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洲

来源 :小说界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namedmat123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我盖了个大house。”
  黎姐隔着屏幕的神秘口吻,没有让斐斐感到惊讶。正值春天,她一起床就开始打扫卫生。从卧室到洗手间,再到门前,最后直接扫干净了一条楼梯。如果不是蓝牙耳机里黎姐持续不断蹦蹦跳跳的笑声,她能扫到小区门口。黎姐说自己已经找到新的根据地,那里阳光充裕,就是夏天有点热。她还找到了一块荒地,开始造属于自己的房子。
  “就是没打地基……也不知道大理石和三合板配不配,还有碎砖头和瓦片都用水泥填会不会不稳。”
  斐斐感觉黎姐的说话声越来越小,信号越来越弱,却又能听到她的喘息,好似背着重物在赶路。过了一会儿,许是又踏上了一条宽阔的马路,她的声音再次明亮起来:“再背担砖头,四边墙就好了。”
  斐斐不晓得她造的房子是什么样,但心里觉得不会比她之前住的棚屋高级到哪里去。那是好些年前,斐斐还在电视台实习,跟了一条城中村棚户区拆迁的新闻。当时是夏天,因为只是做素材,没说一定上节目,没人愿意去,但斐斐看见桌上摆着摄像机,拎着就去了。本以为只是简单录一录,不料赶上大雨,许多棚屋的屋顶都被雨水打翻了,一时遍地哀嚎。有陌生大妈拉着斐斐的手问,能不能跟上面反映反映。斐斐只是红着脸点头,完全不会说话,也不知道走开。
  雨越下越大,头顶上的雨搭砸下来,斐斐赶紧换了一处躲避。可其他的雨搭也没好到哪里去,她就一路走,一路躲。最后,她跟着一个大姐,闭着眼走上了一条艰难的小路,半道感觉有老鼠跑,就跳起来,恨不得用塑料袋包住双脚,最后才勉强躲进一间敞开的棚屋。和其他颜色单一的棚屋不同,这间棚屋,顶部暗粉色,加盖了厚厚的透明防水布,四个边又用砖头压得紧紧的。外墙体天蓝色,门是灰色,但看起来不太牢固。难得的是,油漆喷得均匀,显出少有的整饬,不像周围棚屋的金属板,已经锈迹斑斑。
  大姐带着斐斐仔细地看她的房子,特地隔了几秒才发话:“我叫黎姿,你可以叫我黎姐……”
  斐斐干笑着,心想居然还有人和黎姿同名。不过再细看,黎姐倒未必比黎姿年岁更大,颧骨略有点明显,也因为瘦,显得很有骨相,如果不是发型略显呆板,兴许还要显得年轻几岁。斐斐以为她也想反映问题,只好站着。屋子中央是一张单人弹簧床,一面穿衣镜立在床边,一根连接着两面墙体的绳子上挂满了衣服。衣服瘦瘦的,五颜六色,看起来都不像她穿的。地板不是泥土地,一半地板砖,一半铺满碎的大理石,缝隙处有水泥,也有像煤渣又像柏油的东西填充其间。
  “你拍的时候,能不能把我也拍进去。你看我这房子,跟别人不一样的,都是我自己造的……人还是要有自己的房子!”黎姐掀开衣服后面的帘子,“我搭的洗手间。”斐斐走进去,看见吊灯周围包着厚厚的塑料膜,塑料膜里面是个暗红色的大桶,桶内还有个小板凳。
  “这是洗澡的地方。”黎姐道,“热水倒进去,很保暖的。你看,要不要拍?”
  “拍了,是要说你们条件还可以吗?”斐斐尴尬道,“我们要求整体拍。”
  “拍外面也很好!”黎姐拉开弹簧床,从床下拉出一块略显特别的长方形桌板。斐斐仔细看了看,一面用胶水粘了一层花布,一面用胶水粘了一层黑布,只是四侧边沿毛毛糙糙,能看出桌板有些年头。
  “这个可以当门。”黎姐煞有介事地说完,就把原先的门从外面的墙体上拆开。斐斐惊讶地看着她把原先的门卸下,麻利地把包着花布的桌板扎在原来的门的位置,接着很快站到了门口。斐斐注意到,黎姐的头巾已经扎在脖子上,顯得脖子白了许多。看到斐斐的镜头朝向她,她还用唇形“喊”出了“切糕”。
  最终,那条新闻留下了黎姐一个完整的镜头,也因为这个镜头,她们的缘分居然延续了下来。黎姐离家数载,亲人早已疏远,除了一起拾荒的几个朋友,斐斐成了她唯一的熟人。只是斐斐实习期还没结束就决定考研,等她毕业,纸媒都不行了,电视台死气沉沉,却也更加难进。她从广告一路做到互联网,在工作的第七年,花光所有积蓄买下一间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三十平米一居室,再度辞职。短视频网站刚火起来的那几年,黎姐经常上传自己拾荒的自拍视频,晒那些垃圾堆里捡到的宝贝——全新的指甲油,还余大半瓶的过期护肤品,被啮齿类动物啃出洞的羊毛大衣和窗帘,没了封面的言情小说,时常罢工的吹风机。她把这些东西挑挑拣拣,除了布置住的屋子,还用在自己的脸上、手上,有时还织补一番,给破洞绣上花。斐斐点进那些短视频和图片,大部分只有几个点赞,最多的也就十几个。但黎姐却很开心,常常把这些视频转发给斐斐。有时候,看到视频下有阴阳怪气的评论,斐斐还会帮黎姐回怼评论者。后来,拾荒的营生越来越不好做,一场大病后,黎姐积蓄所剩不多,身体也大不如前,只得放弃承包小区垃圾站,做回流散拾荒者,不断从一个小区搬到另一个小区,直到再也租不起一间小屋,又一次回到城市边缘。也是从那时起,她们见面的机会就少了。
  斐斐不是很关心黎姐的房子,想问她现在的生活,却不知如何开口,仿佛时光兜兜转转十多年,斐斐还是那个即将大学毕业的小女孩,依然沉默着,等待黎姐主动说出她生活的细节。可这次她没有透露更多,只是说造房子不易,材料搜集艰难,有时还要遭建筑工人白眼。待斐斐表现出想帮助她的样子,她却又岔开了话题。
  “那些石头,他们本来也不要了嘛,我去拿,还要凶我,要钱。”黎姐道,“不过水泥倒是简单,只要我肯多挑水,他们会给我一些,但也都是剩下的脏料,里面不知道掺着多少东西。”
  尽管看不到,但斐斐还是觉得黎姐一只手在空气中比划着,过于认真,仿佛怕别人不信。斐斐一边听着,一边在招聘网站上划拉着招聘信息,一不留神,就把简历海投了出去。
  尽管只是几个月没上班,斐斐却已经像彻底脱离了职场。以前同事的聚会再也没有人喊她,曾经说要给她介绍对象的朋友,也不再提这事。偶尔赴朋友的饭局,才发现大家都在各自的生活中忙碌着,有些话题她已经插不进去。斐斐甚至连旅游也省了,几个月来,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隔壁街的公园。她喜欢清晨去,混在老人堆里打太极、做早操。有时候傍晚也去,跟着一群阿姨跳广场舞。她不爱交新朋友,但喜欢陌生人的热闹。时间久了,连大妈们都觉得她有点怪,又看她个子小,瘦瘦的,爱背双肩包,便嘱她要好好念书。斐斐只好笑笑,转身躲进了旁边的购物商场。   自从城区房租整体翻了一番,许多小饭馆、眼镜店、便利店,甚至菜市场都被迫关门。斐斐所在的居民区靠近市中心,外面破破烂烂,房价和租价却都偏高,原本生活气息浓郁,现在又日渐冷清。买菜要跑到大型超市,补衣服要走很远一段路,价格也比原先家门口那家店贵。斐斐就在这些变化中,渐渐变得爱荡马路,居然发现了许多之前并没有留意到的私人小店铺。它们被塞在不易察觉的居民楼里,只在窗户上挂一面小牌牌,有的写着“红红发屋”,有的写着“江江洗衣”,还有曾经的便利店,关门后挪到了店主自家住房内,只在窗户上挂着招牌,也不晓得会不会被收费。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发现,斐斐觉得城市的细节又开始多了起来,只是不像过去都暴露在外,而是嵌在缝隙里。斐斐相信“电影可以让人的生命延长三倍”,每周都会看部电影。上一次见黎姐,她们就约在了斐斐小区附近的电影院。黎姐欢迎免费,又不喜欢环境太过安静,电影院的售票大厅可以免费坐,没人赶她们,赶上影视寒冬期的首映礼,还能获赠一瓶饮料。斐斐不爱喝饮料,通常会把它们给黎姐。只是,黎姐不喜欢在电影院看电影,觉得是乱花钱,只喜欢斐斐跟她讲电影剧情。斐斐跟她讲过许多外国电影,《本杰明·巴顿奇事》《肖申克的救赎》《沉默的羔羊》等等,黎姐都不感興趣。只有一次,斐斐无意间讲了《阿甘正传》,黎姐突然两眼放光,两只手一会儿搓着,一会儿插在口袋里,双腿并拢,并微微倾斜,优雅且略显紧张的下半身和上半身的活泼好动形成对比。好像只要斐斐不停下来,只要没有人赶她们,黎姐能一直听下去。有时候,斐斐觉得黎姐未必多么爱听她说话,她只是喜欢听人说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哪怕听不进去,也喜欢生活在这样的情境中。就像第一次见面,斐斐不分享自己的生活,黎姐也不说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她们只说自己感兴趣的东西,这让她们的交谈虽然一直不复杂深入,却也延续了下来,并始终保持积极。
  黎姐经常跟斐斐谈起城外烂尾的楼盘、废弃的拆迁房,还有塌了房顶却一直没有人管的荒废的社区小学。对黎姐来说,它们都是可以住人的地方。黎姐唯一的要求,就是这些临时住所必须离桑拿房近些。她爱去桑拿,即使从市区搬到了城郊,这一习惯也没有变。
  近来房租翻倍,城里外地人少了许多,许多老小区甚至也出现大量的空房。房子租不出去,小区的人在变少,废品自然也少了。黎姐只得推着车到处转,常常收着收着就跨越了大半个城。除了工作,也就是专程和斐斐见面,才能让她走这么远的路。
  每次见面,黎姐都会送斐斐一些自己做的小物件,十字绣或者布狮子。斐斐有时送她盲盒里拆到的玩偶,每次见面都给她照很多张相片。有几次,斐斐拿了拍立得,黎姐很是喜悦。她悉心维护着自己居住的每一间屋的墙壁,确保不会漏雨,就是为了把照片一张张挂在墙上。只有一次,黎姐的临时住所赶上了整体拆迁,她被迫把全部家当打包成两只蛇皮口袋。打包过程中她还罕见地开了直播,斐斐打开看了一会儿,加上她,一共七个人在线,但黎姐还是兴致盎然地讲着。她私信问黎姐,有没有找到落脚处,黎姐久久没回,直到天黑,才发了一条用方言讲的语音信息。黎姐一紧张,就会说方言,虽然她的普通话也不是很好,但完全说方言,斐斐倒也没见过几次。黎姐的家乡话外地人很难听得懂,斐斐猜测是湖南话的一种,却从未问过,只是这次涉及到黎姐的自尊心,斐斐只好反复放了十几遍,才明白黎姐是想来借宿一晚。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斐斐在地铁站见到了黎姐。她和过去见面时不太一样,丝巾已经摘下来扎在手上,额前尽是汗珠,蛇皮口袋一只挎在左肩,一只斜着背在右肩,胸口还挂着一只帆布腰包。黎姐很抗拒斐斐给她拿行李,只说着“脏,脏”。她们本并排走着,很快黎姐后退一步,并一直保持和斐斐一前一后的步调。斐斐一边带路,一边走神,想着怎么把去年卷成一团的床垫拿下来给黎姐睡。直到快要走进单元楼,她们才开始说话。
  先开口的是黎姐,她上下张望着:“这边租金很贵吧?”
  “比濮东贵一点点,但在这里算便宜的了,毕竟是八十年代的房子,地板不防漏。”
  斐斐的小区很小,没有公共休息区,也没有比较隐秘的空地。黎姐踟蹰着,斐斐以为她担心住不下,赶忙说:“一室一厅,放得下。”
  孰料黎姐只是把行李轻放在单元楼前的空地上,继续东张西望。右侧几棵树后是小区封着的后门,没有门卫室,但时而有行人往来,黎姐站了几分钟,直到人更少了,才终于往后门空地走去。斐斐一惊,冲她喊道:“你进屋睡呀。”
  几个路过的人纷纷侧目,黎姐不好意思地扭头:“我就是想在你们小区这里借一下。”
  斐斐突然有些生气,想把黎姐的蛇皮口袋拖过来,黎姐却像抢着买单似的夺过去。斐斐踉跄了一下,黎姐赶忙又拉她,最后两个人都坐在了地上。
  “你,这是干什么呀?”
  “我……我们都是这样。”黎姐脸红了,“就是借小区,不进家门。”
  “这是何苦呢!”斐斐有些恼了。
  “就这样,在外面睡习惯了。”黎姐拉开其中一只蛇皮口袋,“我连帐篷都带来了。”
  斐斐一看,果然是顶帐篷,黎姐一开始就没打算进她家里。她皱了皱眉:“怎么能让你睡外面?”
  “我明白你,可实在太脏了……就在你这栋楼后面,睡醒了,我还得去你那里洗澡哩。”
  斐斐哭笑不得:“你这,让我怎么说呢。东西你可以放门卫那里,跟我回家吧。”
  “不不不。”黎姐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你赶紧回去睡吧,都快十一点了……我的手机,还得麻烦充个电。”
  进了家门,斐斐从洗手间窗户往下望,看见黎姐深蓝色的帐篷已经搭好了,她呲着牙朝自己摆手。斐斐突然觉得,这不再是那个听她讲电影的黎姐,这让她有些别样的情绪,仿佛是失落,但也有一些明亮的情绪在浮现。斐斐定在窗口良久,直到一阵酸涩涌上来,才赶紧转过身,看见黎姐的手机在黑暗中闪了一下。
  那一天是怎么结束的,斐斐已全然忘了。只记得第二天清晨六点多,黎姐就来取手机。她扎上了头巾,显得整个人精神许多。睡眼惺忪中,她把黎姐的手机充电线拔下来,而黎姐仍是没有进门的意思。斐斐在晨光熹微中问黎姐接下来要去哪,她没有答话。等到她的脚步声消失在楼道,斐斐打开洗手间的窗户,却已经不见黎姐的帐篷。   那之后她们很久没见,斐斐甚至有些埋怨黎姐那天突然就走了。直到这次黎姐打来电话,斐斐才想起来问她:“你那天去了哪?”
  黎姐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想,或者根本就忘了那个晚上,很快又把话题拐到了自己正在盖的房子上。她说想在房子前留几张照片,说工地施工结束,她没有免费水泥拿了,又问斐斐能不能帮她录一段小视频,她想上传到网上。接着,她又不说话了,许是坐了下来,气息平缓,却不想放下电话。斐斐问她造房子这段时间住在哪里,黎姐说住帐篷,但最近有雨,她赶工盖好了其中一间的屋顶,就不出去睡了。
  “其中一间?”斐斐有些诧异。
  “我打算起三层屋呢。”黎姐又开始喘,似乎在登高,步子迈得也大,斐斐感觉她背着的重物也在上下颠簸。
  “没有地基能起三层?”
  “矮矮的三层,不打紧。”黎姐说完,发来一张圆珠笔画稿。尽管描绘工具过于朴素,透视倒大体准确,显然下过一番工夫。只是画得到底不够整饬,也许有一些错误隐藏在线条中也说不定。斐斐细看下来,觉得除了第一层,上面两层都像杂物堆积起来的,建筑材料多是各种工地上淘来的废料,它们堆叠在一起,在黎姐的描绘下,活像一幅《哈尔的移动城堡》。不过,黎姐显然没看过宮崎骏的这部动画片,她只是费尽心思地把所有能作为造房子工具的材料都拼接了上去,也遵循着基本的建筑逻辑——第一层必须坚固,所以使用了珍贵的砖头。
  “最下面一层的红砖是我买的,往上就是旧砖块了,再上面是碎砖。”黎姐道,“我晓得最上层住不了人,所以只规划了一间,到时候用来放东西。”
  “可是怎么上楼呢?”斐斐问完,就觉得自己过于老实了。黎姐或许本就没打算修楼梯,房子低矮,黎姐可能只是把它当作一个遮风避雨的巨型棚屋罢了。但很快,斐斐又收到了两张图,一张画的是房子后面,一条碎砖块和水泥垒就的小楼梯弯曲攀过一楼和二楼。另一张是房子内部,一楼房间的正中央矗立着两排蔬菜架子,种着番茄、青椒、黄瓜等等。而一楼往二楼去,还有一段三合板做成的内楼梯。
  “这些要全做完,那不成了别墅了?”
  “这些不算什么。到时候,我还要种满一墙的爬山虎。”黎姐说着,又笑了,“但现在只有一间,蔬菜还来不及种。”
  “可你把一楼的屋顶封上了,怎么做内楼梯呢?”斐斐认真地说,“如果做成了再撬开,怕是屋顶要重做。”
  “你说得对,所以我暂时只用塑料布把一楼的屋顶捂住,我这趟出去,就是去半山腰背石头的。”
  “半山腰?”斐斐诧异道,“你的房子不是造在郊区啊?”
  “靠近农村的郊区。你不记得了吗?这里本来有座野山,现在要开发成景区,在修山路,我就来拾一些废石料背回去。”黎姐语气轻快,尽管喘着气,仍旧没有走远路的疲惫感。
  斐斐想问她住这么远怎么生活,却想到黎姐本就是与土地更亲近的人,大概也不需要她来操心,最终问了句:“房子安全吗?”
  “就怕不安全,才造得这么矮。就算塌了,废料掉我身上,也不会有啥。这些年,天天搁外面睡,被赶过没千次也百次了。我想要有自己的房子。”
  斐斐记得,黎姐上次说“要有自己的房子”,还是在她那间棚屋里。只是那时候黎姐更像来赚些钱、见见世面就回老家的女子,对简陋的居住环境也很满意,仿佛自己和城市里的每个人都一样。此番她仍旧心态积极,却似乎刚刚知道自己的“身份”——她和那些不需要为栖身之所困扰的人是不同的。只是这么一想,斐斐便对自己厌恶起来。她明明把黎姐当成特殊的朋友,却仍不免想到这些词。斐斐不禁回想起给黎姐免费饮料的时刻。黎姐微微低头的眼神,还有把饮料往鼓鼓囊囊的帆布包里塞的情景。那时斐斐不觉得这些是问题,此番再次想起,竟觉得自己早已冒犯过了黎姐。甚至连她一向不谈论的自己的生活,也许在黎姐那里,早已是一种优越感的存在。但斐斐又觉得,黎姐定然不会像她这么敏感,否则,她不会继续跟自己保持联系。只是,黎姐不曾请她帮任何忙,除了想上电视那次,可那居然还是她们第一次见面。
  “房子打算盖多久?今年能完工?”
  “到夏天也许就可以了。”黎姐停顿了一下,“如果不下暴雨的话,我担心这房子撑不过暴雨。”
  “可以多几层塑料布加固下。”斐斐道,“只是,一楼你打算种蔬菜?日照怎么解决?难道要做个塑料大棚?“
  “自己吃,菜不用长很大,窗户敞开,也就够了。再说现在小盆栽也很多呀哈哈。”
  黎姐的语气再次轻快起来,斐斐也跟着笑了,想问她春节有没有回老家,但又觉得没什么好问的,便说:“打算在这里不走了?”
  “房子在哪,哪就是家,能一直住着,就不走了。”
  “如果能把地买下来最好。”斐斐说完,又感觉到了自己的幼稚,黎姐现如今怕是连租房资格都没有,何谈买地。
  “我真去打听了,那块地,这些年都不会有人动,也没人管。我的房子又矮又窄,这几天有人看见,还以为我要养什么动物。”
  跟黎姐约好了下次见面的时间,斐斐又去她的短视频主页点了几个赞。接着,把抽屉里的卡片机拿了出来。斐斐曾经用单反给黎姐照过相,但黎姐觉得那玩意儿笨重,没必要,她更喜欢斐斐的卡片机,说它像老百姓用的东西。也是因为黎姐说过这话,斐斐干脆在二手交易网站上把单反卖了出去。现在,一边擦拭着卡片机,一边想起黎姐一帧帧的笑颜,斐斐突然觉得,这些年来,只有和黎姐的友情延续了下来。但这样没有太多共同秘密的友情,斐斐又有些困惑,转念一想,她和黎姐之间的细节,她并未对第二个人说过,黎姐和她虽未彼此提及太多私人生活,可她们又怎能说对对方完全不知?当时黎姐在斐斐楼下住了一夜,斐斐连续几日都遭遇到门卫异样的眼光……她们早已经有过许多不能与外人道的日常。清理干净的卡片机泛出银色的微光,斐斐又拿出拍立得,还有护照夹里她和黎姐的合照。黎姐很少发朋友圈,但曾经po过一张和斐斐的合照,就是她们一起用拍立得照的相片。照片里黎姐看起来年轻了许多,斐斐却是老成的样子,长发盘在脑后,眉头微微锁住,仿佛看不清镜头,又仿佛是紧张。斐斐已经忘了她们是在哪里照的,但确定不是在电影院,不过能确定是一个公共场所,因为有人从她们身后走过,还有人朝她们望过来。当时黎姐面色潮红,斐斐不断安慰她说:“他们看我们只是条件反射,并不是真的在看我们。”黎姐则连忙:“嗯嗯。”   斐斐还记得,那天听到黎姐的“嗯嗯”,她是惊讶的。因为在那之前,黎姐多半只会看她一眼,点头,或者表示沉默。斐斐则是擅长表示同意的,尽管她心里明白,一旦多次表示同意后,谈话也到了可以终止的时刻。但黎姐未必是明白这一点的。她只是不知道说什么,却又喜欢跟斐斐待在一起。又或者,她也没有太多可以待着的地方。黎姐说过,自从不再往家里寄钱,老家的人就不太欢迎她了。
  “他们哪知道,我在这里,也是要花钱的。”黎姐一边说,一边比划着。说这话时,她还租住在城市里的某个老小区,有一间小小的次卧住着,有固定的废品收购区域,虽然经济状况谈不上好,但能存下钱。她一直希望能存下更多的钱买下一间小房子,不管在哪里。但那之后,黎姐因为自身的变故,只得放弃了在城市或者老家有一间自己的房子的愿望,甚至表现出享受住在帐篷里的生活。她偶尔还会网购新的帐篷。最近,黎姐睡在她的工地上,周围有两三个跟她一样在搭建小屋的人,不过他们的屋子就是普通的铁皮棚屋,不像黎姐,需要各种材料,还需要考虑稳定性。用黎姐的话说,他们只是住到房子撑不下去的那一刻,但她是要一直住下去的。
  “可惜这里什么都买不到。没有水和电,要自己生火,但不管怎么说,也是房子呀。”黎姐道。
  “真的不考虑回老家造房子?”斐斐道,“在这里建,还是有风险的。”
  “老家的房子跟我没什么关系了。”黎姐道,“年轻的时候觉得自己早晚会回去,可是在这里待久了,又觉得那里已经不是家了。长辈们很多都过世了,同辈都有自己的生活,小辈,更不会理我的。在农村,女人得有丈夫有孩子,否则怎么活下去呢?”
  斐斐明白黎姐说的“活下去”是什么,黎姐是极爱面子的人。
  “在你们老家,像你这样的多吗?”
  黎姐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想,或者只是想跳出这个话题:“她们似乎很快就都结婚了。我们出来的,如果能进工厂,算是好的……像我这样,脏一点,累一点,但收入其实比她们好。不过那也是当时,现在不行了……不过她们一出来就能找到对象,快的三个月,慢的两三年也总能碰到,很快就结婚了,更不可能跑出来收破烂。年轻人谁愿意跟着我拾破烂啊……我出来的时候不算年轻了,但也比一般拾破爛的年纪小。一开始大家都愿意带我,后来我觉得不太对,就退出来,等到再想找人合伙的时候,他们都只愿意让我打下手了……”
  斐斐还想继续问,但黎姐已经不愿意说了,嘱她过段时间一定要来给自己拍照,然后就挂掉了电话。很快,黎姐的主页更新了一段整理木料的短视频,镜头不断晃动,黎姐则时不时挥手。斐斐想,这也许是某个路人的手笔,但黎姐似乎很满意,在视频中笑得很灿烂。
  春天快结束的时候,斐斐再次看到黎姐发来的改良过的房屋结构图,斐斐已经忘记了这是第几稿。她和往常一样询问了房屋的进展状况,黎姐说基本搭好了,但是四边墙还想再装饰一下,爬山虎难长成,她准备贴墙纸,还向斐斐打听她曾经买的是哪家的墙纸,但看了斐斐发去的链接,又连连说:“太贵了太贵了。”
  近来的几次面试,斐斐都自觉不错,穿过人流渐渐变少的地铁站时,她还自信一定可以得到这份职位。然而,事实并非如她所想。自从把租住的小屋买下来之后,斐斐一度觉得自己已经变成城市的一员,却在求职路上再次感觉自己仍是一个外乡人。许多企业纷纷增加了招聘条限,无论男女,年龄超过三十五岁的不要,女性则已婚未育的都不要。并且,合同规定,试用期为一年,中间不许辞职。仿佛那些离开的人,并没有腾出空间给余下的人,而是压缩了生存空间,增加了城市的密度,抬高了生活的成本。过去,斐斐觉得自己生活在城市的缝隙中,穿梭于陌生人群的影子大军里,疏离,但仍似有若无地参与着周围环境的生成,她也享受这种状态。而现在,她必须密切参与其中,接受被打量,同意被批评。
  接到被拒信息的那几个晚上,斐斐频繁地在招聘网站上投简历,除了睡觉,其他时刻都密切关注着面试消息。直到经过一轮轮不靠谱的语音轰炸,终于有一家做电商直播的创业公司打来电话,希望能跟她正式见一次面。这次斐斐投的职位是文案师,可她没有做过电商的直播文案,不过,对方似乎也不是很在意,仿佛能招到人,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幸运。斐斐也没有提出过高的薪资要求,内心希望这份工作成为自己的职场缓冲。只是临近面试,她又犹豫了。仿佛这份工作将是她人生的重大转折,又或成为重大转折的背景板。她突然想起黎姐的房子,那房子的一砖一瓦,她都未见过,却通过黎姐传来的“设计图”,仿佛已经认识那房子很久了。而眼下这份工作,似乎也是如此,她从未进过他们的直播间,却仿佛通过一行行职位描述,窥见了那间小小的直播室里主播及其助理忙碌的身影,还有一个藏在暗角的人时时回复网友的提问。但这想象仍旧是向着好的一面。斐斐明白,更大的可能是,他们的直播间根本就不会有流量,她的工作,和这个摇摆不定充满变数的行业一样,随时可能被抛弃。这么想着,她再次滑动着鼠标,像把内心的焦虑电波释放出去般,又发出一波简历。但这一次,她久久也没收到一条站内信,和一个电话。
  打开手机推送,都是关于暴雨的,说它压垮了几条刚刚统一墙体颜色和招牌的新商业街,说它冲干净了城市中心的标语,带来了近几年最严重的交通拥堵,说今天的菜价开始飞涨……这些信息在新闻窗口弹跳不已,斐斐突然一阵恍惚。
  她以为自己和这些信息生活久了,早已经熟悉这些信息的口径,可此刻她只觉得陌生,仿佛那与自己整日面对面的城市不是眼前这些信息中描述的城市,但她也不能说这些描述的是假的。
  她感到自己生活在不真实中,那通过观察获取的城市细节并未真的和她的生活融为一体,而她正在经历着的,也根本不可能走进这些妄想概括现有生活的网络信息。她想着,后背突然一阵疼痛,这才意识到自己坐在桌前很久了。拿起手机,再次看见黎姐不久前发来的信息,想着这些信息其实也和刚才那些信息掺杂在一起,她感到些微弱的宽慰——她并不完全处在枯燥忧闷之中,起码还有一个黎姐在造房子。
  她想问黎姐,暴雨会不会对房子有影响,却又想,和黎姐相识那日,也是暴雨,还是更大的暴雨,黎姐的棚屋却没有大碍,想必这次也是如此。这样想着,她就忘了回复黎姐的信息。   投简历的事,讓斐斐觉得自己变回了初入职场的菜鸟,没有猎头给她打电话,更没能在朋友圈看到可以尝试的职位。仿佛几年的锻炼只是一种体验,教不会她面对新环境新职业应有的坦然和老练。她只是隐约察觉,需要取悦的人变得更多了,可是,做事的逻辑并没有变。这么一想,斐斐又踏实起来。回复了“可以按时到”几个字。
  长久没有出门,斐斐有些不会穿衣。时而披上秋冬外套,时而又穿上牛仔服,真正出门的时候,却发现只需要穿一件衬衣加马甲就够了,可厚实的衣物让她觉得安全,最终还是披上了一件棕色外套,套上了沉沉的马丁靴。走出家门的一刻,她发现一阵久违的踏实感追随着自己,甚至觉得周围的人流再次变得密集。她像走在人群的侧影里,有时能看到自己,有时又觉得自己完全不存在。她拖着鞋晃荡在大理石地板上,又滑过水磨石地板,再走到光滑的木地板上,最后,终于钻进那间灰蒙蒙的直播间。
  三个平均年龄看起来不超过二十岁的助理蹲在角落里吃着炒饭,其中一个发出很大的声音,一个主播模样的年轻女孩在对镜补妆。斐斐注意到,她的鼻影修得过于浓重,可她却对此毫不在意。几双尖头漆皮高跟鞋在角落里泛着光,一个年轻人指挥着另一个更年轻的人给它们擦去灰尘,而那个更年轻的人一边额头冒汗一边重复擦着鞋头,对鞋子其他部位的灰尘似是没有看见。
  十几分钟后,斐斐的面试正式开始。她被要求做一段自我介绍,并现场讲一段商品售卖文案。中途,一个低头吃炒饭的年轻人突然抬起头,问她最近印象深刻的广告是什么,还提到晚上有两个美术学院的人会来面试设计岗位,问斐斐有没有美术设计基础。直到面试结束,斐斐才意识到这是一群平均年龄比她小五岁的创业者。只是,他们脸上都是老练的气息,也没有对斐斐宣讲自己的企业背景,关心的都是具体问题,并提出试用期只需三个月,三个月内磨合不了随时可以走。
  “试用期工资是正式期工资的百分之七十。如果顺利,可以提前转正。”看起来最老成的那个年轻人对斐斐说,“我们希望你明天就能来上班。最近我们几个吃住都在这里,电脑都在宿舍,只多出来一台,但是比较卡,我们希望你自带电脑。”仿佛看到了斐斐的疑惑,他又补充道,“五险一金我们都会交。试用期交通费也可以报销。”
  老成年轻人的声音刚落下,主播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参与满减的,我们参与满减,点满两万赞,可以送满一百减五十优惠券……”
  斐斐瞥向角落里那几双漆皮高跟鞋,揣测它们会被什么样的人买走。而老成年轻人则立即说:“那不是商品,商品在幕布后面,那些是等下面试的主播要穿的。”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斐斐也走近了那些鞋子,它们的跟高少说也有八厘米,皮子近看比远看更硬。
  “这能穿吗?”
  “能不能穿也只能穿了。那是最近流行的主播鞋,穿上有踮脚的效果。”老成年轻人小声道,“我们直播文案是随时调整的,一套是通常的词,还有一套应对无销量的词……不过你也别太紧张,我们业务广泛,不只是卖东西……”
  “你们还卖什么?”
  “我们推人……人推出来了,他可以自己接工作,但需要跟我们分成……反正大小vlog主都有……”老成年轻人似乎不介意被镜头拍到,一边偶尔晃动一下左腿,一边不时看向手机里的数据。那到底是真的数据,还是做出来的数据,斐斐也不清楚。她似乎也没有找到工作的喜悦,只是如释重负。穿过灰蒙蒙的直播室,还有一排新的床铺和另一批高跟鞋,在一扇只是写给面试者看的公司招牌前,她的手机再次震动了一下。是黎姐新发来的画稿。斐斐突然想,也许这房子根本不存在,只是黎姐一直在说罢了,那些造房子的材料,很可能只是她收购的废品。这么想着,她突然回复黎姐道:“房子还不给我看吗?”
  半晌,黎姐毫无反应。斐斐觉得腹中空空,却也不想买份吃的,只是在地铁站徘徊着,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仿佛下不定决心走进人群中。
  新工作和斐斐设想的完全不同,她再也没有机会过上朝九晚五的生活,便是朝九晚七也不可能。办公室人手不足,有时,她需要给主播买盒饭,随时随地跟进补货进货流程,充当客服回复顾客各式各样的询问,不过这零碎的忙碌,倒让她突然变得对生活热情起来。
  最艰难的一次,斐斐被要求整理城市中不同年龄段人群的兴趣点,做一份详尽的“城市生活地图”。斐斐走街串巷,甚至把街边小店都算了进去,范围扩大到黎姐造房子的城郊,才终于完成了工作。当主播在节目中用购物地图中的信息回答网友时,斐斐甚至激动地拍起了桌子。
  然而,也就是在这次工作中,斐斐发现,黎姐造房子的地方附近,开始建新的居民区。虽然城区的外地人锐减,但郊区的外地人没有变少。像黎姐这样长期远离故土的人,早已经没有办法回到故乡。城市无法居住,他们只能住到郊区。也是看准了这个契机,郊区房价开始上涨,甚至出现了一批针对外地人的廉租公寓。有职业资格证的优先购买,没有证书的,也可以凭借在城市的纳税记录,获取租房或者买房的资格。黎姐除了租房税,没有交过任何税,自然无法入住廉租公寓。而她造房子的那块区域,也在一次本地新闻的推送中,显示即将被辟为新的商业区。斐斐把那条新闻截图保存下来,想见面时问问黎姐怎么办。
  距离她们约定的见面日期越来越近,斐斐每天都要看一眼黎姐的账号,可黎姐始终没有更新。直到见面前一日,斐斐突然接到黎姐的手机简讯,是一串错别字百出的乱码。黎姐很少用简讯,斐斐觉得一定有了情况,赶紧打电话过去。
  先是一阵好似卸货的轰隆声,接着是一串欢叫,然后是时近时远的吼声——仿佛有人跑过来又很快跑走。
  “刚才发错了。”黎姐声音有些疲惫,“本来是想说,明天不能到车站接你。”
  “没关系没关系,我走过去。”斐斐说完,觉得自己的口吻很像那日来找她的黎姐。斐斐突然感到一阵放心,又有一些失落,还有一些微弱的惊喜。她突然期待见到黎姐,哪怕并不谈论什么。
  过去这些时日,斐斐一直处于打鸡血的状态,适应了工作的忙碌,一旦有松懈的机会,她就完全放空,思维混沌。每天十四个小时随时待命。有时年轻老板一个电话,她就得把刚煮好的晚饭温上,马上出门。她一边熟悉业务,一边似是在重新进入这座城市,发现许多步骤都在变化。比如进地铁站开始需要指纹,甚至为了防范病毒,安检人员会给每个乘客一枚一次性酒精纸巾;比如公交车增设了安检通道,随时检查体温,检查随身物品;又比如从城东到城西的快速公交每天三点就要下班,地铁线路也会适时关闭几条。新闻上说,城市人口必须控制在一百万以内,尤其是本市这样的大型城市。   “一百万人口也算是大型城市?”她对着电脑屏幕自言自语,而周围两排闪烁的荧光下,都是不同形状的严肃的脸,没有人回答她。
  斐斐所在的公司,主要就是挖掘因为就业限制和相关管控而失去工作机会的素人,在其中筛选有可能收割网络流量的人群,再进一步筛选,把他们培养成小分类网红主播。等到这些主播中有人足够幸运成为网红,能享受粉丝红利,则会被要求带新的小网红。也因此,除了必要的形象投入,主播说什么,怎么说,变成每场线上直播活动的关键。
  但所有这些主播,主要的工作都不是直播和卖东西,而是经营网络形象。斐斐就曾亲眼看着一个长期不露脸的女孩,在镜头前表演自己一天的生活,主要是一日三餐,和学习打卡。看起来既枯燥,又琐碎,可依然有不少人兴致勃勃地观看,仿佛激动于自己如此平凡的生活居然被滤镜注视,并写进了长长的镜头中。斐斐还记得,女孩第一次的露脸直播,卖出去八百三十一套手账,比她想象中要多许多。而那场直播快结束的时候,屏幕完全被提问弹幕遮蔽。不少人从最初只向主播提问,变成直接在弹幕区自行互动。虽然他们并不是在和彼此说话,可这些言语同时出现在屏幕上,就像一场精彩纷呈的对话,因为他们无论说什么,都像在谈论一种东西,那就是相似的自我。
  斐斐想,果然人还是只关心自己那点事。
  黎姐说了看房子的话,那房子必然是存在的了。斐斐心下欢喜,仿佛去看的是黎姐的研究成果,而不是一个光看图纸就知其简陋的房子。她一边在手机上安排着明日的工作,一边挑选要送给黎姐的毛毡玩具,可很快她就打消了念头,决定送她蔬菜种子。可现在种子都被限制购买了,斐斐还是借了一位同事的名额,在线购买了几包,又联系好了跑腿员,提示他必须在明天晚上七点前送到。跑腿员在电话那头不住地对着屏幕点头,因为太用力了,头磕在手机上,手机掉到了地上。然后,斐斐好像听见推土机的声音,又像是一阵大风。她感到一阵戛然而止的失落,在想象的风中给黎姐发了条语音:“明天我们野餐。”
  说是野餐,其实只是两只装满外卖饺子的饭盒。斐斐在路上还买了一把青葡萄,几只擦干了卤汁的鸡蛋。她带了黎姐喜欢的蒜瓣和姜片,还有凉拌松花蛋。斐斐知道黎姐的地界空旷,特意备了帐篷前去,和黎姐之前的那只十分相像,只是看起来更坚固些。斐斐把它塞在久不使用的棕黄色登山包里,还穿上了登山用的鞋,久违的舒适脚感,让斐斐差点忘记,她此行的主要目的是想让黎姐试一下公司的素人项目。比如安排个一百天造房子的活动,以黎姐现在的资质,只需要补录一些视频和照片即可。又或者增加一些黎姐的成长片段,说不定真有不少人会观看。
  斐斐突然觉得自己十分功利,又想打消这个念头。心里嘀咕了很久,在车站的长椅坐到了下午两点,她也没等到黎姐。这是天气晴朗的中午,说晴朗而不是热,是因为尽管是中午,周围却依然留有一丝早晨的气息。斐斐站在一根大理石柱子背后,时而看向车站里皱着眉头的行人,时而看向那些戴着墨镜的外乡人。不知何时起,城市的紫外线越来越强,仿佛海拔在变高。有一些很像假新闻的报道专门描述过这种奇特的现象,认为这是在提醒政府,要考虑经济中心北迁。斐斐完全不相信这些论调,她认为,所谓海拔变高,只是人的心理反应。人想通过对外部事物的过度关心,来转移自己内心的焦虑。
  此刻,她一会儿走在阴影中,一会儿走在阳光下,而手机,在她口袋里只跳跃了两下,就归于沉寂。好在,简讯是黎姐发来的,内容也十分简单,只说自己有事暂过不来,嘱斐斐多走三条马路。
  “前面还有马路?”斐斐看着荒地间孤零零的车站,如果不是行人突然多起来,斐斐会觉得就连车站也是新造的。她先是在出站口徘徊,接着又在地下停车场找到了一辆空的计程车,可是司机不知道斐斐说的地方。
  “没有那个地方。”司机摆摆手,“没有的!”
  斐斐一阵诧异,在地图APP上搜索,发现目的地一会儿能搜索到,一会儿又突然无搜索结果,只好向黎姐发出一个位置共享的请求。
  一路上没有斐斐想象中那么荒凉。没有商店没有超市沒有汽车旅馆,但有背着布篓的人沿途兜售凉掉的烤玉米和掺了水的饮料。看见斐斐手中的饭盒,有的人向她投来不友好的目光。她不禁想起年少时随父母来到这座城市的途中,火车突然停下来,他们被告知要在野地里等待十二个小时以上。困倦之中,对面的旱稻田突然蹿出一帮人跑向斐斐和她的母亲。等到他们走近了,她才发觉他们并不是走向她,而是走向整列火车。他们手中的篮子里是烤肠、卤蛋还有花生。斐斐当时想,原来他们的车站零食也是这么枯燥。再把目光移向整节列车,斐斐觉得车上的人也没有那么独特。那种进站时以为吃的是法国料理的心情,一瞬间变成了咬合便利店法棍的疲惫。她咀嚼着心中的失落,也咀嚼着母亲递到嘴边的烤玉米。等到这艰难的一餐吃完,列车居然缓缓启动了。父亲在一旁笑道:“其实也没有那么久。”
  现在回想起来,斐斐总觉得记忆把那场漫长的等待进行了剪辑,使她忘却了许多枯燥和烦闷,只留下一丁点失落。她不知道若干年后,当她回想起这天,是不是也会忘记今天寻找黎姐的过程,而只记得城市交通的变化,还有郊外的陌生感带来的些许兴奋。这般设想着,她的脚步突然再次慢了下来,到后来,她几乎是挪动着,走到了地图上黎姐的红心。
  只是,黎姐并没有站在她说的位置等她,而是站在对面向她挥舞了一下手。斐斐看见她难得穿了件红色的上衣,站在蓝色的帐篷旁,丝巾系在脖子处,没有扎在头发上。不远处,几辆推土机正对着空荡荡的地面运动着,像刚进行了一场复杂的清理,伸伸胳膊伸伸腿。
  “怎么在这儿?”斐斐脱口而出,“房子呢?”
  一说完,她就为自己的急躁不好意思了。但黎姐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情绪,她脸上甚至涌起期待的色彩,像在回想,又像只是在谈论一件感兴趣的事情。
  “房子有三层了,一层撒了种子,我没有摆花盆,就撒在地上。卖种子的说,不用深埋进土里就能长出来,我信了……我好久没有种过地了,居然还真的信了,这边的土怎么可能跟老家的一样呢……”黎姐看向推土机,“二层我本来要住的,可是塌了一块,是被我塞进去的沙发压塌的。说起沙发,还是我捡过的破烂里一直收着没卖掉的。从前我把它放在同乡那里,后来我把它放在棚屋里,最近为了把它搬过来,还花了将近一百块呢……”   黎姐仰头,看向上面,接着直接躺进了打开“门”的帐篷里:“三层……其实我还没想好,我觉得二层不够稳,三层就更不用说了,可我不能住在一楼,不能跟菜住在一起吧……我觉得还是二楼好,我就躺在沙发上……除了不能洗澡,一切都很好。”
  斐斐张了张嘴,最终没有问出口,只是循着黎姐的目光看向那几辆推土机。它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开远了,但也许一开始就是离她们这么远,只是声音总像是很近很近,通过黎姐的手机,通过她们共同的目光。
  斐斐打开盛满饺子的饭盒,一盒递给黎姐,一盒给自己。黎姐找出帐篷里的水杯,又从角落里拿出一瓶矿泉水:“这是昨天打开的,你……喝吗?”
  斐斐没有回答她,接过瓶子喝起来。
  自问自答
   《绿洲》中的背景看起来像是现在,但又像是以后,
  这是故意的吗?这样处理,会担心被认为“失实”吗?
  对我来说,细节的真实远比故事本身发生在什么年代,是现在,还是过去,还是以后,更为重要。经历了这次全民宅家“运动”后,我发现,再看许多小说,许多艺术作品,包括自己写的一些东西,都让我觉得有一点“过时”。那些在几个月前还很重要的主题,突然变得不再重要了,可真正重要的是什么呢?又或者说,以前我们可以坦然书写十几二十年前的经验,但经历了这么几个月,我们还能说现在的世界和之前的一样吗?这个问题,或者说这个困惑,在写作《绿洲》的那段时日,一直在刺激着我,我渴望能书写自己这种感受,但我不愿意只是处理新题材,我更期待新洞见。所以,在写《绿洲》时,我有意把时代背景放置在仿佛是当下又仿佛是几年以后的一个空间,一方面这是虚构的必要,另一方面我也想看看自己对现实世界的判断,是不是可以在未来得到验证。
   一个办公室lady和一个废品收购者之间,真的会有友谊吗?
  虽然斐斐和黎姐的身份看起来是不同的,但其实她们都是城市的外来者。我没兴趣去写物质生活的困境,我更关心多向度的人和多向度的内心,还有所谓城市化,所谓全球化,所有城市的设计者对它的秩序和职能进行的改造,它们到底对我们具体的生活,对我们具体的精神世界,有怎样的影响。从青年的求职,到普通打工者的去留,从归属感,到处境的变化,以及应该如何面对这种影响和变化。在这个层面上,斐斐和黎姐可以说是面对着相似的问题,她们的友誼也不是什么阶级跨越,而是看起来不同的物质基础和知识背景,让她们成为了面目不太一样的人,但其实城市的设计者们正在取消她们的不同,把她们重新归拢成一种人,让她们面对看似不同实则相似的筛选。
   《绿洲》中涉及到对城市人口的控制,还有严峻的就业形势,
  这是你最近关注的问题吗?
  确实是。我也很好奇这些是不是真的可以人为控制或者扭转的。我常常在想它们背后更大的问题是什么,以及我们这些普通人,怎么应对因此带来的一些变化和影响。
其他文献
[摘要]随着国际与国内市场环境的变化,民营企业融资困难非常普遍。这个问题是经济发展到一定阶段需要实现转型的必然反映。解决这个问题,一方面要依靠政府的多方努力,另一方面主要依靠民营企业自身“公练内功”,切实转变发展方式。  [关键词]民营企业 融资 应对措施 发展方式    截至2008年,中国民营企业已达3000多万户(含私企531万户、个体户2700万户),注册资金超过10万亿元,投资总额大约超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坚持不忘初心、继续前进,就要坚持马克思主义的指导地位,坚持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当代中国实际和时代特点紧密结合起来,推进理论创新、实践创新,不断把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推向前进。在这里,习近平总书记科学阐发了中国共产党的理论初心,学习好、研究好、宣传好马克思主义就是每一位马克思主义理论工作者的初心。我们要学习好、研究好马克思主义理论、特别是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深入学习原著
开展“不忘初心、牢记使命”主题教育,最重要的是要解决理想和信念问题。中国共产党成立于军阀混战年代,国家处于分裂动荡状态,民族处于存亡之秋。拯救人民于水火之中,为中国人民谋幸福,为中华民族谋复兴于是成为中国共产党人的初心和使命。今天的中国已經不再是贫穷衰弱的中国,富裕起来的中国正在走向强大。但富裕安逸的生活会让人失去前进的动力、奋斗的目标,不少党员干部就是在中国逐渐富裕起来的时候忘记了党的初心,迷失
今年是新中国成立70周年,也是中國共产党在全国执政第70个年头。中国共产党成立之初只有50多人,从小到大,由弱到强,如今,中国共产党已发展成为拥有9000多万名党员、460多万个基层党组织的世界第一大执政党。为中国人民谋幸福,为中华民族谋复兴,中国共产党始终书写践行着“不忘初心、牢记使命”的永恒主题。近代以来,中华民族经历了从苦难走向复兴的艰辛道路,中国共产党人以坚定的马克思主义信仰,以对人民无比
[摘要]健康的心理素质是大学生正常学习、交往、生活、发展的基本保证。增强心理健康教育的实效,必须掌握大学生心理特点,采用科学有效的教育方式,让学生掌握各种心理调控技巧,提高自我调控能力,促进学生学习和生活的健康发展。  [关键词]大学生 心理健康 自我教育    1989年,世界卫生组织对健康给出了新的定义,即“健康不仅是没有疾病,而且包括躯体健康、心理健康、社会适应良好和道德健康”。健康新概念的
[摘要]世界金融危机的本质是美国主导的世界经济政治格局的大调整,是世界各国之间全面实力的博弈。同时,由于美国的国家形态和经济体系已经进入虚拟资本主义阶段,只有从虚拟资本主义的角度,才能正确分析当前世界金融危机的根源和走向。  [关键词]金融危机 美国 虚拟资本主义 经济数据    当前对世界金融危机的分析众说纷纭,但是绝大多数分析都有两个基本的问题。一是大多数专注于经济现象的就事论事的分析,本质上
中国共产党是在中国遭遇“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时代、在中国人民反抗封建统治和外来侵略的激烈斗争中应运而生的。中国共产党的成立,注定承载着救民族于危难的历史重任,注定肩负着带领中国人民谋求民族独立、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使命。因此,为中国人民謀幸福,为中华民族谋复兴,从中国共产党成立之初就成为共产党人的初心和使命。  在中国共产党成立的近百年里,虽历经艰难沧桑,但共产党人的这个初心始终未改。历史学
【摘要】一个新政权的确立,并非简单的机构更替,更是一种中央到地方的全面权力接管,甚至是更进一步的权力渗透。土改运动中的农民协会帮助新政权实现了权力下移、秩序确立以及基层权力的相互制衡,其提供的政治条件和意识形态条件,为整个新政权提供了意识形态领导权确立的可能,并最终确立起了民主主义政府的权威。  【关键词】农民协会 基层政权 权力下移    从1949年到1952年,新中国采取了一系列举措以确
向锦武,男,1964年出生,湖南岳阳人,飞行器设计专家。1984年获南京航空航天大学飞机系学士学位;1990年获西北工业大学工程力学系硕士学位;1993年获南京航空航天大学飞机系博士学位;1993年至1995年在南京航空航天大学航空宇航科学与技术博士后流动站进行博士后研究工作。 现任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教授,无人系统研究院总设计师,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校学术委员会副主任,智能无人飞行系统先进技术工信部重点
在大自然中,每天都有很多大气放电现象——雷电。雷电是由云层相互摩擦碰撞而使不同云层带有不同极性的电荷,当电压达到可以击穿空气的程度后,临近的两片云会发生放电现象。据统计全球每秒钟就有1800次阵雨,伴随雷电600多次,平均有100个炸雷落在地面。雷电产生的电流在几万到几十万安培间,电压高达1亿到10亿伏特之间,其能量之大让人震撼。我国建造的世界上最大的水电站——三峡水电站装机容量为1820万千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