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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替我好好照顾妈妈！”爸爸说这句话时，一双有力的大手按在程阳的肩上，充满期待和信任的目光盯着程阳的眼睛，程阳不由得点点头。爸爸接着说：“我相信你会的。爸爸希望你记住，妈妈也不容易的，她非常爱你！”
“你们说什么呢？”妈妈来了。妈妈是去为爸爸买矿泉水，她手上却拎着一只鼓鼓囊囊的方便袋来了，里面都是吃的。
“怎么买这么多东西？”爸爸说。
“你路上吃，吃不完带到船上吃。”妈妈看了一眼程阳，问，“你爸跟你说什么了？”
不等程阳开口，爸爸连忙说：“我要小阳在家听你的话，不要让你操心，要好好学习！”爸爸冲程阳眨了一下眼睛。
程阳对妈妈笑了笑，算是默认了爸爸的话。
妈妈叹了一口气，黯然地说：“难道我喜欢操心？谁不想安安心心地过日子？可是你，小阳，我……”
“你放心，总有一天，我和小阳会让你舒舒服服地享受生活！”爸爸打断妈妈的话，显然他不想把分别搞得特别沉闷。
妈妈强打起笑脸，不再说不愉快的话题。她也希望程阳的爸爸高高兴兴地走。
爸爸临上车时，拍拍程阳的肩膀，什么话也没有说。
程阳明白爸爸的意思，他冲爸爸再次点点头。
列车把爸爸带走了。再一次见到爸爸，那将是三四个月以后，或者半年以后，甚至是更长的时间。爸爸就是这样匆匆地来，又匆匆地离去。
载着爸爸的列车在眼前消失了，母子俩还站着，还默默地望着远方。似乎因为爸爸的那句话，程阳心里有一种别样的不舍，他也相信爸爸对他们是不舍的。尽管每次爸爸在车站总是乐呵呵的，尽管爸爸上了车总是大大咧咧地要他们回去。
“妈，我们回去吧。”程阳对妈妈说。过去送了爸爸，程阳总是一个人在前面急急地走，把妈妈远远地留在后面。
“回去吧。”妈妈也说。妈妈的声音透着疲倦和伤感。到了家里，妈妈的这种情绪更是遮掩不住地表现出来，她坐在沙发上，眼神有些呆滞，半天没有动一下，好像从车站到家的这一段路消耗了她过多的体力。
“妈……”程阳走到妈妈跟前说。
妈妈不耐烦地冲程阳挥挥手，说：“你去做作业！”
妈妈又回到了爸爸不在家的状态。
程阳只得走开。看到妈妈这样，程阳有些理解了爸爸，难怪爸爸每次回来卖力地做家务，家里的角角落落被爸爸擦得纤尘不染，并不脏的床单、被单被爸爸洗了，妈妈和程阳的一双双鞋子、一身身衣服被爸爸找出来洗了，一日三餐都是爸爸精心做的，有些菜还是爸爸对照菜谱做出来的。爸爸不要妈妈做任何事情，从早到晚，他那豪放而快乐的声音充盈着家里的每一个角落。爸爸的快乐是真实的，他无疑也希望他能给他的妻儿带来快乐，并且希望通过快乐弥补他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所没有尽到的责任。
只要爸爸回来，妈妈就换了个人似的，她衣服穿得漂亮了，脸上有了笑容，人也年轻了许多。轮到妈妈休息，爸爸就陪妈妈去逛街。假如妈妈不愿意去，爸爸就做出要强行把妈妈拉走的架势，这时妈妈便半推半就地和爸爸出去。
说心里话，程阳喜欢看见妈妈脸上的笑脸，更主要的是只要爸爸回来，妈妈的眼睛就不再那么紧地盯着程阳，也不会对程阳有那么多的不满和指责。晚上他可以赖在爸爸的身边看一会儿电视，可以缠着爸爸听他讲讲大海的故事，可以在星期天一家人到街上吃饭。爸爸对程阳的学习并没有多少要求，看到程阳写的字，他甚至都会说：“字写得很有劲。儿子，你比老爸可强多了！”这一点跟妈妈正好完全相反。是不是经过大海洗礼的人，心胸就特别开阔？
爸爸在家的日子，是程阳最开心的日子。
可惜爸爸在家的时间总是那么短，爸爸是船员，大海是他的另一个家。听爸爸说，他当初的选择完全是因为妈妈。妈妈是读安徒生的童话长大的，凄美的人鱼故事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而她十分向往大海。妈妈的这一情结，使有着浪漫气质的爸爸义无返顾地把自己和大海联系在一起了。结婚后妈妈去过爸爸所在的船上，然而妈妈竟不能适应大海，在船上她吐得翻江倒海，直至虚脱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后来妈妈经常对爸爸说：“幸亏有你在大海上！”
不知道爸爸说的这些是不是真的，程阳倒是问过妈妈，而妈妈却说：“别听你爸瞎说！你爸爸要是能把大学考上去，还用受那样的罪呀！你长大了可不能像你爸那样没出息！”
妈妈所说的“出息”是考重点高中，考名牌大学，以后做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
程阳做了一会儿作业，看见妈妈还以那样的姿势坐着，就轻轻地走过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也许是想安慰安慰妈妈，可是还不等程阳走到妈妈身边，妈妈喊起来：“你要干什么？我要你做作业！”
程阳怔怔地看着妈妈。
“看什么看？你还以为你爸在家？别以为我不知道！”妈妈说。妈妈的语气显然是认定程阳借爸爸在家的机会，放松自己，说得难听点，就是玩。
程阳感到说不出的委屈，他甩了一下手，心里哼了一声，走了。要是在过去，程阳一定要跟妈妈顶牛几句。
二
程阳和妈妈之间一直充满着火药味。
程阳已经记不清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只知道妈妈对他总是不满意，而所有的不满意最后都要归结到一个主题上来——学习！
如果放学回来迟了点，妈妈就用怀疑的目光盯着他，说：“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是不是到哪儿玩去了？你究竟知不知道要读书做作业？”如果早晨在妈妈喊第一遍起床时，程阳还赖在床上，妈妈会气恼地进来，只差要掀他的被子了：“你还想不想去上学？要是不想你就别上学了，干脆在家睡觉！”晚上妈妈有意无意地到程阳的房间里来，脚步迈得很轻，有时送来一杯牛奶，有时送来一个削好的苹果。程阳丝毫不觉得妈妈这是在关心他，他认为妈妈是在变相地“监督”他。在一次开家长会时，妈妈要了班主任老师的电话号码，以后妈妈平均一周要给老师打一次电话。只要妈妈打了电话，老师就会把程阳叫去，跟他“谈心”，老师的第一句话往往是：“程阳，你妈妈给我打了电话……”星期天，程阳哪儿也不能去，必须在家里。而妈妈除了买菜，基本也哪儿都不去。要是轮到妈妈加班，妈妈会在中途打电话回来。程阳接电话，说明他在家，妈妈免不了要说：“你没有玩吧？好好用时间，不要玩！”要是没有人接电话，妈妈会过一会儿打一次，等她下班回来脸上乌云密布，盘问程阳到哪儿去了：“你只知道玩，没人看着就不好好学习，你还以为你是三岁小孩……”妈妈会为这事唠叨一整天。
程阳在学习上努力过，而且也取得了不错的成绩。有一次他的数学考了九十五分，程阳得意地把试卷给妈妈看。妈妈看了说：“好，你有进步了！”然后妈妈问全班数学最高分是多少，各科总分最高是多少。
程阳如实告诉了妈妈。妈妈听了后盯着程阳，说：“你们在同一个教室上课，同样的老师教，你为什么就没有人家好呀？说明你下的功夫还不够！数学你要争取满分，其他学科要赶上人家，超过人家！”
程阳的喜悦被妈妈的这几句话冲得七零八落。
程阳有一段时间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妈妈亲生的，妈妈只盯着他的学习成绩，妈妈并不真正地关心他。
程阳的“反抗”起始于参加兴趣班之后。学校利用双休日开了兴趣班，说是丰富学生的课余生活，提高学生综合素质。妈妈要程阳报的是数学和英语。程阳揣着妈妈给的报名费，在报名时程阳看到他的同桌报了象棋，想想，他便报了绘画和作文。这两样都是程阳喜欢的。报了名之后，程阳并没有告诉妈妈，妈妈问他，程阳也说报的是数学和英语。
这几乎是程阳第一次做出违背妈妈意愿的事。程阳想既然是兴趣，我就要做我喜欢的事。
妈妈是在一周后发现了程阳书包里的一张张图画。
“你一个中学生，还画这东西？你哪来时间？你怎么有这种闲心？”妈妈格外气愤。
程阳只好说学校老师要求画的。
妈妈把电话打到班主任那里，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不行，你立即给我调过来！”妈妈决然地说。
程阳不情愿。
妈妈从程阳的脸上看出了一种东西。
“你以为成为一个画家是容易的事情吗？那吃的苦远远比考大学难，而且能不能出名还难说，不是妈妈打击你，做画家是要有天才的，我和你爸都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只要你考一所好大学，妈妈就心满意足了！”妈妈说。她怕程阳不肯调过来，特意跑到学校找到老师。老师告诉了妈妈“心里话”：兴趣班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提高学生的语数外等学科的成绩。对程阳妈妈要求调班，老师自然高兴。
妈妈怕程阳不死心，把他的画以及画笔、颜料等送给了亲戚家的上幼儿园的小孩。
程阳说不出的难受，这件事后他开始有意识地和妈妈“对着干”。早晨明明醒了，也不起床，偏要等妈妈喊；妈妈喊了，他也装着没有听见。晚上做作业时，程阳把门关起来。妈妈想进来，必须敲门。敲的次数多了，程阳会厌烦地说：“我还做不做作业了？”双休日，要是轮到妈妈加班，妈妈再打电话回来，程阳一概不接。
程阳越是这样，妈妈对程阳的不满越重。
对于程阳关门，妈妈这样说：“家里只有妈妈和你，你为什么要关门？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怕我看见？你要是一心一意学习，有必要关门吗？”
不接电话，妈妈更有理由：“你说你在家，你为什么不接电话？你怎么知道是我打的？你肯定跑出去玩了！”
妈妈在一个加班的中途，特意请假回来看程阳。
看到妈妈风尘仆仆地赶回来，程阳有些心疼妈妈，可是想到妈妈对他这样不相信，脸上又露出一丝讥笑。
妈妈说：“你知道吗，我请假回来是要扣奖金的。”
“谁要你回来的？你自找！”程阳脱口说。
“我自找？你就这样说妈妈？妈妈这样做还不是为你好？”妈妈显得特别的伤心。后来妈妈把她的苦衷倒给程阳的爸爸：“我容易吗？小阳越来越不听话，说他一两句，他就嫌烦。像他这样，以后我还怎么敢管他？天天盼孩子长大，长大就是把妈妈当仇人吗？我还不是为他好？我们能照顾他一辈子吗？等他以后考上好的大学，有了好的工作，他就会知道我今天做的价值了……”妈妈只有到了实在忍受不住时才跟丈夫讲这些，她也怕丈夫为家里的事分心，影响工作。
程阳也有苦衷，他在跟同学讲到妈妈时，说：“我真怕看见我妈，她一点也不相信我！我没有一点自由，要按时回家，要听她的每一句话，我还不能有一点自己的秘密，书包、抽屉经常被她翻。除了吃饭睡觉，她要我时时刻刻扑在书本上，她眼里只有考分，可能只有我每门功课都考了全班第一，她才会满意！我真是受够了！”
母子俩似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程阳还差点离家出走。
三
一个周末，程阳跟同桌借了MP3回来听。程阳不想被妈妈看见，所以他把MP3藏在枕头下面，晚上睡觉时他才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听一会儿。
想不到第二天妈妈给程阳洗床单枕巾。
妈妈在看见MP3时，脸色陡然变了，她一把抓过MP3，来到程阳面前，问：“难怪你要关门，原来你天天听这东西！你哪来的钱？谁同意你买的？”
事情发生得令程阳猝不及防，他呆呆地看着妈妈手上的MP3。
“你还不说是不是？”妈妈把手举起来，看样子是要把MP3摔在地上。
“妈，你千万不能摔！我是跟同学借的！”程阳说着扑向妈妈的手。
“你撒谎！”妈妈推开程阳。
“妈，我求你了！你要摔坏了，我要赔人家的！”程阳脸上的表情使妈妈的手迟疑地放了下来。
妈妈狠狠地瞪着程阳，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就是这样学习？一边听音乐，一边做作业，能把学习搞好？”
妈妈并没有放过程阳，MP3被妈妈收了去，说星期一给程阳。可是星期一，妈妈并没有把MP3给程阳，而是送到学校，交给了班主任，她请班主任问问，程阳的MP3是不是真的跟别人借的。
妈妈的行为极大地伤了程阳的自尊，他觉得妈妈丢了他的人，为一只MP3闹到学校，让他以后无颜再跟同学借东西。
这一整天，程阳的心里燃烧着一种东西。到放晚学，程阳没有把书包背回家，他也没有急于回家。
程阳一开始只是不想回家，可是在不知不觉中程阳单车又到了家的附近。
看到家，程阳的心里萌动了一个念头：今天不回家了！
程阳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要报复妈妈，要让妈妈找不到他，要妈妈着急，要妈妈为自己的行动后悔。程阳蹲在一个墙角。程阳所在的位置能清楚地看见家门口的动静。
妈妈下班回来了。妈妈进屋不久，出现在门口，张望了片刻，然后又进屋了，也许给老师打电话了。
很快，妈妈又出来了，叫喊着程阳的名字。
妈妈下楼梯，不过走了几步，她又返身进屋。
程阳看着妈妈的背影，心想如果他就这样突然消失，妈妈会怎么样？他应该“消失”到什么地方去呢？程阳想到了爸爸。对，到爸爸那里去！程阳为他的主意兴奋起来。
不过在走之前，程阳倒要看看妈妈究竟会怎么样。妈妈说不定正希望他走，那样妈妈就不用为他操心了。
暮色四合，妈妈再次出现在门外。她把门锁了起来，推出她的车子，歪歪斜斜地骑上去，大概因为太急了，车子一下子撞到墙上。妈妈“哎哟”地叫了一声，摔在地上。妈妈爬起来，揉了揉膝盖，扶上车子，又骑上去，急急地蹬起来。
妈妈一定是去找他！程阳心里动了一下，内疚感油然而生。程阳不由站起来，喊了一声“妈——”。
妈妈猛地刹住车子。
“小阳——”妈妈喊道。
程阳只好推车走出来。
看见程阳，妈妈说：“你到哪去了？你要急死我呀！”妈妈差不多要哭了，妈妈绝没有想到程阳已经动了离家出走的念头。
母子俩一块回家。妈妈没有问程阳到什么地方去了，忙着盛饭。饭桌上的气氛很沉闷，谁也没有说话。
在程阳准备回房间看看书时，妈妈站到了他的跟前。
“你长本事了！”妈妈话里有话地说。
程阳不说话，把头扭向一边。
“你书包呢？”妈妈厉声问。
程阳的内疚被妈妈的态度冲没了，他失态地叫嚷着：“你为什么到学校丢我的人？同学们会怎么看我？不就听了音乐吗？我又没有天天听！以后谁敢借东西给我？真没有见过有你这样当妈的！我受够了！”
程阳说着，扭身进了自己的房间，把门咚的一声关上。
门外的妈妈气得眼泪掉下来。
发生这件事后，程阳好长时间不主动和妈妈说话。
四
剥了外壳的鸡蛋卧在碗里，白白的，如玉。看到鸡蛋，程阳似乎第一次意识到他每天的早餐里都有一个鸡蛋，从来没有断过。因为妈妈一直认为鸡蛋既补钙，又补脑子。
程阳把鸡蛋夹到妈妈的碗里，说：“妈，鸡蛋你吃吧，我都吃腻了。”
“我又不读书，吃什么鸡蛋。”妈妈要把鸡蛋夹到程阳的碗里。
程阳拦着妈妈，说：“妈，其实你也应该补补。”
妈妈愣愣地看着程阳，她想不出程阳今天怎么了。
更让妈妈感到奇怪的还在后面，早晨她不用叫，程阳已经起床了；晚上做作业时，程阳也不关门了；轮到她加班，无论什么时候打电话，程阳都能及时接听，并且告诉她说：“妈，你放心，我学习着呢。”
那天搬煤气罐时，程阳跑过来。
“你看书去，我能搬动！”妈妈说。
程阳什么话也不说，抓住罐子的一边。妈妈只好伸手抓住另一边，两人拎着煤气罐上了楼。两个人的力量到底大得多，很轻松地上了三楼。要在过去，把煤气罐搬到厨房，妈妈会累得一头汗水，脸涨得通红。
妈妈有时为学习上的事忍不住冲程阳发火，程阳一声不吭，但程阳采取另一种方式表达自己的想法，那就是写纸条。
那天妈妈看见程阳的球鞋上有泥巴，知道他踢了球。妈妈自然很不高兴，说：“你有那劲踢球，不如多做几道习题！”
程阳当时没有说其他的话，只向妈妈承认他踢球了。
妈妈的话得不到程阳的“反应”，她再说出来的话近乎自言自语了，最后草草结束。事后程阳给妈妈写的纸条这样说：
妈妈，我只是偶尔踢球，不会因为踢球而影响学习的。你想，同学一次次请了，我能一再拒绝他们吗？我知道要把精力放在学习上，可是我不能因为学习，就不跟同学交往呀，也不能因为学习，就不锻炼身体呀！你希望我长得跟豆芽菜似的吗？你放心好了，我会注意分寸的。
妈妈看着纸条，不得不承认，程阳说的有一定的道理。这些话至少比程阳跟她顶嘴，让她舒服。
一次测验后，妈妈打电话给老师询问程阳的考试情况，还不等她跟程阳“谈心”，程阳已经把他的各科成绩如实写给了她，并附了一张纸条：
妈妈，第一名永远只能有一个，我已经尽力了。除了成绩，你难道看不到我身上的其他优点了吗？我不抽烟，不喝酒，平时不进网吧，也不跟你挑吃挑穿。没有第一名的学习成绩，我同样可以做你的好儿子。
妈妈也许不完全同意程阳纸条里的话，妈妈说不定还想跟程阳“争论”一下。可是在她看见纸条时，往往程阳不在她的身边。于是在看不见程阳的这段时间里，妈妈不断回味着程阳纸条上的话。到程阳回来时，妈妈什么话也没有说，她只是向程阳笑笑，而程阳也向妈妈笑笑。
笑的内容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母子俩难得有了平静。
对于程阳的变化，妈妈应该感到欣慰，可惜的是妈妈没有，她把简单的事想复杂了，她怀疑程阳是“别有用心”，跟她“斗心眼”，程阳可能做了什么不好的事，也可能考试没有考好，也可能有某件事情有求于她。妈妈悄悄去了学校一趟，班主任老师告诉她说，程阳很好，比以前用功多了。
“怎么会这样？”妈妈实在想不明白。
妈妈把她的困惑跟丈夫讲了，丈夫很高兴地说：“好事呀，说明我们的儿子长大了。”
妈妈不能释然，也不认为是“好事”。她心目中的“好事”，就是程阳要有出色的学习成绩。
事实上，程阳的变化跟爸爸的那句话有关。
爸爸说的“替我好好照顾妈妈”常常萦绕在程阳的耳边。爸爸的那句话包含着信任，还交给他一种责任，它像一粒种子，在程阳的心里生了根。如果爸爸真的关照程阳“要听妈妈的话，好好学习”之类老生常谈的话，程阳绝对不会放在心里。
同桌有一次在谈论自己妈妈时，对程阳说：“我妈到了更年期，跟她没法讲！”这是程阳第一次知道做母亲的有所谓“更年期”这样的生理特点。后来在电脑课上，程阳偷偷查了相关的内容。看到那些内容，程阳想：爸爸所说的“妈妈也不容易”是不是也包括了这样的因素？
五
程阳开始用另一种目光看妈妈，这种目光使程阳对妈妈有了许多新的发现。
妈妈每天总是很早就起床，而她起床后无论做什么家务，几乎没有声音。她这么做无疑是不想惊醒程阳，让程阳多睡一会儿。
妈妈一般和程阳同时吃早饭。吃过早饭，程阳去上学，妈妈在洗刷后去菜场买菜，买了菜直接去上班。
中午，程阳回来，他看见的妈妈总是在厨房忙碌着。
放晚学回来，程阳看见的妈妈仍然在厨房里，就仿佛妈妈一直在厨房一样。
晚饭吃过，程阳去看书做作业，妈妈则收拾碗筷。
妈妈从厨房出来的时候，应该说她一天的家务基本上结束了，但她并没有歇下来，她还要把明天的事情尽可能提前到晚上来做了，有时洗衣服，有时拖地。实在没有什么事情做了，妈妈会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默默地，似乎想着心事，也许什么也没想，只是歇歇。这中间除了给程阳送吃的，妈妈会不断地打着呵欠。
直至程阳睡觉了，妈妈才拖着疲倦的身子去休息。
妈妈的一天就是这样的单调、琐碎、忙碌。程阳真的感到妈妈很不容易，爸爸不在家，所有的事都是妈妈一个人做，程阳从来不帮妈妈做家务，连碗都没有洗过一次，有时妈妈遇到特殊情况不在家，程阳便把妈妈为他做好的饭菜从冰箱里拿出来，到微波炉上热一下吃，而碗筷则留给妈妈回来处理。“只要你把学习搞好了，妈妈吃多大的苦都愿意！”妈妈对程阳这么说过。
电视机放在妈妈的房间，而妈妈只看天气预报。看到天气变化，妈妈会及时告诉程阳：“明天有雨，你带上伞，车子不好骑坐公交车回来。”“下午冷空气来，你多穿点衣服！”“今天有雷雨。打雷时，你要注意安全呀！”……
妈妈看天气预报，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爸爸。她想知道爸爸所在地的天气情况。
程阳深切地感受到妈妈是爱他的，由于他只记着妈妈的唠叨以及不满，妈妈的爱被他忽视了，被他冷落了。
程阳所做的，是想表达他对妈妈的爱。
在妈妈加班的星期天，他把自己的衣服洗了。在纸条里，程阳这样对妈妈说：我做一点家务，一点也不影响学习。相反的，我知道了你很辛苦。妈妈，我应该学做点家务，这样可以帮帮你呀！
“妈妈，你早点睡吧。如果你是为了督促我学习，我向你保证，我一定自觉，不贪玩！”晚上，程阳对打呵欠的妈妈说。
六
妈妈对自己孩子的爱是不需要回报的，但并不是说妈妈就不需要儿女对她的爱。程阳对妈妈的爱，渐渐地拉近着他和妈妈的距离，妈妈对程阳说话的语气少了过去的不满和指责，妈妈给班主任老师打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少。
是的，妈妈已经感受到程阳对她的爱，这种爱使妈妈感到温暖，也使妈妈以另一种目光看程阳。
爱，是亲人之间相互理解的钥匙。爱，还可以激发一个人的智慧和力量。
那天已经是深夜了，沉睡中的程阳隐隐约约听到呻吟声，似乎在梦里一样。程阳睁开眼睛，看见妈妈房间的灯亮着，当他意识到声音是从妈妈房间发出来时，浑身一激灵，顿时清醒过来。
程阳急忙来到妈妈的房间。
妈妈正弓着身子，脸色因为难受而发白。吃过晚饭，妈妈就说她的肚子不舒服，还吃了两颗药。现在妈妈的肚子疼得实在受不了了，要不她也不会哼出声。
“妈妈，你怎么啦？怎么啦？要不要给爸爸打电话？”程阳慌张地问。
“我……没……事……”妈妈的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清。
程阳给她倒了一杯开水。妈妈刚喝了一口，就呕吐起来。
程阳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妈，我们上医院！” 程阳的脸上有着坚定的表情。
妈妈摇着头，她生病了能忍总是忍着，而且也不告诉程阳的爸爸，只是事后轻描淡写地告诉他。
“不行，一定得上医院！”说着，程阳就给120急救中心打电话。打了电话，程阳就给妈妈穿衣服，准备一些必须带的物品，还带上银行卡，然后半是搀扶，半是背着妈妈下楼等车。
汗水从妈妈的头上流下来，那是因为疼痛；汗水也从程阳的头上流下来，那是因为紧张、害怕。程阳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他不知道妈妈怎么了，有多大危险。程阳听见她的牙齿咯咯地作响。
“妈妈，你别怕，别怕呀！”程阳安慰妈妈，其实也是在安慰自己。程阳想起爸爸说的那句话，仿佛有一股力量注入程阳并不强壮的身体。
在医院，妈妈被诊断为急性阑尾炎。由于到医院及时，手术很成功。妈妈手术后，外婆照料妈妈。妈妈特别替程阳担心，她要给程阳的爸爸打电话，希望他能回来。而程阳却说：“妈妈，你放心，我能照顾好自己！”
程阳确实能照顾好自己，自己按时起床，自己做饭，自己洗衣服，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每天放学，程阳先到医院看看妈妈，告诉他的情况。双休日，程阳买了鲫鱼，做成汤，用保温瓶带到医院。看到热气腾腾的鱼汤，妈妈真不敢相信她看到的是真实的。“真是你做的？你怎么会做菜？”妈妈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
喝着程阳做的鱼汤，妈妈感到特别的香。
程阳把书包背来了，他要外婆回家，这两天由他照顾妈妈。外婆执意不肯，程阳说：“外婆，你回家好好休息，养足了精神，好再来照顾妈妈呀！”外婆心疼地摸着程阳的头，最后不放心地走了。
程阳跟妈妈打饭拎水，搀妈妈散步，给妈妈洗衣服，上街给妈妈买水果。晚上等妈妈睡了，程阳才在旁边的床上睡下。
同病房的病人都夸程阳懂事，有一个和妈妈差不多大的女人羡慕地对她说：“我们做妈妈的图什么呀？不就是希望孩子孝顺吗？你有这么一个好儿子，真幸福啊！我儿子和你儿子一样大，他要是能来看我一下，我就满足了。”
别人的夸奖，使妈妈觉得骄傲，更觉得甜蜜。
妈妈终于明白了程阳为什么说“没有第一名的学习成绩，我同样可以做你的好儿子”。她为什么总要拿成绩来衡量程阳呢？因为用成绩衡量程阳，所以对程阳有那么多的不满；因为只看重成绩，而忽视了程阳身上的许多优点。孩子没有第一名的学习成绩，做母亲的同样可以拥有幸福啊。
出院那天，也恰好是星期天，程阳打车把妈妈接回家。看着整洁的家，妈妈真切地感到了欣慰，感到了幸福。
“小阳，妈妈过去不该那样……”妈妈喃喃地对程阳说，话语里充满歉意。
程阳笑着打断妈妈的话：“妈妈，过去我也有许多地方做得不对呀。不过你放心，我会一天天长大的！”
程阳知道他应该感谢爸爸的那句话。
“替我好好照顾妈妈！”爸爸说这句话时，一双有力的大手按在程阳的肩上，充满期待和信任的目光盯着程阳的眼睛，程阳不由得点点头。爸爸接着说：“我相信你会的。爸爸希望你记住，妈妈也不容易的，她非常爱你！”
“你们说什么呢？”妈妈来了。妈妈是去为爸爸买矿泉水，她手上却拎着一只鼓鼓囊囊的方便袋来了，里面都是吃的。
“怎么买这么多东西？”爸爸说。
“你路上吃，吃不完带到船上吃。”妈妈看了一眼程阳，问，“你爸跟你说什么了？”
不等程阳开口，爸爸连忙说：“我要小阳在家听你的话，不要让你操心，要好好学习！”爸爸冲程阳眨了一下眼睛。
程阳对妈妈笑了笑，算是默认了爸爸的话。
妈妈叹了一口气，黯然地说：“难道我喜欢操心？谁不想安安心心地过日子？可是你，小阳，我……”
“你放心，总有一天，我和小阳会让你舒舒服服地享受生活！”爸爸打断妈妈的话，显然他不想把分别搞得特别沉闷。
妈妈强打起笑脸，不再说不愉快的话题。她也希望程阳的爸爸高高兴兴地走。
爸爸临上车时，拍拍程阳的肩膀，什么话也没有说。
程阳明白爸爸的意思，他冲爸爸再次点点头。
列车把爸爸带走了。再一次见到爸爸，那将是三四个月以后，或者半年以后，甚至是更长的时间。爸爸就是这样匆匆地来，又匆匆地离去。
载着爸爸的列车在眼前消失了，母子俩还站着，还默默地望着远方。似乎因为爸爸的那句话，程阳心里有一种别样的不舍，他也相信爸爸对他们是不舍的。尽管每次爸爸在车站总是乐呵呵的，尽管爸爸上了车总是大大咧咧地要他们回去。
“妈，我们回去吧。”程阳对妈妈说。过去送了爸爸，程阳总是一个人在前面急急地走，把妈妈远远地留在后面。
“回去吧。”妈妈也说。妈妈的声音透着疲倦和伤感。到了家里，妈妈的这种情绪更是遮掩不住地表现出来，她坐在沙发上，眼神有些呆滞，半天没有动一下，好像从车站到家的这一段路消耗了她过多的体力。
“妈……”程阳走到妈妈跟前说。
妈妈不耐烦地冲程阳挥挥手，说：“你去做作业！”
妈妈又回到了爸爸不在家的状态。
程阳只得走开。看到妈妈这样，程阳有些理解了爸爸，难怪爸爸每次回来卖力地做家务，家里的角角落落被爸爸擦得纤尘不染，并不脏的床单、被单被爸爸洗了，妈妈和程阳的一双双鞋子、一身身衣服被爸爸找出来洗了，一日三餐都是爸爸精心做的，有些菜还是爸爸对照菜谱做出来的。爸爸不要妈妈做任何事情，从早到晚，他那豪放而快乐的声音充盈着家里的每一个角落。爸爸的快乐是真实的，他无疑也希望他能给他的妻儿带来快乐，并且希望通过快乐弥补他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所没有尽到的责任。
只要爸爸回来，妈妈就换了个人似的，她衣服穿得漂亮了，脸上有了笑容，人也年轻了许多。轮到妈妈休息，爸爸就陪妈妈去逛街。假如妈妈不愿意去，爸爸就做出要强行把妈妈拉走的架势，这时妈妈便半推半就地和爸爸出去。
说心里话，程阳喜欢看见妈妈脸上的笑脸，更主要的是只要爸爸回来，妈妈的眼睛就不再那么紧地盯着程阳，也不会对程阳有那么多的不满和指责。晚上他可以赖在爸爸的身边看一会儿电视，可以缠着爸爸听他讲讲大海的故事，可以在星期天一家人到街上吃饭。爸爸对程阳的学习并没有多少要求，看到程阳写的字，他甚至都会说：“字写得很有劲。儿子，你比老爸可强多了！”这一点跟妈妈正好完全相反。是不是经过大海洗礼的人，心胸就特别开阔？
爸爸在家的日子，是程阳最开心的日子。
可惜爸爸在家的时间总是那么短，爸爸是船员，大海是他的另一个家。听爸爸说，他当初的选择完全是因为妈妈。妈妈是读安徒生的童话长大的，凄美的人鱼故事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而她十分向往大海。妈妈的这一情结，使有着浪漫气质的爸爸义无返顾地把自己和大海联系在一起了。结婚后妈妈去过爸爸所在的船上，然而妈妈竟不能适应大海，在船上她吐得翻江倒海，直至虚脱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后来妈妈经常对爸爸说：“幸亏有你在大海上！”
不知道爸爸说的这些是不是真的，程阳倒是问过妈妈，而妈妈却说：“别听你爸瞎说！你爸爸要是能把大学考上去，还用受那样的罪呀！你长大了可不能像你爸那样没出息！”
妈妈所说的“出息”是考重点高中，考名牌大学，以后做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
程阳做了一会儿作业，看见妈妈还以那样的姿势坐着，就轻轻地走过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也许是想安慰安慰妈妈，可是还不等程阳走到妈妈身边，妈妈喊起来：“你要干什么？我要你做作业！”
程阳怔怔地看着妈妈。
“看什么看？你还以为你爸在家？别以为我不知道！”妈妈说。妈妈的语气显然是认定程阳借爸爸在家的机会，放松自己，说得难听点，就是玩。
程阳感到说不出的委屈，他甩了一下手，心里哼了一声，走了。要是在过去，程阳一定要跟妈妈顶牛几句。
二
程阳和妈妈之间一直充满着火药味。
程阳已经记不清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只知道妈妈对他总是不满意，而所有的不满意最后都要归结到一个主题上来——学习！
如果放学回来迟了点，妈妈就用怀疑的目光盯着他，说：“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是不是到哪儿玩去了？你究竟知不知道要读书做作业？”如果早晨在妈妈喊第一遍起床时，程阳还赖在床上，妈妈会气恼地进来，只差要掀他的被子了：“你还想不想去上学？要是不想你就别上学了，干脆在家睡觉！”晚上妈妈有意无意地到程阳的房间里来，脚步迈得很轻，有时送来一杯牛奶，有时送来一个削好的苹果。程阳丝毫不觉得妈妈这是在关心他，他认为妈妈是在变相地“监督”他。在一次开家长会时，妈妈要了班主任老师的电话号码，以后妈妈平均一周要给老师打一次电话。只要妈妈打了电话，老师就会把程阳叫去，跟他“谈心”，老师的第一句话往往是：“程阳，你妈妈给我打了电话……”星期天，程阳哪儿也不能去，必须在家里。而妈妈除了买菜，基本也哪儿都不去。要是轮到妈妈加班，妈妈会在中途打电话回来。程阳接电话，说明他在家，妈妈免不了要说：“你没有玩吧？好好用时间，不要玩！”要是没有人接电话，妈妈会过一会儿打一次，等她下班回来脸上乌云密布，盘问程阳到哪儿去了：“你只知道玩，没人看着就不好好学习，你还以为你是三岁小孩……”妈妈会为这事唠叨一整天。
程阳在学习上努力过，而且也取得了不错的成绩。有一次他的数学考了九十五分，程阳得意地把试卷给妈妈看。妈妈看了说：“好，你有进步了！”然后妈妈问全班数学最高分是多少，各科总分最高是多少。
程阳如实告诉了妈妈。妈妈听了后盯着程阳，说：“你们在同一个教室上课，同样的老师教，你为什么就没有人家好呀？说明你下的功夫还不够！数学你要争取满分，其他学科要赶上人家，超过人家！”
程阳的喜悦被妈妈的这几句话冲得七零八落。
程阳有一段时间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妈妈亲生的，妈妈只盯着他的学习成绩，妈妈并不真正地关心他。
程阳的“反抗”起始于参加兴趣班之后。学校利用双休日开了兴趣班，说是丰富学生的课余生活，提高学生综合素质。妈妈要程阳报的是数学和英语。程阳揣着妈妈给的报名费，在报名时程阳看到他的同桌报了象棋，想想，他便报了绘画和作文。这两样都是程阳喜欢的。报了名之后，程阳并没有告诉妈妈，妈妈问他，程阳也说报的是数学和英语。
这几乎是程阳第一次做出违背妈妈意愿的事。程阳想既然是兴趣，我就要做我喜欢的事。
妈妈是在一周后发现了程阳书包里的一张张图画。
“你一个中学生，还画这东西？你哪来时间？你怎么有这种闲心？”妈妈格外气愤。
程阳只好说学校老师要求画的。
妈妈把电话打到班主任那里，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不行，你立即给我调过来！”妈妈决然地说。
程阳不情愿。
妈妈从程阳的脸上看出了一种东西。
“你以为成为一个画家是容易的事情吗？那吃的苦远远比考大学难，而且能不能出名还难说，不是妈妈打击你，做画家是要有天才的，我和你爸都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只要你考一所好大学，妈妈就心满意足了！”妈妈说。她怕程阳不肯调过来，特意跑到学校找到老师。老师告诉了妈妈“心里话”：兴趣班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提高学生的语数外等学科的成绩。对程阳妈妈要求调班，老师自然高兴。
妈妈怕程阳不死心，把他的画以及画笔、颜料等送给了亲戚家的上幼儿园的小孩。
程阳说不出的难受，这件事后他开始有意识地和妈妈“对着干”。早晨明明醒了，也不起床，偏要等妈妈喊；妈妈喊了，他也装着没有听见。晚上做作业时，程阳把门关起来。妈妈想进来，必须敲门。敲的次数多了，程阳会厌烦地说：“我还做不做作业了？”双休日，要是轮到妈妈加班，妈妈再打电话回来，程阳一概不接。
程阳越是这样，妈妈对程阳的不满越重。
对于程阳关门，妈妈这样说：“家里只有妈妈和你，你为什么要关门？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怕我看见？你要是一心一意学习，有必要关门吗？”
不接电话，妈妈更有理由：“你说你在家，你为什么不接电话？你怎么知道是我打的？你肯定跑出去玩了！”
妈妈在一个加班的中途，特意请假回来看程阳。
看到妈妈风尘仆仆地赶回来，程阳有些心疼妈妈，可是想到妈妈对他这样不相信，脸上又露出一丝讥笑。
妈妈说：“你知道吗，我请假回来是要扣奖金的。”
“谁要你回来的？你自找！”程阳脱口说。
“我自找？你就这样说妈妈？妈妈这样做还不是为你好？”妈妈显得特别的伤心。后来妈妈把她的苦衷倒给程阳的爸爸：“我容易吗？小阳越来越不听话，说他一两句，他就嫌烦。像他这样，以后我还怎么敢管他？天天盼孩子长大，长大就是把妈妈当仇人吗？我还不是为他好？我们能照顾他一辈子吗？等他以后考上好的大学，有了好的工作，他就会知道我今天做的价值了……”妈妈只有到了实在忍受不住时才跟丈夫讲这些，她也怕丈夫为家里的事分心，影响工作。
程阳也有苦衷，他在跟同学讲到妈妈时，说：“我真怕看见我妈，她一点也不相信我！我没有一点自由，要按时回家，要听她的每一句话，我还不能有一点自己的秘密，书包、抽屉经常被她翻。除了吃饭睡觉，她要我时时刻刻扑在书本上，她眼里只有考分，可能只有我每门功课都考了全班第一，她才会满意！我真是受够了！”
母子俩似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程阳还差点离家出走。
三
一个周末，程阳跟同桌借了MP3回来听。程阳不想被妈妈看见，所以他把MP3藏在枕头下面，晚上睡觉时他才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听一会儿。
想不到第二天妈妈给程阳洗床单枕巾。
妈妈在看见MP3时，脸色陡然变了，她一把抓过MP3，来到程阳面前，问：“难怪你要关门，原来你天天听这东西！你哪来的钱？谁同意你买的？”
事情发生得令程阳猝不及防，他呆呆地看着妈妈手上的MP3。
“你还不说是不是？”妈妈把手举起来，看样子是要把MP3摔在地上。
“妈，你千万不能摔！我是跟同学借的！”程阳说着扑向妈妈的手。
“你撒谎！”妈妈推开程阳。
“妈，我求你了！你要摔坏了，我要赔人家的！”程阳脸上的表情使妈妈的手迟疑地放了下来。
妈妈狠狠地瞪着程阳，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就是这样学习？一边听音乐，一边做作业，能把学习搞好？”
妈妈并没有放过程阳，MP3被妈妈收了去，说星期一给程阳。可是星期一，妈妈并没有把MP3给程阳，而是送到学校，交给了班主任，她请班主任问问，程阳的MP3是不是真的跟别人借的。
妈妈的行为极大地伤了程阳的自尊，他觉得妈妈丢了他的人，为一只MP3闹到学校，让他以后无颜再跟同学借东西。
这一整天，程阳的心里燃烧着一种东西。到放晚学，程阳没有把书包背回家，他也没有急于回家。
程阳一开始只是不想回家，可是在不知不觉中程阳单车又到了家的附近。
看到家，程阳的心里萌动了一个念头：今天不回家了！
程阳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要报复妈妈，要让妈妈找不到他，要妈妈着急，要妈妈为自己的行动后悔。程阳蹲在一个墙角。程阳所在的位置能清楚地看见家门口的动静。
妈妈下班回来了。妈妈进屋不久，出现在门口，张望了片刻，然后又进屋了，也许给老师打电话了。
很快，妈妈又出来了，叫喊着程阳的名字。
妈妈下楼梯，不过走了几步，她又返身进屋。
程阳看着妈妈的背影，心想如果他就这样突然消失，妈妈会怎么样？他应该“消失”到什么地方去呢？程阳想到了爸爸。对，到爸爸那里去！程阳为他的主意兴奋起来。
不过在走之前，程阳倒要看看妈妈究竟会怎么样。妈妈说不定正希望他走，那样妈妈就不用为他操心了。
暮色四合，妈妈再次出现在门外。她把门锁了起来，推出她的车子，歪歪斜斜地骑上去，大概因为太急了，车子一下子撞到墙上。妈妈“哎哟”地叫了一声，摔在地上。妈妈爬起来，揉了揉膝盖，扶上车子，又骑上去，急急地蹬起来。
妈妈一定是去找他！程阳心里动了一下，内疚感油然而生。程阳不由站起来，喊了一声“妈——”。
妈妈猛地刹住车子。
“小阳——”妈妈喊道。
程阳只好推车走出来。
看见程阳，妈妈说：“你到哪去了？你要急死我呀！”妈妈差不多要哭了，妈妈绝没有想到程阳已经动了离家出走的念头。
母子俩一块回家。妈妈没有问程阳到什么地方去了，忙着盛饭。饭桌上的气氛很沉闷，谁也没有说话。
在程阳准备回房间看看书时，妈妈站到了他的跟前。
“你长本事了！”妈妈话里有话地说。
程阳不说话，把头扭向一边。
“你书包呢？”妈妈厉声问。
程阳的内疚被妈妈的态度冲没了，他失态地叫嚷着：“你为什么到学校丢我的人？同学们会怎么看我？不就听了音乐吗？我又没有天天听！以后谁敢借东西给我？真没有见过有你这样当妈的！我受够了！”
程阳说着，扭身进了自己的房间，把门咚的一声关上。
门外的妈妈气得眼泪掉下来。
发生这件事后，程阳好长时间不主动和妈妈说话。
四
剥了外壳的鸡蛋卧在碗里，白白的，如玉。看到鸡蛋，程阳似乎第一次意识到他每天的早餐里都有一个鸡蛋，从来没有断过。因为妈妈一直认为鸡蛋既补钙，又补脑子。
程阳把鸡蛋夹到妈妈的碗里，说：“妈，鸡蛋你吃吧，我都吃腻了。”
“我又不读书，吃什么鸡蛋。”妈妈要把鸡蛋夹到程阳的碗里。
程阳拦着妈妈，说：“妈，其实你也应该补补。”
妈妈愣愣地看着程阳，她想不出程阳今天怎么了。
更让妈妈感到奇怪的还在后面，早晨她不用叫，程阳已经起床了；晚上做作业时，程阳也不关门了；轮到她加班，无论什么时候打电话，程阳都能及时接听，并且告诉她说：“妈，你放心，我学习着呢。”
那天搬煤气罐时，程阳跑过来。
“你看书去，我能搬动！”妈妈说。
程阳什么话也不说，抓住罐子的一边。妈妈只好伸手抓住另一边，两人拎着煤气罐上了楼。两个人的力量到底大得多，很轻松地上了三楼。要在过去，把煤气罐搬到厨房，妈妈会累得一头汗水，脸涨得通红。
妈妈有时为学习上的事忍不住冲程阳发火，程阳一声不吭，但程阳采取另一种方式表达自己的想法，那就是写纸条。
那天妈妈看见程阳的球鞋上有泥巴，知道他踢了球。妈妈自然很不高兴，说：“你有那劲踢球，不如多做几道习题！”
程阳当时没有说其他的话，只向妈妈承认他踢球了。
妈妈的话得不到程阳的“反应”，她再说出来的话近乎自言自语了，最后草草结束。事后程阳给妈妈写的纸条这样说：
妈妈，我只是偶尔踢球，不会因为踢球而影响学习的。你想，同学一次次请了，我能一再拒绝他们吗？我知道要把精力放在学习上，可是我不能因为学习，就不跟同学交往呀，也不能因为学习，就不锻炼身体呀！你希望我长得跟豆芽菜似的吗？你放心好了，我会注意分寸的。
妈妈看着纸条，不得不承认，程阳说的有一定的道理。这些话至少比程阳跟她顶嘴，让她舒服。
一次测验后，妈妈打电话给老师询问程阳的考试情况，还不等她跟程阳“谈心”，程阳已经把他的各科成绩如实写给了她，并附了一张纸条：
妈妈，第一名永远只能有一个，我已经尽力了。除了成绩，你难道看不到我身上的其他优点了吗？我不抽烟，不喝酒，平时不进网吧，也不跟你挑吃挑穿。没有第一名的学习成绩，我同样可以做你的好儿子。
妈妈也许不完全同意程阳纸条里的话，妈妈说不定还想跟程阳“争论”一下。可是在她看见纸条时，往往程阳不在她的身边。于是在看不见程阳的这段时间里，妈妈不断回味着程阳纸条上的话。到程阳回来时，妈妈什么话也没有说，她只是向程阳笑笑，而程阳也向妈妈笑笑。
笑的内容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母子俩难得有了平静。
对于程阳的变化，妈妈应该感到欣慰，可惜的是妈妈没有，她把简单的事想复杂了，她怀疑程阳是“别有用心”，跟她“斗心眼”，程阳可能做了什么不好的事，也可能考试没有考好，也可能有某件事情有求于她。妈妈悄悄去了学校一趟，班主任老师告诉她说，程阳很好，比以前用功多了。
“怎么会这样？”妈妈实在想不明白。
妈妈把她的困惑跟丈夫讲了，丈夫很高兴地说：“好事呀，说明我们的儿子长大了。”
妈妈不能释然，也不认为是“好事”。她心目中的“好事”，就是程阳要有出色的学习成绩。
事实上，程阳的变化跟爸爸的那句话有关。
爸爸说的“替我好好照顾妈妈”常常萦绕在程阳的耳边。爸爸的那句话包含着信任，还交给他一种责任，它像一粒种子，在程阳的心里生了根。如果爸爸真的关照程阳“要听妈妈的话，好好学习”之类老生常谈的话，程阳绝对不会放在心里。
同桌有一次在谈论自己妈妈时，对程阳说：“我妈到了更年期，跟她没法讲！”这是程阳第一次知道做母亲的有所谓“更年期”这样的生理特点。后来在电脑课上，程阳偷偷查了相关的内容。看到那些内容，程阳想：爸爸所说的“妈妈也不容易”是不是也包括了这样的因素？
五
程阳开始用另一种目光看妈妈，这种目光使程阳对妈妈有了许多新的发现。
妈妈每天总是很早就起床，而她起床后无论做什么家务，几乎没有声音。她这么做无疑是不想惊醒程阳，让程阳多睡一会儿。
妈妈一般和程阳同时吃早饭。吃过早饭，程阳去上学，妈妈在洗刷后去菜场买菜，买了菜直接去上班。
中午，程阳回来，他看见的妈妈总是在厨房忙碌着。
放晚学回来，程阳看见的妈妈仍然在厨房里，就仿佛妈妈一直在厨房一样。
晚饭吃过，程阳去看书做作业，妈妈则收拾碗筷。
妈妈从厨房出来的时候，应该说她一天的家务基本上结束了，但她并没有歇下来，她还要把明天的事情尽可能提前到晚上来做了，有时洗衣服，有时拖地。实在没有什么事情做了，妈妈会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默默地，似乎想着心事，也许什么也没想，只是歇歇。这中间除了给程阳送吃的，妈妈会不断地打着呵欠。
直至程阳睡觉了，妈妈才拖着疲倦的身子去休息。
妈妈的一天就是这样的单调、琐碎、忙碌。程阳真的感到妈妈很不容易，爸爸不在家，所有的事都是妈妈一个人做，程阳从来不帮妈妈做家务，连碗都没有洗过一次，有时妈妈遇到特殊情况不在家，程阳便把妈妈为他做好的饭菜从冰箱里拿出来，到微波炉上热一下吃，而碗筷则留给妈妈回来处理。“只要你把学习搞好了，妈妈吃多大的苦都愿意！”妈妈对程阳这么说过。
电视机放在妈妈的房间，而妈妈只看天气预报。看到天气变化，妈妈会及时告诉程阳：“明天有雨，你带上伞，车子不好骑坐公交车回来。”“下午冷空气来，你多穿点衣服！”“今天有雷雨。打雷时，你要注意安全呀！”……
妈妈看天气预报，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爸爸。她想知道爸爸所在地的天气情况。
程阳深切地感受到妈妈是爱他的，由于他只记着妈妈的唠叨以及不满，妈妈的爱被他忽视了，被他冷落了。
程阳所做的，是想表达他对妈妈的爱。
在妈妈加班的星期天，他把自己的衣服洗了。在纸条里，程阳这样对妈妈说：我做一点家务，一点也不影响学习。相反的，我知道了你很辛苦。妈妈，我应该学做点家务，这样可以帮帮你呀！
“妈妈，你早点睡吧。如果你是为了督促我学习，我向你保证，我一定自觉，不贪玩！”晚上，程阳对打呵欠的妈妈说。
六
妈妈对自己孩子的爱是不需要回报的，但并不是说妈妈就不需要儿女对她的爱。程阳对妈妈的爱，渐渐地拉近着他和妈妈的距离，妈妈对程阳说话的语气少了过去的不满和指责，妈妈给班主任老师打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少。
是的，妈妈已经感受到程阳对她的爱，这种爱使妈妈感到温暖，也使妈妈以另一种目光看程阳。
爱，是亲人之间相互理解的钥匙。爱，还可以激发一个人的智慧和力量。
那天已经是深夜了，沉睡中的程阳隐隐约约听到呻吟声，似乎在梦里一样。程阳睁开眼睛，看见妈妈房间的灯亮着，当他意识到声音是从妈妈房间发出来时，浑身一激灵，顿时清醒过来。
程阳急忙来到妈妈的房间。
妈妈正弓着身子，脸色因为难受而发白。吃过晚饭，妈妈就说她的肚子不舒服，还吃了两颗药。现在妈妈的肚子疼得实在受不了了，要不她也不会哼出声。
“妈妈，你怎么啦？怎么啦？要不要给爸爸打电话？”程阳慌张地问。
“我……没……事……”妈妈的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清。
程阳给她倒了一杯开水。妈妈刚喝了一口，就呕吐起来。
程阳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妈，我们上医院！” 程阳的脸上有着坚定的表情。
妈妈摇着头，她生病了能忍总是忍着，而且也不告诉程阳的爸爸，只是事后轻描淡写地告诉他。
“不行，一定得上医院！”说着，程阳就给120急救中心打电话。打了电话，程阳就给妈妈穿衣服，准备一些必须带的物品，还带上银行卡，然后半是搀扶，半是背着妈妈下楼等车。
汗水从妈妈的头上流下来，那是因为疼痛；汗水也从程阳的头上流下来，那是因为紧张、害怕。程阳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他不知道妈妈怎么了，有多大危险。程阳听见她的牙齿咯咯地作响。
“妈妈，你别怕，别怕呀！”程阳安慰妈妈，其实也是在安慰自己。程阳想起爸爸说的那句话，仿佛有一股力量注入程阳并不强壮的身体。
在医院，妈妈被诊断为急性阑尾炎。由于到医院及时，手术很成功。妈妈手术后，外婆照料妈妈。妈妈特别替程阳担心，她要给程阳的爸爸打电话，希望他能回来。而程阳却说：“妈妈，你放心，我能照顾好自己！”
程阳确实能照顾好自己，自己按时起床，自己做饭，自己洗衣服，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每天放学，程阳先到医院看看妈妈，告诉他的情况。双休日，程阳买了鲫鱼，做成汤，用保温瓶带到医院。看到热气腾腾的鱼汤，妈妈真不敢相信她看到的是真实的。“真是你做的？你怎么会做菜？”妈妈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
喝着程阳做的鱼汤，妈妈感到特别的香。
程阳把书包背来了，他要外婆回家，这两天由他照顾妈妈。外婆执意不肯，程阳说：“外婆，你回家好好休息，养足了精神，好再来照顾妈妈呀！”外婆心疼地摸着程阳的头，最后不放心地走了。
程阳跟妈妈打饭拎水，搀妈妈散步，给妈妈洗衣服，上街给妈妈买水果。晚上等妈妈睡了，程阳才在旁边的床上睡下。
同病房的病人都夸程阳懂事，有一个和妈妈差不多大的女人羡慕地对她说：“我们做妈妈的图什么呀？不就是希望孩子孝顺吗？你有这么一个好儿子，真幸福啊！我儿子和你儿子一样大，他要是能来看我一下，我就满足了。”
别人的夸奖，使妈妈觉得骄傲，更觉得甜蜜。
妈妈终于明白了程阳为什么说“没有第一名的学习成绩，我同样可以做你的好儿子”。她为什么总要拿成绩来衡量程阳呢？因为用成绩衡量程阳，所以对程阳有那么多的不满；因为只看重成绩，而忽视了程阳身上的许多优点。孩子没有第一名的学习成绩，做母亲的同样可以拥有幸福啊。
出院那天，也恰好是星期天，程阳打车把妈妈接回家。看着整洁的家，妈妈真切地感到了欣慰，感到了幸福。
“小阳，妈妈过去不该那样……”妈妈喃喃地对程阳说，话语里充满歉意。
程阳笑着打断妈妈的话：“妈妈，过去我也有许多地方做得不对呀。不过你放心，我会一天天长大的！”
程阳知道他应该感谢爸爸的那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