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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的中国是一群正知、正念、正能量人的天下。真正的危机，不是金融危机而是道德与信仰的危机。谁的福报越多，谁的能量越大。与智者为伍，与良善者同行，心怀苍生，大爱无疆。
——习近平
开篇九问
1
在“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陈旧话题，不断被刷新纪录的贪官激活的当下，一个共产党员，一个拥有百亿资产的民营企业的创始人，却填写了一份感动国人的答卷。
一个用27年的心血，创造了一个年销售额60多亿元、为国家一年就纳税近10亿元的财富帝国，当生命的烛光黯淡后，他把财富的权杖，交给了一个外姓人，把一座苦心打造的金山，交给了社会。令人瞩目的新领导班子里，没有一个是他的亲属。
就这样，他以财富传承的特殊方式，点燃了企业改革最后的火焰，照亮了世人们关注财富的眼睛。
就这样，兑现了27年前他创业时的许诺；兑现了17年前，他在庆祝承包经营十周年座谈会上的诺言：造福社会，为员工创造美好生活！也兑现了他在党旗下立下的誓言。
作为巨额财富的创造者，唯一的要求，是把自己的骨灰埋在新时代药业西区的玉带山上。那里是整个厂区的制高点，可以俯视这座他用心血浇灌的工业园区。
那份光芒四射的遗嘱后面，留下了五首歌名，其中一首是他每次听后，都会湿润眼睑的《忘忧草》——忘忧草，忘了就好。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想着的依旧是他人。
在当下，这样的遗嘱你相信吗？
2
当进步的医药科技，依然在遥望快速突变的病毒的时候，肆无忌惮的癌症就狂笑着，在死亡间轻易地画上了可怕的等号。就在医学界还无法遏制这个趋势的时候，他不幸患上胸腺癌。在秘密状态下，开始了一个人的抗癌战争，整整12年的决斗啊，上万双眼睛居然没有发现，他们的老板竟然是癌症患者。
2014年11月18日，当他的女儿赵龙在追悼会上，向员工们透露这个秘密的时候，立时，万人惊愕，继而失声痛哭。
一个做过三次大手术的癌症患者，为了不让事业受损，为了不让员工担忧，12年来，面对亲人、员工、社会，他居然没有露出任何蛛丝马迹，始终以强者的形象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
如此善意、完美的隐瞒，谁能做到？
3
消息传到哈尔滨，传到赵志富的耳朵里后，他对着家人一声叹息——
唉，我这个堂兄弟啊。生前，他掌管着上百亿的资产，要说手指头缝里漏点，咱也成富人了，可是你就是皮笊篱——不漏汤。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们虽说是堂兄弟，血管子里淌的是祖父的血。可是，我这个堂兄就是不开面。当年鲁南驻哈尔滨办事处租了咱家的房、车，按说，你不给咱家涨涨价也就罢了，反倒把生意给搅黄了，气得我真想回到关里，揍他一顿老拳。
言语中流露出些许不满的情绪。
堂兄赵志富说的这些家长里短，没有任何虚构，都是发生在赵志全身上的故事。
他在世的时候掌管着一家万名员工、年销售60多亿的大型制药集团，这是他耗费了27年的心血亲手缔造的，按说，在自己完全说了算的企业里，安置、重用几个亲属，那是小菜一碟。正如他的堂弟赵志富所言：翻遍所有中层以上员工的档案，找不到一个与他有血缘关系人，而那些与他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却被他提拔重用了。
当下，“姥爷厂爷爷科，高管开会全家坐，老板坐骑外甥摸，表侄倒水表姑喝”的错综复杂的裙带关系，纵横交织的企业比比皆是，在企业里，家族化控制、占有财富的数量触目惊心。而赵志全掌管的鲁南制药集团，却犹如一杯纯净水，明明白白、清清澈澈。
那么，在家族力量成為私营经济控股寡头，财富在血缘里无偿继承的大趋势里，赵志全创立的鲁南制药集团却能独善其身。
这样的事实，你相信吗？
4
他留下遗嘱，一切从简。但是，作为三届全国人大代表（第十、十一、十二届），一届省党代表，按照组织程序，是要告知上级人大常委会、上级党委的，除此之外，集团没有发讣告。然而，那几天，八百里沂蒙老区唯一的机场，客流爆满，不时地走出一个个脸色凝重的来客，这些人来自不同的国家和地区，带着眼泪，带着忧伤，匆匆赶往蒙山之阳的小城——费县。这些人的目的是那样的一致：看他最后一眼，送他最后一程。
那几天，无数匆匆的脚步，无数凝重的眼神，通往小城的国道一度堵塞。
那几天，寒风一改昔日的肆虐，轻轻地刮着。黑色的挽幛与白色的花圈，漆黑的臂纱与雪白胸花，构成了色彩的反差，低低的哭泣与缓慢的哀乐，构成了厂区的主音调。
灵堂内外：人山与鲜花互映，抽泣与落泪共鸣。衰草寒烟的厂区：白菊如雪，黑幛似云。
2014年11月16日，千古小城，一个久违的、宏大的送葬的场景出现了：灵车在低沉、忧伤的《忘忧草》的曲调中，缓缓地驶向殡仪馆。谁都没有想到，灵车后居然默默地跟着一万多人的送葬队伍。没有人组织，没有人指挥，成千上万不同年龄的人，却井然有序。他们跟在灵车的后面，沿着大道缓缓移动。他们没有统一的穿戴，只有胸前一朵白花。过往的老司机们看呆了，这种十里长街送亡灵的场景，在他们记忆里存在过，但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谁呀，好大的排场。
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言：谁的福报越多，谁的能量就越大。
那么多与他素昧平生的人来送行，表面上看似乎是对死者的尊重，但人们的行动，实际上是源于内心深处对信仰、道德的关注。
在信仰危机、时风待振的当下，这样的场景你见过吗？
5
作为老区企业的第一纳税大户，一个为国家纳税近10亿（2015年）的财富创造者，除了一张工资卡外，银行里没有多余的存款，除了跟员工住在一起的单元房，他也没有任何多余的房产，为了能照顾父母，在繁忙的工作之余能多看老人几眼，尽一个孝子的义务，他把老人从乡下接到城里，还得借住在集团早年修建的房子里。一个每年签字批款上百亿的企业老总，居然没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产。这在“房爷”“房叔”“房姐”“房哥”们无处不在的当下：在土豪们一掷千金，以购置豪宅为时尚：在普通百姓都为做房奴，而不惜一战的时代，他的行为似乎不合时宜，有些另类了。 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留给集团新任领导人的遗书：我的父母住的那套房子，是企业的钱修建的，产权归企业所有，父母年龄大，不易搬动了，让他老人家先住着，等他们百年后，你们再把房产收回来。
据说这个请求让不少人流下热泪。
二十多年来，他为员工建造的住房将近4000套，却没有给自己的父母建造一间。
他对高管们说：咱们的员工，大都是农村出来的孩子，家境都不富裕，供一个大学生就把一家的积蓄给折腾光了。就眼下的房价，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买一套房子不吃不喝也得20年啊，这么大的生存压力，你让他们怎么安心工作？要想让员工们过上幸福的日子，还是由企业投资建房，免费提供给员工住吧。什么时候我们的员工都住上房子了，我这个企业的老总也就安心了。
可惜上帝没有给他留下足够的时间，来完成“安得广厦千万间”的夙愿，在生命的最后的时刻，他在遗嘱里写道：给我们的员工增加工资，新完工的住房尽快分给员工……
当下，那些有钱的人不是移民国外就是置办海外家产，中国的富豪土豪们有几个像赵志全这样赤条条地走了，如同他赤条条地来到这个世上。
这样的事情你相信吗？
6
一个上万人的集团，公用车辆大大小小数以百计，其間不乏名车、好车。按照常规的思维逻辑，在这些大大小小的车辆里，最豪华、最尊贵的车，毫无疑问是老板的坐骑。然而，在鲁南，传统的思维被颠覆了，赵志全的坐骑是最普通的一辆。
谈及此事，集团科研部的刘忠博士，眼含泪光告诉我：十多年前，老板给我们这些博士配备桑塔纳2000的时候，他的车还是那辆破旧的普桑，因为修过几回了，车体已经透风撒气了，那是一辆跑了60多万公里的普通桑塔纳啊，对汽车稍有经验的人都知道，60万公里后的国产普桑的样子啊。
说起车子，公司的销售主管深有感触：赵总为我们这些主要的片区经理配上奥迪，那是当时最好的国产车。下属的车比老板好多啦，这恐怕是我们鲁南制药的特色了，弄得我们都不好意思坐了。赵总却说：你们出去代表着公司的实力和形象，你们什么时候配上宝马、奔驰了，咱们鲁南的日子就好过了。市场都是你们这些将士们跑出来的，先锋有宝马，大将有良驹啊。就这样，他那台普桑一坐就是十几年啊。后来在我们的一再要求下，他才勉强地换了一台丰田商务。
这样的故事你相信吗？
7
一个民营企业，始终把科技视为最终的竞争力，为此，搭建起自己的“黄金台”。在20世纪90年代企业还没有太大的实力的时候，他就一掷千金招人才，博士开价：月薪万元，一套136平方米的住房，一辆车子……
老员工们说：咱们刚刚吃上饭，就花那么大的代价聘那么多的博士、硕士，而且给他们配备投资上亿元的实验室，赵总啊，咱们有这个必要吗？
他一笑，问：你知道战国时期燕昭王筑黄金台的典故吗？你知道乐毅、邹衍、剧辛是哪里人吗？
一晃就是十几年，如今的鲁南，有了一支20多名博士、800多名硕士、数百名本科生组成的新药开发团队，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老区企业，居然荣获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6次，荣获省科技进步最高奖一次，专利技术达1000多项，其创新能力在全国同类行业中属于前列。
当下，国家痛下决心整治污染，以断臂求生的决绝，开始了企业转型，展开新的工业革命时，那些靠牺牲能源、资源环境为利益增长点的企业，效益开始全面滑坡。2015年，鲁南却在全国医药产品降价15%的不利环境下，靠着强大的研发实力，靠着新产品的拉动，整体效益如同牛市，一路翻红，利润一路上扬：2015年成为全市工商企业的纳税冠军，一跃成为八百里沂蒙山效益最好的企业。
这样的超前眼光，这样的创新意识，我们有吗？
8
当下，市场的供给严重失衡，一边是产能过剩，一边是供给严重不足。在医药生产领域更是如此，一方面质次、价廉、低效的产品充斥市场，一方面是患者买不到优质、安全、有效的药物。低、小、散的产业布局，加大了市场的无序竞争，在利益的驱动下，药品的价格就成了占领市场的利器，成本核算就成了生产商的首选。一些厂家就用廉价的原料充任地产药材，甚至偷工减料，不治病的药品比比皆是。患者忍不住要问：能治病救命的药物谁来生产？事实也是如此，老百姓看病从来没听说谁跟医院讨价还价，要命的是花钱买来的药品不能治病，人民呼唤良心药、治病的药物。
在鲁南有个长期亏损的项目——“脉络舒通”生产线，脉络舒通是治疗脉管炎的特效药，它的主要成分是水蛭和蜈蚣，尤其是蜈蚣，人工养殖困难，野生蜈蚣日渐缺乏，导致原材料价格一路猛增，野生蜈蚣价格高达2000元一斤。居高不下的原材料价格，导致成本严重倒挂，脉管炎患者喜欢的脉舒舒通陷入尴尬。
对不负责任的厂家来说，这事简单：停产。可是赵志全说：患者有需求，咱们赔钱也生产。就这样，十几年来脉络舒通一直在生产，鲁南付出的代价是亏损7500万。
新时代药厂地处温凉河湾里，在“宁让企业亏，也不让温河浑”的环保理念里，鲁南的行动口号：环保第一，建厂第二。建厂与治污同步。新时代药厂开工时，一座投资1.8亿元的污水处理厂就开工了。为了拥有企业的专业环保团队，鲁南不惜重金招聘环保专业的博士、硕士、学士组建环保部。这就是温凉河野鸟成群，流水清澈的秘密所在。
什么是人间大爱？
那些靠损害民众利益、牺牲环境获取巨财富的企业，给慈善机构捐点款就成了慈善家。这样的“善人”多了，绝不是社会的福祉，真正给社会造福的人是那些胸有苍生、大爱无疆默默的善行者。
在以挣钱为目的、以效益为前提的当下，鲁南制药的这种企业善行，你相信吗？
9
一个年销售收入60多亿元的企业掌门人，在这样一个浮躁的社会里，却一直没有任何负面的新闻，哪怕是一个小道的传闻或博文，不论是金钱还是美女。 我采访左家王庄的原村支书匡夫启时，他一脸敬佩地说：他那种自律是一般人做不到的。是人都有七情六欲啊。
采访他的遗孀龙广霞时，她一脸泪花地说：如今社会风气不太好，有钱人养小三包二奶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可是我们家志全一生无绯闻。他是一个对家庭负责的男人。他临终给我留下的那封信，让我一直感动不已。我知道，他留下的五首歌的意思，《粉红的记忆》多半是回忆我们相识、相恋的那段时光。
他健在的时候常说，一个人假如对自己的家都不珍爱，这样的人你别指望他爱厂。
古人云：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同样的道理，一个连家都经营不好的人，怎么能经营好一个团队呢？在鲁南，无论是在厂区还是在购物中心，你都会看见这样的组合：一对夫妻牵着孩子的手，快乐地从你面前走过。据说，这样的构图是赵总眼里最好的风景，每每看到这样的组合走过，他都会向笑着他们摆摆手，点点头。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鲁南制药中层以上管理者不在少数，别说婚外情、包小三、养二奶之类不道德的行为，就连正常的离婚案都鲜有发生。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这是历史的经验，也是先人的教训。也许有人会说，信息时代，精英人物的作用在锐减，领袖的魅力在削弱，英雄的时代已经落幕了。看看鲁南的掌舵人，这些论调你还相信吗？
人们对亡者印象的多元化，增加了我的好奇心。
可是，面对上述九问，我陷入困惑。我也曾对这些信息难以相信，数度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虽然我感到这是一个难得的典型，但是当今社会令人怀疑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目前，社会公德、个人道德普遍滑坡，为谋取财富不计后果，甚至以身试法——
社会层面：牺牲环境，破坏资源换取利益，成了司空见惯的工业现象。一个电解铝厂给当地交税一个亿的同时，也把一個甚至几个山清水秀的村庄变成了癌症村。一座矿山开工了，一个老板富了，可是一方百姓跟着遭殃……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
政府层面：贪官仿佛韭菜，割一茬又冒出一茬，而且触目惊心。山西一个分管煤炭生产的副市长就能坐拥6亿财富，北京一个小小的副司长家里的现金就能连续烧毁数台点钞机
中央层面：为了重塑党员干部的形象，为重新构建社会道德，匡扶信仰危机，在全党上下实行“八项规定”，全面推行“三严三实”……
面对这样的现实，我敏感地意识到这个被无数人怀念的创业者，从社会层面上讲，是个难得的标杆式的英模：从党性的角度上看，是一个新时代的典范：从人性的角度上看，是一个大德大爱的榜样……
从上述的表现看，他身上有着沂蒙山人吃苦耐劳、乐于奉献的传统精神，他那种敢于担当、执着创业的精神，不正是沂蒙精神在新时期的丰富与提升吗？
习近平视察沂蒙后说：在沂蒙这片红色的土地上，诞生了无数可歌可泣的英雄儿女，沂蒙六姐妹、沂蒙母亲、沂蒙红嫂的事迹十分感人。沂蒙精神与延安精神、井冈山精神、西柏坡精神一样，是党和国家的宝贵的财富，要不断地结合新的时代条件发扬光大。他的身上还密集地展示着被时代光大了的沂蒙精神，展示着一个共产党人的家国情怀。譬如他敢于担当、执着创新的理念，譬如他迎接困难战胜困难的斗志，譬如他对追求财富的激情和对待财富的平常心态……
在时风萎靡的当下，他之所以以时代的精神风貌突兀而出，是沂蒙这片土地给了它丰富的文化营养，他的行动无处不带着传统沂蒙文化的烙印，换句话说，也只有诞生了感天动地的沂蒙精神的革命老区，才孕育出鲁南这样的企业，才孕育出赵志全这样的时代楷模。
作为一个研究沂蒙文化三十年的作家，我完全相信这个人物、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但是出于一个报告文学作家的责任感，我决定核实这些多头获得的信息，我走进这个故事的发生地——沂蒙老区的鲁南制药，感受一个叫赵志全的共产党员的精神力量，
上篇
中国经济成就世界第二，这是改革开放以来，政治家智慧和企业家智慧组合的结晶。今天，面对财富的暴增与人性的异化。我们不得不提及这样一个命题：企业家殚精竭虑地创业为了谁？他们苦心孤诣地创造财富为了谁？
一、采撷信息
1
随便打开网站、微信，只要输入赵志全、鲁南几个字，扑面而来的信息就会塞满了眼睛，这就给我实地采访前，了解主人翁赵志全带来了诸多便利。
感谢网络时代。
琅琊网，临沂市一家点击量颇大的官方网站。临沂在历史上亦称琅琊郡，故有此名。网上一副对联显得尤为耀眼：
为民造福沥血呕心制妙药丰功与蒙山沂水永在
为国筹谋忠肝义胆献嘉言美誉共清风明月同辉
横批：沉重悼念赵志全同志
紧随其后的是一则消息：
记者XX报道：优秀共产党员，我市鲁南制药集团的董事长、总经理赵志全同志的遗体告别仪式在市殡仪馆举行。
全国人大常委会、省人大常委会、省总工会、省发改委、省科技厅、省经信委、省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中共临沂市委、市人大常委会、市人民政府、市政协、市人大办公室、市委办公室、市政府办公室、中共兰山区委、中共费县县委等单位敬献花圈。
山东大学、华东理工大学、青岛科技大学、上海医药工业研究院、安徽省医药设计院、华东医药股份有限公司、国控山东医药股份有限公司等单位发来唁电……
毫无疑问，这篇报道带有浓郁的官方色彩，导语似的小标题是选自灵堂上的一副对联。大照片上，依稀可以看清楚挽联上的字体。
仔细品味这副挽联，纵观赵志全的一生，这副挽联可以说表现得恰如其分，40个字，就给57岁的人生画上了一个盖棺定论式的句号。感谢我们的祖先创造的含义深刻、言简意赅的精准文字。
说实话，我急于要找的是那些来自民间的反响，来自生活底层的情感。
网页继续翻阅，大量的图片、文章扑面而来： 赵总对我们鲁南的每一名员工，胜似他的亲兄妹，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依然想到让我们学会坚强，面对他留下的《忘忧草》我不敢失控，生怕破坏这庄严肃穆的氛围，但是泪水早已迷失了双眼，以至于瞻仰他的遗容时只看到了一个模糊的、瘦削的、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庞。2014年10月24日13：37分，我在微博写了一段文字：明天就是厂庆了，我们都会欢呼，祝愿我们的公司繁荣昌盛！祝愿我们赵总身体健康，从病痛中坚强地走出来！遗憾的是，我的祝愿没有实现。
18日。我们赵总入土为安了。我们只是随着人群送他老人家，大脑毫无思路，丢三落四，很多事情都需要办事处的同事提醒。所有前来送别和悼念赵总的人们都满怀悲痛，有几位女士已经哭得无法站立，蹲坐在冰冷的石板地面上，不得不依靠身边人的搀扶才能站起。这成千上万的人都是发自內心的感恩这位曾经辉煌、现在远去的智者：感激这位一心回报社会、无私奉献的“愚”者：痛别这位华发早生、呕心沥血、为了公司、为了社会，直至付出生命代价的长者：怀念这位关心员工、关爱社会、为国献言、悲悯苍生、若父若兄的仁者。
19日夜。“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安葬完我们赵总，按照我们当地的习惯，我们要为赵总守夜三天，大家都报名参加。可是赵总的夫人不同意，她说：你们的心情我理解，可是赵总走了，我们活着的人必须振作起来，团结一心，完成你们赵总没有完成的事业，才是对你们赵总最大的告慰。你们就让你们的赵总走吧。他把两辈子的事都干完了，他实在是累坏了，让他到天堂里好好歇歇吧。后面的事情就由你们来做了。走吧，走吧，大家都回家休息。明天回到你们的岗位上去吧。
其实我们都知道最难受的是龙大姐，人说，人生的三大不幸：幼年丧父，中年丧伴，老年丧子。她这是中年丧伴啊。一个和她厮守了32年的丈夫走了，留给她的是长长的怀念和无尽的忧伤。从此她就要孤舟独桨，在人生的汪洋里独自承受了。可是她却反过来劝说我们，这是一个坚强的女性啊。看看她孤独的身影。我忍不住再次流泪了。
19日。赵总葬礼的第二天早上，我们要返回济南办事处了，在这悲痛万分的时刻，我记住了昨天赵总的追悼会上，赵总的夫人，我们的大姐龙广霞的一句“君子退场，不诉离殇”。我知道这也是苏东坡《南乡子》里的句子——君子之交淡如水：醉笑陪君三千场，不诉离殇。我们必须要坚守岗位。丝毫不敢松懈。我们必须超额完成我们赵总年前下达的指标，这才是对我们赵总最好的祭奠和怀念。走前，我再次来到小花山看望赵总。那天早上，有点奇怪，一向百鸟喧嚣的花山，一下子平静下来。散着新鲜泥土气息的坟茔，静静地落寞在鲜花里。看来他们都比我早，天不亮就来看望赵总了。看看昨日燃烧的纸钱，望一眼供品，看看大理石上的照片，我知道，若父若兄的赵总。他永远地走了。我说：赵总，我，你的学生、你的员工、你的兄弟吴清纪来了，说完顿时泪流满面，在飞扬的泪花里，我哽咽着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只有双膝跪倒，对着陵墓施以深深的、深深的跪拜……
毫无疑问这是一份真情实感的博文，是作者的一段心理历程。再也没有比这样的文字更有真实性了。于是我在采访本上写下这样的字：采访吴清纪。
3
手机的功能被无限开发后，世界立刻奇妙起来，微信作为私人宣泄和表达的空间，日渐成为公众不可或缺的展示平台，它跨越时空在有限的时间里做着无限的传播。我同众人一样无法脱俗，离开电脑就摆弄手机，虽然我曾不止一次地宣言：如果我们不摆脱屏幕的控制，早晚有一天，我们会在大、中、小三屏（大屏指电视机，中屏指电脑，小屏指手机）里变成傻子，最后无知而去。然而现实中我们谁都无法离开三屏。
打开手机，在微信里看到这样一段文字：
赵总走了，带走了持久的温暖和现实的属望。面对那辆缓慢的灵车。我不知道冬日里还有没有温暖的太阳，面对那个空了的办公室，我不知道长夜里还有没有一地月光。赵总走了，留给我无尽的彷徨，赵总走了，留给我缠绵的忧伤。我不知道温凉河的碧波是否依旧流淌，我不知道玉带山上的鸟儿是否还在歌唱。我不知道美丽的女工是否笑声朗朗，我不知道车间里的机器是否依旧鸣响……真的，我不知道赵总走后，风，是否会改变以往的方向……此时此刻，我只知道无言地落泪，一滴一滴落在洁白的胸花上……（美国人鲁南心）
这是一个被转發了N次的微信，看到优美的文字和文字间那片真情，我失眠了，原本是上网累了、乏了，想歇息了，可是这篇短短的微信，所低吟的悲歌，让我的睡意荡然无存。我突发奇想：采访一下这个“美国人鲁南心”。后来一想，傻呀，微信上的名字有几个是真几个是假？虽然打消了这个念头，可是微信里荡漾的悲伤气息，让我的心久久不得平静……
我读段博文的心情可想而知，我理解一个人对知遇之恩的报答。人心就是这样，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这才是做人的基本道理，何况新时代药业离孔子的故国鲁国不足百公里，花山上当年就曾设立儒家的讲坛。
诚然，对于浩瀚的时空而言，人生短暂，写过“不诉离殇”的苏东坡在《和子游渑池怀旧》里有句话：人生百年何处似，应似惊鸿踏雪泥。经历人生曲折的苏大师，诗的寓意是对人生的一种感慨，或者说是一种释然，其实对于那些拥有建树的人，对那些给社会、给国家做出突出贡献的人而言，雪地上的留痕是不会轻易被飞扬的雪花所覆盖的，人民对他的怀念不会因时空的延续而淡化。苏大师没有想到，千年后，人们依旧想到他。正如上述博文的作者吴清纪所言：我们忘不掉他。瞧，网站上，博客里不断增加的怀念文章就是例证。
博文海量般地涌现在我的眼前，我沉浸在这些真情而忧伤的文字里不能自拔。但是作为一名报告文学作家，我知道，任何间接的素材都不如作家挖掘的材料可靠，尽管这些素材是真实的、可信的。于是我只好关闭博文，开始设计自己的采访方案，我必须获得一手资料。
可是新华社一个老记者的出现，改变了我事先拟定的采访计划。
二、泪光里的见闻
1 确切地说，鲁南给我的第一印象是铭肌镂骨的。
进入鲜花簇拥的敞开式大门，就是一座星级宾馆，绿树掩映的宾馆东侧是一条长长的厂区路，两侧是石竹花和小草构筑的草地，一排香樟树在细风中摇着茂密的叶子，唱着自然单调的歌儿，给这清净的厂区增添了些许热闹。
香樟是南方树种，却在北方茂盛着。负责接待我的小孟告诉我：我们栽的第一茬香樟因水土不服而枯萎了。一向雷厉风行，看准的事情绝不退让的赵总说：继续试验。我就不信南竹都能北移了，南茶都能北种了，南树就栽不活？
为栽活香樟树，赵总提出“深挖坑，晒一冬”的种树理念，结果来年，我们的厂区就有了沂蒙第一香樟路。
我们的厂区就是一个植物园，花草树木种类齐全，世界各地、天南海北都有。在厂区绿化的那些日子，赵总出发美国，回来带的不是加州红提、新奇士橙，也不是花旗参、纳帕河谷红葡萄酒，而是国内稀缺的树种、花种、草种。建百年企业先建绿色工厂。鲁南新时代厂区就这样成了多国植物园。
去年市园林局的专家调研后做出评估：新时代药业厂区的绿化率高达68%，厂区300多种花木，200多万株树木的估价就高达3个亿，而且正以每年5%-8%的速度增值着。这是赵总给我们、给子孙、给社会留下的一笔巨额财富。我们赵总可喜欢花草树木了，那些疯长的树木、花草，都成了他眼中的至爱，对花草树木的习性了如指掌。不是王婆卖瓜自己夸自己，就凭我们赵总的绿化意识和成就，当选全国绿化先进个人条件绰绰有余。
看看这郁郁葱葱的树林，看看那些挂着名片的名贵树木，看看那些我叫不上名字的鲜花，看看那些风中摇曳的绿草，我点点头。我想起费县县委副书记陈海玲报告里的一句话：挑剔的美国食品与药品专家，考察完新时代药业后，面对绿树红花，他竖起大拇指说，这是我在中国看到的最美的制药企业。
树荫将七月的热浪隔在硕大的树冠上，带着花香的风变凉爽起来，走在浓荫里，听蝉在得意地嘶鸣，鸟在无忧地嬉闹，心情立时好了许多，长途的疲惫淡化了许多。当一片黄色的鲜花，在香樟树的尽头突兀而现时，我听到忙碌的蜜蜂在唱着勤劳的歌。
在这片黄花地的西侧，一片大水荡漾着碧波，水中央是几个形状不一的荷花池，白鹭和灰鹤，成群结队的野鸭成为湖中的常客，它们的追逐让水面多出几分喧嚣。这是连环湖，高湖与低湖之间是一条人工河，常年的水流，让石子铺就的河床生出许多生命，青壳的螃蟹在耀武扬威地横行着。哗哗的溪水不知疲倦地低吟着童年的歌谣：流水、螃蟹、野花、小草。
含苞的荷花、摇曳的芦苇。一对碎花的蝴蝶翩翩而来，在小溪上起舞，它们似乎带来了熟悉的歌声：亲爱的你跟我飞，穿过树林去看小溪水……
流水经过的地方变成了湿地，香蒲抽出修长的剑叶，微风里摇出一片细响。
湿地香蒲的上方，是一条长廊，顺着葡萄长廊的甬道，尽头，一只野兔坐在那里，用前爪梳理着被花草弄乱的绒毛，机灵的眼睛无视我们的存在。随行者说：这些野兔的胆子可大了，你不到它的跟前它坚决不跑。之后，他笑笑说，不瞒你说，这都是我们赵总给惯的。赵总那人爱环境都到了“癖”的程度，别说一只鸟，就是一根树枝，你折断了他都会跟你急。温凉河流经我们厂区的那一段，成群的苍鹭、野鸭，无数的野鱼，排成队的螃蟹，多少吃货都惦记着这些野味啊，可是，由于赵总的精心呵护，它们都在这里安心地过冬呢。所以在我们的厂区，野兔见到人是打“敬礼”的。
野兔是群居动物，要让野性十足的“长跑健将”自在地生活，必须拥有足够大的林带和草地，狭小的空间会让这些野性大、气性足的家伙毫不犹豫地逃离，追求它们的自由世界。
当我感到脚步有些沉重时，随行者说：这才走了厂区的十分之一，看见了吗，就是那座山，当地人叫它小花山，乾隆爷下江南时改成玉带山了，那里才是我们厂区的制高点。我们厂区号称“两岭五湖三河山”。12年前我们赵总选择这里的时候，还是一片不长庄稼的乱石滩和荒草岗，万寿山、玉带山上只有耐旱耐瘠薄的松树，这些年，我们种花养草，不少地方都是用挖掘机清出石头再填上熟土，才种的树。就这样我们一干就是12年。如今，全部厂区都架起自动喷灌的管道，连昔日的石山上都自动灌溉了。12年啊，赵总批出了成亿的资金购买花草树木，他带着我们几千人，出力流汗，精心呵护着，才有了这座大花园。市园林局的评估专家，对我们厂区里数以万计的树啊竹啊花啊，经过评估，得出数字：价值3个多亿。直到这时，我们大部分员工才明白老总的苦心：他老人家看得远啊。按说企业是看重利润的，谁舍得把大把大把的钞票换成树苗啊、草种啊，也只有我们赵总做得到。他不仅给我们营造了一个山清水秀的工作生活环境，也给我们创建了一座绿色银行。
走过长长的葡萄长廊，便是1958年大跃进时期修建的沂蒙山前最大的石质的主干渠。渠的源头是时任山东省第一书记的大书法家舒同主持修建的大水库，他的书法真迹“许家崖水库”依旧彰显着书法家遒劲的笔力，如今浩荡的大水依旧从渠里通过，灌溉着下游的数十万亩土地。赵总健在时，常常在渠边思索，他说过，毛主席了不起，那个时候咱们国家那么穷，他硬是带着全国人民干了那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当下，我们国家的水利设施几乎全是他老人家的遗产。如果没有当年的大兴水利，真不知道我们现在的城市人喝什么。
攀滿藤蔓的吊桥跨过干渠，对面就是玉带山了，山对过就是万寿山，当年乾隆皇帝南巡时修筑的万寿宫，依旧张扬着当年的大清盛世、皇恩之下的温凉河依旧浩荡北去。我一直不明白，小花山改成玉带山，是如练的温凉河缠绕自然而得，还是这长长的青山，形似皇帝的玉带，天子恩赐而获？
长长的温凉河就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湾，湍急流水进人河湾立时安静了许多，水因山而美，山因水而柔，在这水山相拥的弯里，就在玉带山下，温凉河畔，一座依山傍水的小楼静静地站在合欢树下。
看到这座小楼，小孟哽咽着嗓子说：这座专家楼，就是我们赵总病重期间生活、办公的地方。最后的日子，他就在这里忍受着几个月的低烧，直到坐着轮椅，吸着氧气，他依旧从容地指挥着千军万马，精心谋划着鲁南的未来。如今物是人非，人去楼空了。这些日子，我们都不愿看见这座熟悉的小楼，一见到它就想起我们赵总，就想掉泪。赵总知道我们会长长地怀念他，为让我们少思念他，多展望未来，他给我们一首《忘忧草》——忘忧草，忘了就好。可是我们怎能忘得了啊。 此时，阵雨后的天空更加湛蓝，西坠的太阳把雨后的树林照出几分特殊的气息，阳光静静地从合欢树上滑下来，专家楼清晰起来，但是人去楼空后的沉寂，让昔日热闹的小花山失去了“背依青山览胜景，面对碧水听涛声”的意境，一切都因为主人的突然离世变得沉默了。
两个女孩静静地坐在台阶上，木然地看着一地阳光，年轻的眸子流露出淡淡的忧伤。鲜花、女孩是一个充满朝气的组合，可是不协调的忧伤在弥漫着。我知道她们对赵总的那份情感，用一个女工的话说，我从来没有把他看成老板，我一直就把他当父亲对待。
女孩子总是多忧善感。见到我们，她们从思念中醒来，一扫脸上的忧思，快乐得一蹦一跳地地迎上来。小孟介绍：这个叫王娟，那个叫王佃茹，她们都是专家楼的服务人员，她们平时与赵总见面多，杨老师，抽空你采访采访她们俩吧。这两个小精灵满脑子都是赵总的故事，前些日子新华社的李记者就采访过她们。
一提赵总，两个女孩脸上的笑，风一样地刮走了，漂亮的眸子闪着些许泪光。
这是一座三层小楼，当年，这里是一片荒凉的山脚，赵总想给聘任的专家、到访的客人，一个优雅的环境，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后来，这里居然成了鲁南制药的“大脑”，那么多生死攸关的决定，那么多一掷千金的批复，以及后来令社会赞叹的遗嘱，都是在这里完成的。只是他没有想到，从搬进小楼他就再也没有机会走出去了，小楼成了事业的疆场。
如今的小楼一切照旧，简单的办公设施，磨光了的地板，木板睡床，磨破皮子的沙发以及使用了十多年的台灯，泛白的窗帘……
服务人员依旧上班，只是没有了川流不息的请示、来往汇报的烦嚣，没有了老总那案牍劳形的憔悴，没有了孤灯下的徘徊，没有了星夜孤窗的明亮，没有了黎明前的思索。
时间是最可怕的杀手，它能把一切存在变成记忆，它能把一切刚武变得疲软，它能让顶天立地的汉子轰然倒地，也能把挽澜于狂危、摧峰于正锐的英雄变得不堪一击。如今，这里连坐在轮椅上、拖着氧气瓶的那个瘦弱的影子都没有了，只有无言的落地大窗，直面着一川东逝水，做着无言的惆怅；只有冰冷的氧气瓶，向来者陈述着那个男人的坚强，陈述着他曾承受的那漫长的苦难，只有太阳在东升西落，周而复始地在小楼上空，一如既往地轮回。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成为回忆，只有满山的黛色，呵护着这座曾经创造了无数奇迹、造就了无数辉煌的小楼。
静静的灯台承载着时光燃烧留下的灰烬。那幅悬挂着的“不怕困难，挑战困难，战胜困难”的匾额，好像在壮怀激烈地讲述着主人曾经的辉煌。尘封的镜框里，那幅火炬手的照片，展示出昔日主人长跑健将的风采，斑驳的墙壁上，那幅领取国家科技奖时的照片，定格着主人如日中天的辉煌……
随着小姑娘的陈述，忘不了的一幕一幕重新复活……
我无法忍受，在服务员王娟含泪的讲述中逃出小楼，一串泪花溅向花丛……
院子有一个宣传栏，张贴着一些当年整治这片荒凉地时的照片。那是2005年的植树节，赵志全还是一副孔武有力的架势，他一脸笑着挑着两个硕大的水桶，钩担成为一轮月牙，勾勒出劳动者的快乐。另一幅是他在给一株公孙树浇水，那个一袭红衣的女人是他的夫人龙广霞，那个戴着安全帽的高挑的女孩，一眼就能看见她的身上闪现着赵志全的基因。
王娟说：为了让这片乱石丛生的荒野变成常年有绿色、四季有花朵、全年有果实的花园，那些日子，赵总一家三口齐上阵了。她记住了赵总的一句话：小花山上不能只开桃花，我们要让它百花盛开！
从照片上看，那是一片散发着泥土气息的工地，挖出的石头张牙舞爪地散乱着，一副百废待兴的模样，与眼下绿树红花不成比例。服务员王娟说：杨老师，我们看看那株银杏树吧。
合欢树南侧，一棵公孙树已经枝繁叶茂了，公孙树也叫银杏树，树上挂着青青的银杏果。树下立着一块牌子：赵志全龙广霞捐赠。他向我描述着当年赵总植树的情景。
面对这株公孙树，我想起故乡沂蒙老区一句流传甚广的民谚：桃三杏四李五年，当年的枣树能换钱，无儿不植公孙园，因为公孙树生长缓慢，结果期需要几十年，那是给儿孙们栽种的果树。没有儿子的赵总却在厂子里种植了大量的公孙树，如今植树者走了，当年的公孙树却结果了（嫁接后缩短了结果周期）。真是应了那句话：前人栽树，后人吃果。
可惜，服务员王娟说，那片垂丝海棠往年都是一树果实，赵总走后，它们就没有结一个果子。也许是过多的哀思耗尽了它们的力气吧，春天这些花儿开得稀稀疏疏的。说着，她秀气的眼里闪着晶莹的泪光。末了，她说：杨老师，我不陪你们上山了，我们赵总就睡在山上。我一看到坟就会哭，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说着她掩面而去。
合歡树下有条上山的石子路，在夕阳下默默地飘人林子的深处。我们的脚步在一座散发着泥土气息的坟茔前戛然而止，墓碑告诉我，书中的主人赵志全就睡在这里！
纪念故去的人有三种方式：故居、墓地、后人，故居，可以让人触目他生前的衣食住行、学习生活的环境；墓地就是让后人凭吊的场所：后人，显然更为重要，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也许后人不能尽续先人的公德才智，有一条血缘的跟传下来，总比无声的遗物更让人怀旧。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环视这片视野开阔却有着几分空旷的墓地。
坟的四周栽满了耐旱的火棘，冬天落叶后只剩下红彤彤，一簇一簇的果实。洁白的雪花下，如同盛开的鲜花。那一瞬间，我明白赵总说的四季有花、全年有果的含义了。智者从来不会给听者解释什么，一切都要看果，时间只是果的演进程序罢了。如同这片荒野上的新时代药业，不需要解说，不需要表白，一切都在阳光下一览无余地展现着，犹如这片茂盛的火棘丛。
站在花山的高处，俯视这片绿树红花、湖泊流水，我在想，假如没有人告诉我这是一座现代化的药厂，假如我没有看大门口的牌子，此时有人问我身在何处？我会告诉他，我在一个美丽的花园里。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我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哭泣。
这是一个矮小精干的男人，从外表上看并无特别之处，可是，他身后的几个跟班暴露了他的身价。他的眼里盛满了泪珠，一副“眼空蓄泪泪空垂”的伤感。他双手捧着一束鲜花，旁若无人地走向坟茔…… 可是，我们知道您会时刻眷恋着您挚爱的鲁南，您在天国里也会牵挂着我们的岗位，关心着员工的衣食住行，借此机会我代表我们全家，表达对您的深深的感激……
当她一脸泪水地走下报告台，向听众鞠躬致谢的时候，我突然看见这是一张好熟悉的脸，在哪里见过呢？哦，我想起来了，网页上有个画面，在赵总的灵堂前，那个因极度伤心而哭昏了的女工，就是她！
毫无疑问，这是一篇文学味儿十足的报告稿，我问身边的公司宣传部长：她的报告稿，是谁写的？
是魏艳自己。
她是干什么的？
51车间的洗衣工。
洗衣工？
是的，她原先是沂蒙中药厂的一名下岗工人，是我们鲁南收购了这家企业，赵总全部安置了那些下岗的员工，她才重新上岗的。这些年来，她一直给我们厂报写稿。听说她出身很苦，命运多舛，年轻时是一名文学爱好者，后来被生活压得喘不上气来，只好放弃了文学梦。现在生活安逸了，她又旧梦重温。
我决定采访魏艳。
新时代宾馆的茶室。
魏艳是从车间直接过来的，她一身简装，一伸手我就看见她手上的老茧，这是一只干粗活的手，是一只勤劳的手，握住这样的手你会感到特别温暖、特别踏实。
我说：真的，你的报告稿很有文采，听了让人感动。
她笑了，说：杨老师，早在1990年我就读过一本书《绿色梦》，那时候，我就知道你，可是一直没有见过面。
作为昔日小城的文学青年，四分之一个世纪过去了，居然还有人记得一本发行量只有3800册的书，我不知道这是文学的力量还是文学的悲哀。
我很惭愧地说：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都25年了，难得你还记得这本书。
你那本书充满了向上的能量，你的语言成为我们这些文学青年效仿的对象。真的杨老师，你是我们的榜样。
我摇摇头。其实在我们这个社会里，真正的榜样是那些为社会、为国家做出贡献的人，譬如你们的赵总，他白手起家，靠着一股子顽强的拼搏精神，凭借一股创业的豪情，硬是在强手如林的市场上，打出一片新天地，给社会创造了一万多个就业的机会，每年给当地财政增加了好几个亿的税收，这样的人才是我们这个社会理应崇拜的偶像，才是你我学习的榜样。
我的话戛然而止，因为我看见魏艳的脸上泪花潸然。
我担忧会出现这样的场景，因而我的采访是从文学开始的，我原本想通过愉快的交流，达到采访的目的，没有想到无意中提及赵总，让我的算盘落空了。看来员工们对赵总的感情绝不一般。
良久，魏艳擦擦脸上的泪花，说：杨老师，让你见笑了。自从我们赵总走后，只要一提起他，我就忍不住流泪。我曾把这个无法言语的情感讲给妈妈听，我妈妈说：妮，赵总给了你们员工操了那么多的心，让你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为这样的老板流泪是做人的本分。
你妈妈？
是的，我妈妈。我妈妈读过不少书，我父亲早逝，她也受了不少的罪。自从我到鲁南上班，我们家才算有了安生的日子。我妈妈说：是赵总给了咱家幸福的生活，给了咱这些普通人体面的日子，咱们千万别忘了这样的好人。当单位搞赵总的事迹报告会时，面对争先恐后的同事，一向不善表达的我也积极报了名，之后，我回到妈妈那里，向她请教，她说：你不是说一直没有机会向赵总说句感谢的话吗，这不就是机会吗？妮，你就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就行了。赵总是个有心人，他在天堂也会听见的。于是在妈妈的帮助下，我就写了《写给远在天堂里的您的一封家书》。
如果不是仔细的采访，我哪里知道，这份报告里居然凝聚着一对普通的母女情怀，老赵，有这些普通人怀念着你，你若九泉有知，必当欣慰。
看看沉浸在悲伤中的魏艳，我担心采访无法继续。这时候，魏艳说：杨老师，让我哭一会儿就好了，前些日子，新华社的李锦记者采访我，也是这样，哭出来就好受了。
她接过一杯茶，喝了几口，止住脸上的泪花。
她说：杨老师，还是从我的身世说起吧，文学讲究因果，没有铺垫就没有故事的延续。不了解我们这些下岗员工的难处，也就无法理解我们对老板的感情。
魏艳在低沉的话语中开始了她的陈述，期间，她不时地落泪。
人生的三大不幸之一就是幼年丧父。我三岁的时候，父亲不幸病逝。当父亲被黄土深深地掩埋后，无助的妈妈死死地抱着我，泪水掉在我头发上。终于，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她说：妮，你别怨妈妈心狠，这是没有法子的事情，去吧，跟你叔叔去吧，那是一条活路啊。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叔叔来领我的时候，妈妈难过的样子，不懂事的我哭着喊着，妈妈背过脸去扶着门框慢慢地倒滑下去。
我叔叔是供销社的干部，他待我像亲生的女儿，是他含辛茹苦把我养大的。那时我想考学，我喜欢文学，上小学时我的作文就特别好，经常被老师当范文读，上初中时我就开始了文学的梦，我向往着上大学、读文学院，将来当一名作家。可是，看看叔叔家的几个孩子，我长叹一声就放弃了。我都十六岁了，得自己养活自己了。初中沒毕业我就工作了，先是在乡镇供销社干合同工，因为是农村户口，转不了正式工人，八年后，供销社走向解体，我又转到县城的方便食品厂做工，后来没有技术含量的食品厂被个体户顶垮了，1998年我转到沂蒙中药厂在制剂车间做工，那个时候，药厂已近走下坡路了，每月发60元的工资，有订单就干没有订单就放假，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跟下岗没有多大区别。三个月后我就正式下岗了，要命的是我爱人工作的面粉厂也倒闭了。我们一家三口住在婆婆的两间平房里，婆婆公公都是企业工人，企业倒闭后，他们一月就领那么点可怜的生活费，我们一家人的日子相当艰难。
那个时候，凡是有点儿后台的员工都通过关系调走了，不少人进了党政事业单位，剩下的都是像我一样两眼一抹黑，从农村出来的人。我们只有孤独的挣扎，只有无助的等待。
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我满以为上班了就可以帮助一下妈妈了，最起码也能给叔叔分担一下困难了，可是我哪里知道生活的艰辛，一个临时工的苦楚，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我想起一个作家说的话：生活永远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好。见我一脸无奈，妈妈说：慢慢地熬吧，日子总有出头的时候。 那天赵总和妻子龙广霞坐在一起，笑呵呵地看着我们进行厂歌比赛。一头白发在阳光下炫目耀眼。老职工都说：赵总在承包之前是一头黑发的，转眼工夫就白了头。都说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了头，看来这不是虚构的历史故事。都说他威严无比，可我总是不相信，看上去那么一个随和的人，怎么和威严挂上钩呢。
来鲁南才大半年，一种家的感觉油然而生，我们唱啊跳啊，幸福得不得了。
那天晚上，我一夜未眠，想想这些年的遭遇，看看鲁南对我的关怀，我写下了第一篇文章投给了厂报。没想到我的文章让赵总读了，他还夸奖我文笔好呢。说实话，自下岗以来我很少写文章了，一个连家都养不了的人，哪里还有闲情抒写内心的感受？再说了，人活着最基本的东西是衣食住行，我得为最基本的东西去工作。
杨老师，你别笑话我孤陋寡闻，经历了这么多的变数，我才知道文学是填饱肚子之后的事情啊。我想，我小时候的梦太幼稚了，生活远不是梦里的故事。生活是无情的现实。倘若不是鲁南收编了我们，我也许写不出一个字了。
我相信魏艳的叙述，一个处在社会底层的人，最容易感恩，在她们最困难的时候，别说你慷慨伸手拉她们一把，就是一个温暖的眼神或一个无言的微笑，都会让她们难以忘怀，此时你若出手相助，怎不让她们感念一生？难怪魏艳她们在赵总的灵柩前，像女兒对待父亲那样哭得昏天黑地，哭得死去活来。
我给她满上茶水，她说：这些年养成的习惯，还是喝白开水吧。她说，给人家跑小广告的日子里，她总是背着一个塑料瓶子，装满自己烧的白开水。
我笑了，点点头。看着她大口喝水的幸福相，我问：你是否歇一会儿？她说：还是讲吧，说完了我得回车间，工友们的工作服得洗了，我的任务就是让他们穿得干干净净的，这也是赵总对员工的要求。我们是做药的，容不得半点马虎。
说实话，全国各地跑了这么多年，这样的采访我碰到的不多，不用我问，也不用我提示，我只是在记录。采访机在转动。茶室里，只有魏艳自己的叙述，她对自己经历的东西记忆刻骨铭心，因而讲起来如数家珍。
采访在继续。
我们一家五口人，毕竟是一个大家庭，日常花销不是个小数字，加之人情琐事，仅靠我一个人的工资是不行的。俗话说：屋漏偏遇连阴雨，船漏偏遇顶船风。2009年公公做了一次大手术，落下一腚债务，偏偏婆婆又病倒了，需要住院治疗。本来就捉襟见肘的日子，一下子陷入困境。为挣钱还账，在工地做安装工的丈夫，白天累一天，晚上还得去火车站扛麻袋包。那是一项十分重的体力活，虽说他咬着牙支撑着一个家，但是他的脸上再也没有了笑容。夜半，拖着散了架的身子回家，脚也不洗饭也不吃，倒在床上就不醒。每次给他敷压肿的肩膀，我就忍不住落泪。我数次阻止他，可是他摇摇头，我知道对我们这样的无权无势的人家来说，这是没有法子的选择。每每看到他疲惫不堪的样子，我的心就疼啊。下岗职工的家差不多都是这样，总是缺钱，可是对我们女人来说，男人就是家的全部，万一丈夫的身体垮了，我们一家子可怎么过啊？
我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怎么办？
在这座城里，我们没有任何说了算的亲戚，我们的邻居和朋友，都是和我一样的无权无势的企业工人。我们这些人办件事难啊。
怎么办？
人就是这样，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往往会发现那些压根儿就行不通的路。看看厂里的双职工，我动心了，就偷偷地写了一封信，反复掂量后，咬咬牙寄给赵总。
赵总您好：
我是原沂蒙中药厂的一名员工，是鲁南给了我就业的机会，按说我已经很知足了，不该向您提其他的要求，可是我们家太难了，婆婆公公身体不好，欠了不少债务，我们家孩子还小，丈夫下岗了，为了多挣几个钱还账，他白天打工，晚上去火车站扛麻袋。我怕他累垮了，到那时，我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拖着两位老人，这日子怎么过啊。我想请您帮我家一把，给我丈夫一个就业的机会。我知道，您领导这么大一个企业不容易，我却为自己的私事麻烦您，可是我实在没有人可求啊。
魏艳
2009年2月26日
写完这封信我就后悔了，这不是得陇望蜀嘛，人心不足蛇吞象啊，按说我已经在鲁南上班了，该知足了。再说了，赵总那么忙，我还为自己的私事麻烦他，我这员工也太不懂事了。要是上万名员工都为自己的事找他，企业的事谁来决定？可是，转念一想，赵总那么多的事，我一个一线工人的信也许他压根儿就不看，秘书处理一下就行了。想到这里，我自责就减轻了许多。
安慰自己一番后，我就放下了这件事。可是丈夫成了我心中的牵挂，没有办法我只能劝他少干多歇息。每每看见丈夫倒头就睡的疲惫相，我的心还是纠结着。可是作为我们这样的普通老百姓，面对这样一个生存竞争的时代，我们显得十分无助。
一天，劳动人事部通知我，赵总看了我的信，派人对我的家庭做了调查，认为我家在照顾的范围内，要我通知丈夫，到公司机修上班。
这个消息如同久旱的庄稼迎来一场淋漓的春雨。那天阳光灿烂，温暖的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变暖了。我知道这是赵总的特批，就我丈夫文化程度、年龄，是无缘于鲁南制药的。我真想对着太阳放声大哭，可是我还是努力控制住了。最后我决定给丈夫打一个电话，电话接通了，我强忍着内心的感动，久久没有说话。在丈夫的几次催促中。我终于开口了，连我至今都没有想到，竟然是哭声，丈夫吓得不轻，他连声追问：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
我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说：今天晚上，你不用去火车站扛麻袋包了。
丈夫笑了：吓我一跳，我以为出大事了呢。不去怎么行，我们一帮哥们都约好了，今晚卸完中粮集团的货物，我们就凑份子吃夜宵呢。
你听我说，真的不用去了，往后咱再也不用扛麻袋了。
不去扛麻袋，哪里来钱吃饭啊？
你回家理理发，洗洗澡，换身好衣服，明天到新时代药业机修班上班。
别逗我了，老婆子，这么大的事情你说得轻巧，你以为你是老总啊，一句话的事儿。
——习近平
开篇九问
1
在“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陈旧话题，不断被刷新纪录的贪官激活的当下，一个共产党员，一个拥有百亿资产的民营企业的创始人，却填写了一份感动国人的答卷。
一个用27年的心血，创造了一个年销售额60多亿元、为国家一年就纳税近10亿元的财富帝国，当生命的烛光黯淡后，他把财富的权杖，交给了一个外姓人，把一座苦心打造的金山，交给了社会。令人瞩目的新领导班子里，没有一个是他的亲属。
就这样，他以财富传承的特殊方式，点燃了企业改革最后的火焰，照亮了世人们关注财富的眼睛。
就这样，兑现了27年前他创业时的许诺；兑现了17年前，他在庆祝承包经营十周年座谈会上的诺言：造福社会，为员工创造美好生活！也兑现了他在党旗下立下的誓言。
作为巨额财富的创造者，唯一的要求，是把自己的骨灰埋在新时代药业西区的玉带山上。那里是整个厂区的制高点，可以俯视这座他用心血浇灌的工业园区。
那份光芒四射的遗嘱后面，留下了五首歌名，其中一首是他每次听后，都会湿润眼睑的《忘忧草》——忘忧草，忘了就好。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想着的依旧是他人。
在当下，这样的遗嘱你相信吗？
2
当进步的医药科技，依然在遥望快速突变的病毒的时候，肆无忌惮的癌症就狂笑着，在死亡间轻易地画上了可怕的等号。就在医学界还无法遏制这个趋势的时候，他不幸患上胸腺癌。在秘密状态下，开始了一个人的抗癌战争，整整12年的决斗啊，上万双眼睛居然没有发现，他们的老板竟然是癌症患者。
2014年11月18日，当他的女儿赵龙在追悼会上，向员工们透露这个秘密的时候，立时，万人惊愕，继而失声痛哭。
一个做过三次大手术的癌症患者，为了不让事业受损，为了不让员工担忧，12年来，面对亲人、员工、社会，他居然没有露出任何蛛丝马迹，始终以强者的形象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
如此善意、完美的隐瞒，谁能做到？
3
消息传到哈尔滨，传到赵志富的耳朵里后，他对着家人一声叹息——
唉，我这个堂兄弟啊。生前，他掌管着上百亿的资产，要说手指头缝里漏点，咱也成富人了，可是你就是皮笊篱——不漏汤。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们虽说是堂兄弟，血管子里淌的是祖父的血。可是，我这个堂兄就是不开面。当年鲁南驻哈尔滨办事处租了咱家的房、车，按说，你不给咱家涨涨价也就罢了，反倒把生意给搅黄了，气得我真想回到关里，揍他一顿老拳。
言语中流露出些许不满的情绪。
堂兄赵志富说的这些家长里短，没有任何虚构，都是发生在赵志全身上的故事。
他在世的时候掌管着一家万名员工、年销售60多亿的大型制药集团，这是他耗费了27年的心血亲手缔造的，按说，在自己完全说了算的企业里，安置、重用几个亲属，那是小菜一碟。正如他的堂弟赵志富所言：翻遍所有中层以上员工的档案，找不到一个与他有血缘关系人，而那些与他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却被他提拔重用了。
当下，“姥爷厂爷爷科，高管开会全家坐，老板坐骑外甥摸，表侄倒水表姑喝”的错综复杂的裙带关系，纵横交织的企业比比皆是，在企业里，家族化控制、占有财富的数量触目惊心。而赵志全掌管的鲁南制药集团，却犹如一杯纯净水，明明白白、清清澈澈。
那么，在家族力量成為私营经济控股寡头，财富在血缘里无偿继承的大趋势里，赵志全创立的鲁南制药集团却能独善其身。
这样的事实，你相信吗？
4
他留下遗嘱，一切从简。但是，作为三届全国人大代表（第十、十一、十二届），一届省党代表，按照组织程序，是要告知上级人大常委会、上级党委的，除此之外，集团没有发讣告。然而，那几天，八百里沂蒙老区唯一的机场，客流爆满，不时地走出一个个脸色凝重的来客，这些人来自不同的国家和地区，带着眼泪，带着忧伤，匆匆赶往蒙山之阳的小城——费县。这些人的目的是那样的一致：看他最后一眼，送他最后一程。
那几天，无数匆匆的脚步，无数凝重的眼神，通往小城的国道一度堵塞。
那几天，寒风一改昔日的肆虐，轻轻地刮着。黑色的挽幛与白色的花圈，漆黑的臂纱与雪白胸花，构成了色彩的反差，低低的哭泣与缓慢的哀乐，构成了厂区的主音调。
灵堂内外：人山与鲜花互映，抽泣与落泪共鸣。衰草寒烟的厂区：白菊如雪，黑幛似云。
2014年11月16日，千古小城，一个久违的、宏大的送葬的场景出现了：灵车在低沉、忧伤的《忘忧草》的曲调中，缓缓地驶向殡仪馆。谁都没有想到，灵车后居然默默地跟着一万多人的送葬队伍。没有人组织，没有人指挥，成千上万不同年龄的人，却井然有序。他们跟在灵车的后面，沿着大道缓缓移动。他们没有统一的穿戴，只有胸前一朵白花。过往的老司机们看呆了，这种十里长街送亡灵的场景，在他们记忆里存在过，但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谁呀，好大的排场。
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言：谁的福报越多，谁的能量就越大。
那么多与他素昧平生的人来送行，表面上看似乎是对死者的尊重，但人们的行动，实际上是源于内心深处对信仰、道德的关注。
在信仰危机、时风待振的当下，这样的场景你见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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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老区企业的第一纳税大户，一个为国家纳税近10亿（2015年）的财富创造者，除了一张工资卡外，银行里没有多余的存款，除了跟员工住在一起的单元房，他也没有任何多余的房产，为了能照顾父母，在繁忙的工作之余能多看老人几眼，尽一个孝子的义务，他把老人从乡下接到城里，还得借住在集团早年修建的房子里。一个每年签字批款上百亿的企业老总，居然没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产。这在“房爷”“房叔”“房姐”“房哥”们无处不在的当下：在土豪们一掷千金，以购置豪宅为时尚：在普通百姓都为做房奴，而不惜一战的时代，他的行为似乎不合时宜，有些另类了。 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留给集团新任领导人的遗书：我的父母住的那套房子，是企业的钱修建的，产权归企业所有，父母年龄大，不易搬动了，让他老人家先住着，等他们百年后，你们再把房产收回来。
据说这个请求让不少人流下热泪。
二十多年来，他为员工建造的住房将近4000套，却没有给自己的父母建造一间。
他对高管们说：咱们的员工，大都是农村出来的孩子，家境都不富裕，供一个大学生就把一家的积蓄给折腾光了。就眼下的房价，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买一套房子不吃不喝也得20年啊，这么大的生存压力，你让他们怎么安心工作？要想让员工们过上幸福的日子，还是由企业投资建房，免费提供给员工住吧。什么时候我们的员工都住上房子了，我这个企业的老总也就安心了。
可惜上帝没有给他留下足够的时间，来完成“安得广厦千万间”的夙愿，在生命的最后的时刻，他在遗嘱里写道：给我们的员工增加工资，新完工的住房尽快分给员工……
当下，那些有钱的人不是移民国外就是置办海外家产，中国的富豪土豪们有几个像赵志全这样赤条条地走了，如同他赤条条地来到这个世上。
这样的事情你相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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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上万人的集团，公用车辆大大小小数以百计，其間不乏名车、好车。按照常规的思维逻辑，在这些大大小小的车辆里，最豪华、最尊贵的车，毫无疑问是老板的坐骑。然而，在鲁南，传统的思维被颠覆了，赵志全的坐骑是最普通的一辆。
谈及此事，集团科研部的刘忠博士，眼含泪光告诉我：十多年前，老板给我们这些博士配备桑塔纳2000的时候，他的车还是那辆破旧的普桑，因为修过几回了，车体已经透风撒气了，那是一辆跑了60多万公里的普通桑塔纳啊，对汽车稍有经验的人都知道，60万公里后的国产普桑的样子啊。
说起车子，公司的销售主管深有感触：赵总为我们这些主要的片区经理配上奥迪，那是当时最好的国产车。下属的车比老板好多啦，这恐怕是我们鲁南制药的特色了，弄得我们都不好意思坐了。赵总却说：你们出去代表着公司的实力和形象，你们什么时候配上宝马、奔驰了，咱们鲁南的日子就好过了。市场都是你们这些将士们跑出来的，先锋有宝马，大将有良驹啊。就这样，他那台普桑一坐就是十几年啊。后来在我们的一再要求下，他才勉强地换了一台丰田商务。
这样的故事你相信吗？
7
一个民营企业，始终把科技视为最终的竞争力，为此，搭建起自己的“黄金台”。在20世纪90年代企业还没有太大的实力的时候，他就一掷千金招人才，博士开价：月薪万元，一套136平方米的住房，一辆车子……
老员工们说：咱们刚刚吃上饭，就花那么大的代价聘那么多的博士、硕士，而且给他们配备投资上亿元的实验室，赵总啊，咱们有这个必要吗？
他一笑，问：你知道战国时期燕昭王筑黄金台的典故吗？你知道乐毅、邹衍、剧辛是哪里人吗？
一晃就是十几年，如今的鲁南，有了一支20多名博士、800多名硕士、数百名本科生组成的新药开发团队，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老区企业，居然荣获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6次，荣获省科技进步最高奖一次，专利技术达1000多项，其创新能力在全国同类行业中属于前列。
当下，国家痛下决心整治污染，以断臂求生的决绝，开始了企业转型，展开新的工业革命时，那些靠牺牲能源、资源环境为利益增长点的企业，效益开始全面滑坡。2015年，鲁南却在全国医药产品降价15%的不利环境下，靠着强大的研发实力，靠着新产品的拉动，整体效益如同牛市，一路翻红，利润一路上扬：2015年成为全市工商企业的纳税冠军，一跃成为八百里沂蒙山效益最好的企业。
这样的超前眼光，这样的创新意识，我们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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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市场的供给严重失衡，一边是产能过剩，一边是供给严重不足。在医药生产领域更是如此，一方面质次、价廉、低效的产品充斥市场，一方面是患者买不到优质、安全、有效的药物。低、小、散的产业布局，加大了市场的无序竞争，在利益的驱动下，药品的价格就成了占领市场的利器，成本核算就成了生产商的首选。一些厂家就用廉价的原料充任地产药材，甚至偷工减料，不治病的药品比比皆是。患者忍不住要问：能治病救命的药物谁来生产？事实也是如此，老百姓看病从来没听说谁跟医院讨价还价，要命的是花钱买来的药品不能治病，人民呼唤良心药、治病的药物。
在鲁南有个长期亏损的项目——“脉络舒通”生产线，脉络舒通是治疗脉管炎的特效药，它的主要成分是水蛭和蜈蚣，尤其是蜈蚣，人工养殖困难，野生蜈蚣日渐缺乏，导致原材料价格一路猛增，野生蜈蚣价格高达2000元一斤。居高不下的原材料价格，导致成本严重倒挂，脉管炎患者喜欢的脉舒舒通陷入尴尬。
对不负责任的厂家来说，这事简单：停产。可是赵志全说：患者有需求，咱们赔钱也生产。就这样，十几年来脉络舒通一直在生产，鲁南付出的代价是亏损7500万。
新时代药厂地处温凉河湾里，在“宁让企业亏，也不让温河浑”的环保理念里，鲁南的行动口号：环保第一，建厂第二。建厂与治污同步。新时代药厂开工时，一座投资1.8亿元的污水处理厂就开工了。为了拥有企业的专业环保团队，鲁南不惜重金招聘环保专业的博士、硕士、学士组建环保部。这就是温凉河野鸟成群，流水清澈的秘密所在。
什么是人间大爱？
那些靠损害民众利益、牺牲环境获取巨财富的企业，给慈善机构捐点款就成了慈善家。这样的“善人”多了，绝不是社会的福祉，真正给社会造福的人是那些胸有苍生、大爱无疆默默的善行者。
在以挣钱为目的、以效益为前提的当下，鲁南制药的这种企业善行，你相信吗？
9
一个年销售收入60多亿元的企业掌门人，在这样一个浮躁的社会里，却一直没有任何负面的新闻，哪怕是一个小道的传闻或博文，不论是金钱还是美女。 我采访左家王庄的原村支书匡夫启时，他一脸敬佩地说：他那种自律是一般人做不到的。是人都有七情六欲啊。
采访他的遗孀龙广霞时，她一脸泪花地说：如今社会风气不太好，有钱人养小三包二奶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可是我们家志全一生无绯闻。他是一个对家庭负责的男人。他临终给我留下的那封信，让我一直感动不已。我知道，他留下的五首歌的意思，《粉红的记忆》多半是回忆我们相识、相恋的那段时光。
他健在的时候常说，一个人假如对自己的家都不珍爱，这样的人你别指望他爱厂。
古人云：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同样的道理，一个连家都经营不好的人，怎么能经营好一个团队呢？在鲁南，无论是在厂区还是在购物中心，你都会看见这样的组合：一对夫妻牵着孩子的手，快乐地从你面前走过。据说，这样的构图是赵总眼里最好的风景，每每看到这样的组合走过，他都会向笑着他们摆摆手，点点头。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鲁南制药中层以上管理者不在少数，别说婚外情、包小三、养二奶之类不道德的行为，就连正常的离婚案都鲜有发生。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这是历史的经验，也是先人的教训。也许有人会说，信息时代，精英人物的作用在锐减，领袖的魅力在削弱，英雄的时代已经落幕了。看看鲁南的掌舵人，这些论调你还相信吗？
人们对亡者印象的多元化，增加了我的好奇心。
可是，面对上述九问，我陷入困惑。我也曾对这些信息难以相信，数度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虽然我感到这是一个难得的典型，但是当今社会令人怀疑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目前，社会公德、个人道德普遍滑坡，为谋取财富不计后果，甚至以身试法——
社会层面：牺牲环境，破坏资源换取利益，成了司空见惯的工业现象。一个电解铝厂给当地交税一个亿的同时，也把一個甚至几个山清水秀的村庄变成了癌症村。一座矿山开工了，一个老板富了，可是一方百姓跟着遭殃……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
政府层面：贪官仿佛韭菜，割一茬又冒出一茬，而且触目惊心。山西一个分管煤炭生产的副市长就能坐拥6亿财富，北京一个小小的副司长家里的现金就能连续烧毁数台点钞机
中央层面：为了重塑党员干部的形象，为重新构建社会道德，匡扶信仰危机，在全党上下实行“八项规定”，全面推行“三严三实”……
面对这样的现实，我敏感地意识到这个被无数人怀念的创业者，从社会层面上讲，是个难得的标杆式的英模：从党性的角度上看，是一个新时代的典范：从人性的角度上看，是一个大德大爱的榜样……
从上述的表现看，他身上有着沂蒙山人吃苦耐劳、乐于奉献的传统精神，他那种敢于担当、执着创业的精神，不正是沂蒙精神在新时期的丰富与提升吗？
习近平视察沂蒙后说：在沂蒙这片红色的土地上，诞生了无数可歌可泣的英雄儿女，沂蒙六姐妹、沂蒙母亲、沂蒙红嫂的事迹十分感人。沂蒙精神与延安精神、井冈山精神、西柏坡精神一样，是党和国家的宝贵的财富，要不断地结合新的时代条件发扬光大。他的身上还密集地展示着被时代光大了的沂蒙精神，展示着一个共产党人的家国情怀。譬如他敢于担当、执着创新的理念，譬如他迎接困难战胜困难的斗志，譬如他对追求财富的激情和对待财富的平常心态……
在时风萎靡的当下，他之所以以时代的精神风貌突兀而出，是沂蒙这片土地给了它丰富的文化营养，他的行动无处不带着传统沂蒙文化的烙印，换句话说，也只有诞生了感天动地的沂蒙精神的革命老区，才孕育出鲁南这样的企业，才孕育出赵志全这样的时代楷模。
作为一个研究沂蒙文化三十年的作家，我完全相信这个人物、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但是出于一个报告文学作家的责任感，我决定核实这些多头获得的信息，我走进这个故事的发生地——沂蒙老区的鲁南制药，感受一个叫赵志全的共产党员的精神力量，
上篇
中国经济成就世界第二，这是改革开放以来，政治家智慧和企业家智慧组合的结晶。今天，面对财富的暴增与人性的异化。我们不得不提及这样一个命题：企业家殚精竭虑地创业为了谁？他们苦心孤诣地创造财富为了谁？
一、采撷信息
1
随便打开网站、微信，只要输入赵志全、鲁南几个字，扑面而来的信息就会塞满了眼睛，这就给我实地采访前，了解主人翁赵志全带来了诸多便利。
感谢网络时代。
琅琊网，临沂市一家点击量颇大的官方网站。临沂在历史上亦称琅琊郡，故有此名。网上一副对联显得尤为耀眼：
为民造福沥血呕心制妙药丰功与蒙山沂水永在
为国筹谋忠肝义胆献嘉言美誉共清风明月同辉
横批：沉重悼念赵志全同志
紧随其后的是一则消息：
记者XX报道：优秀共产党员，我市鲁南制药集团的董事长、总经理赵志全同志的遗体告别仪式在市殡仪馆举行。
全国人大常委会、省人大常委会、省总工会、省发改委、省科技厅、省经信委、省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中共临沂市委、市人大常委会、市人民政府、市政协、市人大办公室、市委办公室、市政府办公室、中共兰山区委、中共费县县委等单位敬献花圈。
山东大学、华东理工大学、青岛科技大学、上海医药工业研究院、安徽省医药设计院、华东医药股份有限公司、国控山东医药股份有限公司等单位发来唁电……
毫无疑问，这篇报道带有浓郁的官方色彩，导语似的小标题是选自灵堂上的一副对联。大照片上，依稀可以看清楚挽联上的字体。
仔细品味这副挽联，纵观赵志全的一生，这副挽联可以说表现得恰如其分，40个字，就给57岁的人生画上了一个盖棺定论式的句号。感谢我们的祖先创造的含义深刻、言简意赅的精准文字。
说实话，我急于要找的是那些来自民间的反响，来自生活底层的情感。
网页继续翻阅，大量的图片、文章扑面而来： 赵总对我们鲁南的每一名员工，胜似他的亲兄妹，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依然想到让我们学会坚强，面对他留下的《忘忧草》我不敢失控，生怕破坏这庄严肃穆的氛围，但是泪水早已迷失了双眼，以至于瞻仰他的遗容时只看到了一个模糊的、瘦削的、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庞。2014年10月24日13：37分，我在微博写了一段文字：明天就是厂庆了，我们都会欢呼，祝愿我们的公司繁荣昌盛！祝愿我们赵总身体健康，从病痛中坚强地走出来！遗憾的是，我的祝愿没有实现。
18日。我们赵总入土为安了。我们只是随着人群送他老人家，大脑毫无思路，丢三落四，很多事情都需要办事处的同事提醒。所有前来送别和悼念赵总的人们都满怀悲痛，有几位女士已经哭得无法站立，蹲坐在冰冷的石板地面上，不得不依靠身边人的搀扶才能站起。这成千上万的人都是发自內心的感恩这位曾经辉煌、现在远去的智者：感激这位一心回报社会、无私奉献的“愚”者：痛别这位华发早生、呕心沥血、为了公司、为了社会，直至付出生命代价的长者：怀念这位关心员工、关爱社会、为国献言、悲悯苍生、若父若兄的仁者。
19日夜。“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安葬完我们赵总，按照我们当地的习惯，我们要为赵总守夜三天，大家都报名参加。可是赵总的夫人不同意，她说：你们的心情我理解，可是赵总走了，我们活着的人必须振作起来，团结一心，完成你们赵总没有完成的事业，才是对你们赵总最大的告慰。你们就让你们的赵总走吧。他把两辈子的事都干完了，他实在是累坏了，让他到天堂里好好歇歇吧。后面的事情就由你们来做了。走吧，走吧，大家都回家休息。明天回到你们的岗位上去吧。
其实我们都知道最难受的是龙大姐，人说，人生的三大不幸：幼年丧父，中年丧伴，老年丧子。她这是中年丧伴啊。一个和她厮守了32年的丈夫走了，留给她的是长长的怀念和无尽的忧伤。从此她就要孤舟独桨，在人生的汪洋里独自承受了。可是她却反过来劝说我们，这是一个坚强的女性啊。看看她孤独的身影。我忍不住再次流泪了。
19日。赵总葬礼的第二天早上，我们要返回济南办事处了，在这悲痛万分的时刻，我记住了昨天赵总的追悼会上，赵总的夫人，我们的大姐龙广霞的一句“君子退场，不诉离殇”。我知道这也是苏东坡《南乡子》里的句子——君子之交淡如水：醉笑陪君三千场，不诉离殇。我们必须要坚守岗位。丝毫不敢松懈。我们必须超额完成我们赵总年前下达的指标，这才是对我们赵总最好的祭奠和怀念。走前，我再次来到小花山看望赵总。那天早上，有点奇怪，一向百鸟喧嚣的花山，一下子平静下来。散着新鲜泥土气息的坟茔，静静地落寞在鲜花里。看来他们都比我早，天不亮就来看望赵总了。看看昨日燃烧的纸钱，望一眼供品，看看大理石上的照片，我知道，若父若兄的赵总。他永远地走了。我说：赵总，我，你的学生、你的员工、你的兄弟吴清纪来了，说完顿时泪流满面，在飞扬的泪花里，我哽咽着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只有双膝跪倒，对着陵墓施以深深的、深深的跪拜……
毫无疑问这是一份真情实感的博文，是作者的一段心理历程。再也没有比这样的文字更有真实性了。于是我在采访本上写下这样的字：采访吴清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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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的功能被无限开发后，世界立刻奇妙起来，微信作为私人宣泄和表达的空间，日渐成为公众不可或缺的展示平台，它跨越时空在有限的时间里做着无限的传播。我同众人一样无法脱俗，离开电脑就摆弄手机，虽然我曾不止一次地宣言：如果我们不摆脱屏幕的控制，早晚有一天，我们会在大、中、小三屏（大屏指电视机，中屏指电脑，小屏指手机）里变成傻子，最后无知而去。然而现实中我们谁都无法离开三屏。
打开手机，在微信里看到这样一段文字：
赵总走了，带走了持久的温暖和现实的属望。面对那辆缓慢的灵车。我不知道冬日里还有没有温暖的太阳，面对那个空了的办公室，我不知道长夜里还有没有一地月光。赵总走了，留给我无尽的彷徨，赵总走了，留给我缠绵的忧伤。我不知道温凉河的碧波是否依旧流淌，我不知道玉带山上的鸟儿是否还在歌唱。我不知道美丽的女工是否笑声朗朗，我不知道车间里的机器是否依旧鸣响……真的，我不知道赵总走后，风，是否会改变以往的方向……此时此刻，我只知道无言地落泪，一滴一滴落在洁白的胸花上……（美国人鲁南心）
这是一个被转發了N次的微信，看到优美的文字和文字间那片真情，我失眠了，原本是上网累了、乏了，想歇息了，可是这篇短短的微信，所低吟的悲歌，让我的睡意荡然无存。我突发奇想：采访一下这个“美国人鲁南心”。后来一想，傻呀，微信上的名字有几个是真几个是假？虽然打消了这个念头，可是微信里荡漾的悲伤气息，让我的心久久不得平静……
我读段博文的心情可想而知，我理解一个人对知遇之恩的报答。人心就是这样，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这才是做人的基本道理，何况新时代药业离孔子的故国鲁国不足百公里，花山上当年就曾设立儒家的讲坛。
诚然，对于浩瀚的时空而言，人生短暂，写过“不诉离殇”的苏东坡在《和子游渑池怀旧》里有句话：人生百年何处似，应似惊鸿踏雪泥。经历人生曲折的苏大师，诗的寓意是对人生的一种感慨，或者说是一种释然，其实对于那些拥有建树的人，对那些给社会、给国家做出突出贡献的人而言，雪地上的留痕是不会轻易被飞扬的雪花所覆盖的，人民对他的怀念不会因时空的延续而淡化。苏大师没有想到，千年后，人们依旧想到他。正如上述博文的作者吴清纪所言：我们忘不掉他。瞧，网站上，博客里不断增加的怀念文章就是例证。
博文海量般地涌现在我的眼前，我沉浸在这些真情而忧伤的文字里不能自拔。但是作为一名报告文学作家，我知道，任何间接的素材都不如作家挖掘的材料可靠，尽管这些素材是真实的、可信的。于是我只好关闭博文，开始设计自己的采访方案，我必须获得一手资料。
可是新华社一个老记者的出现，改变了我事先拟定的采访计划。
二、泪光里的见闻
1 确切地说，鲁南给我的第一印象是铭肌镂骨的。
进入鲜花簇拥的敞开式大门，就是一座星级宾馆，绿树掩映的宾馆东侧是一条长长的厂区路，两侧是石竹花和小草构筑的草地，一排香樟树在细风中摇着茂密的叶子，唱着自然单调的歌儿，给这清净的厂区增添了些许热闹。
香樟是南方树种，却在北方茂盛着。负责接待我的小孟告诉我：我们栽的第一茬香樟因水土不服而枯萎了。一向雷厉风行，看准的事情绝不退让的赵总说：继续试验。我就不信南竹都能北移了，南茶都能北种了，南树就栽不活？
为栽活香樟树，赵总提出“深挖坑，晒一冬”的种树理念，结果来年，我们的厂区就有了沂蒙第一香樟路。
我们的厂区就是一个植物园，花草树木种类齐全，世界各地、天南海北都有。在厂区绿化的那些日子，赵总出发美国，回来带的不是加州红提、新奇士橙，也不是花旗参、纳帕河谷红葡萄酒，而是国内稀缺的树种、花种、草种。建百年企业先建绿色工厂。鲁南新时代厂区就这样成了多国植物园。
去年市园林局的专家调研后做出评估：新时代药业厂区的绿化率高达68%，厂区300多种花木，200多万株树木的估价就高达3个亿，而且正以每年5%-8%的速度增值着。这是赵总给我们、给子孙、给社会留下的一笔巨额财富。我们赵总可喜欢花草树木了，那些疯长的树木、花草，都成了他眼中的至爱，对花草树木的习性了如指掌。不是王婆卖瓜自己夸自己，就凭我们赵总的绿化意识和成就，当选全国绿化先进个人条件绰绰有余。
看看这郁郁葱葱的树林，看看那些挂着名片的名贵树木，看看那些我叫不上名字的鲜花，看看那些风中摇曳的绿草，我点点头。我想起费县县委副书记陈海玲报告里的一句话：挑剔的美国食品与药品专家，考察完新时代药业后，面对绿树红花，他竖起大拇指说，这是我在中国看到的最美的制药企业。
树荫将七月的热浪隔在硕大的树冠上，带着花香的风变凉爽起来，走在浓荫里，听蝉在得意地嘶鸣，鸟在无忧地嬉闹，心情立时好了许多，长途的疲惫淡化了许多。当一片黄色的鲜花，在香樟树的尽头突兀而现时，我听到忙碌的蜜蜂在唱着勤劳的歌。
在这片黄花地的西侧，一片大水荡漾着碧波，水中央是几个形状不一的荷花池，白鹭和灰鹤，成群结队的野鸭成为湖中的常客，它们的追逐让水面多出几分喧嚣。这是连环湖，高湖与低湖之间是一条人工河，常年的水流，让石子铺就的河床生出许多生命，青壳的螃蟹在耀武扬威地横行着。哗哗的溪水不知疲倦地低吟着童年的歌谣：流水、螃蟹、野花、小草。
含苞的荷花、摇曳的芦苇。一对碎花的蝴蝶翩翩而来，在小溪上起舞，它们似乎带来了熟悉的歌声：亲爱的你跟我飞，穿过树林去看小溪水……
流水经过的地方变成了湿地，香蒲抽出修长的剑叶，微风里摇出一片细响。
湿地香蒲的上方，是一条长廊，顺着葡萄长廊的甬道，尽头，一只野兔坐在那里，用前爪梳理着被花草弄乱的绒毛，机灵的眼睛无视我们的存在。随行者说：这些野兔的胆子可大了，你不到它的跟前它坚决不跑。之后，他笑笑说，不瞒你说，这都是我们赵总给惯的。赵总那人爱环境都到了“癖”的程度，别说一只鸟，就是一根树枝，你折断了他都会跟你急。温凉河流经我们厂区的那一段，成群的苍鹭、野鸭，无数的野鱼，排成队的螃蟹，多少吃货都惦记着这些野味啊，可是，由于赵总的精心呵护，它们都在这里安心地过冬呢。所以在我们的厂区，野兔见到人是打“敬礼”的。
野兔是群居动物，要让野性十足的“长跑健将”自在地生活，必须拥有足够大的林带和草地，狭小的空间会让这些野性大、气性足的家伙毫不犹豫地逃离，追求它们的自由世界。
当我感到脚步有些沉重时，随行者说：这才走了厂区的十分之一，看见了吗，就是那座山，当地人叫它小花山，乾隆爷下江南时改成玉带山了，那里才是我们厂区的制高点。我们厂区号称“两岭五湖三河山”。12年前我们赵总选择这里的时候，还是一片不长庄稼的乱石滩和荒草岗，万寿山、玉带山上只有耐旱耐瘠薄的松树，这些年，我们种花养草，不少地方都是用挖掘机清出石头再填上熟土，才种的树。就这样我们一干就是12年。如今，全部厂区都架起自动喷灌的管道，连昔日的石山上都自动灌溉了。12年啊，赵总批出了成亿的资金购买花草树木，他带着我们几千人，出力流汗，精心呵护着，才有了这座大花园。市园林局的评估专家，对我们厂区里数以万计的树啊竹啊花啊，经过评估，得出数字：价值3个多亿。直到这时，我们大部分员工才明白老总的苦心：他老人家看得远啊。按说企业是看重利润的，谁舍得把大把大把的钞票换成树苗啊、草种啊，也只有我们赵总做得到。他不仅给我们营造了一个山清水秀的工作生活环境，也给我们创建了一座绿色银行。
走过长长的葡萄长廊，便是1958年大跃进时期修建的沂蒙山前最大的石质的主干渠。渠的源头是时任山东省第一书记的大书法家舒同主持修建的大水库，他的书法真迹“许家崖水库”依旧彰显着书法家遒劲的笔力，如今浩荡的大水依旧从渠里通过，灌溉着下游的数十万亩土地。赵总健在时，常常在渠边思索，他说过，毛主席了不起，那个时候咱们国家那么穷，他硬是带着全国人民干了那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当下，我们国家的水利设施几乎全是他老人家的遗产。如果没有当年的大兴水利，真不知道我们现在的城市人喝什么。
攀滿藤蔓的吊桥跨过干渠，对面就是玉带山了，山对过就是万寿山，当年乾隆皇帝南巡时修筑的万寿宫，依旧张扬着当年的大清盛世、皇恩之下的温凉河依旧浩荡北去。我一直不明白，小花山改成玉带山，是如练的温凉河缠绕自然而得，还是这长长的青山，形似皇帝的玉带，天子恩赐而获？
长长的温凉河就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湾，湍急流水进人河湾立时安静了许多，水因山而美，山因水而柔，在这水山相拥的弯里，就在玉带山下，温凉河畔，一座依山傍水的小楼静静地站在合欢树下。
看到这座小楼，小孟哽咽着嗓子说：这座专家楼，就是我们赵总病重期间生活、办公的地方。最后的日子，他就在这里忍受着几个月的低烧，直到坐着轮椅，吸着氧气，他依旧从容地指挥着千军万马，精心谋划着鲁南的未来。如今物是人非，人去楼空了。这些日子，我们都不愿看见这座熟悉的小楼，一见到它就想起我们赵总，就想掉泪。赵总知道我们会长长地怀念他，为让我们少思念他，多展望未来，他给我们一首《忘忧草》——忘忧草，忘了就好。可是我们怎能忘得了啊。 此时，阵雨后的天空更加湛蓝，西坠的太阳把雨后的树林照出几分特殊的气息，阳光静静地从合欢树上滑下来，专家楼清晰起来，但是人去楼空后的沉寂，让昔日热闹的小花山失去了“背依青山览胜景，面对碧水听涛声”的意境，一切都因为主人的突然离世变得沉默了。
两个女孩静静地坐在台阶上，木然地看着一地阳光，年轻的眸子流露出淡淡的忧伤。鲜花、女孩是一个充满朝气的组合，可是不协调的忧伤在弥漫着。我知道她们对赵总的那份情感，用一个女工的话说，我从来没有把他看成老板，我一直就把他当父亲对待。
女孩子总是多忧善感。见到我们，她们从思念中醒来，一扫脸上的忧思，快乐得一蹦一跳地地迎上来。小孟介绍：这个叫王娟，那个叫王佃茹，她们都是专家楼的服务人员，她们平时与赵总见面多，杨老师，抽空你采访采访她们俩吧。这两个小精灵满脑子都是赵总的故事，前些日子新华社的李记者就采访过她们。
一提赵总，两个女孩脸上的笑，风一样地刮走了，漂亮的眸子闪着些许泪光。
这是一座三层小楼，当年，这里是一片荒凉的山脚，赵总想给聘任的专家、到访的客人，一个优雅的环境，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后来，这里居然成了鲁南制药的“大脑”，那么多生死攸关的决定，那么多一掷千金的批复，以及后来令社会赞叹的遗嘱，都是在这里完成的。只是他没有想到，从搬进小楼他就再也没有机会走出去了，小楼成了事业的疆场。
如今的小楼一切照旧，简单的办公设施，磨光了的地板，木板睡床，磨破皮子的沙发以及使用了十多年的台灯，泛白的窗帘……
服务人员依旧上班，只是没有了川流不息的请示、来往汇报的烦嚣，没有了老总那案牍劳形的憔悴，没有了孤灯下的徘徊，没有了星夜孤窗的明亮，没有了黎明前的思索。
时间是最可怕的杀手，它能把一切存在变成记忆，它能把一切刚武变得疲软，它能让顶天立地的汉子轰然倒地，也能把挽澜于狂危、摧峰于正锐的英雄变得不堪一击。如今，这里连坐在轮椅上、拖着氧气瓶的那个瘦弱的影子都没有了，只有无言的落地大窗，直面着一川东逝水，做着无言的惆怅；只有冰冷的氧气瓶，向来者陈述着那个男人的坚强，陈述着他曾承受的那漫长的苦难，只有太阳在东升西落，周而复始地在小楼上空，一如既往地轮回。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成为回忆，只有满山的黛色，呵护着这座曾经创造了无数奇迹、造就了无数辉煌的小楼。
静静的灯台承载着时光燃烧留下的灰烬。那幅悬挂着的“不怕困难，挑战困难，战胜困难”的匾额，好像在壮怀激烈地讲述着主人曾经的辉煌。尘封的镜框里，那幅火炬手的照片，展示出昔日主人长跑健将的风采，斑驳的墙壁上，那幅领取国家科技奖时的照片，定格着主人如日中天的辉煌……
随着小姑娘的陈述，忘不了的一幕一幕重新复活……
我无法忍受，在服务员王娟含泪的讲述中逃出小楼，一串泪花溅向花丛……
院子有一个宣传栏，张贴着一些当年整治这片荒凉地时的照片。那是2005年的植树节，赵志全还是一副孔武有力的架势，他一脸笑着挑着两个硕大的水桶，钩担成为一轮月牙，勾勒出劳动者的快乐。另一幅是他在给一株公孙树浇水，那个一袭红衣的女人是他的夫人龙广霞，那个戴着安全帽的高挑的女孩，一眼就能看见她的身上闪现着赵志全的基因。
王娟说：为了让这片乱石丛生的荒野变成常年有绿色、四季有花朵、全年有果实的花园，那些日子，赵总一家三口齐上阵了。她记住了赵总的一句话：小花山上不能只开桃花，我们要让它百花盛开！
从照片上看，那是一片散发着泥土气息的工地，挖出的石头张牙舞爪地散乱着，一副百废待兴的模样，与眼下绿树红花不成比例。服务员王娟说：杨老师，我们看看那株银杏树吧。
合欢树南侧，一棵公孙树已经枝繁叶茂了，公孙树也叫银杏树，树上挂着青青的银杏果。树下立着一块牌子：赵志全龙广霞捐赠。他向我描述着当年赵总植树的情景。
面对这株公孙树，我想起故乡沂蒙老区一句流传甚广的民谚：桃三杏四李五年，当年的枣树能换钱，无儿不植公孙园，因为公孙树生长缓慢，结果期需要几十年，那是给儿孙们栽种的果树。没有儿子的赵总却在厂子里种植了大量的公孙树，如今植树者走了，当年的公孙树却结果了（嫁接后缩短了结果周期）。真是应了那句话：前人栽树，后人吃果。
可惜，服务员王娟说，那片垂丝海棠往年都是一树果实，赵总走后，它们就没有结一个果子。也许是过多的哀思耗尽了它们的力气吧，春天这些花儿开得稀稀疏疏的。说着，她秀气的眼里闪着晶莹的泪光。末了，她说：杨老师，我不陪你们上山了，我们赵总就睡在山上。我一看到坟就会哭，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说着她掩面而去。
合歡树下有条上山的石子路，在夕阳下默默地飘人林子的深处。我们的脚步在一座散发着泥土气息的坟茔前戛然而止，墓碑告诉我，书中的主人赵志全就睡在这里！
纪念故去的人有三种方式：故居、墓地、后人，故居，可以让人触目他生前的衣食住行、学习生活的环境；墓地就是让后人凭吊的场所：后人，显然更为重要，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也许后人不能尽续先人的公德才智，有一条血缘的跟传下来，总比无声的遗物更让人怀旧。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环视这片视野开阔却有着几分空旷的墓地。
坟的四周栽满了耐旱的火棘，冬天落叶后只剩下红彤彤，一簇一簇的果实。洁白的雪花下，如同盛开的鲜花。那一瞬间，我明白赵总说的四季有花、全年有果的含义了。智者从来不会给听者解释什么，一切都要看果，时间只是果的演进程序罢了。如同这片荒野上的新时代药业，不需要解说，不需要表白，一切都在阳光下一览无余地展现着，犹如这片茂盛的火棘丛。
站在花山的高处，俯视这片绿树红花、湖泊流水，我在想，假如没有人告诉我这是一座现代化的药厂，假如我没有看大门口的牌子，此时有人问我身在何处？我会告诉他，我在一个美丽的花园里。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我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哭泣。
这是一个矮小精干的男人，从外表上看并无特别之处，可是，他身后的几个跟班暴露了他的身价。他的眼里盛满了泪珠，一副“眼空蓄泪泪空垂”的伤感。他双手捧着一束鲜花，旁若无人地走向坟茔…… 可是，我们知道您会时刻眷恋着您挚爱的鲁南，您在天国里也会牵挂着我们的岗位，关心着员工的衣食住行，借此机会我代表我们全家，表达对您的深深的感激……
当她一脸泪水地走下报告台，向听众鞠躬致谢的时候，我突然看见这是一张好熟悉的脸，在哪里见过呢？哦，我想起来了，网页上有个画面，在赵总的灵堂前，那个因极度伤心而哭昏了的女工，就是她！
毫无疑问，这是一篇文学味儿十足的报告稿，我问身边的公司宣传部长：她的报告稿，是谁写的？
是魏艳自己。
她是干什么的？
51车间的洗衣工。
洗衣工？
是的，她原先是沂蒙中药厂的一名下岗工人，是我们鲁南收购了这家企业，赵总全部安置了那些下岗的员工，她才重新上岗的。这些年来，她一直给我们厂报写稿。听说她出身很苦，命运多舛，年轻时是一名文学爱好者，后来被生活压得喘不上气来，只好放弃了文学梦。现在生活安逸了，她又旧梦重温。
我决定采访魏艳。
新时代宾馆的茶室。
魏艳是从车间直接过来的，她一身简装，一伸手我就看见她手上的老茧，这是一只干粗活的手，是一只勤劳的手，握住这样的手你会感到特别温暖、特别踏实。
我说：真的，你的报告稿很有文采，听了让人感动。
她笑了，说：杨老师，早在1990年我就读过一本书《绿色梦》，那时候，我就知道你，可是一直没有见过面。
作为昔日小城的文学青年，四分之一个世纪过去了，居然还有人记得一本发行量只有3800册的书，我不知道这是文学的力量还是文学的悲哀。
我很惭愧地说：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都25年了，难得你还记得这本书。
你那本书充满了向上的能量，你的语言成为我们这些文学青年效仿的对象。真的杨老师，你是我们的榜样。
我摇摇头。其实在我们这个社会里，真正的榜样是那些为社会、为国家做出贡献的人，譬如你们的赵总，他白手起家，靠着一股子顽强的拼搏精神，凭借一股创业的豪情，硬是在强手如林的市场上，打出一片新天地，给社会创造了一万多个就业的机会，每年给当地财政增加了好几个亿的税收，这样的人才是我们这个社会理应崇拜的偶像，才是你我学习的榜样。
我的话戛然而止，因为我看见魏艳的脸上泪花潸然。
我担忧会出现这样的场景，因而我的采访是从文学开始的，我原本想通过愉快的交流，达到采访的目的，没有想到无意中提及赵总，让我的算盘落空了。看来员工们对赵总的感情绝不一般。
良久，魏艳擦擦脸上的泪花，说：杨老师，让你见笑了。自从我们赵总走后，只要一提起他，我就忍不住流泪。我曾把这个无法言语的情感讲给妈妈听，我妈妈说：妮，赵总给了你们员工操了那么多的心，让你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为这样的老板流泪是做人的本分。
你妈妈？
是的，我妈妈。我妈妈读过不少书，我父亲早逝，她也受了不少的罪。自从我到鲁南上班，我们家才算有了安生的日子。我妈妈说：是赵总给了咱家幸福的生活，给了咱这些普通人体面的日子，咱们千万别忘了这样的好人。当单位搞赵总的事迹报告会时，面对争先恐后的同事，一向不善表达的我也积极报了名，之后，我回到妈妈那里，向她请教，她说：你不是说一直没有机会向赵总说句感谢的话吗，这不就是机会吗？妮，你就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就行了。赵总是个有心人，他在天堂也会听见的。于是在妈妈的帮助下，我就写了《写给远在天堂里的您的一封家书》。
如果不是仔细的采访，我哪里知道，这份报告里居然凝聚着一对普通的母女情怀，老赵，有这些普通人怀念着你，你若九泉有知，必当欣慰。
看看沉浸在悲伤中的魏艳，我担心采访无法继续。这时候，魏艳说：杨老师，让我哭一会儿就好了，前些日子，新华社的李锦记者采访我，也是这样，哭出来就好受了。
她接过一杯茶，喝了几口，止住脸上的泪花。
她说：杨老师，还是从我的身世说起吧，文学讲究因果，没有铺垫就没有故事的延续。不了解我们这些下岗员工的难处，也就无法理解我们对老板的感情。
魏艳在低沉的话语中开始了她的陈述，期间，她不时地落泪。
人生的三大不幸之一就是幼年丧父。我三岁的时候，父亲不幸病逝。当父亲被黄土深深地掩埋后，无助的妈妈死死地抱着我，泪水掉在我头发上。终于，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她说：妮，你别怨妈妈心狠，这是没有法子的事情，去吧，跟你叔叔去吧，那是一条活路啊。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叔叔来领我的时候，妈妈难过的样子，不懂事的我哭着喊着，妈妈背过脸去扶着门框慢慢地倒滑下去。
我叔叔是供销社的干部，他待我像亲生的女儿，是他含辛茹苦把我养大的。那时我想考学，我喜欢文学，上小学时我的作文就特别好，经常被老师当范文读，上初中时我就开始了文学的梦，我向往着上大学、读文学院，将来当一名作家。可是，看看叔叔家的几个孩子，我长叹一声就放弃了。我都十六岁了，得自己养活自己了。初中沒毕业我就工作了，先是在乡镇供销社干合同工，因为是农村户口，转不了正式工人，八年后，供销社走向解体，我又转到县城的方便食品厂做工，后来没有技术含量的食品厂被个体户顶垮了，1998年我转到沂蒙中药厂在制剂车间做工，那个时候，药厂已近走下坡路了，每月发60元的工资，有订单就干没有订单就放假，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跟下岗没有多大区别。三个月后我就正式下岗了，要命的是我爱人工作的面粉厂也倒闭了。我们一家三口住在婆婆的两间平房里，婆婆公公都是企业工人，企业倒闭后，他们一月就领那么点可怜的生活费，我们一家人的日子相当艰难。
那个时候，凡是有点儿后台的员工都通过关系调走了，不少人进了党政事业单位，剩下的都是像我一样两眼一抹黑，从农村出来的人。我们只有孤独的挣扎，只有无助的等待。
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我满以为上班了就可以帮助一下妈妈了，最起码也能给叔叔分担一下困难了，可是我哪里知道生活的艰辛，一个临时工的苦楚，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我想起一个作家说的话：生活永远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好。见我一脸无奈，妈妈说：慢慢地熬吧，日子总有出头的时候。 那天赵总和妻子龙广霞坐在一起，笑呵呵地看着我们进行厂歌比赛。一头白发在阳光下炫目耀眼。老职工都说：赵总在承包之前是一头黑发的，转眼工夫就白了头。都说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了头，看来这不是虚构的历史故事。都说他威严无比，可我总是不相信，看上去那么一个随和的人，怎么和威严挂上钩呢。
来鲁南才大半年，一种家的感觉油然而生，我们唱啊跳啊，幸福得不得了。
那天晚上，我一夜未眠，想想这些年的遭遇，看看鲁南对我的关怀，我写下了第一篇文章投给了厂报。没想到我的文章让赵总读了，他还夸奖我文笔好呢。说实话，自下岗以来我很少写文章了，一个连家都养不了的人，哪里还有闲情抒写内心的感受？再说了，人活着最基本的东西是衣食住行，我得为最基本的东西去工作。
杨老师，你别笑话我孤陋寡闻，经历了这么多的变数，我才知道文学是填饱肚子之后的事情啊。我想，我小时候的梦太幼稚了，生活远不是梦里的故事。生活是无情的现实。倘若不是鲁南收编了我们，我也许写不出一个字了。
我相信魏艳的叙述，一个处在社会底层的人，最容易感恩，在她们最困难的时候，别说你慷慨伸手拉她们一把，就是一个温暖的眼神或一个无言的微笑，都会让她们难以忘怀，此时你若出手相助，怎不让她们感念一生？难怪魏艳她们在赵总的灵柩前，像女兒对待父亲那样哭得昏天黑地，哭得死去活来。
我给她满上茶水，她说：这些年养成的习惯，还是喝白开水吧。她说，给人家跑小广告的日子里，她总是背着一个塑料瓶子，装满自己烧的白开水。
我笑了，点点头。看着她大口喝水的幸福相，我问：你是否歇一会儿？她说：还是讲吧，说完了我得回车间，工友们的工作服得洗了，我的任务就是让他们穿得干干净净的，这也是赵总对员工的要求。我们是做药的，容不得半点马虎。
说实话，全国各地跑了这么多年，这样的采访我碰到的不多，不用我问，也不用我提示，我只是在记录。采访机在转动。茶室里，只有魏艳自己的叙述，她对自己经历的东西记忆刻骨铭心，因而讲起来如数家珍。
采访在继续。
我们一家五口人，毕竟是一个大家庭，日常花销不是个小数字，加之人情琐事，仅靠我一个人的工资是不行的。俗话说：屋漏偏遇连阴雨，船漏偏遇顶船风。2009年公公做了一次大手术，落下一腚债务，偏偏婆婆又病倒了，需要住院治疗。本来就捉襟见肘的日子，一下子陷入困境。为挣钱还账，在工地做安装工的丈夫，白天累一天，晚上还得去火车站扛麻袋包。那是一项十分重的体力活，虽说他咬着牙支撑着一个家，但是他的脸上再也没有了笑容。夜半，拖着散了架的身子回家，脚也不洗饭也不吃，倒在床上就不醒。每次给他敷压肿的肩膀，我就忍不住落泪。我数次阻止他，可是他摇摇头，我知道对我们这样的无权无势的人家来说，这是没有法子的选择。每每看到他疲惫不堪的样子，我的心就疼啊。下岗职工的家差不多都是这样，总是缺钱，可是对我们女人来说，男人就是家的全部，万一丈夫的身体垮了，我们一家子可怎么过啊？
我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怎么办？
在这座城里，我们没有任何说了算的亲戚，我们的邻居和朋友，都是和我一样的无权无势的企业工人。我们这些人办件事难啊。
怎么办？
人就是这样，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往往会发现那些压根儿就行不通的路。看看厂里的双职工，我动心了，就偷偷地写了一封信，反复掂量后，咬咬牙寄给赵总。
赵总您好：
我是原沂蒙中药厂的一名员工，是鲁南给了我就业的机会，按说我已经很知足了，不该向您提其他的要求，可是我们家太难了，婆婆公公身体不好，欠了不少债务，我们家孩子还小，丈夫下岗了，为了多挣几个钱还账，他白天打工，晚上去火车站扛麻袋。我怕他累垮了，到那时，我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拖着两位老人，这日子怎么过啊。我想请您帮我家一把，给我丈夫一个就业的机会。我知道，您领导这么大一个企业不容易，我却为自己的私事麻烦您，可是我实在没有人可求啊。
魏艳
2009年2月26日
写完这封信我就后悔了，这不是得陇望蜀嘛，人心不足蛇吞象啊，按说我已经在鲁南上班了，该知足了。再说了，赵总那么忙，我还为自己的私事麻烦他，我这员工也太不懂事了。要是上万名员工都为自己的事找他，企业的事谁来决定？可是，转念一想，赵总那么多的事，我一个一线工人的信也许他压根儿就不看，秘书处理一下就行了。想到这里，我自责就减轻了许多。
安慰自己一番后，我就放下了这件事。可是丈夫成了我心中的牵挂，没有办法我只能劝他少干多歇息。每每看见丈夫倒头就睡的疲惫相，我的心还是纠结着。可是作为我们这样的普通老百姓，面对这样一个生存竞争的时代，我们显得十分无助。
一天，劳动人事部通知我，赵总看了我的信，派人对我的家庭做了调查，认为我家在照顾的范围内，要我通知丈夫，到公司机修上班。
这个消息如同久旱的庄稼迎来一场淋漓的春雨。那天阳光灿烂，温暖的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变暖了。我知道这是赵总的特批，就我丈夫文化程度、年龄，是无缘于鲁南制药的。我真想对着太阳放声大哭，可是我还是努力控制住了。最后我决定给丈夫打一个电话，电话接通了，我强忍着内心的感动，久久没有说话。在丈夫的几次催促中。我终于开口了，连我至今都没有想到，竟然是哭声，丈夫吓得不轻，他连声追问：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
我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说：今天晚上，你不用去火车站扛麻袋包了。
丈夫笑了：吓我一跳，我以为出大事了呢。不去怎么行，我们一帮哥们都约好了，今晚卸完中粮集团的货物，我们就凑份子吃夜宵呢。
你听我说，真的不用去了，往后咱再也不用扛麻袋了。
不去扛麻袋，哪里来钱吃饭啊？
你回家理理发，洗洗澡，换身好衣服，明天到新时代药业机修班上班。
别逗我了，老婆子，这么大的事情你说得轻巧，你以为你是老总啊，一句话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