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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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
  
  白天,大王上朝,向来只有我和伯服共进午膳。
  这天,御膳房上的一道“掌上明珠”,雪白的鹅掌上,托着以虾仁泥半裹的鹌鹑蛋,真如以手掌托起一颗颗闪亮的珍珠,掌白珠亮,我和伯服均赞不绝口,因鹅肉性寒,未敢让伯服多食。
  然而未到黄昏,我与伯服二人都突感腹痛如绞,伯服更是痛得翻滚哀号,额上的汗珠如细密的雨点粒粒渗出,我心痛地紧搂着他,未等御医来到,两人都已陷入了昏迷之中。
  我孤独地在幽深、迷漫的黑暗中彷徨行走,我看不到前路,不知要走向何方,心中是无边的空寂,怅惘,凄惶。耳边是一声声熟悉而轻柔的呼唤:
  “姒,姒……”
  “洪德……”开满幽冷青莲的荷塘边,凄然轻拂着枝条的柳阴下,洪德和我伸出双手,那双凝着星光的眸子,依旧发出温暖深情的光芒。
  我伸出手,悲泣着飞奔上前,却看着他随荷塘柳阴渐离渐远,慢慢淡没,却怎么也追逐不到他的身影,我痛哭失声。
  身后,是宜臼悲切的呼唤:
  “姒,姒……”
  我转身,张开泪雾迷漫的双眼,宜臼一身白衣如雪无风轻扬,向我伸出双手,我哭泣着伸手相拥,却无助地看着他在我怀里渐渐羽化成空,任无边的黑暗再次将我吞噬。
  远处,是伯服哭叫着唤娘的声音,原本稚气清嫩的声音已哭得嘶哑,我心痛如绞,张惶地四处找寻,却遍寻不见他的影踪。
  只是伯服的哭叫声越来越近,如在耳边,我无力地睁开双眼,看着眼前隐约地晃动着的一张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努力地辨认着:
  大王……
  宜臼……
  恪……
  终于,我看到了伯服,脸上泪痕满布犹自哀呼痛哭的伯服,我无力地伸出手,眼前一黑,又再堕入漫无边际的黑暗中。
  再次醒来,已是三日之后。细问之下,从发病之日起,到今天已是十天有余,我暗自心惊,回想起当日的凶险,不禁心胆俱寒,将伯服紧紧地拥进了怀里。
  我从太医口中听到了这个词,是砒霜……
  我想起了那道“掌上明珠”。
  侍从说,做此道菜的御厨已于当日服毒身亡。
  可是,可是应该还事不至此,我疑惑:
  御厨因何要无故将我加害?宫禁森严,御膳房所有人等进出均须搜身不得有任何夹带,砒霜之毒从何而来?大王每次前来探望均似有未尽之言,却又为何?醒来数日,太子未曾前来探视,却又何故?
  阵阵疑团霎时在我心头萦绕,挥之不去。
  
  13
  
  我的身子仍然虚弱,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过来。
  我令侍从退下,把恪叫了进来,静静地看着他,恪为难地低头不语,我却仍不肯放过他,继续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
  “是王后。”他终于低声道。
  事发后,大王大发雷霆,严令刑部彻查,在宫中进行彻底的搜索,未有所获,却于昨日,王后宫中一侍女梦呓,被巡夜小黄门听到,报于大王,王即令严搜王后寝宫,搜出所剩砒霜。太子替后辩解求情,王疑王后与太子勾结共为此谋,现王后与太子二人均在狱中,刑部正严加审讯。太医言褒妃身体尚虚,不能再受任何刺激,故大王下旨此事不得对褒妃泄露半句……
  我默然,心中一阵阵绞痛,一切虽在意料中而一旦证实却仍是如此的难以接受,她是宜臼的母亲,是我所深爱的人的母亲,却自始至终不顾一切地欲置我于死地,然,伯服何辜?他还这么小,纯洁无邪的心灵如白纸般未曾沾染半点轻尘,如含苞未绽的青蕾娇嫩得令人心痛,却为何连此小小孩童亦未愿放过?然而,她却又是宜臼的母亲……
  宜臼亦在狱中……
  不,与宜臼无关。
  他绝没有参与此事,宜臼,他绝不会害我……
  我努力地想象着那潮湿昏暗的牢房情景,石壁是怎样的冰冷和粗糙,隔绝着外间的一切暗无天日,门墙是怎样的枯朽和败落,簌簌的灰水随着混浊的空气流动一片片剥落,镣铐是怎样的坚硬和沉重,牢牢地紧锁着四肢寸步难行,他自幼便是太子,自出生后便锦衣华服,一呼百诺,受尽千般宠爱,他曾经是如此快活地被明媚艳丽的阳光照耀着,亦如明媚艳丽的阳光般照耀着我,照耀着我阴冷灰沉的世界。但现在,却置身于狭小深暗的牢狱中,该会是如何的悲凄绝望?
  我心急如焚,努力挣扎却无法爬起,全身绵软,毫无着力之处。
  恪依命将大王请来。
  王关切而心痛地轻拥着我。
  我是如此的虚弱但却急切地请他释放王后和太子。
  王不解。
  我也无法解释但却是如此执著地坚持着,痛哭地坚持着……
  三日后,申后被废,移居冷宫。宜臼太子之位被革,着令于宫中忏悔思过。
  一切,就这样发生着,安静而又混乱地在我身边发生着。
  于是,就在那安静和混乱中,我已经被受封为王后,而伯服,也已经是太子。
  
  14
  
  在另一个阴暗的角落,我又看到了那片熟悉的竹林,萧瑟而清寒,被杂草掩埋了的荒径,依稀透着斑驳灰旧的痕迹
  耳边似又听到蝶缘欲言又止的声音:
  “褒妃娘娘……”
  “这就是冷宫……”
  声音如在空旷中浮荡,阵阵回音一浪接一浪地向前方淡去,我追逐着淡然消逝的声音,来到隐于竹林后的那一角石屋前。
  透过残旧灰败的窗棱,我看到申后跌坐在阴暗中,鬓发散乱如深秋的衰草,脸色苍白一如残烬的死灰,眼神涣散透着无边的空洞。
  突然,她惊跳而起,瞪着窗外,似能看到我飘游的身影,额角被仇恨篆刻出道道深长的皱痕,眼睛从空洞中透出嫉恨的光芒,她全身激烈地抖动,发出籁籁的声音,手指却坚定地指着窗外,指着窗外哀伤的我,剧烈地颤动着嘴唇,恨恨的话语从唇间透出:
  “妖孽!又是你这妖孽!你还来这儿做什么?来看我的惨淡收场?”
  我木然地看着她,看着她在仇恨中扭曲着的脸。
  “你为何仍不肯放过我?这一仗,是你赢了,赢得漂亮、彻底。你很成功,成功地迷惑了大王,以你特有的妖媚,成功地爬上了这王后的宝座,你还跑来这里做什么?来嘲笑我的失败?还是仍然不肯放过我,要来将我最后诛杀?”
  嫉恨的光芒在她眼中愈发炽烈,一道道刺向我,仿佛洞穿了我的身体,令我感到了实实在在的痛楚。
  “你是王后了,现在,你已经是王后了,你已经成功地把我赶下了王后的宝座,整个后宫,已经是你的了,已经在你的掌握中,你可以大声地笑了,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扮出这副忧伤的神情,摆出这副楚楚可怜的姿态?你为什么不笑?你为什么还不笑?你这妖孽,就是你这副狐媚姿态,把大王迷得神魂颠倒,五年了,整整五年啊,大王未踏进过我的寝宫半步,就是因为你这妖孽。五年,你知道这五年我是怎么过的吗?你尝试过被寂寞疯狂噬咬的滋味吗?”
  她逼视着我狰狞如厉鬼。
  “我恨你,恨你这夷邦妖孽,每晚,你和大王欢娱燕好,可曾想到过我在宫中伴着怎样疯狂的寂寞?怎样地充塞着我无法排解,我只能用阴寒的利刃刻下对你的仇恨。”
  她撸起衣袖,枯瘦的手臂上斑斑印痕森冷地横陈,丑陋地狞视着我腥红如血。
  我触目惊心。
  她忽然平静了下来,眼中泛着悲凉的泪光,苍白的脸上竟透出无限温柔,喃喃地似在自语:
  “我不恨大王,我和他是结发的夫妻啊,当年,父侯将我从千里之外送进朝廷,从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我要和他厮守终生。他对我很好,很好,说不出的温柔,令我抛下了所有对遥远的亲人的思念,这一生,我命中注定只有他一人,他是我心中永远的、至高无上的王。”
  她扬起苍老,枯槁的脸,双眼迷离柔声地诉说着:
  “奇怪吗?我也曾经是美丽的女子,你所拥有的青春、美丽,我也曾经有过。我为他生下了宜臼,生下了承继大周朝霸业的储君,我们前面的道路本是如此地美丽光明,如铺满着鲜花般辉煌灿烂,可是,你来了……”
  她抬起头,森然地看着我,刹那间,那威严、倨傲的神态又再度出现在她脸上,恨恨中带着哀伤,继续进行着对我的指控。
  “你来了,毫不费力地把大王从我身边夺走,我不曾想到,你进宫的那一天,就是我噩梦的开始。我以为,你会像大王以前宠幸的那些姜美人、季美人一样,不出半月,就会被移居冷宫,大王会继续返回我身边,继续温柔地陪着我,宠着我,可是,我错了!”
  她的声音越发凄厉。
  “我错了,我该在你羽翼未丰的时候对你进行诛杀,那么,大王仍然是我的,可是,我没想到,我没想到啊,你这不会笑的妖孽,你彻底地把大王从我身边夺走,把一直爱护着我视我如子侄的伯阳父投进牢狱,就连我儿子,我唯一的儿子,也在我面前帮你说尽好话,你到底是怎样的一只妖孽?你要把所有人全都迷惑掉,你把我的亲人一个个地从身边夺走,我的丈夫,我的儿子,甚至,你连太子之位也不肯放过,你生下那个孽子,那个流着蛮邦血液的小贱种伯服,你生下他,注定要夺走宜臼的太子之位,就连那干瞎了眼的侫臣,也在朝中妄言保你这祸乱宫廷的妖孽为后,伯阳父若仍在位,又怎会容你这妖孽如此横行?”
  她扑到窗前,抓着窗棱拼命摇晃,状若癫狂,指着我凄然厉呼:
  “妖孽!你这不会笑的妖孽!大周必亡你手上!”
  “妖孽……”
  空旷中透着重重回声,声声妖孽,层层叠叠从四面八方向我直逼而来。
  我愤然、悲恸,怜悯地看着她,穿过重重妖孽之声飘然远离。
  
  15
  
  我已是大周朝的王后。
  我站在宽大、空旷的寝宫内,烛光将所有的一切都映照得无比的辉煌绚丽,满溢的华彩流遍了每一个角落。
  可是,我快乐吗?我问自己。我满足了吗?这一切,都是我想要的吗?
  为何我心仍残败如旷野荒芜中的废墟,阴冷昏暗茫茫然寻不着边际……
  门外侍从禀告:“虢大人求见大王。”
  若非大事,虢石父绝不会在这个时候求见。
  王拥着我走出殿外,虢石父一向阴沉镇静的脸上竟有着几分仓惶的神色。
  我目光游离于千里之外,淡然地听着虢石父禀奏,然而听进耳中的每一个字均令我赫然惊心。
  伯阳父日间于狱中自缢身亡,三尺白绫将他干瘦的身躯高高悬挂在灰暗的牢狱之中,冰冷粗糙的墙上,书着七个血红的大字:周亡矣,无可奈何! 每个字均如斗大,狰狞地在狱中的石墙上森然冷笑。
  伯阳父一家世代为太史,向为朝廷肱股之臣,乍闻此言,王亦不禁动容,沉默半晌,终下令:好好安葬了吧。
  我默然,茫然望向远方,伯阳父亡魂游离,我读着他临走话语:
  是的,周亡矣,大周今日,竟以妖孽为后,夏之妹喜,商之妲己,均为前朝之鉴,今竟惘顾,何以不亡?
  我无奈。
  呵,褒姒,纵然贵为大周王后,在世人眼中,原来也只不过是一个妖孽,时刻以颠覆大周为己任……
  王醉眼朦胧,轻托起我的下巴:
  “爱妃,你为何不笑?你已贵为大周的王后,母仪天下,蓝天下覆盖着的,都是你的土地,土地上遍布着的,皆是你的子民,你为何还不笑?难道,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吗?你为何不笑?……”
  声音渐低,终不可闻……
  虫声低鸣,天边残月如钩,高挂林梢,我在幽深的小径上奔跑,一任凉风拂乱我的发丝,柔枝划过我的肌肤,青草上的露珠溅湿我的裙裾。
  我如此热切地渴望着,渴望着,在渴望中奔跑……
  我站在孤傲地矗立着的石屋前,静静地站着,任心在剧烈地狂跳,却不敢伸手推开这道木门。木门的另一边,透着重重黑暗,没有半点灯光,宜臼是否仍在伤悲?是否也在强烈地思念着我就如我在强烈地思念着他?
  我就这样静静地站着,静静地期待着……
  木门“呀”地一声打开又在我身后迅速关上,我未及反应过来,身子往前一倾,已被拉进了石屋,已被拥进了温暖的怀里,我闻着那熟悉的气味,听着那熟悉的呼吸声,深深地叹息,尽情地任泪水沾湿他的长袍。
  就这样静静地、紧紧地相拥着,肆意地放任着痛苦和愉悦强烈地冲击,一切都不管不顾……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无时无刻都想着来见你。”
  “我从来没试过如此地担心,那一刻,我真的怕就此失去了你,那一刻,我真的后悔没有把你带走。”
  “没事了,我不是又活过来了吗?上天怜我,让我活着回到你身边。”
  “是的,苍天见怜,等我,等我将一切安排好,我就带你走,再也不让你离开我身边。”
  ……
  淡淡的月华从窗外轻透进来,我轻抚着那两点温柔的星光:
  “带我走,带我离开这里,我不要什么荣华富贵,不要什么大周王后,只要你……”
  “大周王后?”他轻呼一声,身子簌然一震,呆呆地看着我,眼中又漫起了层层痛楚。
  忽地,他向着我缓缓地跪了下来,跪在了我面前,我怔怔地看着他。
  “答应我,我母后纵有千般不是,但,毕竟是我母亲,答应我,善待她。”
  我无言,默默地将他扶起,心蓦地紧揪着痛,痛彻了全身。
  月暗星沉,漏声依稀,恪在门外轻唤:
  “娘娘……”
  我默然转身,拉开木门,走出了石屋。
  
  16
  
  或许,一切只是宿命,命运早已在冥冥中将一切加以安排,一切,皆不能由人……
  当大王将那个全身插满了银针的小偶人放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努力地掩盖着自己的震惊。
  偶人宫装华服,眉目形态间均与我极为神似,而身后赫然刻着我的名字和生辰八字。
  我不忍再看,转身欲走进内殿,身后,大王恨恨地说:
  “这贱人,狠毒成性,爱卿莫恼,我已下令将她赐死。”
  我猛然止步。
  马车急速地在宫禁中奔驰,景物飞快地向车后逝去,我不断地催促着驾车的侍从,任车轮狂碾着娇柔的繁花嫩草,耳边不停地响着宜臼的悲痛的话语:“
  “答应我,我母后纵有千般不是,但,毕竟是我母亲,答应我,善待她。”
  “答应我,善待她……”
  车子疾驰,驶进了那片竹林,驶到了那幢石屋前,我未及等待马车停稳,已飞扑进了屋内,震惊地看着屋内的一切。
  申后宽大的长袍掩盖不住身躯的干瘦,衰黄如枯草的发丝轻轻地摆动,容色枯槁如骷髅,三尺白绫围在了她颈间,神情里,已没了我所熟悉的恨意,一切,显得那么平静,安详。
  五年了,五年的仇恨,今天,她终于选择了以离去的方式来结束对我的仇恨,同时,也在另一个世界延续着对我的仇恨,带着惨烈的诅咒……
  而宜臼,就抱着这副干枯、冰冷的尸体,如利剑般仇恨的目光掠过了我的身体,透向我身后,我惊恐地转身,只见大王正抱着伯服傲然地站着,伯服独自嬉笑着玩弄着大王的冠带,而宜臼阴冷的目光便锁在了他二人身上。
  天地如在顷刻间颓然崩塌,我突然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过的恐惧,似要将我撑破,天地在飞速地旋转,旋转……
  隐约中,是宜臼恨恨的声音:“她是你的妻子,是你结发的妻子,你怎下得了手?……”
  太子携废后尸首私逃出宫。
  醒来后,听到这个消息,我怆然泪下。
  他终究还是走了,带着一颗被伤得千疮百孔的心再次离我远去,去得如此悲痛,去得如此决绝。
  ……
  我默然地静坐在回廊,看日出时露水黯然消融,日落时流霞依依满天,看月明时寒寂清冷,月暗时凄惘怅然,看春雨缠绵轻愁,夏日炽烈怒愤,秋叶惨淡悲凄,朔风萧然狂啸,看天边浮云淡然来去,变幻出无穷形态,看风过无声,看雁过无泪,看花落花飞,看斗转星移,听更漏声残……
  
  17
  
  匆匆又过二载。
  王的神情越来越焦虑,已无心再理朝政,诏令于国内张贴文榜,宫内外如有人能引褒王后一笑者,赏千金。然所有伎乐甫踏进高阳宫就被我全数屏退。
  一日,王兴冲冲地回宫:
  “爱卿,明日随朕出游骊山,我们去和诸侯们开个玩笑。”王兴奋地说:“这日子过得太沉闷了,虢石父出了个主意,去和诸侯们开心一下。”
  骊山……
  我想起了当年进宫时,车过骊山,那些以无数宏伟的巨石所筑就,如群兽踞坐,巍然矗立着的烽火台。
  而銮驾,就是向着那些雄壮威严的烽火台浩浩荡荡地进发。
  仍是落叶漫天枯草黄的时节,秋风萧然吹过,卷起阵阵黄沙,茫茫碧天中,时有飞鸟掠过的身影,两边道上落叶萧萧,翻飞如满天的黄蝶,流水潺潺,淡然托浮起飘零落花……
  五年的光阴,似水流年,五年前熟悉的景致,又在我眼前掠过,曾经烂漫纯净的少女情怀,如今,都已随了这流水落红,飘然远去,如今剩下的,只是枯草黄沙,苍茫寂寥……
  就在那个无月的夜晚,群山在一片昏暗中苍茫辽远,层层叠叠,就在这绵延起伏的山脉上,无数宏伟庄严如巨兽的石台高耸盘踞,傲然俯瞰着我。
  “这就是烽火台,周王在王城周围建造无数石台,以防异族入侵,一旦国都有兵戈之事,只须点燃烽火,八方的诸侯便会知道,立刻前来救援。”洪德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响起。
  大王领着我和朝中群臣登上了这宏伟的石台,无数火把映照之下,黑影憧憧,杂乱的低语声和脚步声相互交织着。王站立在石台上威严地向下扫视,四周顿时一片寂静,只剩下风声呼啸,犹如群兽怒吼,狂乱地撕扯着衣袍。
  众人默然,都在等待着这个动人心魄的时刻。
  王一声令下,霎时间巨大的火焰腾空而起,紧接着,邻近的石台上也升起了熊熊火焰,一座接着一座,群山上瞬即燃点起一条巨大的火龙,耀目辉煌,连绵不绝,将天空映照得极目通红,瑰丽奇幻,无法形容的华美壮观,我不禁神为之夺。
  烽火就这样一直地燃烧着,燃烧着,纵然是在烈日映照之下,仍有浓浓厚厚的黑烟盘旋着冲向天际,犹如条条腾空而起的黑龙。
  当日落的霞彩糅合着漫天的火焰在天际翻腾的时候,远处黄沙突然翻滚飞扬,鲜艳的旗帜迎风舞动,阵阵蹄声仿如雷鸣,无数战车碾着地面轰然而过,黑压压的人马如排山倒海般翻涌而来,转眼间已来到了骊山的行宫前。
  王领着我俯视着山下越来越密集的人马,人潮仍继续蜂拥而来,无数马蹄践踏着大地震动如起伏的浪涛,山下整个平原已是密密地布满了憧憧的人影,夜色越来越昏沉,远处仍是沙尘飞滚,雷鸣般的蹄声仍未休歇,不断地有兵马接踵而至,然后全都聚集在山下。
  平原上,旌旗招展,盔明甲亮,每个人来的时候脸上都带着激昂的斗志,准备投入到惨烈的战斗中去。然而,此刻来到骊山前,却被这眼前的平静所震惊,等待他们的,并没有刀光剑影,也没有浩瀚的战火,只有静谥的夜色,巍峨的群山,以及连绵群山中傲然盘踞的烽火台。
  于是,他们静静地停立着,惊异地看着这眼前的一切,平静得令人无法想象的一切,就连胯下的战马也开始不安地低嘶徘徊。
  我被山下翻滚如浪潮的兵马所震撼,只见刀枪林立,在夜空中闪耀着如此璀灿的光芒,剑戟森森,是如此的浩然壮观,披着重重铁甲的战车上装着长长的云梯,如一头头欲待择人而噬的猛兽……
  王拥着我兴奋地大笑,就像一个刚做了个恶作剧的小孩:
  “爱妃,你看,快看,他们全被骗了,全被我骗倒了。”
  玩笑,这只是一个玩笑,用天下人开的一个玩笑,原来,连天下也是可以用来开玩笑的,这个天下,在大周国天子的眼里,原来竟不是用来安然治理,使之兴旺,而是随意揉在手心里把玩如玩偶。
  这,就是堂堂大周国的天子,这蓝天白云下覆盖着的浩浩黄土上养育着的万民的君王,将这天下人均视为玩物的领主。
  山脚下的将士们愤怒了,人潮瞬即汹涌了起来。
  耳边虢石父却在惊喜地大叫:
  “大王,王后笑了,快看,王后笑了!”
  我愕然回头,只见王带着惊喜的眼神看着我,竟是看得痴了。
  原来,我再也掩饰不住心中的鄙夷之情,竟森然冷笑出声……
  诸侯们就这样,带着愤然而无奈的心情,领着他们的军队,返回了他们的领土,而我,也随着浩浩的车辇,返回了镐京,返回了高阳宫。一路上,王仍兴奋不已:
  “爱妃终于笑了,我终于看到爱妃笑了,爱妃一笑,果然百媚俱生……”
  
  18
  
  不知从何时开始,大王和虢石父习惯于在高阳宫的大殿上商议朝政。
  “他真的没有来吗?”
  “臣已将当日领兵前来的诸侯核查清楚,除路途太远未及赶至而中途折回的几个诸侯外,并无西戎申侯的兵马,据闻前太子宜臼外逃现寄身于西戎。”
  “这逆子……”
  “申侯为废后之父,前太子外公,且手握兵权,日前国举烽火,却公然不来皇城救驾,事有蹊跷。”
  “这贱人死后,申侯曾上书质问废立之事,被朕驳回。”
  “臣闻得太子今在西戎招兵买马,屯兵积粮,怕是有反意。”
  王拍案而起:
  “替朕传下诏令,着即缉拿宜臼回宫!”
  我并没有出言阻止,心中竟不禁有着丝丝惊喜。
  宜臼要回宫了,我又可以见到宜臼,又可以看到那傲然的身影,又可以看到那双如星的眼眸,又可以听到那低柔的话语。即使他会被押解回京,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大王对我言听计从,纵然他被投进牢狱,我仍能将他救出,他仍是我的宜臼……
  然而,没有人能够想到,就在那个有着繁星满天的夜里,就在那个虫声呢喃的秋夜,突如其来地,鼓角鸣响之声、刀枪交击之声、人喊马嘶之声划破了这寒夜的寂静,瞬即充斥了整个镐京城。
  太子闻王缉拿之令,大怒,遂撤西戎之防,引领犬戎大军入关,直捣皇城,现已兵临城下,朝廷措手不及,慌乱应战……
  变乱就这样突然发生了,突如其来,谁都始料不及。
  于是,我又看到了骊山烽火台的那个方向,漫天的火光腾空而起,烈焰流光将半壁天空涂染得瑰丽奇幻,如同天庭在熊熊地燃烧。
  可是,预期的援兵并未赶至,王已披上甲胄,亲上城楼督战,他披着甲胄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是我见过的唯一的一次他有着男子气概的时刻,我以痴然的目光将他送出宫禁。
  我没想到的是,这一去,大王便再没回过高阳宫。
  殿外呐喊声声,战鼓阵阵,我抱着伯服静坐在大殿之上,袖中,衋月带着阴寒之气紧贴着我的肌肤。
  “用这把利刃,将欲侵犯你的贼寇杀死,莫要手软。”王出宫前将衋月交到了我手上。
  于是,从那一刻起,衋月就没再离开过我身边。
  我就这样静静地守在大殿之上,白天,战鼓雷鸣,烽火漫天,黑夜,火光照耀宛如白昼。
  我在期待着什么?期待着王把来犯的宜臼击退大周依然得保周全?还是宜臼成功地打败大周的军队攻陷京城?我不知道。我只是静静地,安然地坐在大殿上,等待着我未知的命运。
  呐喊声如排山倒海汹涌而来,渐离渐近,似有千军万马涌进了皇城……
  “娘娘……”
  门外,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恪惕然地按剑而起,却见虢石父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衣衫破烂,扑倒在殿前。
  “娘娘,大王驾崩,臣,臣亲眼看到太子 …太子将手中长剑刺进了大王的胸膛……”
  我失惊,不禁松开了抱着伯服的双手,茫然地看着伯服嬉笑着走上前去捋弄着虢石父花白的胡子。
  殿外,响起了混乱的击剑声、凄然的惨叫声、杂乱的脚步声,我软坐在殿上,茫然不知所措。
  “姒,姒……”
  一阵熟悉的呼唤声随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渐离渐近,白影一闪,宜臼已冲进殿来,雪白甲胄上沾着斑斑血渍,双目通红,利剑上犹自有血水滴下。
  “姒,我来带你走!”他兴奋地说。
  却一眼看到瘫倒在殿前瑟缩不已的虢石父。
  宜臼怒吼一声:“狗贼!”便举剑直刺过去。
  虢石父大惊失色,一把将身边的伯服举起往胸前一挡。
  我失声惊呼,恪身形一闪,飞扑上前,却是慢了半步,宜臼的剑在半空略顿了一下,却不再犹豫地继续直刺了过去。
  “娘……”
  伯服哭叫了一声,便再无声息。
  三尺青锋已贯穿了伯服和虢石父的身体,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宜臼将利剑抽出,向我走来。我分明看到,那发着森冷光芒的剑尖上,血珠一滴一滴地流淌而下,滴在大殿黝黑的地上……
  我看着伯服仍汩汩流着鲜血的幼小身躯,身子仿如在顷刻间被全然抽空,全身麻木再不能思索……
  仿佛中,我听到恪在狂笑,在悲呼:
  “你杀了他?你竟然杀了他,你竟然杀了你的……”
  他突然顿住了,惊愕地回过头来看着我,我抽出插在他背后的衋月,轻声说:
  “对不起!”
  泪水再也禁不住倾泄而出,心中却在痛呼:
  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不能说,不能让他知道,这个事实对于他来说,太残酷,就让我把它带走,永远地将这个秘密埋葬……
  恪看着我笑了,痴然地看着我,仿似在说:“能死在你手上,我无怨!”便永远地合上了双眼。
  我轻轻地抱起了伯服,轻抚着他已变得苍白的脸蛋,仍是如新生儿那么明净、无邪,只是,那双如星的眸子,再也不能发出明亮闪耀的光芒,他去得很安详,痛苦只在一瞬,便随即悄然了结,所幸的是,在他短暂的一生里,并没有受过痛苦委屈,无须经历尘世的苍桑,清清白白地来到这世间,也清清白白地安然离去。
  我无力再抱起他,柔软而渐渐冷却的身体从我手中轻轻滑落,衋月,早已插在了我的胸膛……
  在灵魂即将游离于身体外的那一刻,我看到脸上泪水狂流的宜臼紧抱着我,沐浴着漫天瑰丽无比的火光,轻轻地将那支洁白晶莹的玉蝶簪,又再插到了我的鬓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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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野激情的华硕兰博基尼    近期我们拿到了华硕兰博基尼V×2,黄色以及黑色的激情势必再次掀起狂野风暴,这次皮质感觉以及手工缝线的感觉合二为一。金黄色的线条直穿机身,快捷键显得金光闪闪,隐约中透出一种贵气!机身两侧的喇叭设计非常具有美感,对称规整的形状让人印象深刻,而且皮革完整覆盖了掌托位置,使得您操作的时时刻刻都能体验到皮质的独有纹理以及华硕细腻的做工。背面还有一个特意设计的兰博基尼的车轮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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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型:福美来 1.6MT  行驶里程:24000公里  单位和宿舍是前后楼,上班和下班不用动车,在单位出行有公车, 我似乎不具备买车的“理由”。我购车的理由简单:改变生活方式。也有人戏称:尝试新生活。  自从有了车,全家老小尽情地享受着大自然带给我们的美丽风光和智慧的人类创造的人文景观,曲阜、日照、连云港等名城,泰山、百脉泉、红叶谷、卧虎山、五峰山、跑马岭、九天大峡谷、沂水溶洞等名胜,到处都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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霏霏    在兰花来家之前小狗霏霏已于她之前来到我家了。霏霏是个肥胖得兽医令其减肥、性格过分开朗、没心没肺、睡觉鼾声如雷的北京哈巴狗。  我把兰花抱来的那天,他正在看电视,忘了交待一下,我家的电视是被大兵小翠、霏霏、兰花总承包了的。正在看电视的霏霏见到兰花时的表现跟文革后初次见到老外的国人很是相像。先是毫无礼貌地把人家上下左右前前后后一阵围观。然后不顾兰花那么明显写在脸上的轻视与不屑,又想摸人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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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冬季以后,济南的天气变化无常,气候干燥、温差明显,同样我们的皮肤也深受它的摧残,很多人深受皮肤缺水之苦,这意味着皮肤中的储水体系已经干枯,有时甚至已遭到破坏。美丽田园的芦荟冰膜特护(ACE)采用整块经高科技提纯的天然芦荟敷于面部,充分补水,同时改善皮肤储水能力,给您超强的清凉镇静感受,特别呵护严重缺水、敏感、受损的皮肤,是高要求皮肤的最佳选择。  在这种恶劣的情况下,美容院护理解决了,在家中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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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青是我们编辑部的美术编辑,她每天的日常工作就是不停地在电脑前写写画画,一本本设计精美的杂志由此而出,为此,她也很有成就感。可近来,一向快乐的她却有些闷闷不乐,有时还边照镜子边叹气。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呢?原来,近来小青发现自己白皙的脸上无端地生出了许多痘痘,还莫名其妙地添了几粒色斑,有时还会一连几天干痒起皮,脸色灰暗……听了小青的烦恼,大家不约而同地摸了摸自己的皮肤,竟然或多或少都存在类似的问题。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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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命运怎样就将岁月中的悲苦变成而今最甜蜜温馨的记忆,也不知在未来怎样的岁月里,将而今的快乐,变成最深刻的伤痕,形如胎记。我无法预知未来,同样不能回到过去。所以成长让我学会了一直不懂得情感——珍惜。  ——芷风    他走了,就在我回头想看看我们曾经相识过的那个黄昏时,他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淡淡的烟草和古龙香水混合的味道,那是他特有的味道,他不知道就是这种味道,迷惑了我的心。  那是怎样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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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今社会,掀起一场又一场妇女解放运动,数以万计的妇女开始了对男人的漫长改造。有的手里握着锋利的斧子,试图砍去男人身上的“大男子汉主义”棱角;有的手里举着木棒,拼命击打男人吸烟、酗酒的恶习;还有的手里擎着轻盈的刷子,在男人的脸上粉刷着平和的色彩。不知诸君研究过没有,最后得胜还朝的不是那些手操斧子棍棒的悍妇,常常是那些满脸阳光、柔声细语的温柔女性。为何?温柔是女人迷人的旗帜,也是女人最锋利有效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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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舒服的感觉穿在身上,春天不是鲜嫩色彩的天下,黑白灰一样穿的春意盎然。    第21任007女郎伊娃·格林身着丝质白色衬衣出镜,领口与袖口的蕾丝复古妩媚,细幼黑色飘带是衬衣的点睛之笔,调剂白色的单调感。  受到摇滚风的影响,今年,一切闪亮的东西都开始流行,不仅“BLING—BLING”的饰品、手表大行其道,就连服装也闪成一片为奢侈派美女摇摆提供了巨大的空间,而让全身弥漫金属光泽是今季最in的装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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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说,三十岁的男人应该不算老,三十岁的未婚男人应该也不少,但是如果像他这样的男人还住在父母家里,则多少有些别扭。他叹口气说,倒不是父母总是唠叨赶快找媳妇抱孙子之类,因为那些话早在他28.5岁之前就已经说尽了,父母也都知道即便再说,也是于事无补。虽然二老仍旧希望,但似乎感觉那已经是种奢望,也就不再提及此事,但他每天形单影只的在父母面前晃来晃去,仍不时能够碰触到他们的渴望,便心存愧疚,由此想到在外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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