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匠

来源 :中国铁路文艺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iluny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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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一脸憔悴的魏玉玺,心里焦焦煳煳的,整个肉体,周身毛孔无一处是透气的,老不见汗,只一个劲儿干热——那老是忘不掉的后背上,窒闷又郁燥,像背着热鏊子。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活着,于是就老想那个“死”字,想自己会怎样死,想自己死的时候太阳月亮突然熄灭的样子,想自己轻飘飘坠入黑渊里的感觉。四下里暑气蒸腾。他觉得自己,就像小时候屋檐下母亲吊晒的干鱼。望着匆匆闪过的车流和人流,望着这座奋斗了十多年的城市,魏玉玺突然感到:在命运和生死面前,他竟然一点也不当家。
  病了一个多月了,厂里给他的钱,早已折腾得所剩无几,可还是查不出病因。不是心悸、失眠,就是噩梦、凶梦,脑壳里仿佛裹了一团蚊蝇,无一刻不在嗡鸣。心率110,鼓槌般不停地敲击着他。前五百年后五百年的各种图像,如魔鬼在他眼前蜂拥,癫狂无休的舞蹈,坐卧都令他惴惴不安。37.4℃,像个摆脱不掉的符咒,就黏在他的身上;每次量体温他都怀着一丝向好的希望,一个月了,可那温度计像中了邪,老是37.4℃。他三番五次地怀疑温度计出了毛病,可换了几支新的温度计再量,依旧是37.4℃。“可恶难缠的、摆脱不掉的低烧!”他无奈地苦缩着脸皮。
  早晨没出门的时候,妻子楚蕙阴着脸说:“你去看病吧,我把儿子送我妈家去。老是这样闲着,日子也拖不下去,我得想办法找点事做。”说罢,从大挎包里捏出个牛皮纸信封,“我平时攒的还剩点,再留一千给你吧……”说完,钱就放到了桌子上。
  “不要,我不要!你留点吧,我这病,看也没头绪。”
  妻子楚蕙矮矮的,白白的,小巧的如美玉般可人,特别是回头一笑的样子;在魏玉玺的心里,那是一张他永远爱恋的面孔。他抓起桌上的钱,连忙说:“小蕙,钱你拿着,留着要紧的时候用吧!”
  楚蕙依旧那样可人地把脸转回来,只是厚厚的近视镜片里,却透着两束冰冷彻骨的白光,她并没有接丈夫递回的钱,而是探臂拉起儿子的手,默默地走出门去。
  母子俩下楼梯的声音疲沓而沉闷,像踩在魏玉玺的心上。望着曾经很温馨、很辉煌的两居室房子,魏玉玺眼里空落落的。他觉得,努力了许多年,美好的、幸福的、得到的、临近的、憧憬的,只一瞬间就消散了,而且消散得干干净净。儿子13岁了,夫妻俩一个提前退休,一个一直在家当家庭主妇。厂倒了,十余年安稳的倚靠没有了;走过停发工资的那个月界,头上就突然压了座山,处处都要钱,可钱再也没有了来处。
  生物钟提示魏玉玺:现在是他晨练的时段——从厂区东边的乡野小路上,踏着软绒绒的草皮,嗅着清新的空气,跑三公里,颠着矫健的步子,再从厂西门转回来。每回,楚蕙总是笑盈盈地倚在门旁候他。她喜欢看着丈夫高大健硕的身躯,像雄狮一样跑进来,然后对他说:“温水接好了,快去洗把脸,吃饭了!”魏玉玺中午十一点下班,他不是写几笔字,就是听着楚蕙来自厨房里轻盈的交响,边吮厨香,边作会儿画,饭后再携本书,躺在床上惬意地翻翻,随后沉进午睡状态;下午五点以后下班,抱上他的“宝贝”,邀几个球友去篮球场,不打到黄昏濡目,绝不收兵。他的精力和体力总是那样的旺盛……
  魏玉玺僵硬地用手抹了抹自己无着无落的目光,又涩涩地揉了揉眼睑,感慨地想:那时候从不知道啥是生活的压力,更不知道活着竟是这么艰难,也更没有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市医院的几位专家都与他相熟。他们对他的病,已是无计可施,心肝脾肺肾脑,查几遍了,均都正常,可那低烧就是去不掉,像魔鬼附了体。无计可施就接着给他输液,输了一半儿的时候他就受不了了,那针液仿佛是辣椒水,烧得他周身的血管无一处不霍霍灼疼,连眼球、脸颊都毛红红的充满了血。实在撑不住的时候,他皱着眉叫来护士,拔了刚输一半儿的吊瓶。最后,几位专家和主任一番商量后,对他说:“魏厂长,实在不好意思!我们已尽力了,建议你转院吧!到省里或去上海,再查查。”
  “再查查?再查查?”他心里嘟囔道,“钱都损当干了,叫我转到哪里去查?”
  迷迷糊糊地,魏玉玺的脚步就停在了洋桥上。洋桥是三清市最雄伟的一座钢筋水泥大桥,南北向,凌空飞架于茨蓝河之上,跨度近二百米,1954年由苏联助建。因此,三清市的老城里人都习惯叫它洋桥。魏玉玺把脚踏车停在桥栏边的二层台阶上,一步不错地又站到洋桥中间那个老地方。似乎是一夜间,这座城市就突然变得陌生了,这里的人、事、市场、街道、建筑,好像都与他没有了任何关系。可他唯一忘不掉的,只有这座洋桥。这里是他踏入三清市最初的梦幻支点,这儿承载了他太多的向往和青春博弈。魏玉玺抬起头,茫然西望:依旧是金光灿灿伸向远方的河道,依旧是夕阳流火里一派繁忙的律动——来来往往的驳船、货轮,沐浴在刚性的铜红里,河面被犁得锦浪翻滚,此消彼长的马达声均匀地释放着,由远及近,再从脚下鸣响过去。十多年前,初来这座城市的时候,这河上跑的还都是些水泥船,而现在全是铁船了。许多老旧的水泥船,都一排排地废弃在坑坑洼洼的岸边,做了船民们固定的家。过去,南岸是埠头,河坎上瓦了很多很多的陶盆陶罐,大小砂缸,一片片闪着油亮的黑光,货堆与货堆区间,有窄窄的石阶,常見有担水的人晃动其间,拾级上下……如今,两岸早已改建了整齐划一的绿化带,先年的印象已经荡然无存了。变化真快呀!他木木痴痴地想,真是昨是今非啊,变化谁能挡得住呢,就如脚下穿行的货轮,一刻也不会停的。
  冬不隆冬哐!冬不隆冬哐!一队穿红挂绿的人众,打着锣鼓,有节奏地蹿蹦跳跃着,从桥北蜂拥而来。魏玉玺侧脸看了看,后队人马举着的广告牌上,是又一家三星级大酒店开业了。锣鼓队擦身而过时,锣鼓声轰天动地,响彻云霄,震得魏玉玺和桥面一块儿颤动。如果是个心情愉快的人,朝气蓬勃的人,受了这动静的感染,肯定会亢奋的!魏玉玺想。不是吗?自己当初就曾踩着这种声音,荣登过九霄!
  二
  1982年,一个被秋光清洗得晴明纯净的早晨。肉联厂宏阔的前广场上,锣鼓喧天,彩旗飘舞,所有的道路两旁,摆满了品种各异、姿态万千的盆菊,赤橙黄绿青蓝紫,处处夺人眼眸。场地中央的彩台上,36个红裤绿褂的美女腰鼓队员,簇拥着十余位厂领导正翘首以待。场地上,路两侧,草坪上,到处是人头攒动,所有目光,齐刷刷聚焦在肉联厂的大门口。   站在彩台中间的安五一厂长,抬起左腕看看时间,九点整二十。安厂长今天出奇的讲究,穿一身崭新的毛涤中山装,是那种很厚重的宝蓝色;平常他只穿松软的敞口布鞋,今天却穿一双三接头黑牛皮鞋,油亮亮的,能看见人影在鞋上晃动;而他的脸,显然比往日要红得多,也精神得多。只见他笑吟吟地摆摆手,示意大家静一静。东南角的鼓台子先静了下来,接着,鼎沸的喧闹声也跟着静下来。安厂长抬手扶了扶话筒,袖管上四粒光鲜的纽扣排列得很好看。他假咳了一声,接着说:“大家先别激动,都给我安分一会儿!”台下有个绰号叫洋骆驼的女职工,突然很狼客地大声道:“安厂长,你不激动吗?打扮得跟新郎样!”“轰——”满院的人,笑得麦浪一样东倒西歪。“哈哈,激动!我咋能不激动!”安厂长两手托着鼓凸下坠的西瓜肚,大笑着说,“我们的宝贝马上就要到了么!今年,全三清市就分了七个名牌大学生,我们争来了四个,一大半儿,可美?”“美——”大家齐声回应,一时间,广场上欢声雷动。“请大家忍耐一会儿,都不要出声。门口的,给我眼睛放欢点儿,看咱的车一过铁路口就大声喊,有多大劲使多大劲,我听见了才算数!”
  麦克风里的声音,颤颤巍巍的还没抖落净呢,就见大门口突然一片骚动,许多人伸长了脖子,踮着脚尖叫道:
  “露头了!”
  “上铁道口了!”
  “看准了吗?可是咱的车?”安厂长大喊。
  “是!”
  “是的!”
  “没错!”
  “就是咱的嘎斯5050!!!”
  大门口传来的各种腔调,杂乱又清楚。只见安五一胳膊一挥,兴奋地往东南方向一指,“今儿个给我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擂鼓!”于是,直径一米五的牛皮大鼓,轰天动地的被捶响了,那狂野的轰鸣,震得人心仿佛都要从胸腔里跳出来。腰鼓队排成两排,彩练一样朝大门口蹁跹起舞,厂长和一帮厂领导们信步走下彩台,走在两行腰鼓队中间,亲自去大门口迎接。一晃眼,那辆橄榄绿的嘎斯车就在大门口停下了,四个胸前戴着大红花的大学生,神情陌生的拘谨着,在一波波欢迎的声浪里,面红耳赤地跳下卡车。又矮又胖的老安厂长,紧走几步,与四位大学生一一握手,最后,他拉着其中一位高大英俊的,看着其他三位大声说:“欢迎欢迎!欢迎你们到——家——了——!”其他厂领导们都把手高举着鼓掌,接着就掌声雷动。
  安五一审视着四位大学生,笑眯眯地说:“可知道为啥没拿小车接你们?不知道吧?乖乖,你们可都是状元!敞车能挂标语,游游逛逛,让整个三清市都知道,我们厂得到了四个宝贝!要尊重知识,科技才是最好的生产力嘛!”
  整个肉联厂都闹翻了天,四位大学生在台上亮过相后,老安厂长当场宣布:下午全厂再放假半天。于是,所有人都欢腾雀跃,喜庆气氛连周围的五六个村子都感染了,村民赶庙会似的,拉扯着,呼唤着,纷纷涌向广场来看热闹。那一天,安五一第一眼就相中了敦厚大气的魏玉玺。魏玉玺、杜河、陆宏明、管韬,四位大学生简直就是凯旋的英雄,安五一率领十余位厂领导,簇拥着他们,一同参观了厂区,检阅了各个车间的自动化生产流水线,以及肉联厂所有的先进家当,并毫不夸耀地向他们介绍说:“我们厂是全国十大肉联厂之一;有铁路专线;有自己的专列;九层楼高的万吨级冷库;地处淮北平原,又是全国最大的生猪基地;在全地区,我们职工的福利是最好的!”最后,还真心实意地对他们交底,“不瞒你们说,任何时候我厂的几千职工都会一分不少地发工资!在这个企业众多的大地市,只有咱肉联厂,独领风骚……”
  入厂后第一个星期六的傍晚,中午酣畅淋漓地喝了一场酒的四位大学生,相约着,初次聚会在宏伟的洋桥上。最令魏玉玺忘不掉的,是那个茨蓝河道里烧着霞、熏着风、夕晖迷人的傍晚。更使他神往的,是那种凌空俯瞰的感觉:脚下,河道里红光四射。
  喜欢神侃的陆宏明,喝得两腮紫红,壮志豪情滔滔不绝,一番陈述之后总结道:“作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一代大学生,我们绝不给自己丢脸,新生的四剑客到来了,我们第一步,首先征服肉联厂;然后,我们四剑客要征服的,就是这座城市——美丽的三清市!”说完,他双手拍向桥栏,泛着酒光的一双大眼兴奋地作远眺状。
  白脸管韬,高傲地眯着他那细长的眼,冷冷地覷着河面以远的新老城区,他似乎隐约地笑了一下,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
  魏玉玺长兄一样笑笑说:“宏明先别吹,先看看你能不能征服肉联厂再说吧!”
  笑面虎杜河啪地拍了陆宏明一掌道:“宏明,等你征服肉联厂,别忘了,先给我弄条船!”
  陆宏明扭过头来,不解地望着杜河问:“燕雀之志!你又想啥呢?要只船去跑运输?”
  杜河很叽咕地诙谐道:“别忘了,我可是天定的艄公!”
  白脸管韬终于微微地笑了,静静地说道:“要涉水渡河,要扬帆到彼岸,没有船,一切都是空谈。”
  宏明一拍脑门:“各位仁兄,乖乖,高见高见!杜河你放心,我一定给你弄条船,好船!让你这天降艄公,以最快的速度,稳稳当当地送哥们儿到达彼岸!”
  正如他们设想的那样,在入驻肉联厂的前十年里,四剑客可谓一帆风顺——谨思慎行的管韬做了肉厂的大拿:总会计;刁钻灵通的笑面虎杜河,当上了炙手可热的销售科长;就连单纯率直的陆宏明,也坐到了工会副主席的位子;而踏实敦厚的魏玉玺就更不得了,从车间管理员到副主任、主任、厂长秘书、劳资科长,一路绿灯,直达主管生产的副厂长。
  三
  肖禹辉是最后一任厂长,是肉联厂倒闭前夕临时任命的,也是个老实又内向而且绝对听话的人。眼见已无米下锅,但他无计又无力,两眼茫然,自己都不知道往哪儿去,又去领导谁,只是不想时时面对全厂几千双焦灼的目光,天天躲在家里睡觉,等指示,等破产。慢慢的,就混了个“睡觉厂长”的别号。老婆骂他废物,家里也即将资源耗尽,他真的没法再睡下去了,也真的急了,就去了厂里,终于想到要召集厂领导和各部门负责人开个会。
  望着比过去空旷了许多的大会议室,肖禹辉苍白的方脸上,挂拉着苦涩——有门路的领导,基本上都调走了,剩下的,都是些无助无着的人。肖禹辉本来话就不多,他闷迟了半天才说:“请大家看看怎么办?这个月已经断顿了,咱一块酌议酌议,能否想点法子解解急。”与会的二十来个人,大眼瞪着小眼,相互苦笑着,不是摇头就是叹气。过了好长时间,才见销售科孙科长犹犹豫豫地说:“肖厂长,我来多两句嘴,不讲远的,就说咱三清市,能够着能摸着的就有十几家公司、门市,欠咱的款累加起来总计三百多万。特别是,今年上半年,从我们冷库最后提走的货底儿,光白条肉就有五六十吨!远水不解近渴,外地的咱够不着,这眼皮子底下的,总该能想想办法,清清、要要也能救救急吧?”   大家听罢,一起温温吞吞地瞅着肖厂长。肖禹辉思索了一会儿,慢慢地把目光落在了魏玉玺的身上,然后说:“魏厂长,我们在座的分分任务,大家都别怕难为,梁山是逼的,咱就死缠烂打地去讨一回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讨债总不犯法!”
  说完,他拿目光征询着魏玉玺。
  魏玉玺说:“好,肖厂长你就派任务吧!咱大家都辛苦辛苦,为了全厂几千号人,也为我们自己。”
  肖厂长说:“咱就死马当活马医吧!大家举手都表个态。”
  于是,在座的都齐刷刷地举起了手。
  肖禹辉似乎敲了一下桌案,算是定倒了。“好!”他说,“咱大家就拼搏一回。孙科长,你去调账。”
  一辆没钱修理的皮卡,冒着熏人的夹生烟,踉跄地向前跑着。魏玉玺坐在驾驶楼内,跟着那车一块儿踉跄。未出厂大门的时候,开车的老德师傅就不好意思地对魏玉玺说:“魏厂长,我这老牛拉破车,实在对不住你!”老德一脸的窘色。魏玉玺说:“这怕啥!到哪讲哪。咱走吧。”老德原名叫韩进德,三十年的老司机了,在肉厂,若提韩进德,很少有人知道,但要问起老德,大人小孩,那是无人不晓。老德是个忠厚人,平常话很少,且一说话脸就红,只会闷头开他的车。今天给魏厂长开车,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老德和全厂几千职工,人人心里一杆秤:魏厂长,好人!这些年,急难喜丧,不论是谁家,也不论是深更半夜或者冰天雪地,总是魏厂长第一个先到;厂里该管不该管的,他都管,哪怕是自己掏腰包。在厂里,谁要说魏玉玺一个不字,随便哪个工人听了都要翻脸。所以,老德的车,今天开得心里酸酸的。
  魏玉玺接手的,是嘉裕食品有限公司的货,嘉裕公司是管韬的。五年前,肉厂刚走下坡路的时候,管韬就抓住机会,率先创办了自己的公司。他是肉厂的总会计,对内幕很了解,最先预感到大厦将倾,因此,早早辞了职,很顺利地就做成了自己的事业,成了私企老总。
  毕竟是辆机动车,出铁道口,爬顺河闸,过分河洲,下顺河坝,拐五溜泉,经奶奶坟,很快便到了嘉裕公司门前。
  陆宏明就站在台阶上,一张赤红脸,职业性地笑成一朵花。见魏玉玺下车的脚一着地,他急忙跨下台阶,笑迎着高声大语道:“哈,魏厂长,早知你要大驾光临,我可是望眼欲穿,等你多时了!”
  魏玉玺的脸有些发烫,他调整了一下情绪,憋了几憋喉头,才淡淡地一笑说:“就你嘴甜!咋知道我会来?”
  陆宏明掯住魏玉玺的双手说:“看!连这都不明白?”
  “明白啥?”魏玉玺有些诧异地问。
  “嘁——别抱着明白装糊涂了!就肉厂那点事,能瞒住谁?”
  看着陆宏明很认真又胸有成竹的样儿,不像是在开玩笑,魏玉玺大惑不解,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儿云里雾里。
  “请请请!”陆宏明说,“先到我辦公室坐会儿。”接着,俩人拥着肩走上台阶,一同进了嘉裕公司的大门。
  陆宏明的办公室挺大,清凉凉的吹着空调风,魏玉玺随身裹挟的暑热,瞬间便消散了。陆宏明将魏玉玺拉到前面横着茶几的沙发上坐下了,自己却绕过去,笑眯眯地坐下说:“咱俩对面坐,这样才是谈判的样子!”“谈判?”魏玉玺抬头愣了愣。“对呀!”陆宏明眼里释放着一本正经的光泽,“你是债主,来要债;我是欠债代表,没钱。剩下的,不是谈判还能是啥?”魏玉玺眨巴眨巴眼,又挠挠头,好像才开始理出了些头绪:“宏明,看来我来追债的事,你们真是早就知道了!”“你以为?!”陆宏明笑看着魏玉玺,“不要说这,你们在厂里所有的事,哪怕是一举一动,上头都清清楚楚。”
  魏玉玺惊诧地瞪着陆宏明,半天才回过神来。这时,小冉秘书楚楚动人地走过来,笑吟吟地给他俩端来一套茶盏,早已斟好的碧螺春,清香四溢。“陆经理、魏厂长,二位请用茶!”小冉轻探美指招呼道,“魏厂长、陆经理,两位都甭客气,有事儿就招呼我。”
  陆宏明瞅着魏玉玺沉默不语的样子,连忙应道:“谢谢美女!谢谢!”
  小冉并没介意,径直走到一个靠窗的办公桌后面坐下了。
  陆宏明说:“来,魏兄,喝茶喝茶,咱边喝边谈。”
  魏玉玺终于镇定下来,他伸出的手,碰碰那茶碗又松开了,跟着憨憨地笑笑说:“看来你们一切都有准备!我这趟来是不是毫无希望?”
  “没戏!”陆宏明说,“管总说了,要是欠你个人的,随要随给;就是不欠,你来借,多少都给你想办法;只是厂里的账不行,一分一文都不会给的。”
  “那为啥?”
  “为啥!你还问为啥?到现在你还不明白,怪不得管总今儿个特意安排,叫我给你上上课!”
  “给我上课?”
  “看来不给你上上课,这辆晕车,你真要坐到地老天荒了!”
  魏玉玺沉默了,他似乎不想再张嘴,只想用耳朵平静地接收未知;和过去一样,他喜欢让出时间,看宏明能说会道的样子。
  可宏明却不似过去的样子了,皱着眉头绷着脸,眼神里还透着几分焦急。他对着魏玉玺深深地剜了一眼,跟着又摇摇头,无奈地叹口气说:“肉厂都树倒猢狲散了,你还沉醉不醒吗?你一点儿都没考虑过你自己吗?厂没了,你明天怎么办?下个月怎么办?明年后年,你的后半生都怎么办?!”
  魏玉玺似微微动了动,无着无落地笑笑,那意思好像在说:“又能怎么办?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宏明拿手撩了撩前额,然后向后捋了捋头发,突然显出从没有过的女人气,过去那种滔滔不绝的英雄气概再也不见了,他软塌下眼睑,沉郁地说:“我说我混蛋、迷糊,你比我还迷糊。想想我们,十年寒窗,学成归来,又把一生中最宝贵最值钱的十多年都砸给了肉厂,最后都得到了什么?拼得的成果,都被那些硕鼠们盗走了!一场空!你我都是一场空!!”
  宏明的声音变了调,像流水突然踅进洞窟那样哽咽了,接着竟泪汪汪地埋下头去。
  终于听懂了,只一瞬间,魏玉玺的眼圈也酸了。
  “要不是撵着管总叮口饭吃,我早就该去讨饭了!多少钱能买回我们的青春年华?谁又来为我们买单?为我们负责?”宏明把头埋得更深了,他的话像从裤裆里发出来的。   魏玉玺无语以对。沉默凝结了气氛,令人窒息。他无所适从地端起茶盅,瞪着大眼,木木地看那茶水。
  过了好大一会儿,宏明悄悄地拿纸巾沾了沾眼角,缓缓抬起头来说:“我们四个阴阳八卦图,一半一半;管韬、杜河都发达了,是人家明智,你我落到今天这一步,是糊涂,是百分之百的傻!”宏明别过头去,不看魏玉玺,他显然感到了自己的失态和冲动。待情绪平静下来后,才悠悠地回过脸来,声音很温软地说:“你知道吗!在杭州驻点的杜河,现在手里资产一千多万。听管总说,别墅就有好几套,你想都不敢想吧?”
  魏玉玺的两腮像揪汗毛似的哆嗦了一下。接着他直勾勾地看着陆宏明说:“他们的胆都大!”
  陆宏明不屑地挤挤鼻子,横了魏玉玺一眼。
  停了停,魏玉玺又说:“要是马上清查清账,纪委、公安一介入,咋办?他们不怕吗?!”
  宏明气得一拍脑袋,然后指着魏玉玺说:“你!查——查谁?实话跟你说吧,肉厂的虚账实账,管总手里都有。这回你明白了吧?那些硕鼠哪个没有背景?!就等着快点破产了事。”
  魏玉玺张着嘴,瞪着眼,拧着眉,好像极不愿意听到这样的话。他下意识地缩了下身子,似乎这样就能退回到从前。
  突然,电话铃响了。只听小冉曼声曼语地招呼道:“魏厂长!请您接电话!”
  魏玉玺怔了一怔。陆宏明赶紧拍拍他,接着又俯他耳边小声说:“管韬的电话。你快去接,随他说啥,你别介意,他就那样!”
  魏玉玺癔癔症症地走过去。机械地抓起电话,话筒里管韬的聲音阴阴地传过来:“玉玺,久等了。不巧得很,我有个会,没时间见你,改天吧!有啥事你尽管跟宏明说,他全权代表我。就这,挂了。”接着,电话真就嘟嘟嘟地传来了忙音。
  放下电话,小冉就起身,匆匆忙忙地上楼去了。
  魏玉玺心里清楚,来这一趟已没有丁点的希望。不但讨债没希望,就连他自己心中所有想到过的希望,也都被冷水泼灭尽了!在过去许多共处的岁月里,他一直看不惯管韬那副高傲的样子。不用看,他完全听得出来,眯着眼的管韬,单眼皮下的两道缝,一定是透着冰刃般阴冷的目光,他那张总板着的奸白脸,从来看不上任何人。不再想管韬的事——他打定主意,静下心来跟宏明叙叙话。
  回坐到沙发里,心反而渐渐地释然了。他问宏明说:“小冉挺灵秀的,是管韬给你办公室配的秘书吗?”
  宏明的脸微微一红,趁着没人,赶紧小声说:“啥秘书!那是管韬的暗哨,专门监督我的一举一动。想不到吧?你知道吃人家一口饭有多难!?”
  魏玉玺笑了,笑得有点难看。
  “管韬在电话里跟你咋说?是不是没时间见你?”宏明问。
  魏玉玺无所谓地点点头。
  宏明说:“他就那熊样!你别往心里去。”
  “唉——”魏玉玺叹口气说,“爹死娘嫁人——我们弟兄要散了!大家都要散了!我理解,只能各顾各了……”说罢,魏玉玺就有了要走的意思。
  宏明连忙站起,说:“玉玺,你别慌。他就是不见你,也会有个交代。我去看看他咋安排的,你稍坐一会儿!”
  管韬发福了,肥厚的背脊沉卧在转椅里,一张宽大的白脸,难得一见地浮上些许笑意,很欣然的样子。
  面对面坐着的小冉,也有了不同的感觉:管总以前总是绷着,脸上除了严肃就是冷漠;她觉得管总今天有点奇怪,有人上门来讨债,他反而显得轻松又坦然,还添了些从未有过的随和。
  眯着细长的眼线,觑着小冉,管韬悠然地从抽屉中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很随意地放到小冉面前说:“这是两万。你让陆经理交给魏玉玺,就说这是我的意思,是给他个人的!”
  小冉惊得张着小嘴巴,两眼像朗星一样放着蓝光:“管总,这也太多了吧!?论理,拿个三千两千都不得了啦,你咋恁舍得?”
  管韬动动肉蚕似的淡眉,撇了小冉一眼,“拿多拿少没区别,他一分也不会要的。”
  “你就恁自信?”小冉迟疑地瞅着管韬,“万一,我是说万一,他现在可是正走投无路的时候!”
  “没有万一!一个政治系修道的愚夫!”管韬又一次奇迹般地笑了,他对着小冉不易察觉地撇撇嘴道,“你哪里知道,他可是出了名的‘天下第一大规矩’!”
  “也许你们都知己知彼,能像你预料的那样当然好。但愿他真是个迂腐货!”小冉仍旧不无担心地皱着秀眉。
  “他岂止是迂腐,简直就迂腐透顶!落到今天这地步也是必然。”
  小冉那一只纤巧的手,爱抚地摩挲着桌面上厚厚的信封。
  管韬则从容地抬腕看一眼表,“差不多了!”对小冉使了个眼色,小声道,“你到门口看看,陆经理应该快上来了!把门闪个缝,他到转台的时候,你就坐回来。”
  小冉会意。
  登上二楼的转台,陆宏明突然放慢了脚步,他听到管总跟小冉正说话,那声音虽不大,却很清晰。于是,宏明就站住了。
  “交情再深,也不能拿这么多,两万呀!管总。”小冉的声音。
  “多啥多?我们兄弟一场,你不会懂!”管韬冷冷地说,然后又自言自语地感叹道,“他魏玉玺现在要落难了,我能袖手旁观?”
  “拿个千儿八百的就很够意思了!”小冉声儿颤颤的,有些急。
  “甭絮!”管韬说,“就按我说的做!去吧。”
  宏明听了,先是一惊,他做梦也没想到管韬会有如此义举。突然心头一热,眼泪差点涌出来。只是愣了一愣,跟着又赶紧转身,蹑手蹑脚地匆忙下楼。
  刚回到沙发里坐下,还没来得及向魏玉玺报喜,小冉就轻轻盈盈地走下楼来。很快到了他俩跟前,她恭恭敬敬地把信封递给陆宏明说:“陆经理,这是管总的意思,他交代你无论如何,一定要把它交给魏厂长,这可是你们之间的一份真情意!呶——我的任务可是完成了。”说完,径自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坐下了。
  陆宏明接信封的手掂了掂,问:“小冉,这是多少?”   “我也不太清楚。管总的事我哪敢问,凭感觉,也许是两万吧!”小冉不经意地说。
  宏明不停地向魏玉玺使眼色,下面又暗暗地使劲踢他的脚,然后说:“这可是管总的意思!你无论如何不能拒绝。不然,我不好交差!”说着,硬塞到魏玉玺手里。
  魏玉玺一个激灵,慌忙放到茶几上说:“别别!这是弄啥?我这算啥?”
  “快拿着吧!”宏明一时急得浑身冒汗,又不敢明示,只语无伦次地说,“马上你就会有难处,无论改行做啥事,都得要本钱啊!就,就算老哥们借给你的!你暂时……”
  “这钱我绝对不能要。”魏玉玺话说得斩钉截铁,“你们把我看成啥人了?!”他本来就不待见管韬的作为,又看不惯这种猫腻,更不屑染指不端行径。他皱着眉头瞪了宏明一眼说:“跟你的管总说,我走了,叫他好自为之。”说罢呼隆一声站起,甩手就走。
  宏明想拉他,但看看小冉,又没敢伸手。瞅着魏玉玺离去的背影,一时间又急又气又不能表露。最后,他只能绝望地抓起那信封,快速地递给小冉,不得不说了声:“你退给管总吧!我去送送魏老大。”
  四
  魏玉玺是走着回厂里的。
  老德师傅的皮卡,出城过了顺河闸,刚拐上“白杨大谷堆”就熄火了。从没有骂过人的老德,气得跺着脚,一个劲儿地搓手:“啥破车!心想着可甭坏,可甭坏!弄一弄就到了。现在这咋弄!这咋弄!”
  魏玉玺说:“老德你别急。我先回厂里,让车队里想办法来接你!”
  老德红着脸,连忙把着车门子,不叫魏玉玺下来。“魏厂长,你坐着甭动!”他看看表又说,“七八分钟,化肥厂的‘大通道’快来了!”
  原先,肉联厂有三辆大通道、两辆大巴通勤,化肥厂只一辆。两个厂子住城里的职工,上下班赶不巧了,那车也是经常互趁互坐的。
  化肥厂的司机见拦车的是老德师傅,就知道他的车坏了,彼此都很熟悉。于是,魏玉玺就上了化肥厂的“大通道”。
  好在化肥厂和肉厂相距不远,一公里不到,溜溜达达也就到了。
  一路上,魏玉玺碰到不少收破烂的回头车。最近一段时间,到肉厂收破烂的越来越多,像赶集市一样。走着走着,魏玉玺就在一辆三轮边上停了步子,车上,装满了成箱的铁钉,各种型号的,还有锤子、剪子、钳子、肉挂和拴猪的钢链,都是锃明瓦亮的,新崭崭的,还有大包小包的电料,成盘成盘的各种颜色的漆包线,商标、包装,完好无损地闪着烁目的彩光。那收破烂的老兄,正站在路边的豆地里,背对着魏玉玺哆哆嗦嗦地撒尿。
  “老哥!这些都是当破烂收的吗?”魏玉玺很随意地问。
  收破烂的灰手土脸地转回身笑笑,说:“比破烂略微贵些,不然,咱看着也有点过意不去。”
  “这些可都是肉厂大库里的东西呀!”
  收破烂的拿眼撩了撩魏玉玺,抬屁股上车座,腰一弓便骑走了。等骑出去约莫十多米远的地儿,他猛地拧腰回头道:“厂都完蛋啦!东西留待库里,将来还不知是谁的呢!”
  “咋能会这样?咋能会这样?”魏玉玺一边往回走,一边老是不停地咀嚼着这五个字……
  最近这些日子,魏玉玺只要一拐进厂大门,头就像突然撞了墙,霍地一阵懵瞪。空旷的前大院内,静静的没有声息,如果不抬眼,就会觉得这大院内没有人。其实一抬头就知道,感觉是错的——大院内到处是人,仨一堆俩一撮的,像树桩一样戳着不动。每个人的眼球如鹅卵石一样呆滞,头发翅着,都没了魂魄,就如同一群一群展览着的人类史迹的标本。每当看到这场景,魏玉玺就会想起小时候见过的、家乡有一年大旱时的情景:土地龟裂,张着大嘴的地缝,本该绿油油劲节向上的高粱、玉米,都折垂了叶子,像烤烟一样枯黄地立着,焦灼地期盼着天降甘霖,迟迟不愿死去……
  院东侧的篮球场线外,原先阔大的草坪,突然被各式各样的栅栏割据成数百小块,成了菜地。只有两三个浇菜的身影在那儿无声地晃动,偶尔弄出点儿水桶的响动来。魏玉玺心里怯怯的,好像这一厂人的现状都是他造成似的。他越来越怕见到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就从大门西边的小路绕过养猪场,踅向西南角车队的后门。
  刚走进车队的院子,查队长就从办公室里跑出来,老远他就从后窗看见了魏玉玺。“我的老天!”查队长迎着说,“你咋走着回来了!老德呢?”
  “车在‘白杨大谷堆’抛锚了!”魏玉玺说,“查队长,看看叫谁去辛苦一趟,把车拖回来。”
  查队长本来就是个鞋底子脸,听了这话,脸就挂拉得更长。他苦笑着拍拍屁股说:“越渴越给盐吃!唉,这咋弄?库里的车基本都停摆了,就大贤的车还有点油。就是……”查队长欲言又止。
  “咋回事?大贤是不是又上别筋了?”魏玉玺关切地问。
  查队长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说:“正不想惹他呢!骂了一上午了。咋弄呢,他也是心里不痛快。”
  大贤叫孙广贤,外号崩塌天,性情耿直,好打抱不平,脾气又怪又暴躁。“谁又惹他了?”魏玉玺问。
  “还不是那辆‘五十铃’闹的!”查队长说,“咋办?撵这节骨眼儿上,我去说,我,我怕他呛火。”
  魏玉玺笑着摆摆手道:“没事儿,我过去说。”
  “魏厂长,”查队长说,“有个言差语错的你甭介意!他要是不去,咱再想办法。”
  “嗯。”魏玉玺点点头。
  由于光线的反差太大,走进维修车间的魏玉玺,锁着眉骨,一時啥也看不见,只闻见机油、柴油、汽油、钢铁、橡胶混在一起的腻腻的浓烈气味。魏玉玺又揉了揉眼,约莫两分钟才渐渐恢复视力。他四下里搜索了一会儿,在墙角的一个烂得淌油的沙发里,大贤一堆杂物似的卧着。魏玉玺轻轻走过去,大贤好像是睡着了。也许是骂累了,但愿他的气出了!魏玉玺想。面前有个沁满了油的方凳,魏玉玺只扶了一下,就赶紧把垂了半截的屁股又收回来。弓下腰,半晌,魏玉玺才轻轻喊道:“孙老师——”
  大贤不耐烦地动了动:“谁?都损当净了!又准备卖啥?”   “我——魏玉玺,想请你帮个忙!”
  “我的个娘吆!”大贤翻身坐起,瞪着牛眼,“魏厂长,你咋到这儿来了?又脏又臭的,走走,快去办公室!”
  魏玉玺说明来意,大贤连迟钝都没打,就说“好”。接着就摘了钥匙,去开他的“大江淮”。这时,查队长也走出来,对着大贤的后背喊:“甭忘了带挂缆!”跟着又说,“好了好了!魏厂长,快进来,你舍福咱坐会儿,叙叙话。以后……唉!”查队长一动情,那长脸就更像感叹号。
  有关车队那辆“五十铃”,魏玉玺是知道的。
  四天前的下午,大贤领来一个叫蛮子的人来看那辆“五十铃”。因原先出了起不大的事故,车的四只轮胎都损毁了,还有钢锅,因没钱修,就一直废弃在车队墙角边的荒草里。车队没经费,逼得实在没法,查队长就提议:“这辆“五十铃”发动机还好着呢!搁那儿也是叫雨淋着锈毁,不如看能不能处理点钱,先顾顾急。”蛮子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很爽快地说:“我给你们一口价,八万!卖,我马上来吊走;不卖,走人!”
  于是,查队长就打电话给魏玉玺,魏玉玺又打电话请示肖禹辉。不大会儿,几个人都到齐了。听了情况汇报,肖禹辉、魏玉玺都很意外,没想到小蛮子能出这么高的价。八万元,足够车队运转一阵子。大家既满意又高兴,平常很温吞的肖厂长,这会儿也不温吞了,他当即拍板:“成交!”
  就在小蛮子准备交定钱时,小车班的年轻司机明强,突然闯进来,扛着盛气凌人的脸叫道:“肖厂长,不能卖!”
  “为啥?”肖禹辉转过脸来,不解地问。
  明强歪着脸揶揄地斜一眼大家,说:“不能卖!我说不能就不能。不信就试试!”
  大贤叫道:“厂领导都在这,卖不卖领导决定,碍你屁事!”
  明强不屑地一撇嘴说:“等着!咱看谁说的算!”
  肖禹辉很不高兴,他愠怒地瞪一眼明强,心想:“你是什么东西?谁也拦不住,这车,今天非卖不可!”
  就这当儿,车队办公室的电话响了。查队长进去接了电话就喊:“肖厂长,你的电话。”
  “谁打来的?”肖禹辉问。
  查队长闭着眼说:“你,你接吧,找你的!”
  肖禹辉进去接过电话,不声不语地听了一会儿,就铁青着脸走了出来,看了大家一眼后,甩手就气咻咻地走了。几个人都瞅着他的背,没人能发出声音。
  查队长的鞋底子脸拉得更长了,他懵瞪懵瞪眼,好像立即明白了啥,就赶忙拉着魏玉玺说:“魏厂长,你快去陪陪肖厂长!这里有我,我给客人赔不是。”
  回到厂部以后,肖禹辉红着脸,憋得青筋暴突说:“上头不让卖,不但不让卖,还让挤出钱马上修好,该换的换,上头等用!”
  交代好,他就让魏玉玺去抓紧办,自己又回家去睡觉。
  两天后,那辆“五十铃”新崭崭的、声音均匀地被维修部的师傅送回了车库。然而没待俩小时,查队长就接到了电话通知。全车队的人,只能眼巴巴地瞅着那辆“五十铃”被那个叫明强的小司机潇洒地开走了。
  “今儿个上午,明强回厂入账,说是那辆‘五十铃’卖了,两万八!魏厂长,你看心可黑?咱光修它就花了一万七。”查队长看着魏玉玺说,表情比童话剧里的变形木偶还扭曲。
  魏玉玺头有些晕,他拐起手腕子,撑着眉骨伏在办公桌上,重重地吹口恶气说:“这些人咋没个够呢!?肉厂都这样了……”
  查队长向前探探身子,顶着魏玉玺的脑袋小声说:“老伙计!你知道车是谁买的?”
  “谁?”
  “前任老领导的连襟——”
  “咋能会!?”
  “都变了,都变了,变得吃人都不吐骨头了!”
  “亲手侍弄了多少年的厂子,难道连一点感情都没有了吗?!”
  “还讲啥情!你还感觉不到吗?就说咱三清地区的鲁太守,卖地、卖单位,他说买啥就买啥,谁不听,他就换谁!没听说吗,他家乡老泉酒厂的厂长,接他的电话腿就打软,见他的条子就吓得尿裤子。上梁都歪了,下边的还能撑住?都跟着学,都不论套了……”
  “照这样,是撑不长了!”
  “撑啥撑!今天你们去追债的事,肖厂长又挨熊了,说是地区已经做出决定:下星期就宣布‘肉厂破产’!”
  当天晚上,魏玉玺回到家就病了!发烧了!
  五
  肉厂的夜,再也没有了过去的喧闹,好像又回归了郊区或乡间的那种感觉,越来越安静了。月亮照常升起,而且又大又圆,清朗朗的。陆宏明躺在吊网上,头朝西,正仰着脸呆呆地看月亮。网床拴在大路边的两棵白杨树上,挨着网床的一把小竹椅上,坐着薛茹。
  竹椅叽叽嘎嘎一阵乱响,“明天咱就搬家进城了,”薛茹说,“这些年老是嫌这里太背,可真要搬了,心里又热乎拉的!”
  陆宏明没言语,只扭头朝下瞥一眼住了十好几年的地方。房子是租的,就在路北的小院里。公路很高,小院很深地沉在下面。
  “听说玉玺病得怪厉害,老发烧,一个多月了!”
  “他那是心病,”陆宏明说,“神仙也治不了!”
  “上回见小蕙,她跟我说钱也摆治干了,他也不想治了。她正跟她妈在城里张罗儿子上中学的事,她还要上班,也顾不上他。”
  “家家都一样,佛难坐,经难念。”
  “那也不是法儿,老这样拖下去,玉玺不是要出大事吗?”
  “那没办法,他就是想给肉厂殉葬!”
  “去!说啥你?”
  “不提他了!”陆宏明说,“越想越窝气!”
  薛茹嘆了口气,托着腮,挺着圆润鼓凸的额头,静静地越过陆宏明看路基下面的小院。
  一阵不大的风,清清凉凉地拂过去,有杨叶儿翩翩然然落在胸脯上。陆宏明捏起叶梗儿转了转,然后自嘲地一笑:“都过去了。当初的理想呀抱负呀,都灰飞烟灭了。”
  薛茹似乎有些伤感。小竹椅被她磨了半圈,又是一阵吱吱嘎嘎地响,她抬起左臂,伏在陆宏明的右肩上,和他头抵着头,一块儿看月亮。这会儿,风也不动了,周围突然就静下来。   月亮又大又圆,悬在山梁一样高高的铁道口上。不大会儿,只见那月亮晃悠悠地颤了几颤,就有个人从里面走下来,那人荷把锄,走近了便认出来,是老莫大爷。
  薛茹赶忙歪歪身子站起来说:“哟,莫大爷!您咋这晚才回来?”
  老莫大爷缓缓放下锄,两只手拄着,用脚底板拱着锄板上的泥土说:“哎,晚饭吃得早,没啥事儿,就到厂南里遛遛,薅幾棵豆子回来剥,那儿还有几分豆地。”
  陆宏明手把着网床也坐了起来。
  “东西都收拾清了吧?”老莫大爷问。
  “没啥收拾的,穷家破砚的。”薛茹说,“莫大爷,离开你们,离开这儿,就是有点舍不得!”
  “乡旮旯子,这有啥好恋的!进了城,还是好好闯你们的事业吧!马上孩子也大了,要花钱的地方多了。”老莫大爷说。
  “莫大爷,这些年多蒙您照顾了!以后逢年过节,我跟宏明会常来看你们……”薛茹的声儿有些抖,那泪,骨碌碌地就涌出来了。
  老莫大爷“唉”了一声说:“落到这一步,心里都不痛快。这几天,我扛个大锄,老是恁晚回来,也是有点原因的。”
  “咋?你也有啥事吗,莫大爷?”
  “不是我,是魏厂长。”
  “魏玉玺!他出了啥事?”陆宏明瞪着大眼问。
  “没出啥事。”老莫大爷说,“就是觉得有点不对劲——他天天傍黑儿就绕着厂外的围墙往南去。我怕出啥岔拐,就约了莫六、莫华,俺老哥仨走后边远远地跟着,好几天了。”
  陆宏明没言语,薛茹问:“可有啥异常吗?”
  “唉,魏厂长是个好人,好人哪!可人好又有啥用?……今儿个到了南头,见四下里没人,就用脚踹墙用拳头擂墙的,真怕他有啥闪失。他心里屈呀……”
  薛茹急切切地看着老莫大爷:“后来呢?”
  “还好!”老莫大爷说,“跟前几天一样,走东边转到北大门,也就回家了。”
  陆宏明猛地扇了自己一巴掌,翻身下了网床,趿拉着拖鞋说:“薛茹,走,去看看玉玺!”
  “对。”老莫大爷点点头,“你们是好朋友,话是开心的钥匙,劝劝他,也许会有用,啊?”
  陆宏明拽起薛茹就往东走。老莫大爷抬抬手说:“等等,你俩告诉魏厂长,青云区委门东边的杏里胡同,有个叫王修正的中医,那是个名医。甭老看西医,也看看中医,说不定一找他就瞧好了。千万别忘了!”
  “好!”陆宏明和薛茹边走边应着,两个人的背影,趟着月光,很快就上了铁道口,只几晃,就沉下道口东边去了。
  六
  魏玉玺早早就进了城。尚早的天空,跟他的身体一样不阴不阳,铅灰色的气场,显得沉闷而板结。宽阔的中州大街上,商铺大多还没有开门,行人不多,只见些买早点的,于各胡同口零星地出进。如果侥幸能看好,如果真的不死,魏玉玺想,自己可就要进到这城里来谋生了!干哪一行呢?会干哪一行呢?他无奈地摇摇头,觉得自己跟初次进城的农村打工仔一样,俩眼一抹黑。还是先看病再说吧。绝望似乎又被压了下去,想好的念头再次燃起。过去,他是从不理会中医的;中药又多又麻烦,煎熬配引子,饮用时又苦见效又慢。可今天不同了往时,西医已束手无策,他看病也已走的山穷水尽。幸好有宏明他们提醒,他才想到了去看中医碰碰运气,而且蓄了一怀希望,准确地说是渴望。
  从小到大,他也曾有过许多发烧的经历,可每次都是发发汗就好了,从没有啥大不了的。记得汗总是先从胸口窝里沁出来,然后是鬓角、后颈、肋下,接着通身湿透,于一阵酸软畅快里,清凉凉的便恢复了正常体温。魏玉玺轻轻站住,微眯着眼,贪婪地憧憬着那种美妙的感觉。过了一会儿,他下意识地摸摸鬓角和后腮,依旧是温蒸干热,像烤炉的外墙。
  市县合并以后,小市办公楼就改做了青云区委。靠区委东侧是杏里胡同,老中医王修正就住胡同内第二家,是祖上老宅;小门脸的左边镶着一个极小的牌子,写着“中医:王修正”,比七寸照片大不了多少。每天早晨,王修正都要到对面街后的青云公园里走上几圈,然后回到胡同里再站站,跟邻舍打打招呼,叙叙闲话。临出门的时候,他就见魏玉玺在胡同里踟蹰逗留,而且用探寻的目光看了他。当时没太介意,半小时后归来,他在胡同口又碰上了魏玉玺,因此就留意地瞧了几眼。年轻人长得很规整,很大气,也很温良,只是面部略呈赤皂,恍有内外合斜的迹象……估摸着是来看病的。
  谁能像自己这样坐卧不宁呢?睡又睡不着,侥幸迷瞪十分钟,也是满神经的颠三倒四,翻江倒海,就如狂涛里的舢板。受不了那折磨,就起床进城。到了地方,走进胡同口,又觉得有些冒失,太早。好在门开了。当看见一位干瘦干瘦的老先生从门里走出来,他判断:这无疑就是王医生了。这么早打乱老人的生活规律,着实不礼貌。他没有唐突,只细细地观察了老人:王医生已近耄耋,高高的,人虽瘦,却瘦得悠然,说话走路,一副不紧不急的样子。
  王修正心静神怡地走进院里,老伴已坐在小桌边候他。他在门内侧的脸盆架上摘了毛巾,净净手,然后坐在老伴对面,开始吃早饭。老伴说:“有个年轻人,你看见了?”
  “看见了。”王修正说,“扭了半小时了,是来看病的。”
  “那你咋不请人家进来?”
  “不忙,咱慢慢吃饭,叫他多扭搭一会儿,散散他的燥气!”
  老伴有几分惊异,她知道他平常从不这样,就不解地问:“这是为啥?”
  王修正把薄薄的上眼皮松松垮垮地垂下去,遮得一双眼连缝都不见了。他很有意思地微笑着说:“老婆子,天机不可泄露,吃饭,咱吃饭。”
  这其间,魏玉玺又从王先生门前巡游了一趟。他见两个老人正冲门坐着吃饭,于是就又讪讪地转回胡同口外的马路边,对着胡同里的那个院门,静静地立着。
  大约又过了半个钟头,王修正终于颤颤悠悠地从门里走出来。魏玉玺突然抖一抖精神,开始准备迎上去的问候语。还没等走近前,就见王先生极慢极慢地扬一扬胳膊,软声软气地问:“先生是找我的吧!”   魏玉玺赶忙紧了两步,一手推着车子,呈半鞠躬状颔颔首回问道:“请问您可是王老先生(医生)?”
  王先生轻摇干枯的头颈,幽默地笑笑道:“正是在下!”随后稍微牵一牵魏玉玺的臂又说,“请,人跟自行车一块进去吧。”王先生指指过道门里边的院子说:“门口误别人的事,院里宽绰,搁个十辆八辆都没关系。”
  “谢谢!”魏玉玺搬起车子,就随王先生进了院。
  魏玉玺扎好车子,正要返回前屋,不想王先生又牵了牵他的袖口,礼让客人似的说:“请!陪老朽后屋里坐坐。”
  魏玉玺意外地愣了一愣,扑面而来的随意和亲切,让他的心久违地宁静下来。
  随王先生走进上首的套间,抬眼四望,有两壁皆是医案和书籍,临窗的一面,窗下是一张大方几,两厢是座椅。
  “来吧,就这,随意坐。”王先生让道。
  等王修正坐了,魏玉玺才陪着谦恭地坐下。
  “别见外,”王先生说,“就当咱俩是久别的故友,把你的近况说给我听听,请务必言尽其详。”
  魏玉玺规规矩矩地坐着点点头,双手放在膝上揉了几揉,然后才慢吞吞地叙述了自己得病的前后过程,最后便说到市医院治不好,让他转院的境遇。王先生听完,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只慢悠悠地说:“他说治不好,要转院,那是他一家之言,只代表他的看法,代表不了别个。来。”他示意魏玉玺把手递过来。魏玉玺连忙捋捋袖子,把左手恭敬地平放到方几上。
  王先生把三根挠钩似的指头,轻轻搭在魏玉玺的脉搏上,然后垂下他那两挂眼帘,渐渐进入魏玉玺的脉息世界。
  魏玉玺敛声敛气地锁定心智,集中精力等待着那干瘪的嘴唇里发出的任何声音。宛似一位当庭的囚犯,忐忑不安地准备接受法官或生或死的判决。
  王先生依旧垂着眼帘,嘴唇微微翕动,开始梦呓般地解读他勘探到的状况:“脉弦滑,诱因应为精神刺激而肝脏郁结,气机失畅,肝失调达,兼之卫气失控,导致内外合邪,郁滞难调……”
  魏玉玺悉心静听着每一个细微的音符,生怕漏了箴言。只是那些中医术语太过玄妙,令他难以摸清其语义的指向,因此,心里就更加的七上八下,惴惴不安了。
  王先生终于号完了脉,并努力向上提了提眼帘,露出难得一见的、宁馨而又安闲的眼神。
  魏玉玺想:宣判的时刻到了!
  不料,王先生却抚了抚额头,然后说:“先生棋下得不错!”
  魏玉玺打个愣怔,半天才回过神来,点点头道:“会一些。”
  “能舍福跟老朽下一盘吗?”
  魏玉玺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憨憨地笑笑说:“好几年都不下了,怕是手已生疏。”
  “这才好,手生才能见真性情。你使出最大的定性,尽量找回没病前的状态与我对弈,就一局,完了,我好判定你的病。”
  魏玉玺莫名其妙地想:这看病跟下棋又有啥关系呢?然而想归想,仍旧颔颔首默许。
  “舍福,舍福!”王先生趿着鞋立起来,他的动作和语速,总是那样超乎想象的缓慢而优雅,转体和探手,几乎是一寸一寸地移动着,从背后的书架上取了棋盒。
  这时,魏玉玺才发现,面前的方几,原是一面硕大的象棋盘。
  楚河汉界,星罗棋布。魏玉玺气沉丹田,努力地调定心神,谦恭应战;王先生安然自得,面呈祥和,性如止水。二人布阵攻防,拱卒支炮,驱马挥车,一派宁静的搏杀中,唯独驱子有声。一盘棋,直杀了两个小时,最终以和局落定。
  完了,王先生缓缓悠悠地笑笑,把双手轻轻合掌,拱了拱说:“手下留情了,真不愧是当年的象棋冠军!”
  “先生你?”魏玉玺惊奇地睁大了双眼。
  “没啥,同一座城住着,人脉总是互联的,就像这周身的血管样。我要是没记错,那是十五年前吧!三清地区首届职工象棋大赛。”
  魏玉玺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又摇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好了!一切都应该过去了——”王先生极柔和极平缓地说,“你的身体机能啊,还不是一般的强大!并且,你没病。”
  没病?魏玉玺边走边苦笑着摇头,心里狐狐疑疑地想,低烧个把月了,却说我没病。但狐疑归狐疑,心里那份对病情的绝望却是实实在在的消除了,单从情绪上讲,他觉得自己竟难得地平静了下来。他耳边清晰地回想着王先生的话:“好了!一切都应该过去了——你没病。”
  这句话竟来得那么突然,那么叫他措手不及,仿佛瞬间就束缚了癫狂的病魔。送别的时候,王先生若无其事地笑着说:“你那是——湿热。买两盒藿香正气液,一次服两支,一天三次,喝了就好了。好了,明儿个下午甭忘了给我打个电话!”当时,魏玉玺听得直魔怔。一出杏里胡同,就急急慌慌地去了药店……
  下了单车,推一段上坡,过了铁道口就是肉联厂了。但是,魏玉玺总也忘不了往常的那种感觉。往常,都是坐小车子回家,回厂里。离市里12公里的路程,也就半根烟的工夫,他从没留意过。不过,就是骑单车,这点距离,在过去对于他,那也只是小菜一碟。可现在,下了车子,他觉得,自己连走路的感觉都不对劲了,甚至再也找不对走路的姿势。12公里,竟把他折腾得精疲力竭,浑浑噩噩的,浑身僵硬,疲软又干渴,干渴得就如同烧变了形后被甩出爐的废瓷器。甭管咋着吧!魏玉玺想,明天下午,才是自己最向往的期待。
  七
  世上的许多事,总是那么不可思议又难以预料。魏玉玺想,你认为对的,它却错了;你认为错的,它竟是对的。就像自己,昨天还生死未卜,今天就绝处逢生——简单的就如同王先生在他身上轻点了两下按钮,异常的,立即熄火,正常的,瞬间恢复。一通天荒地老的沉睡之后,到早上八点,他是被通身的大汗给淹醒的。惊喜过望令他翻身跃起——体温、心率、肌体、情绪,统统恢复正常!并且有种重生后轻松欲飞的快感。于是,连脸都没顾上洗,就赶紧跑到厂门口的小卖部去给王先生打电话。
  王先生哈哈大笑,说:“好了,去吊两瓶水消消炎吧!”   挨到第四天,魏玉玺实在等不及了,拔了吊针就提溜两盒麦乳精、一盒蜂王浆,飞车直奔杏里胡同。这一次,魏玉玺真就有了些恍若隔世、故友重逢的感觉了,甚至觉得和王先生前世真有渊源,心里不停地涌腾着相见恨晚的情潮。
  奇怪的是,王先生也有了相同的感觉。以致魏玉玺千恩万谢之后要走时,王先生竟把他留下了,并且留得不容推辞。“没啥,”王先生说,“粗茶淡饭,小菜养生。会喝酒呢,就小酌一杯,不会喝,就奉你一杯寡茶。只当陪陪我这个老头子,打发打发寂寞!”
  一股令人舒适的暖流立即灌满全身,感恩的情愫一波一波潮上来,把鼻翅冲得酸酸的。魏玉玺的眼圈红了,他忘情地喊了一声:“王叔!”从此,不再喊“王先生”。
  中午吃饭的时候,魏玉玺一改他平常的谨慎与谦逊,尽情地陪王先生喝了两杯。而王先生呢,就一杯酒的量,只是烟瘾极大,一支接一支地抽。今天的两杯酒,使魏玉玺的情感失了控,一个心性缜密,从不喜欢向别人吐露心声的人,这当儿,却把自己的境遇跟苦恼,一股脑地倒给了王先生。
  “世事难料啊!”王先生叹了口气,接着试探着问,“玉玺,你下一步有啥打算?”
  魏玉玺摇摇头,不置可否。
  停了一会儿,王先生说:“学问也好,技艺也罢,都是为了能更好地生活。先解决生存问题,其次才能延伸到其他。你是学生出身,肚子里有学问在,这其实应该不难!”
  魏玉玺苦苦一笑,说:“这一跟头栽进市井,我才深有体会,面对市场,我那学问,只不过是一堆无用的废铜烂铁而已!”
  “有废铜烂铁就好,一样出好钢,只是要炼一炼。”王先生品茶一样,语调显得有滋有味。
  魏玉玺沉默不语。
  “你知道过去的秀才,为啥前面总冠一个穷字吗?”
  魏玉玺笑笑,说:“我还真不知道!”
  “其实呀,并非秀才们不懂生存之道,而是秀才的名号给他们拦了许多自我封闭的墙——文人的脸面。”
  慢慢抬起头,魏玉玺涨红着脸,惊奇地望着王医生说:“王叔,您剖析的真精绝,我现在就有这感觉!”
  王先生幽默地说:“不管你是才高八斗,还是目不识丁,平起平坐,生死相依,啥面子、等级、门第,一切都摒弃了,这才是做人的真境界。”
  “王叔,这俩月,我心都想化了!实在想不好自己能干啥。”
  “再想想,想想你平时喜欢摆弄的,可有啥特长?”
  魏玉玺眯了眼,轻轻摇头。
  “那我听肉厂的人传言,称您为‘锁王’,又是怎么一回事?”
  魏玉玺的脸又一次惊疑地扬起,随后挠挠头发说:“王叔对肉厂挺熟?”
  “有一些了解。你的老莫大爷是我小表弟。”
  “噢,哎呀!我说……”
  王医生眯着眼,很有趣地笑着。
  “唉,”魏玉玺说,“说来话长,小时候,我的一个本家二叔,是修锁钯锅的,和我家就隔个院墙。过去的乡村很寂寞,无聊时,就喜欢到二叔的作坊里玩。接触多了,又好摆弄,因此,慢慢也就通了。没承想到了厂里就用上了,偌大的肉厂,光库门就一二百,钥匙经常丢失。我是抓生产的,那时总是想着,尽量为厂里减少不必要的开支。从当车间主任起,厂里所有的钥匙都是我配。”他心里想说“我不仅会配钥匙,还可以开发新的锁,使其更加巩固结实安全经用”,却没有说出来,他心里还有其他事情。
  “喔!原来是这样。”王先生用手扶了扶脑壳,停了一会儿,悠悠缓缓地自语道,“修锁,应该是个很不错的营生。投资少,还没有风险,钱也不少挣。千家万户,谁没有几把锁呢?”
  “你是说,我可以在这一片儿干配钥匙?!”
  王先生很认真地点点头说:“办好該办的许可证,我想这也不是啥难事。只是,你若要想稳妥了,给我个话,我老头子去给你安排。”
  魏玉玺的眼神躲躲闪闪的,迟疑了好长时间才模棱两可地点点头。
  王先生看在眼里,明白在心里,只是不露声色地继续说道:“一个人,若是忘了自己,就能成事,而且啥都能干。步子迈开了,坎儿就成了路。若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那可就是一事无成了!”
  魏玉玺一边认同地说“是”,一边心神不宁地抚摸着衣兜,借以掩饰自己。可摸着摸着,就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急忙从上衣兜里掏出几张叠在一起的单子,然后看看王医生,欲言又止。
  王医生笑了,说:“在我这里就别把自己当外人了,有啥事尽管说。”
  “不是,王叔!”魏玉玺连忙应道,“我是想我的事才麻烦过您,觉得怪不好意思。”
  王先生说:“有事就说事,你我之间,以后没有不好意思这么一说!啥事?请讲!”
  魏玉玺说:“我爱人卵巢囊肿,很长时间了。这是最近才复查的病理单子,在我兜里半个多月了。说是太大了,要做手术。一是她怕做手术,二来经济上也太拮据。小蕙就想着,托您老给看看,中医这块儿可有啥办法?”
  王医生接过单子,带上花镜转到亮处瞅了瞅,呦了一声说:“是不小,赶上鸡卵大了。”跟着转回来又问,“你爱人喝中药咋样?”
  “女同志,还可以吧。”魏玉玺说。
  “那成!”随即,王先生坐到台案前,捏起笔问:“你爱人的名讳?”
  “叫楚蕙。”魏玉玺说。
  王先生当即就开了一笺方子。
  写完,边递给魏玉玺边说:“要连续吃七付,一个月后再去复查。”
  魏玉玺有些微醺地看着王医生说:“王叔,这病真能治好吗?!”
  王医生说:“按我说的做,只要不偷工减料,我保你爱人完好如初!”
  “王叔,真的吗?!”魏玉玺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
  八
  这就是人生吗?转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少年时的起点!魏玉玺眼前,仿佛又看见了30多年前,挑着担子走乡串户的二叔。我怎么能去修锁呢!我怎么会是个修锁的呢?病好了,可生存的烦恼又劈头盖脸地压下来。怎么办?下一步到底该向哪里走?儿子上学,家庭开支,处处都需要钱。自己病了这么长时间,全部的生活压力,都负重在妻子柔弱的肩上,眼见小蕙已难为支撑。况且父母年事已高,而自己如今的处境,依然瞒着二老。   走出杏里胡同,魏玉玺抬头看了看青云区委的办公大楼,隐忍在内心的羞惭,令他耳蜗鼓胀,热血轮番灌顶,他被冲撞得面红耳赤——当初,大学毕业分配的时候,魏玉玺的档案,先是被三清县委抢了去的,弄得他到县委缠磨了好几天,才把档案要回来。而后又神使鬼差地,非要去肉联厂。后来老县跟小市合并了,老县委就成了小市市委,再后来,地市合并后,这老县委,最终成了现在的青云区委。他凄然地回望一眼青云区委的楼窗,下意识地想:就是在这里做个科员、哪怕是办事员也好呀……
  就在这区委东侧的胡同口,摆个修锁摊子吗?魏玉玺的脑袋一阵晕眩。既而又突然清醒,自己不是还有摆弄锁的爱好吗,这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摆弄啊。他知道自己对锁的研究是非常深入、非常精致的,他想到了自己家中那一本本关于古今中外锁的书籍和自己几大本关于锁的笔记。他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刺激得他几乎奔跑。
  “昨天,所有的荣誉,已变成遥远的回忆。辛辛苦苦已度过半生,今夜,重又走入风雨……”
  魏玉玺随着那歌声,缓步走上高高的洋桥,找到老地方,站稳了,从容地纵身跃下。在人们的惊呼声里,他的尸体从蓝河里被打捞上来,然后送进火葬场,一股青烟之后,世界一如既往!想到此,魏玉玺手扶桥栏自嘲地一笑。
  “魏玉玺!你站这儿看风景呢?”
  魏玉玺从锁的冲动中清醒,巡声望去是薛茹在说话,他笑笑说:“薛茹,你干啥去了?”
  “管韬的公司出事了!”薛茹推着车子,喘着气,被上桥累得红头绛脸地说。
  魏玉玺下意识地打了个激灵,他定定神,问:“宏明怎么样?”
  “失业了呗。”
  “管韬那儿出什么事了?”
  薛茹不可思议地蹙蹙眉头,然后抬脸看着魏玉玺说:“你咋啥都不知道?这么大的事,整个三清市都轰动了!听说让人给他策划坏了,投资八百多万,结果砸锅了。”
  “管韜这么精明,怎么会出这漏子?”魏玉玺一脸不解。
  “唉——”薛茹惋惜又无奈地摇摇头,“要债的货主把公司都砸了!仓库也封了。”
  “管韬怎么样?”
  “卷了百十万,带着小冉一块儿跑了。”
  “宏明呢?”
  “关了两三天,查清没他的事,就放出来了!”
  魏玉玺轻松下来说:“这就好!没摊上事就好!”
  “我也这样劝宏明,没咱的事比啥都强。走一步算一步吧!”
  “你怎么样?还好吧!”魏玉玺问。
  “找个临时活,不站柜台了,在学校给人家看图书馆。”
  “不错不错!”
  “哎对了,你的病可好利索了?”
  “彻底好了。”
  “宏明很郁闷,他还是想琢磨着干点什么,正好,你俩也该叙叙了!”
  魏玉玺想了一下,然后摇摇头说:“不去了,改天吧。”
  薛茹有些失落地说:“那我就上班去了!”
  “去吧!”魏玉玺招招手,算是作别。
  薛茹也招手作别,回身骑上车,顺着桥面溜下坡去,一会儿便融进人流里。
  魏玉玺返身向北,推着车子,紧锁着眉头慢慢地走着。他的心百感交集,昔日一起打拼的同事就这样一个个或沉沦或悠荡或无所事事,这哪成呢?
  没了打扰,歌声又渐渐清晰起来——
  “再苦再难,也要坚强,只为那些期待的眼神……”听着那歌,魏玉玺五味杂陈。他无助地举脸望望天,心,被歌声撕扯得凌乱如麻。但是,他还是觉得人生只要肯努力就不会无路可走,他自己还有手艺,他又进入了锁的畅想之中。不是还有那么多哥们姐妹儿需要招呼出来一起创业吗?尤其国家对发展民营企业还有好的政策,我们为什么不好好设计设计干点什么呢?人最怕的是心死,只要有一口气就应该努力奋斗。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仿佛一下子就轻盈了。他还是想到了锁,家家都用得上,弄好了不仅可以全市用,还可以推广到省、到全国,甚至国外。这样想着,他反转身往回走。他得去找宏明,宏明有头脑,再找几个厂里的老伙计,一起合计合计,或许可以闯出一条路子来。为自己也是为大家,大家喊了自己那么多年的厂长,在最困难的时候,就应该有个厂长的样子!
  一下子,原来灰突突的路和满世界的荆棘顷刻间明亮起来、顺畅起来……
  作者简介:朱东波,笔名六得一,网名卧霞村人,现居阜阳市。1983年开始从事业余文学创作,作品散见于《飞天》《天池》《百花园》《安徽文学》《清明》等刊物。中篇小说《渔人三章》获安徽省第二届小说对抗赛铜奖;中篇小说《蒲溜三爷》获第三届安徽省中长篇小说精品扶持工程二等奖;安徽省签约作家,阜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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