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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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梅,你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鬼?金渔这么问我的时候,我看见马家庄面馆外面,一小撮秋风正把一个红色塑料袋吹到空中。开始是盘旋而上的,升到四五米左右的时候,秋风乏力了,塑料袋便处于茫然状态,随便摇摆了几下,就慵懒地、醉态一般飘落下来。金渔询问的同时看见红色塑料袋陡然飘起,这其中有何关联?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按说是没有鬼的,很多作家、哲人、科学工作者都有过精辟论述,再说,我也是一个无神论者。看到金渔一副疑惑的样子,我不得不郑重其事地来解答。
  不,不是这样的。看样子金渔在压抑着某些忧虑。金渔是我在市作家补习班上认识的,她小我三岁,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尤其一袭草绿色裙装下面,是一双不可思议的腿,极其匀称,白得令人心动。我们都是异乡人,来自同一个县城,她写诗歌我写小说,我们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我感到有些相见恨晚。
  下午的课程是文学评论,我跟金渔听得昏昏欲睡,对我而言,很多观点不敢苟同。在昏昏欲睡的状态里,半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一下课,我们就来到江边,其实,我们并没看到令人期待的夕阳场景,而是发现在灰蒙蒙的天幕下,藏匿着一个城市的孤独。看来了然无趣,不如早点吃晚饭,尽快把自己塞到酒店房间里。结果,电视节目也是匮乏的,要么柔情泛滥要么血腥拼杀,它们充满了虚假与暴力,我干脆关掉电视考虑着这个晚上如何度过。恰在这时,金渔敲响了我的房门。
  能过来跟你一起睡吗?金渔已经换上睡衣,看来是有备而来的。
  当然可以,快进来。
  首先声明,我不是白过来的,送你一个故事,或许可以写成小说,如果发表了,到时可要请我大吃一顿哦。
  好啊,快告诉我,什么样的故事?我顿时兴奋起来,冲着金渔光洁的额头先报以一个吻。
  我住在402房,出租楼共七层,我正好在中间,房门对着楼梯口。每天晚上,我都围绕着煮饭、吃饭、冲凉、在音乐中读书或写作的程序进行,二十三点必须上床睡觉。十月七日晚上也是如此,班得瑞的音乐,书是考琳·麦卡洛的《荆棘鸟》,如果不是第二天上班,我非得读个通宵不可。谈起这些,金渔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燃起两团火焰。
  你每晚都这样度过吗?我问金渔。
  大多数是这样的,自从两年前来到这座城市之后;当然,也偶尔跟同事去看电影或者K歌。好了,你接着听我讲。
  嗯。我泡了两杯咖啡,放在大床两侧的床头柜上,然后将头顶上的壁灯调暗。
  故事是从我睡着之后开始的。应该在零点以后,因为楼下小卖部的儿歌停止播放了,意味着大人小孩都回家了,经营小卖部的小两口也该打烊休息了。当然,这是我事后推测的。
  加快节奏,故事是怎么开始的?我有点急了。
  我开始以为那是风声,起来把卧室的窗关上。还是响,窸窸窣窣的,像古代女子行走时细碎的环佩叮当。那声音既不是来自左邻右舍,也非楼上楼下,我咂摸半天,窸窸窣窣的声响明明是钥匙的开锁声。我慌忙穿上睡衣,从卧室走出,来到房门前。我的妈呀,原来是从自己的房门那儿传来的,我咣咣大力拍门。
  你拍门干啥?我问金渔。
  想吓走她。可门外人置若罔闻,继续窸窸窣窣地开锁。这下我急了,心突突跳个不停,找到手机,拨出电话,很快通了。喂,是110吗?对方回答,你好,我们是120,你那里有病人吗?看来是人慌无智啊,我意识到打错电话了,马上挂掉,接着拨打110。那边忙音,但我依然喊出:警察吗?我这里有人要私闯民宅。
  我是小青啊。门外有人说话了。女声,声音很小很轻很细,也很诡异。她的手并未闲着,照旧在窸窸窣窣地开门。
  小青是谁?你认识她吗?我问金渔。此时,她已经蹙起眉头,眼睛里流露出巨大的惊恐。
  谁知道这小青是谁?我把所有的亲朋好友同学同事都过了一遍,没有一个叫小青的,印象最深的就属《白蛇传》里的小青了,可我既非白素贞也非许仙,更不是法海,顶多是条小金鱼,平白无故的找我干啥?
  你没得罪人吧?
  我得罪人?甭说是人,就是一只蚂蚁我也下不去脚,那些小蟑螂我都是赶出去,从未以驱虫剂、利器、钝器或其他工具来将其毙命的。
  嗯,继续说。
  110电话拨通了,我简要说明情况,对方要我报住址,我慌了,居然忘记自己的具体住址。我说你稍等,我用最快的速度翻箱倒柜找出那份租赁合同,然后大声念道,这里是天唐镇天唐村河北二街36号402房。电话里边的女孩说好,一会儿就到。我说你们要快点赶过来。明白。挂掉电话后,突然发现门外静悄悄的,开锁声消失了。
  小青走了吗?我问金渔。
  我心想这下完蛋了,万一警察前来,嫌疑人小青又不在,岂不是谎报军情,或者有故意骚扰110之嫌?
  你确定小青走了吗?没打开门看看?
  我不敢。金渔冲我直摆手。
  那警察来了吗?
  警察没来,但电话打来了,是一位陈姓警官打来的。我大致介绍了事件过程,最后我补了句,现在门不响了,那人好像走开了。陈警官说,这样吧,明天早上让房东看看监控录像,对照看看那人到底是誰,还有,今后有需要帮助先找居委会再找我们。我说好。其实,我对最后一句没有听明白,到底是分别找,还是通过居委会找到他们,我有些模糊不清。不管这些了,事情似乎过去了。
  叮咚。酒店门铃突然响了,金渔紧紧抓住我的胳膊。您好,服务员。门外有人喊,女声,柔柔弱弱的。别怕,你来之前,我电话预约了手机充电器使用服务。我对金渔解释着。
  那后来呢?酒店服务员走后,我继续追问金渔。
  与陈警官通完电话之后,我把一张小圆桌、一把椅子、五本书、十几本杂志一起堆到门后面,用它们顶住门,就差把自己堆上去了。我把房间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但无济于事,那一晚,我彻底失眠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天花板,只要眼睛一合上,就听到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开锁声,或者响起隐隐约约的凄婉声音:我是小青啊。   这小青到底是谁啊?我也纳闷起来。
  我事后反反复复地分析了,怀疑是出租楼上的某个醉酒女,既走错了樓层,也开错了门,但疑点还是不少的,首先,如果大醉,她根本不能行走,不能够打开一楼的大门,不能上得楼来;其次,如果小醉,那还是能够保持部分清醒的,能够开得大门,拾级而上,懂得拿钥匙开门,知道自己叫小青。或者,另有幕后黑手,她是受人驱使的,在老大们的把控下,拿着万能钥匙,深夜出动来盗取钱财,如果事情败露,大不了就说自己醉了,进错了楼开错了门,如果再解释不清脱不了身的话,就把杀手锏拿出来,掏出利器取人性命,然后驾车逃跑。
  对了,出租楼的监控录像看了吗?我提醒金渔。
  看了。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通知房东赶来,说明情况后,五十多岁的女房东也惊愕不已,连忙来到监控室,逐个查看录像情况。显然,一楼大门口处的监控摄像头年久失修了,视频回放片段里灰蒙蒙的,不过,好在整个晚上的情况都尽收镜头里了,从零时算起,出来了两个男的,进去了一个女的。毫无疑问,那个女的肯定就是所谓的小青了。她从一辆车里走下来,在光束照耀下走向大门口,小车的灯光强过大门口的灯光,仅能看见她影影绰绰的剪影片段,瘦削的轮廓,走起路来袅袅娜娜,像戏台上古装打扮的女演员,也像《西游记》里夜幕降临后出现的小妖精。
  四楼的情况呢?
  四楼的摄像头不知何时坏了,连女房东都不知道。接着,我们翻阅了七层楼内所有暂住者的登记表,重点了解三、四、五层的居住者情况,结果,没有一个女性的姓名中带青、清或卿字的,倒是有个男的叫刘青山。
  这么说,调查遇阻了。
  是啊!
  你以前有过类似经历吗?
  有。说完这个字,金渔忽然沉默起来,或者是稳定一下情绪,或者在等待记忆的门打开——它们尘封已久,不愿轻易示人。
  我喜欢仰泳,我能够漂浮在水面上,基本上保持静止状态。我跟妈妈一样,一年之中,总是贪恋夏秋两个季节的游泳,就在门前不远处的那条河里,河面很宽,差不多有一百多米,河水平缓,平缓得让我几乎能听见鱼们吹泡泡的声音。我是那么喜欢那条河,当然是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前。
  到底发生什么了?我按捺不住了。
  夏日午后,本来应该在家午睡的,可我偏要去游泳。仰泳,在水里,我动作轻盈,就像一条小金鱼。爸爸给我起金渔这个名字真是有先见之明。下水之前,我看见河对岸站着一个男子,我是近视眼,但能感觉他像是在思索,凝视着水面。我犹豫了一下,但想想水面这么宽,我也没穿暴露式的泳装,怎么会有危险呢。
  你没穿衣服吗?我很诧异。
  怎么可能啊,我的姐姐,我是穿着衣服直接下水的。我习惯了,妈妈也是这样子。我们习惯穿着一身轻便衣服来,再穿着湿衣服回家换下来。
  嗯,你继续说。我认为自己阻挡了金渔讲述的速度。
  我认为游泳锻炼身体是其次,我享受的是眯眼漂浮在水面上,阳光照射下来很舒服,充满了诗意,这才是真正的生活,或者说是生活回归于自然的状态。就在这时,我察觉到了异常,有哗啦、哗啦的划水声。我慌忙睁眼。呀!河对面的男子不知何时身在水中,正向我这边奋力游来。那感觉不亚于从天堂跌落地狱。我一边哭喊着救命一边拼命向岸边游去。我这么一喊,那男子忽然停止游动了,我在岸上,看见他待在原处,河水刚好没过脖颈,他的脑袋孤零零地停留在水面上,望着我,像傻了一样。
  我提出异议。我说人家以为你想不开了呢,一是你没有穿泳装,二是你漂浮在水面上几乎不动,那个男子向你游去,说不定是去救你。
  但也不排除有非分之想的嫌疑啊,万一遭遇不测呢?
  嗯,那也是。毕竟我不是亲历者,没有目睹当时惊心动魄的场面。那么,除此之外,还有其他遭遇吗?我问金渔。
  另一次发生在一年之后,这一次最恐怖。大白天,阳光很好的下午,在姨妈家门前,一个流氓突然从背后紧紧卡住了我的脖子,我不能呼吸,几乎要死掉了,要不是表妹在楼上发现,大喊救命啊抓流氓啊,我就死于非命了。
  根据金渔的叙述,她的这几段经历都让她处于危险的边缘,并且连年发生。即便几年过去了,现在回想起来,依然让金渔嘴唇颤抖,脸上布满惊悸,仿佛一切就发生在昨天。在她讲述的过程中,我把她抱在怀里,仿佛她是自己的一个孪生姊妹。
  我说,天不早了,睡吧。金渔乖乖睡去了,睡在我的怀抱里。那晚,我梦见故乡与血口獠牙侵袭我们的恶狼。
  在作家补习班结束后的第二周,某天夜里,我猛然想起了什么,决定要给金渔打个电话。
  金渔,我发现了一个疑点,你说那晚出租楼里出来了两个男的,进去了一个女的,如果说这个女的就是所谓的小青,那么有没有发现她何时出来的?
  让我想想……唔,对了,在监控录像里,她进去之后就没有出来,哦,对啊,这么说,她应该不是惯窃,哎哟,阿梅,你真行!
  别夸我,那天你的叙述没有涉及这点,我想如果那女子没有出来,就有可能隐身于那座楼里,在她醉酒后,走错了楼层,开错了门,仅此而已,你别再担心了。
  哦,好吧。金渔似乎有话,但欲言又止。
  说真的,对于消除金渔恐惧方面的努力能否奏效,我也不知道,很可能是无济于事的,在金渔的脑海里,说不定那个小青已经走远了,现在我又把小青给拉了回来。撂下电话后,我后悔不已。
  事实上,金渔与我通完电话之后,确实陷入了不安之境。为什么危险总是如期而至?它们不请自来,躲在暗处,心怀叵测,在酝酿下一出侵袭大戏,然后在某个时间点瞅准机会猛然出击,让人猝不及防,让人对生活失去了兴趣,让人对生命产生怀疑。为什么要这样?金渔目光痴然,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了无睡意。自从小青出现后,金渔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了,她觉得自己是一个被睡眠之神抛弃的人,再也得不到它的眷顾了。
  现在,金渔已经形成习惯了,上床之前必须关闭所有的窗户,打开所有的灯,将门锁检查复检查,在门后堆上桌椅、书籍等重物,然后才将身体放倒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灯、空中弱小的飞行物、书、墙及墙上的海报、窗,耳朵支棱着,根本睡不着,之前所有的防范动作都是枉然。好了,等到朦朦胧胧中抵达梦境之际,一定会听见门外响起窸窸窣窣的开锁声,有时,开锁声消失了,细碎的脚步声又起,这些声响此起彼伏,在它们中间往往会夹杂着一个声音:我是小青啊。那个女声缥缥缈缈,如梦似幻,如风似雾,萦绕在半梦半醒之间,像个魔鬼一样。金渔快要崩溃了。有天夜里,金渔从床上爬起来,在纸上写下这些诗句:   在一幢七层的大楼里
  我发现一个人
  不停地走动 不停地敲打
  从一楼到七楼
  从七楼到一楼
  这个人在天亮后消失
  其实,在认识金渔之前,我刚刚失恋。这是我感情上最大的一次重创,我从来没有这么心灰意冷、悲观失望过,我说了若干次分手吧,他依然死死纠缠。我说那你给我一个不分手的理由。他说我不再花心了,好好跟你在一起。那你能跟我结婚吗?这家伙一下子沉默了。我笑了。我说你说爱我,说你第一次尝到了恋爱的滋味,你答应离婚后娶我,我为此等了三年,有我这样的傻瓜吗?我在等一个没有结果的结局。任凭他再怎样耍赖、如何纠缠不休,我已铁了心肠,直到有一天逼得我拨打110报警,他这才罢手。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我与金渔有着类似的经历,只不过面对的,一个是人面兽心的骗子,一个是神秘莫测的女子。
  我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金渔,隐隐约约的,我的心里好像藏着一个想法,它们细小,温柔,阴暗的部分也逐渐被擦亮。
  是的,在认识金渔之后,我逐渐恢复了生活状态。三年的非正常的感情蹂躏,已经让我变得柔弱无力了,甚至自暴自弃起来,饮酒抽烟,成为单位上的坏女人。但认识金渔后,我发现她居然给我的生活带来了一丝清亮,即便那些都是不堪回首的经历,可事情往往就是如此,在我看来,金渔是一枚年轻而又伤痕累累的楔子,无意之中楔入我生活的语境里,那么和谐、舒适。我开始尝试着戒烟戒酒,甚至于对自己的面部以及穿着也重新重视起来。
  作家补习班结束之后,我开始与金渔正式交往,交往的方式不外乎吃饭聊天看电影逛书店商店。身边的朋友说,你们真像一对姐妹啊,那么好,那么亲密。我跟金渔就笑笑,说是啊,这是前世修来的缘呀。
  在一场午夜电影结束之后,我护送金渔回家,她让我留下来一起睡,这样,让我有机会见识了金渔的蜗居:狭窄巷子里的七层出租楼。门前的监控器躲在暗处。通往高处的楼梯有些阴冷,灯光昏暗。402房的结构是一室一厅,小巧精致,足以用来容纳金渔。室内整洁,很多书,有把吉他,几面墙壁上悬挂或张贴着金渔的艺术照和杂志海报。夜已深了,但金渔仍是辗转反侧,保持着失眠状态。
  怎么了?有我在这儿,你还睡不着?我问金渔。
  不是,你能不能搂着我睡?
  这有何难?好,过来吧。金渔立马就钻进了我的被窝,啊!你……哈哈,我笑了起来。原来金渔连睡衣都没穿,紧贴着我,我不免脸红耳赤心跳加速起来。
  我喜歡裸睡。金渔有点不好意思了。
  哦,我的小金渔,你有过同居经历吗?我抱着这个光洁、柔软、温暖的躯体,忍不住问她。
  金渔不吱声了,一会儿,我的肩头湿漉漉的。怎么了?我预感到事情没有我想象得那么简单。
  现在他还在监狱里。
  谁啊?
  ……
  是的,金渔回答了我的问题,但那痛苦的秘密我永远不说。那晚,我跟金渔哭得一塌糊涂。往事无须再提了。一句话就够了,都过去了。
  不幸的情感都是相通的。我不能忍受一个年轻的生命就此被巨大的梦魇长期欺凌,我不想做另一个刽子手,我想着她能走出小青的魔障,让她离开那座生产失眠、骚扰电话、孤单与痛苦的房子。我要充当另一个小青,在她心底永远驻留下来。
  当然,这些仅需一个电话就解决了。临近周末,我拨通了金渔的电话:你不是想要搬家吗?我给你提供一个地方。
  金渔说,好啊,在哪里?
  你猜?
  唔,我猜不到,快告诉我。
  傻瓜,见面就知道啦,哈哈!
  那边又不说话了。我知道,肯定又是一张流泪的脸庞;我也知道,有一个叫金渔的女子从此将进入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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