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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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一共是一千七百六十二级台阶。
  台阶直接在黑褐色山体上雕凿而成,长六十厘米,宽八十厘米,高十厘米。每级台阶刻有间距五厘米的防滑槽,深达三厘米。台阶湿漉漉的,纹理杂乱,留下履带碾压的印痕。
  ZD2正停在编号为978的台阶上。
  ZD2对每阶台阶都做了标记,电子档案属性中注释着978号台阶具体的长度、宽度和高度,精确到一毫米。ZD2也标注着978号台阶右侧轻微悬空,在无风,负重正常情况下,ZD2在978号台阶上会产生1.3度的晃动。
  从远处看,ZD2像是在两个平行的三角形的履带上架上了一个金属壳子,上面支起了一根鸵鸟似的脖子,四四方方的小脑袋上竖着两颗大大的光感电子眼睛。ZD2型隆起的闪亮的椭圆躯体倒映着嶙峋的岩石。岩石一层层挤压着,像是书页,卷了起来,暗棕色和深灰色交杂,露出金属矿物颗粒。尽管硬度达到莫氏八级,岩体依然像是碎裂了一样,旁边已经有脱落下来的破碎岩块,平整、均匀。
  山体上还遗留着脱落形成的伤口。
  蜿蜒的山脉,像是被挖断后切掉了一块。
  山脚下是曾有的残骸,还能依稀分辨出以前的轮廓。上面覆盖了风化的金属锈迹。有时能看到机器的残存零件散落在黑色的液体中,已经辨识不出是什么了。腐蚀的锈迹被飓风卷到了天空,驱赶到背风的角落,堆积成粗细渐长的小小沙堆。
  山边背风处,堆满了大小不一的石块和碎屑。
  西格玛星球携带着环绕的三颗庞大卫星,缓缓出现在集群号的视野中。
  太空宁静、黑暗。
  M恒星发出夺目的蓝白色光芒,正向稀薄的日冕层吐出一条暗红色的弧线。
  集群号刚刚完成作業,传感器已经弹射出舱外。
  植入船体的细长线缆,牵引着传感器,像是一簇簇纤细而畸形的海洋植物。
  集群号内部宽敞、明亮。泛白的内壁和穹顶散发着柔和的辉光,播放着古典音乐。
  飞船控制中心指示灯不停闪烁着。
  LZJC计算系统正在收集、分析数据。
  驾驶舱传来阵阵喧哗声。一群人正聚集在一起。他们属于平民子弟,平均年龄二十七岁,比银河联邦平均年龄低了四十三岁,活力四射。
  “老大,您的才华就像您的脚臭一样,是掩饰不了的。”“银河联邦一定会授予我们半斤重的纯金奖章的!”“老大,您太了不起了!”船长剃着平头,眼睛炯炯有神,他身高一米六九,体重六十一千克,非常结实。船长若无其事地摆摆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人群立刻传来惊叹声,“什么?老大还会谦虚?”“大家快来看,快来看,老大在谦虚呢!” “老大谦虚?不是吧?”老大白着眼瞪了人群一眼。大家更激动了,“快看,快看,老大抛媚眼呢!”“老二,快接着!”老二立刻伸开双手,接过空中不存在的媚眼,并夸张得捧在自己嘴边。人群发出一阵干呕声,老大一脚把老二踹开。
  突然红灯闪烁,打在每个人的脸上,接着飞船发出尖锐的警报声。船长立刻反应,“各人员就位,处理不明险情。”每个人训练有素,马上散开,老二冲向了中控室,老三一边冲向观测舱,一边喊:“老大,这次要是出了意外,您一定要照顾好老二……”
  银河历1447年,人类文明陷入大衰退之后,十人航天探索先驱,主动巡航银河系的边陲M星系,承担着打通星际航道的任务。在航线勘探途中,他们发现西格玛行星是利用引力弹射、节省燃料的必经航线。
  然而,飞船在靠近西格玛星球近距离侦测时,被陨石击中。大量分散的一至十厘米细微天体,坚硬异常,以每秒二十千米的相对速度飞驰而来,但飞船防御系统来不及一一扫射……
  M恒星就像隔着不透明的玻璃一样,形成一片亮斑,发着一圈又一圈的亮光,向外围晕染扩散,逐层变暗,像是打印在空中的图片。
  云层过厚。
  M恒星尽自己最大努力在西格玛星球上空留下印迹。
  ZD2的传感器小心地收集着气压、风向、湿度等等。
  ZD2履带前传动轴不时发出沙沙的摩擦声,暂时并无大碍。右侧履带只有一点儿轻微顿挫,不时发出隐隐的“嘎吱”“嘎吱”声,还算正常。不过,ZD2的传动轴一直没有彻底修复,在标准闪光下会形成逆转的影像,回营地后需要再次检修。
  ZD2右侧履带曾经发生过严重的事故。
  在编号185的台阶上,ZD2发生过侧滑,履带几近脱落。
  集群号在剧烈地颠簸、抖动。
  陨石十分密集,不断地打过来,无任何规律可循。
  陨石有着极不规则的形状,带着尖锐的棱角,像是特殊金属构成的碎片,比子弹还要坚硬,高速旋转着,冲向集群号。
  由于速度过快,陨石划过的轨迹像是闪过的模糊线条。
  超大功率激光并没有把它们轰击成粉末,而是让它们变成炙热的大滴液珠,毫不减速。
  集群号一边机动规避,一边迅速启动了集子束武器。
  飞船雷达屏幕闪烁着无数绿点,牵引着上方密密麻麻的方框,拥挤着向中心靠近——陨石的数量瞬间达到峰值。
  伴随着陨石碎片的碰撞、冲击,集群号发生了侧翻。船动力系统旋即失控,反物质发动机发生了空烧。计算系统在竭力校正。
  又一批陨石杂乱无序,蜂拥而至,集群号艰难地调整了飞行姿态,然后,拖着浓重的黑色尾焰,直线砸向西格玛星球……
  ZD2忽然一动不动。
  接收到各种传感器数据后,ZD2小心翼翼地调低底盘,伏下身体。
  就在ZD2俯身的瞬间,山脚下黏稠液体像是黑色变形虫,张开伪足,吞噬遇到的一切障碍。浅褐色的风旋转、上升,变成深灰色,裹挟着岩块碎屑,不停击打着山岩,推动着大块浮石,甚至撼动着整座山峰。   ZD2紧紧擒住山体,钉在山壁上,两条履带深深地扣入防滑槽。狂风裹挟着细碎岩屑,敲打在ZD2金属外壳上,叮咚作响,砸出细细的灰点。地面和山脉震动了一下,一块山石从山顶坠下,沿着阶梯向下翻滚,ZD2紧急避让,驱动着右侧履带,画了一个圆弧。
  西格玛星球上的一个山麓旁,在狭窄的空地上,一个冲击坑冒着白烟。
  集群号从中间断开,裸露出管线和各种装置,驾驶舱已经严重变形。
  碰撞初期,老四出舱熄灭了反物质炉,彻底关闭了转化釜,操作迅速而规范,避免了湮灭式爆炸,然而,老四自己再也没有回来;飞船紧急迫降,失去动力时,一向沉默寡言的老五,冲进了备用燃料室,点燃了化学引擎,在3000度的离子火焰中牺牲。他的英勇行为,争取到了宝贵的三十五分钟,集群号没有彻底失速;为了避免集群号与山体撞击,老六坚守在飞船腹部,手动重启了激光武器,在中控计算机的校准下,成功轰开一个缺口,而老六自己在迫降时飞船尾部巨大的冲击下,内脏受到震动,大出血,殉职;为了抢救存储舱新型号的机器人,老七、老八也不幸罹难……
  “各单位汇报情况。”船长抹去眼角血迹,用力睁开右眼,扫视着驾驶舱。船长头部、飞行服上各有一处血渍。
  听筒里传来漏电的“嗞嗞”声、倒塌的“哗啦”声,和火焰的“呼呼”声。
  没有应答。
  船长用双手架在驾驶台上,努力把重心放回到座椅上。绷紧的安全带松弛下来。
  船长再次发出命令,“汇报飞船损毁情况!”
  老二一只手扶住地面,另一只手在一片狼藉的操纵台上摸索,他碰到了叉状的操纵杆,然后用力抓住,把身体支住,一节节撑起自己。
  他看了看完全损坏的显示屏幕,又匆匆浏览了操纵台上指针定格的最后记录,“报告船长,飞船基本完好,并无大碍,稍事休整,即可起飞。”
  观测舱的老三脸朝下,趴在褶皱、隆起的防撞地板上,全身瘫成一团。他拼尽全力,抬起头,“真的吗?真的吗?”
  观测舱里青烟缭绕,到处是电火花;外支撑框架、承重柱已经歪斜、扭曲;超高硬度的韧性玻璃,夹层完全破碎,布满了裂纹。
  老大叹了口气,“老二,说真话!”
  老二停顿了良久,换了一副语气,“我们损失了70%的人手,给养丢失一半,燃料耗损殆尽,船体截断,损毁超出修复水平,机器人仅余两台完好……”
  ZD2耐心地等待风暴的消散。
  在西格玛星球,一切都反复无常。M恒星很快又重新出现在天空,在云层上投射出微弱的光芒。
  ZD2的尾部缓缓降下一个半径三厘米的半球形物体,距离地面0.5厘米处止住,ZD2在测量西格玛星球的辐射值,同时,ZD2头顶也探出一个小小的伞状金属网格,慢慢打开后,立刻贴附在ZD2头顶,ZD2也在分析M恒星的光谱。ZD2把数据绘成图表,进行比对,数据精准度高达小数点后十五位。ZD2调出一幅又一幅的电子图表,图表上有着各种各样的标识。
  随着数据库的完善,ZD2发现今天的光谱和往常相比稍微有些异常。
  ZD2在默默运算。
  ZD2不确定是传感器受到了震动,还是数据误差。
  集群号飞船接收器完好。
  没有信号。没有任何信号。
  西格玛星球充满了辐射,一片晦暗。
  四周绵延的山脉在一角被贯穿,这是迫降时功率强大的激光,击开的一个断口。
  山坡旁是开辟的基地。集群号船员小心探索了周边环境。
  西格玛星球铀矿中U235丰度远高于5%,经过初步加工,简单提纯后,链式核反应就可以自然引发,不需要石墨或者重水充当慢中子剂。集群号一行人建立了小型核反应堆,解决了电力和动力问题,三人也暂时利用飞船有效残骸建立了营地。
  在营地外,他们掩埋了殉职人员,并用粗糙、坚硬的石块,竖起了简陋的墓碑。
  墓碑正面雕刻着逝者的姓名,职务,籍贯,生卒年月。
  背面刻着履历,寥寥数行。
  他们每个人画出的人生轨迹各不相同,但是都在同一天戛然截止,仓促、短暂。
  墓碑上挂着身份卡,印有每个人的彩色照片,在风中不停翻滚,不时显现出朝气蓬勃的面庞。照片上的他们,对自己,对自己的前途和未来,充满了信心和骄傲——他们脸上洋溢着青春和乐观,绽放着最开心、最自豪、最得意的笑容。
  风渐渐扬起,把他们天真、幼稚的笑容掩埋在翻滚的沙尘里。
  ZD2把仪器收回体内,面前呈现出一百条横线与一百条竖线交织的虚拟方格。
  ZD2小心翼翼地绕过一个转角,启动了红外系统,开启了超精準模式,扫描着前方路径。
  山峰在这里错开。
  连续的石阶被迎头折弯后,高度陡然提升。
  ZD2沿着石阶内侧,保持着恒定速度。
  暴风声音像是咆哮,又像是喘息和呜咽,在角落发起冲锋。
  在距迫降不远的盆地边缘干燥区域,三个渺小的身影在晃动。老大他们身着厚重的宇航服,在探测铀矿。
  盆地边缘相对地面低了大概十米,除了间隔半小时左右的轻微震动,相当平静。整个盆地呈现出陨石坑的形状,被沉积物填埋,大部分面积被黑色液体覆盖。盆地土壤成块状,有沥青光泽,夹杂很多玻璃质产物。按照地形特征,这块盆地富含大型露天铀矿。
  老大脚步逐渐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向天空凝望,天空中布满了低沉的云层。老二和老三小声交谈着,看着老大。
  突然,老三注意到手中的分析仪,他示意老二安静,把圆形天线拉伸到尽头。
  分析仪读数一直低于正常值。
  显示的数字早已由绿色变成红色,每隔一秒震动一下,发出提醒,提示放弃任务。
  老三脸色苍白,手中的仪器在微微颤抖,“老大,这里的矿石有蹊跷,铀含量小于1%,不符合西格玛星球的丰度,好像是反应之后剩下来的废渣。”   老大愣了两秒钟,立刻把音乐关闭,转向老三。
  老三把仪器伸到老大面前,补充道:“整片区域都是这种情况。”
  老大宇航面罩上反射着不停闪烁的红光。老大问:“仪器没有问题?”
  老二迅速拿过仪器,仔细检查了一番,合上后盖,“没有问题。”
  三人立刻返航。尽管宇航服有碳纤维内骨骼支撑,内置机械动力,他们步伐依然被西格玛星球的引力变得迟缓,像是电影里的慢动作。
  他们步履蹒跚,艰难地回到基地。
  机器人正在建设基地,进度可观,框架已经搭起,外墙已经初具规模。焊接光一闪一闪,把四周照射得清清楚楚,投下光怪陆离的阴影,把一切镀上蓝紫色……
  他们把机器人留在基地。
  西格玛地形复杂,他们不希望机器人再有任何闪失,集结号上也有太多的仪器和工具需要清理和修复。如果冶炼中心建成了,再建设一个小型加工厂,不仅可以做到自给自足,效率也可以加倍得提高……
  氧气可以生成,然而,水和食物终究会成为一个大问题。
  假如西格玛星球存在高等文明的话……
  人类并不曾在这里落脚,如果数据属实的话,这里一定存在文明,而且是会利用核裂变的文明。
  说不定,正蛰伏起来观察他们。
  老大感到庆幸,毕竟,机器人只会忽略掉铀含量不足的环境,完全不会考虑背后的含义。他命令老二,在机器人神经网络系统添加新的分支,让机器人具有对细微异常进行学习、判断、分析的能力。
  山坡。一个小小的空旷场地。ZD2停顿下来,调直身躯,低下钳形手,垂下头。
  每次途经此处,ZD2都会停下,默哀一分钟——西格玛星球不缺乏时间。
  这里是ZD1损坏的地方。
  正是他和ZD1一起修筑了台阶,并在台阶上开挖防滑槽,提供履带的着力点(如果修建山路的话,经过长期碾压,会打滑)——而在以后的一场事故中,也是185号台阶拯救了他。
  他们一起把山巅削平,钻上深孔。然后一起把物资运至山头,把材料一点儿一点儿搬到山顶,共同组装、焊接、打磨、测试,最后再协力竖起一根长长的光滑金属杆……
  ZD1零散部件早已经被风吹散,在ZD1的残骸上,焦黑的核心芯片暴露出来。
  ZD2用机械手臂把ZD1焦黑的芯片拆解下来。
  ZD2胸口一片钛金属板缓慢滑动,露出一个不大的备用箱,按照重要程度,依次放置着ZD2的緊急备用零件,ZD2夹起ZD1焦黑的芯片,小心翼翼地投入零件备用箱最中心的位置。
  金属板立刻滑动,遮蔽了开口。
  营地最后一个带有记忆金属支架的高空风筝,五分钟就被大风刮得无影无踪。
  传回来的数据表明:西格玛星球是一个死气沉沉的星球。
  西格玛星球上空布满黄绿色的腐蚀气体,地表肆虐着黑褐色的黏稠液体,地壳以半小时为间隔,发生着震级二到三级的地震。整个星球处在蛮荒状态,剧毒物质充斥着大气,甚至形成降水。
  空中没有电磁信号,大气不存在生物改造的迹象,地表没有人为的痕迹……
  如果西格玛星球产生过文明的话,那也是早已经灭绝的文明。文明灭绝得是如此彻底,以至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LZJC计算系统震动着,嗡嗡作响——计算系统在老二和老三维修下,已经恢复了37%的算力。
  老二打开、关闭一些按钮的同时,老三拔下、连接几根线缆,在他们共同操作下,空中渐渐浮现出四周地形的三维立体投影。
  LZJC计算系统,曾是飞船的中控系统,实时处理能力强大。碰撞初期,在LZJC计算系统指挥、调度下,集子束武器装备,成功击中了飞来的每一块陨石。
  三人把搜集的所有数据同步上传到三维地形上。LZJC核心系统立刻运行,很快弄清楚了广阔的凹陷盆地放射性缺失的不解之谜:
  八亿年前,西格玛星球放射性元素异常丰盈,无论是山峰、高地、平原还是盆地,处处存在放射性物质,且放射性是现在的一倍。西格玛星球地幔、地核更是富集了极大的能量,板块运动不断,在频繁的地质运动筛选下,在峡谷区域,偶然富集了大量高纯度的放射性矿物……
  LZJC核心系统计算表明,在超强度的地质挤压下,也可能是在一颗直径不到1.5千米的彗星或流星的袭击下,引发了规模空前的爆炸。当时西格玛星球三颗庞大卫星恰巧排列成直线,巨大当量的爆炸加上卫星的引潮力,使得大量铀物质和其他金属矿物喷射出西格玛星球,形成了环绕西格玛星球旋转的稀疏的陨石层……
  正是这些陨石击落了集群号飞船。

II


  “我们需要建设一个发射塔。”
  在宇航事故中,修建发射塔,朝天空发射信号是常规求救手段。
  也是唯一的手段。
  信号塔会稳定地发射信号。发出的信号是底层信号,具有强制性。接收到信号的飞船会自动识别定位,自动调整航线。为了避免飞船为了自保而不加以施救,信号不会上报给飞船操作人员,只会自动上传到飞船中控系统。
  老大略微思考一下,“你认为除了我们,还有谁会航行到这个地方?”
  “星际公路一定会修建的!西格玛是最佳路线,可以节省千分之五点三的航行时间和航行燃料!”
  “你说得对,但是,联邦到了这种地步,你觉得是多久以后呢?”
  “我们不是有冬眠舱吗?”
  “我们撑不到那个时候。”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我们的誓词,是粉身碎骨在所不惜,是视死如归。”
  “我们真的完了?”
  老大看着老三,不发一言。
  老二拍拍老三的肩膀,“老三,我代表银河联邦,向你表示哀悼。”
  老三甩掉他的手,“用不着你代表。”   三人一起走出营地,行至墓碑旁。粗糙的墓碑一字排开,上面挂着的身份识别卡在风中飘荡。在营地旁,三人穿着厚重的白色宇航服,并肩站立,在远方山峰的衬托下,像是三座巨型的雕像。
  一阵沉默后,三人安静地找到留有的空位,默默地挖掘自己的墓穴。
  老大循环播放着音乐。三人一言不发。
  不时传来机器和石块的碰撞声。突然,一个倔强、坚定的声音响起:
  “必须要建一个发射塔!”
  打造发射塔,几乎用掉了全部机器人和全部给养消耗。
  集群号携带的ZD型机器人,是迄今为止人类最为忠实的伙伴,内嵌的耦合程序让他们洋溢着对人类最强烈的爱意——他们可以为了人类付出一切。他们忠诚地完成了下达的命令。
  发射塔建成时,第一阶段任务完成。
  三人被从冬眠舱唤醒——发射塔需要人工授权,也需要人类选择最终方案。
  此时,老大胸口冰凉,浑身酸痛;口腔充满了血泡,伴有溃疡;指甲呈黑色,似乎就要脱落;腿部肿胀,脚趾变形;他甚至能闻到自己全身发出的腐朽死亡气味……
  老大要求老二、老三坚守营地,自己只身考察发射塔。
  他命令老二和老三,必须保障营地的安全,不惜一切代价修缮飞船的LZJC计算系统,尽快恢复60%算力,让计算系统完成自诊断、自修复。
  老大抬头看着天空。
  天气阴沉。层层叠叠的积云,蕴含着蜿蜒曲折的闪电,发出隐隐的雷鸣。
  他命令他们守在营地,等待自己归来。他停顿了一下,注视着似乎在晃动的山脉,补充道,如果自己没有回来,如果能在山下找到他的遗体,就地掩埋。
  在ZD1和ZD2一前一后的保护下,一切都非常顺利,然而下山途中,数条贯穿云层的闪电汇聚,击中他们头顶的悬崖,石块凌空断落,砸下台阶。ZD1高举机械臂,把老大死死地抵在石壁上,ZD2把老大牢牢地护在身后。
  ZD1判断着方位,倾斜着金属躯壳,迎向石块。伴随着冒出的大批蓝色电火花,石块砸向ZD1,弹跳起来,冲下峭壁。
  ZD2看到ZD1外壳和底座紧紧地贴在一起,躯体支离破碎,齿轮、转向器、继电器等零部件散落一地,浸在喷溅出的紫红色液体中。
  ZD1唯一完整的一只机械手,依旧依附在躯体上,牢牢地把老大顶在岩壁上。
  ZD2立刻率领老大返程,携带着ZD1的机械手臂。
  在西格玛星球上,他们太过于脆弱。
  发射塔有一个缺陷——無法发送信号。
  因为,电力无法在山上维系。
  如果在山顶建核电站的话,作业量过大,运输和建设过程也都过于危险,更重要的是,在现有的简陋的技术条件下,核电站,只会威胁发射塔的安全。
  铺设电缆成了唯一的选项。电缆只能分段运输,然后再逐一驳接——虽然接头(甚至线缆)容易被腐蚀掉,造成接触不良。
  然而,事实证明,在西格玛星球上,在只有一台机器人的情况下,仅架设电缆也是不可能的任务。他们在营地眼睁睁地看着,在编号为185的阶梯旁,电缆拖着ZD2向悬崖滑去……
  在山脚,差一点儿葬送了最后一台机器人。
  如果要坚持修完电缆的话,还有一千五百七十七级台阶……
  三个人类,身体浮肿得厉害,体温长期维持在三十八度附近,皮肤上显现大片红斑。他们头晕、呕吐、腹泻,最后,乱糟糟的头发、胡须开始脱落,肌肉也开始溃烂——他们在西格玛遭受到了高剂量的辐射。
  每次搜寻铀矿,他们都是冲向辐射值最高的区域,然而,宇航服只是为了防止太空中的中短期辐射,尽管强化了设计,留有一定冗余。
  三人绝口不提自己的病症,只是更加努力地修复计算系统。
  突然,老三打破了沉默,问:“老大,那首很好听的音乐,名字是什么?”老大默默地又播放了一遍,三个人静静欣赏。
  刚开始的时候只有一个下沉的音符。
  突如其来的音符,像是一颗流星划破苍穹,瞬间把他们带入了另外的世界——仿佛他们现在不处于西格玛星球上,而是面对着更广阔、更博大的时间和空间。音乐就如同漫无边际的宇宙,他们则像是一个孤独的、寂寞的旅行者,正在昂首注视着苍茫、浩渺、无始无终的宇宙。
  音乐缓缓诉说了旅行者的历程,他们倾听着音符中的渺小和希望,忧伤和不甘,以及,最终的接纳和释怀。
  音乐慢慢减弱,淡出,结束。余音依然回荡在他们的耳畔。
  老大告诉他们,乐曲的名字是《星空》。
  最后的时刻来临。
  三人与ZD2做最后的告别。他们挣扎着坐起来。
  三人逐一拉着ZD2的钳状机械手,轻轻摇动——他们在和ZD2握手。
  他们休息了一会儿,聚拢起全部力气,举起右手,慢慢抚摸着ZD2的履带,一直到ZD2的光亮的金属脑袋。他们注视着ZD2抬起的大大的电子眼,他们的眼睛里充满了不舍,目光中流露出惭愧、内疚,以及最真诚的歉意……
  他们没有遗言。
  没有任何遗言和嘱托。
  ZD2围绕着他们转了一圈又一圈,履带发出急促、尖锐的声音。
  ZD2并不能理解死亡。
  ZD2并没有按照先前的吩咐,把他们收殓、埋葬,而是把遗体带入冬眠舱。
  冬眠舱自动执行了收纳程序。
  在一尘不染的玻璃舱盖下,在暖色调的灯光照射下,他们每个人都栩栩如生。他们身穿天蓝色紧身服,浸泡在乳白色的溶液中,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他们肤色苍白,嘴角鼓了起来,带着血迹。他们身体僵硬、冰冷,脸上微微露出的笑容里,留有一丝遗憾。
  ZD2摆置了一套放声设备在他们耳畔,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星空》。
  ZD2希望借此把三人唤醒。
  在西格玛星球上,在拥有三个月亮但连一个都观测不到的西格玛星球上,却日复一日,不停地播放着《星空》……

III


  ZD2每天要给自己充满电,爬到山上,维护信号塔并给信号塔充电。信号塔需要每日补充能源。
  环境过于恶劣。
  西格玛星球已经荒废了,同型号的机器人ZD1的残躯,已经锈迹斑斑,快要被腐蚀性的空气变成尘土了。
  ZD2是西格玛星球硕果仅存的智慧,与外界联系的唯一希望就是山顶的信号塔。ZD2这种机器型号以忠实闻名。他的任务就是守护发射塔,确保信号的发送。
  信号从未间断,但是也从来没有得到过回应。
  有可能是信号不够强烈,功率不够强大;也可能是信号被西格玛的厚重的电离层屏蔽;也有可能,整个宇宙的已知文明都已经灭亡,ZD2是唯一的幸存者……
  ZD2转过头,透过弥漫的雾气,俯视着基地。
  基地本身就是一个小型的自动化核电站,也是放射性元素提炼厂,并附带一个自给自足的修理、加工车间,车间里成批次地制造着大容量蓄电池。在LZJC计算系统妥善地管理下,基地井然有序地运转着。
  ZD2只需要从铀矿带来矿石即可。他每次驾驶工程防护车去开采铀矿,补充一次就可以维持基地运行很长时间。反应堆发出幽幽蓝光,像极了飞船喷射口的耀光。黑黝黝的平坦处是ZD2修建的飞船起降场。飞船起降场里的金属座椅被擦得发亮,弯曲的圆柱扶手能倒映出影像;靠背和椅面干净、整洁,像是经常有人坐过一样。起降场平整、光滑,一个凹痕都没有。
  基地最核心是冬眠舱。最外层是先驱者的坟墓。
  基地旁留有集群号飞船倒塌状的痕迹。飞船已经被腐蚀成泥土。
  ZD2驱动着履带,开向发射塔。
  发射塔房是厚厚的金属半球,由合金拼接起来,厚达一米半,保护着内部的元件和供电组。十米外,四根尖锐的金属避雷针,深深插入底座,分别占据着四角。
  发射塔六米见方,四根纯铱金柱牢牢得扎入岩石深处。四根柱子间用钛金属栏杆互相交错连接,织成了保护网。中间悬挂着一根细长而突出的柱子,是发射天线,结满了黑色的霜。
  天空阴暗,呈现出墨色,云层压得很低,重得像是随时都会坍塌。狂风很罕见地掀开天边黑幕的一角,一抹残余的夕照偶然地投射到铱金发射塔,铱金柱反射着夕阳淡淡的余晖,闪耀着冷冷的金属的光芒。这道冷冷的金属光芒转瞬即逝,云层携带的巨大电荷发出时隐时现的闪电,把天际镶嵌上黄绿色的亮边。
  指示燈平静地闪烁着,温和地发出红光,显示正在充电。信号稳定地以波长三十厘米、频率为1GHZ的L波段发射。
  ZD2一动不动。为了省电,只有计算核心在运行。ZD2调大了发射功率,一系列动作有条不紊。电池用尽后,ZD2启用了容量较小的备用电池,继续充电。ZD2这么做,是为了保证发射塔有多余的电量,即便第二天未按时到达,发射塔依然可以正常运转。
  ZD2留给自己15%的电量,刚刚够返程。在仔细核算后,ZD2又把回程电量向下调到11%——下山利用重力做功,可以回收一部分电能。
  发射塔功率增大了4.71%。
  在ZD2头顶,在他看不见的浩瀚星空中,M恒星朝向西格玛星球和它的三个卫星,以及整个宇宙,倾泻着无以计数的光子、中微子、引力子等等物质和能量。
  一艘银河联邦探测飞船,滑翔在引力弹射的航线上,一排排椭圆的窗口耀眼地反射着M恒星的蓝白色光芒,安静、祥和、优雅,像是徜徉、流动着的音符。他们不久前刚刚完成测绘程序。一小时前,他们用大功率激光炮引爆了M恒星一小块耀斑,现在正航向西格玛星球。传感器探出船体,由纤细的线缆牵引,正在沿途不停收集测试的各项数据,像是一簇簇畸形的海洋植物。
  星际航线的动工日期,早于集群号所有人的预计。
  突然,这艘飞船自动调整了航线,这艘飞船收到了来自西格玛星球的信号。
  一直循环发送的底层信号,是那么清晰,那么响亮,不可能接收不到。
  信号非常简短,只有几个字符:
  “危险!不要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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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说  知名科普博主@宁静海的菊石君曾经写过一篇介绍古生物化石复原的文章《你可别骗我!这些“古生物复原图”真的不是科学家胡B画的?》,既有趣又有料,不但引发热议,也让我们知道了这门科学的有趣和严謹。的确,基于化石的考古生物学是我们链接过去世界的重要方式,某种意义上说,它也和科幻小说一样,是科学与想象力的结晶。古生物化石既带给我们无数超乎想象的神奇物种,也让我们对过去的世界脑洞大开。但在研究古生
题 目 展 示  阅读下面一段文字,按要求作文。  人与人之间相处,有时候感到非常无奈:明明气怨恼恨,却仍然得相聚一室,不得分开;想念的人总在远方——长年累月就在身边的人,不必想念,也不会去想念;怨偶(不和睦的夫妻,引申借指敌对双方)的形成多是由于亲密的时间太长,缺乏空间去放大彼此的优点。  读了上面材料你有何感想,请以“空间与情感”为话题写一篇文章。文体不限,题目自拟,立意自定,不得抄袭,不少于
我和她相见的地方,是一颗遥远星球上的饮料店。  地点是她定的,她说这家饮料店很特别。当时我觉得有些不可理喻,为了一杯可食液体,花上几十万光年的路费,实在不划算。但这毕竟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便没多说什么。  我们是在虚拟网络上认识的。她的网络形象是一个娇小的里奥星人,独自坐在虚拟公园的虚拟长椅上,旁若无人地舒展着自己的触须。但很显然,她并不是里奥星人。  我向她打招呼,过了半晌她才注意到我,并说了一
书法家王徽之,是书圣王羲之第五子,住在浙江山阴(今绍兴市)。此人生性高傲,放荡不羁,对公务并不热忱,时常东游西逛。有一天夜里,天降大雪。他一觉醒来,打开房门,叫家人取酒来喝。四周一片皎洁,于是他来回踱步,吟诵左思的《招隐》诗(左思,西晋诗人。西晋时以“招隐”为题作诗蔚然成风。左思的《招隐》诗通过描写隐士的生活及居住环境,表达诗人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决心),忽又想起戴安道,当时戴安道住在百里外的剡县,
编者按:  《莫克森的主人》是十九世纪美国作家安布罗斯·比尔斯的短篇作品,最早收录于1893年的短篇小说合集《真有这样的事吗?》中。比尔斯以短篇小说闻名,其小说题材多为恐怖和死亡,讽刺辛辣,语言精练,代表作品有《鹰溪桥上》和《魔鬼辞典》等。他本人也是一位极具传奇色彩的人物,中学肄业后去印刷所当学徒,1861年以志愿兵身份参加南北战争。其后在多家杂志社任职编辑,也曾旅居英国。1913年,由于厌倦美国
一  小美是一名刚从护士学校毕业的年轻护士,在一所临终关怀医院工作,像她这样的年轻女孩,竟然很意外地接到了高高在上的军方雇佣函。  在医院院长的办公室里,她忐忑不安地看见一名军官背着手,看着墙上的图表。  看军官胸前那枚带翅膀的特殊履历章,此人可能是参加过太阳系战役的老兵。军官看见她,开门见山地拿出一封信,说:“我们的一名老战友快不行了,你们护士长向我推荐你,希望你能陪我们的那位老战友走完生命中的
讲“传统文化”绕不过一个问题:究竟什么是“文化”?古今中外的学者们做出了各种各样的界定和解释,然而罕有世界范围内公认度较高的准定义。仅举两例参考,十七世纪德国法学家普芬多夫提出,“文化是社会人的活动所创造的事物以及有赖于人和社会生活而存在的事物的总和。”十九世纪英国文化学家泰勒认为,“文化是一个复杂的总体,包括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风俗以及人类在社会生活里所得到的一切能力与习惯。”笔者尝试
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打破了生活的平静。那时,每日新增病例如同一团乌云,笼罩在城市上空,慢慢渗进每个人的内心深处。  即便是在那黑暗的日子里,也总有些阳光拨开云雾,撒向大地。 无论是迎难而上的医生和护士,还是为疫情做出大大小小贡献的普通人,都值得我们尊重,铭记。而我们从中学到了什么呢?  “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像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待炬火。”从个人的角度来看,每个人都可以为抗疫贡
白炽灯按时亮起,仁初睁开眼睛,此时已经是早上十点。房间没有窗户,四周糊上了水泥。水泥外包裹着钢板,钢板外又是一层厚铅板。这是老旧防空洞的一隅。  仁初伸了伸懒腰,穿上衬衫,沿着楼梯上到二楼。  “早上好。”他打着哈欠。  “早上好。”五岁的仁未来回复。平板的光线照亮了他的脸颊,他正在学习今天的课程。  “物资不够了……”他的妻子单杏说。  “我知道。”仁初打断她的话,“还够几天?”  鹰嘴豆罐头浸
文题展示  阅读下面的材料,根据要求写作。  10月31日是“世界勤俭日”,该节日的确立旨在号召人们勤俭节约以共同应对日益严重的资源危机,进而促进社会的健康可持续发展。它是一种提醒也是一种督促,只有人们养成勤俭的生活方式,我们的地球才能有可持续的未来。同时,勤俭节约自古以来就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但在现实生活中乃至我们身边,仍然存在不够勤俭甚至铺张浪费的现象。这不能不引起我们深思。  请从下列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