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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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齐天蒙蒙亮就起身,五点五十分整,比闹钟还精准。洗漱完毕,摆上砧板,将葱姜蒜切丝儿,煮上一锅速冻水饺,自己随便坐向一处,吃得吧唧吧唧。六点半,开着电视,转到新闻频道的《朝闻天下》。
  罗拉已经听腻了动静,按着自己的性子醒神。罗拉是一条七岁的柴犬,犬中算长者,跟了老齐六年。罗拉越活越贪眠,随心所欲,醒来的时间没谱。待它挪出窝,老齐就赶紧哗啦倒出狗粮,添上温开水给它喝。这么看,罗拉倒更像主人。
  差不多九点光景,该上班的人马都已就位,老齐便牵上罗拉到地坛公园溜几圈。罗拉喜欢户外,一到空旷地带就返老还童,撒腿开跑。老齐跟在后头追,还得喘些小气,嘴上却不认输:“罗拉,快跑!罗拉,快跑!”
  中午老齐通常只吃两个煮鸡蛋,兴之所至,也会做一碗炸酱面。他做甜面酱是一把好手。然后他就背上佳能“大三元”出门,罗拉安分地待在家,安分地四顾茫然。老齐自从去年检出高血压后,就不敢开车,他担心会发生意外状况,害了别人。他把自己的老坐骑放上二手平台给卖了。
  中午这时候人不算多,公交车上通常都有空位,无须换乘,一路坐到农展馆下车。老齐最怕别人给他让位,首先他一直都不觉得自己老,头发染黑的效果他很满意。再说,他也不需要,他喜欢站着。家里看电视、上网,他都这么杵着,随时可以做些下蹲之类的无氧运动。只有受气的时候他才会坐下来,蜷着坐。但万一有人让座,他也不得不领情。现在零星听到别人喊他爷爷,老齐仍会跟自己置一点气。为何大家都逼着他老齐认老,他想不透彻。不过现在好多了,现在老齐应付尴尬颇为自如。
  天凉透了,走在风口上,北边来的风刮着白桦树,哗哗作响,像进了战场。老齐把鸭舌帽的护耳盖下来,将冒凉的相机拱到右胯,给自己点上一根烟。烟好不容易才燃上,可以烘烘鼻子、嘴巴和那衰老的肺。
  已经入秋,前来打鸟的队伍没有了春天的盛况,老齐喜欢这份清静。打鸟是拍鸟的行话。他加了几个打鸟发烧友的微信交流群,都是上百号人的规模。老齐在里头,像一块披上苔藓的石头,沉在琐碎纷杂的文字深处,默不作声地看着别人发照片,互相吹捧。他喜欢独自偏安,讨厌瞎凑热闹。凑热闹他血压容易升高,因为有竞技感,自己比上不足,所以总是来气。
  他步行到农展馆的人工湖边,第二根烟还没抽尽,嘴上默默叼着,开始倒腾器械。他从不跟旁人扯闲篇,与聚在一处的队伍拉开距离。哪怕拍摄角度因此不够理想,这份距离他也得保持住。事在人为嘛,什么角度都能拍到绝佳的画面。
  习惯凑成一窝的人,明里暗里总会攀比装备,炫耀技术。884是只好镜头,另外,我用的K3作为宾得的旗舰是够格儿的,比尼康的7200强,和佳能7D2也有一拼。我一直喜欢宾得的颜色,漂亮而又沉稳不浮。当然,后期用得好才行。884光圈太小,是个阳光头,光线一差,速度上不来,噪点增加,很让人头痛,拍飞版就更难了。只用“大三元”已经过时啦,得配齐“大四元”。这些台词喊得鬼响,恨不得把芦苇里的鸟都给惊跑。老齐很不待见,何况他的相机也不足以支撑他在愈演愈烈的装备竞赛中胜出。所以他乐得离群,自成一派,用护耳将耳朵捂得严严实实,严实得只能听到自己的耳鸣。
  有时遇见熟人,他们总爱逗老齐,说您这是独狼行动啊。老齐受不起这份幽默,也撕不开面儿,等人走远了,才淡淡怼回一句:“你们一家恐怖分子。”
  尚未彻底封冻的湖面,像一池子的刨冰,茸茸的冰碴子随意地堆砌。阳光火一样从湖面烧到眼前,让人觉出冷冷的热。湖中央的芦苇丛,已经变成暖暖的明黄,看久了能叫人多出几分并不真正存在的和煦。不远处有一个女人正给湖里的鸳鸯和野鸭投喂面包馒头屑,鸳鸯和野鸭纷纷挤到岸上争食,发出贪得无厌的嚷叫。
  这个体态墩肥的妇女总在这时出现,老齐已经认得她。女人一边往湖里抛撒碎屑,一边发出慈祥者特有的劝诱,声调低龄化。老齐很想指着岸上蓝色告示牌的大字对她说,这里严禁喂食,禽类不懂节制,容易给撑死。但他到底什么也没有说,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掌握了闭嘴之道,应该是无师自通。老齐重新把自己的眼睛挨到取景器上,将右手食指搁在快门键。他闻到自己上釉般的蜡黄指头散发出温热的烟草味,很是历久弥新。
  近乎饲养的状态让老齐失去了对鸳鸯的兴致,他把镜头切到湖中心的芦苇丛。除了燕雀这样的菜鸟,他还等到了红胁蓝尾鸲和乌鸫。最近老齐都把自己放在农展馆,之前他在植物园、百望山、奥森公园、莲花池和天坛都曾驻扎过一段时日,都不过是搞搞小阵仗,成了老齐的一项生活习惯。拍到宝贝自然是好,就算什么也没拍着,老齐也毫无怨言。他照样叼着烟,哼一段《击鼓骂曹》或是《林冲夜奔》把家还。入夜前,他会再陪罗拉出去溜一圈,排排小汗,跟狗说说人话。老齐的日子不温不火,无风无雨,写意。这就是退休生活吧。
  老齐那天还是蹲点农展馆。他正坐在马扎上抖腿,吃点杂牌饼干,就着枸杞水,相当于给自己的茶歇。他的嘴巴很快就驾起袅袅蓝烟,神出了半边窍。突然有人点了一下他的肩膀,他不自觉地缩了缩。
  老齐回过头,见一个女人对他笑。她的两颗虎牙生得不够安分,牙缝间隐隐约约藏着黑垢。这都是两三瞬間的印象。老齐以为她是馆区的工作人员,赶紧立正,点头道:“同志,请问有何指教?”
  “齐老师,果然是您啊!”这女人笑得很大方。
  “请问您是?”老齐有些困惑,他重新把藏在屁股后的烟头放到嘴角。
  女人说:“齐老师,我是您粉丝,迷妹啊!”女人脖子一收,巴掌一捂,虎牙消失,笑得克制许多,但依然不够拘谨,把老齐弄得有些悚然。
  女人张嘴闭嘴齐老师,她说我经常在论坛上看到您,可喜欢您的那些鸟了。您在莲花池抓拍的那张小翠飞版,真是太有张力了,太绝妙了!
  不知为何,老齐脸上染出一些不规则的红晕。她居然知道小翠和飞版,这让老齐一时半会儿判断不出她的来头。他只希望女人的音量可以含蓄一点,嘴里却仍不吭气。他甚至无形中嗯嗯哦哦地跟着附和了几句。   老齐看不出这女人的年纪,既像快要搭上自己的岁数,也像孩子辈。其实老齐看女人,一向看不通透,从前是里子看不透,现在连面子都够呛。他不由自主地瞥了瞥十几米外扎堆的团伙。他把他们叫团伙。老齐一时也没弄明白,自己到底是希望他们听到,还是听不见,或者只把光辉的关节听进去。
  “您最近不是总在农展馆拍鸟嘛!从百望山到天坛,从莲花池到农展馆,我是一路看过来的。当然啦,是在论坛上看,然后跟帖,占沙发不是嘛。可惜您都没回复我,但这都不重要。最近看您老在农展馆打鸟,我这不就过来碰碰运气嘛。没想到真给撞见了,您跟您论坛里放的头像,简直一模一样!”
  老齐不知如何回复,只得微笑。
  老齐喜欢在较有口碑的拍鸟观鸟论坛上放些自己的战果,底下留言他只扫上一眼。有讨论摄影技巧的,他会精读。偶尔交流切磋,语句求短,因为他只会用两根食指敲字。论坛不比通信软件,这边去一条,那边过个三两天才回馈也是有可能的。这一往一返,余出许多提供沉淀的时间。老齐喜欢这种速度和节奏。至于留言里“精彩抓拍,欣赏问好”之类的溢美之词,全都从他的眼眶边擦过。他早过了那个阶段。
  女人这才意识到要将手上的编织袋放到地面,她的掌肚勒得泛红。她扯开拉链,从里头摸出一个单反,尼康D7000。她在老齐面前筛了筛,说我想向您拜师学艺呢,您可得收下我这个徒儿啊。她的语气词很多,让她的话带着柔劲。老齐撸撸鼻头,说你这装备,有些单薄啊。他不知道这女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赶紧从鼻孔和嘴里遣出一道烟雾。
  这下女人理直气壮了,她说:“您文章里不是说嘛,打鸟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手艺,装备是其次的其次。”
  老齐没想到他随意抖搂出去的话,竟成了别人的语录,而且举着它来套自己。这时老齐的笑就纠结了许多,什么意味都掺了些。
  既是追到脚跟前,而且如此虔诚,老齐不教个一招半式,实在推诿不过。
  右手攥着相机手柄,左手托着镜头,保持机身平衡稳固。什么,左撇子?那就同理反推,你自己感受一下吧。别佝着身子,跟谁鞠躬呢?小心一个趔趄让你掉湖里才好。身体的重心与相机的重心保持在一条直线上。你自己感受一下吧。
  老齐想亲手矫正她的姿势,伸出手的当下想起对方的性别,干脆把手都背过身后,这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严苛的老师傅。
  变焦基本靠走,对焦基本靠扭,抓飞基本靠蒙,虚化基本靠抖。你知道这句话的出处吗?出处不重要,重要的是说的就是你!抓拍,运镜讲究快准狠,按快门给个提前量,至于怎么把握这个提前量,这就是修行。没错,运气也很重要,但你不能光靠运气,运气是气,得靠你自己兜住,事在人为,懂吗?在光线不理想的情况下,需要把感光度放高,感光度就是那个ISO键,看到没?你把相机放下来好好看。高感光度有个问题,它会使照片噪点增多增大。能兼顾高速连拍,同时在较暗光线下也能拍出噪点没那么高的相机,那就是理想配置了。所以说,装备虽是其次的其次,但也不能置之不理。當然啦,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你先把基本功捶扎实了。心、手、脑,三者联动,缺一不可。你自己感受一下。
  老齐没料到,自己教起人来一套一套的。这女人不像那种没话找话的搭讪,她果真皱紧眉梢,专注地把弄相机,每拍完几张就递给老齐检阅,老齐再指点二三。他的手势明显丰富起来。
  对于收徒一事,老齐不置可否。之前他从不觉得拍鸟需要搭伴搭伙,现在他也不觉得有这个必要。他只是觉得她需要。抱着模糊的成人之美的想法,老齐在心理上已先于口头,认下了这门师徒关系。
  这女人成了他现实中第一位鸟友。
  日近黄昏,晚霞把低矮的云抹得通红。老齐见女人没有要走的意思,说不然请你下馆子吧。女人不客气,猛点头,说好呀好呀。她赶紧把相机塞进编织袋。
  “你哪儿人哪?”老齐问。
  “云南省保山市施甸县人。”
  女人回答得很爽快,好像早早备好似的。老齐跟着默念了一遍地名,发现女人两腮有两抹浅淡的高原红。
  “对了齐老师,我叫卢莹。卢俊义的卢,杨钰莹的莹。”卢莹笑了,她的虎牙也跟着笑。
  一路上卢莹都不怎么说话,只是若隐若现地笑。她走起路来的姿势,总让老齐想到某种鹿科动物的步伐,比如麋鹿,那四不像。她的手指被编织袋勒得辣红,指尖白中透青。老齐动了恻隐,直接抢过她手里的编织袋。编织袋比老齐预想的要沉很多。老齐将它握在手上,比想象中要斑斓和花哨。他有点不大好意思。老齐憋着气说:“你里头装着钢筋还是水泥?”他的脸顿时红艳艳,也不知是憋出来的,还是羞出来的。卢莹这下更乖了,直管耸肩微笑。老齐在心里摇了摇头。
  在饭桌上,女人倒是懂事的。老齐不动筷,她也不动,挺直脊梁,双手捧着茶杯,不断喝里头的开水。她喝开水就跟老齐喝温水似的,不用停顿和呵气。到夹菜的时候,她也只夹自己面前的小半弧。老齐看不过,给她夹菜。卢莹连说使不得啊,也赶紧给老齐夹菜。两边的筷子就在桌子上头打起了架。
  “在我们高黎贡山那儿,有个百花岭,齐老师您知道的吧?”卢莹猛然发问。
  老齐不知道。好在卢莹不等老齐回话,径自又说了起来:“那里一年四季都少不了一群扛着长枪短炮的打鸟人。我们那儿吧,穷人不穷鸟。我数得着的鸟,有大仙鹟、赤尾噪鹛、蓝眉林鸲、棕颈钩嘴鹛、红喉山鹧鸪。这些鸟俊啊,小身板的颜色,跟印象派油画似的。您都知道的吧?”
  老齐使劲嚼菜,说:“我还真不知道。我只在北京城里打转,拍的那些鸟,都是穷鸟。”他有意忽略卢莹的拽词,他不喜欢她的虚张声势。
  卢莹倒是被他的话逗笑了,她笑得越发酣畅。她又用手捂住嘴。可是老齐已经发现,除了醒目的两颗虎牙,卢莹的门牙也有些外瓢,上唇轻易盖不住。
  “来北京几年了?”老齐只去看菜,不抬眼望人,“做什么职业?”
  “您说我这样的人还能干吗,搞家政服务呗。”卢莹痴然一笑。   卢莹哗啦啦地说,自己刚炒了一家户主的鱿鱼。她就是受不下那些莫名其妙的指摘,浑身都疼。她指了指搁在左手边的编织袋,说这就是我的所有家当。被户主赶出来,她就只能暂住在小旅馆。她特意强调一句,这些旅馆,半边在地下,半边在地上,似乎生怕老齐没法设想到她的处境。这时卢莹话锋一转,说我就想拜会拜会齐老师,学学手艺,学完了就打道回府,没准以后还能靠这个混口饭吃。
  老齐无话了,把身子从桌面挪开一些距离。他点了点头,闷头去夹菜。他们现在都放开了手脚,使劲吃。这样对谁都好。
  “北京菜就是好吃,谢谢齐老师!”等老齐买单回来,卢莹浅笑着说。她的牙齿半边在唇里,半边在唇外。
  “你没吃出来?这是你们云南菜啊!”老齐将手一拍,自己的算盘没打着,他的失落比料想的更多一寸。
  “是吗?”卢莹尴尬地笑了,两块天然的腮红变成了艳粉,“真是好吃,北京的云南菜,比云南的云南菜还好吃,我都尝不出出处啦!”她又不合时宜地大笑起来,吭吭吭,像拖拉机刚被发动。
  老齐被逗乐了,心就跟着敞亮些,他很久没有如此活泛。老齐对卢莹说,他以前单位有个招待所,离这里不远,价格还算厚道,你若觉得合适,可以住那里。卢莹赶紧回答:“好呀好呀!我都是当天交房费的,家当都背着,稳妥。”
  卢莹走在前面,双臂摆动幅度很大,身子有些前倾,像头重脚轻,随时要倒下。她耳郭背后橙色的毛细血管,让老齐想起某种不常见的蕨类植物。老齐突然又意识到她到底是一个女人。这个看似普通的念头,从纷繁的思绪里贸然闯到最前端,让老齐的心瞬间柔和了下来,成了一摊软糯的黏液。
  卢莹突然刹住脚,回头冲老齐招招手,说齐老师,您搞快点呀!
  在招待所前台,老齐刻意瞄了一眼卢莹伸出的身份证。名称对上了,地址也没骗人。出生年月,一九七二年的。卢莹才四十六岁,老齐的心就七上八下了。现在卢莹的样子再投进老齐的眼里,整体感觉变得清晰了些。看来身份证是个好东西。
  老齐让她自己上楼,说我就送你到这里吧,有什么事你再联系我。卢莹索要老齐的微信和手机号,老齐一一照办。她现在双腿立定,深深地鞠了一躬,连说了几个感谢。老齐两只大手朝前推了推,示意赶紧上楼。时候不早了,再晚回去罗拉就得挠沙发了。卢莹最后说了一声:“谢谢您,齐老师!师傅您早点休息。”
  回到家,喂了罗拉,逗它玩了半晌,相当于补偿。老齐这才匆匆打开笔记本电脑,将页面翻出来。主持人已经登场,伴着一阵阵齐整的笑声。老齐并不知道这些笑声是后期效果,只觉得观众素养高,高到他不是很适应。戴上老花,都清楚了。他开始做一套深蹲,一边盯着电脑屏幕,一边伸手去摸索自己的茶缸。两块镜面一闪一闪,非常富有律动。
  几双路过的小黑眼珠,贴到老齐大厅未拉帘的窗面上,眼睛纷纷弯作几道小拱桥。有人用拳头敲敲窗玻璃,声音闷闷的。然后就听到他们喊:“老色狼!老色狼!”声音听起来很隔,像梦里的话。这些叫喊像一段口哨,逐渐拉远,只留下老齐愣怔的回眸。他过了很久才姗姗冒出一句:“小犊子。”
  第二天,老齐有些犹豫,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打鸟。去吧,感觉像在迎合卢莹,到底是该盼着她来,还是希望她别来?这下打鸟的心思就散掉了。卢莹风平浪静地搅乱了一切。不去吧,似乎又说不过去。怕什么呢?一个边远地区来的女人,能把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北京老干部给套路了?从年龄到出身,老齐到底还是有些自视甚高。
  早晨去遛罗拉的时候,老齐有些出神,任罗拉怎么拽着老齐要起跑,老齐就是愣愣地踱步,心事沉到了脚后跟。
  老齐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卢莹。他竟然感到一阵窃喜,像是绝处逢生。
  卢莹在电话里嗓门依然爽脆,隔着距离,更加不怕天地,比当面还要洪亮。她说:“齐老师,要不我做您家保姆吧?保管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谁让我是您的迷妹嘛!我做菜不错,收拾房间更是绝的,跟您拍鸟一样绝。当初四室两厅的房子,屋里还有个电梯呢,我都能把它辦得井井有条。”光听声音,老齐就能隐隐闻到她烧制的菜香,是那种中规中矩的好。
  老齐还是老样子,并没有直接顺过话茬,转而说:“你中午有事吗?没事的话来我家吃饭吧。省得再破费,还不卫生。”电话里卢莹的“好呀好呀”,简直让老齐心花怒放。挂了电话,他开始跑动起来。罗拉努着劲儿晃动尾巴,嘟起两腮,彻底忘了昨晚的惨遭冷落。
  卢莹当时站在家门口,说齐老师您一个人住呀。老齐摊了摊手。他经常在卢莹面前感到无所适从,但他一点也不觉得困窘。
  卢莹干活确实麻利,老齐留心过,暖气片的缝隙都被她擦得溜光水滑。中午老齐做了拿手的炸酱面,卢莹嘴里塞满深褐色的面条说,下回我给您做,我的手艺,虽然不比北京的云南菜,但跟您比还是有把握的。老齐又被逗着了。他很欣赏卢莹的直接,如此积极的直接,他这辈子还真没怎么碰见。
  卢莹跟罗拉自来熟。罗拉当时一看到卢莹就伸长舌头,嘴里轻哼,前腿不断跳跃。老齐开玩笑说,本来还指着看家护院,现在算明白了,指不上,可惜咯。
  “这是什么狗呀?”卢莹边问,边支着手指去掏摸罗拉的下巴。老齐如实禀报,日本秋田。卢莹连着哦哦哦,说我还以为中华田园呢,不过到底离得不远,一海之隔。老齐没料到卢莹知道得还挺多。
  卢莹这天起,每周一、三、五会来老齐家收拾卫生,她把罗拉的狗窝也拾掇得焕然一新。老齐感觉罗拉已经叛逃到卢莹的阵营,卢莹不在的时候,它在老齐面前就有些狂,老夫聊发少年狂。
  那天卢莹在老齐的卧室里,突然对客厅的老齐喊道:“齐老师,这是您儿子呀,长得跟您真像,您年轻的时候一定也这么帅。现在也好看,但是成熟的好看。”那张框着的照片就放在老齐卧室的床头柜上。
  “儿子得管的,不能不回家看看老人,哪怕是看看呢。您要是觉得自己下不了嘴,我跟他去通通气,说重了也不怕,谁让我是个村妇呢。”卢莹趴在门框上向老齐张望,像个直接、热络、爱管闲事的村妇。老齐干泡茶,等着卢莹自讨没趣,接着回身去收拾。   卢莹最开始只是顺手下厨,往后老齐就让她天天过来,说你把我吃饭的事儿也解决了吧。跟老齐去拍鸟收工后,卢莹就跟着老齐往家回。通常都是卢莹买好食材,说算是缴学费。卢莹的手艺及格以上,偶尔优秀,荤素搭配得宜,味道微辣,老齐还能受得住。总之他现在饭吃两碗,过一阵子上秤,沉了不少。
  那天深夜,手机突然嗡嗡响。老齐睡得不实,第二通就接上了。
  “齐老师,我现在能不能去找您?”
  老齐让自己变得迷糊,说:“你说啥?”他真的需要静观其变。
  “我认不到回招待所的路了。”话音里夹杂着稀稀拉拉的风声和零零碎碎的车流声,开阔得很有风险。卢莹的口吻难得显出犹豫和飘忽,像犯错事的孩子,或是喉咙患了炎症,声音飘飘絮絮。
  老齐回了一句:“好,到屋里说。”他给她发去了线路。他的声音比以往都来得低沉,像一口铜鼎,想要庄严地盖住那边一切的声响。
  老齐上了趟厕所,就兜着袖口在胡同口等着。虽是初夏,天还是有些微寒。一个仓皇的暗影从远处晃来,样子有些慌张。老齐把卢莹带进房门,他不知怎的,有些心疼的感觉。但在屋里,他依然在她面前板着脸,听她把话说完。
  卢莹说,晚上九点多的时候,招待所来了三位民警,是便衣。他们把卢莹的房门给撞开了。卢莹那时已经睡下,她是从床上弹起来的。她说一点都不夸张,弹起来的,像蚂蚱。
  警察把灯光都亮开,其中一人让卢莹出示身份证,紧接着去搜她的包裹,另一人趴在地上探了一眼床底,然后站起来,向其余两人摇了摇头。卢莹睁不开眼睛,待她适应了光线以后,发现稍远的那人正举着DV,她先看到的是他,然后才看到更靠近她的那位,他手里举着一台单反,问,这家伙哪儿来的?卢莹不知如何作答,她这才发现这是她自己的单反。她说,这是我买的啊,你们是誰?卢莹想起要把胸罩的纽扣给扣起来。她隔着起满毛球的粉色秋衣,把胸罩纽扣扣上。警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们扬了扬手,说都穿上,回所里说。她的脑袋空空的,像个全新的编织袋。
  后来卢莹重新穿上外套,跟着三位便衣上了一辆黑色轿车。他们最终准确地停靠在一个派出所的门口。这下卢莹的心才算彻底撂定。
  问话的时间倒是不长,二十多分钟吧,卢莹大概听出警方在进行某项治安突击检查,得核查一下可疑人员,并请她配合。卢莹不知道自己可疑在哪里,口音?相机?秋衣?她没去问,她在全力地配合,全力地释疑。之后她就拿着一纸杯从派出所装来的热水,独自走在了金色的大街上。她第一次发现路灯让人发寒,金色的路灯让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本来不想麻烦老齐的,只是她真的记不住回招待所的路了。
  卢莹对着老齐说,当时警察问我,在北京还认识什么人吗?老乡啥的。她想了想,拼命摇头,说没有。那会儿她满脑子都是齐老师,但她依然回答说,没有。
  “我担心连累您,齐老师。”卢莹终于又笑了,右侧虎牙的牙缝上残存着一丝今晚吃的猪肉。今晚她做了红三剁,老齐破例吃了三碗米饭。
  后半夜卢莹就在老齐家里住下了。老齐的屋子住下三个卢莹都绰绰有余。第二天早上,卢莹醒来,发现老齐已经贴在了那把懒人椅上。他跷着腿,嗅着茶缸里信阳毛尖的烟气,说:“你要愿意,就在这儿住下吧,省得再闹出故事来。再说住外头也破费不是。”话刚落下,老齐就边掸直裤腿边抢着补充,“但你要住我这儿,一来,工钱就抵了啊。二来,对外头,你就说是我侄女,来北京投靠我来了。第三,你的衣服别晾在外头走廊上,回头我给你置个简易衣架,搁你卧室窗边。放心,窗冲西,保管一宿就干。”
  卢莹说:“懂的懂的,人情世故我都懂的,这都不算什么要求,谢谢大伯!”老齐笑着站起身,指头戳了戳卢莹,这口齿转得忒快。
  每次卢莹进到老齐的卧房,从不习惯敲门。老齐有时在看书或午休,会被吓一跳。说过她两次,还是老犯,老齐只好默默磨炼自己的耐性和胆力。两个人的生活,说到底,就是互相迁就,以前过得不如意,就是彼此的自留地太多,没拢在一处,吃过一堑的人,也该长那一智了。这么一想,老齐心里就舒坦了些许,往后卢莹再怎么横冲直撞,老齐还真能不为所动。
  那天中午,老齐盹了约莫一个时辰,一口气卡在喉咙提不起来,憋醒了。他发现卢莹就坐在旁边的靠背椅上,盘着腿,手里捧着那张框起的照片。老齐爬起身,说:“真的那么好奇?”
  卢莹模糊地意识到了某种冒失,将照片赶紧放回原位,说:“就是替齐老师感到不平。您这么好的人,怎么就没个人来看望看望。”她没有特指谁,而是用了泛称。
  老齐唉唉地笑了,他说你帮我总结得很好,没人来看望,说明我真不是一个好人。
  卢莹笑说,我又说错话了不是。
  老齐告诉卢莹,他儿子已经走了,是永远地走了。卢莹拍着自己的脑袋,连说失礼,失礼啊。老齐说,我已经不拿你当外人,什么都能说的。
  于是他接着说,老伴前些年得了宫颈癌,不到半年就去世了,其实也算不得老伴,年轻的时候就离了。儿子大学没毕业去做了职业鸟导,天南海北、四海八荒地飞,去年夏天带团到印尼新几内亚的打鸟胜地卫吉岛,拍鸟观鸟,照说轻车熟路,却在红树林里,被一条金环蛇咬了一口腿肚,蛇毒迅速蔓延至全身。他是在从卫吉岛赶往新几内亚医院的船上,摇摇晃晃地离开了人世。
  “这张照片,是他进林前拍的最后一张。你看他笑得多爽朗,一口的白牙,随以前的我。现在不行了,让烟熏火燎的。实话讲,这么多年,他在我跟前从没笑得这样开怀。”
  卢莹的眼泪说来就来,打在衣口上,噼里啪啦,像雨落在塑料棚的棚顶。
  儿子出事以后,上头体谅老齐,也是快退休的人了,给他调到闲职,没事让他在家歇着,出去走走也成。老齐知道有很多人想看他的哭丧脸,老齐不会让他们得逞的。要哭要丧,那也是他关起门来自己的事。
  那天早上醒来,老齐看着堆放在墙角的摄影器械愣神,那是从印尼寄回的儿子的遗物。他忽然感觉肌肉在发胀,心里有一颗幼芽破土而出。老齐的心痒酥酥的,他整个人都想动起来。从那以后,他开始自学打鸟。   老齐对卢莹说,罗拉最初是儿子带回家的,名字是他起的,要换作是他老齐,铁定不会起这么一个让人摸不着头绪的名字。“当然了,顺口了就好了。蛮好的蛮好的。”儿子只给罗拉喝温开水,说这厮肠胃不好。从那时起,罗拉就当上了太上皇。
  老齐还有一个女儿,叫齐媛,多年前就在演艺圈闯荡,眼下在一个什么女团里混着,没成气候。平日很少联系,她忙,对老齐也一肚子的怨气。她是母亲带大的。老齐平时得闲,就会看看她参加的节目。他看得一知半解,算是给她加加油,该动手投票的时候,老齐也不含糊,还硬着头皮,把相关页面转到家庭群和工作群,鼓动鼓动,臊得他在屋里遛起了八道弯儿,散热。
  那次跟女儿求了一回,终于可以看见她微信的朋友圈。朋友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一不留神就过去了。她发在上头的照片,多半在昏黑的包厢里,有那么几绺彩光,一排的酒瓶,偶尔会出现跟她一样装扮浮夸的男孩和女孩。大多发在凌晨,老齐起夜的时候发现的。老齐偶尔会在底下留言,少喝酒,早点睡。不出意外地没有回复。
  老齐把桌柜打开,里面放着一本相册,都是当年的照片。卢莹说,我不敢看。她走了出去,对着阳台的花草接着抽抽嗒嗒了一会儿。
  吃饭的时候卢莹问,之后就没有合适的了?
  老齐嘴里衔着两口的饭,回答得很充实也很含混:“不了吧,闹得够凶的了。”
  老齐后头趁着卢莹干活的间隙,轻描淡写地给过她一副望远镜,还有一个55-300毫米的镜头。他话是这么说的:“你也到了该考虑装备的时候,再说了,你是我的徒儿,成天使唤一个裸机,我面儿上过不去。”卢莹悉数收下,在餐饮和保洁上更加狠下功夫。老齐觉得近来不仅他胖了,罗拉也跟着膘起来。他重新在二手市场买了一辆现代途胜,抽空就载上卢莹,去北京周边的十渡、坝上草原或者野三坡,走走看看,也打鸟,重在换口空气。靠着降压药,他的血压很稳定。
  那天饭后散步,卢莹跟老齐道出了自己的一些情况。原来她跟过一个喜欢拍鸟的油画家。是油画家到高黎贡山拍鸟时认识的,是他后来把卢莹带到了北京。这油画家是北京人。
  故事汹汹地来了,老齐赶紧找了个空座椅,让卢莹歇着说。罗拉也识趣地趴着,身子一动不动,好像它也听得懂。
  当时这油画家一行人是到卢莹家附近一带打鸟。卢莹好奇,就跟着过去围观。油画家嘴俏,跟卢莹打起了小嘴仗。就这样处了三天,他们都感觉味道变了,变甜了,起腻了。那天油画家独自送她回家,在路上偷亲了卢莹的嘴,卢莹整个人软得动不得。她的初吻就这么被薅走了。油画家回北京前问卢莹,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回去。卢莹没有挣扎,说我愿意。她的脑海里早就贴满了油画家的肖像,日日夜夜都摘不走,有点像那天晚上在派出所里,她的脑袋装满了齐老师。
  “你一个人跑去那么远的大城市,就没一点犹豫?”老齊问。
  “没有,就想着爱情了,”现在卢莹的眼睛有些放空,她说,“北京都没想的,就想着爱情了。”
  “家里人同意吗?”
  “管不得的,那时候的我是管不得的。他们也不愿管,我们兄妹四人,管不过来的,别伸手要钱就好。”卢莹的笑容终于变得滞涩了些。
  “齐老师,您知道我之前在我们老家是做什么的吗?”
  “你说。”
  “我们老家有个景区,叫清平洞,是明代爱国将领邓子龙所开辟,风景秀丽,文物荟萃,还是挺不错的。当然啦,跟北京的名胜古迹没法比。我在那里当售票员。以后齐老师要想去看看,我跟那边的人通通气,可以免票的。”卢莹瞪大眼珠看向老齐,像在等待他的赞许和钦佩。
  老齐并没有迎合她的期待,他说:“你接着说,说你们的事儿,那个什么油画家。”
  就这样,卢莹跟着油画家飞到了北京。话说这还是她头一次离开保山市。油画家让她住在一个一室一厅的房子里。房子朝南,光线够亮,虽窄了些,但装修不错。用卢莹的话说,很古香古色。在这个房间里,油画家让她把衣服全部脱下。他画了很多她的裸体像。卢莹很喜欢画布里的自己,她喜欢这种似是而非的感觉。
  “这么说,你来北京有些年头了啊。”老齐思考了很久,还是打算把话题岔开。
  此时地坛远处阳光合唱团的团员们正在高唱红歌。旋律激昂,歌声嘹亮,在远处高高地飞着。
  “可不是嘛,但我没享到几天的清福。因为很快我们就分手了。”
  “他有家室?”
  “齐老师您真聪明,我都没开口,您就什么都知道了!”卢莹咯咯咯地笑起来。她像在谈论某位同乡一样,谈论着自己的过往。
  卢莹接着说:“我当时都没想到,您一下子就想到了。现在想想也是,他要的是刺激和浪漫,我要的是踏实和爱情。我们不一样。”
  老齐说:“你们完全是过家家嘛。”他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知是生谁的气。可能是生社会风气的气。
  “当时不知道嘛,我哪有您这么聪明。”卢莹像是有些委屈,她停了一会儿说,“他孩子都快赶上我了。”
  老齐拍了一下罗拉的后背,然后不知道是对谁说:“回家!”
  卢莹后来跟老齐说,她说我说句不好听的啊,您长得有些像他,就是我的那位,前任。从她嘴里说出“前任”两字,总感觉有些突兀。
  老齐照例挤挤肩,撇撇嘴,说:“我能说什么?”他很讨厌这个比附,但他希望这句话并不是一个完结。
  “我现在估摸出来了,你们有共同的爱好,都是有品位有追求的人。还有,你们的祖先打一处来的,打山顶洞来,不像我,元谋人来的。所以你们有些接近很正常。但你们到底是两类人,你比他踏实。”卢莹那天一边拖地,一边对着厨房里的老齐说。她是喊着说的。这天是老齐下厨,他想改口吃吃炸酱面。老齐当时没回话,他在给胡萝卜切丝儿,刀法很爽利。卢莹不知道他听没听见。
  自从卢莹搬进来以后,老齐夜里睡得特别安稳,都不带梦的。他最近给自己上起了闹钟,六点半。他轻易地闯过了五点五十分的界限,他对此十分吃惊。如果现在让老齐尽情睡下去,他真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醒来。他有点喜滋滋地怕。   拜齐媛所赐,老齐没少在网上瞎逛。新闻他很早就看到了。齐媛心机婊,争抢团体C位。齐媛音痴,阎王锁喉,车祸现场。齐媛黑历史,三任男友大揭秘,整容史大公开。
  老齐跑了一趟八大处的灵光寺。他以前经常来这里,给自己的仕途清扫绊脚石。这回他特地对着佛龛金莲花上横卧的佛牙舍利,给齐媛念念吉利话。他知道不能急,可他依然心乱如麻。
  齐媛没日没夜地躲在自己的出租房里,老齐揿了半天门铃,门才幽幽地漏开小半。齐媛重新窝进被窝,穿着皮凉鞋的老齐则坐在巨大的深灰色布艺沙发上,样态与环境看起来有些犯冲。他犹豫了好些时候,还是决定暂且閉嘴。他觉得自己的沉默是雷霆万钧的。
  他望了一眼手表,走进厨房,给齐媛做了一荤两素。齐媛要身材不要营养,但今天他决定给她多做一点。吃不吃是她的问题,量足不足是自己的态度问题。他疾着碎步把饭菜端到床头柜上。
  齐媛既没看菜,也没看人,只是黯然地说:“你跟那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情况?”她的鼻音很重。
  她是那天回家,看到他们正一起满头大汗地吃饭。卢莹起身,让她也坐下吃两口,说我常听齐老师说起你。齐媛当即转身离开了,脸很臭,扔下一句:“这个家,什么时候鸡鸭狗都能进了?”
  “能……能有什么情况。”老齐口吃起来,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去解释。解释原委往往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如果准备不够充分,很多事情非常容易被歪曲。
  “本性难移。”齐媛忽然冷笑一声,哼出一口气,“你请回吧。”
  老齐更加不能说话了。他很响亮地叹了一口气,像在叹给全世界看。他真的往门外走去。他是有些生气了,他不能忍受别人对他的误解,而且是他最亲近的人。
  回到家,老齐干巴巴地睡在躺椅上,像一块冰凉的花岗岩。
  卢莹从房间里出来,问说怎么回事啊,看起来无精打采的。老齐第一眼先看到她脚上粉红色的棉拖鞋。
  “不关你事!”不知为何,这双棉拖鞋加剧了他的愤怒。
  老齐不知道卢莹何时又悄悄踅回了自己的房间。那种熟悉的自我谴责和自我厌恶,又回到了老齐身上。这晚上他忘了洗漱,也忘了如何睡眠。他就直直地躺在床上,外套也没有脱掉,眼睁睁看着天色逐渐变浅。光线强行穿过尼龙面料的窗帘,朦朦胧胧,含含糊糊,让人心烦意躁。
  卢莹早早起身,她煎了一锅猪肉葱饼,是老齐喜欢的咸口。老齐没有落座,只用手捉起一张,咬了几口又撇下。
  卢莹肯定这是他故意给她摆脸色。“我哪里惹着你了?”卢莹自我检讨了一下,她没有什么重大发现。
  “没有。”老齐又背过手,吭哧吭哧走回自己的主卧。卢莹觉得他在躲避什么。
  在卢莹去洗碗的时候,老齐不等她收拾停当,独自牵着罗拉出门遛弯儿。罗拉哼唧哼唧,晃着尾巴往厨房里张望。老齐硬生生把它给拽出门。晚上卢莹走进老齐的房间,老齐再度注意到她那种类似麋鹿的步伐,一点也不够局气。
  她瞪大那对浅褐色的眼球,委屈地问:“怎么了,干吗给我脸色?”她的话音依然脆得利落。
  老齐心里柔了一截,可嘴还硬着:“没什么。”
  卢莹直勾勾地盯着老齐暗蓝色的脸膛,说:“你不要像个孩子一样嘛,有话直说嘛。”老齐应该知道的,卢莹不会拐大弯,他不能这么藏头露尾,玩揣摩圣意那一套。
  “是你要我说的啊。你能不能别凡事跟在我屁股后头啊?住哪儿你也清楚了,该干吗干吗去。你找份工作也成啊,别成天瞎晃,年纪轻轻的,就开始享清福啦?”老齐逼着自己狠下来,他狠下来自己也很疏隔。
  卢莹两手一撒,说:“我给你提供服务,从来没有半点懈怠,我赚我该得的钱,你怎么能说我是在享清福?”见老齐还歪着嘴,卢莹接着说:“我懂了,就是嫌弃我了呗。真是给您添麻烦了,让您费尽心思找借口。我也是蠢,人家要逐客了,我还在这儿跟人家摆道理。”
  老齐一把推开座椅,说:“你最好是懂!你自己摁着胸口想,我对你,够仁至义尽了吧?”老齐拉开了架势,他想这样热热闹闹地吵上一架。
  “谢谢你的关照。”卢莹猛地深鞠一躬,说,“你很自我感动吧?”她总能出其不意地蹦出很多非常书面的语言,把老齐给惊一下。
  她扭转身,四不像地走了出去。她主动弃权了,晾着老齐一个人意犹未尽。她的话像一颗燃烧弹,掷到老齐阴郁的脸上。老齐的老脸现在疼得难受,他不忍去看。它一定非常丑陋,像一块烤煳的烧饼。
  第二天老齐醒了个大早,他的睡眠估计也被他给吓丢了。他窝在自己的房间里翻书,假装很投入。他一行字也看不进去。
  将近中午的时候,肚子只剩了气体在肠胃里打滚,还不见卢莹来喊他吃饭,哪怕只进来打声招呼也好,让他有个台阶顺下。老齐只好背手踱出去,他赫然撞见门口摆放着那双粉红棉拖鞋。他疾步拐进卢莹的房间,她的东西已经清空,被子被她叠成了豆腐块。老齐送给她的望远镜和镜头,全都摆在那张老齐废弃的书桌上。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老齐对此毫无察觉,他现在想去追都没法追。天花板开始顺时针旋转,老齐赶紧摸出口袋里的降压药,往嘴里塞了几片。他现在倒进那张躺椅上,一动不动,成了一条等待立春的蛇。
  卢莹会去哪儿呢?老齐没料到自己会被这样一个女人害得患得患失,他现在在参透自己这件事上彻底缴械了。老齐只给卢莹去过一个短信:你去哪儿了?气消了赶紧回来,给你拐到西海固才好。没有回复。老齐既在自责,也迁怒卢莹。这女人怎么那么娇气,一骂就跑,到底是没吃过真苦头。这样一想,心里并未觉得更加好受,像有一片海浪打过来,人变得动荡,胸口又呛又咸。
  这天起,老齐被迫重新转轨到独处的状态中,还多出了几分不甘。除了三不五时传来血压测量仪嘹亮的嗡嗡声,还有放学时成群结队路过胡同的小学生携来的欢闹,房间笼罩在那种老齐熟悉而厌恶的漫长静默里。罗拉的胃口竟然也比从前要小,似乎同样对眼下的生活意兴阑珊。
  两个月也就一晃眼的工夫。一天中午,有人叩门,声音很弱。老齐跑得比罗拉还快。待拉开门一看,是齐媛。   眼下的齐媛显得格外瘦小,要是能上镜,倒是很衬她的意。可惜现在她被公司雪藏起来了,以保护之名。老齐是在网上看到的。
  她披了一件冷感的驼色风衣,让老齐觉得有些距离感。老齐现在的心绪全都是错位的。他把齐媛让进屋里,他不愿多言语,他要先看看她是个什么态度。他到底是她的父亲,不能彻底丧失父辈的威严。
  齐媛说,她准备到美国去进修,以后转到幕后。老齐说,你们演艺圈的事情,我一星半点也不懂。总之,你自己做决定,对自己的决定负责。只要不犯法,都由着你。
  齐媛点了点头。她说,她的签证估计不多时就下来了,学校已经申请好,她往后小几年可能都没有办法经常回来看望老齐了。甚至,如果,她没有说下去。
  “你能照顾好自己吗?”齐媛问。
  “开玩笑呢?这么些年来,谁伺候的我?”
  齐媛不再发话,老齐自己也嗡嗡的。
  齐媛后来给老齐打来一个电话,她说:“老齐,我联系到了卢莹。”
  老齐哑然,他的心跳骤然高了几档,蹦得十分剧烈。
  齐媛是透过论坛找到的卢莹。她现在在老家拍了不少好鸟,不时上传到论坛里供大家品评。可惜老齐已经很久没有关注,他的手艺最近有些荒废。
  在电话里,齐媛跟卢莹聊了很多。关于老齐,也关于她自己。齐媛告诉卢莹,老齐其实非常需要有个人陪伴。
  “那个人不是我,是你。”齐媛说。
  卢莹大声地回道:“我就不捣乱了吧,他已经够恼火的了。”
  “恼确实恼,但能让他彻底安下心来的,也只有你了。”齐媛觉得自己说得还算比较委婉,像老齐在说话。
  齐媛现在对着老齐说:“你又不是为我而活,我有自己的路数,也有自己的命数,这都不需你操心。你可千万别为我做什么牺牲,也不用为过去弥补什么,一点都不光荣,我也不会觉得你伟大。”
  临行前一天,齐媛回家跟老齐吃了最后一餐饭。过桥米线。米线有点煮糊了。齐媛笑说,终于有东西替掉炸酱面了,好。
  在饭桌上,齐媛东瞟瞟西瞅瞅,咬咬嘴角,还是说了:“老齐,你为我做的那些事,我都知道。我只是纯粹要跟你置气,要不跟你置气了,当年妈对我说的那些话怎么算?我怎么跟她交代?这种分裂和矛盾,才是这么多年来我最大的压力,好像我做什么都不对,怎么做都不可能做好。我这辈子注定是失败的。”
  齐媛的眼泪在脸上奔腾,老齐不敢再有丁点的脾气,赶紧去拍她的肩膀。肺腑之言何其多,乱糟糟都堵在喉咙里,烫得难受,挤过缝儿的就一句:“傻丫头!”再一句:“是真傻!”
  齐媛洗好碗,陪着老齐出门去遛罗拉。他们聊到了卢莹。齐媛问老齐什么打算。老齐犹豫半天说,一把年纪了,都现实一点吧。
  “我说老齐,你精明了一世,别糊涂这一时啊。”齐媛离开前,扽了一下老齐的衣袖。老齐不搭话,他的脸稍微宽展了些,透出一点点亮。
  齐媛俯下身,捏了捏罗拉两团肉嘟嘟的腮帮。罗拉眯着眼睛,它很享受这样的互动。齐媛走了,一直喊老齐别送。罗拉在一旁,不停地叫。
  老齐回了一趟单位。他选在这天正式办理退休手续。他第一次作为无关人等,回到自己奋战多年的办公室,手里提着最后一箱自己的物件。他拒绝了司机小覃要帮他搬下楼的好意。这晚上,老齐倒是没有谢绝老同事们撺掇的饭局。他给自己重新梳了一个大背头。他有段时间没打理头发了,他的头发现在是一片明明灭灭的灰白。
  这回坐在圆桌的主位上,他生出很多感慨,又有种置身其外的感覺。遥想当年的合纵连横,何苦呢。也只能想想。他找出很多由头,给自己灌了好些酒。他在今天,把所有人都喊成了兄弟。赶在酒足饭饱离席前,老齐偷偷下楼结了账。不舍在不可遏制地泛滥。借着酒精,他终于长出勇气逼视自己的内心。他的不舍不是对官阶,而是对自己大半辈子的不舍。还是老歌唱得好,时光已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
  两天之后,老齐穿上一套修身西装,打了一条宝蓝色的领带。他的香水和啫喱水用白背心包好,放在行李箱内。除了贴身衣物,里头装满了打鸟用的长枪短炮。他叫了一辆车,直奔首都机场。飞抵昆明长水机场后,老齐得马不停蹄转到西部客运站。
  他最终顺利登上最后一趟去往施甸的夜班卧铺。
  齐媛告诉过老齐卢莹家里的具体地址。他打算到施甸以后,再给卢莹去一个电话。
  在微微颠簸的大巴车里,老齐有些紧张,也有些激动。窗外是莽莽的夜色,老齐隐约看到防撞护栏外闪现着几道绿光,像是麋鹿的眼珠。老齐不知不觉地把脑门靠在窗玻璃上。他睡着了。他的侧头轻微撞击着窗面,但他依然睡得格外酣甜,喉结里传来微弱均匀的鼾声。
  【责任编辑 周如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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