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已经很薄很薄了
　　月光已经很薄很薄了
　　在月光里乘凉的人，悄无声息
　　带走了各自的落叶
　　子夜像一袭陈旧的亚麻
　　这时印上一点诗歌的细花
　　轻轻地披在我的身上
　　我夜不能寐，想起
　　老家门前的那棵桂花树上
　　还有一块母亲珍藏好久的黄金
　　母亲一直让我把它取出来
　　我舍不得那种怀念
　　母亲，已死去多年……
　　在打扫干净的庭院
　　在打扫干净的庭院
　　有一个角落的土
　　它可能是我祖父留下的
　　也可能是我的父亲喂了一辈子的土
　　这一小撮土还在呼吸
　　不肯与水泥为伍
　　这让我怎么也扫不干净
　　死亡走过了小镇
　　仿佛匆匆过客打马远去
　　院门外的江，在慢慢消化
　　生活如斯的魅影
　　但是月亮，月亮，神的月亮
　　你光辉而宁静
　　子夜，为何还让那么多树叶落下来
　　让我怎么也扫不干净？
　　但愿明天早晨
　　思乡者彷徨的脚印会被风吹得四散
　　就像那些浮云
　　让它们在天上打扫吧
　　明知道天空的蓝
　　是一种永远打扫不完的干净
　　沉默者言
　　胡乱地，抓一把风塞进手机
　　接打的都是一些叹息
　　如此荒芜的语言
　　彼此根本无法交换
　　能送给谁一丝单薄的心得？
　　心灵都呕吐干净世事、俗事，无所事事
　　一阵风摔响候车室的木门
　　这个四等小站已废弃多年
　　我曾在这里度过
　　尽管有几分苦闷，但仍然
　　不失快乐的童年
　　那时火车的鸣笛
　　总在空旷的下午回响
　　那时的事物，包括被伤害的
　　青春，还令人热爱！
　　昨天已无须追问
　　今天更不必回答你起身看一列火车进站带来更多的秋风然后坐下，听它又慢慢走远？
　　登一座无名高楼
　　登楼，在人过中年之后
　　许多信息早在灰尘中散尽
　　萧瑟芦荻努力想保住时光最初的模样
　　就像你频频梦见的初恋
　　吱吱作响的朽木楼梯
　　想说，又说不出什么
　　几声鸟鸣仿佛还一如从前
　　你称之永远的东西，它永远活在昨天
　　你看见群山环绕的孤单
　　比一片落叶还要轻巧
　　石刻文字比浮云还要模糊、疲劳
　　秋风，这个岁月的把门人
　　一把又一把，把你拖入遗忘的客栈
　　但是你终归还是来了
　　但是你多么恐惧登高
　　恐高症会让你闭目尖叫
　　夕阳会把黄昏这首千古绝句一笔勾销
　　今天一转身就彻底消失
　　哪怕我们这么爱，这么好？
　　爱的身体
　　爱有眼睛，常常视而不见
　　爱有鼻子，比狗还要灵敏
　　爱有双臂，张开抱住晨雾
　　爱有强劲的双腿，如果需要跨越
　　就像一匹骏马刹住后蹄，腾起的那一瞬
　　出于内疚，我们用额头爱
　　出于恐惧，我们用嘴唇爱
　　出于幸福，我们用脸颊爱
　　出于报复，我们用拳头爱
　　爱人死了，可她的头发和他的胡须
　　仍在慢慢生长，最终会突然破土而出
　　有的长成一蓬野草，有的将变成一棵大树！
　　心动
　　心，是坚定的左派
　　并且总是在鼓动革命的血
　　与右撇子作坚决的斗争
　　与右撇子创建的秩序势不两立
　　所以，心能写出诗来
　　而右手不行
　　所以，心能飞翔
　　而右脚不行
　　据说，右脑既能写诗又能飞翔
　　与心遥相呼应我不知道这是人类
　　使精神不致失去平衡而有意为之的自欺欺人
　　还是这世界本来如此，不过如此？
　　有梦
　　我已经习惯了梦这个东西
　　它是我的第二个枕头
　　柔软得让你不能丢了它
　　丢了它，生活就会异常尖锐
　　瞎子会睁开眼大叫
　　睡眠天使少了一对翅膀
　　与失眠恶魔博弈
　　留下半轮晓月的残局
　　情人走失在第三者的小径大师永远失去宁静
　　我已经习惯了梦这个东西
　　面对大海，狂笑三回
　　面对天空，挖地三尺
　　趣味纯真，以至胡作非为
　　幸好，城门口有心智最为蒙昧之人
　　在恪尽职守
　　宁可错杀三千，也不放过一个
　　即使在梦中还在骗人的家伙
　　你因此珍重竹篮打水
　　你因此尊敬卑贱的妓女
　　她一次偶然的爱
　　打了一次雷，闪了一次电
　　你在一个梦里见到同一个梦
　　像一个瞎子望着另一个瞎子
　　两人相互算命
　　把一个个梦揭穿
　　念天地之悠悠，我心依旧
　　我已经习惯了梦这个东西
　　它就是我的第二个枕头
　　不知所以 　　我不知所以
　　因为我不知因为
　　我未曾亲近的土地长出了更多的芽
　　像“人”字那样打开
　　更多的雨水在夜晚浸淫销骨
　　时间所剩无几，黎明的铡刀
　　一直摆放在鸡鸣之东
　　一次妄想就足以构成莫须有的罪名
　　何况，你把那只雄鸡杀了
　　连上帝也不会饶恕如此狂悖的恶行
　　你将死去一次！这样
　　你才会在白天活得轻松一点
　　通常，人们会把这样的日子
　　称之为余生——主杆旁逸的枝叶
　　遮住了一只中午的鸣蝉
　　但城市烦人的耳鸣
　　仍以车水马龙的规模消灭
　　你椅子四周，那些质朴如草的寂静
　　那可望不可及的云彩
　　一如意识形态
　　无论多么低俗，仍高高在上
　　变于无形，遁于无影
　　一群大雁像“人”字那样打开
　　多少年了，我们向它们索要了多少
　　美好而廉价的抒情
　　至今还津津乐道，竟毫不脸红
　　跟一些莫名其妙的东东
　　待得太久了，就像不断地在修一座
　　你永远也修不好的钟
　　真理似乎已变成掌上电脑
　　幸好非诗的时代，我们总能以
　　诗歌的名义，胡说八道
　　在身体最极端的地方
　　灵魂是那样寂寥
　　我们一如既往，“人”字那样打开
　　各得其所，又不知所以
　　身外
　　大雪缄默于心
　　非常热爱而盲目地飘下
　　把身体各个部分都埋没了
　　河流——时常阻塞的血管
　　高速公路——被碾压的神经
　　山峦——日渐秃顶的脑袋
　　树和草——染上化学制剂的头发
　　烟囱——鼻孔肮脏
　　窗户——深度近视……
　　诸如此类，你深有同感爱情坚决走出自己可怜的身体
　　我知道，它是听到了
　　炭火燃烧的噼拍声
　　才从天上落下来与之相会
　　参加自己盛大的婚礼
　　凝结更多的冰
　　之后是漫长的葬礼——
　　化为更广大的泥泞
　　更多的脚印深陷在欲望中
　　最终我们会像疯子那样哭泣
　　毫无道理，又特别无助
　　据说上帝不喜欢这样
　　只相信冰的灵魂
　　哪怕它不会长久留存
　　哪怕它努力营造的世界
　　只是一次神灵对人类徒劳的反抗
　　昆仑山
　　在昆仑山，你情不自禁想伸手摸一摸天空
　　有人在采花，有人在牵马，有人伫立
　　在冥想着什么。你只想伸出自己的手
　　摸一摸天空，哪怕只摸到永恒之皮毛
　　也有一颗尘世的心对神灵绵绵无尽的感恩
　　四行
　　1
　　每一座山，都好像人的墓碑
　　每一个人，都是山的墓志铭
　　一只蚂蚁为乌云嚎啕大哭——
　　下雨了。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信
　　2
　　有块地埋了一个人，长出来是草
　　有块地埋了一根草，长出来还是草
　　天地宠阔
　　赞美、并庇佑其它任何令人心碎的事物
　　3
　　巨大的天气走过街头的时候，我正在喝酒
　　我足足喝了三十年的秋风
　　我这么想着时，醉了
　　我已经想不起任何曾经见过的落叶的名字
　　4
　　总睡不着——总是有一个人
　　在黑暗的矿井里挖煤
　　——另一个人在写诗，汗流浃背
　　有着天大的、诚实的糊涂
　　5
　　夜的年纪已经很大了
　　有一些树枝，总是开不出花来
　　但它们几乎感动了我
　　就像一个孩子，在围墙后面叫他的妈妈
　　6
　　停电的夜晚，远处有发电机
　　像思想在挣扎着怒吼，让听觉绷紧
　　心是散了——然而烟头格外明亮
　　窗外的雨肯定是理解了其中的虚空，淅淅沥沥
　　7
　　我痛恨用黑暗的铁锤砸破气球
　　你可以用一根光明的针解决问题
　　就像那颗流星，它有多么愤怒
　　奔跑时，就会留下多么尖锐的忧郁！
　　8
　　你同天边的巨雷一起大叫一声
　　迅疾跌进闪电中
　　从此，孤独一直把我抛在屋顶
　　我庆幸自己：死的时候有可能得到星光的抚慰
　　9
　　我会记起，热烈的海洋那么抓人
　　它不会浓缩为一滴眼泪
　　我们已没有足够的胸襟痛哭
　　辽阔，不过是天空对人类永远无效的终审判决
　　聂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文艺人才扶持“三百工程”入选人员。1985年开始写作，同年在《诗刊》头条发表处女作。代表性长诗有《下午是一条远逝的河》、《蝗虫》等。已出版诗集三部，文集《闲人颂》一部。诗作入选几十种权威选本。短诗《手握一滴水》，系2012年四川省高考作文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