你要活着,你要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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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周红景 本名周凤玲。南宁市作家协会会员。曾获《红豆》全国原创征文大赛优秀奖。作品散见于《河池学院报》龙水副刊、《河池日报》红水河副刊、《河池文学》、当代广西网等媒体刊物。
  1
  感谢李明住院。这个想法冒出来的时候,方言吓了一跳。只要李明一天不出院,自己就有理由出入医院,就有机会见到王子健,想到这里方言脸都红了,这李明还生着病呢。
  方言到八号病房的时候,李明不在,她放下果篮走出去,到护士站问李明去哪了,护士说去做化疗了。见方言站着不走,护士又说,王医生准备做手术了。护士说完就低头做事不理人了,搞得方言怪难为情的。
  方言和王子健是夫妻。
  方言尴尬地踱回走廊,走回了八号病房。
  王子健下了手术,就赶去八号病房。王子健推门,方言抬头,两个人同时看到了对方。王子健杵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王子健握緊门把手,说:“你怎么来了,来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这话一方面带着情绪,一方面又有意示好。毕竟两人刚吵过架。上周方言安排王子健去看男科,王子健不肯去,结果两人就吵了起来,但吵架归吵架,王子健并没有真生气。一个星期没有回家,倒是事实,是因为忙。
  方言觉得王子健有隐疾,她试了很多方法医治,都不管用。而王子健觉得自己没病,检查所有的指标都正常,他是医生,当然以数据说话。
  但方言是女人。
  “我来看李明又不是找你!”方言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来的时候方言想,等见了王子健,两个人就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好好谈谈,但见了面,嘴不由心。
  方言这样,王子健有愧,便主动道歉:“对不起,几天没回家,科室真的忙。”
  “回家?回什么家?我们有家吗?”方言说着气话。
  王子健见方言这态度,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不如躲吧,王子健想,先闪了再说。王子健说:“那这样,我先过去换衣服,这刚下手术,还穿着手术衣呢。”
  王子健刚准备走,李明回来了。李明是被护工用轮椅推着回来的。
  王子健问:“回来了,感觉怎么样?”
  “化疗设备先进,医务人员细心,我感觉满分!”李明说。
  王子健和李明是大学同学,医科毕业后,王子健干了神经外科,而李明弃医从了文。两年多前李明胸椎里发现了脊髓肿瘤,住进了神经外科,变成了王子健的病人。
  李明穿着病号服,坐在轮椅上,脸色苍白,额头上尽是细细密密的汗珠,一看就知道情况不太好。但这人竟然还开得起玩笑。方言暗暗吃惊。
  李明邀王子健进去坐会儿,王子健只好进去,这时李明看见了坐在里面的方言。
  “方言,你怎么来了?”李明问。
  “总编,我来看看你,顺便来跟你汇报一下出版社的情况。”方言说。
  这话王子健就听不明白了,方言一直在家待着,什么时候跟出版社扯上关系了?王子健盯着方言,明显想要一个解释。
  “上个月我到出版社应聘总编助理了。”方言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王子健蹙眉,说:“这件事你怎么也不跟我商量商量?”
  “商量?我倒是想跟你商量,你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待在科室里,我跟鬼商量去啊!”方言说。
  “我说过,你不用工作,我养得起你!”王子健大男子主义。
  “我不是你的宠物,我不需要你养!”方言的情绪完全冲上头了。
  “哎哟,两位,我这腿不行了,二位能行行好,扶我上床吗?”被夫妻二人忽视的李明极力卖苦,想缓和气氛,但其实身体也是真的虚弱,他不敢自己从轮椅上站起来,他喜欢脚踏实地的感觉,坐在轮椅上人是悬空的。
  夫妻二人这才意识到,病人还在轮椅上呢。王子健连忙走过去扶李明,说是扶,其实李明哪有力气,整个人软绵绵的,靠在王子健身上,王子健拦腰一抱,把李明抱上了病床。李明嘴唇干裂,一旁的方言眼疾手快,倒来了开水,李明接过来,双手摇摇晃晃地握着,握不住。李明说:“方言,这水还是先放着吧,我等会儿再喝,现在不渴。”
  “看到你这样,我很难过。”王子健说。
  “噢,兄弟,现在没有很糟糕不是。”李明说。
  王子健翻开床头的治疗单,用笔勾画了一下说:“别掉以轻心,这只是漫长的化疗之路的开始。”
  王子健可真不会聊天,总是能把天聊死。
  李明不说话了,他撑着床想站起来,双腿挪动了几下,无奈人还没动弹起来,胸椎就传来一阵疼痛,疼得李明直咬牙。
  “你刚做完化疗,最好乖乖在床上待着别动!”王子健下医嘱。
  “可是王大医生,这人有三急,我总不能都待在床上解决吧。”李明嬉皮笑脸地说。
  王子健摇摇头,走过去,要扶李明去厕所。李明见方言坐在沙发上,样子落寞,就说:“方言,你先回去吧,出版社的事情改天再说。”
  方言回到出版社。李明的第一次化疗算是做完了。方言和王子健也见到了面,虽然不欢而散,但心里踏实了。
  晚上,方言回到家里,发现王子健在家,也许人家是回来拿衣服的,方言劝自己不要多想。方言走进去,发现王子健坐在地上喝闷酒。方言走过去,离王子健不远不近坐下,也喝起酒来。两人你喝你的我喝我的,都不说话。喝着喝着王子健哭了。哭了就开始说话。
  王子健说:“言言,其实我可以救李明的。你知道的,他是我最好的朋友。”王子健停了一下,猛灌了一口酒,又说,“肿瘤离神经太近了,就差一点点,切除那一点点就完美了。”
  “这不是你能掌控的事情。”方言实话实说。
  “可是我是那台手术的主刀医生,全切我就能救他的命!”王子健一字一顿地强调。
  “他现在也还活着。”方言尽量陈述事实。
  “可是他复发了,手术不过两年。”王子健仍然执着于李明肿瘤复发一事。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两年,一个人可以做很多事情了。”放眼看着王子健,企图说服。
  “有什么事情能比活着更重要?”王子健看着方言,眼神锋锐,说,“他可能会死。”
  “你只是想着活着。”方言的语气越来越弱,“可人都会死。”
  “对,我只是想着活着,如果她还活着就好了,我只要她活着!”王子健双手抓着头发,越抓越紧。
  王子健一定又是想起了那件事情,每当这时方言都会沉默,因为无能为力。她轻轻地向王子健挪了挪,又挪了挪,直到王子健的头刚好能靠在她肩上。
  2
  方言陪李明散步回来,路过治疗室,听见里面有护士在说话。
  “方姑娘跑得可真勤,这不知道的人呀,还以为李明才是她的老公呢。”护士甲说。
  “是呀,哪有当着自己老公的面这么照顾别的男人的。”护士乙说。
  “你刚来你懂什么,听说方姑娘不能生,王医生对她根本沒什么感情。”护士甲说。
  护士乙说:“这么说我还有机会。”
  护士甲说:“赶紧准备治疗巾去,有机会也轮不到你!”
  李明愤愤地抓住门把手,想推门进去,却被方言制止了。
  回到病房,李明问方言为什么不让他进去当面把话说清楚,堵住那些护士的碎嘴。
  方言笑了,李明看得出来是那种能带出眼泪的笑。方言说:“有什么可说清楚的呢,毕竟人家说的也是事实啊,这王子健都几年不碰我了。”
  李明无话了,或者说他正在组织某种语言,但这时候说什么,好像都不合适。
  正尴尬之际,王子健进来了,但是他的到来并没有打破原来的尴尬,反而让气氛变得更加尴尬。王子健跟方言打招呼,方言看都不看他一眼。李明没有办法,只好又支开方言,正好出版社也忙。
  王子健进来是要交代李明第二次化疗的注意事项。至于这方言的情绪从何而来,他是真的不懂。
  李明问能不能聊会,王子健不出声,看了李明一眼,就走到沙发边坐下,说明可以聊。
  “方言多大了?”
  “简历上没有?”
  “呵呵,没看简历,知道是你老婆就直接招进去了。”
  “你!”王子健瞪着李明。
  看着王子健涨红的脸,李明憋不住笑了,说:“行啦,其实是我主动联系的她。一开始她叫蒲公英,我捕捉到她最近发表的一些小说,想给她出一本集子。当时她想出来工作,问我意见,正好我缺一个助理。”
  “现在才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人都去了。”
  “你就不想想她为什么要出来工作?”
  “无非就是要实现自我价值。”
  “这你就不懂女人了。”
  “你懂?你婚都没结过你懂?”
  “就是因为我懂,所以我才不结婚。我虽然没结过婚,但我女朋友多呀。”
  “是,你女朋友多,怎么不见她们来看看你?”
  “这你就不懂了,这女朋友跟老婆不一样,男人不管生老病死,老婆都会陪在身边,但男人生病的时候还耍什么朋友。”
  李明就是嘴硬,其实王子健知道,李明是因为知道了自己的病,才不结婚的。但朋友就是这样,看破不说破。
  王子健不说,并不代表李明也不说,李明说:“王子健啊,对三十岁的女人来说,事业是其次了,家庭的温馨和生命的完整才最重要。”见王子健没有反应,他又补充了一句,“这没有孩子,生命怎么能完整呢?”
  王子健一愣,他没想到李明会聊这个。半晌,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儿子都做不好,有什么资格成为父亲。”
  “事情不怪你啊!”李明到底知根知底。
  “不怪我怪谁。”王子健说完就走了。
  “真是头犟驴,难怪别人叫你王子犟。”李明对着门口喊了一句。
  王子健刚回到办公室就接到急诊电话,附近发生车祸,神经外科准备急救。十五分钟后,推上来一男一女两位病人。男前女后。重前轻后,一般规律。王子健接收男患者,住院医师接收女患者。
  男患者颅骨骨折,进了急救室,王子健马上做钻孔引流。王子健问手术室什么时候才有空,护士长回应说最快也要二十分钟。
  跟着进来的实习小护士多嘴,说了一句:“我刚刚看见方姑娘了,她也在车祸中受伤,被送上来了。”
  王子健一愣,但手上的动作一刻没停。
  方言经常来给王子健送东西,惹得科室里的一众护士嫉妒,她们私下里叫方言做方姑娘,只有旧时的姑娘,才会那么贤惠。也有嘲讽意味,方言一直是全职太太。
  护士长用眼神狠狠地剐了小护士一眼,怪她多嘴。
  王子健做完了双侧引流,手术室才下来接人。王子健本来想去看一下方言再上手术室,但护士告诉他,方言去做检查了。方言被推回来的时候,王子健正在上手术,所以方言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李明。
  方言看了看四周,确认自己是在医院无疑了,又看了一眼陪的人,是一脸少气少血的李明,不是王子健,多少有点失望。方言记得自己上了一辆车,车离开医院,刚驶入朝阳路口,突然一辆泥头车冲了出来,“砰”的一声巨响,两眼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怎么样?”方言猛地坐起来问。
  “谁?”李明问。
  “小平头,黑黑胖胖的男司机。”方言说。
  “我不知道什么黑黑胖胖的男司机,我只知道跟你一起被送进来的那位男子,情况好像不太好。”李明说,“希望他能挨过去。”
  方言有点担心也有点自责,虽然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可是生死瞬间,他们一起坐在车上。
  手术台上,争分夺秒的八个小时过后,王子健终于清除了患者颅内的血块,止住了血。患者的生命体征逐渐恢复平稳,他松了一口气,看了一下时间,深夜两点。王子健想起方言,他让助手缝合颅盖骨。下了手术台,他腿都软了,但心仍然悬着。他跑回科室,问值班护士,今天送来的车祸女患者在几号房。护士说十五号。王子健冲到十五号房,门打开,里面空空如也。王子健想这么晚了方言能去哪,他想等会儿她可能就回来了,王子健走到床头靠着床板坐下去等。一阵困意袭来,又被肚子的“咕咕”声吵醒。他还是中午吃的饭,准确来说是昨天中午,已经过了凌晨了。他连续几晚上急诊手术,睡得很少。他虽然担心方言,但心里是欣慰的,他又救了一位病人。   等到深夜一点,离方言入院已经过去了六七个小时,王子健始终没出现。再久的手术也该结束了。王子健去了哪里,方言也不想问,她有她的自尊。
  第二天早上,王子健在十五号病房醒来,他竟然坐在地上睡着了。
  方言没有回来,医生告诉她,她只是轻微脑震荡,留院观察几天就好了。方言想既然没有事,干吗住院浪费医疗资源,但转念一想,王子健平日最紧张他的病人,现在自己横竖也算是个病人了,怎么也得让他紧张紧张吧。但是空等了几个小时之后,这点希望也磨灭掉了。
  王子健回办公室看了方言的片子,又打开了方言的病例,轻微脑震荡,并无大碍。王子健拿出手机想打个电话问问,还没拨出去,骨伤科的电话打了进来,急会诊。
  看完会诊,王子健又拿出手机想打,闹钟响了,该上手术室准备接台了。
  王子健只好发了一条短信:刚出院就好好休息,明天周六,我一定准时回家。
  3
  周六一早,方言早早起床,做好了饭。王子健还没回来,她就敷了个面膜,又略施粉黛,还穿上了那件去年生日时王子健送她的流苏长裙。方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瘦削的脸蛋白皙如雪,颀长的身材凹凸有致,跟毕业时一样站在人群中也是招人频频回头的美女。
  方言虽然有气,但仍有期待。她一直等到十二点,饭桌上的菜热了又冷,冷了又热。方言等得心里空了,就看了两本《时代周刊》,又接着读了一本外国文学《好人难寻》。她想通过阅读,驱逐焦躁,这对阅读爱好者来说,一向有用,只是今天没用了,至少对方言来说,没有用了,她越读越烦躁。她只好把《好人难寻》放回书架。方言又看了一眼书名,《好人难寻》。方言想:这是一本好书。
  放下书,方言无事可做除了东想西想。
  “方姑娘不能生,王医生对她根本没什么感情……”护士的话一直萦绕在耳。
  方言越想越头疼,她抓着头发四处找药箱。她有头疼病,一直备着止痛药。方言在客厅里找到了药箱,但一个变成了俩,她伸手去摸,摸了个空。方言慌了,眼泪大滴大滴地滚下来,噙满眼泪的双眼就更模糊了,她又扑空了几次才抓到了药箱。慌乱中方言打开了药箱,胡乱地抓出一瓶药,打开就往嘴里倒。
  王子健回来正好碰上这一幕,他冲上去打落了方言手中的药瓶,脚上的鞋都顾不上脱。
  “你干什么?有你这么吃药的吗?”
  方言见王子健终于回来了,冷笑了一下不说话。
  王子健急了,又问:“你到底吃了多少药?”
  方言见王子健急了,心里闪过一丝快感,她伸出手指着一堆药瓶,说:“吃了这个,这个,还有那个。”
  王子健顺着方言的手扫了一眼,立即明白,可能是大量的安定和布洛芬。
  王子健抱起方言就跑……
  到了医院,王子健白色的T恤都湿透了,方言心疼起来,便主动道歉说自己撒了谎,其实她只吃了两粒布洛芬,她的头痛病又犯了。
  哪知王子健太紧张方言了,根本听不进去,他抓住急诊科的一位同僚说:“老张,赶紧安排洗胃,我老婆吃药了!”接着方言就被推进了处置室。
  方言筋疲力尽地躺在留观室的时候,王子健去办理手续。她懊恼地盯着头顶的输液瓶,这时候手机响起来,一直隐约觉得有事的方言立即弹坐起来。心理诊疗中心来电话了。原来方言预约了下午要带王子健去看心理咨询师,一番翻江倒海的洗胃过后,方言也确实是忘记了。
  上次两人吵架因为王子健不肯去看男科,其实也不怪他。几年里方言陆续带他去看过不少男科,名老中医也去看过,但都没有用。方言束手无策了,又不愿就这么放弃,就算在同学林佳佳二胎的百日宴上,被作为谈资说笑。王子健她们都见过,不像是没有用的人,大家七嘴八舌,有人提醒这身体没毛病莫不是心理有了病,话到这份上,她也不生气,还虚心请教,大伙就给她出招。王子健说周六休息,这招就得用上。
  方言头痛的频率连一向忙于工作的王子健都注意到了,只是早上才引起重视。
  原来早上王子健迟迟未回是因为去了一趟放射科。放射科的主任找,而且还挺急。
  放射科前两天发错了方言的头颅核磁共振的报告。放射科主任道了歉,王子健是本院人,纵使心有不悦,也表示理解。但是主任找他不全是为了道歉,而是发现方言的片中有一块显影。
  王子健心一紧,接过片。
  两人阅起片来,片中额上的那一块高密度显影,触目惊心。
  “这……这不可能,老师,这……这是不是又弄错了?”看清片子后,王子健说话一直打战。
  “就是因为发错了一次,所以这一次一定没错了。”放射科主任肯定地说,“子健,你要有心理准备,这是星形细胞肿瘤中的胶质母细胞瘤,我的影像学判断是四级。”王子健本来是站着阅片的,突然重心不稳,瘫倒在身后的沙发上。
  方言没想到进了医院就出不去了,自然要闹腾一番,王子健只好連哄带骗把她留下。他的理由是车祸脑震荡虽然不要紧,但是前期一定要勤于复查,那既然都来了,干脆一并复查了再走得了。
  对自己的病情一无所知的方言住进了神经外科,有点郁闷,但好在可以天天看见王子健。
  晨会上,王子健将方言的情况做成了幻灯片汇报,大家确实都为王子健上了心,讨论很激烈,但王子健一句话都没有听进去。肿瘤压着方言的语言中枢和运动中枢,手术也只能部分切除,而且极有可能伤到神经中枢,加速失语、失明和瘫痪的进程,术后易复发,预后差,他心里明白得很。
  主任说以方言目前的身体状况和生活质量,建议不要冒手术的风险。这句话王子健听进去了,他心里暗暗骂了一句:去他妈的风险。
  研究了几天,王子健没办法只好让方言出院,方言嘴上挖苦王子健自称专家,一个脑震荡搞得那么紧张,心里却乐得要命,毕竟一场意外,让王子健紧张了她一回。方言的挖苦,王子健表面甘之如饴,心里苦得要死。
  4
  王子健一心想让方言做手术治疗,正着手于制订手术方案。李明当然不答应。但李明的意见并不重要。王子健给了他知情权,可没给他表决权,方言更是连知情权都没有。王子健想等他制订好了手术方案,再告诉她。   李明是医科出身,知道此病凶险,又得知方言情况,他赞成主任的意见,没必要冒险。但王子健不肯,他满世界找做这台手术的最佳人选。
  而方言呢,也是不死心,明察暗访,哪里的心理咨询师最厉害。时时伺机着王子健的休息时间。但王子健更忙了,除了上班之外还要飞来飞去,这刚去了一趟北京回来。方言等不到王子健,这心情哪里能好。
  这晚方言喝了酒,方言一进屋,王子健就迎上去,帮她脱鞋。方言踢了踢脚,踢掉了王子健的手,摇了摇头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说:“稀奇了,咱们大名鼎鼎的王医师,不在手术室里争分夺秒地抢救病人,竟然待在家里认认真真地浪费生命。”
  方言没醉,她就是心里不痛快,她心里不痛快,还不能让她嘴上痛快些吗,方言可以说,但王子健不能说,他的不痛快都被他一口咽进肚子里去了。
  王子健刚去了一趟北京,请教了谢向阳教授——著名的脑科专家,之前他们一直有邮件往来,见面还是头一次。
  王子健温柔地将方言打横抱起,放到床上,这动作,在一般情侣看来,都认为是他想要了。方言坐起来,搂着王子健的脖子,蹭他的脸。方言热情而奔放,王子健本来就不行,加上北京一行谢教授没有给出突破性的意见,这时候的王子健真是连努力一下都没有心情。方言突然没了兴致,瘫软下去。王子健如释重负,在方言额上亲了一口,就离开了床边,来到电脑前继续查阅相关文献。
  方言躺了一会儿,烦躁极了,她感觉自己的胸中时时燃烧着一团火,这团火渐渐吞噬了她的青春,吞噬了她对生活的热情。方言无可奈何,王子健明明就在眼前,可是她却始终感觉到莫名的令人窒息的空虚。方言被胸中的那团无名的火灼烧得欲罢不能,她反手死死地抱紧自己,张着嘴巴微微地喘着粗气。
  方言终于滚下床去搂着王子健的脖子,热烈地亲吻他。王子健回应了一下,浅浅的,涩涩的,然后又将方言打横抱起,放回床上,又欲回到电脑桌旁。方言一把扯住王子健的手不放,乞求道:“给我个孩子吧,子健,我求你了!”
  王子健看着方言,心一阵剧痛。他坐下去,机械地脱去上衣、裤子,但下面依然毫无反应。母亲走了之后,王子健就再也没有想过男女之事。但这一刻看着眼前的女人,王子健突然想了。
  但那晚王子健依然没有挺立。
  那晚过后,王子健像绷紧的弦,时时瞄准方言的肿瘤,但就是苦于没有箭。王子健简直快崩溃了。他无法平静下来,只好去找李明,李明不在。他决定出去透透气,上了天台,李明竟然也在。他一个人,坐着轮椅,样子憔悴。王子健连忙走上去关切地问他怎么了。
  李明笑了,然后他划着轮椅飞快地旋转,几圈过后,轮椅突然停下,李明从轮椅上跳起来鞠躬,像个谢幕的演员。再看轮子所过之处形成了一个优美的五环图案。王子健惊呆了,这李明以前惧怕轮椅,就是上下都要人扶。
  李明说,既然有一天注定只能坐轮椅,倒还不如现在乘着身体还灵活的时候提早适应。其实轮椅上的人生也很精彩。
  “你能一直这么乐观就好了。你的情况不太好。”
  “嘿,没事,兄弟,你太紧张了。”
  “你是我的病人,我当然紧张。”王子健说,“对不起,如果当初我全切了,你可能不会复发。”
  “全切就会切到运动神经,这轮椅我两年前就要用上了。”
  “但这样你能活得更久。”
  “你怎么肯定我想要那样活得更久?”李明问。
  “你想不想我可不管,你能活着就行。”王子健说。
  “如果再选一次,我还是让你留着我的腿。两年可以做很多事情了。”李明说,“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你和方言的时间不多了。”
  “我一定会找出办法的。”王子健说。
  李明摇摇头,说:“别再浪费时间了,你和方言缺的就是时间。”
  5
  方言没有放弃要带王子健去看心理医生。王子健不肯出去看,她就出钱把人请到家里来。
  专家到的时候,方言正在做饭,是王子健开的门。方言听到门铃,知道人到了,心里竟莫名地紧张起来,一直潜伏着的满满的期待开始膨胀。
  但是待方言摆上一桌子佳肴后出来,客厅里只有王子健一人。他正在看邮件,方言走过去,满屏的医学术语,看不懂,她乜斜了一眼没好气地问:“怎么就你一个人,专家人呢?”
  “走了。”王子健回答。
  “什么?走了!你的病就看完了?!”方言当场愣在那里。
  “我没病,好端端的看什么。”他说,“再说心理专家是什么专家,有行医资格证吗?”
  “行医资格证,他没有你有,你有病!”方言心里落了空,激动起来,说着两手一甩,笔记本电脑应声落地。
  “你疯了!”王子健尖叫起来,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过激态度,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言言,我最近太紧张了。”
  方言杵着不说话,王子健弯腰去捡电脑,点了一下锁屏键,网页很快跳了出来,邮件还在。王子健研究了很多中外文献,也与多位脑科专家有邮件往来,但都没有找到很好的治疗方案。最让王子健崩溃的是,昨晚方言又呕吐不止,知曉一切的王子健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吃护胃药当作胃炎治疗。
  不做手术还有两年,做了手术再化疗,可能就是两个月。谢教授的话,时时如雷贯耳。
  在方言看来王子健的眼里只有工作,她无法理解。她撂下围裙,歇斯底里地吼:“对!王子健,我疯了,我被你逼疯了!我受不了!我求你,放过我,放过你自己吧!”
  王子健追了出来,准确地说,是在方言破门而出后,王子健迟疑了几秒钟之后才追了出来。五年前,王子健的母亲,因为脑疝入院,经过抢救后脑死亡。当时母亲还有心跳,王子健难以接受母亲离世的事实,一直不肯拔呼吸机,后来医院施压,他的老师也劝解,仅仅依靠一台呼吸机来维持一个人的呼吸,无疑是浪费医疗资源,也会给王子健带来巨大的经济负担。王子健无奈拔了管,但心里的悔恨根深蒂固。如果当初没有拔掉呼吸机,母亲就会一直有心跳,就一直还活着。五年前的画面闪现,王子健亲手拔掉了呼吸机,看了一眼心电监护上的一排直线,低头亲吻母亲惨白的脸……王子健想,这样也好,走了也好,他实在不能,不能再亲手送走这个女人。但一想到,方言生着病,他不能陪在她身边,他就后悔了,他疯了似的冲下楼,但当他冲到楼下时,方言已经不知去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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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 宾:张燕玲、东西、凡一平、李约热等  时 间:2019年7月13日  地 点:南宁·我在咖啡图书馆  李约热的作品辨识度很高  “李约热的作品一直保持着较高的辨识度,他植根于八桂大地的文学想象,充满着隐喻和劲道,一如广西丘陵地带的野生植物,既蓬蓬勃勃又芒刺在背,可以说,他是广西难得的颇具民间品质的优秀作家。”分享会上,张燕玲认为李约热的作品具有一种不可复制性,近读他的新书《人间消息》,有了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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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 宾:邱华栋、贺绍俊、李浩、李约热等  时 间:2019年6月2日  地 点:北京·单向空间  扶贫打开创作的另一扇窗口  广西相对于北京来说是偏远的地方,这让李约热想到卡夫卡的小说《在流放地》。但现在这个时代由于科技的进步,地域的距离已经缩短了。作为一个少数民族作家,在李约热的写作中并不存在中心与边缘的问题,重要的是作家怎样对待自己的写作,以及写作资源的问题。他对“流放地”这个概念,结合自己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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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 宾:谢有顺、田瑛、李约热  时 间:2019年7月28日  地 点:广州·扶光书店  中短篇小说非常检验作家的艺术功力  分享会上,谢有顺表示,李约热的作品特别有风格,也特别有力度。虽然李约热是广西的少数民族,但他似乎并没有特别强调这种民族身份,小说很有现代感。谢有顺还谈到现在是一个长篇小说盛行的时代,但是真正做文学研究、读文学作品的人会非常看重一个作家中短篇小说的写作能力,他认为中短篇小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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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洁工廖叔,刚过知天命之年,中等个儿,身板硬朗,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他从桂西北一个山村来到深市老街村打工五年了,跟他打招呼的人,无论老的小的,都称他为廖叔。他小学没有毕业,所以只有做清洁工的份。他现负责打扫的是一栋九层综合楼。该楼是老街村的公房,由村物业管理有限公司承管。其实,城中村如今已多是繁华的街道和林立的高楼,该综合楼算是较矮的了。综合楼南北临街,东西长八十米,南北宽三十五米,一层是菜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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