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学像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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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正式踏入江湖之前,大学是每个人最初读卷习武的地方。有清规戒律,也有师徒同门;有点化开悟的时刻,也有许多记忆中深藏的往事。离开寺院,有的人跳入熙熙攘攘茫茫人海,有的人看淡,有的人爱上虚名,还有的人成为了侠。我一直是想成为侠的。
  我理想中的侠,就是很厉害的人。首当其冲当然要有好身手,专注练功十万小时,又出手克制,不计较一时一隅的输赢;其次骨骼清奇、长相凛冽,这样才能惊鸿一瞥被人记住;一生不羁爱自由,为了自由只好自立门派,内心里又热血悲悯,见天地见众生;最重要是寂寞苍凉,因为据说高手都寂寞,转身别过,大漠孤烟,策马走向远方。
  按说,侠没有爸妈管着,但是我有。在上大学之前,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在华灯初上、夜幕降临、晚风吹拂的时候,我能在北京的大街上,最好是长安街上随便走一走。走一走只是形式,随便才是重点。随便代表着我有能力挣脱管束,自行决定我的思想和行为动作。在上大学之前,这都是不可能的。
  大学开学第一天,我就觉得大学救了我,值得我感激涕零。一个宿舍二十平米,要安排住八个人,我只是兴奋,并不觉得挤。八个人里算上我先到了七个,来自祖国各地,平均一个人一对父母跟着,嘘寒问暖,依依不舍。我爸妈也跟着我,东西放下,铺好床,好像除了“好好学习”、“注意安全”,也没什么需要交代的了。畢竟家就在北京,到周末就回去。终于,我爸妈转身走了。
  在我爸妈转身的刹那,我感到巨大的喜悦。到今天我都记得那种历史性的巨大。过去我被管制在一个硬盒子里,但那一刻,盒子的四壁向外倒塌了,平平地向四面延伸展开,外面是整个世界!我可是要迈步走出盒子了!接下来到周末之前,每一天二十四小时竟然都是我自己的,穿什么、吃什么、去哪里、几点睡,竟然都是我自己的。
  在宿舍楼下,我遇到了几个激动的新同学,他们是第一次来到北京,决定出发去看看天安门,我跟着这个亢奋的队伍出发了。于是,我终于在华灯初上、夜幕降临、晚风吹拂的时候,走在了北京的长安街上,完全就是梦想的实现。一个同学甚至背了吉他,沿路弹唱,这个现在看来很傻的情景当时令我快乐到眩晕。开学日的长安街漫步简直就是我的成年仪式,还有吉他背景音,还有天安门。在主席像前,一个哈尔滨同学流下了眼泪,他说他到达了祖国的心脏。我也有点热泪盈眶,我想也许是由于我初尝了自由之精神。
  之前我看了表姐的黑色笔记本,决心要成为一个很厉害的人。
  但是对怎样成为、如何厉害全无章法。都没有见过,怎么成为?侠需要练功、交手,还需要遇见高人。我需要读卷习武,未来路漫漫,还是先看看再说。
  报到第二天,全班集合,我发现我们班有很多好看的人。我上的是北京广播学院(现在叫中国传媒大学)播音系。众所周知,这个系的招生考试评测维度首先是脸和声音。要知道,人的脸有光环效应,脸一好看,就容易显得比较厉害。我们班同学,几乎是一个省才选出一两个,好像个个都很厉害,我对我的同门僧质量还是非常满意的。我开始隐约觉得,成为一个很厉害的人要有标准,首先得才貌双全。发如雪,眉梢斜插入鬓,一把快刀,微微一笑转身——武侠小说里都这样写。
  然而,年轻时候的见识是粗浅的,这个标准崩塌得很快。全班集合结束后我回到宿舍,发现八个人里最后一个也到了。这人的床铺在宿舍对着门的靠窗右下,我先逆光看见一双大长腿伸出床铺搭着,上身躺进床里,一动不动,好像在睡觉。我就先看了一会儿这个腿,真是太长了,还细,还起伏得当。我正看着,这人醒了,仰身坐起来,我又逆光看见一大把黑头发,哗啦垂下来,发丝边缘带着下午太阳的金边。这人伸出胳膊撩开黑长头发,撩头发的胳膊也是长、细、起伏得当。我正赶紧看胳膊,她又露出了脸。
  脸怎么说呢?和腿、和胳膊,真就是一整套的,在大街上走一年也看不见这样一个人。漆黑眼睛,上嘴唇自然翘起来,两颊还有点肉肉的,加在一起诗情画意,像看少女芭蕾明信片似的。她先给了我侧面,又给了我正面,然后和我说话了。我也和她说了话,声音有点干涩。然后她就站起来了,得有一米七。一米二都是腿。
  侠应该长这样,不是长我这样的!我心里想。不是我这样短头发,扁脸,一米六三,肯定不是。我心里破碎了一下,了解到人与人起点悬殊。有的人只是样貌就已经很厉害了,那么我的武功是不是要高得很明显才算数?我因此开始思考成为一个很厉害的侠的其他途径。现在看,她负责对我进行在大学寺院里第一次开示点化,又是一个宿舍,简直是借由我的眼睛频频点化。我一直挺喜欢她的,她活得也挺诗情画意。大二有一天半夜,我正在做梦,她在黑暗中走到我床前摇醒我,凑到我耳边轻轻说:“快看,我怀了外星人的孩子。”我一看,她把发光的星星墙灯揣在睡衣里,在肚子那里一闪一闪的。我都有点爱上她了。
  这班同学被挑选到这里,是为了人前台上培养的。这种前途就容易充满机会主义。同一个宿舍,大概从大二起,就有人开始去节目组兼职实习出镜。那几年没互联网视频网站,露脸全在电视,大众业余生活也很依赖电视。红与不红,很可能就是一个节目一个月的事,挺残酷。当然世界本来就是这样,只是这个工种会让这些来得更快更决绝,而这班同学二十岁起,就要面对这种决绝。
  机遇有它自己的逻辑。我的宿舍最先红的不是少女芭蕾明信片,而是我的对床,另一个爱早起的短发姑娘。大二有天夜里,早起姑娘下了让她红起来的节目,发现宿舍门被反锁了。当我被吵架的声音惊醒,矛盾已经升级了,两个人吵变成几个人交叉吵,又有人摔了镜子。我坐在上铺听了一会儿,发现还有牵涉到我的环节,想辩白回嘴,又忍住了。当我想成为一个很厉害的侠以后,获得了一个思考的新方法。我会想,我想成为的那个人,那个很厉害的侠,她会怎么办,她会辩白回嘴参与吵架吗?我坐在上铺往下看,看这宿舍也就二十平方米,但侠想去的世界该多大,侠想做的事该多大?无论多大,肯定不是这么大,我的侠不计较一时一隅的输赢,不屑于争执。况且侠的输赢不是叉腰对骂,而是出手就有,心服口服。毕竟我现在还不是侠,我还需要十万小时练功。   在大学里,我和我想成为的侠每天在一起,又是分离的,但在我没成为她之前,我都努力用她的眼睛和方位想事情,这帮了我大忙。她提醒我别忘了我想去的地方,别忘了我想成为的很厉害的人。大事小事,每天每月,我的侠都看着我呢!
  在我的大学寺院,除了偶尔克服嫉妒等人性,也有很多诗意的时刻,主要体现在写诗上。是真的写诗。十一点熄灯以后,点上蜡烛,意境就降临了。我和少女芭蕾明信片的对床姑娘是写诗良伴。先是各写各的,各自朗读;后来觉得不方便切磋,又改成命题写诗,这样就能比较,比较就能提升。在创作高峰期,我们写完就高声朗诵,并调整嗓音和肢体动作,假想已与万千观众接通了精神花园。宿舍其他六位同学则从好奇惊诧适应为泰然自若。在许多闷热的夏夜,我一手举着蜡烛,一手捧着我的诗集,只穿一条内裤,在狭小的宿舍彻夜读诗,朗朗上口,饱含深情。
  后来,凡听到对大学中理想主义的讥笑,我就会忆起彻夜读诗。大学时候想成为的人,本来就是理想主义的人设,如果后来人设被周遭和他人改写、摧毁,就跌落回到现实主义。比如我想成为很厉害的侠,那时是,现在还是,但现在学会用现实主義手段为理想主义架设桥梁。遇上事,遇上人,都不能放弃你的人设,放弃的都不算真正意义上的理想主义者。
  关于播音专业学到的技巧,几个人日常反而不大切磋,只重复玩一类声音游戏。当有人打电话到宿舍,无论谁接起,都会用极标准的配音女声说:“您好,这里是北京广播学院8号楼234宿舍,请接着拨分机号,查分机号请拨0。”过几秒,会听见对方真的就犹犹豫豫地摁下0。然后宿舍里其余的人会爆发一阵大笑。在大学寺院,声音是我们研习的刀法,因此不宜显山露水,不宜人前切磋。
  在大学,一直困扰我的问题,是成为侠以后的活法。从我所在的专业出发,这个问题很快就具体到:侠要不要红?红了要不要卖艺?能不能忍受成为门客?临近毕业,我越想越多,好奇别人的活法,毕竟少侠要出江湖了。
  我的大学门口好车多,坊间传言都在说,好车都是来接送女生的。
  有一天,我和少女芭蕾明信片同时接到一份广告试镜邀请。在学校门口接我们的,是一辆极长的轿车,可以说平生所见最长。车里一共坐进八个女生,都拿着试镜邀请。我幻想自己将接拍电视广告,心情较为激动。车到了一个外表普通的白房子前停下。跨进门是一个华丽客厅,两个中年男人迎接并微笑环视我们,分发了广告脚本。大家依次在宽阔沙发上坐好后,我开始特别认真地阅读脚本,并暗暗寻找摄影机。自我介绍环节结束后,从客厅推门,大家跨进餐厅,十人坐在大圆桌前,上菜燕翅鲍,红白葡萄酒,频频举杯,交叉沟通。喝得有点眩晕,再从餐厅推门,鱼贯跨进KTV包厢,大屏幕放着金曲,服务生在软装沙发前切起水果。这一关八人均被要求唱歌,又被邀请跳舞,包厢里反光灯球旋转迷离,灯光渐暗,折射出璀璨夜空,歌舞升平。
  什么时候试镜?还是摄像机埋伏在暗处,观察考验早已开始?我感到困惑,想上厕所,自己站起来乱找,推开一扇暗门,却跨进一间卧室。我寻找厕所,四下打量,发现卧室陈设不太寻常,稍加联想,我好像懂了,惊骇得转身从卧室冲出来回到KTV,站在正在唱跳的女生中间拉住她们,“我们要回家!”我冲两个男人喊道。那晚,慌张的少侠逃遁在夜色中。
  至于那个脚本描述的广告,我后来真的在电视上见到了,女主角是巩俐。脚本是真的,试镜是假的。
  几个月后,我又在校门口见到了那辆很长的车,那真是我坐过的最长的车了。没错,我们学校门口,是有好车接送女生的。不过也不都是。有一次,我爸开了车送我,下车给我了一袋水果。流言传回我耳朵里,有人说:“王潇找了个老头儿,头都秃了,特别抠,只送了一袋水果!”
  就是这样,侠出江湖,会遇到很多考验与危险,以及传言。
  在大学寺院的最后一年,我和宿舍写诗良伴开始到处试镜找工作,不再写诗。毕业日,我们决定互赠最后一首诗,她让我命题,我的命题是《一个侠》,然后我写了一首诗:
  一个侠,遇到了另一个侠
  深夜喝酒,黎明别过
  相约在下一个驿站
  再相遇时
  也不必问
  去过了哪里
  杀了多少人
  我的大学就是这样,有点像寺院。在正式踏入江湖之前,我一直都是想成为一个侠的。
  (冯金良摘自浙江文艺出版社《按自己的意愿过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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