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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溪镇不大，街自然也不长，一条主街不足两百米，两条辅街更短。主街是几家单位、大小超市及服装店等，与别的山区小镇主街如出一辙;辅街是初级中学与中心小学与主街通连的路，路两旁是住户，间有两家塑料制品的加工厂。是故，街上谁家来了个什么人，或谁家请了桌客，第二天街上人基本都晓得。
严小召三下两上的家位于香溪中心小学斜对门，办的塑料制品厂在香溪初级中学后门，厂房是租的废弃的食品站。一天严小召八十五岁的老娘突然在家跌倒，人事不知，在市立医院住院回来落下个半身不遂，瘫在床上。严小召因大姐在医院服侍了半个月不好再开口，便叫大女儿回家服侍，可大女儿在陪读，接电话后趁学校放假抽空回来应付了一天便溜之大吉。严小召找手下一个焊手工袋的新寡的石小梅协商妥，照厂里职工每天的平均数按天付钱，夜里半价。
这事瞒不了香溪街上的人，有说石小梅是严小召情人，要不然他当鳏夫都当十四年了，一直不成家;有人否认，说那拉屎拉尿服侍人的事谁会叫情人干;有说十四年了，哪个晓得他有多少情人，何况他老婆车祸走时五十还不到。这话题没讨论多久，又被新的话题所替代——啊，冤枉石小梅了，原来汪玉兰才是严小召情人。然，又有人否认，说汪玉兰老公走后一个人开着爿兰子服装店都七年了，既然两人是情人，咋不早早两家并一家，非等到而今才结婚？
这后面的疑问也是汪玉兰小妹玉秀的疑问。玉秀问，姐夫过世那会儿，爸妈和我们都劝你改嫁，你死活不肯，说要守节，说人不是畜生，嫁了人就得从一而终。这七年过去了，李俊都大二了，你都四十六了，咋就想通了呢？
玉兰说，你真的是坐着说话不腰疼。你姐夫去世那阵子，我心里痛得几次想自杀，哪来的改嫁念头。何况那时候我店里一年还能挣个万把多，李俊才念初一，一年花不了多少。可这几年，乡下没什么人店里能有什么生意？看着我开着爿店面子上光彩，可实际上，去年仅赚了六千出点头。就这，还好在是自己房子省了房租，也好在我大前年就找人去年终于有了低保。即便这样，也无奈李俊现在大二，学费生活费一年要一万三四千，你姐夫治病的债还没还，这能借的又都借了，我还能有什么法子？
玉秀说，我也晓得你的确不容易，我和弟弟的帮助也有限，可你晓得街上人怎么说你吗？人说严小召招了个佣人，说你瞎了眼，嫁了个又赌又嫖的六十开外的人——图钱！玉兰说，人家怎么说那是人家的事，反正我做牛做马也不能委屈儿子，因为他是没有老子的孩子。何况李俊一毕业，又是房子，又要娶亲，叫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办？玉秀说，我也无力帮你更多，也晓得你心里苦，晓得你决定的事牛也拉不回。我说这些，也是担心你再受苦遭罪，瞎操心，说说而已。
办好结婚证，汪玉兰进了严小召家门，满街的人自是说了好一阵。因不光严小召当鳏夫当了十四年才成家，兰子服裝店也关了门，门上有记号笔写的门面出租的告示，告示上写着严小召的手机号。
婚后一个多月的一个晚上，汪玉兰正给瘫在床上的奶奶翻身擦洗，手机响了。她见是李俊的电话，接过就问李俊生活费还有多少，过得怎样，又是一番不能算小、保重身体的嘱咐。李俊在电话里说，有，好，晓得。可当李俊说没什么事便挂了时，汪玉兰说，别，等一下。平时怕打扰你学习没打电话给你，现在告诉你件事：妈给你找了个爸。他人心肠好，听说我欠着外债，一个多月前一下就给了我两万，这下咱俩好了。李俊在电话中沉默了一会儿说，哦，那我回去再说，现在要去上自习。
婚后两个多月的一个下午，严小召破例回了家，对汪玉兰说，今天货发走了，今晚不打包装，也没应酬，就不住厂里了。汪玉兰问，你咋那么多应酬？严小召说，不应酬，不与货主打成一片，哪来的生意？真是妇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晚饭时，汪玉兰与严小召说，上午接了一个催债的电话，三千，你手头上怎么样？严小召问，你究竟有多少欠债？两个多月前才给你两万，咋又冒出个三千？汪玉兰还是咽下了到嘴边的婚前说过有三万六千的外债，说，是前年为李俊开学的学费，我压了一家货主的款。严小召说，你现在又不做生意了，拖拖再说。奶奶生病住院花去了近三万，哪还有钱？这段日子又没货主给我加工费。汪玉兰问，那李俊下学年的学费？严小召说，不还早吗？到时再说。
饭后，汪玉兰扶起瘫在床上的奶奶，帮她服下卡托普利、华佗再造丸、血塞通片，擦洗过后，回头将丈夫和自己换下的衣裳搓洗好丢进了洗衣机。睡时，汪玉兰见严小召不主动温存，想他平日回家不是送回换下的脏衣便是拿个什么就走，这都二十来天也没在家住，是不是刚才讲钱的事生气了？于是主动凑上去亲昵、热络，可她怎么折腾也折腾不起来。汪玉兰十分扫兴，想他是真的老了不行了，还是真如外人背后所讲的外面有人？也不知胡思乱想了多久才迷迷糊糊睡去。正在觉头上，汪玉兰猛被严小召推醒，说楼下奶奶在叫，要屙尿，于是她晕乎乎披衣下楼，像往常一样，搀下奶奶，移到床边痰盂上坐下，扶着她让她屙。
天热了起来，汪玉兰想李俊快放假了，一天下午忍不住发了条微信问，何时放假？可左等右等，不见他回。她怕影响儿子学习，又不知他咋不回信，乱想了许久，九点多临睡，李俊终于来了条微信说，到时告诉你。
有天下午五点多，汪玉兰正洗菜、淘米，手机响了，她见是李俊电话，接了便问，放假啦？儿子。李俊问，你现在在哪？汪玉兰答，在家啊——哦，在香溪中心小学斜对门的家。你在哪？李俊说，我在家里店门口。汪玉兰说，也不早告诉我一声。我现在过来接你。李俊说，算了吧，我走过来。
汪玉兰淘好米，想李俊还有会儿才到，便切着茄子，心里想着与儿子聊哪些话，一没留神，右手中的菜刀滑到左食指上，顿时血淋淋的。她忙找出两张创可贴，右手食指和中指捏住刀口子，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捏着创可贴，用嘴撕咬开创可贴，裹住刀口。跑到大门外，见李俊背上背着黑书包，左手拿着矿泉水瓶正东张西望，忙叫，李俊。李俊瞅见娘，瞅见娘左食指裹着创可贴，问，怎么了？汪玉兰笑着说，切茄子时想着你，划的。
进门，李俊蹙眉问，这晚上我住哪？汪玉兰说，住我隔壁，你小姐姐住过的那间。我早收拾好了，等你回家。 菜烧好后，汪玉兰在电饭煲盛了碗米饭，搛了些菜，像往常一样，扶起瘫在床上的奶奶靠着床，把饭碗筷子递到她手上，回头与李俊吃饭。李俊问，不等他？汪玉兰道，不等。他不是去应酬了，就是在厂里裁袋打包装，总住厂里;要回来早回来了。收拾碗筷时，李俊说，你手指划开了不能沾水，锅碗我洗吧。汪玉兰嗯了声道，还有点孝心，没白疼。汪玉兰转过身，却拿起塑料盆接了太阳能热水，端进里屋，竖起左食指两手挤水淋淋毛巾，慢慢擦洗瘫在床上的奶奶。李俊瞟了两眼，一声不响。
母子俩上楼，汪玉兰带李俊到她隔壁房间。李俊坐下忽地问，妈，我真搞不懂，你是怎么想的，放着好好的店不开，甘愿给人家当佣人？汪玉兰稍稍沉默了一会儿，喉咙一哽，眼泪不争气地哗哗直流，哽咽道，你也这么看，你以为我愿意？不说这些年为你的学费生活费我低三下四地东挪西借，现如今挪也挪不到、借也借不到了，更别说往后你买房、成家，还有你爸生病欠的债。李俊说，我电话问过了小姨，小姨都跟我讲了。我以后的房子我买不起可以租，成家我可以迟点，学费我可以走绿色通道贷，生活费我边读书边打工，债多是亲戚六眷的，等我以后慢慢还，要不，我向来都不开口向你要钱？总之，我不靠别人。你要是为了我在这给人家当佣人，趁早离了。要不然，我回来，人问我，你妈是不是嫁了个又嫖又赌的老汉，在他家服侍他老娘，我这脸往哪搁？这往后我还怎么做人？我又凭什么有这么个爸？我都二十二了，身份证上我姓李，难道我还改姓？
汪玉兰止住了泪，说，儿啊，就是因为你是没有爸的孩子，妈才觉得不管为你做什么都是乐意的。李俊说，这往后你再不用为我做什么。你还是开你的店，加那点低保，暂时总够你糊嘴吧。你要真想帮我，照顾好自己身体就是帮我了，我不能让自己的娘为我受委屈。汪玉兰说，儿啊，难得你一片孝心，让我好好想想。李俊问，这还有什么好想的呢？
是夜，李俊躺在床上，没看书，辗转反侧着，毫无睡意。忽而楼下有人嚷嚷，一会儿便是隔壁开门、嗵嗵嗵下楼的脚步声，一会儿又是嗵嗵嗵上楼的脚步声。李俊断定是娘，发了好一会儿呆，忽地两手抱头，低低失声痛哭，泣泪而下。
翌晨，李俊向汪玉兰要了店门钥匙，回了兰子服装店。临走，李俊说，妈，我身上有钱，不过来吃，也不过来住，买点油米自己在家烧，你不用管我。我过些天便要到学校有事。汪玉兰晓得自己养的儿子像自己，决定的事谁劝也没用，谁拉也拉不住，只好由他去了。
翌日上午，汪玉兰烧了碗红烧肉，用饭盒装着送往店里。喊李俊开了门，进店，汪玉兰见厨房有茄子、豆角，油，面条，问李俊，你这孩子咋这么犟哩？李俊笑，说哪有儿子不像娘的。且又说，我不是小孩子，二十二了，以后别再送菜来。
汪玉兰说，天下哪有娘不为儿子的？
李俊说，你要不信，下回你送来我倒给你看。怄不过的汪玉兰连声说，好！好！好！妈不送了，好吧。
三天后的一个下午，严小召回家。汪玉兰告诉他李俊回来了，执意在街上店里住，自己烧吃。严小召说，他既不住我家，不叫我爸，那他就不是我的儿子，他的学费生活费我就不管。汪玉兰道，我嫁你图个什么？你还真以为我是你佣人？不给我儿子学费生活费，老娘我现在就走人！严小召说，我是回家看老娘的，不是和你吵架的。我一会儿还要到厂里裁袋、打包装。说着转到里屋，与瘫在床上的老娘说了几句，没与汪玉兰招呼便走了。
翌晚，汪玉兰锁上大门，打着手电筒往香溪初级中学后门的老食品站。厂房里没一盏灯亮，宿舍里也没灯光，她蹲在宿舍窗外听了约莫两个小时，没听到人声，这才返回。翌日，严小召一天也没归家，汪玉兰又于晚上打着手电筒走到老食品站。厂房没一点灯光，宿舍的灯却是亮的，窗户外的空调外机正发着嗡嗡声。汪玉兰关了手电筒，走近窗子，听里面有人说话便蹲了下来。一会儿，屋里传出严小召的声音，说，我要不是老娘常年要人日夜服侍，才不和她结婚呢。你也是，叫你服侍，你也就是钱。随后传出一个女人声音，说，要是你老娘在床上瘫个十年八载，我也给她拉屎拉尿十年八载？给你当牛当马？严小召又说，可现在要不给她儿子学费生活费，她要走人，真头疼！
汪玉兰听到这，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起身嚷叫，严小召，你娘突然滚在地上，我一个人拽不起来，你快回去一下吧。一个有心，一个无意。严小召一听自己老娘滚在地上，想也没想，兜着裤衩开了门，却不料早有准备的汪玉兰趁机侧身闪进，举着打开的手机对着床上正拿着裤衩兜的裸女就拍。等严小召反应过来，汪玉兰已闪走了。
汪玉兰到家时，严小召已骑着摩托超她前到了家。他向进门的汪玉兰要手机，汪玉兰说，你要手机有啥用，说着便递过手机。严小召叫她手纹解锁，汪玉兰说，我已传给了别人，你删了又有何用？你以为我那么傻、那么孬？老娘我这么掏心掏肺地服侍你娘，把你娘当自己娘，实指望你改邪归正，好好过日子，可你就是不回头。严小召噷了声道，悄悄地偷袭我，有意捉弄我，真是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汪玉兰说，都是你逼的！
严小召问，你到底要怎样？汪玉兰说，你一向都是想怎样就怎样，要怎样就怎样，我还能要你怎样？严小召说，人总要个脸面吧，这事传出去你脸上有光？忽又改口道，你说吧，我怎样做你才能和先前一样？汪玉兰说，想起来可真好笑，一个有十几个职工的厂长，還用我说吗？严小召说，好，好，好。我认输。从今往后，我天天回家，你那店面也不出租了，李俊学费生活费过几天我就给你，这总可以了吧？汪玉兰问，那女的是谁？严小召答，不瞒你，是石小梅。严小召又问，那图片传了谁？汪玉兰说，暂时不告诉你，但你放心，我不开口，人家不会传出去。
一礼拜后，严小召到家，给了汪玉兰一万五千块。翌日上午，汪玉兰便把这钱送给兰子服装店里的李俊，李俊却说，我的学费已走绿色通道在信用社贷好了，不是说过不用你操心吗？生活费你也不用操心，我边读书边打工。还是那句话，你要真为我好，离了吧。汪玉兰乞求道，你收了这钱，我再与他离不行吗？李俊说，你打小就与我讲，说过的话就要兑现。气得汪玉兰泪水涟涟。李俊捧起书，也不搭理她。
暑假大约还有二十天才结束时，汪玉兰忽接到李俊电话。李俊在电话里说，我已到校了。店门钥匙我丢在小姨那里，她还拉给我一千块钱，说是和小舅两个人的。汪玉兰正开口想说什么，李俊已将电话挂了。她晓得儿子个性，猜测他肯定在气头上，再打过去也是枉然。
李俊负气而去，汪玉兰一心想等他缺钱时自会晓得人虽还有钱之外更多美好而无价的东西却离不了钱这个基础，自会改变主意。尽管自己真要离，叫玉秀出示那图片可以举证，无奈婚离了对李俊必无好处，想想还是将严小召的这一万五千块，留下五千怕李俊急用，余下一万全都还了外债。
农历七月二十六，阳历九月五号是汪玉兰生日，往年李俊必会发个生日祝福给她，所以一早她便等着儿子的祝福。可等了一天，晚上九点多临睡和夜里醒来时瞧手机，一条信息也没有。虽然这天下午，严小召意外地拎了两盒卤菜回来陪她过生日，可她心里却是凉冰冰的。
汪玉兰心想必定是李俊忘了，翌日便发条问候微信，然一等一天也无回信，于是再发了条过去，一天、两天、三天仍无回信。汪玉兰不知咋回事，便打李俊手机，响了三声后手机便提示：你所拨的电话正忙;按微信语音视频，响了三声后又是忙线中。过了两天再打，李俊手机已关机。汪玉兰以为儿子还在生她气，想想还是等他气消了再说。
汪玉兰虽时时忧心着李俊生活费，可无奈他那脾气，即便打钱给他没准他又会像去年那样打回来，想想还是又发了条微信，然，一天、两天、三天仍无回信。她忍不住打他手机，手机已关机，想再打又怕影响他学习或是打工。不知不觉便到了年关，汪玉兰见别人家的孩子都背着书包笑嘻嘻往家走，她实在忍不了，打李俊手机，手机提示：你所拨的号码是空号。
汪玉兰电话给玉秀，问玉秀可有李俊的消息。玉秀在电话中说，几个月前的一天，李俊是打电话给我了，他跟我讲，你把婚离了，他自然会打电话给你，而且他交待，不让我先告诉你，等你打电话给我时再和你讲。汪玉兰问，你记不记得他打给你的是不是原来的手机号？玉秀说，不错啊，当时手机上显示的是李俊，怎么不是原来的手机号？怎么啦？汪玉兰说，我打电话他不接，发微信他不回，后来又是关机，现在打他手机却是空号。你有没有他现在的手机号？玉秀说，那我可也没有啊。汪玉兰挂了电话，喃喃自语：这该怎么办好？
责任编辑：李 菡
严小召三下两上的家位于香溪中心小学斜对门，办的塑料制品厂在香溪初级中学后门，厂房是租的废弃的食品站。一天严小召八十五岁的老娘突然在家跌倒，人事不知，在市立医院住院回来落下个半身不遂，瘫在床上。严小召因大姐在医院服侍了半个月不好再开口，便叫大女儿回家服侍，可大女儿在陪读，接电话后趁学校放假抽空回来应付了一天便溜之大吉。严小召找手下一个焊手工袋的新寡的石小梅协商妥，照厂里职工每天的平均数按天付钱，夜里半价。
这事瞒不了香溪街上的人，有说石小梅是严小召情人，要不然他当鳏夫都当十四年了，一直不成家;有人否认，说那拉屎拉尿服侍人的事谁会叫情人干;有说十四年了，哪个晓得他有多少情人，何况他老婆车祸走时五十还不到。这话题没讨论多久，又被新的话题所替代——啊，冤枉石小梅了，原来汪玉兰才是严小召情人。然，又有人否认，说汪玉兰老公走后一个人开着爿兰子服装店都七年了，既然两人是情人，咋不早早两家并一家，非等到而今才结婚？
这后面的疑问也是汪玉兰小妹玉秀的疑问。玉秀问，姐夫过世那会儿，爸妈和我们都劝你改嫁，你死活不肯，说要守节，说人不是畜生，嫁了人就得从一而终。这七年过去了，李俊都大二了，你都四十六了，咋就想通了呢？
玉兰说，你真的是坐着说话不腰疼。你姐夫去世那阵子，我心里痛得几次想自杀，哪来的改嫁念头。何况那时候我店里一年还能挣个万把多，李俊才念初一，一年花不了多少。可这几年，乡下没什么人店里能有什么生意？看着我开着爿店面子上光彩，可实际上，去年仅赚了六千出点头。就这，还好在是自己房子省了房租，也好在我大前年就找人去年终于有了低保。即便这样，也无奈李俊现在大二，学费生活费一年要一万三四千，你姐夫治病的债还没还，这能借的又都借了，我还能有什么法子？
玉秀说，我也晓得你的确不容易，我和弟弟的帮助也有限，可你晓得街上人怎么说你吗？人说严小召招了个佣人，说你瞎了眼，嫁了个又赌又嫖的六十开外的人——图钱！玉兰说，人家怎么说那是人家的事，反正我做牛做马也不能委屈儿子，因为他是没有老子的孩子。何况李俊一毕业，又是房子，又要娶亲，叫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办？玉秀说，我也无力帮你更多，也晓得你心里苦，晓得你决定的事牛也拉不回。我说这些，也是担心你再受苦遭罪，瞎操心，说说而已。
办好结婚证，汪玉兰进了严小召家门，满街的人自是说了好一阵。因不光严小召当鳏夫当了十四年才成家，兰子服裝店也关了门，门上有记号笔写的门面出租的告示，告示上写着严小召的手机号。
婚后一个多月的一个晚上，汪玉兰正给瘫在床上的奶奶翻身擦洗，手机响了。她见是李俊的电话，接过就问李俊生活费还有多少，过得怎样，又是一番不能算小、保重身体的嘱咐。李俊在电话里说，有，好，晓得。可当李俊说没什么事便挂了时，汪玉兰说，别，等一下。平时怕打扰你学习没打电话给你，现在告诉你件事：妈给你找了个爸。他人心肠好，听说我欠着外债，一个多月前一下就给了我两万，这下咱俩好了。李俊在电话中沉默了一会儿说，哦，那我回去再说，现在要去上自习。
婚后两个多月的一个下午，严小召破例回了家，对汪玉兰说，今天货发走了，今晚不打包装，也没应酬，就不住厂里了。汪玉兰问，你咋那么多应酬？严小召说，不应酬，不与货主打成一片，哪来的生意？真是妇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晚饭时，汪玉兰与严小召说，上午接了一个催债的电话，三千，你手头上怎么样？严小召问，你究竟有多少欠债？两个多月前才给你两万，咋又冒出个三千？汪玉兰还是咽下了到嘴边的婚前说过有三万六千的外债，说，是前年为李俊开学的学费，我压了一家货主的款。严小召说，你现在又不做生意了，拖拖再说。奶奶生病住院花去了近三万，哪还有钱？这段日子又没货主给我加工费。汪玉兰问，那李俊下学年的学费？严小召说，不还早吗？到时再说。
饭后，汪玉兰扶起瘫在床上的奶奶，帮她服下卡托普利、华佗再造丸、血塞通片，擦洗过后，回头将丈夫和自己换下的衣裳搓洗好丢进了洗衣机。睡时，汪玉兰见严小召不主动温存，想他平日回家不是送回换下的脏衣便是拿个什么就走，这都二十来天也没在家住，是不是刚才讲钱的事生气了？于是主动凑上去亲昵、热络，可她怎么折腾也折腾不起来。汪玉兰十分扫兴，想他是真的老了不行了，还是真如外人背后所讲的外面有人？也不知胡思乱想了多久才迷迷糊糊睡去。正在觉头上，汪玉兰猛被严小召推醒，说楼下奶奶在叫，要屙尿，于是她晕乎乎披衣下楼，像往常一样，搀下奶奶，移到床边痰盂上坐下，扶着她让她屙。
天热了起来，汪玉兰想李俊快放假了，一天下午忍不住发了条微信问，何时放假？可左等右等，不见他回。她怕影响儿子学习，又不知他咋不回信，乱想了许久，九点多临睡，李俊终于来了条微信说，到时告诉你。
有天下午五点多，汪玉兰正洗菜、淘米，手机响了，她见是李俊电话，接了便问，放假啦？儿子。李俊问，你现在在哪？汪玉兰答，在家啊——哦，在香溪中心小学斜对门的家。你在哪？李俊说，我在家里店门口。汪玉兰说，也不早告诉我一声。我现在过来接你。李俊说，算了吧，我走过来。
汪玉兰淘好米，想李俊还有会儿才到，便切着茄子，心里想着与儿子聊哪些话，一没留神，右手中的菜刀滑到左食指上，顿时血淋淋的。她忙找出两张创可贴，右手食指和中指捏住刀口子，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捏着创可贴，用嘴撕咬开创可贴，裹住刀口。跑到大门外，见李俊背上背着黑书包，左手拿着矿泉水瓶正东张西望，忙叫，李俊。李俊瞅见娘，瞅见娘左食指裹着创可贴，问，怎么了？汪玉兰笑着说，切茄子时想着你，划的。
进门，李俊蹙眉问，这晚上我住哪？汪玉兰说，住我隔壁，你小姐姐住过的那间。我早收拾好了，等你回家。 菜烧好后，汪玉兰在电饭煲盛了碗米饭，搛了些菜，像往常一样，扶起瘫在床上的奶奶靠着床，把饭碗筷子递到她手上，回头与李俊吃饭。李俊问，不等他？汪玉兰道，不等。他不是去应酬了，就是在厂里裁袋打包装，总住厂里;要回来早回来了。收拾碗筷时，李俊说，你手指划开了不能沾水，锅碗我洗吧。汪玉兰嗯了声道，还有点孝心，没白疼。汪玉兰转过身，却拿起塑料盆接了太阳能热水，端进里屋，竖起左食指两手挤水淋淋毛巾，慢慢擦洗瘫在床上的奶奶。李俊瞟了两眼，一声不响。
母子俩上楼，汪玉兰带李俊到她隔壁房间。李俊坐下忽地问，妈，我真搞不懂，你是怎么想的，放着好好的店不开，甘愿给人家当佣人？汪玉兰稍稍沉默了一会儿，喉咙一哽，眼泪不争气地哗哗直流，哽咽道，你也这么看，你以为我愿意？不说这些年为你的学费生活费我低三下四地东挪西借，现如今挪也挪不到、借也借不到了，更别说往后你买房、成家，还有你爸生病欠的债。李俊说，我电话问过了小姨，小姨都跟我讲了。我以后的房子我买不起可以租，成家我可以迟点，学费我可以走绿色通道贷，生活费我边读书边打工，债多是亲戚六眷的，等我以后慢慢还，要不，我向来都不开口向你要钱？总之，我不靠别人。你要是为了我在这给人家当佣人，趁早离了。要不然，我回来，人问我，你妈是不是嫁了个又嫖又赌的老汉，在他家服侍他老娘，我这脸往哪搁？这往后我还怎么做人？我又凭什么有这么个爸？我都二十二了，身份证上我姓李，难道我还改姓？
汪玉兰止住了泪，说，儿啊，就是因为你是没有爸的孩子，妈才觉得不管为你做什么都是乐意的。李俊说，这往后你再不用为我做什么。你还是开你的店，加那点低保，暂时总够你糊嘴吧。你要真想帮我，照顾好自己身体就是帮我了，我不能让自己的娘为我受委屈。汪玉兰说，儿啊，难得你一片孝心，让我好好想想。李俊问，这还有什么好想的呢？
是夜，李俊躺在床上，没看书，辗转反侧着，毫无睡意。忽而楼下有人嚷嚷，一会儿便是隔壁开门、嗵嗵嗵下楼的脚步声，一会儿又是嗵嗵嗵上楼的脚步声。李俊断定是娘，发了好一会儿呆，忽地两手抱头，低低失声痛哭，泣泪而下。
翌晨，李俊向汪玉兰要了店门钥匙，回了兰子服装店。临走，李俊说，妈，我身上有钱，不过来吃，也不过来住，买点油米自己在家烧，你不用管我。我过些天便要到学校有事。汪玉兰晓得自己养的儿子像自己，决定的事谁劝也没用，谁拉也拉不住，只好由他去了。
翌日上午，汪玉兰烧了碗红烧肉，用饭盒装着送往店里。喊李俊开了门，进店，汪玉兰见厨房有茄子、豆角，油，面条，问李俊，你这孩子咋这么犟哩？李俊笑，说哪有儿子不像娘的。且又说，我不是小孩子，二十二了，以后别再送菜来。
汪玉兰说，天下哪有娘不为儿子的？
李俊说，你要不信，下回你送来我倒给你看。怄不过的汪玉兰连声说，好！好！好！妈不送了，好吧。
三天后的一个下午，严小召回家。汪玉兰告诉他李俊回来了，执意在街上店里住，自己烧吃。严小召说，他既不住我家，不叫我爸，那他就不是我的儿子，他的学费生活费我就不管。汪玉兰道，我嫁你图个什么？你还真以为我是你佣人？不给我儿子学费生活费，老娘我现在就走人！严小召说，我是回家看老娘的，不是和你吵架的。我一会儿还要到厂里裁袋、打包装。说着转到里屋，与瘫在床上的老娘说了几句，没与汪玉兰招呼便走了。
翌晚，汪玉兰锁上大门，打着手电筒往香溪初级中学后门的老食品站。厂房里没一盏灯亮，宿舍里也没灯光，她蹲在宿舍窗外听了约莫两个小时，没听到人声，这才返回。翌日，严小召一天也没归家，汪玉兰又于晚上打着手电筒走到老食品站。厂房没一点灯光，宿舍的灯却是亮的，窗户外的空调外机正发着嗡嗡声。汪玉兰关了手电筒，走近窗子，听里面有人说话便蹲了下来。一会儿，屋里传出严小召的声音，说，我要不是老娘常年要人日夜服侍，才不和她结婚呢。你也是，叫你服侍，你也就是钱。随后传出一个女人声音，说，要是你老娘在床上瘫个十年八载，我也给她拉屎拉尿十年八载？给你当牛当马？严小召又说，可现在要不给她儿子学费生活费，她要走人，真头疼！
汪玉兰听到这，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起身嚷叫，严小召，你娘突然滚在地上，我一个人拽不起来，你快回去一下吧。一个有心，一个无意。严小召一听自己老娘滚在地上，想也没想，兜着裤衩开了门，却不料早有准备的汪玉兰趁机侧身闪进，举着打开的手机对着床上正拿着裤衩兜的裸女就拍。等严小召反应过来，汪玉兰已闪走了。
汪玉兰到家时，严小召已骑着摩托超她前到了家。他向进门的汪玉兰要手机，汪玉兰说，你要手机有啥用，说着便递过手机。严小召叫她手纹解锁，汪玉兰说，我已传给了别人，你删了又有何用？你以为我那么傻、那么孬？老娘我这么掏心掏肺地服侍你娘，把你娘当自己娘，实指望你改邪归正，好好过日子，可你就是不回头。严小召噷了声道，悄悄地偷袭我，有意捉弄我，真是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汪玉兰说，都是你逼的！
严小召问，你到底要怎样？汪玉兰说，你一向都是想怎样就怎样，要怎样就怎样，我还能要你怎样？严小召说，人总要个脸面吧，这事传出去你脸上有光？忽又改口道，你说吧，我怎样做你才能和先前一样？汪玉兰说，想起来可真好笑，一个有十几个职工的厂长，還用我说吗？严小召说，好，好，好。我认输。从今往后，我天天回家，你那店面也不出租了，李俊学费生活费过几天我就给你，这总可以了吧？汪玉兰问，那女的是谁？严小召答，不瞒你，是石小梅。严小召又问，那图片传了谁？汪玉兰说，暂时不告诉你，但你放心，我不开口，人家不会传出去。
一礼拜后，严小召到家，给了汪玉兰一万五千块。翌日上午，汪玉兰便把这钱送给兰子服装店里的李俊，李俊却说，我的学费已走绿色通道在信用社贷好了，不是说过不用你操心吗？生活费你也不用操心，我边读书边打工。还是那句话，你要真为我好，离了吧。汪玉兰乞求道，你收了这钱，我再与他离不行吗？李俊说，你打小就与我讲，说过的话就要兑现。气得汪玉兰泪水涟涟。李俊捧起书，也不搭理她。
暑假大约还有二十天才结束时，汪玉兰忽接到李俊电话。李俊在电话里说，我已到校了。店门钥匙我丢在小姨那里，她还拉给我一千块钱，说是和小舅两个人的。汪玉兰正开口想说什么，李俊已将电话挂了。她晓得儿子个性，猜测他肯定在气头上，再打过去也是枉然。
李俊负气而去，汪玉兰一心想等他缺钱时自会晓得人虽还有钱之外更多美好而无价的东西却离不了钱这个基础，自会改变主意。尽管自己真要离，叫玉秀出示那图片可以举证，无奈婚离了对李俊必无好处，想想还是将严小召的这一万五千块，留下五千怕李俊急用，余下一万全都还了外债。
农历七月二十六，阳历九月五号是汪玉兰生日，往年李俊必会发个生日祝福给她，所以一早她便等着儿子的祝福。可等了一天，晚上九点多临睡和夜里醒来时瞧手机，一条信息也没有。虽然这天下午，严小召意外地拎了两盒卤菜回来陪她过生日，可她心里却是凉冰冰的。
汪玉兰心想必定是李俊忘了，翌日便发条问候微信，然一等一天也无回信，于是再发了条过去，一天、两天、三天仍无回信。汪玉兰不知咋回事，便打李俊手机，响了三声后手机便提示：你所拨的电话正忙;按微信语音视频，响了三声后又是忙线中。过了两天再打，李俊手机已关机。汪玉兰以为儿子还在生她气，想想还是等他气消了再说。
汪玉兰虽时时忧心着李俊生活费，可无奈他那脾气，即便打钱给他没准他又会像去年那样打回来，想想还是又发了条微信，然，一天、两天、三天仍无回信。她忍不住打他手机，手机已关机，想再打又怕影响他学习或是打工。不知不觉便到了年关，汪玉兰见别人家的孩子都背着书包笑嘻嘻往家走，她实在忍不了，打李俊手机，手机提示：你所拨的号码是空号。
汪玉兰电话给玉秀，问玉秀可有李俊的消息。玉秀在电话中说，几个月前的一天，李俊是打电话给我了，他跟我讲，你把婚离了，他自然会打电话给你，而且他交待，不让我先告诉你，等你打电话给我时再和你讲。汪玉兰问，你记不记得他打给你的是不是原来的手机号？玉秀说，不错啊，当时手机上显示的是李俊，怎么不是原来的手机号？怎么啦？汪玉兰说，我打电话他不接，发微信他不回，后来又是关机，现在打他手机却是空号。你有没有他现在的手机号？玉秀说，那我可也没有啊。汪玉兰挂了电话，喃喃自语：这该怎么办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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