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性无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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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 要]我们在其中生存和死去的“毒流”是一个全球垃圾场。存在的诸多层面——从心理的到生理的,从环境-元素的到星球的——都正在被转化为一个垃圾场,一个巨大且仍在不断扩大的大杂烩。其中包括:工业和消费的副产品及排放物,形而上学观点和神学美梦的碎片,放射性物质,声光和其他类型的感官污染,杀虫剂和除草剂等。就像滋养了它的全球垃圾场一样,毒性冷漠且随意地攻击我们的身体组织、感官和理智(遑论我们所在的世界),且在攻击我们时并不考虑我们的个体性。在破坏每一个存在的混乱之所的新陈代谢过程中,毒性逐渐演变成“本体毒性”;垃圾场的这些被严重损毁的部分并不穿越和出离存在;通过不穿越存在,这些被严重毁坏的部分确保了毁灭和所有其他事物的快速死亡。在一个本体论意义上有毒的状态中,存在的意义就是被倾倒。
  [关键词]倾倒;本体论毒性;声光污染;个体化/非个体化
  一、全球垃圾场
  我们身处一个全球垃圾(global dump)的时代。这一无形信息有时托名为后工业社会、经济和知识生产方式,但它只是静止或早已挣脱边框的世界图像的肖像之一笔。
  我们在一个观念、身体、梦想、物质、关系片段、话语碎片和表情包的垃圾场里活着并死去。垃圾场被去语境化和去历史化,并被生产为垃圾,紧随着一个曾经还被当作世界的巨大混杂里,被修剪、隔绝和弃置在一起。“我们生存”①(we live)这一语汇意味着什么?如何不拘泥于其所指去理解它?卓越的古典感性认为它是指:“我们有活力且被赋予活力,运动且被运动。”②在现代范式中,它很可能意味着我们生产、再生产(我们自己)。我们生活在垃圾场上,我们像被自身移动、生产和再生产一样,被垃圾场移动、生产和再生产。尽管在很大程度上,我们名义上还活着,但却正在死去、被肢解、被扔掉、被废弃以及被从自身的异化中异化。我们或爱着这一切,或完全漠不关心,无动于衷,不再参与其中,被药物学和意识形态生产的止痛药所麻醉。垃圾场让我们活着(lives us),又为我们而活(lives for us)。它接管摧毁世界的活动、生产和再生产,破坏了“世界成为世界”。
  形而上学和宗教系统在我们耳边尖叫:我们必须趁为时不晚,趁忏悔和皈依的时机尚在,从我们个人和集体生活的噩梦中清醒过来。他们要求我们睁开理智和灵魂的双眼,哪怕已经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也要重新生活,等待一次真理或上帝。然而,正如我们用另一双眼睛看到的那样,在任何想象都变得无用的边缘,那让我们活着并为我们而活的垃圾场,正是梦寐以求的“真实生活”的实现。准确地说,垃圾场是生活不曾预见的副作用,是持续贬值和废弃(trashing)此处世界的结果;将世界作为一个巨型垃圾篮,或者在一个最值得同情的情形中将世界作为最高贵、最光鲜理想和永恒存在的跳板。
  在这场可怖梦魇的中间,我们在一个更糟糕的噩梦中惊醒,更深地陷入不安的睡梦。[有没有可能并不是陷入(fall)而是被倾倒(dumped)进睡梦中呢?若如此,这便是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旧的形而上学大体上已经被拆解。但是,重组脚手架和大厦的工作不是一场爆破大赛,任何人都不可能一次性完成这样的任务。哪怕仅仅一次暂停都会成为那些毫不害臊地声称自己是新形而上学——其中被厌烦、磨损和破碎了的实例——重新复活的丰沃土壤。火上浇油的是,19世纪以降哀悼形而上学的工作不仅仅是暂停了,而且是戛然终止了。作为对形而上学的交换并为了哀悼它,我们承受了全球忧郁症自恋伤疤被重新揭开。人类世的事务就是这一疾病的一个征候,对肚脐-伤疤的忧郁凝视。另一个就是,在形式上学“之后”重构逐渐演变成存在-作为-剩余(being-as-residue)的本体论(之后在这儿是一个时间序列的表征,同时也是一个标志,即在之前的负面图像之后出现)。存在是剩余,①是从空无一物的桌上掉下来的残渣。沿着两个征候的线条,垃圾场是虚无主义中所有积极芬芳的产物。用尼采笔下的扎拉图斯特拉的话说:“荒漠丛生:哀叹庇护荒漠的人!”②(Die Wste wchst: weh Dem, der Wsten birgt!)
  全球垃圾场是一个不断向陆地和缺氧的海域延伸的大荒漠。它越大就增长越快——就像希腊人所称的菲西斯(phusis)和拉丁人认为是自然(natura)的活动——而未来繁盛和无限增长的机遇也就越少。毁坏的巨大既是虚空又是满溢的,无法度量的宽敞并持续逃逸,贫瘠却堆满残骸,既是荒漠又是垃圾堆。毁坏是去除自身(de-“vastates” itself)的广博:我们毫无目的地穿梭在连字符和前缀de-之间,以及它同时否认和确认的巨大之间。在细小句法意义和历史意义上,若是将它们嫁接上深层进化时间(deep revolutionary time),也即“自然历史”的时间,很多物种都无法跨越这一界限。人类能否跨越也悬而未决。在存在被不断摒弃的状态中,荒漠在居住其中的万物之内和之外扩张。我们被存在遗弃与我们遗弃存在的程度相当。那么,今晚——更好的说法是:在这个世界无尽攀爬的夜晚——在今天的今晚,存在就正在被倾倒。
  或许它是一株虚无主义的毒花,荒漠从内里开花,向外辐射。抑或我们居于其中的荒漠从外部接近我们,用它的干热烤焦我们每一个观念、灵感、视网膜细胞和肠道组织、支气管和肺。在早已过时的物质主义和理想主义的争执中,要紧的是增长从何处开始:在存在或意识中,实际或观念中。所有这些都不再重要。扩张的荒漠既由外向内又由内向外。我们正回到原点,趋向于零。
  垃圾场不在远处,它们与那些生活在遠离污水源和露天垃圾填埋场的富裕社会里的富人之间并不存在一个安全的距离。放射性尘降物不知国族边界,微塑料在自来水和瓶装水中就和水银在鱼腹中一样普遍,雾霾并不在大都市区隔城市贫富人群的边缘停止扩散。空气、云、雨和雪的毒性,海洋和居于其中数量锐减的鱼类与甲壳类动物的毒性,化学肥料土壤及其孕育的果实的毒性——这些无处不在、多种多样的元素毒性,也在我们身上。当我们吸气和消化时,外面的东西潜入身体“空洞”的内部——肺和胃,它们都不可避免地暴露在空气、水和食物中。但关于这一原始入侵也有哲学解释。   沿着古典智识这条线,由于时间存在并呈现不同比例,身体和感官是被隔开的微观宇宙,是巨大元素区域中一个微小的部分:火的热和心与眼里的光亮,骨头和关节里的地球,生命流里的水。这些元素不是把我们组织在一起——一块一块,一个又一个细胞,一个又一个分子——的最基本粒子。这些元素并不在我们里面,或者即便它们在,也是第二位的。作为这些元素比例上和时间上的分界,是我们在它们里面。当比例失衡时,不平衡将已经划界了的大量元素重新放回外部区域,我们也跟着消解其中。当外部区域自身被扰乱和污染时,它们那些有界限的区隔也会被扰乱和污染。这就产生了有毒元素、有毒身体和感官(污染)。由于意识是具身性的(embodied),没有那些造成这个世界开膛破腹的有毒思想、欲望、幻象和智识模式,这个列表将是不完整的。随着积极反馈圈在外部和心理内部之间的加速运转,这将区隔一小部分的外部世界,它们的内在不会彼此过滤、渗出、渗入或是相互浸入。相反,它们会被大量释放和相互倾倒。
  垃圾场既在里面也在外面。它包括大量数据和建筑残骸,废品和一种单向宣称的亲密关系,排泄物和特定时间里的电脑程序工作记忆快照,外国市场涌入的相当廉价的商品和枯燥的生活境况。它消解了内/外这一物理空间的区分及其重要的形而上学对峙。通过向全球扩散,垃圾场吞没和吐出所有超越存在而在一起的事物。①它的影响方向不明、摇摆不定;它让用来导航复杂、充满皱褶和涟漪以及被安置空间的习惯指示牌变得一无是处。
  从概念上说,这个全球垃圾场是一大成就,说明恶劣的主/客二分已经被克服。粗糙的区分可能要么被转化为更精致的区分,或者分解为毫不相干或未分化状态。主客关系的粗糙如今已被無序的-jects——古义(paleonymically)上称为“物”——的集合和-jection的混乱运动所取代,忘却了关心出发点和终点的问题。最近的后现代性已经和现代性最重要的一个区分交换了一个无定型的堆积,这在神话学史和哲学史中闻所未闻。
  现今流行的生态、环保和“绿色”话语并不那么纯粹,它们也被卷入这个荒漠的增长和它们憎恶的垃圾场中。当它们热烈讨论从爱德华·洛伦兹(Edward Lorenz)混沌理论中借来的关键语汇“蝴蝶效应”,②并声称“万物相连”(everything is interconnected)时,生态学家比这个范畴本身的因果关系和可预测性及其控制幻想更具破坏性。它们损害了言说脆弱的逻辑,逻各斯的前逻辑弧线以及为确立关系的前提。当所有事物可以以同等强度关联其他一切事物的时候,就没有什么事物与任何事物相关。关系是与不同能量、不同排斥程度以及居于其中的推拉(push-and-pull)缝合在一起的。一言以蔽之,关系是区别的关系。它遵循的原则是:未分化和毫不相干的结合对关系是有害的。
  从“关注”(paying attention)这一心理活动开始就突出、被激发或是被召集,并与此相关,意识就是偏好和区分,选择性的坚持和付出。它既不先于也不在其独特的附着中存活下来。①同样,无意识由多重全神贯注组合而成,是力比多精力(libidinal energy)对一个事物不规律的倾注。但是,主导这个垃圾场的非个人意识是从与之相关的动力中隔绝开来的。它是尚未被全神贯注的且被丢弃的,降落与上升至无意识层面。
  在万物互联的生存中,万物危险地坠落到同一堆积中。这最终变成一个全球垃圾场,从外部将我们团团围住,也从内里用荒芜的空虚填塞我们。完美契合这一境况的认知状态是一种“绝对的”干扰。这种干扰撕裂意识连接的碎片,以至于任何一种情况它都能意识到自身。在迷恋一段时间后抛弃一个人,不仅是结束一段关系,也是处置关系性的行为。一个事物与另一个事物的融合同样如此。时下流行的缠绕(entanglements)阻隔了一小部分“去缠绕”(disentanglement), 更加重了被弃置存在的深度混乱。海德格尔在垃圾场刚出现时退场(resigned),他有过一个垃圾堆将蔓延全球的预感:“此刻触手可及的混乱、无边界和仓促中混乱的缠绕(die wirre Verstrickung)是无法避免的。”②
  二、我们被污染了的感官
  黑格尔的垃圾场是一个感官-确定性(sense-certainty)的荒漠,是此物、此时、此地转眼间变成彼物、彼时、彼地的一种纯粹、未经媒介化的抽象。③感官-确定性似乎能产生“无尽财富”,一旦我们进入它,就按自身实际所是呈现——界限的缺场(“没有为它找到界限”)。④随着它的突然反转,比如从丰饶不绝变得几近空无,感官-确定性忽略了垃圾场和荒漠之间的联系。我,这个此时此地的我,和其余那些表面看起来特殊、实际上却是类属的——既不独特也不普遍——生存占位者一起被弃置。无限财富是无尽贫困,因为此物、此时、此地没有融入那些流经它们成为相同形式的另一此物、另一此时、另一此地的实体中。感官-确定性将时空本身转换成垃圾堆,它们拥有不可互换的瞬间和地方,在它们的总体无价值中相差无几。
  纯粹抽象是一个堆积,还未被确定的否定(determinate negation)工作定型。没有什么比用于表达财产中法律关系的数字这一例子更引人注目。在作为理解现实的主要工具这一角色中,讨论的现实被缩减为数字,而数字又被堆积“在这个小坡上”。问题的关键不是数量本身,是无概念束缚的抽象直接将质量转换成数字价值,而不是卷入势必费心费力的质量与数量的辩证法。一个公式是变量的堆积,假定“存在着的财产只是放在那儿,然后被拿走”。公式不可变更的数学法则“意味着所有法则的废除” 。⑤这种从生存中分隔开来的一种观念的严格任意性(rigid arbitrariness)就是我们的生存,一个只有0和1的电子垃圾场。
  从黑格尔的诊断到大数据的到来,除了“所有法则废除”的范围,什么都没有改变。分秒增长,降落在我们之上、之中,信息垃圾场让一种范畴和数量碾压其他所有。置于既存财产之上,它对生存发出挑战,而生存是另一范畴和形式的一部分。在无法缓和且嘈杂的混乱中,与其说我们被“眼睛、耳朵、鼻子、皮肤和内脏一并”攻克,不如说是被来自四面八方的无形信息所攻陷。在它们的物质限度之内,感官被扣在无边无际的数据流之下,被数字理想的沉重挤压。感官-不确定性(sense-uncertainty)(就是遭遇信息垃圾场时的方向迷失)复制且加剧了黑格尔式的感官-确定性,这一感官-确定性旋转不可互换的此物、此时、此地的世界,对它们转瞬即逝的征兆置若罔闻。   感官也处在感官刺激自身无情的攻击之下。叹息当代城市主义中根深蒂固的声光污染已司空见惯。让情形变得如此糟糕的是,为了保护自身非比寻常的条件,让银河系的星际尘云在晴朗的夜晚变得可见,美国的爱达荷州决定创造一个“黑暗天空保护区” 。①我们认为自己的感官遭受污染的频率下降。因为,难道“光污染”不是人、动物和植物视力污染的委婉语吗?难道这个扭捏的说法不是建立在一个古老的类比——局限于眼睛的内在明亮和无法估量的元素的光亮,比如火——之上吗?污染的外化是在宽慰我们吗?在一个环境污染的海洋上我们是内在纯粹的岛屿吗?
  “声光污染”這一描述最会误导人们:是我们的感官已被接收,抑或相反,未能接收的强烈刺激去感官化,以至于无法感受稍微细微的暗示。再者,城市人已经如此习惯于这种事物状态,以至于他们根本注意不到也不会再有任何事物从知觉场域中缩回。知觉阀门作为辐射能量向上转换,强振动被不停歇地倾泄到感觉器官。正如全球垃圾场最污浊的部分躲避降解,闻不到腐臭;正如垃圾场的伴随影响是对任何事物无动于衷,不是恐惧和惊骇的情绪,因而它对感官最困扰的影响是无感而不是无法忍受的高度刺激。视觉(听觉、嗅觉、触觉)晕眩,头脑晕眩。但是,视觉、其他感觉和智性已经长期被变成垃圾场,这解释了为什么稍细微一些的刺激不被注意,而是被堆积和覆盖在那儿。
  同样不显著的还有那些超出视听范畴的感官知觉污染。明亮城市灯光的绚丽让闪烁的群星隐遁不可见,相当于甜和咸的食物让味觉无法品尝更多微妙的味道。香水或蜡烛飘散出来的浓郁气味让嗅觉系统产生同样的反应。触觉——哲学家谴责其相较于视听这类距离感官的物质支撑——很可能成为辨识最后的堡垒。即便如此,也极大地缩小了在触觉上可以或应该被触摸的范围。当我们花大量时间触摸智能手机和平板电脑光滑鲜亮的屏幕时,这个现象将对触觉有什么影响还有待观察。
  视觉垃圾场是我们居于其中的荒漠。我们的特殊困境是由过剩带来的贫乏。在柏拉图关于太阳的类比中,可见性的源泉丰沛,发出充足的光与生命,明亮与温暖——一个词,炽热——以缺场可视场域为代价。我们的太阳是地球上城市的光辉——不是天上的——太阳可见,致使整个天体的微光不可见。糖和盐是此时此刻之后形而上学太阳的味道,它们入侵味觉,掩盖了其他味道。它们是“垃圾食品”②——一个证实了摄入污染(ingested pollution)的普遍逻辑的语词——真正有毒的成分。当某物——一个事物——越来越多或“太多”时,就意味着其他事物变得“太少”,我们感官的事物因而变成碎屑,压缩了我们的身体从外部有意义地接收的范围。我们的接收细胞正在变成垃圾接收容器,如今已经被感官垃圾满满填塞。
  通过将一束光与其他光,一种声音与其他声音,一种味道和其他味道,一种香味和其他香味对立,我们已经成功地将感官与它们自身对立起来。这趋近于在多重刺激引起的可能经验领域作明显的简化,以至于一种或两种感官刺激完全掩盖了其他。当支配性感官刺激逐出那些对我们关心彼此和自己的能力只作微弱主张的感官刺激时,我们生活在一种感官负载(sensory underload)的状态中。一种刺激的大量倾泄稀薄了所有感官,让它们变得抽象,也使它们自己的辨识变得无效。垃圾场通过这种方式生产类似非具身性的(disembodied)智识的模拟物一样的感官。即便如此,它们通过这种能力将永不能达到它们期望能够与之匹敌的思想概念的预期。掷出的筛子(dice)对它们不利,感官会遭受更多的贬值和滥用。
  感官是我们具身性(embodiment)的核心,是产生意识和世界——这与现实不是一回事——的意识和世界的合成界面,而不是我们大脑处理信息的接收站。正如莫里斯·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所说:“可感知的就是通过感官理解的,但是现在我们知道这一‘通过’(with)不仅仅是工具性的。感觉器官不是导体,即便生理印象的边缘地带也参与进那些之前被认为是处于中心的关系之中。”①相较于我们所拥有的,可感知的退化缩减了我们是谁。弃置其上的刺激对感官的镇压是对我们存在的镇压。一种“纯粹工具性的”对通过感官的可感知的解释(在工具化之前,这一“通过”意味着原始社会性的合成),是本体贫瘠的早期警示信号。重新获取“通过”,感官的新逻辑否认这一前置词的言说效果,将意识从世界中分离出来。脱节(disarticulation)是垃圾场的有毒能量在有感知能力的身体上孕育、穿透并造成破坏。
  我们的感官对最细微差别和大量干涉它们的粗糙刺激的、轰炸的接收是生存的毒礼物,是心理生活的毒药(pharmakon)。谴责现代性或资本主义毫无用处,具身性的潜力已将感官改造成(可能的)接收容器,最后成为经验的垃圾箱。光线、味道、声音、气味和触觉污染来自于排他,并弃置所有相近刺激的一种刺激的巨量倾泄。对垃圾食品规律性摄入所致的肥胖,就是这个垃圾场显而易见的、建立在细胞和组织基础上的档案(archive),通过脂肪提供一种贫瘠过剩摄入(the ingestion of an impoversihing surplus)的“客观”证据。
  除少数例外,比如爱达荷州的黑暗天空保护区与促进当地旅游业的计划有关联,实效和功能的考虑超过对感官生态本体层面的担忧。从失眠症和抑郁症到高度紧张和缺血性疾病,光照污染引发的疾病损害了我们的身心健康。但是,它们导致的美学伤害不可化约为学究、美学家式的对大量生产和消费物质现实之丑陋的哀叹。垃圾场负责“感性分配”(朗西埃语),捕罗之前可见的成为不可见,可听的变为不可听,等等。感官污染作为监狱围墙而喷涌出的感官冲击,将身体囚禁于自身。极端的是,它掠夺了世界的主体。它向外部树立围墙,插在身体与身体之间,在灵动血肉和尸体之间;向内重画认知与感知地图,在意欲成为复杂时代的进程中提升一种贫瘠的简化。
  我们看到,美学领域比美学主义承认的领域广博得多,个人对包围和存在于我们之中的非存在(unbeing)的反映毫无价值。我们当中那些拥有足够特权且足够富有的人,可以在垃圾场内外寻求私人逃跑通道,不论是冥想教室里的安静还是大快朵颐的愉悦。在经验的物质形式已经被消除殆尽的时刻,这些专营解决方案构成经验的高端市场。它们贩卖谎言,麻痹买家到垃圾场中操作。亚历山大·普希金(Aleksandr Pushkin)对此有个贴切的说法:灾祸年代的圣餐。“当恶作剧的冬日来临,我们将自己锁在屋里,/ 当灾祸临近时,我们也是如此!/ 我们会点起蜡烛,斟满美酒,/ 我们的心灵将迷醉其中。/ 我们扔圣餐和雪球,/ 我们会荣耀灾祸的王国。”①   在我们烂醉心灵的遗忘中,忘记了正在被倾倒的是存在本身。被倾倒的就是它的全部。当然,存在不能被看见、触摸、听见、闻到或是品尝,在这个意义上说,存在和辐射类似。(多么恐怖的想法!)虽然电离辐射可以用特殊仪器测量,比如盖革计数器(Geiger counter),但存在不能。然而,感官在一定程度上是本体领域的向导,类似于但丁在地狱和炼狱里追随维吉尔,或是带领他进入天堂的贝阿特丽斯。当辐射、微型水污染和大气毒物纷纷逃离感官,如今我们还能够依赖它们的向导吗?一方面,由感官勾勒和导航的道路在方向迷失和缺乏辨识之中戛然而止;另一方面,跟随感官稍有不慎就是直接进入垃圾场。我们被污染了的感官表明两只手(世界之钟和世界钟)完全是一回事。指针敲击午夜。
  三、本体毒性
  垃圾场有毒。若是可以分离其层级,我们可以列举那些伤害身体和元素的化学物质,将它们从受污染的感官、恶毒的想象和充满恶意的智识活动中区分开来。尽管如此,这些层面交错混杂:毒害思想和中毒感官,有毒的建成环境和社会环境以及被污染了的生态系统汇聚并相互强化。
  毒箭从四面八方飞来,“毒流”——一年超过2500亿吨化学物质人为排放到环境中——并不区分目标。②像原罪这一基因污点,它们并不采用负面或致命的个体化(individuation)挑选出受害者。以动物为例,如果一种外来的意向性会针对它,它就会为了自保而对特定威慑目标放射毒物。有毒物质大量倾泄,遍布无数道路上的人和物。它们攻击“我”就好像“我”是一堆与啮齿、蟑螂、微生物或蒲公英无差别的血肉。在“我”经历创伤性的去个人化时,毒性释放自己。它在我的身体和每一个元素领地的世界里给自己一个身体。它也从内部飞奔和放射出来,从我有毒的躯体和心灵的内里——比如那清除我花园中不期而至的入侵者的欲望。在有毒的社会和政治环境中,骚扰和迫害的路径类似。受害者不是被受害个体化,尽管不同程度的迷恋、捕猎偏好和不同程度的有害进攻、有毒大男子主义加速了对女性无差别的性侵害。我们所有人,男男女女,都被有毒的父权秩序丢弃。③毒性是我们不动摇的行动者,是一支绕成圆圈的箭。
  或许没有哪种生物比人类更善于毒害自身及其生活的世界,以至于如今毒物组织或瓦解,或在组织中同时瓦解投毒者和中毒者。这一破坏的积极面是让身体和世界破碎。垃圾场的毒性是装满编织了化学花边的水、土壤和空气的破布袋,无序的再生和内分泌系统,无衰退的无限增长的欲望,遗留给我们耗尽(多么用词不当啊!)的、有时在军火中回收(又一个用词不当)的铀的能源梦想,④被“光污染”弱化了的视力,攀升的癌症比例,或是其他拒绝死去的细胞的增殖,杀虫剂、除草剂泛滥的农场和“饲料玉米”。但是,垃圾场严重毁损的组件红线是本体毒性(ontological toxicity)。我脑中的这个词意味着毒性不会绕过并保证所有其他事物的毁灭和快速死亡。永生的神學渴望,市场的无限扩张,一个确凿不变的现实的形而上学建构,肿瘤学疾病以及放射性垃圾都是本体毒性。它们的核心在于:一种存在将自己从空无那里保护起来,逃避去成为(becoming),滑入自己害怕的事物之中。这种存在在其完全隔绝、非存在(unbeing)之中被传统地认为是“恶”。①
  就拿永生欲望来说,它畅想没有限制的个体化,没有死亡的生命,是一种衰退的、无厘头、新自由主义增长的断裂。难道这一欲望在俗世的反复流转不是以一种信仰——若是它真的实现的话——为前提,即哪怕整个世界会毁灭,我(或者,至少我和那些跟我最亲近的)会被从死亡的离合器中拯救出来?当然,“谁或者我是什么”这一基础概念在此处至关重要。如果你认为你称之为你的这个身体是本质,那么低温贮藏是一种渴望获得永生的途径。如果意识是最重要的,那么必须将它储存在一个持久的基质中,上传它的数据到一个超级电脑或类似设备中。两种途径都假设意识和身体,我和这个世界实际上可以分离,因此前者在任意一种即将构成的关系中都会比后者存活更久。
  永生的宗教视野曾是其他正直的灵魂在远方重组天堂的完美共同体。轮到他们的时候,那些在地狱里受尽折磨的人被残酷的惩罚和苦难一一隔离。在理想的遮掩下,永生的世俗愿景将一个被异化了的个体从地狱般的场景中拯救了出来。本体毒性阻碍了一个给定身体或精神的流逝,并批准——分别是世界和身体——它们可处理的生存的破坏。一个不情愿“为了美好”而死去的人属于垃圾堆里区隔开来、逃避腐朽的残骸之流。正如癌变增长,其中一组细胞抗拒死亡,维持自己超出期限的整全,繁殖越快越难以辨识,入侵其他组织和器官,导致有机体死亡。侵略性强的肿瘤中,细胞结构和功能的丧失,大量细胞的分裂,未分化和超稳定扩张到身体其他部分是垃圾场的克隆特质。说实话,在它们扩散出原初位置之前,恶劣增长是肿瘤病人体内垃圾场的转移。癌症是本体毒性的生理和心理传媒。疾病通过具体化生物学中不可变的且同时具有高度移动性、不稳定性的存在,将实际存在(being)掏空成非存在(unbeing)。
  有毒物质被排放进河流、湖泊、空气和土壤中。它们的影响也像垃圾场一样,无论它们促成“全球癌症流行”,②或是无差别地污染那些通过薄膜吸收它们的有机物。在《寂静的春天》(Silent Spring)中,雷切尔·卡森(Rachel Carson)驳斥了一种观点,该观点认为除草剂应该被当作可用的武器来有目标地杀灭不想要的植物。虽然,根据不同的生物化学、生理学、基因学和新陈代谢情况,这些物质的毒性会分叉,但是它们的效果与自然分类系统的唯名论界限并不相符。“除草剂只对植物有害因而不会对动物生命造成威胁这一传说被广泛传播,但不幸的是,这不是真的。植物杀手包含大量不同却同样作用于动物组织和植被的化学物质……因而除草剂就像杀虫剂,含有一些非常危险的化学物质,认为其‘安全’而粗心使用它们会引起灾难性后果。”③
  卡森谴责的“粗心使用”,依赖于异化的、从环境中分离出来的“我”在整个世界和生活其上的人上的投射。不假思索和漠不关心的使用背后是一种信念:它认为除草剂毒箭的目标是完全独立的,认为只有不想要的会被精准消除,认为有害化学物质不会捆绑或毒害培植植物,认为它们对植物群之外的影响微不足道,认为它们的空中喷洒、喷雾,或是通过涂药器绳子或毛巾擦拭不会污染空气。粗心大意是漠不关心统治白天与黑夜(更好的说法是,夜间白天)的实践和心理回响。   依赖毒药以控制环境过程和相互作用,确保清洁或调节农产品,其本身是不可控的。“毒流”通过突出一个元素——水——让其释放自身无法抑制的强力,传达了这一不可控性的要旨。尽管水元素的清洁能力象征着宗教和物理纯洁,①但却全部蒸发了。水不再是每一股邪恶或不洁都可被稀释其中的环境,但是过剩液体充斥着这个问题的方方面面。更准确地说,每一个元素的现存版本都是有毒物质的垃圾场:空气垃圾场满是雾霾;水垃圾场充满径流、污水和塑料,包括那些正在融化的北极冰川里冻结着的水;全球变暖的火垃圾场;扩大的沙漠、耗掉的核能源储存设施、地层中的工业痕迹、一堆堆废墟都是地质垃圾场。人类纪的地质世代(一旦地球的逻各斯被推土机碾成地质垃圾场,地质本身可能是无年代顺序的)仅仅只是元素变形大海(the sea of elemental metamorphoses)在这个世界或者非世界(unworld)中的微小一滴,是毒性制造-非制造(makes-unmakes)垃圾海洋中的微小一滴。
  尽管如此,没有逻各斯的地质应该在我们时代的自我理解中拥有特殊地位。在毒流之前(其中的诺亚方舟在哪儿?),地球是一个四部分提喻,一个元素代表所有元素。在毒物的不可控释放和碳排放之后,所有事物降落其上的地球继续成为火、水和空气垃圾场的模型。所有事物满足于一个古老的形而上学渴望,在物质上都变得一模一样。就在我们脱离地球(无论是指农业土壤、土地或者这颗星球)时,在一种存在于英语中的污染(pollution)和污浊(soiling)的语义连接艳俗实体化(substantiation)当中,所有元素被地球化(earthified)。他们汇聚于不毛之地,除了死亡什么也不肥沃。到处都是从大量地下储藏中来的烧焦物、聚合物,化石的缩聚残留物,重金属,氮和磷,硝酸盐和垃圾。
  该亚(Gaia)——希腊语里的地球——在一个支持人类栖居和坦然接受死亡的地方,也意指一种特定的稠密。②元素从地球借来的不透明性(opaqueness)让人回想起赫拉克利特式的反现象学性(kechumenon),偶然倾倒出来,随意堆叠,不被注意。默默无名(obscurity)统治了它并不属于的地方:在一个水的透明深渊里,在不再让阳光或星辰进入的空气的扩散中捕获大气的热流,撕裂火的两种“力量”——光明和热量。本体论意义上有毒的元素垃圾场(elemental dump)將元素逐出它们的地域,将它们从相互和自身那里松开。最后,这个垃圾场——相较于赋予水、空气和火不透明性的地球——太不稳定,以至于无法支撑任何事物。然而,它着实渴望从死亡中获取一切。
  [本文原题为《被倾倒》(“Being Dumped”),原载于Environmental Humanities,vol. 11, no. 1, May 2019, pp. 180-193. 此次翻译已获得作者的授权。]
  责任编辑:王俊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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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作为人类世的核心表征,气候变化往往难以捉摸,这源于气候事件在因果上的时空错乱,也是人类世叙事面临的一大挑战。克朗肖提出的“推想记忆”可以巧妙应对时空尺度的错位,使气候叙事中的过去、未来与当下得以合理联结。在短篇小说《柽柳猎人》中,巴奇加卢皮将“推想记忆”手法具象化,通过为洛罗、特拉维斯和安妮三个主要人物设计景观记忆和创伤记忆,将传统时空尺度下隐而不见的慢性暴力和“乡痛”病症呈现出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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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环境史在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从“宣传倡导”中诞生,是现代环保运动的产物。虽然环境史是一个充满希望的领域,但它仍然被束缚在学术岗位上。仅仅产出优秀的学术书籍和文章并不能确保形成一个读者群,也无法确保决策者、商业领袖或环保主义者谨遵“历史教训”。环境这一主题已在公众史学领域受到了欢迎,《公众史学家》杂志定期刊登环境问题文章,咨询公司、博物馆、档案馆、历史机构和政府历史办公室实施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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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21世纪初,都市采食作为一种城市食物生产方式再度兴起,都市采食文学也随之在数量和影响上与日俱增。秦艾娃是一个土生土长的纽约人和华裔美籍作家,在她的《野外觅食:寻找生活、爱和完美餐饮》一书中,都市采食是一种健康、有机的饮食方式,都市也非多数人所认为的饥荒和贫瘠的食物荒漠,而是文化丰富和农业发达的宝地。秦艾娃的都市采食叙事蕴含着与本土文化紧密相连的情景化知识生产过程,植根于对非人类自然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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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习近平总书记强调扶贫开发要与生态环境保护结合起来,就新时代生态扶贫战略发表了系列论述,阐释了生态扶贫的多维价值、实践方法和保障体系。生态扶贫有利于重构减贫内生动力,有利于巩固脱贫成果,有利于维护整个国家的生态安全。生态扶贫要因地制宜、分类施策:对于国家重点生态功能区或自然保护区,要构建生态补偿脱贫机制;对于拥有自然资源条件的非重点生态功能区,要构建生态产业脱贫机制;对于“一方水土养不活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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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划:Elaine  这是一段无法磨灭的记忆,几十年之后我仍然会对这次戈壁之行念念不忘,因为重走玄奘之路给予我的不仅是一次自我意志的磨炼,更在这些企业家身上看到了许多美好的东西,看到了坚持稳超越,看到了爱的存在。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条玄奘之路。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种爱与被爱的方式。  在这4天的旅程中,我以观察员的身份,参与了第三届玄奘之路国际商学院戈壁挑战赛,与来自北大光华管理学院、长江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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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生态社会主义既不是一种综合、全面的理论,用以阐释、分析社会现实状况及其动态演进,也不是一种单纯描述现实难题的理论,而是一种致力于经济社会变革的审议性政纲,努力将政策“倡议”和“斗争”实践结合起来。生态社会主义作为一种综合性政纲,建立于“各种斗争形式无法简约化”的基本认知基础之上,因为反资本主义斗争、反父权制斗争、反帝国主义斗争和反工业主义斗争,都是其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此外,作为一种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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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16—18世纪,面对洪水、干旱等气候灾害,欧洲社会认为这是天上的神对有罪的生灵发泄愤怒,通常举行巡游以表达对上帝的顺从。巡游在16世纪20年代增多,1610年以后逐渐减少,路易十四时期稍有回升,随后又渐趋消失。17世纪下半期起,一些独立思考的人对当时应对气候灾害的举措产生怀疑,认为气候反常更多是自然原因造成,而不是出自上帝的审判。18世纪后期,法国王家医学协会建立,凭借信奉新希波克拉底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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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农村散煤治理有防治雾霾污染,推动农村现代化和城乡服务一体化,提升农村人居环境等多重功效,但家庭能源使用结构变化的同时也给家庭关系和乡村社会环境带来一些负面影响。Y村散煤治理的经验表明,农村家庭“煤改气”工程既能推动农民家庭生活现代化和关系个体化,也会产生能源设施安全隐患、农业废弃物垃圾化等环境风险,以及家庭能源结构“去煤化”的非持续性问题。在充分肯定农村散煤治理提升农民获得感和现代生活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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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21世纪以来,全球气候灾难事件频繁发生。在此背景下,西方气候变化小说迅猛发展,并成为一种独立的文学体裁,气候小说类型研究和批评也随之勃兴。脱胎于科幻文学的气候小说,因呈现气候灾难的时间和方式的不同,可分为洪水叙事、极寒叙事和全球变暖叙事三类,反映了不同历史阶段人们对地球和气候的不同认知和想象。新世纪的人类世气候小说紧扣全球变暖和气候变化议题,具有鲜明的时代性和“近未来”现实主义特征,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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