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漫山遍野，萤火飞舞。那些萤火在黑暗里特别的明亮，就像飞舞的雪花一样。有一点萤火飞到了赵小军的面前，上下地跳动着，像是有意地引诱他。他向前动了一下，那点萤火果然就向前飞一下。他停了，萤火就也停着，只是依旧在他的眼前上下绕飞着，就像是一只蝴蝶。
　　好奇心促使他跟着它走，还有小男孩内心的那种勇敢。山上到处是石头，大大小小的。树林里也到处是枝蔓，中间还有一些细长的竹子。月亮很圆。树林里光点斑驳迷离。他听到了姐姐在喊他，但他却不想理她。他看到一扇门，然后走了进去。门里面却是另一个天地，四下里漆黑的，也格外的寂静，正当他有些疑惑时，从天上投下了一束光，像是正午的阳光照在一个水潭里。水潭清澈见底，他看到有许多小鱼在石头缝里游动。他正想下水捉鱼却发现石头缝里蹿出一个黑黑的东西，径直向他扑面而来。他吓了一跳，向后一退，就撞到了学校教室的墙上，把不知什么地方的窗玻璃打得粉碎……
　　屋里漆黑的，静得很。赵小军吓醒，他摸了一下床边，并没有碎玻璃。他总是做梦，几乎天天晚上做梦，做各种各样的梦。许多时候翻个身就又睡着了，第二天就全然忘了曾经做梦这事。但这个晚上的梦，他记住了，因为他没能再睡着，被吵醒了。
　　2
　　那个晚上全村的人都被惊动了。不知道是谁在外面喊了一声，或者没人喊，然后所有的人突然发现整个屋子里都亮了起来，像是点着了一万盏灯泡。太亮了，亮得就像是太阳突然降临到村里来了。显然应该是外面先明亮起来的，亮如白昼，只是一下没反应过来。有些人已经睡着了，有些人还没睡。然后所有的人都从自家的屋里跑了出来，看到外面整个天空都是通亮的，亮得晃眼，地面上连一根针都能看得清。天空的西南方向一个巨大的火球正向这里奔袭而来。伴随那火球吓人的明亮，还有强烈的呼啸轰鸣声。所有的人都吓住了，抬着头张着嘴巴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其实整个过程也许就只是几秒钟的时间，火球就在山那边爆炸了。
　　整个大地都在抖，空气也在抖。牲畜和家禽在栏里、圈里都躁动起来，狗吓得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少数人家的窗玻璃瞬间碎了一地（后来发现山沟那边不远处的学校的玻璃也都碎了）。巨大的冲击波就像一只无形的手，把所有站在屋外的人都向后重重地一击，头发像受了静电吸引一样，全向后飘起来。有人还踉跄着跌倒了，耳朵里“嗡嗡”地响了好久。村口三毛家的一个草棚子被推翻，茅草就像仙女纷乱的长发在飞舞。爆炸的火球在半空中像烟火一样绽放开来，散落在前面的山上以及村子前面的那片长满了玉米的田地里。
　　村子瞬间又归于黑暗，比原来黑得多的黑暗。
　　黑暗而安静。
　　安静是因为村里的人不多，青壮年几乎都走光了，到山外面很遠的地方打工去了。很远有多远，村里的人是没概念的，总之是很远。他们从外面回来，坐车，转车，也要好几天。村里大多是老人、妇女和一些孩子。赵小军就是和姐姐们随着爷爷生活，父母都在外地打工，每年过年时才能回来一趟。有时春节也不一定能回来，没钱，或是没时间。奶奶身体不好，在县医院看过一次没治好，后来就回来了。心脏上的什么毛病，赵小军听不懂，只听大人说这种病要到大城市里治疗才行。就在前一年的秋天，奶奶死了。家里很多事就是爷爷一个人在收拾，姐姐小菊和小莲帮着打下手。小菊比小莲大两岁，小莲比小军大两岁。
　　他们都还上学，小菊和小莲一起上四年级，小军上二年级。学校里现在有个新老师，是从城里来的，大家都叫她刘老师。
　　刘老师很年轻，说是大学才毕业不久。没人知道她会在这里留多久，一年或者两年，也许更久。这里曾经来过两三批大学生，很多时候是寒暑假来，来去匆匆。
　　姐姐们都很喜欢刘老师，因为她唱歌唱得真好听。她更像城里幼儿园的老师，喜欢和学生做游戏。刘老师叫刘芸，据说她家在一个海滨城市。城市不大，但到底也是城市啊。有人说她家是海滨农村的，但也有说她的家里很有钱，谁知道呢。不管她家有钱没钱，她总归是一个好人。
　　刘老师衣着鲜亮，长得漂亮。村里的老人说她像是电视里的。和刘老师一起来的，还有三个年轻的男老师。他们是一起结伴来的，其中有个于老师据说是追随着刘老师来的。
　　这个学校是新建的，没几年。这里原来是没有学校的，村里的孩子上学要到好几里地外的邻村。村子越来越大，人口也比原来的多。小孩子就像雨后的蘑菇一样，一个个冒出头来。到了年龄了，送进学校读书是最妥当安逸的了，村里人全放了心。识多少字不重要，重要的是娃们有了去处。
　　赵小菊在黑暗里收到了刘老师的短信，说刚才那是“流星”，只是这个“流星”比平时看到的大，因为它很近。手机亮了一会儿，屋里就又暗了。那是一部老款手机，原来是妈妈用的，去年特意留下为了平时方便和家里联系。但他们一般有要紧事了，才会打电话回来。赵小军有些妒忌赵小菊，她总是把手机当成自己的财产。又黑又静的村子，在后半夜起了风，呼呼地响。赵小军挨着爷爷睡，睡得特别的踏实。
　　爷爷对这个晚上发生的事，一点儿也没有大惊小怪。
　　3
　　远看小学校很静，蓝天白云，小山下孤独地立着，一点儿声音也没有。走近了，才能听到老师们在讲课，或是学生们在整齐地读书，书声琅琅。
　　“我们经常看到的流星，特别是夏天的晚上，对吧？那些掉在地球上的流星就是陨石。但很多陨石是落到了人迹罕至的地方，掉到南极、北极、大海里、森林里。”于老师指着黑板上挂着的一张彩色图片说，“所以我们平时是看不到它，找不着它们的。”
　　底下传来一阵骚动。
　　于老师黑瘦细高，戴着一副宽边的黑框近视眼镜。他的脸上长满了暗红色的痤疮，所以他留着长长的头发尽量地把脸颊遮盖一部分。
　　“陨石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那些星星离地球非常遥远，火星最近离地球也有五千五百多万公里，最远的超过四亿公里。”——底下传来一阵惊叹声。对于这些孩子来说，他们需要知道的东西太多了。“所以，我们通常计算宇宙间的距离不用公里，而用光年。” 　　学生们发出了一阵哄笑。
　　于老师完全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哄笑。他看到好多孩子把目光集中到赵小军的脸上，对他挤眉弄眼。赵小军脸红了，有些恼怒，奋力地用胳膊捣了一下他的同桌。
　　“一光年是多少呢？”于老师转过身去，一边在黑板上奋力板书一边在嘴里念叨着，“是9.46乘以10的12次方千米。”那个12的“2”写得有点儿大，尾巴拖得太长，像是一颗彗星，所以他用手抹掉了，黑板上留下一片灰白色。重新写了一个“2”，像是个小鸭子。手里的粉笔头已经太短，捏不住了。所以，他重重地砸向了窗外。
　　“这些你们现在还不懂，以后上了初中才会学到。”他拍了拍手上的粉灰，希望下面能安静下来。
　　学校在一片空地上，两排瓦房算得上这里最好的建筑了。后排其中的几间是办公室和宿舍。这里一共有好几十个学生，每个班人数不一。这里只有一到五年级，六年级就得到很远的镇上的一个学校去。教室前面是一大片空地，光秃秃，一根旗杆，课间孩子们在这块空地上做操，或是追逐嬉闹。赵小军上二年级，两个姐姐就在隔壁的班上。他的成绩不太好，因为他爱玩。他一点儿也不喜欢读书。但他还是喜欢上学，因为学校里有好多同学。这些同学来自于附近两三个村子。
　　赵小军的爸爸叫赵光年。
　　最先发出笑声的，就是班上的几个同村的学生。他们朝赵小军快活地扮着调皮嘴脸。给谁家的大人起绰号，是孩子们的一大乐事。有些同学的父母有特征，刘六指、钱大屁股、赵小眼……赵光年的外号不好编，他长得比较周正。孩子们也是忌讳别人直接叫自己父母名字的。所以，于老师说到“光年”的时候让他们有些小小地兴奋。
　　赵小军有些想赵光年了。
　　父母和村里别的成年人一样，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打工。都是苦力活儿，比种地要辛苦得多。可是，种田挣不到什么钱，只能填饱肚子。他们最初还想带上赵小军到外面去，但一直也没实现，因为他们并不常在一个地方。长则八九个月换一个地方，短的三两个月就换地方。他们居无定所。赵小军很想随他们一起到外面去，看看外面世界的样子。赵光年每次回来都允诺说，将来一旦安顿好，一定会接他到外面去的。
　　“你是个傻蛋。”赵小莲有时就这样说他。
　　赵小军就很恼。他不相信父母是在有意骗他，但他有时的确会怨恨，因为他对别的小伙伴们炫耀过，说父母有一天会带他到外面的大城市去。
　　“那你不上学了吗？”他们好奇地问。
　　赵小军就得意地说：“不上了。”
　　别的小伙伴们就露出满脸的羡慕神色。他们也不想上学，喜欢漫山遍野地跑，自由自在的，快活，更别说能去外面的世界了。但他们知道不能和赵小军比。赵小军是他父母接连生了两个丫头后才得到的男孩，宝贝得不行。
　　就在隕石坠落的一周后，村子里出现了一两个陌生人的身影。他们的形迹可疑，鬼鬼祟祟。他们不好好地在路上走，倒是在田里、沟里、小山里到处转悠。他们低着头，就像是要在地上找金子。他们的出现，很容易引起村里人的关注甚至是警惕。
　　村里平时根本不会有外人来，刘老师他们当时来的时候在村里引起过不小的轰动。村里人开始不太相信有“支教”这样的好事，直到乡里的文教助理又做了解释，才将信将疑。他们像看热闹一样，连续多天拥到学校去，看新来的这些城里小青年是如何生活的。学校里没有多余的空房子，只是在边上又搭建了一个简易的板房，据说还是他们自己掏的钱。板房隔成了两间，大间住的是男青年，小的是属于刘老师的。
　　到了周末，小学校安静了下来。男老师们在操场上打篮球，刘老师则常常是在房间里听音乐。操场一边的双杠成了晾衣架，上面晾着年轻老师们的衣服。鲜艳的花衣服一定是刘老师的，而深色的衣服大多是男老师的。刮大风时，村里还有人捡到过漂亮的镶有蕾丝边的胸罩和黑色内裤。
　　赵大军没事就经常爱到小学校闲逛。
　　他是赵小军大伯家的儿子。
　　赵大军初中都没有读完，按理这年纪他应该出去打工了。他在村里已经晃荡好几年了，也许再过一两年就会出去闯世界的。
　　虽然是他的哥哥，但赵小军却一点儿也不喜欢赵大军，因为赵大军欺负起赵小军一点儿也不手软。赵小军只有和赵小菊和赵小莲一起上学放学，赵大军才不敢欺负他。他只是远远地看着他们。
　　“大军你为什么总要欺负小军？”有时爷爷也挺不高兴的，训斥他。
　　赵大军却不承认，也不否认。
　　“他应该继续读书的，”刘老师有次对赵小军的爷爷说，“他总是远远地盯着学校看，是不是又想读书了呢？”
　　爷爷在喉咙里哼了两声，拉长声调说：“那不太可能的。他天生不是读书的料，现在可能早把过去学过的东西忘光了。用不了多久，他就要出去打工啦。”
　　村里人渐渐习惯并喜欢上了这几个年轻人。有人甚至说他们中的一些人可能会留下来，三年，甚至是五年。但大多数人不相信。赵小菊却相信刘老师会留下来，她说她亲耳听到刘老师说自己会留下来。她很希望刘老师真的能留下来，因为只要她还在这里，就很可能会帮助她说服家里人让她去读乡里的初中。
　　刘老师喜欢赵小菊，说她聪明。
　　聪明的赵小菊发现了来到村里的陌生身影，就警告赵小军不要乱跑，“说不定是人贩子，把你卖掉。”赵小军却一点儿也不害怕。他觉得赵小菊这样说，很傻。
　　仿佛是一夜之间，村里村外来了许多人，他们像是在到处找什么，漫山遍野地。连晚上都有人打着手电，在田里、小河沟里寻找。虽然山上许多树都秃了，田野里的庄稼也早没影了，可是感觉像是有无数的萤火虫在飞，又像是鬼火在乱跳。很快，村里人都知道了，他们是来找陨石的。据说山那边的村子里也有人寻找，都是外地人，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来的。这天寒地冻的，他们找寻得那样认真。
　　这些人真是莫名其妙，村里人这样想。从那些人的衣着看，应该都是城里人，来自远方，来自不同的地方，因为他们说话的口音并不是一个腔调。村里人不知道这些人找陨石干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找到了没有。村里倒是有人真的在田里或是山上捡到过黑黑的小石头，全然不当回事。直到沟边那头的刘二瘸子捡了一颗，被一个城里来的戴墨镜的大胖子三千块钱买走，才引起了轰动。 　　村里的人都坐不住了，也纷纷到田里或是山上，到处去找。赵小军的爷爷还带上了锄头。各家各户都捡了一些大大小小的石头回来，有的像鸡蛋那样大，有的则像是麻雀蛋那样大。它们被搁在窗台上、灶台上，甚至就堆在院子里的一个角落。
　　赵小军的爷爷也捡了一些回来，但很多只是山上的普通石头罢了。最夸张的是一个中午他带回了一颗大石头，很沉。他自己也觉得有点儿说不过去，所以捡回来后就又扔在猪圈里。猪在石头上拱来拱去，踩来踩去，很快就使它陷进了淤泥里。他挑了几块小石头，让一个城里人看了，那人看了看，说完全不是陨石。
　　那人和戴墨镜的胖子是一伙的。
　　“这样子总是不错的呢。”爷爷说，“这么多，三千块钱全给你。”
　　“老头你说笑呢。你白送给我，我也不要。”
　　“两千，两千。”爷爷说。
　　“一千我也不要的。”
　　爷爷觉得这些城里人不太好说话。
　　4
　　一场大雪突然来了。下得好大。山上灰蒙蒙的。
　　学校放寒假了。别的老师都走了，只有刘芸还没走。于老师在前一天也走了。他试图劝说刘芸和他一起走，但她却拒绝了。她懂得他的心思。刘芸有点儿不想回家，因为她不想面对父母焦急的眼神。他们多么希望她能迅速地找到一份工作，安定下来。但她却选择到这样一个地方来支教。他们是担心的。他们当然不懂得她内心深处的隐秘。她也不想对任何人说。
　　她希望自己能静下来。
　　那个人不断地打电话或是发短信给她，但她从没回过。她觉得只有不回才能证明这事断了。生活里许多事需要有结束，才有开始，没有结束，就不会有新的开始。
　　她犹豫得很。如果她不回去，留在这里过年显然也是不现实的。她也许可以到另一个地方去。她试着和另一个已经工作的同学联系，她居然也很赞同自己的想法。她俩过去在学校就是很要好的姐妹。她们也许可以找个从没去过的浪漫之地待几天，哪怕只是在那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里静静地喝茶，或是听听音乐。她想听听好友的想法或是建议。当然，她们还可以交换一些秘密。
　　一场大雪才过，又开始下雪。雪越来越厚。
　　刘芸在等朋友的最后决定。
　　5
　　那些陌生人基本都走光了。
　　再不走，也许他们就走不出去了。大雪一场接一场。那个墨镜胖子临走前，又来过一次赵小军家，问他爷爷过去捡的那些小石头到哪去了。赵小军的爷爷却记不起它们到哪去了。既然不值钱，他当然早就扔了。孩子们整天在家里，家里乱哄哄的。学校放假了，孙辈可以每天与他厮守。而在外面打工的那些村里人，也慢慢地有人回来了。
　　赵小军希望父母也能回来，早点儿回来。
　　可是一个晚上全家通过手机和父母语音时，他们却有些期期艾艾。他们确定不下来是否能回来，一是工地上的活儿紧，可能很晚才放假，二是他们不一定能买到车票。他们显然也觉察到了孩子们的失望，所以安慰说，他们会尽力争取。最重要的是，他们汇了一笔钱回来，四千多。开春新学期的学费、过年的费用、日常开销，都足够了。这是一笔大钱。爷爷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了，他一直想买点儿水泥和黄沙，把老伴的墓再修葺一下。
　　村子更安静了，偶尔有几声狗叫或是鞭炮声，很快又静下来了。
　　冬天里没事，闲得很。
　　闲就静。
　　满眼里一片白色。田野、山上、沟壑里是白的，稀稀拉拉的小村子的所有房顶上也是白的，树木或是裸露在白雪外的石头则是黑乎乎的。世界就只有两种颜色，黑和白。赵小军在家里无聊得很，就坐在小凳子上写作业，或者逗弄阿黃。
　　阿黄是只狗。
　　对于赵小军的逗弄，阿黄都不稀罕理他。它经常蜷伏在一个地方，对于赵小军的动手动脚的不安分，连眼皮也不抬一下。但它的耳朵很警觉，外面有一点儿动静它就会立起来，甚至冲出门外。雪地上有麻雀在跳跃着觅食，它有时会冲上去玩耍。
　　因为外面的雪光，所以屋子里不像平时那样的黑。堂屋里其实没有什么东西，有桌子和凳子，靠窗的长条桌上有一台落了许多灰尘的电视机，边上还有各种杂物。电视并不常开，因为有时信号不太好。机顶上摆着一个相框，里面是奶奶的遗像。因为屋里经常生火，所以墙壁上、屋顶上都熏得黑黑的。原来挂在屋外的一串串玉米槌子也全挂进了屋里，黄澄澄的。赵小莲有时会摘下一两根，剥下那些颗粒扔进堂屋正中的那只火盆里，看它们在红色的木炭里炸迸出来，像突然开出的一朵朵小白花。那一粒粒玉米迫不及待地从火膛里跳出来，成了一朵朵兴高采烈的小白花，连空气都是快活的。
　　赵小菊就骂赵小莲，认为她带坏了赵小军，不肯写作业。
　　赵小军不爱写作业。寒假还很长，为什么要着急写呢。他身体里得了很严重的拖延症，不到最后一刻是不会着急的。但赵小莲带头写，他只能跟着。他写得慢，每写一道题就要东张西望一下，而且错误多。赵小菊每次在他写完一项后都要检查一番。
　　“赵小军，你要好好地写哎。”赵小菊总是很生气，有时甚至把他的本子都摔了。
　　赵小莲就偷笑。
　　赵小军越发地讨厌赵小莲。赵小莲在家里最爱咋呼，不如赵小菊勤快，懒，还爱攀比。最最讨厌的是她爱哭，她认为自己是家里最不受待见的人。她总是和赵小军抢东西，和赵小菊完全不同。
　　赵小菊在这年的年头，差点儿读不成书。事实上她在父母去城里打工后，已经辍学在家了。就在小菊退学回来的第三天，刘老师找到了他们家，劝爷爷让她继续去上学。
　　“小菊的成绩很好的，大爷你可不能耽误了她。”
　　她说一口好听的普通话。
　　爷爷不说话。他不是不想让小菊上，只是家里实在是没能力了。他年纪大了，家里需要一个帮手。他打定主意，谁来劝都不行。刘老师说不动爷爷，她就每天来帮爷爷干家务活儿。刘老师一干活儿，姐姐小菊就哭。爷爷的脸面挂不住了，只好又让她去上学。 　　赵小军也希望赵小菊去上学，因为她总能护着他。过去姐弟三人无论是上学放学，赵小莲和赵小军总是一路走一路掐。赵小菊会适时制止。赵小军总是喜欢撩赵小莲，这边掐一下，那里捏一下。赵小军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手就是闲不住。就算是夜里做梦，他的手也是总爱去欺负一下什么小动物。家里的阿黄都躲着他。偏偏小莲和小菊不一样，是个不肯吃一点儿亏的。赵小军掐她一小下，她一定要狠狠地打回来。这一来一去，就总也不能休战。有赵小菊在，她总是在最后的关头喝令停止，让赵小军占一点点小便宜。
　　“你再这样，早晚有一天我要掐死你。”赵小莲急了，小脸刷白的。
　　赵小军就得意地蹦蹦跳跳，他相信这是绝无可能的。赵小菊退学的那几天，赵小莲真的下狠手打过他。有天中午把他手都打出了血，把他打哭了。
　　重新回到学校后的赵小菊，成绩有了一种飞跃。她从班上的中游成绩一跃成了顶尖生，而且第二名和她的差距越来越大。赵小菊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变化，但她真的喜欢听刘老师的课，觉得她不管说什么，她都能听得懂。简单清晰。回到家里，总是很快就把作业写完了。学校里的那些老师都很喜欢赵小菊。赵小菊已经成了班长，经常协助老师做一些班级上的工作。有时她甚至帮着老师们一起做饭。山里的菜，老师们不太会烧。因为喜欢赵小菊，所以他们也就对赵小军很友善。
　　这些年轻老师对村里的孩子都很友善。有时他们也到农户家里拉家常，时不时地还在小本子上记点什么。赵小菊也领他们去过山里采摘菌菇，甚至还在小涧里捉过鱼。赵小军跟着去过一次，结果掉进一个潭里，全身都湿透了。
　　老师们都走了，从村子这边向学校望过去，房子很小，静静的，旗杆上光秃秃的。赵小菊每周会去看一次，看看门窗有没有关好什么的，或者看看电表有什么异常。好在一切都是老样子，从村子到学校，雪地里会留下她一长串深浅不一的脚印，歪歪扭扭的。让赵小菊真正担心的是，等到来年的春天，不知道那些老师会不会全部回来。
　　世上有一些事情是说不好的。
　　6
　　在外地打工的大多数人回来了，一个接一个。
　　村子比平时多了一些生气。
　　他们听到了家人对陨石坠落时的描述，刺激又恐怖。同时他们带回了一个更重要的说法，西山那边有人捡到的一小颗陨石，在外面卖了上百万。而且，它们真正的价值也许更高。很显然，刘二瘸子的那颗小石头卖了三千，听上去是发了一笔横财，但其实还是被人“坑了”。
　　既然村里有人捡到，那他们一定也能再捡到。他们本来出去就是为了赚钱的，却想不到村里从天上就掉下钱来。他们甚至有些后悔出去了，因为留在家里的老人和孩子肯定是寻找不力。但他们回来迟了，大雪封山。
　　赵小军的父母真的没有回来。他们说，实在买不到回来的车票，而且要转好几次车。回来也待不了多少日子，很快就又要赶回去。赵小军很久没看过他们了，从冬到春很短，而从春到冬却很漫长。
　　父母不回来，但年货却照样准备。爷爷去了镇上买了许多猪肉回来，还有海带、鱼、皮蛋、花生、鞭炮、对联……各种各样挑了一筐。赵小菊发面、剁馅、蒸馒头。她个头不高，但忙碌起来像妈妈一样的麻利。赵小莲负责烧火。赵小军负责玩，有时望着西边的那个小山包发怔。奶奶就葬在那个小山包的后面，冬至那天，爷爷和赵小菊去烧过纸，但他却没有去。那天风大。风像刀子一样，刮到脸上生疼。就是在那天下午，赵大军找到了他，很神秘地说要给他看一个“宝贝”。
　　“什么宝贝？”赵小军有些不信，他这样说已经不止一次了。
　　“你要发誓，不能对任何人说。”赵大军说。
　　“我发誓。”
　　赵大軍看着他，像要说些什么，可是又犹豫了。他眼色闪烁，身体缩在灰色的羽绒服里左右地摇晃着，像是一只努力要蜕壳的幼虫。他显然有想要与人分享秘密的愿望，但又不想赵小军白白地得到便宜。最好能和赵小军有所交换，哪怕换来几块饼干什么的。看到赵小军实在没有东西可换，他在自己已经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却还是停住了，对赵小军说：“我给你看你不要告诉任何人。你要告诉别人，你就是狗日的。”
　　赵小军不吭声，有些犹豫要不要再理他。每次吃亏的都是自己，赵大军是不可能对他有什么友好举动的，他想。然而赵大军却出人意料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团红色的东西来，小声说，“让你看一下。”赵小军还没看清是什么，他就又迅速地塞了回去。
　　“什么东西？”
　　赵大军变得凶猛起来，“你要敢乱说，我就弄死你，知道吗？”他边说边重新掏出来，抖开来，是一条红色的三角短裤。一看就是城里女人才会穿的洋货，因为它是蕾丝的，还有些透明。
　　“流氓。”赵小军觉得赵大军这举动太下贱了，一个男子汉却私藏着一个女人的内裤，还当个宝贝一样地向他炫耀，这太可耻了。
　　“你懂个屁！”
　　赵小军的表现让赵大军有些扫兴。他甚至有些气恼和他分享这样的秘密了，他早应该意识到他们完全不在一个磨盘上。他也许和一个傻子说这事，也比和赵小军说有趣。他要是告诉他这条内裤的来历，会吓死他。但是他现在不想说了，也许永远都不会说呢。他看到了村里的那个大菊兰穿了一身鲜红的衣服，背着两只一大一小旅行包从村口那边的小路上走来。
　　“浪够了回来了。”赵大军说。
　　大菊兰是赵大军和赵小军的小婶子，她是几年前从西山那边嫁过来的。到现在还没有孩子，没人知道是什么原因。她和小叔叔常年在外打工，两人却并不在一起。村里人对她有许多的闲言碎语。她是村里的年轻媳妇里最引人注目的，因为她的打工经历，她的作风。
　　赵小军不知道大人们的事。
　　7
　　赵小军爱做梦，有天晚上发出很大的叫声，把赵小莲都吵醒了。他梦到一个怪物在追他，黑乎乎的一个大怪物。他吓得不行，小心脏怦怦直跳，几乎就要从嘴巴里跳出来了。他拼命地跑，可是却跑不动。他大声地叫爷爷，爷爷却不理他。他似乎听到有人在笑，好像是赵小莲在笑，又好像是刘老师在笑。 　　他看到了天边处滚来一个巨大的火球，就像是那天晚上看到的一样。它是那样的明亮，呼啸着，从他的头顶掠过。他感觉自己用手就能抓到它。他高高地举起了手。可是，它却从他的手指尖上滑了过去。他回头张望，发现它掉到了爷爷的旧房子那儿。
　　赵小军后来总会想到那幢老房子。
　　那幢老房子很老了，也许有一百年那样久了，甚至是五百年，赵小军想。那是爷爷奶奶过去一直住着的，父母出去打工后，爷爷为了照顾他们就搬到现在的这个房子来住。赵小军很少到那幢房子去，因为赵大军说那个房子里有鬼。赵小军将信将疑，但赵小莲说那个房子里有狐狸，灰黑色的，一双眼睛红红的。它要是盯你一眼，你就会生一场大病。赵小军问爷爷是不是真的，爷爷却什么也不肯说。他只让他不要去，说那房子随时会塌。
　　但爷爷自己有时会去。
　　他总是一个人去。
　　没人知道他回那幢老房子里去干什么。
　　赵小军后来生病了好几天，莫名其妙地发烧，昏睡着，人事不省。爷爷急坏了，甚至惊动了村主任。村主任让爷爷不知道在哪儿找来了什么黄纸符，蘸了水，贴在了赵小军的脑门儿上。干了就揭下，如此反复十八遍，赵小军也就真的退烧了。
　　退烧后的赵小军，还是有些恹恹的。每天他坐在门槛前，望着远处发怔。黄狗蜷伏在他的脚边，一动也不动。
　　爷爷在到处找石头，有个戴墨镜的胖子来找他，问他前些日子找的石头还在不在，可不可以卖给他。可是，爷爷却怎么也找不着了。他當时最初的几颗是让一个人看过的，那人却不肯收。他倒是对着那几颗黑色的小石头，拍了一些照片，然后就走了。临走时，还向爷爷要了屋前的一堆红薯和竹匾里的笋干和枣子。山里的东西，不值钱。他是希望像墨镜胖子这样的人多来，常来。小村子太寂寞了。也许他们这一走，就再也不会来了。所以赵小军的爷爷希望这些人能记得这里。
　　赵小军有一颗黑黑的小石头，是在爷爷老宅子的门口捡的。
　　那天，阿黄在爷爷家门前的那块石头铺成的地上到处嗅来嗅去的。嗅过的地方发亮，那是半埋在石头缝里的一颗黑色小石头。它在太阳底下亮亮的，就像是一颗钻石发出的光芒。赵小军把它抠出来，它滑滑的，甚至有些热度。他一直把它藏在自己的口袋里，有时晚上睡觉时也喜欢攥在手心里，把玩它。它在他的手心里滑滑的、温温的。他把它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肚皮上、手臂上，感觉就像小时候受到妈妈的抚摸。
　　很长时间以来赵小军把那颗小石头藏在口袋里、书包里，有时上课也会拿出来玩。它明显和别的小石头不一样，它黝黑的、沉沉的。有了这颗小石头，他觉得他就和别的同学有了不同。有天他把它放在课桌上，靠着铅笔盒，看上去就像是一块磁铁。他的举动引起了老师的注意。当他试图藏起来时，已经迟了。于老师命令他交出来。
　　“你在玩什么呢？交出来。”
　　于老师从赵小军极不情愿缩在裤袋里紧攥着的手中，掰出了那颗小石头。
　　于老师的眼睛似乎一亮。
　　“这是哪来的？”
　　赵小军不说话，他低着头，紧抿着嘴唇。他知道全班同学的目光都在盯着他。他担心老师很可能会没收这个小东西，内心里原来的那种得意和满足就像是只气球，被针戳破，一下就瘪了。
　　于老师当时真的没有还他。一直到第三天晚上放学了，才又交还给他，并嘱咐他要保管好。
　　“这是个好东西。”他说，这是一颗非常好的陨石，与别的小石头完全不一样。尤其难得的是这一颗的表面上有光滑的一层，叫“熔壳”。
　　“陨石在坠落过程中，表面有好几千度的高温。高温在表面就形成了一层熔壳，这熔壳在逐渐冷却时，还留下了空气在陨石表面流动时的痕迹，这叫‘气印’。别的小陨石上，很少有看到这样明显的。”于老师说。
　　赵小军不懂。但他明白这东西真的是个稀罕物件，因为于老师都有些爱不释手了。捡到这样的稀罕物，当然需要很大的运气。这样的运气，实在是太少太少。赵小军喜欢这个小石头，它是从多少光年以外的星星上掉落的呢？他想不出。
　　光年，石头。石头，光年。他在心里暗暗地把这颗小石头和赵光年做了联系，到底有什么关联呢？那并不重要。
　　村里也有了传言，说赵小军捡到了一颗陨石，很值钱。有说值八千的，也有说值八万的。甚至还有人说赵小军的这颗石头在夜里会发光，是颗夜明珠。它比一般的夜明珠要珍贵得多，因为许多夜明珠只是地球上的，而它却是来自外太空啊。许多人找了多少天也没能找到，他一个小孩子却能捡到，真是太有运气了。但这样的传言也就是一阵风，很快就过去了。谁会相信孩子们传出来的话呢，真要是值钱，也早被他爷爷收起来卖掉了。
　　赵小军的父母没能回来，倒是他的大伯伯和小叔叔都回来了。大伯伯一家挺好的，就是小叔叔让爷爷有些忧虑。
　　“你怎么没和大菊兰一起呢？”爷爷的脸上有些忧伤。
　　“她回娘家去了。”小叔叔说。
　　“……这样下来，不是个事。”
　　小叔叔则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随她。她爱自由。”
　　“爱自由，爱自由。”爷爷不明白这个新词儿的意思，“牛有轭头，马有缰。你这样由着她，不像个过日子的。”
　　“你就不要烦了。”小叔叔有些不满，他不希望自己在受到全村人嘲笑的情况下，还要受家里人的指责，“过年也就是几天时间，你让我过个年。过了年，我就又要走了。”
　　爷爷不再吭声了。好在奶奶已经不在了，否则她更要忧心了。
　　赵小军不像别人那样讨厌大菊兰，他觉得她还是可亲的。她结婚后的第二年，从城里回来时曾经送过他一个很漂亮的玩具，变形金刚。他喜欢得不行。现在那个金刚连一只胳膊都找不着了，玩坏了，直到完全不见了踪影，但他对她的好感却依然保存着，只是稍稍有些褪色。年前她回来后，也来看过爷爷，还给赵小莲和赵小菊各送了一套新衣服，给赵小军送了一个飞机模型。
　　“听说你捡到一颗小陨石？”小叔叔问他。 　　赵小莲笑了，大声地说：“是才怪。”
　　“老师说是。”赵小军大声地抗议。
　　“给我看看。”
　　赵小军不愿意。他决定再不会给谁看了，谁也不给。事实上他早已经把那颗黑色的小石头藏了起来，谁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连赵小菊都不知道。他把它装在一个小小的玻璃瓶里，然后塞在爷爷家那个老宅灶台上方的砖洞里。赵大军好多次要看，甚至在半路上拦截他，威胁他。但因为赵小菊及时出现，他只好作罢。班上好多同学看到过，老师也看到过，但刘老师没看过。也许他会给刘老师看。
　　“给我看看啊。”小叔叔显得很好奇的样子。
　　“找不着了，”赵小军调皮地说，“弄丢了。”
　　赵小军宁愿让大菊兰看。
　　8
　　年，很快就过去了。
　　但村里的那些出去打工的，却并没有急着走。他们一个个表现得特别的淡定，好像城里的钱就像是存在自己银行户头里的钱一样，早晚都是自己的，并不急着提取。他们就像是过冬虫子，虽然已经苏醒了，但却并不急着出洞。他们一个个都在村里闲晃，说着天南海北的事情，偶尔也说一下自己的打算。新年里的打算总是模糊的，含混的。
　　雪在一点点变薄。
　　不仅是村子里，连田野里、山上、沟里，白雪都在消融。空气里的寒冷变得湿润了。有天半夜里突然打起雷，然后就下起大雨来。一夜过后，自然的本色就全露了出来。积雪几乎看不到了，偶尔有一两处白色，就像是许多年前遗忘在那里的，很恍惚。原来那些在外打工的人，都漫山遍野地寻找起什么來。
　　其实还有比他们更早的人，那就是之前来过的外乡人。墨镜胖子是来得最早的，仿佛他的出现就是为了等那场雨似的。也有人说，他过年就没回去，而是住在一百多里地外的县城里。有人亲眼见到过他，甚至还有人说他和大菊兰一起逛街看电影。村里人对这样的说法是将信将疑，至少小叔叔是不信的。小叔叔是到她娘家找过她的，却没能找到。大菊兰和墨镜胖子之前并不认识呀，他们怎么可能在一起呢？但有一点是让村里人说闲话的，那就是大菊兰和墨镜胖子是同一天进村的，只是前脚后脚的区别。
　　漫山遍野，又都是寻宝的人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但很多人捡到的都只是黑色的小石头罢了，找人辨识后，都说是无用的东西。墨镜胖子又一次来到了赵小军家，问爷爷过去的那些石头是不是还在。
　　“扔了，真的不知道扔哪去了。”爷爷说。
　　“听说你还扔过一块很大的？”
　　“没了，也扔了。”
　　爷爷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追问那块石头。那块石头他自己看了都觉得不像，所以就随手扔了。他现在已记不得扔哪儿去了。
　　“你再找找，让我看看。”墨镜胖子说，他的身后站着他的同伴。
　　爷爷没有找到，而村里的那些青壮年似乎也一无所获，一个个地收拾行装先后离开了村子。他们要回到很遥远的城里去打工挣钱，维持家里的生活。让他稍感意外的是赵大军也出去打工了。他不能再在村里闲晃下去了，应该去干活挣钱了。他那天穿了一件显得不太合身的草绿色的军大衣，头上戴着一顶红色的绒线帽，跟在大人们的身后。
　　“大军出去了啊？”村里人看到他打着招呼。
　　“打工。”赵大军一副得意的样子。
　　到了村口的时候，他的棉裤口袋里突然掉出一团红色的东西来。跟在后面送她丈夫的胖三嫂捡起来一看，脸一下就红了。“赵大军你这个死东西，这是什么？你哪里来的？”
　　赵大军怔了一下，满不在乎地说：“要你管！”
　　“你哪来的这个？你才多大呀，这样不学好。”
　　“小学校女老师的呗。”
　　胖三嫂打了赵大军一下，然后塞到了自己的裤子口袋里。她要把这条内裤还给从城里来的小学校里的老师，这样时髦的物件，也就她们这种来自城里的年轻姑娘才会穿。她猜应该是那个刘老师的，非常漂亮的姑娘。
　　她喜欢她。
　　村里的人都喜欢她。
　　胖三嫂是个简单朴实的人，她没有多想，只是想尽快地把它还给刘老师。所以，她在村里大呼小叫的，看谁家孩子上学正好捎上。
　　村里的人，不讲究。
　　9
　　赵小军的爷爷病倒了。
　　白天还在田里干活，晚上吃过了晚饭就早早躺下去，赵小菊以为爷爷只是累了。第二天早晨她早早起来做了早饭，和小莲、小军吃了就准备上学去了。她去问爷爷要不要吃饭，爷爷只说他再躺一会儿就起来。这其实对爷爷来说是很稀罕的。往日里，她起来烧早饭的时候，爷爷也早起来了，院前屋后地忙。
　　赵小菊那天上午上课就有些魂不守舍，她有些放心不下爷爷。中午放学她就急急忙忙地往回跑，赵小莲还在后面埋怨她跑得太快。赵小军和班上几个男生最后离开了学校，他们在操场上玩了一会儿“斗鸡”——这是男孩子才玩的游戏，搬起自己的一条腿，当作武器攻击对方，另一只脚在地上跳跃，保持身体的平衡。
　　赵小军喜欢玩，因为他获胜的概率大。这个游戏要获胜首要的是个头高，力气大。但赵小军获胜却往往靠的是比别人更灵巧。玩了一会儿，他们的身上就出了汗。他们看到村子里已经冒起了炊烟，乳白的，袅袅的。西南那边的山上郁郁葱葱，天很蓝，上面飘着一朵朵白云。就在他们准备回家时，看到另一个班上的女生走过来，说刘老师哭了，哭得很伤心。
　　刘老师为什么会哭呢？还哭得很伤心？
　　男生们不明白。
　　在孩子们的眼里，老师们是不会受委屈的，更不会哭。每个老师在孩子们的面前都很威风，很体面。他们理解不了老师的事情。
　　爷爷真的病倒了。
　　爷爷以为自己只是感冒了，或者是累了。他自己动手，修葺了老伴的墓。用了不少的石子、黄沙和水泥，看上去结实坚固多了。他把它修成了圆顶的，看上去很漂亮。也许用不了多少年，他也会躺到这个地方，陪着她一起，他想。
　　他过去的身体太结实了。他回想自己的一辈子，似乎都没生过一次病，连感冒都不曾有过。偶尔哪里有点儿不舒服，睡一觉就能起来。但他这次估计错了，他的身子重得很。他有心思，脑子晕晕的。他反复回想那块被他扔掉的大石头，究竟扔到哪去了呢？ 　　在之前好多天里，赵小军的爷爷就一直在心里反复地回想着。他把屋里都翻遍了，也没发现。场院里和屋后的柴垛，连最小的角落都看过了。他真的想不起来了。他也问了孙儿们，都不知道。那些天里，墨镜胖子也天天陪着他一起找，角角落落的都翻了个遍。一无所获。
　　“你那个东西，可能值老钱了。”
　　见他真的找不着了，墨镜胖子这样说。
　　“也许是一百万甚至五百万。”
　　“你哄我呢。”爷爷绝对不相信，怎么可能？一块小石头能值那么多的钱。
　　“真的，骗你不得好死，我哪能骗你呢。”
　　爷爷有点儿生气，如果真的值钱，第一次他的那个同伴为什么不言语呢？
　　他墨镜胖子也不应该发这样的毒咒。发毒咒的人，都没有好结果的。他不希望墨镜胖子有什么不好的下场。但他觉得这个墨镜胖子实在是太狡猾了。但起码他知道了，那石头可能真的很值钱，否则这该死的胖子也不会这样上心，三番五次地上门。
　　他病倒了，起不来。
　　大菊兰每天来看他，还买了些水果。村里人这时感觉她还是不错的女人。赵小军的小叔叔走了，又去远方的城市打工了，但她没走。谁都看得出来，他俩分开，只是早晚的事了。大菊兰现在变得又白又胖，也越发的洋气了。
　　“你再想想，当时扔哪去了？”她对爷爷说。
　　爷爷真的想不起。
　　“再想想，说不定它是个宝呢。”
　　爷爷不说话。
　　“这东西越大越值钱。有人说拳头那么大的，能卖好几百万啊。”大菊兰急了，“你捡到的到底是不是呢？”
　　爷爷的病情好像越来越重了，赵小菊不得不从学校请假回来照顾他。她想找人帮着把爷爷送到乡里的卫生院去看看，但爷爷却拒绝说不碍事。事实上她在村里也找不到合适的人手来帮她，身强力壮的长辈们都出去了。正巧有天和赵光年发信息，她告诉他说爷爷病了。赵光年说他会尽快赶回来。
　　坏事好像并不只是一件，赵小菊听说刘老师要离开了。而且这不是谣言，而是实实在在的事。赵小菊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都哭了，哭得眼睛都红了。她舍不得她走。刘老师在她的心目中，是天下最好的老师。她不太清楚刘老师为什么要走，只是听说因为赵大军干了不要脸的事，偷了她的内衣。他怎么会干出这样龌龊的事？她真是恨死他了！
　　10
　　那天的太阳很好，但风也好大。
　　刘老师真的离开了。
　　她哭了，她所在的那个班上的学生也都哭了，连一些男生都哭了。他们想不到刘老师真的会离开。他们知道村里有些人胡说八道，乱嚼舌头。
　　知道刘老师要走了，村里的一些人还是跟着去送了她一段。赵小菊眼睛哭得像两只小桃子，抽泣着都说不出话来，不断地打嗝。学校里的老师和学生都出来送的，队伍逶迤。于老师是和刘老师并肩走的，帮她提着一只紫色的旅行箱。现在很清楚了，他俩不太可能是恋人关系。如果是恋人关系，她一定不会独自离开的。
　　所有的人都站在路边，等候着路过的中巴车的到来。
　　刘老师那天穿着一身黑色的运动装，一双雪白的运动鞋。她一直拉着赵小菊的手，安慰她。她告诉了赵小菊自己家的地址和手机号，嘱咐她好好读书。
　　远远近近的山，是层层叠叠的，一重又一重。但刘芸知道，她走进来是很难的，走出去却是方便的。走出去方便，是因为她知道来时的路。她和这里的人正好相反。
　　整个春节她是一个人过的，她没有等到她的好姐妹。她心里是失落的。仿佛像是置气一样，她一个人去了海边的一个小城。她住在一个民宿里，很便宜，淡季。店主是个胖胖的中年大婶，红脸庞，像是喝了酒一样的，对于她的到来有些吃惊。海边空荡荡的。每天一个人走在沙滩上，看着远远的水天相连，苍茫一片分不清边际。
　　每天走着，或者坐在礁石上，任凭海风吹拂，看海鸟飞翔。
　　头脑里什么也不想，很干净，也很虚空。
　　有一天她下定了决心，往海水里走，往深处走。海水有些冷，但还不是冷到刺骨的那种。她想试试自己到底有多大的忍耐力。海水没过了她的脚踝、小腿、膝盖……耳朵里听到的是水声和风声，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在加快。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挑战，是一种特别的刺激。她感觉，这比她当时选择到大山里支教更加的刺激。
　　水越漫越深，她很小心地一直往里走。她感觉呼吸都要变得困难了，每蹚一小步，心里就格外地紧张一下。她似乎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可是她却不敢回头，仿佛转动一下脑袋，海水就会把她彻底地淹没……潮水一波一波地涌来，她感觉身体似乎有点要浮起来了。她并不知道这是在涨潮。恐惧慑住了她。她想大叫，慌张地扑腾起来，可是身体在潮水的作用下却不听使唤，不能后退。就在她感觉整个身体已经完全浮起来，海水已经呛进了嘴里时，一只手拉住了她……
　　红脸庞的老板娘救了她。
　　她说每年都会有人跳海。一般单身来的年轻人，或者中年人，她都会特别地留心。旺季的时候她是不必担心，往往就是淡季，她格外地注意。她每年都会救一两个人。
　　刘芸想告诉她，她并不是要轻生，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刘芸决定要重新回到原来的生活里去。无论如何，有一些东西是她必须要面对的。她想这一段支教的时间并不长，但却足以留在她以后的记忆里，保存很长时间。另外的几个老师对她的决定感到有些意外，他們以为她是受不了这样的艰苦，在逃避。尤其是于老师，他非常地不解。
　　他以为是他影响了她。
　　“没有，完全没有。你想多了。”她说。
　　对她的离去，大家接受了。毕竟，早晚有一天他们也都会离开的。新的一批志愿者会来接替他们。他们相信这种事虽然艰难，但总会继续。
　　刘芸心里也有许多的不舍，但她还是决定要走，毅然的，不可回头。她把自己能留下的生活用品全留下了。她尤其希望赵小菊要好好地读书。她是个读书的苗子。她好好读，一定可以到外面的世界去见识更广阔的天地。 　　“记得，要好好地学习，答应我。”
　　赵小菊点着头。
　　赵小菊回家的时候，看到小婶大菊兰正挥舞着铁耙在猪圈里刨粪。两头猪在她的腿边乱窜，呼哧呼哧地哼哼着。她已经刨了有一会儿了，披头散发，满身是汗。她踩着一双高筒雨靴，但污泥和粪水还是溅了一身，脸上也是星星点点的污水。
　　“小婶你这是干吗呢？”
　　“刨粪，这圈里的猪屎积得太多了。”大菊兰气喘吁吁的。
　　这让小菊心里有点儿感动。往年都是等到开春后，爷爷才会把圈里的猪粪清出来，然后用竹筐挑到远处的田里去。她这样在里面划拉，是什么意思？里面的粪积得太厚了，底下可能还冰着，很结实，所以她刨得很吃力。她刨得很认真，刨了已经快有一多半了。她刨得很深，差不多连最底下的黄泥都要刨出来了。赵小菊回到屋里不久，刚想要给爷爷喂点儿什么，就听到大菊兰在外面“嗷”地叫了一声。她以为大菊兰被耙子弄伤了，或是摔倒了，赶紧出来看看，却发现她扔下了耙子，手里抱着一块沉甸甸黑乎乎的东西，向村子的另一头飞奔而去。
　　“疯了吗？”赵小菊在心里想。
　　11
　　天气一天天地暖和了起来。
　　爷爷走了。
　　赵光年是一人赶回来的，老父亲已经不能说话了。他回来的第二天，老人就走了。之后他的兄弟们也都赶了回来。赵小菊和赵小莲都很伤心，哭得嗓子都哑了。
　　村里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赵光年安排好了一切，却又有些犹豫了。他不知道还要不要再去南方打工了，或者是带上孩子们一起去。家里的变故太大了。就在他回来的前一天，大菊兰也出了事。她坐的车子在一百多里地的一个山路翻了，掉到了一百多米深的山沟里。同行的是个胖子，墨镜没了。
　　大菊兰肯定也丢了东西，左脚只剩一只高跟鞋，她的怀里还死死地抱着一只包，但那包却是敞着口，里面空空如也。山沟里有许多的乱石，大大小小的。一条小河哗啦啦地流淌着。河水冰凉彻骨。河床里的许多石头，其中的一块泛着黑光。
　　村里人都很唏嘘。
　　赵光年最终没有走。
　　他决定了，再不走了。他给婆娘也打了电话，让她把那边的工钱结清了就回来。他们要留在村里，照顾孩子们，一起生活。他计划着等她把那些工资尾款结算回来，就把家里的老屋子重新翻修一下。
　　一切要重新开始。
　　12
　　赵小军偶尔还会做梦，但他不再被梦惊醒了。他偶尔会梦到刘老师。她到他的班上上课。她穿着白衬衫，黑裙子。她的长发好长，扎成马尾。醒来后，他会想，他那天悄悄放在她背包里的那块小石头还在吗？
　　如果她看到了，她也许会觉得有点儿奇怪。是的，她一定想不到是他放的。也许她并不知道那闪光的小石头是什么，会随手扔了。她会把它扔在城市里的某个地方，某个小区楼下的角落，或者是街角。最好是扔在草地上，静静地躺在青草里，听着马路上车来车往的喧闹声。也许它掉进了下水道，顺着雨水流淌的方向。或许沉淀了，或许在黑暗的管道里穿越整个城市，最后不知流向何方……
　　不管它在哪，它到底是有过他的体温，有他攥着时手心里的汗渍。
　　責任编辑 张烁 刘升盈
　　【作者简介】王大进，1965年生于江苏苏北，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现在江苏省作家协会从事专业创作。在《收获》《人民文学》《花城》《当代》《作家》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三百余万字，另出版长篇小说《这不是真的》《欲望之路》《地狱天堂》《眺望》等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