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少场合，著名作家贾平凹会牵着一名身高不到他胸口的人：远看像手牵着小朋友;近看是一名中年男子——39岁的王庭德。贾平凹喊他小王。2010年，陕西省作协表彰省优秀残疾人作家，贾平凹是作协主席，给比桌子稍高的王庭德发证书。他后来回忆：“他仰视着的头猛然低下，蚕茧似的小手捂着羞涩且泛红的脸，可以判断他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神情拘谨还十分腼腆的孩子。”
　　王庭德在陕西省旬阳县的安然寨村（如今叫铜钱村）长大，小时候因发高烧，患上肌无力侏儒症，至今身高仍为1.16米，因骨节许多部位脱落或损坏，双手发育不全，软绵无力。但十几年间，他用这双手写下70余万字，自传体小说再版了11次，引发很大关注。今年5月，他的第一本诗集《心灵的灯盏》出版，也反响热烈。
　　因为身高所限，王庭德平日要经常抬着头。但他说：“这个世界无须仰视。”

“小矮人”的世界

　　2000年，王庭德的作文《跋涉的生命》被刊登在《全国中学优秀作文选》上，令他意外的是，他收到300多封全国青少年寄来的信。王庭德向记者回忆时，眼睛闪着光，那是20年前安然寨村黄昏时分的日光。
　　初中毕业后，我觉得最幸福的时候是周末的夕阳西下时。每到傍晚，邮递员会到各家送报纸，我就到门口。那时太阳的光很温和。我远远听到摩托车响，赶紧踱步到信箱下。他们的来信让我觉得有很多人的关心。
　　走到信箱处也就几米，但对我来说不太容易。从有印象开始，我就和别人不一样。七八岁时，我还和3岁的小孩子差不多高。孩子们嘲笑我，都不和我玩。爷爷用木棍修了一把刀给我当玩具，孩子们笑：“小矮人！”他们把玩具藏起来，还打我，我回家后趴在爷爷怀里哭。“啪！”爷爷狠狠打了我一耳光，“给我强起来。你身材丑陋，很少有人看得起你，这是事实。痛哭只会让你麻木和沉沦。只要你志不残，人格也是美丽高大的。”后来那些小孩又来找我，准备打我，我就往上扑，不要命的那种，以死抗争。他们怕了，往后退几步，然后就跑掉了。从那时起，我就知道，要相信自己。
　　我出生之前，爸爸就去世了，母亲智力残疾，是爷爷把我养大的。爷爷没读过书，但我觉得他很有文化。他去看乡村皮影戏，知道了薛平贵等历史人物，就回来讲给我听，乡亲都说他很能“谝古今”。一到夏天的夜晚，爷爷捉萤火虫，装在小袋子里让我提着玩。他担心去世后，没人照顾我，就找了一只黑色的八哥陪我。八哥是我最亲密的朋友。我一喊，它就飞到我身边，难过时抱着它，心里很踏实。有一次，隔壁的小朋友把八哥抢过去玩，拴在家里，它飞不了，被猫吃了。

　　家里穷，我想读书，就跑到村小学，趴在窗外“偷学”。后来，学校知道了我的情况，让我免费读书，我因此读完了初中。我把小时候的经历写了篇1500字的作文，就是后来获奖的《跋涉的生命》。
　　因为它，我得到很多人关心，我收到的300多封信中，有一封来自山东，我印象很深。写信的是一个叫林娜的女孩儿，她当时读高三，鼓励我继续上学，字迹清秀，还在信封里塞了50块钱。我给她回信，说高中离我家太远，我没法上学，然后把钱塞回信封寄给她。结果，半个月后，我又收到她的信，信封里装着150块钱。她说：“你还能写作，也能好好活下去。”

“蜗牛通讯员”

　　改革开放以来，党和政府实施了许多发展残疾人事业、改善其状况的举措，从福利救济到教育、就业等各领域。在某种程度上，王庭德成年后的求职经历折射着这个转折。
　　《跋涉的生命》发表后，市政府方面也注意到我，当地干部常帮我留意适合我的工作。我对很多事好奇，又喜欢写，2001年当上了乡村通讯报道员，在县报市报上发表村里的活动新闻。我记得特别清楚，第一篇报道是《安然村二组三天植树苗150亩》。我不在编，这算是社会福利工作，比如在《安康日报》一版发条消息，能拿150块钱，二版100块，三版50块。

　　村上有什么活动，干部会骑摩托车带上我。一次，载我去的人有事先走了，我一个人往回走，走到山边，荒无人烟，又下起大雨，天空越来越暗。我走久了，腿脚会很不舒服，只好在地上爬，感觉自己是蜗牛，后来索性匍匐在地上，慢慢挪到一个房檐下。我太累了，看着像雨帘般的房檐，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那家人发现我，把我抱进去放火炉边上，还给我做饭。我干了几年通讯员，被县委宣传部评为优秀通讯员。
　　2003年，我到安康市贫困残疾人技能培训基地学习。培训班鼓励残疾人学技术以自己谋生，那时开始流行办公自动化，我就学电脑。后来，一起学习的残疾人朋友开了打字复印、游戏厅和网吧一体店，就招我去上班。 　　这家店开在公路旁，人流多，生意特别好，店里有麻将机、老虎机、台球桌，从早到晚有人来打印文件。我从早上7点工作到晚上12点，很充实。但我体质差，容易累，有时给顾客打印文件时睡着了，头“砰”一下摔到电脑显示屏上。一些来店里的小孩子还会故意撞我一下说：“怪物！”我被撞倒在地上，看着他们扬长而去。我想把这些画面记录下来，就点开金山打字通，开始五笔打字。有人进来就点最小化，晚上睡觉前再用笔写下来，一天能写2000字。
　　2008年的一天，我在网上看到北京有两个坐轮椅的女孩儿出了本长篇小说，我找到她们的qq号，联系了才知道一个叫张大诺的老师教她们写作技巧。张大诺是北京“十大志愿者”之一，常年公益指导残疾人工作。我们用电话、邮箱联系，张老师建议我写自己的故事，能打动人。这件事真不容易，我头都大了。比如，我写情节时写几百字，他提出修改建议，让我扩充到3000字。我只能一遍一遍慢慢回忆，把脑袋里每个画面都写下来。慢慢地，2011年，我写成了《这个世界无须仰视：一个侏儒青年的奋斗之路》初稿，记录我出生到23岁之间的人生。这本书获得了陕西残疾人奋进作品一等奖、陕西优秀文学奖等，去年被列入全国中小学图书馆（室）推荐书目，对我是很大的鼓舞。

只要是能完成的，它就是好的

　　提起王庭德时，贾平凹曾说，立足脚下的文化沃土，去俯视生活。这是指陕西乡土在王庭德身上的烙印。旬阳在陕西最偏远的地方，和湖北相邻，抬头见山，出门望山。王庭德也有一幅对家乡的记忆拼图：家家户户都在高山上，远远望去有野坝，大山层层叠叠，河水很清，还有一个姑娘，她叫霞。
　　我上一年级时，霞上四年级。我小时候，她是唯一愿意和我玩的伙伴。我们常去河边，拿石头起个灶生火，放上瓷碗，从河里抓螃蟹放碗里煮来吃。她毕业后给我们老师当保姆做饭。我对她有种朦胧的感觉，就给她写信，写到一半去上厕所，信被其他同学拿去“谈笑风生”。结果，这事儿传到她耳朵里，她生气了，放学后挥手打我。自那之后，她给大家打饭时，把我放最后一个。后来，我们就再没联系过了。
　　写《这个世界无须仰视》时，我把“霞”写进去了。長大后无论经历了多少次爱情，“霞”给我的感觉最特别。所以我一直觉得，文字对任何人都是公平的。无论你干哪类工作，生活总有不顺心的时候，但只要提笔，就能写。文字给我信心和动力。心若在，梦就在。
　　10多年前我还在当通讯员时，帮一名家境困难、患肾炎的女孩写了篇《13岁女孩患肾炎，渴望援助献爱心》，刊发后，好多人给她捐款。她得到医治，后来痊愈了。我才发现自己也能帮助人。后来打印店经营不善，我就到安康图书馆上班，教读者续借、还书等。安康市图书馆还成立了“王庭德书友会”，我和很多人一起读书，办了200余场报告会，还常去学校演讲。
　　旬阳这片土地培养了我。这里都是大山，我感觉很踏实，就像朴实的爷爷和乡亲们。大山胸怀让我有个特点，认定一件事就踏实干，失败了也不后悔。比如，写完《心灵的灯盏》，我想请贾平凹老师写序。当时他太忙了，说：“帮你题字吧！”我回去想了想，还是不甘心，又找他磨，最后他同意了。贾老师是我知道的第一位作家，我很崇敬他，非常想请他写序。他平时很严肃，在外面参加活动没什么表情。书出版后，我去他家拜访，他牵起我的手，表情很温和，判若两人。
　　这两年，我的腿经常疼，走路甚至支撑不起身体。医生说我不是典型的侏儒，是双腿严重畸形。老实说，我害怕，也着急，担心自己是不是日子不久了？
　　或许多虑了，但倒是激励我创作第二本自传。我在打印店打工时体会到很多人情世故，想把这段经历写下来。德国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托马斯·曼在《沉重的时刻》里写道：“终于完成了，它可能不好，但是完成了，只要是能完成的，它就是好的。”
　　王庭德 1981年生，陕西旬阳县人，患有先天性侏儒症，安康市图书馆馆员，入选2017年陕西好人榜，获“第四届安康市道德模范”称号，曾获陕西省残疾人优秀作家奖，《这个世界无须仰视》入选全国中小学图书馆（室）推荐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