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去楼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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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兰作为一个遗址,它是过去与现在、虚幻与真实、消失与呈现的同在,是时间与空间的混容。
  ——沈苇
  他回到西宁之后,顿顿都是肉,褐色的牛肉和羊肉,一盘盘端上来,一点儿绿色都没有,这让他習惯了南方清淡食物的肠胃,感觉到莫名的恐慌,记忆里的兴奋却也被唤醒。食物,最终构成了一个人的故乡。他咀嚼着多汁的烤羊排,忍不住又往肉块上多蘸了些孜然粉。一点儿膻味都没有,他闭上眼睛,就能看见羊群游荡在草原上,走到哪里吃到哪里,仿佛一丛丛会走的植物。它们是大地的一部分。而他,觉得自己悬空已久,像个走钢丝的杂技表演者。
  白天,他喜欢望着碧蓝的天空发呆。在雾气蒸腾的南方,偶然的晴天,都会让他整个人放松下来,更何况现在这样清澈的高原蓝。天空,重新出现在他的日常生活中。他如少年人一般,对这个空无却着实存在的东西,深感不可思议。
  他喜欢晚上九点钟以后,一个人坐上公交车,在空荡荡的城市中漫无边际地游荡。时值冬天,气温低得吓人。除了喝醉酒的,没有别的什么人,尤其没有了戴着鸭舌帽、举着小旗子的游客。店铺兀自闪烁着多彩、实则简单的霓虹灯。这些冷寂的画面,仿佛是展示给他一个人的。
  这几乎是一个全新的城市,各种建筑崭新得像塑料制品,那些尘土飞扬的街角也变得越来越少见。但偶尔路过的路标,又隐藏了他最隐秘的记忆。那是他沉睡的部分,被唤醒后会有种无法缓解的疼痛。因此,他的唤醒是克制的,一点一滴,仿佛缓释胶囊,始终控制在心脏能够承受的范畴。
  城市东西狭长,南北都有山,仿佛一条巨大的河道。车和人像是渺小的河底生物,在卑微地活着。
  只有这点没有改变,也不是人力可以改变的。有一瞬间,他感到自己永远逃不开这条峡谷了,因为,内心深处,也开裂了一道这样的口子。
  石岩几乎每天都打电话给他,约他出来吃饭、喝酒,但他总是找各种各样的理由逃避。一次便足够了,他想。他还不习惯过度的热情。热情让他尴尬。除了微笑,他经常被那样的热情搞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每次聚会,重新认识一些他已经想不起名字的老同学,有些人曾经便是他不喜欢的。但每个人都很热情,他为自己的冷漠和孤傲深感抱歉。他逼着自己开怀大笑,硬生生地往下聊,结果聊着聊着,才发现有些同学不是一个班的,是隔壁班的,这让他的聊天难以为继,只能笑着碰杯,碰杯,碰杯。
  这里的酒风很盛,没有在南方时的“随便”之说。他们不断地向他敬酒,他一杯杯喝下去,然后肠胃里边翻江倒海。他去卫生间,用手指抠喉,吐掉。直起身子,眼角全是泪水,但是,大脑依然是清醒万分的。他不喜欢这样的氛围,还不如和真正的陌生人在一起喝酒,可以不苟言笑,也可以嬉笑怒骂。现在,只能笑,不知道为何而笑地笑。
  其实,他这次回来,特别希望找个时间,只是跟石岩两个人好好坐一坐。最好是在阳光晴朗的户外,有无限通透的蓝天,在面前摆上一两瓶上好的青稞酒,然后,深一杯浅一杯地喝着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那时候说的话,一定才是最想说的,最想听的。
  他当然知道这些酒局的目的,是石岩想帮助他,重新建立起那个记忆中的过去。
  只是,这早已不是他的方式。
  “平时喝酒多吗?”他偷偷问石岩。
  “喝酒,几乎就是我的日常生活了,”石岩说,“你觉得可悲吗?比你可悲吧?”说完,石岩对他露出了一个诡异的怪笑。
  “还有人陪你喝酒,知足吧!”他拍拍石岩的肩膀。
  他一直觉得,喝酒无人陪伴,是人生的悲哀。但他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的孤独,那是一片大雪深埋之地,雪中独酌,不是为了享受,而是为了取暖。况且,极致的寒冷,是会让人迷恋的。尤其,他长期置身的是过于炎热的南方。
  孤独才能抵御炎热。
  他无法忘记在这个城市的小饭店里,曾经一杯一杯喝得不省人事的糗事。他第一次喝醉酒,第一次在寒风中咧开了嘴,同时混杂着狂笑、大哭和呕吐,都是在这座高原的城市里。那都是为了什么?那个曾经苦苦追求现在却已经忘记了名字的女孩?还是一种对未来失去了希望的哀号?或者,那只是年少青春时对于生命痛苦的一种确认,发现就算是无端端的,人也是充满了痛苦的。只是那些痛苦被包裹在一层透明的薄膜里,像是随时要飞上天的氢气球。
  但时间改变了一切,环境也改变了一切。痛苦被各种琐碎的事情充斥着,失去了无端端的轻盈特质,像是一艘小船沾满了沉重的泥沙,随时面临着沉没的灭顶之灾。还没有衰老就要衰败了吗?
  在机场看到石岩的那一瞬间,他的心底被扯了一下,似乎确定了许多说不清的思绪。
  石岩居然已经谢顶了,胖了是意料之中的,脸上的肉向左右两边生长着,又迫于重力,只好下垂向两侧构成了四十五度角。太多的赘肉,把眼睛都给挤小了。那双眼睛,曾经炯炯有神,像是银幕上充满正义感的革命者,让他暗暗羡慕。如今,石岩的小眼睛里,散发出的一种木然与疲惫。
  石岩的这副样子,大大出乎他的预料。这是衰老,确定无疑的衰老。可石岩即便比他大,也才大两岁,还不到四十岁呢。
  高原的气候在漫长的岁月里,终究显示了它的严苛。
  石岩上身穿的是一件黑色哑光的皮衣,腿上是一条灰色的条绒裤,这套装扮放在任何一个城市,倒是都不碍眼的。一个体面的中年男人形象。在他印象中,石岩是略微土气的,有种大西北土地一般的质朴,虽然不讨女人喜欢,但男人们都喜欢和这样的人交朋友,有种可以把兄弟情义做到天长地久的感觉。现在,土气不见了,那种质朴似乎也不是一目了然的。他已经无法一眼对这位老朋友做出判断了,但是内心的情感瞬间爆发了,他几乎要失控地激动起来。
  “哎呀!”
  他们笑着拥抱了一下,他只能发出一句大声的叹息,千言万语都不如这一句“哎呀”,仿佛动物一般的失语,仿佛动物一般的直接。
  石岩的笑容还是一点儿没变,那熟悉的笑容冲破了肥胖的围堵,从生命的深处绽放了出来。那个躲在学校走廊的角落里抽烟的石岩,那个在厕所里偷看黄书的石岩,那个跟他彻夜谈同桌女孩的石岩,那个送他上大学在车站唯一流泪的石岩……他感到豁然开朗,脸上的表情一定更放松、笑容也更灿烂了。   “复生,”石岩郑重其事地叫着他的名字,说,“你看上去还是老样子,一点儿也没变。”
  这是一句常见的客套话,也许不乏恭维的成分。但他当然变了,怎么可能一点儿不变呢?他们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要比现在年轻十岁,体重至少也得轻十公斤。
  不过,他知道,他终究还是要比石岩显得年轻,南方再炎热,也比大西北的烘烘烈日要柔和。
  他们转身向外走,高原的亮光让他不得不眯起眼睛。他看了一眼石岩,石岩的脸黝黑干燥,透着暗红色,那都是强烈的紫外线日积月累的结果。刚才,他还一度以为这种黝黑是背光的缘故。石岩的脸,越来越贴合石岩这个名字本身,越来越像是一块正在经历风化的山体岩石。
  “老石头,你发福了,有领导的样子了!”他忍了一段时间,还是打趣道。“老石头”是他给石岩起的绰号,不知道现在还有谁这么叫吗?
  “你知道的,我很早就服老了。”石岩平和地说,仿佛耄耋老僧一般,这反而让他感到了一丝伤感。
  走过一面橱窗的镜子,他看到自己的背也有些驼了,脖颈向前倾斜着,似乎被看不见的什么东西给牢牢拽着。
  石岩关于那个人一句也没有提。肯定不是疏忽,而是因为礼貌。他对此心存感激。那件事是关于另外一个朋友的死亡,那是他和石岩共同的好友。事情已经过去好多年了,当时还是石岩发短信通知他的,他们用文字在手机屏幕上交流了许多,但始終没有打电话,始终没有用嗓音直接说些什么。文字保护着他们,像是阻拦洪水的堤坝,始终让情感的水位在可控范围以内。他们从那以后,再也没有打过电话,只有短信。后来是MSN、QQ、微信。瞬间抵达的文字,与瞬间返回的文字,再加上各种各样的表情符号,似乎胜过声音的在场。
  是死亡让他们噤声,是岁月,让他们失语。
  直到他这次决定回来。
  他的身世也够悲惨的,还不到四十岁,父母都已经不在了。就在去年,他又离婚了。他和妻子一直不想要孩子,当矛盾和裂痕出现的时候,毫无拉扯的纽带和防御的掩体,离婚变得不可避免。
  刚刚离婚的时候,他还感到了一阵轻松,觉得这完全不像是离婚,而只是一次男女朋友间的分手罢了。但是,往后的这一年,他发现事情远不是那么简单。他被刻骨的孤独折磨着,他尝试着去开始一段新的感情,却发现那并不是自己所需要的。认识一个女人,走进她的世界,再让她的世界与自己的世界联通在一起,这是一个多么漫长的、甚至是不可思议的过程啊,他突然失去了对时间的耐心,以及对世界的信心。
  同时失去的,还有睡眠。
  每天独自坐在电视前,其实也没怎么看,只是听着无聊的娱乐噪音,打开一瓶酒,自己慢慢喝着。酒精在血液中变得滚烫,他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忧伤和快乐。在这样的虚幻中沉沉睡去,则如高潮一般让人期待。这种电影中不厌其烦表现的糜烂生活,被他生动地上演着。他开始迅速地发胖,脱发,思维凝滞,昏昏沉沉,似乎没有什么可以阻拦住他的颓败。
  他是南方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原本就喜欢郁达夫的文字,这下再读起来更是心心相印了。“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他默念着咒语,用毛笔写成大字,还裱了起来,挂在书房里。他不想做什么名士,他只是被痛苦驱赶着,总想做点什么。可这个中规中矩的世界,还能做些什么呢?文人的装疯卖傻都已经成了难以寻觅的奇迹,他想装疯卖傻下去,却终究发现自己连这样的才华都不具备。他又写了“无才可恃,难以傲物”八个大字挂在客厅里。
  但终究还是傲的。
  那种因无所依靠而莫名的傲。
  他满嘴的酒气,他越来越不着调的讲课风格,他偶尔表露出的对女性的侮辱,让那些拥有无限光明未来的学生们充满了鄙夷。他捕捉到了那种鄙夷,就用更加失控的讥讽去反击,一个女生当场哭泣了起来。这让他很惊愕,有那么一小会儿,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误,恐惧得脸色发白。但随后,他又被那种不痛不痒的状态所吞噬。他本想说声抱歉,但他什么都没说出口。他想到,这些学生从一开始就跟他不亲近,当然,不唯独是他,这些学生跟任何老师都谈不上亲近。这些年轻人,对文学没有丝毫的兴趣,上课时除了玩手机就是睡觉。课堂尽管很安静,但其实是一处灵魂空空如也的野地。让他跟这样的学生道歉?还是算了吧。
  有学生举报了他。
  系主任找他谈话,了解到了他家庭的变故,叹着气,叫他一起吃顿饭,两个人还喝了起来。他当初能来这所重点大学执教很不容易,多亏了系主任的鼎力支持,因此,他跟系主任的关系非同一般,很有些同声共气的意思。
  “复生,其实我现在也是焦头烂额的。”饭菜过半,系主任忽然这么说。
  “怎么了?”
  “有个女研究生非要缠着我,让我安排她留系任教。”系主任喝了口酒,镜片后边的那双眼皮有些耷拉的眼睛显得很无辜。“我和她本来是清清白白的,可她这么一闹,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放心,我肯定支持你。”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了“支持”,而不是“相信”。
  “那就好,那就好。”系主任重复道,眼神却望着桌面。
  “你让我怎么帮你都行。”他的眼神有些空洞,但他坚持望向系主任的眼睛,对方一直没有回应,仿佛桌面上摆放着发言稿,正要专注地读下去。
  “你去同事们中间说说她的好话,她的确是个有才华的女孩子,如果能破格留下来,是好事情。”
  系主任说着,伸出右手拿过来一本书,递给他。
  “这是她写的一本书,给她写篇文章,你写好交给我,杂志我已经找到了。”
  他随便翻阅着这本书,谈不上有多好,但庆幸的是,也谈不上有多烂,大家的脸面还是有地方放的。
  “什么时候要?”
  “越快越好。”
  他答应着,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妩媚的女子形象。她留着长长的头发,上半身是粉红色的吊带衫,下半身只有一条牛仔短裤,白皙的腿部线条就那么凭空出现了,他总也记不住那线条的具体走势。   这个形象,直到晚上他一个人看电视的时候还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他逐渐陷入了困倦,在半睡半醒之间,他自慰了。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忘记了性,不知道为何又被唤醒。想起自己是要为系主任擦屁股的,他的空虚中充满了绝望。性,不再是美好的事物,不再是。
  第二天,他睡过头了。印象中,他迷迷糊糊醒来了一次,关了闹钟,本想着再小眯五分钟,没想到竟然就此昏睡了过去,醒来已经是十一点多了。上午的两节课全部旷掉了。他坐在床沿,穿了一半衣服,不知道该不该去学校看看,还是编个什么谎话。这会儿,系主任的电话来了。他知道事情弄糟了。
  接通电话,不消说,系主任一阵咆哮,他先静默不言,然后道歉、解释,说自己身体不舒服。他发现自己面对系主任之际,不再感到害怕了,他觉得对方的声音外强中干,不能拿自己怎么样。
  “下次要提前请假!”
  “知道,我是早上起来昏倒在床边了,要不是你打来电话,我可能要死过去了。”他一本正经地说。
  “得了,得了,”系主任大声哀叹着说,“再给你一个月的时间,然后就振作起来。”
  “好的,好的,没问题的。”他惶然地点头,仿佛对方能看见似的。
  一个月后,他给那位女学生写的评论出炉了,按照系主任提供的邮箱,那篇文章很快被另一所大学的学报发表出来了。在此期间,那位女学生已经常常出现在系里,以学生辅导员的身份。他这才第一次看清楚那个女孩子,她的确非常漂亮,要比之前那本书里的照片更好看,但这个女孩的身上已经完全没有学生气了,而像是从选美比赛现场赶过来似的。面对女孩的时候,他想起那次自慰,心底有种奇怪的感觉。女孩知道了他的身份之后,对他说了声“谢谢”,他当然明白这其中的意思,他笑了笑,女孩却迅速收敛了笑容,移开了目光,转身走到了别处。
  那是在系里组织的会议的间隙,人多而杂,每个人都寻找着自己认识的人,试图寒暄上几句,要不然就得眼神空洞地对着陌生人讪笑。
  女孩似乎和每个人都认识,她从容不迫地和他们微笑着打招呼,每个人尤其是每位先生,脸上都洋溢起了会心的微笑,和他一模一样。
  他忽然感到了荒谬和可笑。
  女孩最终却没能留下来,事情稍稍有些出人意料。她去了另外一所学校,一所排名更好的重点院校。事情又变得能够理解了。
  系主任几乎是要崩溃了,办公室一直关着门。有人传言,曾在门口听见哭声。关于系主任和女孩的绯闻自然也是不胫而走,传得满城风雨。他和任何人也没有说起过,但世上本没有不漏风的墙。一些原本就很不满系主任的青年老师,这时候忽然获得了某种“高尚”的力量,他们冲进系主任的办公室,兴师问罪,问的罪当然无关绯闻,绯闻只是给了他们勇气,他们问罪的都是关于他们的待遇、报销之类的实打实的利益。老实说,系主任是个飞扬跋扈、傲气冲天的人,平日里免不了严苛的时候,多多少少有让人不爽的地方,可在大的方面,系主任还是公平的、厚道的,是一碗水端平的,这些人这么闹起来,也实在有些无理取闹了。
  那天,他正好坐在办公室里发呆,他的斜对面就是系主任的办公室,因此,这一幕他都看在眼里,内心在纠结,要不要冲过去帮帮老领导。楼道里边静悄悄的,周围的办公室也仿佛空无一人。
  他忽然听见那里边“哐当当”乱响,传来了很大的噪音,似乎是动手了。他不能再坐视不管了,站起身,赶紧冲了进去。只见系主任站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把椅子举在头顶上,像一个正在参加奥运比赛的运动健将一般。其他两位青年老师看见他来了,急忙躲在他身后,要他评评理。局势如此危机了,他们还数落着平日里系主任对他们“发展權”的压制。
  “你们这些王八蛋!这算什么?来逼宫吗?”系主任气得已经忘记自己是中国语言文学系的主任了,满嘴是贩夫走卒的脏话,一张脸涨红得吓人,腮帮子几乎颤抖着:“信不信,我砸死你们这俩狗日的王八羔子!”
  他小心翼翼地绕过办公桌,然后和系主任一起举着椅子,他试图把椅子放下来,但系主任的手臂竟然像是树杈一般纹丝不动。
  “复生,你滚开,别挡着我!”
  他一听,也有点恼火了,觉得系主任也太幼稚了,给个台阶还不知道下!他这么一想,手上用了劲,使劲往外一拽,系主任突然受力,竟然体力不支,一屁股往地上坐去,他被这股重量拉扯着也倒了下去,在那一瞬间,他果断把椅子甩了出去,砸到了一面书柜上,书柜木门上的玻璃哗啦一声全碎了,撒了一地。两位青年老师吓得大叫,事情显然被闹大了。
  终于出现了许多人,许多女老师,她们的音调很高,只要一开口,整栋楼就热闹非凡了,宛如集市。只是系主任的声音越来越弱,眼神有些迷离,仿佛随时准备入睡。他发现情况不妙,赶紧拨打120叫救护车。他扶着系主任在地面上躺好,手肘抬着那颗花白的脑袋,用指尖按着人中。他的手感到对方的鼻息似乎大了些,他更加用力地掐按着……
  系主任没有大碍,一时急火攻心,血压飙升,送到医院很快就脱离了危险。系主任清醒后的第一件事情,便是主动提出了辞职。在他看来,系主任的这个举动并不是被迫的,而是经历挫败之后的通达:终于到了该放弃的时候了。学校方面很迅速地接受了这份辞呈,另一位在唐代文学研究领域颇有影响的刘知先教授,接任了这个职位。自此,他所在的现当代文学学科,在系里彻底失去了话语权。
  他去医院看过系主任一次,系主任看看他,突然诡异地笑了一下,然后不再说话了。他感到了一丝慌乱,仿佛心底有什么见不得光的部分被系主任偷窥到了,但那究竟是什么,他自己也想不清楚。但他有一点还是很清楚的,那就是他的好日子到头了。这座象牙塔对他不再是一座庇护之地,而是充满了凶险与算计的动物庄园。
  刘知先教授虽然是研究盛唐诗歌的,但他在教学管理上似乎没有什么开明迹象。他一上台就是三把火,要加强对教师队伍的管理,要竞聘上岗,要学生们给老师打分……原先这些条条框框不是没有,可都是走走流程,毕竟是中文系,文学艺术的事情,谁能量化说得清楚呢?不过,刘知先教授要落实好这些文件政策,他觉得中文系不能再玩虚的,要有严肃扎实的学风。   他,复生,显然遇到了大麻烦。学生们撺掇起来,给他打了个超低分,并且还写匿名信告他,说他跟那位差点留校的学生也有染云云,证据便是为学生不成熟的著作写评论,到处推广。刘知先教授原本就对他没什么好印象,觉得他是前任的狗腿,自然是严加逼问,还要求他写检查。
  “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误,写什么检查?”他有些愤怒了。他的右手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显然已经接近失控的边缘了。
  “别的不说,单说学生们对你的评分这么低,也是历史奇迹,证明你的教学水平都是有问题的。”刘知先教授满脸严肃,眼神里全是冷漠。
  “你说我别的都行,但不能说我教学水平不行,你可以安排其他老师来听课!”
  “他们都是大学生了,有自己的判断力,不是小学生了,我看用不着了。”
  “去你妈的!”他腾地站了起来,“你这个腐朽的老东西,中文系算是毁你手里了!”
  他骂完,便向外走,边走边说:“从现在起,我不来上课了!”
  外边阳光温暖,草木湿润,几朵红色的木棉花开放在高大的树杈顶端,像是冰冻的火焰。他第一次在这个时间漫步在校园中,发现世界的美好远超自己的预料。他如释重负,这种感觉,让他想起了离婚那天的感觉。人世间许多关系,都是虚妄,都是心魔,都是庸人自扰,只有大地是唯一的实在。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起刘知先最后面红耳赤、语无伦次的样子,他觉得过瘾极了,哪怕失业了,这个代价也是值得的。
  中午吃完饭,他踏踏实实睡下了,急于摆脱从未有过的烦恼。可还没睡实,电话就来了,是系里教务处的,通知他已经被停课处分了,还勒令他写检查什么的。对方还在喋喋不休,他已经不想再继续听下去了,他对这个游戏完全没了兴趣,他说声知道了,便挂了电话。
  一连舒服了几天,再也不用上课了,不用去面对那些丧失了灵韵的年轻人。他们是年轻人吗?他时常深感怀疑。他也自我怀疑,是自己老了吗?才会在面对年轻人的时候产生这种莫名其妙的怨怼?也许有吧,但不重要了。因为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至少表现出对这门课程的敬重。
  彻底自由的日子。一个礼拜过后,空虚的规律开始运作。那彻底的、透明的、无边的孤独生活,如同虚构的大海,将他彻底淹没。
  有一天他醒来的时候,是凌晨四点,周围一点儿声息也没有,黑暗如同金属一样沉重,他感到胸闷窒息,只得大张着嘴巴坐了起来。他忽然感到了害怕,害怕死亡突然到来,一切就此结束。在死亡的黑暗面前,他脆弱得像一张纸,他几乎颤抖起来了。
  他打开灯,屋子看上去比平日里变得宽阔了。这种宽阔,简直是恐怖的同义词。
  他穿上衣服,逃出家门。他来到街上,走进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麦当劳,一个人坐在一堆空桌椅中,喝着咖啡,远远看着忙忙碌碌的营业员,心态有些平稳了。他拿出手机,几乎不假思索地打给了石岩。他必须找个人说话,像是快要溺死的人的呼救。而这样的人,除了石岩,他想不到第二个了。
  手机响了好久方才接通。石岩的嗓音混杂着睡梦与惊讶:“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
  他用急速的语调,滔滔不绝地对石岩开始了倾诉,过度的恐怖显然让描述有些荒腔走板。
  许多事情石岩早都知道的,他们通过微信,时有交流,可这样直接打电话,把声音从一个看不见的堡垒里边暴露出来,已经有些陌生了。但他浑然不觉,只是觉得自己的声音终于找对了目标,需要像洪水那样去倾泻。
  石岩也许还想说点什么的,但很快被他打断,于是石岩不再说话,一直默默听着,直到他忽然不知道還能继续说些什么而唉声叹气的时刻,石岩很缓慢地开口了:
  “回来吧。”
  “回来?哪儿?”
  “回来走走吧,复生,你多久没回来了?”
  “让我算算。”他愣在那里,掐着指头,像小学生学算术,“好像有八九年了。”
  “好久啊。”
  “真的没想到,竟然已经有那么久了。”
  “回来吧。”
  “好的。”
  因此,这次行旅对他而言是被动的,来自于老同学石岩的邀请。他从麦当劳回家时,天已经蒙蒙亮了,他钻进被窝,又失眠了。不过这次失眠似乎略有不同,一种说不清的兴奋在刺激着他的思绪,他不断地进入记忆,模糊的记忆,失落的记忆,废墟的记忆。没来头的细节,青涩而无知的自己,憨厚的石岩,冬季漫长到绝望的寒冷……过去突然带着色彩与声音重现了,仿佛并没有走远。他对此感到了欣喜,毕竟为活着找到了些许的证据,这好歹是一种安慰。
  “你就住我家里。”石岩拉过他的行李箱,坚持说道。
  “你知道,我已经在网上订好宾馆了,没法退了。”
  “订了几天?”
  “七天。”
  “那你七天后,搬到我家里来。”
  他笑了起来,七天后他应该已经离开了。他拍拍石岩的肩膀:“好!七天后住你家。”
  他知道石岩家里还有老婆和两个小男孩,即便他们不介意他的到来,他自己也会受不了的:那种吵吵嚷嚷的家庭氛围,会让他完全无法承受。那是他的可能生活,现在已经完全失去了。他目前的状态,最惧怕的就是那样的生活可能性。
  生活没有可能性才是最好的,就像现在,他一路甩掉那些社会的关系和身份,去成为一个活着的人本身。
  石岩拖着他的行李箱,走得却比他还快。机场外边一阵夹杂着灰尘与雪粒的寒风让他浑身僵硬,麻木的头脑忽然感到了清醒,视觉神经也振奋了起来,似乎能看到更远的地方。当然,也许是没有雾霾的原因,但整个人的精神状态无疑变好了。尽管只是暂时的,但足够让他的脚步变得轻快起来。他使劲呼吸着寒气,肺部仿佛变成了冰块那样的透明之物。
  他们走到了石岩的车前,一辆银灰色的斯柯达轿车,里面放着儿童安全座椅,还有纸巾筒、家居杂志等许多散发出浓郁家庭气息的用品。石岩把行李放进后备厢,然后他们一起坐进了车里。   “记得吗?以前我们老是玩你爸的吉普车。”石岩一边系着安全带,一边扭过头来对他说,显得手忙脚乱的样子。
  “是的,那会儿你就喜欢车,老怂恿我偷车钥匙,我就是不敢。”他坐在副驾驶座上,早就系好了安全带,眼睛望着前方,似乎眼前有一块屏幕,能够看见过去。
  “我第一次去青海湖,就是你爸带我们去的。”石岩发动了汽车,双手放在方向盘上。
  “是的。”
  “唉,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
  “没什么的,都过去了。”
  他的父母是在去四川游玩的时候,遭遇地震,大巴翻车,从半山腰滚了下去,一半的人都没有了。对于天灾,人能够说些什么呢,唯有保持沉默罢了。只是那会儿他正在读大学,等他赶回家的时候,他的伯伯已经处理好了许多事情,他所能面对的,只有两个盒子了。这让他一直觉得,他的父母还在哪里旅游,总有一天会回家的。这种感觉,似乎不会经历岁月而变淡。
  车开进了市区。
  他一眼就看见了西宁火车站。可那火车站完全变样了,整齐而冷漠的现代建筑,闪闪发亮的玻璃幕墙,所有的东西都抽象起来,他找不出曾经的熟悉标志。他想再仔细找找,可一无所获,只是发现这里竟然还有通往乌鲁木齐的高铁,他来之前竟然一无所知。
  “西宁没有往东去的高铁吗?”他想,既然西部都贯通了,东部是不是也贯通了。那他可以坐高铁回去。
  “有,到兰州。”
  “这我知道,到兰州的早就有了。”
  “总会通的,兰州和西安只要通了,那西宁就和整个内地都通了。”
  “是的,总会通的。”他想了想,又问:“从西宁到乌鲁木齐,坐高铁得多久?”
  “十个小时。”
  “还要那么久?”
  “你忘了?西部太大了!”
  “对,西部太大了,十小时太渺小了。”
  “是的,十小时不值一提。”
  他们说着笑了起来,也说不清为什么。
  晚上,石岩带着家人,请他在一家拉面店吃饭。石岩的太太比他小六岁,话不多,扎个马尾,一举一动还是有孩子气的。她一直在和两个顽皮的男孩做斗争。看得出来,她对他这个突然的来客,是不大理解的。那两个男孩一个五岁,一个两岁,石岩说:“是赶上好时候了,政策放开,可以生二胎,我几乎没有犹豫,立马实施。”
  “实施”这个词,仿佛生孩子是个多大的工程,又暗含色情意味,不免让大家笑了。
  两个孩子的脸蛋被冻得红扑扑的。他给孩子们送了两盒巧克力,他们马上就要吃,他们的妈妈试图阻止他们,让他们先吃面条。這里和西宁的大部分饭馆一样,也有烤羊肉串。石岩叫了一百串,他说太多了,石岩说:“你忘了,我们以前就这么吃的。”所谓以前,大概是二十年前。那个时候一串烤羊肉只卖五毛钱,而现在,不知物价翻了多少倍。最可悲的是,他们的食量萎缩得更多。
  他们俩吃着羊肉,喝了一瓶青稞酒。他的血液快要沸腾了,心情兴奋极了,他想,现在石岩问他任何问题,他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要把自己整个地托盘而出。
  但石岩还是很稳重,一句一句的话依然是那么得体,也许是夫人在边上看着的缘故。
  “这么多年你就没想过回来看看吗?”石岩问。
  “没想过,”他喝了口酒,“父母本来就是支边才调来这里工作的,他们不在了,这里一个亲人也没了。房子也卖掉了,叔叔早都去四川了。”
  “你没想着来看看我们这些老同学?”
  “我想啊,所以经常跟你发微信。”
  “来亲自看看还是不一样吧?”
  “那当然。”他喘了口气,说,“以前我身不由己,可现在我自由啦!”
  “你一直比我自由。”石岩说着,呵呵笑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
  “难道不是吗?我在这儿待了半辈子啦,眼看下半辈子也是这样度过的吧。”石岩的太太往这边看了一眼。
  “人不管待在哪儿,都是一辈子的事情。”
  于是又喝酒。第二瓶喝到一半,他感到胃里翻江倒海,赶紧跑到外边,抱着一棵冰凉的白杨树干,吐了。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宾馆的。第二天睡醒,发现自己竟然还脱了鞋,那鞋还在床下摆放得整整齐齐。他打电话问石岩,是不是他送自己回来的。但石岩坚持说:“没有,真的没有,你说你没问题,硬是打了个车,自己回去了。”
  “那看来我的理性很强大!”
  他起床,穿上那双整齐的鞋,开始了在这座城市的游荡。石岩还要上班,还要照顾老婆孩子,他有大把时间需要自己一个人去消耗。
  做自己时间的主人,是很奢侈的事情。
  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奢侈,像是一个游魂,飘荡在大街小巷的角落,凡是能辨认的地方,都成了他怀想和凭吊的地方。
  就这样,一个星期很快过去了。
  第七天,石岩很自然地说:“要不要去看看韩伟?”
  韩伟,这个名字终于出现了,像是压抑着的隐秘,终于掀开了面纱。这么久以来,他和石岩之间像是保守秘密一般,对韩伟闭口不谈。韩伟死了十年了,他们避免谈论韩伟,也有十年之久了。
  韩伟究竟是怎么死的?作为一名警察,他的死随时都可能蒙上一层悲壮的色彩。可以确定的是,韩伟是被歹徒杀死的。不确定的是,韩伟究竟是因为搏斗而被杀死的,还是因为一不留意而被暗算的。复生觉得这其实是不重要的,但石岩当年就跟他说,这是很重要的,因为韩伟是个警察,这种职业追求勇敢的荣誉。据说最终认定的结果,是韩伟死于英勇的搏斗。他觉得这样就好了,这个事情可以画上一个句号了。他还是坚持认为,这些与韩伟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要不要去看看韩伟?”
  “是的,要去看看的。”他的嗓音浑浊起来。
  去看看韩伟?如何去看?是去看他的家人,还是去看他的墓碑?只是这么一想,他觉出了一股巨大的悲凉,这种感觉明明已经很遥远了,被牢牢隔离开了,怎么突然像脱缰的野马一般,将他猛然掀翻在地?他的眼睛模糊了,不得不伸手去擦,石岩看到这一幕,倒是冷静,说:   “不好意思,也许我不该提。”
  “我也想着该去看看他了,可没想到,你一提,突然让我这么难过……”他转过脸去,大口呼吸着凛冽干燥的空气。
  “可以理解,”石岩说,“你太久没回来了,韩伟对你来说,就像是一个失去了联系的朋友,而直到现在,你才能真正完全彻底地确认,他不在了,不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角落了。”
  “是啊,他真的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吗?”他反问道,忍着哽咽,几乎要窒息了。
  “不在了,只在我们的记忆中了。”
  他脑海里只有一些关于韩伟的记忆残片,模糊、黑白、失真,许多事情随风而散,逐渐记起的,有韩伟的笑容,眉毛、眼睛和嘴巴弯曲的形状,这些属于身体的细节,越来越历历在目,甚至连额头的小细纹都能想起来。但那是少年的韩伟,青涩的还没有十足男性特征的韩伟,甚至只是一个孩子。他们一起在放学路上叫喊着,高原的阳光炽烈,他们的面孔黝黑,洁白的牙齿像白玉一样显眼。
  “那我们去哪里看他?”
  “去公墓里。”
  他张了张嘴巴,却说不出一句话。
  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并不容易,有多少事情是讳莫如深的,有多少事情是撕心裂肺的,又有多少事情是无知无感却在内里惊心动魄的,我们必须再三缄默,不到迫不得已,不会开口说话。
  在面对韩伟的墓碑的时候,他不敢扭头去看石岩的眼睛。
  这是一座朴素的墓碑,在韩伟的名字上面,贴着照片。那正是韩伟少年时候的照片,是他熟悉的韩伟,他简直被击中了,忍不住伸手去抚摸那张照片。他有些想不通,为什么韩伟的家人会选择小时候的照片,而不是成年时穿着警服的英姿飒爽的照片?难道韩伟的家人也和他一样,怀念那个无忧无虑、开朗活泼的少年吗?上大学读了警校之后的韩伟,究竟是怎么样的呢?石岩也不可能非常清楚地了解,他们三个人,上的是三所不同的大学。
  青海高原的寒冬,零下十五度,公墓里边只有他和石岩两个人。他觉得这里边分明比外边要冷一两度。
  他和石岩相对无言,只听得到彼此的叹息,以及口中随之升腾而起的白雾。
  这时,忽然有巨大的鼓声响了起来。那声音来自很远的地方,但是铿锵有力,每一声都像是一声爆破,迫使空气膨胀和传播。
  “可能是在操练社火了。”石岩说。
  “过年还早,现在就开始了?”
  “青海的社火要穿着戏服、踩着高跷的,那都是基本功,要练习很久的。”
  “那倒是,记得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吗?咱们还表演社火了呢。”
  “哈哈,你还记得呀!你、我,还有韩伟,我们戴着大头盔,表演大头娃娃。”
  “一边戴着那么重的头盔,一边还要走着秧歌的步子,走两步退一步,太好玩了。”
  在这冷寂的墓园里,有了笑声,他觉得挺好的。在地下寂寥的韩伟一定也会觉得挺好的。大学毕业后,他们就没能再见面了,这次见面,已经天人各一方。这样的见面,到底能不能称作见面?但除此以外,还能有别的方式吗?
  “在秧歌队伍里,每次都会有一个脸上抹着烟灰、穿着羊皮袄、拿着棍子的傻子,我们以前最怕他了。他哇哇怪叫着朝人跑过来,人们就像退潮一样,立马散开了。”石岩被记忆中的场景迷住了。
  “那傻子太凶了,不过幸好有他在,才能保持队列不被看热闹的人群给挤垮。”他也在鼓声的节奏中开始了怀想,“说来也奇怪,那个傻子特别喜欢韩伟,他对我们都很凶,可就是对韩伟好,每次对韩伟都笑嘻嘻的,还摸摸韩伟的脑袋。”
  “谁不喜欢韩伟呀?咱们的老师也都喜欢韩伟,每次我们不交作业,轻则一顿骂,重则一顿打,但韩伟总是被轻描淡写批评几句了事。”
  “的确,”他望着韩伟的照片,“韩伟的学习不如我好,他的体育也不如你强,但这小子就是招人喜欢。”
  “他性格好,懂礼貌,长得也好看,喜欢他很正常。作为朋友,我们不是也很喜欢他吗?”
  “咱们上学那会儿,为了保护新发的课本,都要自己叠书皮,然后套上去。我的书皮,都是韩伟帮我叠的,他叠得那么平整,套上去那么合适,让我惊叹。我在想,这个家伙长大后,不知道会迷死多少女孩。”
  “你当时真那样想吗?”
  “当然是真的,我当时就感到咱们班一多半的女孩都喜欢他。”
  石岩对着韩伟的照片喊道:“韩伟,听到了吗?你该感到幸福。”
  他们笑了起来,笑声惊起了不远处的一只乌鸦,它飞在空中,呱呱叫着,似乎也在笑。他们笑完,恍然间觉得更加悲凉。于是便不笑了,两个人靠着墓碑站着,抬头看看天。
  随着一阵刺骨的冷风,天空飘起了零星的雪粒。天地变成了灰白色。和南方不同,这里的冬天是一星半点的绿色也没有的。
  “走吧。”石巖说。
  “好。”
  石岩从口袋里掏出照片来,递给他。他看到那是高中毕业的时候,他们三个人的合影,最后一次合影。背景是当时的中学大门,现在那所中学已经搬迁了,变成了一座超级商场,那扇有着高大水泥立柱、上面沾满石英石颗粒的大门不复存在了。
  他把这张照片轻轻放在墓碑前的大理石上,从旁边捡了几块石头压好边角。他觉得韩伟能天天看见这张照片,会开心的。
  石岩拍拍他的肩膀,他们慢慢走动了,还不时回头看看。他感到那墓碑似乎是有生命的,是有目光的,他的脖颈感到了那目光的注视,他回头寻找那目光,看到那墓碑站在那里,仿佛露出了微笑。
  墓园中的石碑如同森林,密密麻麻,无边无际,他浏览着路过的墓碑,想象着那里面曾是怎样的一个人。
  忽然,一个墓碑让他差点喊出声来。
  诗人禅尧之墓。
  “你认识他?”石岩也感到吃惊。
  “认识,这位老诗人生前曾来过我们学校,我们邀请他来给学生们做讲座。”他想了想,“那是五年前的事情,当时看到老人家仙风道骨,想着虽然已经是七十岁了,但再活二十年也问题不大,没想到他已经……”   “没听你提起过这位老诗人。”
  “当时都是作为工作对待的,就没跟你说,但谁能想到在这里碰见他老人家的墓了呢!”
  “他是青海的诗人吗?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太孤陋寡闻了。”
  “他是青海的诗人,西部有很多诗人,很多没有世俗意义上的名声,但他们写出了真正的好诗。”
  “西部,太荒凉了,是能逼出诗意的地方。”
  听石岩说出这么诗意的话来,他有些感慨:“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我看你本质上也有诗人的一面。”
  “瞎说的,瞎说的。” 石岩慌忙摆手,然后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
  “他写过怎么样的诗呢?我的意思是,你还记得吗?”石岩盯着他,眼睛里涌出一种坚定的渴望。
  “那你算问对人了,他来我们学校的那场讲座,正是我主持的。系主任,哈,当时的系主任,他知道我和老詩人都和青海有很深的渊源。”
  他抬头望望天空,细小的雪粒似有若无,太阳虽然还没有出来,但高原天空中央的高光还是相当明亮的。他闭上了眼睛。他仔细回想着那句曾经特别打动他的诗句。终于,他想起来了,就两句话——
  “即便所有的梦想都破灭,但你本身依然是一个梦。”
  石岩使劲喘了口气,仔细琢磨着。
  他用教师的口吻补充了一句:
  “诗人写这句诗的时间大约在1970年文革中期,正在青海的唐渠农场里接受劳动改造。”
  “那是哪里?”
  “无地,一个地图上没有的地方,”他直视着老诗人的墓碑说,“只记得他老人家说,那是传说中唐朝薛仁贵征西到过的地方,周围都是茫茫戈壁滩,狱警根本不需要担心犯人会越狱和逃跑。”
  石岩摸了摸老诗人的墓碑,俯身鞠了一躬。
  他也赶紧鞠躬。
  走出墓园,外边似乎暖和了一些。刚才的鼓声还似有若无地回荡在天地间,竟然一时分不清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简直像是天地间自然涌动的一种大音了,宛如某种含义不明的召唤,或是另一种更巨大的生命的诞生和狂欢。
  可是,那心脏究竟在哪里?
  他站在原地,向远处眺望着,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觉得听见的就是自己的心跳,自己和世界之间完全被凿通了,再也没有隔阂。
  石岩掏出烟来,也没问他,就递给他一根。他是不吸烟的,但此刻吸一根是很有必要的。
  墓园里与他有着或多或少交集的两个生命,以这样的方式重逢,他感到既沉重又轻松。沉重的是死亡的必然性,轻松的也是死亡的必然性。他想起自己所承受的失败与虚无,都是不值一提的。要么活着,要么灭亡,这不是一个问题,这只是人必须承受起的命运。
  他们驱车行驶在高原笔直的公路上,石岩一直驱车向西,已经远远开出了市区。路两侧无边的草原在冰雪的覆盖下,如一头巨兽毛发凌乱的腹部。他们似乎要摆脱一些缠绕不清的东西,而那东西在一直追逐着他们。他们敞着车窗,让凛冽的寒风猛烈地钻进来,吹散那些看不清的迷惘。刺骨的痛苦很快就变作了一种受虐的快意。
  “楼兰!”石岩突然惊呼了起来。
  “什么?”他不知道石岩在喊叫什么。
  “楼兰,楼兰古城,我刚才在路牌上看到了。”
  “不可能,那得多远呀!而且,一个遗址怎么可能出现在路牌上。”
  “我看得清清楚楚。”石岩在呼呼的风声中喊道,“而且我也知道,这条路只要一直开下去,穿过德令哈和茫崖,就进了新疆的若羌,那里就是楼兰古国的所在地。”
  “你怎么知道的?”
  “韩伟告诉我的。”石岩把车窗关上了,周围一下子安静了,“韩伟最大的爱好是考古,通过他,我才知道丝绸之路也有青海道,不走河西走廊,也能从咱们这儿走到西域去。”
  “你别说,这个知识点也是他告诉我的。”他陡然记起韩伟拿着一张地图,在他面前指指点点的样子,像个军事家。
  “他差点考了历史系,但他家里经济条件一般,希望他能早点出来工作,警校的福利确实诱惑太大了。”
  “你一定想说,韩伟最想去的地方,就是楼兰。”
  “是的,他经常拿一些科普杂志来教室,有一次,他指着一篇介绍楼兰的文章,给我看发掘出的那个几千年前的楼兰公主,啊,的确是很美的,他说他以后一定要去楼兰,去破解千古之谜。我问他为什么这么着迷这些东西,我记得很清楚,他说,人的生命太短暂了,他希望接近那些更长久的东西,似乎自己一下子也活了几千年。唉,现在说这些,感觉他对自己的命早有预感似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小学吗?”他试着开个玩笑,化解那无边的沉重,但眼角有泪水默默流了下来。
  石岩双手紧握方向盘,直直望着前方,没有扭头看他,依然很认真地说:“绝对不是小学,而是高三!那会儿他已经确定自己要报考警校了,可还做着考古学家的梦。”
  “那我们去楼兰吧,替他去看看。”
  “好的,我加大马力。”
  他瞄了一眼石岩,对方一点儿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他抬手偷偷擦掉了眼角的泪,想笑,却始终没能笑出来。石岩终究不再是一块岩石,他心底的柔软、想象与狂放越来越敞开在他的面前,就像二十年前一样。也许,这个人之所以是这个人的缘故,是因为总有什么地方是不会改变的吧。
  石岩从身侧摸出一瓶东西递给他,他一看,竟然是一瓶青稞酒。他拧开盖子,就那么喝了一口,热辣辣的感觉点燃了腹腔。
  不再冷了。冷没什么可怕的。
  他特别想对石岩说,其实整个世界都是一座巨大的楼兰,是一座不断变换的遗址,是一座巧妙翻新的废墟,在其中能够穿越时间、存留下来的,只有很少的部分。这些珍稀的部分,混淆了时间与空间、历史与现实、真实与虚构,变得莫可名状。但是,无论它是怎样的形式,都足以照亮我们萤火虫般的一生。
  但他没法把心底深处这样自言自语的呢喃说给别人,即使是石岩这样的好友,也不行,说不出口。于是,他索性又喝了一口酒,咬紧牙关,不再言语,看着窗外越来越荒凉的风景,想象着前方真的有一座即将抵达的楼兰古城,心里反而感到了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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