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度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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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移民美国,她送儿子进旧金山最好的教会高中,她为儿子设计的大学是哈佛或斯坦福。不料,学校校长突然来电话,说她的儿子涉嫌吸毒藏毒。命运要再次扼杀她的梦想?他们一家人如何解决发生在异国的难题?
  1
  刚过中午,露茜一接到电话就忧心忡忡地离开了办公室,半高跟的皮鞋哒哒、哒哒地踩在水泥地板上,鼓点一般,愈发催着她一路小跑下了楼,出了办公大楼,往捷运车站赶。
  电话是儿子学校打来的,确切地说,是儿子学校的校长亲自打来的,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电话里那位名叫乔治的校长——她现在都不记得他姓什么——沉重严肃的声音,让她的心揪成了一坨百无头绪的乱麻。儿子出事了——这是她的第一反应——恐怕还不是件小事。但在旧金山最好的天主教私立中学里,一个高中生,又能出什么大事儿呢?
  “请你马上来学校一趟。”校长在确认了她就是安迪的母亲的时候,迫不及待地说,简直是在下着命令。
  “有什么事情吗?我下午可能,可能走不开。”她很有礼貌地回答,好像因为自己工作忙而不能马上去学校而感到十分歉疚。
  “是件很严重的事情,你必须马上就得来。必须。”校长的口气不容置疑。
  她不由自主地说了声OK。
  校长挂了电话,连声“再见”都没说。
  她今天真的很忙。哦不,其实她每天都挺忙。她主持的旧金山总医院系统更新的项目到了关键的时候。市政府和厂家正进行着拉锯战似的激烈辩论,为项目是不是该如期上马打得不可开交。下午两点说好了要开会作最后的拍板。
  但是,她必须去学校,如果说工作重要,那儿子更重要。自从两年前老公放弃了在美国的金饭碗,决定回国创业,追寻他的中国梦之后,露茜的生活里就只剩下了两件事:儿子的教育和自己的工作。两年前,她把儿子送进了这里学费昂贵、最能代表纯正美国精神的、由天主教会办的圣玛丽亚私立高中。这是一所号称专门为哈佛提供生源的著名学府,进了这所学校,就等于进了保险箱,即便不能上哈佛、斯坦福,耶鲁或普林斯顿也如囊中之物。她要让儿子上哈佛,以证明她没有白在美国留下来。为了让儿子同意去这所离家近一小时车程的贵族学校,她特意给儿子买了一辆崭新的敞篷宝马。她告诉儿子,只要你学习好,想要天上的星星,妈妈都会帮你去摘。
  儿子去了圣玛丽亚高中后,她就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她庆幸自己有一份不算差的政府工,有一份不错的医疗保险,能让她和儿子在这片远离故土、无依无靠的客地他乡,安稳顺利地活下去。这份工作,是她和儿子在美国生存下去的根。至于老公,她不怪他,她知道他并不是毫无牵挂地离开美国,离开她和儿子的。老公走后不到一年,她就把这事儿想清楚了,也说服了自己:没有梦的人即便活着,也不过一具行尸走肉。如此说来,老公活着,还算是个人,一个有梦想的大活人。她不能,也无权阻止他回国追梦,既然阻止不了,就由他去吧。
  可是,每每想到自己的梦时,她就十分郁闷。她无数次地问过自己,自己的梦是什么?每次她都觉得自己挺没出息的。因为她觉得自己应该是有梦的,小的时候她想过做警察,上大学后她曾想做个法官,后来还想过去做记者。再后来她就出国了,结了婚,做了妻子,拿了学位,找到了工作,又做了妈妈。等已经习惯了自己的家——老公和孩子,再回过头来,发现自己的梦不知道在哪儿给丢了。如今她不再想做警察,也不要去做法官,更不想去当记者。那么,她的梦是什么呢?她怎么能没有梦呢?没有梦的人,是行尸走肉。不,她不是行尸走肉,绝对不是,她得有梦,一定得有。
  可是她又真切地知道,其实她真的没有梦。如果一定要说有,那也不是关于她自己的,而是关于儿子的——让儿子接受最好的美国教育,最好的世界教育。当年她因为高考发挥失常,没上清华,只去了北工大——这成为她终生的遗憾。一提到清华,她心里就怅然若失,牙根发酸,好像嚼了几粒酸葡萄。谁不知道她的分数上清华都是绰绰有余的。可惜,命运就用北工大打发了她。于是,儿子安迪一上高中,她便紧张了起来,全力以赴地为他设计,不去哈佛也得进斯坦福。前年夏天,她还把儿子送到英国剑桥读过一个学期,可惜儿子嫌那里死气沉沉,没有一点美国的生气。于是,她也不再多想,就是哈佛了。经过无数遍的确认,她最终还是认定,现在自己最大的梦想就是让儿子上哈佛。如果儿子真进了哈佛,她的美国梦就算实现了。
  露茜来到圣玛利亚高中的时候,已经是下午3点45分了。这时候孩子们都已经放了学,校舍后面的操场上可见影影幢幢的身影。安迪就应该在那里进行橄榄球训练吧,她想。前阵子儿子说他已经被学校橄榄球队录取为正式队员了。她十分高兴和得意,没想到当年自己给儿子提出的要求,儿子真的努力做到了。其实,安迪并不适合打橄榄球。儿子出生时就羸弱多病,所以很小的时候他们就送他去练武术,可是安迪性格文弱,一点也不像他爸爸生来猛武,而是喜欢舞蹈、体操。当时他们也没有多想,觉得能练身体就好,没想到后来安迪越练越上瘾,把个英勇魁梧、玉树临风的胚子练成一粒小巧玲珑、古灵精怪的小精豆身材。她承认儿子的舞跳得的确很好,连旧金山芭蕾舞团的教练都几次电话劝说,要儿子入团。但露茜终究没答应,练什么芭蕾呀,在美国打橄榄球才是正宗。要融入美国,就要参加美国人的运动。
  走进红砖白瓦的扇形学校主楼,迎面就是校务办公室。站在接待窗口前,见里面有两个女学生和一位中年女人。两个女学生,一个歪着头正在打电话,另一个离窗口近些,站在一个巨大的复印机前复印着东西。她对复印机前的女孩说了声“嗨”,声音不是很高,甚至连复印机的轰鸣声都没有压住。好在女学生听见了,把视线转向她,笑容可掬地问:“我能帮你做什么?”露茜说她和校长有个约见。女孩听了,脸色立刻凛然起来,转过头去,叫着:“麦迪伦——”
  她这才想起来那个坐在后面的优雅女人就是校务秘书,名叫麦迪伦。麦迪伦站起了身,露出友好的笑容,和风细雨地说:“你一定是安迪的母亲吧。请进来,校长正在等你。”她的话音刚落,刚才在打印机前的女孩儿小跑几步,已经打开右边关着的门,请她进去。走进门里时,她无意间注意到,屋里的三位女性都在注视着她,包括刚才正打电话的女孩。显然,刚才麦迪伦的话,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显然,安迪出事了,恐怕真的不是件小事。   麦迪伦抱着一袋卷宗,把她带进了光线明媚、宽大亮堂的校长办公室,放下卷宗后就转身,礼貌地带上门走了出去。
  校长似乎没有一点客套寒暄的意思,只站起身来,算是欢迎了她,又指着巨大的办公桌对面的沙发椅请她就座。校长大概手上有事,不愿意中断,便又坐回屏幕前,在键盘上专注地敲打着。本来就心神彷徨、忐忑不安的露茜,想着刚才电话里校长那不容置疑的急切口吻,现在却是这般的无视与怠慢,心下些许不爽,更是不安,却又不能怎样,只得坐下来,把小半边屁股垫在看上去舒适豪华的沙发椅上。
  校长她当然是见过的,但都是在学校的大会上,远距离的,不算接触的那种接触。除了他的名字,乔治,她对他一无所知。硬猜的话,估计有五十左右的年纪,但不敢确定他是什么族裔的人,可能是意大利那边的,又或许是西班牙人的后裔。她又一次感到很惭愧,儿子在这里上了两年半的学,这恐怕才是她第三次、最多第四次来学校。每学期开学的open house,学校会专门邀请家长来校了解孩子的课程安排,如果没记错的话,五次邀请她只来了两次,倒不是因为工作走不开,而是因为她觉得没啥必要。当年自己上高中,甚至考大学,父母不是也都不理不睬的吗。总而言之,只要儿子的学习成绩过硬,一切都不是问题。
  校长还在忙着,露茜便放松了些许,小心地、尽量不发出声响地往沙发椅后蹭了蹭,总算坐稳了些,心里也踏实几许,才注意到校长的身后是一个比双开门还大的落地窗,窗外有片小花园,大朵大朵的白玉兰层层叠叠,遮天蔽日,开得之好,要不是风吹过掉下了几片花瓣,定会让人以为那是些假花。花圃的另一半是些半高不高的山茶,再有一簇簇矮小敦实却茂密如织的燕子掌,分别开着深紫色的大朵花和粉白色的小碎花。再后面是铺着青绿草坪的大操场,与远处的天空连成一片,衬着近处的花树,真是一幅天然的壁画。
  校长终于忙完了手上的活儿,转过身来,看见了露茜,才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边把麦迪伦留下的卷宗挪到面前,一边说:“你儿子吸食大麻。你知道吗?”
  露茜愣住了,显然没有听懂校长的问话。只听见了“大麻”——一个不祥的,却从没觉着会与她有什么关联的词。当她终于有点明白过来眼前这个白人校长在说什么的时候,她简直被这个问题吓坏了,像只猛然被袭的小鸟,呼扇着双手在胸前不停地摇摆着,大叫着:“不, 不会的。不可能!不可能的!”
  “我知道你一定不能相信。不过,请你镇定一下。”乔治校长的口气中似乎有一种妥协,更有一种埋怨,甚至是责备。
  露茜感觉自己全身开始发凉,而且还在继续一点点地凉下去,凉到开始发颤,说不出话来。她本来就不是那种会为自己争辩的人,遇到争辩的事情,她总不自觉地躲。
  “他不仅吸毒,而且贩毒。”
  “不——”她想说不可能,忽觉全身无力,无力到难以把后面的“可能”两字送出口来。
  校长打开桌上的卷宗,从里面拿出一张粉红色的折叠小册子,递了过来,说:“你应该见过这个吧?”
  她伸手接过来,看见最上面的校徽旁写着“健康与食品安全”。她当然是见过这个的。每学期一开学,儿子都会拿一大沓子这样的东西要她签名。打开折页,果然在另一面的最底下见到了自己浑圆的花体签名。但坦白地说,她从来没有好好看过,因为她根本认为这些都与自己的儿子无关,也永远不可能发生关系。她注意到签名的上方,有一段文字用着色笔涂抹过。“It is unlawful for any person knowingly or intentionally to possess marijuana or marijuana product.”(任何人知情或有目的地持有大麻或大麻产品是非法的。)“Unlawful possession of one avoirdupois ounces or more of marijuana, except for the first offense of the possession of not more than one avoirdupois ounce of marijuana.” (除非是初犯者且持有的大麻不超过一常衡盎司。持有一常衡盎司或更多的大麻,是非法的。)
  她来来回回看了几遍,并没有完全看懂,但大体明白了儿子是私藏了某种毒品,大概就是小册子上的那个“marijuana”。
  “你儿子有一辆天蓝色的敞篷宝马,没错吧。”校长问。
  她点了点头,那是当初儿子不肯来这所学校时,她答应给买的,这也是儿子最终同意来这里上学的一个原因。
  “学校的保安在他的后车箱里发现了两盎司的大麻。”说着,校长又递过来几张八开白纸。
  她接过来,只看见了题头的两个字“调查”和“报告”,便说:“这、这不会是他的。一定不是。”她的声音很低,像在乞求。
  “你儿子已经供认不讳了,是他用信用卡买的。”校长十分笃定地看着她,那双蓝里泛灰的眼睛,让露茜觉得里面全是厌恶和鄙视。
  “不、不会的,这一定不是真的。”她一个劲儿地摇头,声音近乎在喃喃自语。
  “周三将召开紧急听证会,董事会将讨论对此事的处理决定。你儿子现在已经被停课了,周三上午必须出席听证会,等候最终裁决。”
  “学校会怎么处理这件事儿?”她梦醒一般,急急地问。
  “这种事情学校一向都是零度忍耐。按照惯例,参与吸毒是要被开除的。参与贩毒,恐怕要检察院说了才算数的。”
  2
  露茜木头似的站在窗前,目光茫然地看着窗外干冷的冬日。门前曾经盛开的紫红色山茶花谢得差不多了,落得满地幽幽的黄。今年雨水少,一个冬天都是春光明媚的,真正名副其实的黄金海岸。可是,什么东西多了都不行,前几天几个同事午餐时一起聊天,有个同事说,总是这样的春光明媚,日子过得真是索然无味。她听了先是一惊,然后觉得也确实如此,便怀念起北京的四季分明来,那春的新绿,夏的荫凉,秋的红叶,冬的艳阳。可现在站在窗前,纵使外面天光高照,她唯一的感觉就是冷,刺骨的冷,透心的凉。于是,她双手抱肩,坐回到身旁的沙发上,随手拉上绒毯包住自己,微微发抖地蜷缩着。   两天了,她都没去上班,在家里陪儿子。可两天来,儿子拒绝和她说话,拒绝回答她的一切问题,还总是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反锁着门。直到饿了才出来点个卯,而且尽量避开她,即便不小心撞上了她,也像耗子见了猫,把面对面接触的机会降到最小。
  “咚咚,咚咚”,楼上终于有了脚步声,她看了看墙上的核桃木挂钟,两点十分了——儿子起床了。“咔哒”一声门响,跟着是急促的脚步在楼梯上踩踏的声音——儿子下楼了。她要抓住机会,再和儿子谈一次,如果可能,她想和他道声歉。
  儿子无精打采地走进起居室,第一眼看见她,目光就立刻弹开,转身向冰箱走去。
  “早。”她说,声音沙哑。
  儿子“嗯”了一声,打开冻箱,拿出两片冷冻的田字格方形发面蛋饼,放在面包烘烤机里。
  “你爸爸今天应该能回来,明天可以和我们一起去开听证会。”她说。
  儿子已经拿出了牛奶,往刻着英文“剑桥大学”的浑圆的黑色大号咖啡杯子里倒着。
  “听证会你有没有什么要准备的,我可以帮你看看。”她小心地说。
  儿子打开头顶上方的壁橱,从里面拿出个印有一只小蜜蜂的碟子,把已经烤好的蛋饼放上去。鼻子里“嗯”了一声,声音虽小,但她听见了。
  “这是你申诉的最好时机,恐怕也是唯一的、最后的机会。”她把声调放得尽量平稳,但说到后面,她的调子不知怎么就高了上去。
  儿子拿起倒满牛奶的杯子和盛着蛋饼的小碟,转身往回走。
  她急了,坐直了身子,想说他怎么又把吃的东西往卧室拿,话出口的却是:“我跟你说话你听见了吗?”
  “听——见——啦——”儿子不耐烦地拖着长腔。“咚咚咚咚”,一声声踩踏楼梯的声音,把她从沙发里弹到了地上,她急速迈了两步,终于还是收住了步伐,原地站住。
  若是两天前,她肯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对着儿子一阵叫骂。但是今天,她觉得心里揣着一个秤砣,压在心尖上,重得她提不起勇气来。她知道儿子在生气,生她的气。因为她破了自己立的规矩,打了儿子。
  事情的经过在那天从学校回来的路上她就基本搞清楚了。儿子是被最好的朋友杰米的女友珍妮告发的。那天珍妮和杰米午饭后,就躲到一个角落去寻欢,不料被校保安发现,把两人带到校办,查出两人不仅喝了酒,还吸食了大麻。被问到大麻哪里来的时候,珍妮说是安迪给的。在她的指证下,保安在安迪的后车厢里,找到了两包大麻烟。
  “你不知道这是犯法的吗?”坐在儿子的宝马上,她问。
  儿子开着车,点头。
  “我什么时候短了你的钱,你要去靠卖毒品来赚钱?”她歇斯底里地大叫。
  儿子没说话。
  “你妈妈我天天坐公车上班,给你买宝马。你就这么回报我?”她喘着粗气,顾不得吐沫星子的飞溅,有一星还射到了儿子的脸上。
  “告诉我为什么吃那玩意儿?那东西就那么好吃?”
  “我才不喜欢呢。他们第一次给我吃的时候,我就说不喜欢。然后,他们就不带我玩了。”儿子冲口而出,见她不说话,又继续说:“都是因为参加了橄榄球队之后,我要和杰米在一起。”
  “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
  “我们是朋友,他很酷,也喜欢吃草。”
  “什么吃草?”
  “就是你说的吸毒。这是美国贵族们的生活方式。”
  “那又怎么样?”
  “你不是一直让我要融入美国社会吗?你不是总让我和美国孩子一起玩吗?他是我们学校最酷的男孩。她父母也都吃草。吃草——”
  “啪——”她被儿子的混账话气疯了,伸手便给了儿子一个巴掌。好在此时正是下班高峰时间,80号公路上堵得俨然一个流动停车场。儿子被她这一巴掌扇得车子晃了几下,也就恢复了平稳。打完后,她有些后悔,吸毒是美国上流社会的生活方式这句话她不是第一次听到。她喜欢的惠特尼·休斯顿不就是吸毒吸死的吗。想到这儿,她突然捂住脸哭了起来……
  谁能想到,一直以为只会出现在历史书上、当年林则徐虎门销烬的毒品,如今竟然就在孩子们的书包里,在儿子的后车厢里。更没想到的是,儿子吸食毒品的原因竟然是为了她,因为她要求儿子要和美国人交往,要进入主流社会。
  难道是自己的错吗?让儿子进入主流社会有错吗?我们这些第一代移民,简直死狗一样拼命地工作挣钱,为的不就是给孩子创造更好的条件,让他们在美国这片自由的土地上受最好的教育,过最好的生活吗?我们辛辛苦苦,任劳任怨,安分守己,忍辱负重的,倒有了罪?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她出了问题,还是儿子出了问题?是圣玛利亚学校出了问题,还是美国主流社会出了问题?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她平日里的确太忙了。学校每月的家长老师会(parent-teacher conference)她从来都没有去过。一来她觉得会议没啥趣味,二来这种会总是拼命要家长捐钱。她觉得自己给儿子每年交两万多的学费已经够了,凭什么学校总向家里要钱呢?我们这种要遗产没遗产,要家底没家底的第一代移民,哪有什么闲钱随便往外捐?虽然不至于一分钱掰八瓣花,但经济总不够殷实。一旦被裁了员,或生了什么大病,日子恐怕就过不下去了。可是现在,此刻,日子已经过不下去了。
  那天她打了儿子,虽然只是一下,却打得不轻。她正在气头上,简直自己都不能相信,竟然出手就打了。儿子12岁那年她答应过他,以后不再打他,如果打了,要受到处罚。五年过去了,她做到了,可是现在她破了规矩。她后悔,真的后悔。但是后悔又能怎么样呢?恐怕儿子现在也和她一样在后悔,后悔吸食了大麻,后悔买了两盎司的大麻。他怎么能买那么多大麻呢?加州的合法底线是一盎司呀。
  这两天她想了很多,她甚至能想起来,大概是在什么时候儿子开始吸食大麻的。感恩节的时候,表姐从加拿大来玩,见到安迪后,就对她神秘兮兮地说,安迪什么时候变成属猫的了,你要注意些。她问,注意什么?表姐看着她,好像在说,怎么这你都不知道。可表姐并没明说,让她以为表姐可能在暗示安迪有了女朋友。现在想来,她才恍然大悟。后来她还发现儿子喜欢待在洗漱间里,有时候一待就是两三个小时。有一次,她问儿子在里面干啥,儿子脸红地说,哦,听音乐。她还发现,儿子近来变懒了,像只猫,即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也像有个无形的太阳晒着,总是软绵绵的,喜欢半躺着。   平日里她对儿子总是和颜悦色的,希望以西方人的方式教育孩子,但她发现孩子毕竟是东方的种,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子,就是管用,尤其孩子小的时候,一打就听话了,虽然她自认为打得不重,伤不了皮毛。现在孩子大了,她答应了不再打他,可又觉得管教不力。比如儿子喜欢在房间里吃零食,有时甚至把饭菜饮料也端到房间里去。用完了的碗筷杯盘,就搁在房间里,总不记得拿出来洗。为此,她不知道和儿子大吵过多少次。每次吵完她表面上是胜利者,实际上却失去了更多的阵地。
  现在,儿子又把房门反锁了起来。她没再去和儿子吵闹,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了吵闹的兴致,更没有了吵闹的力气。这次事件,如果是吵闹一番就能解决的话,那也就好了。可惜,这次的事儿太大了,大到儿子的前途恐怕也要给毁了,大到自己的梦即将要碎了,大到恐怕这个家也要跟着毁了。更为可悲的是,在美国已经生活了快三十年的她,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她都不知道找谁去商量。她想给加拿大的表姐打电话,但她怎么启齿呢?她从来就是个报喜不报忧的人,宁可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咽,也绝不会一哭二闹三上吊。她觉得自己真的快撑不住了,她的天塌了,塌下来的天,还把自己砸得个头破血流,生不如死。
  这两天,她唯一做的是上网查阅了无数的资料,包括大麻和毒品的知识。以前她连大麻长什么样都不知道,现在不仅知道了marijuana——大麻的英文名字,甚至了解了大麻的种植、买卖、功能、副作用,以及大麻是如何从产量最高的农作物变成毒品被禁用,又怎样慢慢地在世界的法律舞台上一点点得到解禁的整个上千年的历史,当然还有相关的法律条文。她不仅观看了能找到的关于少年吸毒和贩毒的案件,还对儿子可能受到的刑罚做了全面的评估——结果非常不乐观,不,简直是糟糕透顶了——最坏的情况,儿子可能会被送到少年管教所监禁六至九年。好在他还是未成年,又是初犯,所以可能会减刑。但无论如何,半年的少管所恐怕是避免不了的。
  可是他还有四个月就可以高中毕业了,而且有两个大学已经发来了破格录取通知书,因为他的体操和舞蹈都得过美国国家级比赛大奖。可现在,不用说是哈佛了,就是这两所破格录取他的学校恐怕也进不去了。根据校长那天给她的学生手册,儿子很有可能会被勒令退学,还有哪个学校肯要一个被勒令退学的学生呢?
  釜底抽薪哪!一切的努力都将前功尽弃,化为乌有,一切的梦想都将变成一场噩梦。这、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她已经瘫倒在沙发上,表情忧郁,眼神散漫。忽然,窗外,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由远及近,逐渐清晰,她的心头终于涌出一股暖流——那是老公三宝疲倦而匆忙的身影。
  3
  手上的尼龙线一抖,他心下一喜,知道有货了,便拔河一样把线一截一截地往上提。鲍鱼白亮亮的硬壳从清蓝的海水里露出了头,他高兴地大笑着,大叫着,“安迪,安迪,上钩啦——”另一半的壳和新鲜如玉的鲍鱼肉也露了出来。好家伙,个头可真是不小呢,比他的巴掌还大。儿子飞奔着冲到他面前,却不知怎的,没能刹住脚步,一个猛子竟掉进了海里。他大叫着安迪,心下纳闷,这海边的栈桥明明是有护栏的,怎么儿子好像毫无阻碍地就掉了下去,豆腐渣工程?想到这里,他赶紧松掉手上的鲍鱼,伸手去摸身边的护栏。明明是清清凉凉的一块,却不知怎的,竟无端地发着抖,正自纳闷……
  三宝便醒了,这才意识到刚才做了个梦,手上抓着的不是什么海边栈桥上的护栏,而是床头的手机。手机的屏幕亮着,原来有人来电。根据铃声他知道是露茜打来的,赶紧按下了接听键。
  “你儿子要进监狱了,你还不赶紧回来。”露茜的话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哭着号出来的,里面含着满腔的怨。三宝头天晚上因为和人喝酒,夜里睡得沉,露茜的哭号声一下子把他彻底吓醒了,虽远隔万里,他已看见了手机那头露茜满脸闪烁的泪光。
  “出什么事了?慢慢说。”他知道家里出了大事儿,因为露茜从来没有这么崩溃过。电话之后,三宝立刻让经纪人买了当天回旧金山的机票,这样他可以赶上周三学校为此事专门召开的闭门听证会。
  两个月前的圣诞节,三宝回家时,就已经发现了儿子的异常,比如烦躁,一个十七八岁的小青年烦躁难安,本是可以理解的,但儿子的烦躁还伴随着间歇性的萎靡困顿。现在想来应该是吸食大麻的征兆了。自己怎么会这么大意呢?如果不是在家中露茜总是给自己找别扭,惹得他心烦意乱,以他的火眼金睛,也许会发现点蛛丝马迹,起码事情不会发展到这么糟糕的地步,也许……太多的也许。
  走近家门口时,门已经开了一条缝。露茜原地站着,像一株被霜摧残过的玉兰,三宝情不自禁地走过去,伸开一只臂膀,搂住了她。露茜并没有把头靠上来,依旧一根棍子似的,硬硬地杵着。三宝拍拍她的肩头,叹了口气说,“没事儿的,我回来了。”露茜这才把头埋在他的肩窝里,那急促的呼吸让三宝知道,露茜又在梨花带雨了。三宝心里一阵疼惜,伸出另一只胳膊,紧紧地抱了抱露茜。许久没有这样抱着妻子了,自从两年前他决定回国,两个人似乎就越来越不需要彼此了,每次回来,也并没有早年那种小别胜新婚的兴奋感。没想到这一次,因为儿子,感觉一下子就又回来了,回来得还这么自然。
  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听着露茜讲述了全部情况,三宝觉得心头发沉,身子发紧,脑子却在一点点地发起热来,一种难以压制的情绪已经积蓄了起来,憋得他很难受。他赶紧甩开拖鞋,把双脚提到沙发上,盘坐成莲花状,又端起茶几上露茜给他倒的一杯苦荞茶,一口一口慢慢地喝起来。茶喝完了,心下多少也跟着安定了下来,就对露茜说:“我去看看儿子。”露茜看了看他,说:“但愿他让你进去。”三宝说:“不管听见什么动静,你都别进去。”露茜眼神狐疑,却点了点头,答应了。
  上了楼,三宝发现儿子的房门反锁着,便敲门,没反应,再重重地敲,边敲边说:“安迪,是我,爸爸。”
  门打开了,儿子并没有堵在门口,而是把门敞开,自己坐到书桌前的椅子上。三宝满意地心想,这便是儿子对待父亲与母亲的不同。屋子里的确很乱,到处都是窝在一起的衣服,最不堪入目的是那些脏碗和用过的餐纸,他可以想见,爱干净的露茜是绝对无法忍受眼前这幅恶劣景象的。   三宝一屁股坐在床上,把头靠在床头板上,抬起双腿,半张床就被他占满了。
  “过来,儿子。”
  安迪一脸惊恐地看着他,没动。
  他从上衣的口袋里慢慢拿出一个烟盒,从里面抽出两根烟卷。
  “过来呀,给你一支。”说着,他扔给安迪一根,“这可不是爸爸平时抽的那种,是你喜欢的那种。来,咱爷儿俩一起抽,快活快活。”
  安迪看着他,满脸狐疑。
  “过来呀,靠在这儿。”说着,他拍拍身边的床板,“看看爸爸这个味道怎样?帮我评价评价,和你抽的比比。”
  “不、不、我,我不喜欢抽这个。”安迪惊慌地摆着手。
  “真的假的?”他说着,掏出了打火机递给儿子,“那你来给我点上,孝敬一回你爸。”
  安迪犹豫着,还是没动。
  “快点呀。”见安迪还是没有过来的意思,便说,“你怕啥?爸爸已经保证过,不会再打人的。”
  安迪仍然坐着,像被钉在了椅子上。三宝没法儿,只得自己把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闭上眼睛,仔细地品味了一下大麻的味道,一脸陶醉的满足相,许久才慢慢睁开眼睛,从嘴里缓缓吐出一个个烟圈。
  安迪看着他,身子僵直,一脸的莫名其妙让三宝觉得好笑。这孩子从来就是个胆小怕事儿的主儿,怎么这次就干了这么一件胆大包天的事儿呢?想到这儿他说:“你这孩子运气可真是差呀,抽根烟也被抓个正着。”
  安迪的身子软了下来,一脸的委屈。三宝说:“过来,陪爸爸坐坐。”声音格外地温软。
  安迪走了过来,坐在他的身边。他伸手抚摸着儿子的背,把他往自己的怀里搂了搂,又把手中的烟卷递过去。安迪不接,看着他手中的烟卷,突然抱着他哭了起来。
  他让儿子在自己的怀里哭,怕吸到一半的烟灰掉下来烫到儿子,便换到左手上,右手腾出来,抚摸着儿子的头,一股飘飘然的暖意在全身奔流起来。抱着儿子的感觉真好啊,神仙一般,他简直醉了。时间此刻仿佛停止了。烟屁股开始熏到指头的时候,三宝才在床头柜的脏盘子里捻灭了,然后他突然就干咳了起来。他以为咳几下就好了,没想到越咳越来劲儿,简直上气不接下气。
  一直趴在他身上的安迪止了哭泣,抬头看了看他,便爬起来,从床下拿出一瓶橘红色的运动饮料,打开来,送到他嘴边。
  喝了几大口后,咳终于算是止住了,眼泪却已经满脸恣意纵横起来。他赶紧转过身去,低下头来,貌似在找着纸巾,让泪水尽情往外流淌。安迪心有灵犀,从背后塞过来几张纸巾,他才大声说道:“唉,真是老了,抽根烟也这么矫情了。”话出了口,眼泪也被纸巾揩干了。他转过身来,满目慈爱地看着儿子,心想,多么好的一个孩子呀,的确是可惜了。
  “爸爸困了,在你这儿睡会儿行吗?”
  儿子点了点头。
  三宝醒来时天已经黑了。窗外的月光明亮,照进屋里,一片宁静。见儿子在他的身旁小猫一样蜷曲着睡着了,他便仔细地看着他。儿子睡得并不沉,不时抽动一下。青春的躁动。他想。他多么年轻呀。
  他从来没想到儿子会出事,竟然还是这么大的事儿。两年前,他辞去政府公务员的职位,创办了自己的数据库管理员猎头公司,虽然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也确实经过了通盘的考虑。露茜要强能干,他是最不用担心的,只要没有战争或天灾,露茜的日子一定会平安稳定。平安稳定,是露茜对生活和家庭的要求,当然还有一条,守在一起,团圆。是他破坏了她的这个梦,但他认为这种破坏只是暂时的,他只不过是出了一趟远差,三四年离家而已。况且儿子已经进了一所好学校,就如同进了保险箱,虽然学校离家远点,但给儿子买辆最帅气又结实的宝马,他也就放心了许多。安迪的性格又安静,从不惹事,还有息事宁人的本领。美国这种平静得让人心上能长出青苔的日子,哪会有什么惊心动魄的事情发生呢?所以他决定把自己的退休金全部拿出来,做一次人生的赌博——开一家猎头公司,把“中国制造”的数据库管理员输送到美国来。这里面的利润之大,可以让他很快就实现美国人所说的“财政独立”的美国梦。虽然露茜说他是“人口贩子”,但他无所谓,在美国什么不能干呢,只要合法就行。
  如今两年过去了。一切都如他当初设计的,公司发展迅速。梦想着能到美国来的中国人,不分年龄性别,不分职业学历,不管经济基础如何,可谓多如牛毛,遍地都是。按照他初步的计划,只要能成功地搞进两个人,干上一年,他在市政府里一年的薪水就挣出来了。掘第一桶金,花了他半年的时间,路子趟顺了,后面的也就快了起来。一周年时,在他公司旗下移民来的“中国制造”的数据管理员已经有八九人。如今两年过去了,旧金山大都市区内,包括硅谷,很多大公司的数据中心里都有他的雇员在管理着关键的大型数据库。就在他觉得可以高枕无忧、睡着大觉也会财源滚滚来时,他竟无意间发现他的律师还在受理着“印度制造”和“俄罗斯制造”的技术人员,这对他可是重重的一击。因为和他们比,“中国制造”已经显得昂贵了,如果不想被踢出局,唯一的办法就是降低自己的利润。他没有想到,仅仅两年的时间时局竟然变化这么大。在他还没有走进辉煌的时候,辉煌已经离他远去了。
  也许真的是自己错了。沉睡的狮子哪里只是中国呢。也许真的是自己错了,如果不离开,儿子也许不会出这么大的事儿。
  从床上起来,他轻轻地离开了儿子的房间,把门慢慢带上,摸着黑往主卧室走去。走到门口,见门关着,想着露茜恐怕也睡下了,便改变了主意,下楼去了小院。小院月光如水,洗涤了白天阳光灿烂、色彩斑斓的一切,让万物显出一种沉静的低调和恬谧的淡然。他在阳台的木板楼梯口坐了下来,从上衣口袋里抽出那包三五牌香烟,取出一根,点上,吸了一口,人好像就沉淀了下来,思绪也慢慢地松懈开来。想起之前在儿子房间的那一幕,心下隐隐地又是一丝欣慰。
  这是他第一次抽大麻。昨天接到露茜的电话,他打了两个电话。一个是给自己的旅行经纪,订了当日回美的机票。另一个是给公司的律师打了个长途,了解了加州关于未成年少年吸食大麻的相关法律,又让律师给他准备两根大麻烟,届时送到旧金山机场。见面时,律师执意要送他一整包,还半开玩笑地说,你如果上了瘾,生意一定会大发。他却坚决地只抽出了两根,放在自己的三五牌烟盒里。   想到之前与律师的对话,知道因为孩子还未成年,因此不一定上法庭。关键的是学校的决定,学校如果做甩手掌柜,报到警察局,检察院或者少年法庭就会出面审理,那就意味着问题严重了。但无论如何,两盎司重的大麻在加州已经构成了犯罪。所以,三宝把希望寄托在了明天学校的董事会上,毕竟这是个天主教创办的教会学校,治病救人应该是他们的宗旨吧。但每一次这样想,心都凉下去一截,再凉下去一截。凉到后来,凉透了,剩下的,只有了后悔。
  虽然是初春时节,加州已经像是祖国北国的晚春了。人们都喜欢这里的天气,他也喜欢,但有的时候他会觉得烦,因为每天都是这么的美好,人就会觉得枯萎了,凋谢了,就像去韩国见到的都是美女一样,偶尔见到一个丑点的,倒觉得淳朴可爱,还特别让人放心。以前在政府工作时,他总是去不远处的星巴克坐坐,那个星巴克连着图书馆,总有一些人在那里看书。他不喜欢看书,从小就没喜欢看过书,却喜欢坐在那里看人,对读书人也有一种莫名的羡慕。开始的时候,他特别羡慕美国人,觉得他们天生命好,一辈子过着平静安宁的日子,不像他,回首往事,一路沧桑,斑斑血痕。即便后来出了国,一个跟头接着一个跟头摔到现在,也只能在政府部门里为了一个公务员的破职位,战战兢兢地苟活。忽然有一天,他明白了,在美国的生活就像加州四季不明、日日春光的天气一样,一眼就能看到底——不惊天不动地,不死不活。他不甘心,于是他辞退了政府工,独自离开了美国。
  离开美国,竟然是憎恨这里的阳光。想到这里,他不禁打了个寒噤。也许经历过那场浩劫的缘故,他觉得自己的血液里一直流淌着一股奔流不息的骚动,这种不知何时何地何种情境下才会涌动出来的骚动,常常会让他做出连自己都吃惊的决定。
  指间的烟火星星地燃着,袅袅的,想起刚才吸食大麻烟的感觉,倒真有一种冲动再去吸一根,起码暂时给自己提点精气神,渡过眼前的难关。好在露茜总算踏实了些,他知道他这一回来,露茜就放松了许多。无论她心里怎么恨自己,怨自己,但只要自己肯回头,露茜还是会把日子和他过下去的。可他能回头吗?以前不回头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心头还残留的那一点点不再远大的枯梦,而现在为了儿子,他也许必须得回头了。
  烟,抽完了;东升的月亮,也高了,远了,小了,看上去不再那么清晰斑驳,整个的夜空都变得和谐了起来。
  4
  第二日一早,三宝没有开车,露茜大概也因为这几日没有睡好,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吃了药却依旧不舒服,开车的任务便落到安迪身上。一路上,三个人挤在一辆宝马里,没人多话。三宝闭上眼睛打了个盹,醒来时,从反光镜中看见露茜也在迷迷瞪瞪地睡着。安迪车开得很好,这让他有些吃惊,可以说,家里现在开车最毛糙的是露茜,总是急急忙忙、慌不择路似的。也难怪,她在市政府工作,经常开着卡车、面包车公干,自然路子比较野。年轻时,他也是盲从的,现在由于年龄的关系,稳妥了许多,但是和安迪比,他自愧不如。安迪可以一直和前面的车保持应有的距离,动作也很规范,该换道的时候一定会打指示灯,别人要插进来,他会自动慢下来让出空间,小绅士一般。“安迪,车开得很好嘛。”他情不自禁地说,心想,这么规矩的孩子怎么会去贩毒呢?安迪耸耸肩,未置可否。安迪这孩子内向,从小就如此,但心思却细腻、缜密,不像自己,也不像露茜,倒是有几分像他爷爷。这孩子心地太好,不怕吃亏,总是顾全大局,这一直以来也是他的担心。
  这次的听证会是临时增加的特殊会议,主题只有一个——对三位参与吸毒和贩毒的学生作裁决。因为事情不宜公开,所以是闭门会议,除了当事人和其亲属及董事们,没有外人被允许参加。
  安迪被安排在第一排,他的旁边还有一男一女两个白人学生,估计就是那个杰米和珍妮了。家长们坐在后面。
  这是一间大概能容纳二三十人的教室,弧形的讲台上七张椅子成一字排开,每个座位前面都有一个小巧的银色麦克风,麦穗一样,哈着腰朝着董事们弯着。董事会成员里看肤色,大概有一个是亚裔的,有一个是黑人,其他五个都是白人。
  10点整,校长宣布会议开始,说明了会议的议题后,就开始向董事会做了如下的报告:2008年2月18日中午12:53,校保安在操场发现杰米和珍妮两位同学利用午饭时间出门寻戏,有不当行为,并吸烟,便将两人带回学校。经查两人当日都酗酒,并吸食了大麻。据珍妮交代,大麻来自安迪,并说出安迪的车后厢中存有大麻。保安将此事通报校长办公室后,得到许可,在安迪的车后厢找到两盎司的大麻。经杰米交代,他吸食的大麻也来自安迪的后车厢内。安迪供认两盎司大麻均由其用信用卡在网上购买。根据学校对毒品零度忍耐的纪律规则,吸食大麻,或持有和交换、贩卖大麻的学生,将一律被开除学籍。故校长办公室建议董事会批准这一建议。
  气氛更加凝重了起来。身旁的露茜伸手抓住了三宝的手。三宝轻轻地捏了捏,算是回应。他知道这是最坏的可能,但是,他一直抱着一种侥幸的心理。他觉得儿子不该是这样的下场,但此刻,握着露茜的手,他的心开始发紧。
  校长宣布下面的程序是当事人问话。他分别叫了三个孩子的名字,问他们是否有内容上的补充或异议。安迪是第一个被叫到的,但坐在后排的三宝没有听到安迪回答的声音,校长就叫了杰米的名字。三宝想,要是他,怎么也得为自己辩一把,也就是安迪傻成这样。想当年自己是无理搅三分,打遍天下无敌手那种人,可不知道为什么,安迪哪方面都不像他,更像他那个虽然行伍出身,却心地过善的爷爷。
  听证会的下一个程序是董事们发言。第一位发言的是坐在中间的一位白发苍苍、着白色西装戴白边眼镜的白人老头。他说,三位同学的行为触犯法律的程度不同,如果是成人的,吸食大麻已经不构成犯法,但持有过量的大麻即便是成人也触犯了法律,要交由检察院来处理的。所以,作为一个高中,一个天主教会支持的高中,酗酒、吸毒是绝对零度忍耐,一定要严打的,否则父母们将不再信任我们,把孩子送到学校来。所以,他支持校长办公室的建议。按照学校的规章,三名学生都应该被开除。   接下来讲话的是一位清瘦儒雅的白人老太太,她先干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才慢条斯理地说了起来。她的声音很好听,叮咚若清泉,口齿比刚才的白老头清楚得多。她说,作为天主教创办的高中,最高原则是发扬天主教慈爱救赎的精神,对孩子进行挽救教育,并帮助他们完成最后四个月的学习。如果就这样开除了,他们高中的学业恐怕就只有转到公立学校去完成了。这让她觉得很不公平,也有违天主教治病救人的博爱理念。她认为校方和董事会对此项规则应该作某些修改,起码可以给学生一个醒悟和改邪归正的机会,比如3个月的缓冲期。但因为学校现行的规定是零度忍耐,她理解也支持校长办公室的立场,对其推荐的意见并无异议。
  老太太的发言引起一阵骚乱。后面的发言者,基本就是这么两派。严打派显然更占优势,争论的焦点是,到底哪一种处理方案更能保证学校的生源。严打派认为要靠严打,救赎派认为要靠挽救。争论喋喋不休,听上去像两个宗教组织的辩论。
  三宝有些恍惚起来,好像回到了三十多年前。一个个的生命就是在这种舞台上被扼杀的,他的父亲,他的长辈们。而如今,轮到他的儿子了。他闭上眼睛,头倒在椅背上,让身体里已经涌动起的一股力量慢慢地安定下来。要是能抽根烟就好了,要是有根大麻烟就更好了。这几年,他真的老了许多,他竟然有时会这么想,人,有时候是需要点玩物丧志的。
  露茜的手又忽然抓紧了他的手,三宝这才回过神来再次关注起讲台。董事会进入了尾声,董事们似乎也疲倦了自由发言和辩论,下面就是表决了。七比零。这个结果也太绝对了,绝对的零度忍耐。切!他心中莫名的一丝愤然,一股不屑。
  待三宝准备站起身来离去的时候,却发现露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他不得不弯下身来,抱住她说,“没关系的,起来吧,咱们回家。”此刻,他觉得自己很无能,很无能。
  那一天,一家三口好像都变成了哑巴,谁都没再说过话,俨然这世界的末日已经来临,他们只能默默地、默默地承受。一切相互安慰的话语,甚至是相互安慰的眼神都是多余,都是奢侈。没有任何一种方式能够表达出他们今天的感受。绝望?有那么一点,但比绝望还要绝望,还要绝望得多得多。这个家里最乐观的一直是露茜,可现在,露茜的梦碎了,碎得那个彻底,除非露茜再有一个孩子,才有可能实现了。换句话说,这辈子都没戏的。回到家的露茜径直奔到卧室,躺进了被窝。一直对三餐一丝不苟的她,连午饭也没吃,晚饭肯定也不打算做了。安迪回来后也进了自己的卧室,闭门不出。家中一片静谧,难得有的静谧。唯独三宝不时从后门出去,吸根烟,再回屋,泡杯铁观音,倒在沙发里发呆。他的脑海里一直回放着上午董事会上的那些辩论片段,好像一切并没有结束,还在他的脑际继续演绎着。到了肚子闹地震时,他看了看表,才知道已经6点多钟了,决定干脆去Zacury买个大号厚底多汁的芝加哥风味比萨,儿子喜欢吃里面的意大利腊肠,他喜欢里面的乳酪,露茜喜欢里面的西红柿酱。
  比萨拿回来后,他先叫露茜吃饭,因为安迪不爱吃热食。主卧室的门关着,他轻轻开门,探头,轻轻叫了她几声,没有反应,他索性关上门,走到儿子房门前敲了敲。儿子的房门没锁,他轻轻推开,便叫着,“安迪,爸爸买了你喜欢的比萨,出来一起吃,好不好?”安迪点了点头。
  儿子很快就来了,三宝已经摆好了碟盘刀叉,每人一瓶百事可乐,盘子里盛好了一块比萨。儿子一定也饿急了,不理刀叉,直接用手拿起盘中的比萨,狼吞虎咽地送到嘴边。
  “我专门加了你喜欢的腊肠。”三宝说。
  安迪点头。
  “你好久没吃Zacury了吧?”三宝问。
  安迪点头。
  “托我的福吧?”三宝问。
  安迪看了看他。从眼神中,三宝看出来,儿子想笑,却没有笑出来。
  “打算怎么办?”他问。
  儿子忽然气鼓鼓地说:“不公平。”
  三宝没看儿子,说:“没啥不公平,你就是触犯了学校的条例。幸亏你不够18岁,要不然——”
  “我没有触犯,我根本就没有触犯!”儿子把手里的比萨往碟里一摔,气鼓鼓地叫着。
  “怎么回事儿?”三宝口气软下来,狐疑地望着儿子。
  “校长报告的根本不是实情。那些大麻是杰米买的,只是那天他没带钱包,我才帮他用我的信用卡付了。但我们俩都清楚,那是他的东西。珍妮指证我把毒品给其他的同学,根本就是污蔑,那根本就不是我的大麻,我怎么给别人?因为她是杰米的女朋友,杰米才让我给她的。”
  三宝惊异地看着理直气壮的儿子,立马就相信儿子说的都是真的,便问:“那这些你没有跟学校说吗?”
  “我根本没机会说。他们把我叫到办公室的时候,只让我回答问题,没让我说话。”儿子一脸气愤。
  “不说话怎么回答问题?”
  儿子耸耸肩,说:“他们只让我说是或不是。”
  “他们怎么问你的?说详细点。”三宝来了精神。
  “那天我被叫到校长办公室,校长对我说,学校正在调查一件案子,需要我协助,我不需要解释,只要回答是或不是。然后,他就让一个穿着黑色制服的大个子黑人保安问我话。那人手上拿了一沓图片,他先拿出一张放在桌上问我,这是你的车吗?我说是。这是在你的车里发现的,是你买的吗?我说是。在哪里买的?网上。你怎么知道网站的?别人告诉我的。我没说出杰米的名字,那个网站是他从他爸爸那儿知道的。买了多少?我说两盎司。你吃过吗?我说吃过。你是不是曾经给过珍妮?我说是。就这么多,然后他们让我签字,就让我出来了。”
  三宝听到这里觉得自己的血液已经要冲破头顶了,咬着牙问:“那今天的听证会上,校长让你补充,你为什么不说话呢?”
  “我、我——”儿子急得用拳头敲打着桌面,发出咚咚的响声。
  “你怎么了?慢慢说,别着急。”三宝的心里急得像到了沸点的油锅,却极力保持镇定地安慰着儿子。   “我以为杰米会说的,”儿子说着,看了一眼三宝,道,“我真的没想到他什么都没说。他不是这样的人。”
  三宝被这话击成了个泄了气的皮球,他摇头叹息道:“你这个傻孩子呀!”
  儿子一脸的悔意,低下头喃喃地说:“我真的不想失去杰米这个朋友。”
  房间里静了下来,父子俩都低头默默地坐着,满屋子散发着比萨的香气。窗外猫头鹰的叫声时而传来,咕咕、咕咕几声,难得听到。一切显得这般的静好。
  良久,三宝才抬头看看儿子,心中荡漾出一阵爱怜,多好的一个孩子呀,问:“你有证人吗?证明那些东西是给杰米买的。”
  “大家都知道杰米吃草。”安迪说。
  “那又怎么样?那毕竟是你用信用卡买的,想抵赖都难呀。”
  “但是,是我给他买的。”
  “空口无凭呀。那、那他给你钱了吗?”
  “给了。”
  “现金?”
  “现金。”
  “500多都是现金?”
  “嗯。”
  三宝不再说话。安迪已经气急败坏了,把手里的叉子往盘子上一扔,叮叮咣咣,叉子砸在盘子上,叫着,“但是,事实就是他让我买的。”
  “那你吃过草吗?”三宝问。
  “我本来不爱吃草,但现在……”安迪突然不说了。过了一会儿,才一脸纠结道,“我们学校每个男孩都吃过。”
  “怎么会?”
  “是啊爸爸,这些你当然都不知道了。美国高中的男孩儿没有不知道大麻是什么味道的,区别只是你喜欢不喜欢。每个男孩刚上高中,就被分了类。放学的时候,会有一堆男孩截住你,让你喝他们准备好的饮料,你如果说不喜欢,他们就放你走;如果说喜欢,他们就可以卖给你。那饮料里面就是大麻。”
  “那你当时怎么说?”
  “我说不喜欢。我是真的不喜欢。我觉得不仅臭,还有一种怪怪的发霉的味道。你说不喜欢,他们也不会纠缠你。你说喜欢的话,就和他们是一伙儿的了,他们会罩着你,带你玩。”安迪说到这里忽然不说了。
  “你不会想和他们一伙儿吧?”
  “我、我开始不喜欢,”安迪犹豫着,“后来,在圣玛利亚,我能参加橄榄球队,是杰米帮了我,我挺喜欢他的,他对我也很好。我们——”说到这里安迪又不说了。
  “儿子,你被人家暗算了。”
  “都是珍妮,她只知道护着杰米,什么都干得出来。我们都不喜欢她。”安迪恨恨地说。
  “你们学校的校规是零度忍耐。”
  “那所有的同学都应该被开除。”安迪说。
  三宝摇头,一个劲儿地摇头。忽然他想到了什么,拍了拍安迪的肩膀说,“董事会上,我记得我们是可以上诉的。明天我们就去找校长。”
  5
  周五那天,露茜说她得去一趟单位,把项目交代一下。三宝知道,他们一家都靠着露茜这份政府工的健康和福利保险,无论如何不能把工作给丢了。三宝则和安迪说好,去当地日落区的公立高中看看。美国实行十三年义务教育,公立学校没有理由不收当地居民的孩子。虽然日落区的学校和圣玛利亚贵族高中没法儿比,但三宝觉得孩子本来就该属于公立学校,在那儿可以了解真正的社会,而不该做私立学校的那些温室的花草。
  校长是个胖胖的大约五十多岁的白人妇女,挺慈祥,对儿子为什么还有四个月就毕业却要转学只字未提,便让安迪填了个表,说好了下周一来上课。这让三宝格外地心生感激。美国人这一点的确好,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
  从校园出来,父子到了一家购物中心的星巴克买咖啡,安迪要了一杯冰奶咖啡,他则要了普通的黑咖啡。这次回来,三宝觉出了安迪的变化。不知是不是这次事件的缘故,这孩子显然成熟了许多。买完了咖啡,就知道找一个靠窗的座位,那座位真的不错,正好在角落,两张简易但看上去舒适的、既简约又美观的北欧沙发,好像就是给他们父子俩准备的。
  坐下来,他立刻呷了一小口还滚烫的咖啡,让舌尖把那浓烈的液体上下翻滚着,一种久违了的熟悉感油然而生,那烟熏的气味格外过瘾,令他陶醉。忽然,一个奇怪的念头闪出——咖啡的命运比大麻的可好多了,同是植物,命运却这般不同,正如同人不同命。想到这儿,忽然又觉得自己很好笑,一个从小“杀伐”无数、文攻武斗的小混混,如今竟也有这般悲天悯人的奇思怪想,也快修成正果了。身旁的安迪很安静,看他的动作,是在玩手机上的游戏。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啊。一缕阳光照射进来,带着窗外那株绛红色梅花树的影子,落在安迪的身上。想当年自己这么大的时候,哪里有手机这种假模假样的玩具玩呢,他们那时候玩的是枪——真家伙的。那是怎样的一个年代呀。这游戏机,和枪,不也是一种大麻吗?让人上瘾,难以自拔。
  他继续看过去,在他们父子的旁边一桌上也有两个人,正在很有兴致地用英语谈论着什么,看上去像是一个教授和他的学生。小桌板上除了咖啡,学生模样的年轻人面前还摆着一摞书稿笔记本什么的。再过去,也有几个学生围在一起激烈地讨论着什么,应该是大学生们在一起做一个课题的项目吧。
  “安迪,爸爸过两天又得走了。”他说。本来还想继续说:“爸爸决定把在北京的公司关了,回来陪你一段时间,把毒瘾彻底戒掉。”心下不知怎的忽然被扎了一下,便没再开口。
  安迪抬头看了看他,轻轻“嗯”了一声。
  “安迪,有没有觉得很委屈?”他和露茜从校长那里上诉回来就告诉了安迪结果。当时,安迪倒显得很高兴,说反正自己也不想再回去了。这话让露茜现在还耿耿于怀。
  “我知道了,不能那么相信别人,尤其是所谓的朋友。”安迪有些愤愤地说。
  三宝忽然心头一动,说:“安迪,爸爸给你讲一段我们家族的故事吧。”
  安迪耸耸肩,毫不激动。三宝想起早年,安迪总缠着他讲故事,自己却总是找些托词。如今他已经没了兴趣,倒让自己有些怅然若失。但不管这么说,现在真是个极好的时候。   “这是关于你爷爷、奶奶,还有爸爸的故事。爸爸小时候也做过像你这次这样的傻事儿。”
  “哦?”安迪说,“好,那你讲吧。”
  三宝又呷了一口咖啡,身子往安迪这边靠了靠,开始讲了起来。
  “那时候我也是十七八岁,就像你现在这么大。有一天,我爸爸,也就是你爷爷回家后,对你奶奶说,他的上司出了事,因为交上去的报告里面有一句反动标语。你奶奶问什么标语,你爷爷说,蒋介石万岁。你记得小时候你上中文课的时候,爸爸告诉过你蒋介石是谁的,对吧?但最要命的是,这份报告是你爷爷去开会时亲手交上去的。你奶奶真是给吓坏了。但是,我更吓坏了,因为我曾经在你爷爷上司的办公室里和他的女儿一起写过作业,那天,我可能就写过‘蒋介石’这几个字,但我不记得是打倒他,还是万岁他。”
  “那你告诉爷爷了吗?”
  “我当然不敢说了,这哪里敢说,说了恐怕会被他打死的。这句话是要命的话,连说都不敢说,谁还敢白纸黑字地写出来。不过,我后来觉得不是我写的,因为你爷爷说那字体的确像他上司的。所以我一直就以为没我什么事儿了。”
  “然后呢?”安迪来了兴致。
  “然后,就有很多大字报出来了。你不知道什么是大字报哈。简单地说,就是贴在墙上的新闻,有关个人隐私的,而且是最坏的那种不可告人的隐私。我们那时候特别喜欢看这个。大字报里揭发的都是我同学她爸做的坏事。比如他把自己的儿子安排在研究所里,而没去上山下乡。还有他曾经和一个女工有过私情,还有一个私生子,后来怕事情败露,就把那女工的丈夫调到很远的试验厂。还有更严重的,说他其实是个间谍分子,因为中国解放的时候,他家住的房子是当年国民党一个军长的官邸等等。大大小小,我那时候觉得我同学的爸爸真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
  “真的?”
  “像不像杰米的女友编造的关于你的谎言?”
  安迪眼中一亮,迫不及待地问:“然后呢?”
  “然后悲剧就发生了。她爸爸被开了批斗会。那是个上千人的大会,在我们研究所的礼堂里面。她爸爸被绑在台上,我们这些年轻小将们上去批斗他,也就是痛骂他,让他低头认罪。他不承认我们就打他,而且爱怎么打就怎么打。不打,我们就不是好学生、好青年。”
  “什么?”安迪大叫着,惹来一些关注的眼神。
  “我知道,我知道,即便现在我想起来,也不敢相信这些都是我们干过的事儿。而且我必须打得比别人还要玩命。你知道为什么吗?”
  安迪摇头。
  “因为我喜欢他的女儿。”
  “什么?”安迪这次没敢大声叫,故意压低着问:“既然这样,为什么还——”
  三宝叹了一口气,摇着头,声音低沉地说,“是为了保护我自己吧。那时候大家都知道我喜欢他的女儿,他的女儿也对我不错。所以我们放学了经常在一起做作业。我那时候不是个好学生,也总看不惯那些特别听老师话的好学生,但是这位女同学除外。她聪明,却又胆小得很,她学习好,但从来不欺负我们这些不听老师话的差学生。她爸爸是我们研究所的所长,她就是我们所的公主,谁都让着她,可是她从来也没有看不起过我们,还常常在老师那里帮我们说好话。所以,我那时候特别护着她。或许那时候,是因为年轻吧,身体里有很多无名火,总觉得无处发泄,终于在批斗会上,我们这些小兄弟找到了发泄的机会。”
  “爸爸——”
  “是的,我也不敢相信。每每想起那些场面,我觉得自己真是一头野兽,一头发狂的野兽,一头被关在笼子里很久,终于被放出来后兴奋得发狂的野兽。”
  “我的上帝啊,我——”安迪不知该说什么。是啊,他能说什么呢?
  “直到她爸爸自杀了,轮到你爷爷被批斗时,你奶奶才告诉我,那个‘蒋介石万岁’是她爸爸的秘书模仿她爸爸的笔迹写的,又让你爷爷顺路开会交上去的。你爷爷是行伍出身,不喜欢舞文弄墨这些斯文的玩意儿,完全想不到自己被暗算了。那个秘书很阴险,整完了我同学的爸爸,又开始整你爷爷了。那时候我才知道,我们全都上了秘书的当。”
  安迪已经无语,只呆呆地看着三宝。三宝觉得现在的儿子和自己很近,很亲,就又继续说:“你爷爷也像我那位女同学的爸爸一样,被打得毫无尊严,体无完肤。打得最凶的是我那位女同学的哥哥。他当然是在报复,报复我先打了他爸爸。后来,我、你爷爷还有你奶奶都下了大狱。说是大狱,其实也就是被关在一个有人看守的空房子里。不久你爷爷就连病带气,走了。我和你奶奶被放出来之后才知道,我同学的母亲也死了,也是自杀的。”
  “那、那你喜欢的那个女同学可怎么办呀?”安迪着急地问。
  三宝心中一阵感动,鼻子发酸。“她成了孤儿,因为我,即便不是我,也是我的同伙,他们打死了她的哥哥。”
  “怎么会——”
  在安迪的表情和眼神里,三宝看到了惊疑、恐惧。
  “是的,这就是我们的青春时代。疯狂、血腥、毫无理智,简直像野兽一般,一群野兽。可那时候的我们一点都不觉得,还以为自己很正义,理直气壮,歇斯底里地干着那些令我们后悔终生的事情。”
  父子俩相互对望着,又各自将目光移去,移出窗外,移向远方。
  良久,安迪说:“那你后来还见过那个女同学吗?”
  三宝被问得低下了头,许久,他轻轻叹了口气,把脸埋在手里,摇了摇。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勇气告诉儿子,她就是那个在中文学校里顽皮的小男孩忧忧的妈妈——汪五月。他无数次想过和五月说一声“抱歉”,可五六年过去了,至今他都没有鼓起勇气,尽管这句话在于五月恐怕已是无关痛痒、无济于事的。
  “我再去给你添一杯咖啡吧。”安迪说着起身离去。
  三宝的目光一直跟着安迪。他没有想到今天会给儿子讲出自己这段隐藏已久、不堪回首的历史。即便对露茜,他也没有完整地讲过。露茜不懂,虽然他们年龄差别不算大,但露茜小时候在边疆长大,对内地的文革风雨没有直接的感受。她,是幸福的,也许正因为如此,露茜把生活里的小事情看得那么重。而在于他,一切已经都不重要了,唯一重要的,除了自己的那一点点虚无缥缈的梦,就只有儿子安迪了。   安迪不知在和那个卖咖啡的黑人女孩说着什么,笑声传来,在午后的阳光里荡漾,温暖怡人。
  “我买了些吃的,我想你一定饿了,已经一点多了。”安迪把咖啡和一摞盘子放在他前面,盘子里有个诱人的蓝莓蛋糕,还有两个透明纸包着的三明治。
  他的确觉得饿了,拿起蛋糕开始吃了起来。
  “爸爸这次回来,看你身体练得不错,比以前又壮了。”三宝说。
  安迪点头,说:“是跟着杰米练了一段哑铃举重,你知道他是橄榄球队的主力队员。”
  三宝注意到儿子提到杰米时,不大自在。
  “后悔和他来往吗?”
  “大概吧。其实他人不坏,我们挺合得来。他聪明,有音乐天赋,虽然不太爱学习,但我们在一起时,他帮我练成肌肉男,我帮他做作业。要不是这次事件,我们可能会是很好的朋友。”停顿了一下,安迪又说:“其实这次的事件,不是他的意思。我相信,至今我都相信。”
  “哦。”三宝应着,说:“可他并没有想着给你澄清呀。”
  “这些事儿对他大概没什么影响。他父母都吃草,对他吃草根本不在意。他们家人在一起吃饭时,常常一起抽,他爸爸还曾经在他的酒里放过草的。所以有时候我觉得他很可怜,爸爸妈妈都不管他,只顾着去赚自己的钱。他爸爸是个写电视剧的,总想去好莱坞;他妈妈是个演员,不是那种特别出名的。他们一直吵着要离婚的,一直也没离,也不管他,所以他很孤独。逢年过节他都没地方去,因为他爸爸妈妈很少在一起。不过他什么都跟我说。我有的时候也跟他说。我们有些——”
  说到这里,安迪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不说了。三宝也莫名地感觉到了全身一股无名的烘热,竟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你吃草,是因为他吧?”
  安迪点点头,说:“有一次她的女朋友做了一些巧克力蛋糕,我们几个朋友都吃了。后来才知道那里面放了草。好在我其实不太喜欢那味道,虽然有时候觉得需要,但说不上喜欢。”
  三宝点头,他现在更加肯定儿子正在接受的去除毒瘾的治疗,应该不会太困难。昨日去看医生,医生的诊断是他的毒瘾并不严重,坚持锻炼,按时作息,加上药物控制,应该三四个月就能去除毒瘾。半年之内如果坚持下来,不反复,就没什么问题了。
  三宝很少有这种单独和儿子在一起的机会。多数时候,家庭是属于女人的,孩子是属于妈妈的。他这个男人,他这个爸爸,属于他的是外面的世界。但就在这一刻,他却觉得世界对他竟然如此缥缈虚无。窗外的阳光已经蒸腾起来,散射的光芒笼罩着整个咖啡厅,他眼前的一切显得不再那么真实可触,一切都在虚化,虚化,到最后他的眼前出现了一片白茫茫的大海,海上有两个人——他和儿子安迪,坐在一条长长的帆船上,背景有红色的金门桥的影子。他多希望这就是他和儿子安迪今后的生活景象。海上,一对相依为命的父子,一条30英尺长的曾经堪称奢华的但也开始破旧的帆船。
  6
  离开咖啡馆时已经是下午3点多。儿子搂着三宝的肩膀,有说有笑。从背影上看去,俩人跟一对形影不离的哥儿俩似的。
  “爸爸,你怎么想起来给我讲你小时候的故事?”
  “喜欢听吗?”
  “嗯。”安迪轻声答应。
  “因为参加了那个董事会。”
  安迪没听懂,怔怔地看着他,三宝又说,“那些董事会的人,让我想到我们当年批斗的对象来。你知道,我当时真的有那种冲上去拳打脚踢的冲动。也许因为是你的缘故,我觉得他们应该网开一面才对,你只差四个月就毕业了。他们却在那里大放厥词,还自称天主教的救赎精神,真他妈的狗屁,虚伪之极。”
  “难道你不认为他们应该处罚我吗?”
  “那倒不是,如果你的情况没有隐情,是应该被处罚的。毕竟你触犯了条例。但我觉得人的冲动、人的权力难道不是一种大麻吗?他们无视你的真实情况,假大空地谈论什么救赎,为了自己的安全和利益,无视他人的感受和事实的真相。”
  “我也不喜欢那些董事们。什么零度忍耐,他们根本就不了解我们。”
  “是啊,对孩子要零度忍耐,可社会又允许成年人吸毒。这就好像我们当年,父母长辈可以打孩子,孩子却只能尊敬父母,逆来顺受。所以一旦时局混乱,文革那种过激行为,非理性冲动,还是会发生的,于是社会就会乱起来,时局很容易颠倒过来。人年轻的时候是不管不顾的,真的觉得自己可以砸烂旧世界,建立新秩序。但人们总是忘记了,任何新的秩序,终归是要变成旧世界的呀。想悠久保持和谐又可持续的状态,难哪!”
  “爸爸,你是个思想家耶。”安迪扭过头,敬佩地看着三宝。三宝笑笑摇了摇头,打趣道,“哈哈,我不被你妈嫌弃就是阿弥陀佛喽。”
  车子刚拐进他家的那条小街,就发现人影憧憧,像有什么活动似的,以致车子竟开不进去了,只得停在拐角处。车门刚打开,便见几个和安迪差不多大的年轻人疯狂地朝这边跑来,大叫着安迪。三宝正纳闷,就听见安迪也大叫了起来:“嘿,怎么你们都来了呀!”原来这些都是安迪的同学,大概放学了,来找安迪玩。三宝穿过人群走进大门,没想到家里也都是人,还有些年长的,看上去像是老师或家长。平日里他几乎没有参加过儿子学校的活动,所以人家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人家。这时他看见露茜正在向他招手,便小心地走过去。露茜指着身边一位面带微笑的精瘦的白种妇人说,“这是苏珊娜,安迪歌舞团拉拉队的家长队队长。每次出去表演,多亏她对安迪的照顾。”苏珊娜走上来,伸出手,握着三宝的手说:“真是对不起,我们听说了董事会的决定,非常失望。学校完全违背了天主教的宗旨,校长更是缺乏公正,竟然在知道了真相后仍不肯帮助你们。真是太让人失望了。”
  三宝想道句谢谢,却只是点了点头,看了看露茜,这才发现露茜眼泡红肿。
  “我们都非常气愤。安迪是被诬陷的,他只是知情未报而已,不应该被开除学籍。我们学生会已经联名上书给董事会,要求他们改变决定。”苏珊娜身边站着的一位白人女学生说。   “噢,谢谢了,”三宝赶紧点头说,“我们已经联系日落区的公立学校了。安迪周一就要去上学了。”
  露茜表情激动,一边说着谢谢,一边张开了双臂把女孩抱进怀里。
  一个亚裔女孩凑上来,指着被露茜拥抱过的女孩儿说,“我告诉你们,米雪上午听说了董事会的决定,下午就罢课了。为此还受到纪律处分。很多同学更加不服气了,都跟着罢了课,把校长气坏了。今天来的这些学生都是罢课的。”
  露茜热泪盈眶地点着头,好像除了“谢谢,谢谢你们”,她已经不会再说其他的话了。她再次张开双臂,把米雪和茉莉一起抱紧。苏珊娜也走上去,女人们都抱在了一起。
  三宝没去看激动的女人们,而是把目光掠过她们的头顶,落在后院里他亲手种的油桃树上,绿树上正缀着几点粉红,加州的春意已经到了,他想,兴许今年能结上几个桃子呢。
  “爸爸,爸爸——”
  安迪叫着,已经从人群里蹭到了他的眼前。儿子兴奋不已,指着他手拉着的一个白人男孩说,“这就是查尔斯。”
  三宝看那男孩,并没有印象,查尔斯,他重复着这个名字,伸出手,握了握。“他来看我,我真的没有想到他能来看我。”安迪的兴奋是不言而喻的,好像看见这个叫“查尔斯”的男孩,比他被学校开除这件事情来得还重大似的。三宝在脑海里极力搜寻着,查尔斯,查尔斯,直到看见了走过来的中年白人男子,他才恍然大悟,赶紧上前一步,伸出手说,“谢谢你来。”
  中年男子也伸出手来,说:“听查尔斯说了,我们都很难过。真是不能相信,乔治校长他……”男子似乎说不下去了,只是握着三宝的手不放。许久才又说,“安迪会没事的。他会是一个更加优秀的孩子的,我知道,我知道的。”
  三宝点头,感激之情无以言表。男子又说,“我的儿子查尔斯现在很崇拜你的儿子安迪。”
  三宝心下惊讶,咯咯地笑了。此刻是这几天里他感觉最爽的瞬间。看着两个手舞足蹈的男孩,他说,“你看,两个孩子多高兴。”
  男人点头,说,“有时候,你输了,你也赢了。”
  三宝点头,再次看看安迪,见两个孩子已经动手动脚起来,笑声传过来,他好像也被感染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安迪与圣玛丽亚学校的另一桩案子,竟然会是这样了结的。
  那是两年前,安迪刚刚去圣玛丽亚学校不久的事情了。那天,儿子晚上有舞蹈训练,他去接儿子,因为安迪那时还不能开车。车门一开,儿子上来,一股汗臭味儿扑面袭来,人更是气鼓鼓的。他已经跟安迪说了好几遍了,在学校的浴池里冲个澡再回家。但安迪却采取了三不政策:不反对,不点头,也不行动。那天,他记得自己不知为啥心情不好,就大叫着,你去冲个澡!我等你。
  安迪坐着,好半天不肯动。他又叫他去,安迪就哭了。
  三宝一下子就明白了,问,“是不是在舞蹈队受欺负了?”
  好一会儿,安迪止住了哭,才说出了原委。
  一个月前,舞蹈队训练完毕之后,安迪冲完澡,正在衣帽间里准备穿衣服的时候,一个男孩突然跑过去,迅速摸了一下他的私处,不及安迪反应过来,男孩就跑开了。接着是一群大笑和尖叫声传来。安迪气愤地走过去,发现他的队友们正扎成一堆开心地大笑大叫着。看见他走过来,那个总是和他作对的名叫查尔斯的男孩,得意地左右摇摆着身子,其他男孩子有节奏地叫着他的名字喝彩,“查尔斯,查尔斯……”
  “明天我就去找你们的校长。”三宝真的说到做到,第二天就去了学校。校长说要先作个调查再回复三宝。但两周后,校长的调查仍杳无音信。三宝不得不打电话一次次询问,这中间他知道那个查尔斯的父亲原来是学校的数学老师,因为安迪的数学好,舞蹈又好,查尔斯嫉妒他,才有的浴室那件事。校长后来对三宝说,念在查尔斯是初犯,根据校规,给了他口头批评。对于给安迪造成的心理伤害,查尔斯的爸爸,也就是安迪的数学老师愿意为他请心理医师治疗。这事儿竟然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好在类似的事件没再发生,安迪在学校越来越适应,倒让三宝和露西觉得安心了,也忘记了查尔斯这个名字。只是他知道,安迪和查尔斯也算结了梁子,相互之间不再来往。
  这才应该是零度忍耐的。三宝想着,忽然又想起昨日见校长的情景来。
  校长读完他们的投诉状摇头,无奈地说:“董事会的决定,我没有权力推翻。除非安迪也像杰米一样,能出示医生证明,证明他吸食大麻是一种药用行为。”不等三宝和露茜开口,校长又说,“最关键的是,安迪并没有证人能证明他用信用卡买的大麻不是他的,而是杰米的。”在之前的调查中,安迪其实提到过,但杰米否认了,杰米的女朋友也站在杰米一边。三宝那一刻心头又涌出一种冲动来,兴许因为露茜在场,他终于让那股冲动平息了下去,尤其听校长说到可以在他的职权范围里,不将此事记录在案,允许安迪以自动退学的方式离开。他还表示,愿意做安迪的大学申请推荐人,而且保证给安迪最好的推荐。校长还透露,安迪是幸运的,因为发案时他还不到18岁,所以学校没有向警察报案,而只提交了杰米的名字和资料,因为杰米已经满18岁。一旦在检察院立案,那将是永久的记录了。三宝却并不这么想,一旦检察院立案,也许这事儿才有真相大白的可能,安迪也才有平反昭雪的机会。当然,前提是这个法律系统是公正的。
  安迪和圣玛利亚中学今生的缘分恐怕必须作个了结了。走出校长办公室的时候,三宝这么想。
  那个周末,家里的客人一直络绎不绝。他们来美国二十年了,家里从没来过这么多的人,而且好些都是素不相识的人。
  周日的晚上,好几天没有开火的露茜做了几样小菜,干煸四季豆、西红柿炒鸡蛋、纽约牛排和酸辣汤——都是儿子的最爱。抽油烟机轰鸣的声响掩盖了发生的一切,也宣布着这个家庭的生活又恢复了正常。
  菜上了桌,露茜大叫着让两个正在下象棋的男人吃饭。三个人围着桌子坐下,三宝一声叹息,眼前的场景如此熟悉,竟然又如此遥远,如此陌生。不知多久没有和妻儿一同在自家的餐桌上吃饭了,便嚷道:“露茜呀,倒点老白干来,今晚我们和儿子同饮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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