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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印第安那号出海
1
凯迪拉克载着我从位于成城的家里出来，穿过逗叶新道的隧道开到沿海公路的时候，仪表盘液晶屏上的时间显示为一点四十五分。
前方终于出现了海面，相模湾的万顷碧波沐浴着4月的太阳，闪耀着粼粼金光。
“想不到时间还很充裕。”看到海以后，我的心情顿时轻松了，“刚才在东名高速出口的时候我还担心来不及。”
“您是要到叶山摩瑞拿①吗？”
司机虻田问我，声音和平时一样沉闷。在父亲的两个司机里，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太喜欢虻田。他只有四十岁左右，却总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虽然态度恭敬，但经常会突然改变话题，还老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对。就是在镫摺港的……快到了吧。”
“我经常听到什么逗子摩瑞拿、叶山摩瑞拿，摩瑞拿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瞧，他又开始了。
“就是游艇港和一些附属设施的意思吧。”我很不耐烦地回答，因为不愿意让他以为我不懂。
“是什么语？”
“……”
“其实，我以前查过词典。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有什么不明白的东西就老惦记着。可是，英语词典、法语词典里都没查到。这到底是什么语啊？”
我撇了撇嘴：“肯定是你的词典太旧了。”
“今天您是从叶山摩瑞拿出发吗？”
“是。”
“您要在船上待几天？”
“是快艇。”我不由自主地纠正他。虽然快艇确实是船的一种，但是虻田的讲法让人联想起破烂不堪的渔船。
“准备待一个星期，一直开到冲绳。”
“这么长时间，肯定是很大的船吧。”
“听说是超豪华的快艇，全日本只有三艘。”
“我出生在北陆的一个渔村，记得父亲出海前要做很多准备。”虻田又开始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去参拜村里的金毗罗，祷告海上航行一路平安。还说出海前撞上黑猫不吉利，在海上可能会死人什么的……”
“啊，就是那里吧。”我指着前方一栋橙色的房子说。右手边是凹进来的海湾，左边是伸出去的码头，上面有栋橙色的西式建筑物。“果然是那儿，上面写着‘海上露台’。”
车从公路往填海地开的时候，可能是轮胎陷进了沟里，重重地颠了一下。看到有腰痛病的虻田痛得皱起眉头，我越发心烦意乱，开口训斥他：
“小心一点！糕点都要碎了！”
虻田帮我把新秀丽的旅行箱和装着柠檬派的盒子搬到“海上露台”门口后，我就让他回去了。
“辛苦了。麻烦照顾我爸爸。”我没忘记加上这一句。
暖暖的阳光照在四面是窗的咖啡馆“海上露台”里，客人不多，气氛悠闲宁静。
正面和右面是大海。海湾里和码头边泊着不少快艇，桅杆林立，海面上白帆点点。
我在柜台边找了个对着正面玻璃窗的位子坐下来，点了三明治和咖啡。因为乘坐印第安那号的客人必须在两点之前到“海上露台”集合，所以我十一点半就出门了，还没有吃午饭。
今天实在是个出海的好日子。
蓝天下飘着一层淡淡的烟霭，洁白的海鸥盘旋其中，海面在阳光的照射下呈现出一片蔚蓝，景物在热浪中扭曲变形。稻村崎和兀然浮出海面的江之岛之间笼罩着轻雾，盛开的樱花宛如粉红色的光斑点缀其间。
把视线投向左边后，我不禁睁大了眼睛。
防波堤前的海面上，停着一艘白色的船。甲板上排列着一扇扇客舱的窗户，船头向上微翘，下面形成优雅的弧形。船体大部分被涂成光润的象牙白色，吃水线以下则是耀眼的大红色。作为客船有点小，但是远远大于停在岸边的其他船只，也更漂亮。
“啊，那就是印第安那号吧。”
听到有人在旁边说话，我诧异地转过身。一个六十岁左右，略微发福的男人坐在我旁边的座位上，也在探身往外张望。
“一直听说印第安那号非同寻常，果然名不虚传啊。”
服务生把我的三明治和咖啡端过来的时候，这个男人点了一份奶茶。
他戴着一顶棕色山羊皮贝雷帽，穿着格子上衣，叼着烟斗，俨然一个文化人。
“果然是那艘船。”他的语气像是在和我搭讪，我也只好回应，“但是怎么没有帆？”
男人打量了我一眼，不禁哑然失笑：“很多快艇都没有帆啊。”
“……”
“其实快艇是私人船只的总称。”
“那，游艇又是什么？”
“可以简单地认为有客舱的快艇叫游艇，游艇又分成有帆和没帆两种。”
“哦，这样啊。我还以为快艇都有帆，而游艇……”
“一般来说，有帆的就简单地叫作快艇，偶尔也叫远洋游艇。没有帆而靠引擎拉动的叫摩托游艇。”
“那么……印第安那号是摩托游艇？”
“不错。”
“我待会儿就是要坐印第安那号。”我一边吃三明治，一边再次把视线投向海面上的船只。
“哦？你也坐印第安那号？”
“欸？那么……？”
“嗯，我也接到了邀请。也就是说接下来的一个星期要和您这样一位妩媚动人的年轻小姐共同度过了，真是荣幸。我叫冬川，请多关照。”
“我叫桶谷遥，请多关照。”
“这次的海上之旅一定非常享受。现在是出海最好的季节，游艇本身又是日本最顶级的，船主也一直承诺尽全力招待我们这些客人，我们要做的仅仅是带一些个人必不可少的嗜好品而已。”说着，他瞄了一眼放在柜台上的纸袋，浅褐色袋子上印着烟丝的牌子。
我不由得看了看装着柠檬派的盒子。这是我最喜欢的糕点，这次买来作为给大家的礼物。
眼前浮现出这家蛋糕店所在的高楼林立的成城大道，我不禁想起爸爸，为爸爸揪心。身心俱疲的爸爸现在正躺在虎门医院的病床上休息吧。 “呀，差不多该有人来接我们了吧。”冬川看表的同时，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站了起来。
“我去打个电话。”
我走出双开弹簧门，进了刚才从“海上露台”看到的电话亭。咖啡馆里当然也有电话，但是我想在安静的地方和爸爸说几句贴心话。
我插入电话卡，拨了爸爸化名入住的医院的直拨电话号码。这个号码只有我和极少数自家人才知道。
电话响过四声后，有人拿起了话筒。
“喂。”电话那头传来爸爸忧郁的声音。
“爸爸，是我。”
“啊，小遥。”爸爸的声音一下子精神了，“你在哪里打电话？”
“在叶山码头，马上就要上船了。”
“哦。尽情享受这几天，但也要注意安全。”
“嗯。爸爸您怎么样？”
“我没事。”
“血压呢？”
“没什么大碍。”
“到下一个港口靠岸后我再打电话来。”
“嗯，好。小遥，上船以后要先确认救生船和救生衣放在哪里。宇野家的船应该不会有问题，但也要防备万一有些东西已经破损了，或者数量不够，别忘了先拿一件救生衣放在自己房间里。”
“好。”
“就算有小孩、老人也千万不能心软，绝对不要让给别人，最重要的是保护好自己，不要有事。”
“知道了。我老是在担心爸爸您……爸爸也千万不能有事哦。”
“你不用担心我，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你。”
放下电话后，我的眼眶一阵发热。可怜的爸爸。大多数人都以为爸爸因为心脏病和高血压住院是为了避风头，不愿意现身和大家交涉才躲起来的。其实，他们不知道爸爸在那次灾难以后忍受了多少折磨。都说爸爸十恶不赦……爸爸究竟做错了什么？首先，那次事故百分之百是因为别人的大意才发生的，爸爸本身不也是受害者吗？
爸爸，加油！可能让您烦心的情况还要持续一段时间，但总有一天会朝有利于爸爸的方向发展并顺利解决的。就像爸爸经常挂在嘴边的那样，时间和金钱可以解决世界上的所有问题。这件事一旦解决，无论是媒体还是社会大众都很快就会忘记的。
在这之前，您就住在医院玩玩股票解闷吧。这次我接受邀请出海，也是因为觉得这正好是一次散心的机会。
2
我回到“海上露台”的时候，有个比我早一步进门的男人正站在店内四处张望。
店里分散坐着六七个喝茶的客人。
“乘坐印第安那号的客人们……”
听到他这样招呼，我走到了他的面前。这是一个皮肤黝黑身材矮胖的年轻男子，头戴帽子，穿一件洗褪了色的防风服。
“现在请大家坐摆渡船去游艇。”
坐在店里的四名男女站起身，包括冬川在内一共是三男一女，每人都拖着大大的行李箱走了过来。冬川把我的行李箱和柠檬派盒子也一起拿了过来。我向他道了谢，跟在他后面走过去。
一个四十几岁穿灰色西装的男子往收银台走去，准备买单。
“让我一起付吧。”来接我们的人说着，收齐大家的账单把钱付了。
他提着我和另外一位女客的行李，带领包括我在内的五名客人走到码头的尽头。那位女客人大概四十四五岁，脸部轮廓比较鲜明，四方形下巴给人知性的印象，身上穿的深蓝色外套和白色长裤看上去也很高雅。
码头的对面两边是防波堤，中间是一个闸门。防波堤和码头中间的海面上停泊着一艘黄色橡胶船。
来接我们的男子先上了这艘船。
“行李比较多，大家最好分成两批。请女士先上船吧。”
客人中一位最年轻的高个子男人说：“我在这里给大家看行李，你们四个人先去吧。”
他貌似三十出头，神情温和但是不苟言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是他给我的第一印象。
来接我们的男子向他致谢：“好，那就麻烦您了。”
于是我们四个人先上了摆渡船，船随即开出了闸门。
驶出防波堤后，迎面拂来的海风带来阵阵凉意。尽管如此，坐在船沿儿上的客人们脸上都写满了期待，大家兴味盎然地注视着前方。
“因为游艇太大，不能直接靠岸。”来接我们的男子解释。确实如此，越靠近这艘游艇越感觉它确实很壮观，甚至给人一种压迫感。
刚才在岸上的时候没看清，现在才发现船体中间写着“印第安那号”几个大红色的字。
没过多久，橡胶船的速度逐渐放缓，然后停在了游艇后方的舷梯旁。
我们上了舷梯。
甲板边上站着一个高大壮硕的男人，鼻子下留着一撮小胡子。他伸手把大家一个个拉上甲板，然后摆渡船又回去接另外那位客人了。
“有点冷吧，大家快进船厅。”胡须男一边招呼，一边打开玻璃门，把大家让进了船厅。门边有脱鞋子的地方，地板上铺着墨绿色的长毛地毯。
“啊，好大！”我发出一声感叹。比起在岸上远眺，刚才在近前看到的印第安那号更大，而上船以后才发现甲板和船厅宽敞得让人惊讶。
“像是饭店的套房。”那位女客人也随声附和。
“来，请坐。”听到胡须男的招呼，我们在淡紫色的皮沙发上坐了下来。从三面围拢的沙发加上凳子，坐七八个人不成问题。
沙发的对面是一排吧台。泛着光泽的桃花心木吧台内侧，一排玻璃酒柜的外框也是桃花心木的，酒柜里整整齐齐地摆满了雕花玻璃酒杯。
沙发和吧台占据了船厅的后半部，前半部的左侧是椭圆形的餐桌，右侧则摆着电视机、音响、书架、游戏桌等。
象牙白色的墙壁和天花板与船体外侧颜色一致，显眼的部位都用了桃花心木。室内装饰的材料和设计巧妙结合在一起，船厅整体呈现出典雅尊贵的气氛，同时给人踏实放松的感觉。
“难以置信这是在游艇上。”
不知道谁这样小声嘀咕了一句。我也有同感，如果没有引擎的声音和船体的微微摇晃，确实如此。 “这艘船的吨位是多少？”一位穿灰色西装的男士问，他带着关西口音。
“全长是102英尺。吨位是99吨，但是游艇一般不用这个说法。”
“102英尺，也就是30米吗？”
“您第一次坐游艇吗？”
“是，第一次坐这么大的游艇。”
胡须男不再多说，露出雪白而整齐的牙齿微微一笑。
刚才去接我们的男子和留在岸上的客人坐着摆渡船来了，正在帮大家把行李搬进来。
冬川站起来准备去帮忙，胡须男伸手拦住他：“没关系，很快就好了。”
他自己走上甲板，很快就把大家的行李搬到了船厅的角落里。
“好，人都到齐了。麻烦你给大家煮杯咖啡吧。”
去接我们的男子点了点头，走进吧台里面。
“感谢大家光临，我是船长龙崎。”
胡须男正式向我们作了自我介绍，语气里略带一丝腼腆。他身高一米八有余，肩膀宽厚，体格结实，浓密的眉毛和黑胡须给他平添了几分男子气概，加上浑厚的声音，完全是那种值得信赖的船长形象。我在心里给他打了满分。从他晒成小麦色的前额和眼角的皱纹判断，年龄应该将近五十。
“这是船上的技师阿东。”
吧台里的阿东向大家点头致意，他约莫二十七八岁。
“船员就我们两个，客人五位，一共七个人。我们打算以十海里的时速开到冲绳宜野湾港，计划在星期六抵达冲绳，星期天早上解散。出港后给大家介绍船内的各种设备以及分配房间，现在有什么问题吗？”
“刚才您说一共七个人？”冬川侧着头问道。
“是，没错。”
“那，您是船主的……？”
“不，不，我只是船长，不是船主。当然，航行中的所有事情都将由我负责，到时候还请大家多多配合。”
“那，船主稍后上船吗？”
龙崎瞪大眼睛，用手摸了摸胡须：“啊……没人跟你们联系吗？”
“什么？”
“我什么都没听说。”那位四十几岁的女客人不满地抱怨。
我也一直想当然地以为船主和他的家人会和我们一起上船。
“那真是对不起了，我以为会有人和各位直接联系。实不相瞒，船主有一些实在推不掉的工作，会晚一天出发。因为不好意思让各位更改行程，所以我们还是按计划今天出发，明天傍晚在御前崎港靠岸的时候，船主在那里上船。”
“哦，是这样啊。没关系，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就行了。”
“御前崎？也许他们会坐新干线或者开车走高速公路赶上我们吧。”关西口音的绅士端详着放在吧台一端的地球仪说。
“船主家有几个人来？”那位女客人问。
“这个我也不清楚。”龙崎摇了摇头，“不过，客房足够了。”
醇香在大厅里弥漫开来，阿东把煮好的咖啡倒进吧台上的杯子里。刚才留在码头上的高个子男人立即起身，把咖啡端上桌子。
“我带来了柠檬派，大家一起吃吧。”我从行李里拿出柠檬派并解开外包装的绳子，“是成城那家手工蛋糕店的，味道不错。”
“我没有什么必不可少的嗜好品，就带了一些水果来。”女客人也拿过来一只纸袋子，是银座一家有名水果店的包装袋。
男士们动手把白兰地、瓶装鱼子酱等放在吧台上，大厅的气氛顿时融洽起来。明白事情的原委后，赞助这次旅游的船主及其家人不在场反而让人觉得放松。我悄悄地观察了另外四个人，给他们的穿着和品位打了个及格分。
这些人应该都属于富裕阶层，能够被大财阀邀请的人自然具备一定实力。如果是生活困顿的人，即使只是和他们坐在一起也会让我头痛……
“我要去操舵室了。在这之前，请大家作个简单的自我介绍吧，因为要在一起度过一个星期……”
大概是感觉到了龙崎的视线，坐在沙发一端的冬川第一个开口了：
“我叫冬川牧彦，说不定有哪位曾经读过我写的书。我以前在报社工作，退休以后写写散文。”
他的名字我确实有所耳闻，但是没有读过他的作品。比起读书，我平时更喜欢音乐和运动。
“啊，您是那位……”女客人的手停在空中，“《决断的风景》是您写的吧，我记得入围了纪实文学奖……”
“那本书很有意思，我也读过。”穿灰色西装的客人平静地说。
“这真是太让人高兴了。”冬川用手扶了扶贝雷帽。
一开始就觉得他是个文化人，我的直觉果然不错。
“我叫鳅泽弘，是妇产科的医生。”关西口音的男人身体略显单薄，大概四十多岁，清瘦的脸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长长的鹰钩鼻子配上薄薄的嘴唇，给人一种尖酸刻薄的感觉。
“有医生在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冬川客气地说。
“听口音，您住在关西……？”
“不，住在东京。因为在关西出生的，所以一直没改掉那里的口音。”
“我叫久世元子，是个律师。”
这位女客人口齿伶俐，确实和她的职业相符，大家不禁点了点头。她也有轻微的地方口音。
“我在四谷开了一家小规模事务所。请多关照。”
可能她也是出生在其他地方，目前在东京生活吧。
接下来，大家自然把目光转向了刚才留在岸边的高个子男人。
“我叫奈良井义昭，希望有哪位还记得我。”他垂下显出几分懦弱的细长眼睛，耸了耸肩膀，“五六年前我还不时在电视上露面，不过现在的排名一直下跌……”
“啊，您是打职业高尔夫的奈良井先生！”我立刻反应过来，“怪不得觉得您面熟，原来是电视里的高尔夫精英赛。”
“你还记得我？”
“嗯，因为我自己也打打高尔夫，特别喜欢看职业高尔夫球赛。”
不过话说回来，已经很久没有在体育报上见过他的照片了。可能不光排名下滑，而且预赛也一直输，所以连精英赛也参加不了吧。 “我的爱好是烹饪。这次的航行，船员只有两个人难免忙不过来，所以由我担任厨师。材料都已经准备齐全了，大家有想吃的尽管告诉我。”
龙崎和阿东好像事先已经知道了，笑着点了点头。
最后轮到我了。二十五岁的我在这七个人当中应该是最年轻的，大家打量我的眼神里除了好奇还隐隐有一点关切。
“我叫桶谷遥，在一家公司做专务理事秘书。”
我简短地介绍了自己，心里祈祷他们听到我的姓氏后不要联想起爸爸。我比任何人都尊敬爸爸，这份感情到现在也没有变，但是因为发生了那次灾难，我希望在舆论平息下来之前不要被人注意到我的家世。我离开爸爸的公司到现在的地方就职，也是因为爸爸有同样的考虑。
“方便的话，能不能透露是什么公司？”冬川问我。
“是旅行社，还经营高尔夫球场……”
“高尔夫球场？”奈良井马上问道。我说出那个位于千叶县的球场名字后，他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这个地方。然而实际上，那是个会员制的球场，因为新开不久，各种投诉不断，并不是有实力举办职业精英赛的顶级球场。
“你在球场工作吗？”
“不，我在东京总部的秘书室工作。”
没有人再提问了，我的自我介绍到此结束。看来大家没有对我的名字有过多的联想，我真要感谢桶谷这个姓不算罕见。
“谢谢各位。”龙崎说完，起身打算离开船厅去操舵室，“那我们要准备出发了。请大家先在这里稍事休息，等一下我来给各位安排房间。”
“麻烦了。”众人略微起身向他道谢。
我抬起头来，忽然发现玻璃窗外甲板的栏杆上有一团移动的黑东西，吓了一跳。
那是一只有狗那么大的黑猫。
3
印第安那号在三点左右起航，比原计划稍微晚了一点，是因为阿东坐摆渡船把黑猫送回了岸上。
猫的脖子上没有项圈，可能是什么地方的野猫。至于猫怎么会误入游艇，龙崎和阿东两个似乎也不明所以。
“我们昨天就上船了，因为要准备一些东西，比如燃料、水、食物。我们来来回回好几趟，这只猫可能是那个时候跟着上了摆渡船，一起进来了。”
这是阿东的意见。龙崎大概也觉得这是唯一的可能性，默默地点了点头。看来这两人对有黑猫闯进来一事并不以为然。
不可能把这只猫扔进海里，所以阿东喂它吃了一些鱼干后，开摆渡船把它送回了岸上。
回到游艇后，阿东收起舷梯，在船头的甲板上拉起了锚。
因为不是客船，所以没有鸣笛，游艇就这样静静地出发了。
船长在操舵室掌舵，阿东也在船舱和甲板之间来回穿梭。
我们五位客人站在甲板上注视着逐渐远去的叶山海岸和江之岛的景色。午后的阳光依旧灿烂，照在岸边的白色建筑和桅杆上，背景是郁郁葱葱的山脉和点缀其间的樱花，船航行在宛如镜子般光可鉴人的海面上。
这是一幅无可挑剔的完美画面。不过在甲板上站久以后，渐渐觉得寒气袭人，大家陆陆续续地回到了船厅里。
“各位久等了。接下来我简单介绍一下这条船，然后给大家安排房间。”阿东走了进来，开船后的各种工作大概告一段落了。
“这里是厨房……”阿东指着餐桌和游戏桌对面的一扇门介绍。
“里面有烤箱、微波炉、冰箱、冷冻箱、洗碗机，厨房的设备基本上一应俱全。”
俨然高级寓所里的整体厨房。
奈良井说：“等一下向您请教怎样用这些东西。”
“垃圾怎么办？”
“用垃圾处理器粉碎后排进海里。”
“原来如此。”
大家跟着阿东，走到右边的走廊上。
走廊上也铺着浅茶褐色的厚毛绒地毯。
打开厨房旁边的那扇门，里面是一个装饰清新雅致的房间。
正方形房间的天花板上挂着吊灯，双人床、桌子、衣柜分布在房间的四个角。室内备有专用浴室和卫生间，窗户上挂着电动窗帘，阿东给我们示范了一遍开关的用法。
“船主来了以后睡这里吧？”鳅泽问。
“不，这里是船长的房间，正好在操舵室的后面。主人房在楼下。”
“真豪华！”久世感叹道。
“主人房更豪华呢。”
“在空间有限的船上，船长的房间面积这么大，足以证明船长的地位。”看来冬川对此颇为了解，分析得头头是道。
船长室前面还有一扇门，那里是操舵室。
龙崎操纵着船舵，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方。他的身边到处是复杂的计量仪器，电子屏上显示的是船后的景色，叶山海岸已经离得很远了。
“在航行中，一般要有人在这里瞭望。大家应该不会来这里，如果进来，也千万不要碰这些仪器。”
客舱前方叫前甲板，上面摆放着一些白色长椅。阿东介绍说因为可以在上面晒日光浴，所以又叫阳光甲板。
“救生船一类的东西放在哪里？”我想起了爸爸的嘱咐。
“在飞桥甲板上。”阿东用手指着操舵室的天花板，“等一下会带大家去。现在先请各位到自己的房间，怎么样？”
大家都表示同意，跟着阿东走下船长室旁边的一段很陡的楼梯，来到起居甲板上。
甲板前部首先是主人房，白色的房门上装着金色的门把。走廊两侧排列着一扇扇茶色房门。
“船主上船后，可能会在房间里请大家喝茶，到时候大家可以好好欣赏一下室内。客房总共有六间，设计基本相同，大家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位置。另外，这里是浴室和卫生间。”
他打开正对着楼梯的一扇门，室内面积和商务旅馆的浴室、卫生间差不多，里面有淋浴设备和马桶。
“房间里没有浴室和卫生间，请大家共用。”
“这个梯子通到哪里？”鳅泽指着楼梯背面的一架通往下方的梯子问道。 “通到舱口。下面主要是机房，有燃料箱和水箱、发电机，还有洗衣机和烘干机，大家可以随意使用，不过地方窄了一点。”
“你睡在哪里？”
“那边有船员室。”阿东指着和主人房相反的走廊另外一头。那里也有一扇门，比客房的房门略大。
“船员寝室不是单人房，里面有三张双层床。如果是更远距离的航行，就需要配置多名船员。”
“原来如此。”
“嗯……”
众人沉默下来，打量着铺着厚重地毯的走廊、贴着手感类似山羊皮的浅驼色人造绒面革的墙壁，还有装着射灯的天花板。
我经常跟爸爸去国外旅游，也有过不少奢华的体验，但是乘坐豪华游艇还是头一遭。这让我对游艇有了全新的认识。
最后，阿东打开了身边一间客房的门。
里面并排放着两张单人床，床头上方各有一扇圆形的窗户。左边是放着台灯的写字台，床尾那头是衣柜和简易洗脸池。
“好，明白了。那我们就来分配房间吧。”冬川说。
“让我用楼梯旁边的这间吧。因为我要做饭，所以会频繁地去上面的厨房。”说这句话的是奈良井。
“辛苦您了。”
“反正客房多了一间，就不要用浴室旁边的这间吧，水声肯定很吵。”阿东提醒大家。
“那么，请两位女士住当中这两间，我们俩用后面两间，怎么样？”对于冬川的这个提议，鳅泽没有表示反对。
客房的门上用金属板标示着号码。从前面数过来一号房是奈良井，二号房没人住，三号房是久世，四号房是我，五号房是鳅泽，六号房是冬川。
分配完房间后，大家把各自的行李从船厅搬进来，在陡峭的楼梯上，几位男士都搭了把手。
我走进四号房关上门，在床边上坐了下来。
除了呜呜的马达声，四周一片寂静。
房间里贴着印有蓝色和灰色贝壳图案的壁纸，装修简洁干净。
圆形的窗户位于吃水线上方，外面是晃动的海面。凝望了片刻后有点头晕，我赶紧站起来，把皮箱里的衣服拿出来挂进衣柜。
然后，我取出巧克力色封面的日记本和水笔，放在桌上。
每天写日记是我从高中以来一直保持的习惯，我以此为荣。
让我养成这个习惯的也是爸爸。
——“ 爸爸从富山的小学毕业后一个人来了东京。在木炭铺子做小伙计的时候，每天都写日记。有时写得很简单，只有几行字，但是后来每次翻看以前的日记，都让我回忆起自己曾经多么穷困潦倒，被人当作蝼蚁对待，不知道尝过多少屈辱。这些经历让我更有斗志，发誓无论如何不能回到当初那种境地，一定要得到更多的财富和更高的地位，争口气给以前那帮家伙看看。虽然，小遥从小衣食无忧，但是爸爸建议你也试着写写日记。你长得漂亮，又有这么好的环境，应该要有抱负争取更好的人生。”
当初听爸爸这样说的时候我没有考虑太多，但是如今，我深深地理解了爸爸的心情。
没错，我要让自己比现在更美，进入顶层的上流社会……
这时候，室内忽然响起了《致爱丽丝》的旋律，接着传来阿东的声音。
“各位，我们准备在六点开始晚宴，请大家提早到船厅集合。”
天花板的一角有一个小扩音器，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我在洗脸池旁边的镜子前开始卸妆洗脸。洗脸池一侧装着一个小小的水箱，从龙头里流出来温热的水。
今天晚上船主不在，客人里也没有品貌非凡的年轻男士，其实没必要靓妆艳服。可我还是细致地重新化了妆，又花了不少时间精心挑选衣服。
船长倒不错，可惜配我老了些。
话又说回来，给中年绅士们来点视觉享受，也不是什么坏事。
我穿上橙红色礼服裙，戴着钻石耳环和吊坠走进船厅的时候，空气中已经飘着美食的阵阵香味。餐桌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冷盘和七人份的餐巾及刀叉。
门德尔松的小提琴协奏曲在室内低声流淌。
冬川和鳅泽坐在沙发上小酌。鳅泽身穿黑色西装，冬川换了件清爽利落的蓝色夹克，头上仍然戴着那顶有点脏的贝雷帽。
“呀，桶谷小姐，你真是太漂亮了，让人眼前一亮。”
果然，冬川站起来张开双臂迎接我。
“请不要用姓氏称呼我，叫我小遥好了。”
“小遥，来杯酒吧。”他用眼睛示意旁边摆满酒瓶的小推车。
“您二位喝的是什么？”
“我喝的是雪利酒，鳅泽先生喝的是基尔酒。”
“那我也喝基尔酒吧。”
我接过装着琥珀色基尔酒的玻璃杯走到窗前。
空中还残留着晚霞，灰色的海面上点缀着夕阳迤逦的红光，右前方可以看到陆地和闪烁的灯火。
“那是伊豆半岛吧。”不知道什么时候鳅泽走了过来，用他独特的鼻音说道，“我们即将迎来最美妙的时刻。”
“您第一次坐游艇出海吗？”
“曾经坐过朋友的小游艇。我这人对船啊飞机之类的机械向来敬而远之。这一次也犹豫了很久，不过现在觉得来对了。”
“是吗？这种程度的摇晃您不用担心晕船。”
“如果有什么不舒服请马上告诉我，千万不要客气，我这里不缺药……”
“啊，奈良井先生，这一身还真适合您呢！”身后传来久世响亮的声音。
我回头望向餐桌，只见奈良井头戴厨师帽，身穿厨师服，正端着一盘龙虾从厨房走出来。
“您一个人忙不过来吧，我来帮您。”
“不用不用，别客气，这其实也是我的兴趣所在。”
女律师穿着一件雅致的芥末色西装。
尽管我平时很少做饭，但现在也不能装聋作哑，只好朝她走过去。
但是久世并没有往厨房走去，而是用手抚摸着游戏桌，兴致勃勃地打量一切。我注意到她手上戴着和西装颜色相配的猫眼石戒指。 书架里放着一些外文书和游艇图集，还有四五本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推理小说，我在里面找到了一本我曾经读过的《无人生还》①，听说这是她的代表作。
“船主好像很爱看克里斯蒂的小说呢。”久世笑意盈盈。
“哎呀，这是什么？”我打量着游戏桌那边的装饰架，小声嘀咕了一句。金属圆托盘上放着一些陶瓷的小动物，一共有七个，分别被涂上红色、黑色、绿色、银色等等，每个动物都被描绘得憨态可掬。
“老虎、牛、猴、羊、兔……这是？”
“是老鼠吧。”久世凑过来回答。
“啊，真的是老鼠。太可爱了。”
“下面附有吸铁石，所以不会从台子上掉下来。”
“有点奇怪啊，十二生肖的装饰我倒是在朋友家里见过。”
“这些也都是十二生肖里的动物啊。不过只有七个，另外五个是丢了吧？”
我和久世相视一笑。
“你多大？”
“我属兔。”
“我属马。”
我们很自然地把视线再次转向装饰架，只见兔和马都在上面。
“呀，大家都到齐了。”阿东打开门走了进来，“差不多开始吧。”
阿东这句话一半是对着厨房说的。奈良井在里面回答：“好啊。”
“船长也会来吧？”久世问阿东。
“我请他来露个脸，过了大岛以后就可以切换成自动挡了。”
我刚才光顾欣赏伊豆半岛了，往左边一看才发现窗外有座很大的岛屿，近得就像要贴上来似的。
鹅肝、鱼子酱、烟熏三文鱼、烤扇贝、普罗旺斯海鲜汤、肉馅饼、鲜虾色拉等一些考究而又无需花太多功夫的菜品摆在餐桌上，十分诱人。
时钟指向六点后，大家在桌边落座，奈良井也脱下了厨师服，里面穿的是一件颜色鲜艳的夏威夷衬衫。
薄暮时分的天空上星光点点，感觉这些星星比起东京的更明亮耀眼。
“春宵一刻值千金，就是指现在吧。”鳅泽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阿东把船长从操舵室叫来一起参加晚宴，只有他们两位没有时间换衣服，龙崎还穿着黑色高领运动衫，这反而符合他精悍的气质。
“让大家久等了。现在刚到大岛的西面，你们看到了元町港的灯光吧？”
“那个灯塔是哪里？”坐在龙崎对面的久世指着右边问。
“啊，是稻取岬，在下田的北面。”
“也就是说船正在伊豆半岛和大岛之间往南开？”
“我打算晚上把时速减到八海里，减少一些噪声。”
奈良井打开香槟，给每个人倒了一杯。
大家提议由船长致词。
“那么，为我们有一次安全愉快的海上之旅干杯！”
“干杯！”大家一起举起手里的酒杯。
接下来，大家开始品尝菜肴，间或交谈几句。因为下午两点要到叶山码头集合，所以中午以前就离开了东京，可能没几个人吃过午饭。
“嗯，这个真好吃。”
“这些全是奈良井先生亲手做的吗？”
“不是不是，有一部分是我请东京的饭店做的。从明天开始……”
“那也很了不起，能准备这么多东西！”
“来一瓶沙布利白葡萄酒怎么样？”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热烈交谈，之后又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可能是填饱了肚子，情绪慢慢平静下来，想稍微休息一下吧。
冬川拿出烟斗，龙崎也在征询大家的意见后点燃了香烟。
门德尔松的协奏曲播放到了最后一章。
呜呜的引擎声、船头劈开波浪的水声、小提琴美妙得让人伤感的乐声，尽管存在这些声音，却感觉整个船厅被舒适满足的寂静包围着。
冬川把烟斗从嘴里拿开，似乎有话要说。就在这时——
猝不及防地，传来一声刺耳的噪声，打破了室内的空气；仿佛是测试话筒时发出的尖锐爆响，贯穿了大家的耳膜。
接着，耳边响起了一个清晰响亮的男声。
“诸位，请安静。我是审判官，请你们做好心理准备，仔细听我接下来的宣判。”
在座的人都瞠目结舌，面面相觑，说话的显然不是坐在桌边的哪位。声音好像从旁边传过来，带着一种震慑人心的冷酷。
我们还来不及找到发声源，声音又响起了。语速比刚才更缓慢，像是要把每个字都刻在听者的脑海。
“诸位，你们都曾以各种形式，犯下杀人的罪行。龙崎四郎，你在1970年5月，造成户田广男和布施邦康二人死亡。冬川牧彦，你在1971年8月，逼迫桥口由枝自杀。鳅泽弘，你在1980年2月，杀害了宫雪子。久世元子，你在1983年6月，置岩城坚次于死地。奈良井义昭，你在1983年9月，造成了上尾彻的死亡。东顺司，你在1984年7月，导致山边繁三发狂而死。桶谷遥，你在1986年4月，造成胁村雄一死亡。我再次声明，你们的行为事实上相当于杀人。你们这些被告，还有什么好辩解的吗？”
4
“刚才的那个，是什么？”几秒钟之后，鳅泽医生瑟瑟发抖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审判官”的声音已经消失，现在传来的依旧是门德尔松的协奏曲。
声音似乎是从游戏桌那个方向传来的，大家自然而然地把头转向那边，视线在电视和激光唱机附近搜索。
“啊。”不知道谁小声叫了起来。与此同时，阿东迅速从桌边站了起来。
唱片仍在旋转。旁边垂着的天鹅绒窗帘下面，有一个类似收音机的东西露出了一角。
阿东一把掀开窗帘。
那里藏着一个小音响，里面的磁带还在转动。阿东关上电源，慌忙把磁带从里面取了出来。
“就是这个，有人在里面录了音。”
“谁干的？”
“这……这个音响里装了一个定时器……哎，这是个可以提前一个星期设置的东西。” “一个星期？”
大家都围到那个音响的前面。龙崎、冬川、奈良井、久世四个人伸长了脖子，我和鳅泽站在他们后面。我对各类机械一窍不通，在自己房间里播放唱片对我而言都不容易。鳅泽也和我一样茫然不解。
“原来如此。这个东西是一个星期前就放在这里了……那么，在里面装定时器，让它今天晚上六点半左右开始播放是什么时候的事？”奈良井问道。
“这个现在还不清楚。”阿东回答。
“有可能是昨天或者今天吧。”冬川问，“你们两位是什么时候上船的？”
“昨天下午。”龙崎的声音听起来是在克制自己的感情，“我和阿东一起来准备了一些必需品，傍晚就下船了。昨天晚上寄宿在一个油壶①的朋友家，今天是早上九点来的。”
“船能上锁吗？”
“当然可以，我们有发动机和操舵室的钥匙。船厅从里面锁上了，起居甲板上各个客房的钥匙都保管在操舵室里。”
“这样说来，外面的人不可能随便进出这里？”
“当然。”
“这两天你们上船后，有没有人来过？”
“没有。”
“那能够在这里放磁带的只有船主或者你们两个啰？”
龙崎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也说不定是某位客人上船后放的吧？”阿东半开玩笑地反问。
“安排好房间后的一个半小时，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奈良井先生在这里准备晚餐。”
游戏桌和激光唱机位于船厅的一角，旁边就是厨房的门。
“奈良井先生应该在厨房和餐桌之间来来回回地端盘子什么的吧？”
“没错，那段时间门一直开着，并没有人……不对，我在厨房里用烤炉的时候，就算有人来过这里我也未必能发现……”
“有道理。总之，每个人都有可能。”冬川说罢点点头，似乎对自己的判断颇有把握。
“比起船主和船员，客人更有可能趁奈良井先生不注意偷偷把磁带放在那里，而且，奈良井先生自己最有条件这样做。”
听到这里，奈良井怫然色变，抿起了嘴。
“严格说起来，也不一定是刚才冬川先生提到的这些人。”久世开口了，她的语气让人联想起法庭上的辩论，“你们想想，这一个星期内，也有可能是别人上船装了这盒磁带。你们最近没有听船主说过什么吗？”问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她把视线转向了龙崎。
“没有，我们什么也不知道。”龙崎冷冷地回答。
“算了，算了，别胡思乱想。”鳅泽用略带嘲讽的关西口音说，“不就是个无聊的恶作剧嘛，我搞不懂你们为什么要在这上面如此较真。”
“对，正因为是个恶作剧，才更想知道真相。”冬川兴致勃勃地说，或者是刻意让自己表现得兴致勃勃。
“宣判我们每个人都犯了杀人罪，这个玩笑开得太过了，而且对医生您的措辞最严厉，说您杀害了一个女人。”
医生的脸一阵条件反射般的痉挛。可能是为了掩饰不安，他用细长的手指往上推了推眼镜。
“是船主导演的一场戏吧。”我表明了自己的意见，“这是给客人们的一个服务项目，就像是娱乐节目……”
“你不觉得和什么有点类似？”久世忽然转过头盯着我，“我刚才一直在琢磨，这个情况好像似曾相识……”
她凝视着我。难道她从和我的对话中找到了什么线索？
我和她不过是吃饭前在游戏桌旁边交谈过几句而已……
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转向里面的书架和装饰架。
书架上大部分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推理小说，其中我读过的那本是……
戴着猫眼石戒指的手伸过来，从书架上抽出了《无人生还》。
“对，就是这个！和这本小说里的情节如出一辙！”
“这本书我也看过，不过还是上学时看的，所以已经不太记得细节了。”鳅泽说话的同时，冬川也在旁边频频点头，表示自己也看过。
“这本书是阿加莎·克里斯蒂最杰出的代表作之一，多次被拍成电影，是和一首英国童谣相关的故事。不过……”
“我只听过书名。”奈良井用手抚摸着额头。
龙崎和阿东一直默默地站在旁边，可能也没有看过吧。
“大概的情节是，有十个人被邀请到英国的一座孤岛上……”久世紧张地翻着书，开始介绍起来。
“啊，不对，客人是八个，还有一对管家夫妇。岛上有一栋豪华别墅……叫什么岛来着……啊，对了，是德文郡的印第安岛。”
“印第安岛？”奈良井眨着眼角下垂的眼睛问。
“啊，这艘游艇叫印第安那号。”久世发出一声惊呼，“真的呢！我一直没注意到这一点。我刚才说的相似是……在小说里也是晚餐时猛然响起录音机的声音，宣判了在场十人的罪。喏，就是这里。”她翻到那一页给大家看了看，然后开始朗读。
“女士们，先生们，你们被控告犯有下列杀人罪。爱德华·乔治·阿姆斯特朗，1925年3月14日，你造成路易莎·玛丽克利斯的死亡。埃米莉·卡罗琳·布伦特，你……就是这样审判了所有人的罪。最后一句话是，被告们，你们还有什么好辩解的吗？”
“这不是和刚才的台词一样吗？”奈良井笑了起来。
“刚才那个录音最后也是这样说的吧。这本书最后的结局是什么？”
“一个一个，和童谣相同的方法……”
“童谣？”
“对，这本书和一首童谣有关系。”冬川在旁边插了一句。
“十个印第安少年这样那样的……”久世又找出了这一页。
“十个印第安小男孩，为了吃饭去奔走；噎死一个没法救，十个只剩九……六个印第安小男孩，玩弄蜂房惹蜂怒；飞来一蜇命呜呼，六个只剩五……就和这首童谣唱的一样，一个一个地……”
“一个一个地？”
“被杀了。” “对了，每个人的房间里都挂了一个写着这首童谣的镜框，对吧？”
鳅泽好像逐渐回忆起了书里的情节。
“但是，我的房间里什么也没有啊。”
“我房间里也没有。”久世马上表达了同样的意思。
“这可能是因为日本没有类似的童谣吧，所以没法模仿。”
“这里还有一些小东西……”我指着那七个小动物说，“我最近才读了这本书，好像是餐桌正中放了十个印第安小瓷人。”
“对，对，有这样一段。难道……”
“我完全没注意到这些东西。”阿东好奇地拿起小动物。
“猴子、老鼠、兔子……”
“哦，十二生肖啊。”龙崎似乎也是刚刚发觉，发出一声感叹。
“那么这里也有我的生肖吧，我属老鼠。”阿东说。
“我们的生肖也在这里，对吧？”久世和我对视了一眼，相互点了点头。
“我是昭和元年出生的，属虎。”冬川说。
“我属羊。”鳅泽不快地皱起眉。
“我属猴。”奈良井的声音也闷闷不乐。
“船长您呢？”
久世问龙崎以后，他隔了一小会才回答：“属牛。”
“果然如此。大家的属相都在这里，而且只有这七种……”久世倒吸了一口冷气。
一种让人心神不宁的紧绷感在室内弥漫开来。
“无论如何，大家先吃饭吧。”龙崎好像恢复了平静，指着餐桌说，“如果有必要的话，可以稍后再听一遍录音，大家讨论一下到底怎么回事。不过我要先回操舵室了。”
“我去吧。”阿东看着手表说。
船厅墙上挂着的船舵形时钟指着六点四十七分。
“快到七点了。”
“那就拜托了。”
阿东走出船厅，关上了门。
“原则上是每四小时轮一次班。”大家落座后，龙崎也坐了下来。
“请大家趁菜没凉赶紧吃吧。”奈良井一边招呼大家一边把海鲜汤分成小碗。
他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不禁盯着他的鬓角处出神，直到他把碗递给我才如梦初醒。
“谢谢。”
大家再次拿起了刀叉，冬川从冷酒器里拿出一瓶酒。
“这次来瓶红的吧。拉图堡怎么样？”
“那么，克里斯蒂的小说里，招待他们的主人是凶手吗？”给大家盛完海鲜汤后，奈良井问久世。
“这个，结局是什么来着？反正，一直都不知道到底是谁邀请他们的。”
她用餐巾擦了擦嘴，拿起小推车旁边的书摊在膝盖上，再次打开书。
“对，对，大部分客人只知道自己是被一个叫尤里克·诺曼·欧文的人邀请来的，但其实这个人并不存在。U.N.欧文，U—N—O，也就是UNKNOWN……”
“欸？设计还真巧妙啊。”
“UNO……”鳅泽反复念叨这几个字母，可能一不留神没拿好，刀掉在盘子里，发出尖锐的声音。
“这不就是宇野①吗？”
这下连龙崎也惊呆了，端着酒杯的手停在空中。
“是啊！”冬川拍了一下桌子，“这就更复杂了。哎，说不定宇野先生也发现了名字的巧合，才想出来这个恶作剧。”
“宇野先生啊……”不知道是谁忧心忡忡地嘀咕了一句。
宇野一族的生意涉及电气化铁道、石油、保险、百货等诸多行业，旗下拥有多家大型企业，形成了一个财团，在日本可谓家喻户晓。年近九十岁的家族统帅宇野刚太和发妻、情妇总共育有七八名子女，儿子和女婿分别管理这些大型企业，孙辈和众多亲戚们也身居要职。宇野一族到底有多少成员，分别占据何等地位，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外界无从知晓。
其实，我也不明白自己这次到底是应宇野家哪位成员邀请，反正当时听到是宇野家的人，就认为无论如何不是一件坏事。
“或许，明天宇野家的人在御前崎上船后，会把这些当作一个笑话来讲吧。”喝得满脸通红的冬川，说话已经有些含糊不清了。
“但是，仔细想想……”久世一边合上书，一边自言自语，“明天到底是宇野家的谁来呢？”
第二章 邀请者是谁
1
闹铃声把我从睡梦中唤醒。两张并排摆放的单人床旁边的床头柜上放着收音机和闹钟，昨天晚上我把闹钟设置为七点五十分。
我按停闹钟，在床上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
昨晚大概十点半，我回了房间。虽然晚餐当中响起莫名其妙的录音，但后来大家一致认为那是船主的恶作剧。
之后再也没有人提起那件事，大家一边吃饭一边漫无边际地闲聊。虽说是漫无边际，可是这些都是有地位有教养从事专门职业的人，所以闲聊也妙趣横生；而且他们还不忘照顾到最年轻、最缺乏人生经验的我，特意选择一些我也能加入的轻松话题。
晚餐非常丰盛，酒也都是上乘佳酿，我喝了不少拉图堡红葡萄酒。
然而不可否认，我的心中还是泛起了莫名的不安和一丝受到威胁的紧张感。
就算是恶作剧，宇野家的人到底是怎么查出来的呢？关于我和胁村雄一的关系……
但我很快把这个念头驱逐出了脑海。在日常生活中尽量避免让烦心事影响自己，只考虑眼前最重要的事情。这是我从爸爸那里学来的人生法则。
饭后不久，龙崎去交接，换阿东回来吃饭了。
九点左右晚餐结束，奈良井开始收拾碗碟。大家一起把盘子拿到厨房，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洗碗机就可以了。
奈良井说他要准备明天的早饭，所以留在了厨房里。其他人坐在沙发上继续喝酒。
快到十点的时候，奈良井从厨房里出来了。我和久世，还有奈良井三个人一起下楼，回到起居甲板上。
久世先用浴室，然后是我。我回到房间时差不多是十点半。
我和平时一样写完日记才上床睡觉，当时已经过了十一点。 在我思念爸爸的时候，胁村的脸突然从黑暗中浮现了出来。
“桶谷遥，你在1986年4月，造成胁村雄一死亡。”高亢的录音声在耳边回响，我盖上毯子努力让自己快点入睡。
幸亏船身轻轻摇晃宛如摇篮，我很快就陷入了深深的睡眠之中……
想起早饭是八点半开始，我精神抖擞地起了床。
拉开枕边的窗帘，灿烂的阳光照了进来。窗的下半部是清澈碧蓝的海水，上半部是耀眼透亮的天空。
我洗好脸，换上一件柠檬色小西装，简单化好妆后走出客舱。
打开船厅门的一瞬间，烤面包的香味立刻飘了过来，但是厨房里空无一人。
冬川、鳅泽、久世三个人站在甲板上。冬川抽着烟斗，几人凭栏远眺。
我走过去和他们打招呼。
“今天又是好天气。”我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海风，“船现在开到哪里了？”
“刚才问了阿东，他说在伊豆半岛南边。”冬川回答，海风吹拂着他贝雷帽下露出的灰色鬈发。
“已经看不见陆地了啊。”
“现在四周都是海面，阿东说再开一段会遇上黑潮。”
四面都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可能因为船开在外海，虽然天气晴朗，风浪却很大，船身晃动得也比昨天厉害。
“今天傍晚在御前崎靠岸，对吧？”背对我站在船尾的鳅泽转过身来说。
“嗯，不是说船主会上船嘛。”久世回答。
鳅泽把视线投向大海，把眼镜往上推了推，又慢慢地转过身来。
“我后来一直盘算，今天见到船主我先要问问他昨天录音的事情。就算是恶作剧，那些话也太过分了。我要听听船主怎么回答，说不定我就在御前崎下船。”
冬川和久世对视了一眼。鳅泽昨天还说搞不懂大家为什么如此在意一个无聊的恶作剧。
“您没必要这么生气。”冬川一边做颈部舒展运动一边说，“这只是个黑色幽默，我还庆幸自己又多了个写散文的题材。当然了，录音里说鳅泽先生您杀害了一个女人，罪行最为严重，也难怪您无法接受。”
“你什么意思……”鳅泽气得太阳穴上青筋暴起，“你不是也逼死了一个女人吗？”
一瞬间，两个人屏息睨视着对方。
“无论是杀了某某，还是导致谁死亡，只不过是措词的不同，说到底大家都犯了同样的罪。”
鳅泽医生加上一句，语气稍微平缓了一些。
“说什么‘你们的行为在事实上相当于杀人’，这完全是胡扯八道。”
“我也赞成找船主问清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是啊。希望尽快搞清楚状况。”
看到两人握手言和，我如释重负。这次我是特意来散心的，可不愿意每天剑拔弩张。
“但是，也不能保证问了船主就能真相大白。”久世摸着脸颊，表情复杂。
“何出此言？”
“因为也有可能是眼下在船上的某个人把磁带放进去的。”
“你的言下之意是……印第安那号、宇野这个名字，还有那些陶瓷动物……”
“名字相同可能是偶然，说不定有人利用了这个偶然。那些陶瓷动物可以上船后再放上去，那两个船员好像之前也没察觉。”
“如果真是哪位客人捣鬼，那只有奈良井先生了。”冬川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舔了舔嘴唇，“我们分好房间后，他马上就去了厨房，后来一直在那里。”
“这样一说，我也觉得那人有点不对劲……”说到这里，我慌忙回头瞥了一眼船厅，餐桌附近没有奈良井的身影。
“什么？”久世凑过来问。
“那个……有可能是我搞错了……那人说自己是职业高尔夫球选手奈良井，对吧？因为我以前看高尔夫精英赛，所以一开始就感觉似曾相识。听他自我介绍后，我也恍然大悟：原来是打高尔夫的奈良井啊。”
“嗯。”
“但是，昨天在餐桌上他给我们分汤的时候，我在近旁看到了他的侧脸，发现一件怪事。打高尔夫的奈良井先生的右眼角有一块伤疤。疤虽然不大，但是电视里放特写镜头时会因为光线原因很显眼。五六年前他还不时能赢球，所以报上也登过他的照片。”
“奈良井先生……也就是说现在船上的这个人，脸上没有伤疤？”
“没有，昨天我就觉得蹊跷。”
“是他冒充别人？”
“嗯，怎么说呢，毕竟我也没有见过奈良井先生本人……”
我看着这两位男士，想征求他们的意见，可他们的表情也模棱两可。
“我不太懂高尔夫……”
“我只知道那些有名的选手……”
“他的烹饪技术还是不错的。”久世说。
“他的真实身份会不会是厨师？”冬川半开玩笑。
“先别管这些了，该吃早饭了吧。”
听到久世的提醒，我看了看表，已经快八点四十了。
站在甲板上感觉有点冷了，我们陆续走进船厅。
室内仍然弥漫着面包的气味，但是闻不到咖啡香，厨房也还是昨天的老样子，似乎奈良井并没有起来做早饭。
“奇怪，昨天是他说八点半吃早饭的呀。”冬川歪着头疑惑不解。
“睡过头了吧。”
“但是昨天他不是说打高尔夫的人都习惯早睡早起吗？”
“会不会是晕船了？”鳅泽眉头紧锁，“有时候看似身强力壮的人往往最容易倒下。我去看看。”
医生走出船厅下楼后，我和久世进了厨房。
“看来只能靠我们两个了。”
“您平时做饭吗？”
“我可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呢。每天早晨上班前都给丈夫和孩子们做好早饭。”
“啊，这里有烤面包炉。”我看着烤箱旁边说。
“昨天晚上事先设置好了，今天早上八点自动开始烤面包。”
“怪不得闻到面包香味，那也就是说奈良井先生果然没有起床……” 久世打开冰箱，我开始准备煮咖啡。
听到开门的声音，我们回过头去。
鳅泽医生盯着我们，脸色苍白，有些精神恍惚。鹰钩鼻上的眼镜滑了下来，目光涣散没有焦点。
“那厨师怎样了？”久世打趣地问，“还在床上？”
鳅泽轻轻点了点头。
“晕船这么厉害？”
“不是晕船……比晕船更严重……”
“……”
鳅泽喘了一口气，嘴里发出奇妙的叹息声：“奈良井先生，死在床上了。”
2
“胡说！”久世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嘴唇有些痉挛，“请不要开这种玩笑！”
“是真的，我的心现在还怦怦乱跳。”
我也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在胸口。
叼着烟斗的冬川走到鳅泽身后，问道：“怎么回事？”
鳅泽回过头，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他动作缓慢呆滞，眼镜也滑落在鼻尖上。他看着冬川重复了一遍：“奈良井先生，死在床上了。”
“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你们自己去看一下就知道了。”
鳅泽打开门走了出去，大家都默默跟在后边，从船长室旁边那个陡立的楼梯往下走去。
起居甲板上，中间走廊的两边是客房。奈良井的房间是楼梯右边的一号房。
鳅泽没敲门就推开了门。
房里并排放着两张单人床，奈良井仰面躺在外侧床上。他身上胡乱缠着毯子，穿着条纹睡衣的上半身探到床边，右手垂向地面。
冬川跑到跟前，鳅泽和久世也紧跟在后面，而我走了两三步就走不动了。奈良井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以及向上翻的白眼映入我的眼帘，我忍不住转过头去，几乎站立不稳。
“奈良井先生……奈良井先生！”冬川一边大声呼唤，一边摇晃他的身体。
“真的……身体已经冷了……”
听到这句嘟囔，我鼓足勇气把视线移回来。
从鳅泽和久世之间的空隙，能看到奈良井的脸，和刚才一样，他翻着白眼纹丝不动。
“已经没有脉搏了，瞳孔也已经完全扩散了。”
鳅泽扒开奈良井的眼睑，从口袋里取出小手电筒照射他的瞳孔。
“刚才我也不敢相信，所以回房间拿来手电筒检查他的瞳孔，确认死亡后才去通知的大家。”他轻轻地合上奈良井的眼睛。
“但、但是，死因是什么？”冬川问。
“尸体表面没有外伤，也没有明显特征，现在只能说可能是急性心肌梗死，具体原因要解剖后才清楚。”
“难道他有心脏病？”
“半夜里一个人痛苦地……？”久世问鳅泽。
“他脸上的表情很痛苦，所以有可能是半夜里突然发病，如果他当时能爬到我的房间，或许还有办法抢救。”
“真可怜……”久世泫然欲泣地双手合十。看到两位男士也在为死者祷告，我便也效仿他们。
过了一会，久世抽泣着整理好凌乱的毯子，盖在奈良井脸上。
我这才敢靠近床边。自从小学二年级母亲生病去世以后，我再没有亲眼目睹过去世的人。我只模糊记得母亲去世后的脸，留在记忆里的是被放进棺木前母亲的身体。我触碰过，不但没有体温，而且冰冷得如同石头，让人不寒而栗。
别人的尸体对我而言，又可怕又肮脏，我根本不敢细看。
久世认真地整理着毯子，还蹲下身把奈良井的右手也放进毯子里。
“啊……”她发出一声惊呼，“注射器，这里……”
奈良井右手边十厘米处的地板上滚落着一支注射器，应该是从他手里掉下来的。旁边还有一个塑料袋，想必是装注射器用的。
鳅泽迅速捡起注射器，举在半空中观察。
注射器里面基本上是空的，只残留着少许透明液体。
鳅泽把注射器放在鼻前闻了闻，然后搁在床头柜上。
他掀起毯子露出奈良井的手，卷起死者左袖，凑上去从手腕处开始仔细检查。
片刻之后，他长吁了一口气。
“就是这里，你们看，有注射的痕迹，对吧？”他拽过奈良井的手腕，指着靠近腋下的一块地方让大家看，只见发青的手臂上有块米粒大小的血痕。
“就注射在这里。”
“注射什么？”冬川问。
“有可能是劳德力莘……注射器里还剩了一些无色无味，类似水的液体……”
“劳德力莘，不就是以前印第安人涂在箭上的毒药吗？”
听到久世的这个问题，冬川好像也意识到了什么，频频点头。
“是啊。我曾经读过一本书，有几个发现亚马孙河的探险家被印第安人用涂了劳德力莘的毒箭射死了。”
“嗯。以前劳德力莘被叫作印第安人的箭毒，主要是被南美原住民用来狩猎。但是现在很多医院都把它当作肌肉松弛剂使用。天然劳德力莘采自植物，因为稀少而价格昂贵，所以现在一般都采用化学方法合成。”
“……”
“做大手术的时候，这是一种为了让呼吸暂停好便于插入气管，或为了防止肌肉痉挛而起麻醉作用的特效药。不过现在被认为是毒药，一旦过度注射就会让呼吸肌麻痹，导致人窒息而死。”
“您的意思是，奈良井自己注射了劳德力莘？”
“这个究竟是不是劳德力莘，光凭目测还不能肯定……”
“这个自己也能注射吗？”
“嗯，可以。一般是静脉注射，但也可以肌肉注射。不过，我觉得蹊跷的是，这个注射器……”
鳅泽对比着注射器和塑料袋，袋子里似乎有注射器的盖子。
“无论如何先报告船长吧？”我终于能够开口说话了。
“快点和警察联系，一调查不就什么都明白了吗？”我虽然惴惴不安，但也有冷静的一面。
“对啊，应该告诉警方。”冬川也响应我的建议。 三个人一起回头看我，刚才他们可能忘了我的存在。
“船长可以用无线电和海上保安厅联系吧？”我跑出房间，好几次差点在铺了地毯的楼梯上跌倒。
一打开船厅的门，我差点儿和阿东迎面撞上。“我刚才还纳闷大家都去哪里了，还没吃早饭吧。”
我飞快地对一脸惊讶的阿东介绍了刚才的大致情况。
“奈良井先生死了？”阿东惊叫起来，夸张地扭曲了面容。
“我刚才也不敢相信，但是……大家都在下面，你快去告诉船长。”我说话的语气变得像是在命令爸爸的用人。
阿东尽管怏怏不乐，但还是出去走到操舵室门口敲了门。
听到阿东在里面报告情况，我回到起居甲板。
那三人还在房间里，不过已经离开了床边。久世在翻看抽屉里的东西，冬川打开衣柜向里张望，鳅泽站在床头柜边。
我立刻意识到他们在找遗书。
“我刚才跟阿东说了，他们应该马上会来这里。你们找到什么了吗？”我问鳅泽。
“没有……”
他推了一下眼镜，视线仍然停留在桌上的注射器和塑料袋上。袋子上印着生产厂家的名称和编号。
“奈良井先生是自杀的，对吧？所以一开始就准备了药水和注射器……”
我渴望听到肯定的回答。
鳅泽医生歪了歪头：“我刚才也是这样以为的，但是……这个注射器是我的。”
3
位于驾驶甲板最前方的操舵室里，洒满了明晃晃的阳光。
在宽三米长一米左右的空间里，到处摆放着复杂的仪器。中间是硕大的船舵，眼下阿东正站在舵前方的踏板上。
紧急无线设备就在后面配电盘的旁边。
“这里应该是下田海上保安部的管辖范围，我马上和他们联系。”
龙崎说完，麻利地拿起无线电对讲机的话筒，我们四个人咽了口唾沫，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狭窄的操舵室里总共有六个人，我们四位客人分别站在龙崎的两边。本来这种联络工作交给船长就可以了，然而，出于一种奇妙的心理，大家在潜意识的支配下采取了一致行动。
我也不例外，我本来是在外面走廊上等待，看到另外三人挤进了操舵室，就也下意识地跟了进来。
龙崎拿下话筒，里面传来“嘀”的声音。接着，他按下另一个开关。与此同时，刚才话筒里的杂音通过扬声器传了出来。
他按了话筒中间的一个键，墙壁上的一盏红灯随之亮了，同时杂音消失，看样子是无线电开始发送信号了。
“呼救呼救。我是印第安那号，我是印第安那号。”
红灯一闪一闪地，对方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是海上保安厅。请讲。”
“船内发现死者，一名男性客人在客舱里自杀。请讲。”
“请告知地点。请讲。”
龙崎转头瞟了一眼船舵右边的卫星导航仪，答道：“北纬34度55分，东经139度26分。请讲。”
“请调频到2150。请讲。”
“明白，马上调频。”龙崎又按了一下开关，传来“嘀”的一声后，开始发送信号。
“我是印第安那号，我是印第安那号。海上保安厅，请讲。”
“我是海上保安厅。”是刚才的男声，“请介绍详细情况。”
对方的语速比刚才略微缓慢了。
“印第安那号昨天十五点从叶山码头出发，计划一周后抵达那霸。现在位于伊豆半岛以南四十二海里，北纬34度55分，东经139度26分。今天早上九点，一位三十一二岁的男性乘客被发现死在客房的床上。乘客中的一位医生检查后，怀疑这名男子自己在手臂上注射劳德力莘后，大约于今天凌晨死亡。接下来应该采取什么措施？请讲。”
“需要紧急救援吗？请讲。”
“不，我认为并不需要。请讲。”
“那么……”对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对策，“现在附近没有巡航船只，请尽快在御前崎靠岸。请讲。”
“明白。”龙崎放下听筒，灯也随之灭了。
“你们都听到了。估计下午两点半左右能到御前崎港。”
他简短地说完，开始给阿东下达指令。
我们四个暂且松了一口气，离开操舵室回到船厅，各自往沙发或椅子上一坐。
“为了让我们都听到，用了扬声器。”冬川的声音有些疲惫，“能够直接听到和海上保安厅的对话，让人更放心了。”
“好像提到过调频……”
冬川点点头，耐心地解答了我的问题。
“一开始无线通信用的是2181这个频率，国际紧急无线电话。不光是海上保安厅，还连接到附近所有港口、商船、渔船上。这条线路不能长时间被占用，所以介绍详细情况的时候，一般会切换到类似普通电话的无线，只和海上保安厅通话。”
“您知道的可真详细，冬川先生。”
“哎，其实我也算经常坐游艇，和几个朋友一起买了一艘远洋快艇，有时候也出海……”
“怪不得您对此很熟悉。”
“船正在转向，波浪的角度不一样了。”
他侧耳倾听，好像船正在慢慢改变方向，但我丝毫没感觉到。
“最近的港口只有御前崎吗？”久世问。
“这么大的游艇，能够靠岸的港口也有限。”
“而且，船主也在那里等我们。”
一提到船主，沉闷的空气开始在室内弥漫开来。昨天晚餐时冷不防响起录音，自称是审判官的男人用冷酷的声音揭露了七人的罪行；然后又是天亮以后的事件。虽然那盒磁带肯定和奈良井的死毫无关联，但这些事情相继发生，让大家莫名地恐惧起来。
“奈良井先生是几点钟去世的？”冬川挺直脊背问。
“船长说是凌晨。”
“脸和手已经开始变冷，下巴和颈部也开始僵硬。从这些来判断，应该已经死了四五个小时……”
1
凯迪拉克载着我从位于成城的家里出来，穿过逗叶新道的隧道开到沿海公路的时候，仪表盘液晶屏上的时间显示为一点四十五分。
前方终于出现了海面，相模湾的万顷碧波沐浴着4月的太阳，闪耀着粼粼金光。
“想不到时间还很充裕。”看到海以后，我的心情顿时轻松了，“刚才在东名高速出口的时候我还担心来不及。”
“您是要到叶山摩瑞拿①吗？”
司机虻田问我，声音和平时一样沉闷。在父亲的两个司机里，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太喜欢虻田。他只有四十岁左右，却总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虽然态度恭敬，但经常会突然改变话题，还老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对。就是在镫摺港的……快到了吧。”
“我经常听到什么逗子摩瑞拿、叶山摩瑞拿，摩瑞拿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瞧，他又开始了。
“就是游艇港和一些附属设施的意思吧。”我很不耐烦地回答，因为不愿意让他以为我不懂。
“是什么语？”
“……”
“其实，我以前查过词典。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有什么不明白的东西就老惦记着。可是，英语词典、法语词典里都没查到。这到底是什么语啊？”
我撇了撇嘴：“肯定是你的词典太旧了。”
“今天您是从叶山摩瑞拿出发吗？”
“是。”
“您要在船上待几天？”
“是快艇。”我不由自主地纠正他。虽然快艇确实是船的一种，但是虻田的讲法让人联想起破烂不堪的渔船。
“准备待一个星期，一直开到冲绳。”
“这么长时间，肯定是很大的船吧。”
“听说是超豪华的快艇，全日本只有三艘。”
“我出生在北陆的一个渔村，记得父亲出海前要做很多准备。”虻田又开始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去参拜村里的金毗罗，祷告海上航行一路平安。还说出海前撞上黑猫不吉利，在海上可能会死人什么的……”
“啊，就是那里吧。”我指着前方一栋橙色的房子说。右手边是凹进来的海湾，左边是伸出去的码头，上面有栋橙色的西式建筑物。“果然是那儿，上面写着‘海上露台’。”
车从公路往填海地开的时候，可能是轮胎陷进了沟里，重重地颠了一下。看到有腰痛病的虻田痛得皱起眉头，我越发心烦意乱，开口训斥他：
“小心一点！糕点都要碎了！”
虻田帮我把新秀丽的旅行箱和装着柠檬派的盒子搬到“海上露台”门口后，我就让他回去了。
“辛苦了。麻烦照顾我爸爸。”我没忘记加上这一句。
暖暖的阳光照在四面是窗的咖啡馆“海上露台”里，客人不多，气氛悠闲宁静。
正面和右面是大海。海湾里和码头边泊着不少快艇，桅杆林立，海面上白帆点点。
我在柜台边找了个对着正面玻璃窗的位子坐下来，点了三明治和咖啡。因为乘坐印第安那号的客人必须在两点之前到“海上露台”集合，所以我十一点半就出门了，还没有吃午饭。
今天实在是个出海的好日子。
蓝天下飘着一层淡淡的烟霭，洁白的海鸥盘旋其中，海面在阳光的照射下呈现出一片蔚蓝，景物在热浪中扭曲变形。稻村崎和兀然浮出海面的江之岛之间笼罩着轻雾，盛开的樱花宛如粉红色的光斑点缀其间。
把视线投向左边后，我不禁睁大了眼睛。
防波堤前的海面上，停着一艘白色的船。甲板上排列着一扇扇客舱的窗户，船头向上微翘，下面形成优雅的弧形。船体大部分被涂成光润的象牙白色，吃水线以下则是耀眼的大红色。作为客船有点小，但是远远大于停在岸边的其他船只，也更漂亮。
“啊，那就是印第安那号吧。”
听到有人在旁边说话，我诧异地转过身。一个六十岁左右，略微发福的男人坐在我旁边的座位上，也在探身往外张望。
“一直听说印第安那号非同寻常，果然名不虚传啊。”
服务生把我的三明治和咖啡端过来的时候，这个男人点了一份奶茶。
他戴着一顶棕色山羊皮贝雷帽，穿着格子上衣，叼着烟斗，俨然一个文化人。
“果然是那艘船。”他的语气像是在和我搭讪，我也只好回应，“但是怎么没有帆？”
男人打量了我一眼，不禁哑然失笑：“很多快艇都没有帆啊。”
“……”
“其实快艇是私人船只的总称。”
“那，游艇又是什么？”
“可以简单地认为有客舱的快艇叫游艇，游艇又分成有帆和没帆两种。”
“哦，这样啊。我还以为快艇都有帆，而游艇……”
“一般来说，有帆的就简单地叫作快艇，偶尔也叫远洋游艇。没有帆而靠引擎拉动的叫摩托游艇。”
“那么……印第安那号是摩托游艇？”
“不错。”
“我待会儿就是要坐印第安那号。”我一边吃三明治，一边再次把视线投向海面上的船只。
“哦？你也坐印第安那号？”
“欸？那么……？”
“嗯，我也接到了邀请。也就是说接下来的一个星期要和您这样一位妩媚动人的年轻小姐共同度过了，真是荣幸。我叫冬川，请多关照。”
“我叫桶谷遥，请多关照。”
“这次的海上之旅一定非常享受。现在是出海最好的季节，游艇本身又是日本最顶级的，船主也一直承诺尽全力招待我们这些客人，我们要做的仅仅是带一些个人必不可少的嗜好品而已。”说着，他瞄了一眼放在柜台上的纸袋，浅褐色袋子上印着烟丝的牌子。
我不由得看了看装着柠檬派的盒子。这是我最喜欢的糕点，这次买来作为给大家的礼物。
眼前浮现出这家蛋糕店所在的高楼林立的成城大道，我不禁想起爸爸，为爸爸揪心。身心俱疲的爸爸现在正躺在虎门医院的病床上休息吧。 “呀，差不多该有人来接我们了吧。”冬川看表的同时，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站了起来。
“我去打个电话。”
我走出双开弹簧门，进了刚才从“海上露台”看到的电话亭。咖啡馆里当然也有电话，但是我想在安静的地方和爸爸说几句贴心话。
我插入电话卡，拨了爸爸化名入住的医院的直拨电话号码。这个号码只有我和极少数自家人才知道。
电话响过四声后，有人拿起了话筒。
“喂。”电话那头传来爸爸忧郁的声音。
“爸爸，是我。”
“啊，小遥。”爸爸的声音一下子精神了，“你在哪里打电话？”
“在叶山码头，马上就要上船了。”
“哦。尽情享受这几天，但也要注意安全。”
“嗯。爸爸您怎么样？”
“我没事。”
“血压呢？”
“没什么大碍。”
“到下一个港口靠岸后我再打电话来。”
“嗯，好。小遥，上船以后要先确认救生船和救生衣放在哪里。宇野家的船应该不会有问题，但也要防备万一有些东西已经破损了，或者数量不够，别忘了先拿一件救生衣放在自己房间里。”
“好。”
“就算有小孩、老人也千万不能心软，绝对不要让给别人，最重要的是保护好自己，不要有事。”
“知道了。我老是在担心爸爸您……爸爸也千万不能有事哦。”
“你不用担心我，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你。”
放下电话后，我的眼眶一阵发热。可怜的爸爸。大多数人都以为爸爸因为心脏病和高血压住院是为了避风头，不愿意现身和大家交涉才躲起来的。其实，他们不知道爸爸在那次灾难以后忍受了多少折磨。都说爸爸十恶不赦……爸爸究竟做错了什么？首先，那次事故百分之百是因为别人的大意才发生的，爸爸本身不也是受害者吗？
爸爸，加油！可能让您烦心的情况还要持续一段时间，但总有一天会朝有利于爸爸的方向发展并顺利解决的。就像爸爸经常挂在嘴边的那样，时间和金钱可以解决世界上的所有问题。这件事一旦解决，无论是媒体还是社会大众都很快就会忘记的。
在这之前，您就住在医院玩玩股票解闷吧。这次我接受邀请出海，也是因为觉得这正好是一次散心的机会。
2
我回到“海上露台”的时候，有个比我早一步进门的男人正站在店内四处张望。
店里分散坐着六七个喝茶的客人。
“乘坐印第安那号的客人们……”
听到他这样招呼，我走到了他的面前。这是一个皮肤黝黑身材矮胖的年轻男子，头戴帽子，穿一件洗褪了色的防风服。
“现在请大家坐摆渡船去游艇。”
坐在店里的四名男女站起身，包括冬川在内一共是三男一女，每人都拖着大大的行李箱走了过来。冬川把我的行李箱和柠檬派盒子也一起拿了过来。我向他道了谢，跟在他后面走过去。
一个四十几岁穿灰色西装的男子往收银台走去，准备买单。
“让我一起付吧。”来接我们的人说着，收齐大家的账单把钱付了。
他提着我和另外一位女客的行李，带领包括我在内的五名客人走到码头的尽头。那位女客人大概四十四五岁，脸部轮廓比较鲜明，四方形下巴给人知性的印象，身上穿的深蓝色外套和白色长裤看上去也很高雅。
码头的对面两边是防波堤，中间是一个闸门。防波堤和码头中间的海面上停泊着一艘黄色橡胶船。
来接我们的男子先上了这艘船。
“行李比较多，大家最好分成两批。请女士先上船吧。”
客人中一位最年轻的高个子男人说：“我在这里给大家看行李，你们四个人先去吧。”
他貌似三十出头，神情温和但是不苟言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是他给我的第一印象。
来接我们的男子向他致谢：“好，那就麻烦您了。”
于是我们四个人先上了摆渡船，船随即开出了闸门。
驶出防波堤后，迎面拂来的海风带来阵阵凉意。尽管如此，坐在船沿儿上的客人们脸上都写满了期待，大家兴味盎然地注视着前方。
“因为游艇太大，不能直接靠岸。”来接我们的男子解释。确实如此，越靠近这艘游艇越感觉它确实很壮观，甚至给人一种压迫感。
刚才在岸上的时候没看清，现在才发现船体中间写着“印第安那号”几个大红色的字。
没过多久，橡胶船的速度逐渐放缓，然后停在了游艇后方的舷梯旁。
我们上了舷梯。
甲板边上站着一个高大壮硕的男人，鼻子下留着一撮小胡子。他伸手把大家一个个拉上甲板，然后摆渡船又回去接另外那位客人了。
“有点冷吧，大家快进船厅。”胡须男一边招呼，一边打开玻璃门，把大家让进了船厅。门边有脱鞋子的地方，地板上铺着墨绿色的长毛地毯。
“啊，好大！”我发出一声感叹。比起在岸上远眺，刚才在近前看到的印第安那号更大，而上船以后才发现甲板和船厅宽敞得让人惊讶。
“像是饭店的套房。”那位女客人也随声附和。
“来，请坐。”听到胡须男的招呼，我们在淡紫色的皮沙发上坐了下来。从三面围拢的沙发加上凳子，坐七八个人不成问题。
沙发的对面是一排吧台。泛着光泽的桃花心木吧台内侧，一排玻璃酒柜的外框也是桃花心木的，酒柜里整整齐齐地摆满了雕花玻璃酒杯。
沙发和吧台占据了船厅的后半部，前半部的左侧是椭圆形的餐桌，右侧则摆着电视机、音响、书架、游戏桌等。
象牙白色的墙壁和天花板与船体外侧颜色一致，显眼的部位都用了桃花心木。室内装饰的材料和设计巧妙结合在一起，船厅整体呈现出典雅尊贵的气氛，同时给人踏实放松的感觉。
“难以置信这是在游艇上。”
不知道谁这样小声嘀咕了一句。我也有同感，如果没有引擎的声音和船体的微微摇晃，确实如此。 “这艘船的吨位是多少？”一位穿灰色西装的男士问，他带着关西口音。
“全长是102英尺。吨位是99吨，但是游艇一般不用这个说法。”
“102英尺，也就是30米吗？”
“您第一次坐游艇吗？”
“是，第一次坐这么大的游艇。”
胡须男不再多说，露出雪白而整齐的牙齿微微一笑。
刚才去接我们的男子和留在岸上的客人坐着摆渡船来了，正在帮大家把行李搬进来。
冬川站起来准备去帮忙，胡须男伸手拦住他：“没关系，很快就好了。”
他自己走上甲板，很快就把大家的行李搬到了船厅的角落里。
“好，人都到齐了。麻烦你给大家煮杯咖啡吧。”
去接我们的男子点了点头，走进吧台里面。
“感谢大家光临，我是船长龙崎。”
胡须男正式向我们作了自我介绍，语气里略带一丝腼腆。他身高一米八有余，肩膀宽厚，体格结实，浓密的眉毛和黑胡须给他平添了几分男子气概，加上浑厚的声音，完全是那种值得信赖的船长形象。我在心里给他打了满分。从他晒成小麦色的前额和眼角的皱纹判断，年龄应该将近五十。
“这是船上的技师阿东。”
吧台里的阿东向大家点头致意，他约莫二十七八岁。
“船员就我们两个，客人五位，一共七个人。我们打算以十海里的时速开到冲绳宜野湾港，计划在星期六抵达冲绳，星期天早上解散。出港后给大家介绍船内的各种设备以及分配房间，现在有什么问题吗？”
“刚才您说一共七个人？”冬川侧着头问道。
“是，没错。”
“那，您是船主的……？”
“不，不，我只是船长，不是船主。当然，航行中的所有事情都将由我负责，到时候还请大家多多配合。”
“那，船主稍后上船吗？”
龙崎瞪大眼睛，用手摸了摸胡须：“啊……没人跟你们联系吗？”
“什么？”
“我什么都没听说。”那位四十几岁的女客人不满地抱怨。
我也一直想当然地以为船主和他的家人会和我们一起上船。
“那真是对不起了，我以为会有人和各位直接联系。实不相瞒，船主有一些实在推不掉的工作，会晚一天出发。因为不好意思让各位更改行程，所以我们还是按计划今天出发，明天傍晚在御前崎港靠岸的时候，船主在那里上船。”
“哦，是这样啊。没关系，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就行了。”
“御前崎？也许他们会坐新干线或者开车走高速公路赶上我们吧。”关西口音的绅士端详着放在吧台一端的地球仪说。
“船主家有几个人来？”那位女客人问。
“这个我也不清楚。”龙崎摇了摇头，“不过，客房足够了。”
醇香在大厅里弥漫开来，阿东把煮好的咖啡倒进吧台上的杯子里。刚才留在码头上的高个子男人立即起身，把咖啡端上桌子。
“我带来了柠檬派，大家一起吃吧。”我从行李里拿出柠檬派并解开外包装的绳子，“是成城那家手工蛋糕店的，味道不错。”
“我没有什么必不可少的嗜好品，就带了一些水果来。”女客人也拿过来一只纸袋子，是银座一家有名水果店的包装袋。
男士们动手把白兰地、瓶装鱼子酱等放在吧台上，大厅的气氛顿时融洽起来。明白事情的原委后，赞助这次旅游的船主及其家人不在场反而让人觉得放松。我悄悄地观察了另外四个人，给他们的穿着和品位打了个及格分。
这些人应该都属于富裕阶层，能够被大财阀邀请的人自然具备一定实力。如果是生活困顿的人，即使只是和他们坐在一起也会让我头痛……
“我要去操舵室了。在这之前，请大家作个简单的自我介绍吧，因为要在一起度过一个星期……”
大概是感觉到了龙崎的视线，坐在沙发一端的冬川第一个开口了：
“我叫冬川牧彦，说不定有哪位曾经读过我写的书。我以前在报社工作，退休以后写写散文。”
他的名字我确实有所耳闻，但是没有读过他的作品。比起读书，我平时更喜欢音乐和运动。
“啊，您是那位……”女客人的手停在空中，“《决断的风景》是您写的吧，我记得入围了纪实文学奖……”
“那本书很有意思，我也读过。”穿灰色西装的客人平静地说。
“这真是太让人高兴了。”冬川用手扶了扶贝雷帽。
一开始就觉得他是个文化人，我的直觉果然不错。
“我叫鳅泽弘，是妇产科的医生。”关西口音的男人身体略显单薄，大概四十多岁，清瘦的脸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长长的鹰钩鼻子配上薄薄的嘴唇，给人一种尖酸刻薄的感觉。
“有医生在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冬川客气地说。
“听口音，您住在关西……？”
“不，住在东京。因为在关西出生的，所以一直没改掉那里的口音。”
“我叫久世元子，是个律师。”
这位女客人口齿伶俐，确实和她的职业相符，大家不禁点了点头。她也有轻微的地方口音。
“我在四谷开了一家小规模事务所。请多关照。”
可能她也是出生在其他地方，目前在东京生活吧。
接下来，大家自然把目光转向了刚才留在岸边的高个子男人。
“我叫奈良井义昭，希望有哪位还记得我。”他垂下显出几分懦弱的细长眼睛，耸了耸肩膀，“五六年前我还不时在电视上露面，不过现在的排名一直下跌……”
“啊，您是打职业高尔夫的奈良井先生！”我立刻反应过来，“怪不得觉得您面熟，原来是电视里的高尔夫精英赛。”
“你还记得我？”
“嗯，因为我自己也打打高尔夫，特别喜欢看职业高尔夫球赛。”
不过话说回来，已经很久没有在体育报上见过他的照片了。可能不光排名下滑，而且预赛也一直输，所以连精英赛也参加不了吧。 “我的爱好是烹饪。这次的航行，船员只有两个人难免忙不过来，所以由我担任厨师。材料都已经准备齐全了，大家有想吃的尽管告诉我。”
龙崎和阿东好像事先已经知道了，笑着点了点头。
最后轮到我了。二十五岁的我在这七个人当中应该是最年轻的，大家打量我的眼神里除了好奇还隐隐有一点关切。
“我叫桶谷遥，在一家公司做专务理事秘书。”
我简短地介绍了自己，心里祈祷他们听到我的姓氏后不要联想起爸爸。我比任何人都尊敬爸爸，这份感情到现在也没有变，但是因为发生了那次灾难，我希望在舆论平息下来之前不要被人注意到我的家世。我离开爸爸的公司到现在的地方就职，也是因为爸爸有同样的考虑。
“方便的话，能不能透露是什么公司？”冬川问我。
“是旅行社，还经营高尔夫球场……”
“高尔夫球场？”奈良井马上问道。我说出那个位于千叶县的球场名字后，他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这个地方。然而实际上，那是个会员制的球场，因为新开不久，各种投诉不断，并不是有实力举办职业精英赛的顶级球场。
“你在球场工作吗？”
“不，我在东京总部的秘书室工作。”
没有人再提问了，我的自我介绍到此结束。看来大家没有对我的名字有过多的联想，我真要感谢桶谷这个姓不算罕见。
“谢谢各位。”龙崎说完，起身打算离开船厅去操舵室，“那我们要准备出发了。请大家先在这里稍事休息，等一下我来给各位安排房间。”
“麻烦了。”众人略微起身向他道谢。
我抬起头来，忽然发现玻璃窗外甲板的栏杆上有一团移动的黑东西，吓了一跳。
那是一只有狗那么大的黑猫。
3
印第安那号在三点左右起航，比原计划稍微晚了一点，是因为阿东坐摆渡船把黑猫送回了岸上。
猫的脖子上没有项圈，可能是什么地方的野猫。至于猫怎么会误入游艇，龙崎和阿东两个似乎也不明所以。
“我们昨天就上船了，因为要准备一些东西，比如燃料、水、食物。我们来来回回好几趟，这只猫可能是那个时候跟着上了摆渡船，一起进来了。”
这是阿东的意见。龙崎大概也觉得这是唯一的可能性，默默地点了点头。看来这两人对有黑猫闯进来一事并不以为然。
不可能把这只猫扔进海里，所以阿东喂它吃了一些鱼干后，开摆渡船把它送回了岸上。
回到游艇后，阿东收起舷梯，在船头的甲板上拉起了锚。
因为不是客船，所以没有鸣笛，游艇就这样静静地出发了。
船长在操舵室掌舵，阿东也在船舱和甲板之间来回穿梭。
我们五位客人站在甲板上注视着逐渐远去的叶山海岸和江之岛的景色。午后的阳光依旧灿烂，照在岸边的白色建筑和桅杆上，背景是郁郁葱葱的山脉和点缀其间的樱花，船航行在宛如镜子般光可鉴人的海面上。
这是一幅无可挑剔的完美画面。不过在甲板上站久以后，渐渐觉得寒气袭人，大家陆陆续续地回到了船厅里。
“各位久等了。接下来我简单介绍一下这条船，然后给大家安排房间。”阿东走了进来，开船后的各种工作大概告一段落了。
“这里是厨房……”阿东指着餐桌和游戏桌对面的一扇门介绍。
“里面有烤箱、微波炉、冰箱、冷冻箱、洗碗机，厨房的设备基本上一应俱全。”
俨然高级寓所里的整体厨房。
奈良井说：“等一下向您请教怎样用这些东西。”
“垃圾怎么办？”
“用垃圾处理器粉碎后排进海里。”
“原来如此。”
大家跟着阿东，走到右边的走廊上。
走廊上也铺着浅茶褐色的厚毛绒地毯。
打开厨房旁边的那扇门，里面是一个装饰清新雅致的房间。
正方形房间的天花板上挂着吊灯，双人床、桌子、衣柜分布在房间的四个角。室内备有专用浴室和卫生间，窗户上挂着电动窗帘，阿东给我们示范了一遍开关的用法。
“船主来了以后睡这里吧？”鳅泽问。
“不，这里是船长的房间，正好在操舵室的后面。主人房在楼下。”
“真豪华！”久世感叹道。
“主人房更豪华呢。”
“在空间有限的船上，船长的房间面积这么大，足以证明船长的地位。”看来冬川对此颇为了解，分析得头头是道。
船长室前面还有一扇门，那里是操舵室。
龙崎操纵着船舵，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方。他的身边到处是复杂的计量仪器，电子屏上显示的是船后的景色，叶山海岸已经离得很远了。
“在航行中，一般要有人在这里瞭望。大家应该不会来这里，如果进来，也千万不要碰这些仪器。”
客舱前方叫前甲板，上面摆放着一些白色长椅。阿东介绍说因为可以在上面晒日光浴，所以又叫阳光甲板。
“救生船一类的东西放在哪里？”我想起了爸爸的嘱咐。
“在飞桥甲板上。”阿东用手指着操舵室的天花板，“等一下会带大家去。现在先请各位到自己的房间，怎么样？”
大家都表示同意，跟着阿东走下船长室旁边的一段很陡的楼梯，来到起居甲板上。
甲板前部首先是主人房，白色的房门上装着金色的门把。走廊两侧排列着一扇扇茶色房门。
“船主上船后，可能会在房间里请大家喝茶，到时候大家可以好好欣赏一下室内。客房总共有六间，设计基本相同，大家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位置。另外，这里是浴室和卫生间。”
他打开正对着楼梯的一扇门，室内面积和商务旅馆的浴室、卫生间差不多，里面有淋浴设备和马桶。
“房间里没有浴室和卫生间，请大家共用。”
“这个梯子通到哪里？”鳅泽指着楼梯背面的一架通往下方的梯子问道。 “通到舱口。下面主要是机房，有燃料箱和水箱、发电机，还有洗衣机和烘干机，大家可以随意使用，不过地方窄了一点。”
“你睡在哪里？”
“那边有船员室。”阿东指着和主人房相反的走廊另外一头。那里也有一扇门，比客房的房门略大。
“船员寝室不是单人房，里面有三张双层床。如果是更远距离的航行，就需要配置多名船员。”
“原来如此。”
“嗯……”
众人沉默下来，打量着铺着厚重地毯的走廊、贴着手感类似山羊皮的浅驼色人造绒面革的墙壁，还有装着射灯的天花板。
我经常跟爸爸去国外旅游，也有过不少奢华的体验，但是乘坐豪华游艇还是头一遭。这让我对游艇有了全新的认识。
最后，阿东打开了身边一间客房的门。
里面并排放着两张单人床，床头上方各有一扇圆形的窗户。左边是放着台灯的写字台，床尾那头是衣柜和简易洗脸池。
“好，明白了。那我们就来分配房间吧。”冬川说。
“让我用楼梯旁边的这间吧。因为我要做饭，所以会频繁地去上面的厨房。”说这句话的是奈良井。
“辛苦您了。”
“反正客房多了一间，就不要用浴室旁边的这间吧，水声肯定很吵。”阿东提醒大家。
“那么，请两位女士住当中这两间，我们俩用后面两间，怎么样？”对于冬川的这个提议，鳅泽没有表示反对。
客房的门上用金属板标示着号码。从前面数过来一号房是奈良井，二号房没人住，三号房是久世，四号房是我，五号房是鳅泽，六号房是冬川。
分配完房间后，大家把各自的行李从船厅搬进来，在陡峭的楼梯上，几位男士都搭了把手。
我走进四号房关上门，在床边上坐了下来。
除了呜呜的马达声，四周一片寂静。
房间里贴着印有蓝色和灰色贝壳图案的壁纸，装修简洁干净。
圆形的窗户位于吃水线上方，外面是晃动的海面。凝望了片刻后有点头晕，我赶紧站起来，把皮箱里的衣服拿出来挂进衣柜。
然后，我取出巧克力色封面的日记本和水笔，放在桌上。
每天写日记是我从高中以来一直保持的习惯，我以此为荣。
让我养成这个习惯的也是爸爸。
——“ 爸爸从富山的小学毕业后一个人来了东京。在木炭铺子做小伙计的时候，每天都写日记。有时写得很简单，只有几行字，但是后来每次翻看以前的日记，都让我回忆起自己曾经多么穷困潦倒，被人当作蝼蚁对待，不知道尝过多少屈辱。这些经历让我更有斗志，发誓无论如何不能回到当初那种境地，一定要得到更多的财富和更高的地位，争口气给以前那帮家伙看看。虽然，小遥从小衣食无忧，但是爸爸建议你也试着写写日记。你长得漂亮，又有这么好的环境，应该要有抱负争取更好的人生。”
当初听爸爸这样说的时候我没有考虑太多，但是如今，我深深地理解了爸爸的心情。
没错，我要让自己比现在更美，进入顶层的上流社会……
这时候，室内忽然响起了《致爱丽丝》的旋律，接着传来阿东的声音。
“各位，我们准备在六点开始晚宴，请大家提早到船厅集合。”
天花板的一角有一个小扩音器，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我在洗脸池旁边的镜子前开始卸妆洗脸。洗脸池一侧装着一个小小的水箱，从龙头里流出来温热的水。
今天晚上船主不在，客人里也没有品貌非凡的年轻男士，其实没必要靓妆艳服。可我还是细致地重新化了妆，又花了不少时间精心挑选衣服。
船长倒不错，可惜配我老了些。
话又说回来，给中年绅士们来点视觉享受，也不是什么坏事。
我穿上橙红色礼服裙，戴着钻石耳环和吊坠走进船厅的时候，空气中已经飘着美食的阵阵香味。餐桌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冷盘和七人份的餐巾及刀叉。
门德尔松的小提琴协奏曲在室内低声流淌。
冬川和鳅泽坐在沙发上小酌。鳅泽身穿黑色西装，冬川换了件清爽利落的蓝色夹克，头上仍然戴着那顶有点脏的贝雷帽。
“呀，桶谷小姐，你真是太漂亮了，让人眼前一亮。”
果然，冬川站起来张开双臂迎接我。
“请不要用姓氏称呼我，叫我小遥好了。”
“小遥，来杯酒吧。”他用眼睛示意旁边摆满酒瓶的小推车。
“您二位喝的是什么？”
“我喝的是雪利酒，鳅泽先生喝的是基尔酒。”
“那我也喝基尔酒吧。”
我接过装着琥珀色基尔酒的玻璃杯走到窗前。
空中还残留着晚霞，灰色的海面上点缀着夕阳迤逦的红光，右前方可以看到陆地和闪烁的灯火。
“那是伊豆半岛吧。”不知道什么时候鳅泽走了过来，用他独特的鼻音说道，“我们即将迎来最美妙的时刻。”
“您第一次坐游艇出海吗？”
“曾经坐过朋友的小游艇。我这人对船啊飞机之类的机械向来敬而远之。这一次也犹豫了很久，不过现在觉得来对了。”
“是吗？这种程度的摇晃您不用担心晕船。”
“如果有什么不舒服请马上告诉我，千万不要客气，我这里不缺药……”
“啊，奈良井先生，这一身还真适合您呢！”身后传来久世响亮的声音。
我回头望向餐桌，只见奈良井头戴厨师帽，身穿厨师服，正端着一盘龙虾从厨房走出来。
“您一个人忙不过来吧，我来帮您。”
“不用不用，别客气，这其实也是我的兴趣所在。”
女律师穿着一件雅致的芥末色西装。
尽管我平时很少做饭，但现在也不能装聋作哑，只好朝她走过去。
但是久世并没有往厨房走去，而是用手抚摸着游戏桌，兴致勃勃地打量一切。我注意到她手上戴着和西装颜色相配的猫眼石戒指。 书架里放着一些外文书和游艇图集，还有四五本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推理小说，我在里面找到了一本我曾经读过的《无人生还》①，听说这是她的代表作。
“船主好像很爱看克里斯蒂的小说呢。”久世笑意盈盈。
“哎呀，这是什么？”我打量着游戏桌那边的装饰架，小声嘀咕了一句。金属圆托盘上放着一些陶瓷的小动物，一共有七个，分别被涂上红色、黑色、绿色、银色等等，每个动物都被描绘得憨态可掬。
“老虎、牛、猴、羊、兔……这是？”
“是老鼠吧。”久世凑过来回答。
“啊，真的是老鼠。太可爱了。”
“下面附有吸铁石，所以不会从台子上掉下来。”
“有点奇怪啊，十二生肖的装饰我倒是在朋友家里见过。”
“这些也都是十二生肖里的动物啊。不过只有七个，另外五个是丢了吧？”
我和久世相视一笑。
“你多大？”
“我属兔。”
“我属马。”
我们很自然地把视线再次转向装饰架，只见兔和马都在上面。
“呀，大家都到齐了。”阿东打开门走了进来，“差不多开始吧。”
阿东这句话一半是对着厨房说的。奈良井在里面回答：“好啊。”
“船长也会来吧？”久世问阿东。
“我请他来露个脸，过了大岛以后就可以切换成自动挡了。”
我刚才光顾欣赏伊豆半岛了，往左边一看才发现窗外有座很大的岛屿，近得就像要贴上来似的。
鹅肝、鱼子酱、烟熏三文鱼、烤扇贝、普罗旺斯海鲜汤、肉馅饼、鲜虾色拉等一些考究而又无需花太多功夫的菜品摆在餐桌上，十分诱人。
时钟指向六点后，大家在桌边落座，奈良井也脱下了厨师服，里面穿的是一件颜色鲜艳的夏威夷衬衫。
薄暮时分的天空上星光点点，感觉这些星星比起东京的更明亮耀眼。
“春宵一刻值千金，就是指现在吧。”鳅泽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阿东把船长从操舵室叫来一起参加晚宴，只有他们两位没有时间换衣服，龙崎还穿着黑色高领运动衫，这反而符合他精悍的气质。
“让大家久等了。现在刚到大岛的西面，你们看到了元町港的灯光吧？”
“那个灯塔是哪里？”坐在龙崎对面的久世指着右边问。
“啊，是稻取岬，在下田的北面。”
“也就是说船正在伊豆半岛和大岛之间往南开？”
“我打算晚上把时速减到八海里，减少一些噪声。”
奈良井打开香槟，给每个人倒了一杯。
大家提议由船长致词。
“那么，为我们有一次安全愉快的海上之旅干杯！”
“干杯！”大家一起举起手里的酒杯。
接下来，大家开始品尝菜肴，间或交谈几句。因为下午两点要到叶山码头集合，所以中午以前就离开了东京，可能没几个人吃过午饭。
“嗯，这个真好吃。”
“这些全是奈良井先生亲手做的吗？”
“不是不是，有一部分是我请东京的饭店做的。从明天开始……”
“那也很了不起，能准备这么多东西！”
“来一瓶沙布利白葡萄酒怎么样？”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热烈交谈，之后又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可能是填饱了肚子，情绪慢慢平静下来，想稍微休息一下吧。
冬川拿出烟斗，龙崎也在征询大家的意见后点燃了香烟。
门德尔松的协奏曲播放到了最后一章。
呜呜的引擎声、船头劈开波浪的水声、小提琴美妙得让人伤感的乐声，尽管存在这些声音，却感觉整个船厅被舒适满足的寂静包围着。
冬川把烟斗从嘴里拿开，似乎有话要说。就在这时——
猝不及防地，传来一声刺耳的噪声，打破了室内的空气；仿佛是测试话筒时发出的尖锐爆响，贯穿了大家的耳膜。
接着，耳边响起了一个清晰响亮的男声。
“诸位，请安静。我是审判官，请你们做好心理准备，仔细听我接下来的宣判。”
在座的人都瞠目结舌，面面相觑，说话的显然不是坐在桌边的哪位。声音好像从旁边传过来，带着一种震慑人心的冷酷。
我们还来不及找到发声源，声音又响起了。语速比刚才更缓慢，像是要把每个字都刻在听者的脑海。
“诸位，你们都曾以各种形式，犯下杀人的罪行。龙崎四郎，你在1970年5月，造成户田广男和布施邦康二人死亡。冬川牧彦，你在1971年8月，逼迫桥口由枝自杀。鳅泽弘，你在1980年2月，杀害了宫雪子。久世元子，你在1983年6月，置岩城坚次于死地。奈良井义昭，你在1983年9月，造成了上尾彻的死亡。东顺司，你在1984年7月，导致山边繁三发狂而死。桶谷遥，你在1986年4月，造成胁村雄一死亡。我再次声明，你们的行为事实上相当于杀人。你们这些被告，还有什么好辩解的吗？”
4
“刚才的那个，是什么？”几秒钟之后，鳅泽医生瑟瑟发抖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审判官”的声音已经消失，现在传来的依旧是门德尔松的协奏曲。
声音似乎是从游戏桌那个方向传来的，大家自然而然地把头转向那边，视线在电视和激光唱机附近搜索。
“啊。”不知道谁小声叫了起来。与此同时，阿东迅速从桌边站了起来。
唱片仍在旋转。旁边垂着的天鹅绒窗帘下面，有一个类似收音机的东西露出了一角。
阿东一把掀开窗帘。
那里藏着一个小音响，里面的磁带还在转动。阿东关上电源，慌忙把磁带从里面取了出来。
“就是这个，有人在里面录了音。”
“谁干的？”
“这……这个音响里装了一个定时器……哎，这是个可以提前一个星期设置的东西。” “一个星期？”
大家都围到那个音响的前面。龙崎、冬川、奈良井、久世四个人伸长了脖子，我和鳅泽站在他们后面。我对各类机械一窍不通，在自己房间里播放唱片对我而言都不容易。鳅泽也和我一样茫然不解。
“原来如此。这个东西是一个星期前就放在这里了……那么，在里面装定时器，让它今天晚上六点半左右开始播放是什么时候的事？”奈良井问道。
“这个现在还不清楚。”阿东回答。
“有可能是昨天或者今天吧。”冬川问，“你们两位是什么时候上船的？”
“昨天下午。”龙崎的声音听起来是在克制自己的感情，“我和阿东一起来准备了一些必需品，傍晚就下船了。昨天晚上寄宿在一个油壶①的朋友家，今天是早上九点来的。”
“船能上锁吗？”
“当然可以，我们有发动机和操舵室的钥匙。船厅从里面锁上了，起居甲板上各个客房的钥匙都保管在操舵室里。”
“这样说来，外面的人不可能随便进出这里？”
“当然。”
“这两天你们上船后，有没有人来过？”
“没有。”
“那能够在这里放磁带的只有船主或者你们两个啰？”
龙崎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也说不定是某位客人上船后放的吧？”阿东半开玩笑地反问。
“安排好房间后的一个半小时，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奈良井先生在这里准备晚餐。”
游戏桌和激光唱机位于船厅的一角，旁边就是厨房的门。
“奈良井先生应该在厨房和餐桌之间来来回回地端盘子什么的吧？”
“没错，那段时间门一直开着，并没有人……不对，我在厨房里用烤炉的时候，就算有人来过这里我也未必能发现……”
“有道理。总之，每个人都有可能。”冬川说罢点点头，似乎对自己的判断颇有把握。
“比起船主和船员，客人更有可能趁奈良井先生不注意偷偷把磁带放在那里，而且，奈良井先生自己最有条件这样做。”
听到这里，奈良井怫然色变，抿起了嘴。
“严格说起来，也不一定是刚才冬川先生提到的这些人。”久世开口了，她的语气让人联想起法庭上的辩论，“你们想想，这一个星期内，也有可能是别人上船装了这盒磁带。你们最近没有听船主说过什么吗？”问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她把视线转向了龙崎。
“没有，我们什么也不知道。”龙崎冷冷地回答。
“算了，算了，别胡思乱想。”鳅泽用略带嘲讽的关西口音说，“不就是个无聊的恶作剧嘛，我搞不懂你们为什么要在这上面如此较真。”
“对，正因为是个恶作剧，才更想知道真相。”冬川兴致勃勃地说，或者是刻意让自己表现得兴致勃勃。
“宣判我们每个人都犯了杀人罪，这个玩笑开得太过了，而且对医生您的措辞最严厉，说您杀害了一个女人。”
医生的脸一阵条件反射般的痉挛。可能是为了掩饰不安，他用细长的手指往上推了推眼镜。
“是船主导演的一场戏吧。”我表明了自己的意见，“这是给客人们的一个服务项目，就像是娱乐节目……”
“你不觉得和什么有点类似？”久世忽然转过头盯着我，“我刚才一直在琢磨，这个情况好像似曾相识……”
她凝视着我。难道她从和我的对话中找到了什么线索？
我和她不过是吃饭前在游戏桌旁边交谈过几句而已……
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转向里面的书架和装饰架。
书架上大部分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推理小说，其中我读过的那本是……
戴着猫眼石戒指的手伸过来，从书架上抽出了《无人生还》。
“对，就是这个！和这本小说里的情节如出一辙！”
“这本书我也看过，不过还是上学时看的，所以已经不太记得细节了。”鳅泽说话的同时，冬川也在旁边频频点头，表示自己也看过。
“这本书是阿加莎·克里斯蒂最杰出的代表作之一，多次被拍成电影，是和一首英国童谣相关的故事。不过……”
“我只听过书名。”奈良井用手抚摸着额头。
龙崎和阿东一直默默地站在旁边，可能也没有看过吧。
“大概的情节是，有十个人被邀请到英国的一座孤岛上……”久世紧张地翻着书，开始介绍起来。
“啊，不对，客人是八个，还有一对管家夫妇。岛上有一栋豪华别墅……叫什么岛来着……啊，对了，是德文郡的印第安岛。”
“印第安岛？”奈良井眨着眼角下垂的眼睛问。
“啊，这艘游艇叫印第安那号。”久世发出一声惊呼，“真的呢！我一直没注意到这一点。我刚才说的相似是……在小说里也是晚餐时猛然响起录音机的声音，宣判了在场十人的罪。喏，就是这里。”她翻到那一页给大家看了看，然后开始朗读。
“女士们，先生们，你们被控告犯有下列杀人罪。爱德华·乔治·阿姆斯特朗，1925年3月14日，你造成路易莎·玛丽克利斯的死亡。埃米莉·卡罗琳·布伦特，你……就是这样审判了所有人的罪。最后一句话是，被告们，你们还有什么好辩解的吗？”
“这不是和刚才的台词一样吗？”奈良井笑了起来。
“刚才那个录音最后也是这样说的吧。这本书最后的结局是什么？”
“一个一个，和童谣相同的方法……”
“童谣？”
“对，这本书和一首童谣有关系。”冬川在旁边插了一句。
“十个印第安少年这样那样的……”久世又找出了这一页。
“十个印第安小男孩，为了吃饭去奔走；噎死一个没法救，十个只剩九……六个印第安小男孩，玩弄蜂房惹蜂怒；飞来一蜇命呜呼，六个只剩五……就和这首童谣唱的一样，一个一个地……”
“一个一个地？”
“被杀了。” “对了，每个人的房间里都挂了一个写着这首童谣的镜框，对吧？”
鳅泽好像逐渐回忆起了书里的情节。
“但是，我的房间里什么也没有啊。”
“我房间里也没有。”久世马上表达了同样的意思。
“这可能是因为日本没有类似的童谣吧，所以没法模仿。”
“这里还有一些小东西……”我指着那七个小动物说，“我最近才读了这本书，好像是餐桌正中放了十个印第安小瓷人。”
“对，对，有这样一段。难道……”
“我完全没注意到这些东西。”阿东好奇地拿起小动物。
“猴子、老鼠、兔子……”
“哦，十二生肖啊。”龙崎似乎也是刚刚发觉，发出一声感叹。
“那么这里也有我的生肖吧，我属老鼠。”阿东说。
“我们的生肖也在这里，对吧？”久世和我对视了一眼，相互点了点头。
“我是昭和元年出生的，属虎。”冬川说。
“我属羊。”鳅泽不快地皱起眉。
“我属猴。”奈良井的声音也闷闷不乐。
“船长您呢？”
久世问龙崎以后，他隔了一小会才回答：“属牛。”
“果然如此。大家的属相都在这里，而且只有这七种……”久世倒吸了一口冷气。
一种让人心神不宁的紧绷感在室内弥漫开来。
“无论如何，大家先吃饭吧。”龙崎好像恢复了平静，指着餐桌说，“如果有必要的话，可以稍后再听一遍录音，大家讨论一下到底怎么回事。不过我要先回操舵室了。”
“我去吧。”阿东看着手表说。
船厅墙上挂着的船舵形时钟指着六点四十七分。
“快到七点了。”
“那就拜托了。”
阿东走出船厅，关上了门。
“原则上是每四小时轮一次班。”大家落座后，龙崎也坐了下来。
“请大家趁菜没凉赶紧吃吧。”奈良井一边招呼大家一边把海鲜汤分成小碗。
他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不禁盯着他的鬓角处出神，直到他把碗递给我才如梦初醒。
“谢谢。”
大家再次拿起了刀叉，冬川从冷酒器里拿出一瓶酒。
“这次来瓶红的吧。拉图堡怎么样？”
“那么，克里斯蒂的小说里，招待他们的主人是凶手吗？”给大家盛完海鲜汤后，奈良井问久世。
“这个，结局是什么来着？反正，一直都不知道到底是谁邀请他们的。”
她用餐巾擦了擦嘴，拿起小推车旁边的书摊在膝盖上，再次打开书。
“对，对，大部分客人只知道自己是被一个叫尤里克·诺曼·欧文的人邀请来的，但其实这个人并不存在。U.N.欧文，U—N—O，也就是UNKNOWN……”
“欸？设计还真巧妙啊。”
“UNO……”鳅泽反复念叨这几个字母，可能一不留神没拿好，刀掉在盘子里，发出尖锐的声音。
“这不就是宇野①吗？”
这下连龙崎也惊呆了，端着酒杯的手停在空中。
“是啊！”冬川拍了一下桌子，“这就更复杂了。哎，说不定宇野先生也发现了名字的巧合，才想出来这个恶作剧。”
“宇野先生啊……”不知道是谁忧心忡忡地嘀咕了一句。
宇野一族的生意涉及电气化铁道、石油、保险、百货等诸多行业，旗下拥有多家大型企业，形成了一个财团，在日本可谓家喻户晓。年近九十岁的家族统帅宇野刚太和发妻、情妇总共育有七八名子女，儿子和女婿分别管理这些大型企业，孙辈和众多亲戚们也身居要职。宇野一族到底有多少成员，分别占据何等地位，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外界无从知晓。
其实，我也不明白自己这次到底是应宇野家哪位成员邀请，反正当时听到是宇野家的人，就认为无论如何不是一件坏事。
“或许，明天宇野家的人在御前崎上船后，会把这些当作一个笑话来讲吧。”喝得满脸通红的冬川，说话已经有些含糊不清了。
“但是，仔细想想……”久世一边合上书，一边自言自语，“明天到底是宇野家的谁来呢？”
第二章 邀请者是谁
1
闹铃声把我从睡梦中唤醒。两张并排摆放的单人床旁边的床头柜上放着收音机和闹钟，昨天晚上我把闹钟设置为七点五十分。
我按停闹钟，在床上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
昨晚大概十点半，我回了房间。虽然晚餐当中响起莫名其妙的录音，但后来大家一致认为那是船主的恶作剧。
之后再也没有人提起那件事，大家一边吃饭一边漫无边际地闲聊。虽说是漫无边际，可是这些都是有地位有教养从事专门职业的人，所以闲聊也妙趣横生；而且他们还不忘照顾到最年轻、最缺乏人生经验的我，特意选择一些我也能加入的轻松话题。
晚餐非常丰盛，酒也都是上乘佳酿，我喝了不少拉图堡红葡萄酒。
然而不可否认，我的心中还是泛起了莫名的不安和一丝受到威胁的紧张感。
就算是恶作剧，宇野家的人到底是怎么查出来的呢？关于我和胁村雄一的关系……
但我很快把这个念头驱逐出了脑海。在日常生活中尽量避免让烦心事影响自己，只考虑眼前最重要的事情。这是我从爸爸那里学来的人生法则。
饭后不久，龙崎去交接，换阿东回来吃饭了。
九点左右晚餐结束，奈良井开始收拾碗碟。大家一起把盘子拿到厨房，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洗碗机就可以了。
奈良井说他要准备明天的早饭，所以留在了厨房里。其他人坐在沙发上继续喝酒。
快到十点的时候，奈良井从厨房里出来了。我和久世，还有奈良井三个人一起下楼，回到起居甲板上。
久世先用浴室，然后是我。我回到房间时差不多是十点半。
我和平时一样写完日记才上床睡觉，当时已经过了十一点。 在我思念爸爸的时候，胁村的脸突然从黑暗中浮现了出来。
“桶谷遥，你在1986年4月，造成胁村雄一死亡。”高亢的录音声在耳边回响，我盖上毯子努力让自己快点入睡。
幸亏船身轻轻摇晃宛如摇篮，我很快就陷入了深深的睡眠之中……
想起早饭是八点半开始，我精神抖擞地起了床。
拉开枕边的窗帘，灿烂的阳光照了进来。窗的下半部是清澈碧蓝的海水，上半部是耀眼透亮的天空。
我洗好脸，换上一件柠檬色小西装，简单化好妆后走出客舱。
打开船厅门的一瞬间，烤面包的香味立刻飘了过来，但是厨房里空无一人。
冬川、鳅泽、久世三个人站在甲板上。冬川抽着烟斗，几人凭栏远眺。
我走过去和他们打招呼。
“今天又是好天气。”我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海风，“船现在开到哪里了？”
“刚才问了阿东，他说在伊豆半岛南边。”冬川回答，海风吹拂着他贝雷帽下露出的灰色鬈发。
“已经看不见陆地了啊。”
“现在四周都是海面，阿东说再开一段会遇上黑潮。”
四面都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可能因为船开在外海，虽然天气晴朗，风浪却很大，船身晃动得也比昨天厉害。
“今天傍晚在御前崎靠岸，对吧？”背对我站在船尾的鳅泽转过身来说。
“嗯，不是说船主会上船嘛。”久世回答。
鳅泽把视线投向大海，把眼镜往上推了推，又慢慢地转过身来。
“我后来一直盘算，今天见到船主我先要问问他昨天录音的事情。就算是恶作剧，那些话也太过分了。我要听听船主怎么回答，说不定我就在御前崎下船。”
冬川和久世对视了一眼。鳅泽昨天还说搞不懂大家为什么如此在意一个无聊的恶作剧。
“您没必要这么生气。”冬川一边做颈部舒展运动一边说，“这只是个黑色幽默，我还庆幸自己又多了个写散文的题材。当然了，录音里说鳅泽先生您杀害了一个女人，罪行最为严重，也难怪您无法接受。”
“你什么意思……”鳅泽气得太阳穴上青筋暴起，“你不是也逼死了一个女人吗？”
一瞬间，两个人屏息睨视着对方。
“无论是杀了某某，还是导致谁死亡，只不过是措词的不同，说到底大家都犯了同样的罪。”
鳅泽医生加上一句，语气稍微平缓了一些。
“说什么‘你们的行为在事实上相当于杀人’，这完全是胡扯八道。”
“我也赞成找船主问清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是啊。希望尽快搞清楚状况。”
看到两人握手言和，我如释重负。这次我是特意来散心的，可不愿意每天剑拔弩张。
“但是，也不能保证问了船主就能真相大白。”久世摸着脸颊，表情复杂。
“何出此言？”
“因为也有可能是眼下在船上的某个人把磁带放进去的。”
“你的言下之意是……印第安那号、宇野这个名字，还有那些陶瓷动物……”
“名字相同可能是偶然，说不定有人利用了这个偶然。那些陶瓷动物可以上船后再放上去，那两个船员好像之前也没察觉。”
“如果真是哪位客人捣鬼，那只有奈良井先生了。”冬川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舔了舔嘴唇，“我们分好房间后，他马上就去了厨房，后来一直在那里。”
“这样一说，我也觉得那人有点不对劲……”说到这里，我慌忙回头瞥了一眼船厅，餐桌附近没有奈良井的身影。
“什么？”久世凑过来问。
“那个……有可能是我搞错了……那人说自己是职业高尔夫球选手奈良井，对吧？因为我以前看高尔夫精英赛，所以一开始就感觉似曾相识。听他自我介绍后，我也恍然大悟：原来是打高尔夫的奈良井啊。”
“嗯。”
“但是，昨天在餐桌上他给我们分汤的时候，我在近旁看到了他的侧脸，发现一件怪事。打高尔夫的奈良井先生的右眼角有一块伤疤。疤虽然不大，但是电视里放特写镜头时会因为光线原因很显眼。五六年前他还不时能赢球，所以报上也登过他的照片。”
“奈良井先生……也就是说现在船上的这个人，脸上没有伤疤？”
“没有，昨天我就觉得蹊跷。”
“是他冒充别人？”
“嗯，怎么说呢，毕竟我也没有见过奈良井先生本人……”
我看着这两位男士，想征求他们的意见，可他们的表情也模棱两可。
“我不太懂高尔夫……”
“我只知道那些有名的选手……”
“他的烹饪技术还是不错的。”久世说。
“他的真实身份会不会是厨师？”冬川半开玩笑。
“先别管这些了，该吃早饭了吧。”
听到久世的提醒，我看了看表，已经快八点四十了。
站在甲板上感觉有点冷了，我们陆续走进船厅。
室内仍然弥漫着面包的气味，但是闻不到咖啡香，厨房也还是昨天的老样子，似乎奈良井并没有起来做早饭。
“奇怪，昨天是他说八点半吃早饭的呀。”冬川歪着头疑惑不解。
“睡过头了吧。”
“但是昨天他不是说打高尔夫的人都习惯早睡早起吗？”
“会不会是晕船了？”鳅泽眉头紧锁，“有时候看似身强力壮的人往往最容易倒下。我去看看。”
医生走出船厅下楼后，我和久世进了厨房。
“看来只能靠我们两个了。”
“您平时做饭吗？”
“我可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呢。每天早晨上班前都给丈夫和孩子们做好早饭。”
“啊，这里有烤面包炉。”我看着烤箱旁边说。
“昨天晚上事先设置好了，今天早上八点自动开始烤面包。”
“怪不得闻到面包香味，那也就是说奈良井先生果然没有起床……” 久世打开冰箱，我开始准备煮咖啡。
听到开门的声音，我们回过头去。
鳅泽医生盯着我们，脸色苍白，有些精神恍惚。鹰钩鼻上的眼镜滑了下来，目光涣散没有焦点。
“那厨师怎样了？”久世打趣地问，“还在床上？”
鳅泽轻轻点了点头。
“晕船这么厉害？”
“不是晕船……比晕船更严重……”
“……”
鳅泽喘了一口气，嘴里发出奇妙的叹息声：“奈良井先生，死在床上了。”
2
“胡说！”久世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嘴唇有些痉挛，“请不要开这种玩笑！”
“是真的，我的心现在还怦怦乱跳。”
我也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在胸口。
叼着烟斗的冬川走到鳅泽身后，问道：“怎么回事？”
鳅泽回过头，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他动作缓慢呆滞，眼镜也滑落在鼻尖上。他看着冬川重复了一遍：“奈良井先生，死在床上了。”
“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你们自己去看一下就知道了。”
鳅泽打开门走了出去，大家都默默跟在后边，从船长室旁边那个陡立的楼梯往下走去。
起居甲板上，中间走廊的两边是客房。奈良井的房间是楼梯右边的一号房。
鳅泽没敲门就推开了门。
房里并排放着两张单人床，奈良井仰面躺在外侧床上。他身上胡乱缠着毯子，穿着条纹睡衣的上半身探到床边，右手垂向地面。
冬川跑到跟前，鳅泽和久世也紧跟在后面，而我走了两三步就走不动了。奈良井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以及向上翻的白眼映入我的眼帘，我忍不住转过头去，几乎站立不稳。
“奈良井先生……奈良井先生！”冬川一边大声呼唤，一边摇晃他的身体。
“真的……身体已经冷了……”
听到这句嘟囔，我鼓足勇气把视线移回来。
从鳅泽和久世之间的空隙，能看到奈良井的脸，和刚才一样，他翻着白眼纹丝不动。
“已经没有脉搏了，瞳孔也已经完全扩散了。”
鳅泽扒开奈良井的眼睑，从口袋里取出小手电筒照射他的瞳孔。
“刚才我也不敢相信，所以回房间拿来手电筒检查他的瞳孔，确认死亡后才去通知的大家。”他轻轻地合上奈良井的眼睛。
“但、但是，死因是什么？”冬川问。
“尸体表面没有外伤，也没有明显特征，现在只能说可能是急性心肌梗死，具体原因要解剖后才清楚。”
“难道他有心脏病？”
“半夜里一个人痛苦地……？”久世问鳅泽。
“他脸上的表情很痛苦，所以有可能是半夜里突然发病，如果他当时能爬到我的房间，或许还有办法抢救。”
“真可怜……”久世泫然欲泣地双手合十。看到两位男士也在为死者祷告，我便也效仿他们。
过了一会，久世抽泣着整理好凌乱的毯子，盖在奈良井脸上。
我这才敢靠近床边。自从小学二年级母亲生病去世以后，我再没有亲眼目睹过去世的人。我只模糊记得母亲去世后的脸，留在记忆里的是被放进棺木前母亲的身体。我触碰过，不但没有体温，而且冰冷得如同石头，让人不寒而栗。
别人的尸体对我而言，又可怕又肮脏，我根本不敢细看。
久世认真地整理着毯子，还蹲下身把奈良井的右手也放进毯子里。
“啊……”她发出一声惊呼，“注射器，这里……”
奈良井右手边十厘米处的地板上滚落着一支注射器，应该是从他手里掉下来的。旁边还有一个塑料袋，想必是装注射器用的。
鳅泽迅速捡起注射器，举在半空中观察。
注射器里面基本上是空的，只残留着少许透明液体。
鳅泽把注射器放在鼻前闻了闻，然后搁在床头柜上。
他掀起毯子露出奈良井的手，卷起死者左袖，凑上去从手腕处开始仔细检查。
片刻之后，他长吁了一口气。
“就是这里，你们看，有注射的痕迹，对吧？”他拽过奈良井的手腕，指着靠近腋下的一块地方让大家看，只见发青的手臂上有块米粒大小的血痕。
“就注射在这里。”
“注射什么？”冬川问。
“有可能是劳德力莘……注射器里还剩了一些无色无味，类似水的液体……”
“劳德力莘，不就是以前印第安人涂在箭上的毒药吗？”
听到久世的这个问题，冬川好像也意识到了什么，频频点头。
“是啊。我曾经读过一本书，有几个发现亚马孙河的探险家被印第安人用涂了劳德力莘的毒箭射死了。”
“嗯。以前劳德力莘被叫作印第安人的箭毒，主要是被南美原住民用来狩猎。但是现在很多医院都把它当作肌肉松弛剂使用。天然劳德力莘采自植物，因为稀少而价格昂贵，所以现在一般都采用化学方法合成。”
“……”
“做大手术的时候，这是一种为了让呼吸暂停好便于插入气管，或为了防止肌肉痉挛而起麻醉作用的特效药。不过现在被认为是毒药，一旦过度注射就会让呼吸肌麻痹，导致人窒息而死。”
“您的意思是，奈良井自己注射了劳德力莘？”
“这个究竟是不是劳德力莘，光凭目测还不能肯定……”
“这个自己也能注射吗？”
“嗯，可以。一般是静脉注射，但也可以肌肉注射。不过，我觉得蹊跷的是，这个注射器……”
鳅泽对比着注射器和塑料袋，袋子里似乎有注射器的盖子。
“无论如何先报告船长吧？”我终于能够开口说话了。
“快点和警察联系，一调查不就什么都明白了吗？”我虽然惴惴不安，但也有冷静的一面。
“对啊，应该告诉警方。”冬川也响应我的建议。 三个人一起回头看我，刚才他们可能忘了我的存在。
“船长可以用无线电和海上保安厅联系吧？”我跑出房间，好几次差点在铺了地毯的楼梯上跌倒。
一打开船厅的门，我差点儿和阿东迎面撞上。“我刚才还纳闷大家都去哪里了，还没吃早饭吧。”
我飞快地对一脸惊讶的阿东介绍了刚才的大致情况。
“奈良井先生死了？”阿东惊叫起来，夸张地扭曲了面容。
“我刚才也不敢相信，但是……大家都在下面，你快去告诉船长。”我说话的语气变得像是在命令爸爸的用人。
阿东尽管怏怏不乐，但还是出去走到操舵室门口敲了门。
听到阿东在里面报告情况，我回到起居甲板。
那三人还在房间里，不过已经离开了床边。久世在翻看抽屉里的东西，冬川打开衣柜向里张望，鳅泽站在床头柜边。
我立刻意识到他们在找遗书。
“我刚才跟阿东说了，他们应该马上会来这里。你们找到什么了吗？”我问鳅泽。
“没有……”
他推了一下眼镜，视线仍然停留在桌上的注射器和塑料袋上。袋子上印着生产厂家的名称和编号。
“奈良井先生是自杀的，对吧？所以一开始就准备了药水和注射器……”
我渴望听到肯定的回答。
鳅泽医生歪了歪头：“我刚才也是这样以为的，但是……这个注射器是我的。”
3
位于驾驶甲板最前方的操舵室里，洒满了明晃晃的阳光。
在宽三米长一米左右的空间里，到处摆放着复杂的仪器。中间是硕大的船舵，眼下阿东正站在舵前方的踏板上。
紧急无线设备就在后面配电盘的旁边。
“这里应该是下田海上保安部的管辖范围，我马上和他们联系。”
龙崎说完，麻利地拿起无线电对讲机的话筒，我们四个人咽了口唾沫，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狭窄的操舵室里总共有六个人，我们四位客人分别站在龙崎的两边。本来这种联络工作交给船长就可以了，然而，出于一种奇妙的心理，大家在潜意识的支配下采取了一致行动。
我也不例外，我本来是在外面走廊上等待，看到另外三人挤进了操舵室，就也下意识地跟了进来。
龙崎拿下话筒，里面传来“嘀”的声音。接着，他按下另一个开关。与此同时，刚才话筒里的杂音通过扬声器传了出来。
他按了话筒中间的一个键，墙壁上的一盏红灯随之亮了，同时杂音消失，看样子是无线电开始发送信号了。
“呼救呼救。我是印第安那号，我是印第安那号。”
红灯一闪一闪地，对方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是海上保安厅。请讲。”
“船内发现死者，一名男性客人在客舱里自杀。请讲。”
“请告知地点。请讲。”
龙崎转头瞟了一眼船舵右边的卫星导航仪，答道：“北纬34度55分，东经139度26分。请讲。”
“请调频到2150。请讲。”
“明白，马上调频。”龙崎又按了一下开关，传来“嘀”的一声后，开始发送信号。
“我是印第安那号，我是印第安那号。海上保安厅，请讲。”
“我是海上保安厅。”是刚才的男声，“请介绍详细情况。”
对方的语速比刚才略微缓慢了。
“印第安那号昨天十五点从叶山码头出发，计划一周后抵达那霸。现在位于伊豆半岛以南四十二海里，北纬34度55分，东经139度26分。今天早上九点，一位三十一二岁的男性乘客被发现死在客房的床上。乘客中的一位医生检查后，怀疑这名男子自己在手臂上注射劳德力莘后，大约于今天凌晨死亡。接下来应该采取什么措施？请讲。”
“需要紧急救援吗？请讲。”
“不，我认为并不需要。请讲。”
“那么……”对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对策，“现在附近没有巡航船只，请尽快在御前崎靠岸。请讲。”
“明白。”龙崎放下听筒，灯也随之灭了。
“你们都听到了。估计下午两点半左右能到御前崎港。”
他简短地说完，开始给阿东下达指令。
我们四个暂且松了一口气，离开操舵室回到船厅，各自往沙发或椅子上一坐。
“为了让我们都听到，用了扬声器。”冬川的声音有些疲惫，“能够直接听到和海上保安厅的对话，让人更放心了。”
“好像提到过调频……”
冬川点点头，耐心地解答了我的问题。
“一开始无线通信用的是2181这个频率，国际紧急无线电话。不光是海上保安厅，还连接到附近所有港口、商船、渔船上。这条线路不能长时间被占用，所以介绍详细情况的时候，一般会切换到类似普通电话的无线，只和海上保安厅通话。”
“您知道的可真详细，冬川先生。”
“哎，其实我也算经常坐游艇，和几个朋友一起买了一艘远洋快艇，有时候也出海……”
“怪不得您对此很熟悉。”
“船正在转向，波浪的角度不一样了。”
他侧耳倾听，好像船正在慢慢改变方向，但我丝毫没感觉到。
“最近的港口只有御前崎吗？”久世问。
“这么大的游艇，能够靠岸的港口也有限。”
“而且，船主也在那里等我们。”
一提到船主，沉闷的空气开始在室内弥漫开来。昨天晚餐时冷不防响起录音，自称是审判官的男人用冷酷的声音揭露了七人的罪行；然后又是天亮以后的事件。虽然那盒磁带肯定和奈良井的死毫无关联，但这些事情相继发生，让大家莫名地恐惧起来。
“奈良井先生是几点钟去世的？”冬川挺直脊背问。
“船长说是凌晨。”
“脸和手已经开始变冷，下巴和颈部也开始僵硬。从这些来判断，应该已经死了四五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