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敲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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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朱娘吃药时,正值凤凰城的寅时,楼下的宾馆里隐约还有入住声。街道上,闪过一轮又一轮刺目的橘光,那是夜里开始放行的货车司机在拼命地来回运货,城内城外,讨生计的各路人马交叠而过,多少有些令人胆寒。正值阴历三月的天气,到了夜里,依然有防不胜防的微冷入到窗前。然而,窗外的榆树还是悄悄地打着细嫩的叶蕾,滚圆的小绿支楞在褐色的树杆上,隔着一层灰黑色的玻璃窗,那喜悦的绿,依然用一种昂首挺胸的春意抚弄着朱娘蠕动的唇。
  明亮的玻璃窗前,朱娘腌制的各种菜坛子一条直线地排开去。坛子是从凤凰城的花卉市场批发来的,粗粝的黑陶瓷面上,黑土和粘胶凝结的黑点大大小小地爬满了陶身,偶尔,有车灯射在那些突起的黑点上,那狭窄的白光像是一条调皮的春鱼,浑身带水,闪着灵光,忽的一下从那寅时弹出来,往那些密集的黑点里一浪,身子就不见了……
  朱娘恍惚地看着这些闪烁的夜色,觉着自己真的是老了,老透了,看见什么都是那么不真切,听见什么都是那么不情愿,都透着一股鲜艳的冷。比如,这佯装静止的夜;比如,溢在她喉咙里的蛤蟆味;比如,从手机里,从朱家庄的鸭洼湖上传来的声音和催促——那是陈爷打来的电话,三十年来分毫不差。
  是你吗?陈爷问。
  是我。朱娘答。
  今年清明回来吗?陈爷问。
  不知道。朱娘答。
  朱娘回忆着早上陈爷打来的那通电话。这是他们之间特有的一种问候,这种问候已经伴随了他们三十年。没有安上座机的时候,陈爷托人进到凤凰城里来问;安了座机后,陈爷拨通朱娘家的座机这样问;有了手机,就方便多了,电话一通,陈爷的声音就从朱家庄传过来,越过凤凰城里的楼尖尖,压进朱娘弯曲着的耳朵。朱娘在夜色里捉摸着陈爷说话的声色,从那声色里,朱娘能够分辨出一个风蚀之人的做作和清高。朱娘知道,自己的洁癖症又犯了。
  稍有洁癖的朱娘是极不喜欢药味的,可惜,人老了,离开药,简直一天都活不过去。好在,清苦的阿司匹林可以抑制朱娘的偏头痛,渗着蛤蟆味的干草片则负责抑制朱娘的咳嗽病。
  半夜醒來的朱娘会略显年轻,夜色不轻不重地打在她的脸庞上,独居多年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少有的宁静。此时,朱娘会依赖那短暂的宁静仔细地对着一层明亮的玻璃窗细细地拢拢她青灰色的发,拢好了,便用一对闪着银钻的哑光夹子从不太显老的耳朵两侧将一头长发绕成一个美妙的圆圈并稳当当地夹住,最后,才从枕头底下抽出一块绣着梅兰竹石的白帕子,轻轻地擦一把自己的老脸,同时,嘴里轻轻地叹出一口气。朱娘的叹气声是那么小心谨慎,听上去,倒不像是叹气,倒像是一种不甘心的隐约的冷笑,尾音忽地一沉,就收敛了。
  夜是真的深了,窗外的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切了。朱娘侧着一双细长的凤眼,眼皮下垂得厉害,眼睑浮肿着,盯着窗外的光,那黑咖色的瞳孔里,随着她的心思忽然起伏出两束清幽的火苗来,那是药物和夜色在一双老眼眶里得到短暂和解后的热。朱娘轻咳了几声,习惯性地起身,在纯白色的棉背心外搭上一件藏青色的开衫毛衣,默默地从窗台上的医药箱里摸出一片阿司匹林和两片干草片,就着沉沉的夜色爽快地咕噜一口温水,那三粒药片便沉入了墨黑的夜。咽下去后,那些储存在朱娘身体里的惊艳之风也就顺势温从了下来。
  老人家的事情,年轻人不懂,半夜起身的朱娘是懂的。朱娘望着窗外射进来的车灯光,那光,带着桔黄色的朦胧美,一绺子一绺子飞进飞出地忙碌着,把埋藏在朱家庄的那些光阴和凤凰城里的夜色搅拌在一起,使她的房间喧腾起来。
  朱娘把垂在耳畔的一缕青发捋到脑后,胸口一挺,用一根棉签将陈爷灌进耳朵里的那种音色掏了几个来回,最后,两手一摊,算是妥协了。
  早上,陈爷来电话的时候,朱娘的两只眼皮一阵紧似一阵地跳着,鬼上身似的将两只老掉皮的眼睛捣鼓成两只波动的电动马达,这两只马达在朱娘苍老的心坎上颤抖着,朱娘只好静心闭气地不作声,听着陈爷厚实而低沉的男中音,用一种克制的语速,不紧不慢里透着某种理所应当的胆大妄为,给朱娘来了这么一句。
  你们家那个人的坟地进水了,旁人是没法子拾掇了,你自己回来看着办吧。陈爷说。
  朱娘隔着手机屏幕掂量了一会儿,之后,冷冷地回敬了陈爷一句,办啥办,进就进了。
  隔了好久,陈爷才回了朱娘一句,说,你这个人,一点没变,还是那个×样子。
  朱娘沉默着,没心思发火,清瘦的身子立在那波男中音里,终久是没有什么可顾及的了,于是干脆动了一下大拇指,嚓的一下,就把陈爷的电话挂断了。
  没成想,到了夜里,尤其是到了寅时必醒时分,朱娘竟然不自觉地想起了陈爷白日里打来的这个电话,朱娘的心快速地在苍老的胸腔里抽动了一下,不过很快,又平静地对着窗户玻璃。朱娘隐约可以瞧见自己的一张脸,双手便不由自主地扶上去,用力地向上托了托,软而细腻的皮肤虽是有些耷拉的味道,往上推一推,面目之间倒还是有点返老还童的几分新意。防不胜防地,便在那隐约的新意里记起了三十年前的陈爷的手。
  三十年前,陈爷的手还是一双中年男人的手,骨节粗壮有力,手指长而温情,十个指肚上的粗粝重重地摩擦着她脸上的滑润。漫天月色下,陈爷的两只手,犁铧般地倒扣在她的脸颊上,温情而持久地卷着她鼻翼两侧的两卷肉,像是卷着两匹短小而精致的绸缎,那一刻,两个人的心里都是那惊心动魄的一个大冷颤……两行热泪扑扑簌簌翻滚下来……不要脸!朱娘对着玻璃窗户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那脸竟然奇迹般地红了起来,朱娘的心一抖,眼一闭,合衣重又躺了下来。
  下半夜的梦境还未隆重登场,药物的作用刚好催促着睡前的某种混沌,睡意并没有设想中来得那么浓烈。光阴闪烁的斑斓照着朱娘的一身瘦骨,凤凰城的夜,与朱家庄的影子交叠在一起闪现在朱娘的脑海里,说不上为什么,朱娘只觉得有一种彻骨的挂念忽然间冲进了她的心。这挂念,绝对不是来自陈爷,而是来自那个埋葬着两座老坟的朱家庄。
  要是在朱家庄就好了,朱娘想。   在朱家庄过日子,梦是梦,醒是醒,无论是梦,还是醒,人声总是会习惯性地低沉下去,即便是在寅时醒来,上一场梦境已经模糊起来,做梦的人也不愿多想,那药也吃得欢畅。屋外,定是有清晨最早的一片蓝光划过了家畜们的背,家畜们清闲地砸吧着嘴,侧转过身,再继续砸吧,多少还不愿意彻底睁眼,不过,饥饿的第一卷狂风已经悄无声息地吹过了它们的肚腩,它们用肚腩迎接朱家庄的第一缕晨光。而凤凰城就不同了,凤凰城是热气腾腾的,四处都是人声沸腾,灯光通明,车水马龙,到了寅时,世间的一切声响仍不肯消停,声音叠在声音的深处,搅得人不得安宁,就连吃药也变得愤慨起来,那药虽是咽下去了,药性却像是走了回头路,浓烈的干涩和苦闷二回头来慢悠悠地卡在嗓子口,把阿司匹林的清苦和干草片的蛤蟆味融在一起,令她失神。
  ×他的个先人去吧,春上一来,觉也不让人好好睡。朱娘有些烦乱地掀开被角,重新靠坐在窗户沿底下,她把清瘦的后背紧紧地贴在墙壁上,一头青发闪着寅时特有的灰白。那灰,把白比了下去,把青闪了出来,把岁月的无奈压在刀光剑影里,使满头的青丝显得格外醒目和葱茏。
  今年的清明怕是躲不过去了。朱娘想。
  2
  朱家庄的鸭洼湖不是真正的湖,是大海子水库的分流水形成的一处天然蓄水池,经过积年沉淀,底部形成了一个极富有含量的漏斗状。年复一年,春来秋去,这片蓄水池除了吸纳大海子水库春灌时节形成的自然分流水以外,那椭圆形的地势和漏斗形的底座还可以毫不费力地将博格达峰上融化的积雪快速地吸入其中。这种天然雪汇流起来的融性水质,不但水质清冽透彻,而且水流会迅速在四周的低处形成一个又一个湿地。湿地和沙地相互交错绵延数里。尤其到了春夏两季,高处有常年野生的红柳、蓝莓、白刺和红果树,根扎得深,看上去长势凶猛,仿佛是鸭洼湖四周的天然屏障。而到了沙丘或者红土堆积的缓坡里,则生长着肥美的野草和野花。它们随处可见,自成气候,有矢车菊、苦豆子、蒲公英、紫樱、甘草、菟丝儿和锦鸡儿,它们攀高爬低,一路散开,充满一种灵魂的西域之气。
  鸭洼湖右侧,是朱家庄最肥沃的一级长绒棉种植基地,积聚着庄子里最有名的几个种植大户,朱娘的婆家也在其中;鸭洼湖左侧,则是朱姓家族的老坟场,S形的两个坡度,像是两个熟睡的孩子紧紧地搂在一起,顺着地势把朱姓家族的老坟场推进了天山以北的旷野里,远看上去,朱家的老坟场有那么几分孤傲和霸气。
  贴着S型的弯道内侧,红柳和野生的梭梭树长势繁茂,浅咖色的梭梭枝杆在西北风中狂舞,深深浅浅的绿叶肆意地从咖色的枝杆上抛向四方,偏圆而细碎的叶子相互亲吻着,好似叶子王国的戏剧节一般,高高低低地在风中抛散着狂野的台词。红柳则更加壮观,已经形成了景观之感。一棵又一棵的红柳树冠相互堆积,最大的,半径足有五六米之宽;最小的,直径也有两三米。而高度,则依着地势的不同呈现出波浪般的落差,使这个S型的弯道内侧显示出旺盛的葱茏景象,看上去,颇有点世外桃源之意。
  自然,从风水和地理位置的考量上来讲,S型的弯道内侧理所应当地埋葬着朱姓家族中最有勢力的诸多旺族。而到了鸭洼湖的脚底,在弯道消失的地方,则被岁月推成了一个巨大的惊叹号,在这个接近于圆点的落款上,零星地葬着朱姓以外的外族人员。朱娘的丈夫和儿子,便被双双埋葬于此。在那个惊叹号的漏斗里,朱姓家族以一种阴间的规矩将朱娘一家拒之门外。三十年过去了,朱娘宁愿相信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就葬在那片S型的弯道里,就像葬在桃花源中央一样,这样想的时候,朱娘的眼睛会无端地一亮,会燃起一股希望的火焰。大概,人过七十之后,会和孩子一样,真正迷恋的,便只剩下梦境和天真了。
  你们家那个人的坟里,进水了。陈爷在电话里说的进水,换言之,就是那个漏斗里进了水。想到这里,朱娘的眼皮又开始振动起来。这一次,因为速度有些过快,朱娘只好掰断一根牙签,一分为四,将其中两截卡在眼皮上,好让眼皮子上那两个热情似火的小马达在垂直线的作用下停止波动。
  其实,朱娘是明白的,自己的眼皮上立着两个人,一个是自己的亲小姑子朱三妹,一个是朱三妹的丈夫,也就是三十年来每逢清明必来电话的陈爷。
  娶了朱三妹的陈爷算是勉强入了朱家的大户,准确说来,是以入赘的身份沾着点大户人家的光泽了。接近七十的陈爷作为朱家大户的亲女婿,他的阴宅自然便有了一种更加高贵的选择,即去世之后可以像朱姓旺族们一样埋在那两个S型的弯道内侧。但出乎朱娘的意料,陈爷明目张胆地在朱家庄放出狠话来,我死了,哪儿都不埋,就埋在朱娘身边。
  一个人过了三十年了,朱娘什么样的狠话没有听过呢?更何况是陈爷放出来的狠话。这句半开玩笑半当真的狠话里,是掺杂了一个老人多少年的积怨啊,说到底,就连这积怨,朱娘也都已经不在意了,听了也像没有听一样。只可惜,此话有人当真。
  有本事,你就死回来吧。
  这是朱三妹发来的一条微信,微信后面加着三个惊叹号,好像朱娘、陈爷已经死去,已经和朱娘的丈夫朱三妹的亲哥并排躺在了那个漏斗中央。当三条人命终于在这条微信里实现了阴阳两合的时候,发送这条微信的朱三妹在自己发送的微信里倒成了一个旁人。
  朱娘自然是明白的,朱三妹的意思,是让朱娘活着回去先死一回。
  三十年前,当朱娘的丈夫和儿子因车祸齐齐没了的时候,朱姓旺族并没有让他们安置在那个葱茏的S型弯道内侧。
  在那个阴阳两隔的隆冬,朱娘的丈夫不足四十,儿子则刚满十六,一天之间去了阴间的两个壮男并没有软化家族长者旁观的心。相反,他们冷静地安排后事,严谨地制订葬礼的安置流程,冒着大雪一趟趟从凤凰城里置办葬礼所需的棺木、绸缎、葬衣、冥钱、烧纸、遗像、纸花、孝麻和两万响的两串鞭炮,当哭昏过去的朱娘拼尽力气哑着嗓子说“给他们一人买一套西装”时,不知道是谁一踢蹦过来,辗着朱娘的左胯,朱娘眼前一黑,倒在两口棺木中间,没了任何声响。
  朱娘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出殡当日。众人齐声吆喝着,准备抬起棺木送往鸭洼湖坟场。   朱娘黑着眼睛问,你们要把他们埋在哪里?
  灵棚底下井然有序地进行着出殡前的准备,没有人理会朱娘的问话。朱娘扑过去,爬在棺木上,问,你们当我是死人吗?
  隐隐的,朱娘听见自己的公公在她身后冷飕飕地说,你命硬,你哪能死啊!
  好像是一块冰棱戳通了朱娘的心,朱娘扑到公公的脚底下,哆哆嗦嗦地说,爹,把大的埋在老坟场吧,小的,随你。
  公公一声不响,只回了一个字,起——
  朱娘听了,便豁出去了,披麻戴孝冲进灵棚,将供桌上的食物、鲜花、香炉一把打扫干净,高高地举着丈夫满脸雄姿的遗像跪在灵棚前说,谁挡了埋他们的道,我就要谁死。
  这是一句活人的咒语。咒语下得早了,总有大胆之人愿意亲自去攻破。朱三妹就是其中之一。
  我挡,嫂子,我挡了你的道,看你让我怎么死?
  朱三妹也戴着孝麻,把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从孝袍里亮出来,大大的厚嘴唇朝前一挺,看样子,也是一副豁出去的狠劲儿。这是朱娘没有想到的。朱娘知道朱三妹恨她,陈爷莫名其妙爱上她的时候,恨不能嫁的朱三妹就恨她恨得牙痒痒,这一出事,朱三妹恨她的势头更充分了起来,旧恨填着新恨,算是恨到家了。
  朱娘举着丈夫的遗像,用膝盖跪到朱三妹的脚跟前,发酸发麻的两只胳膊抖个不停,身子左右摇摆了许久,才又哑着嗓子说,就让你哥进老坟吧,你侄子,我可以让一步。
  朱三妹冷笑着,说,你问问祖先行不行?仿佛祖先真的是复活了,就在此刻,站在这个葬礼上,按照朱家旺族不成文的老规矩,遗憾地向外宣称着——意外致死、不足四十的均不得入葬老坟场。
  你以为我不想吗?公公满脸热泪,对着抬棺的人们大声喝道——起!
  人群里再无任何声响。起棺的人们齐心协力一前一后地抬走了朱娘最亲的两个人,朱娘的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棺木上的红漆,两只眼仁慢慢地被放空了,只剩下空无。院子里安静下来的时候,被陈爷扶进屋子里的朱娘听见陈爷对自己说,人都走光了,都到坟场去了,雪下得大呢,雪大如锅盖,你不去也好,你去了,一片雪就把你扣死了。
  朱娘已经开不了口了,嗓子彻底封住了,一丝丝气星子拖在喉咙口,头倒挂在床沿上,做了一个离开的手势,便又昏了过去。七七祭日一过,朱娘就瞒着族人进了凤凰城,朱娘在凤凰城里看了一处高入云霞的新楼,在顶楼上购置了一间两居室,两个卧室各摆放着一张遗像,大的在主卧,小的在次卧,朱娘则睡在客厅靠窗摆放的一张单人床上。朱娘喜欢这个床,无论站坐立跪躺,她随时都可以望向窗外,随时都可以往眼仁里塞东西。
  三十年前的朱三妹是朱家庄的老姑娘,在朱娘家里排行老三,被朱娘的婆家人当小姐似的养着,穿金戴银,不用务农,也不用干家务活,自小挑肥拣瘦,在庄子里几乎是横着走的。养到了适嫁的年龄,眼看着好人家的好小伙子统统都娶了别人家的姑娘,朱娘的婆家才开始火烧眉毛干着急起来,想要给朱三妹寻一个好人家。这一急不要紧,朱三妹眼一横,索性不嫁了。不嫁肯定有不嫁的理由,说出来也不怕庄子上的人笑话,自从正眼瞄了陈爷一次后,朱三妹就得了妄想症
  庄子上的男人俗气得很,我哥最俗,我不要嫁这样的人,要嫁就嫁一个洋氣的。
  谁洋气?朱娘问。
  陈爷。朱三妹说。
  大事不妙,朱娘想,一模一样的话,陈爷也对她说过。
  庄子上的女人俗气得很,你家朱三妹最俗气,俗到家了,我才不要娶这样的女人,要娶也要娶一个洋气的。
  谁洋气?朱娘傻乎乎地问。
  你。陈爷慢悠悠地答,用的是标准的男中音。那时候,这个男中音里没有任何世态炎凉。
  已婚的,小陈爷三岁的朱娘吓得跳了起来,啊的一声,便没了人影。
  当年的陈爷也是未婚,是朱家庄的第一批移民,从甘肃迁来,祖上是西安人,流落到甘肃敦煌一带,分的地上毛都不长,于是便申请了移民,来到了地大物肥的朱家庄。除了种点公家分配的几十亩荒地外,陈爷还专门吃起了手艺饭,这门手艺不是别的,是木匠。庄子上把吃手艺饭的能人都统称为爷,陈爷算一个。
  木匠陈爷的到来引起了朱家庄人的围观,只见陈爷的两只手在朽木上一瞄一翻一劈一推一刨一浆一合一楔再一漆一雕,那朽木便变成了吐着兰花和滚着五叶梅的大立柜、五斗橱、三角柜、双人床、小板凳和旋转餐桌,整个朱家庄都看傻眼了。
  后来,当这个新移民把新式家具变着花样地立进了朱家庄的几个大户人家后,那真是骨气也出来了,模样也开始煽情起来了。说实话,当年的木匠陈爷并不老,和朱三妹同岁,人们以“陈爷”来尊称这个新移民,无非是对这个新式的手艺人充满了无限的好奇和惊叹,同时,也便于在递烟的工夫与这个吃着手艺饭的年青人讨价还价,优惠个百十块钱,心也是暖的。那时候,年轻的陈爷有着特殊的吸引力,一米八的个头,理着小平头,长方脸,细眼,浓眉,平直的嘴角兜着一股清高的劲儿,喉结突起,身板清瘦,肌肉健美,低头做活的时候,汗珠子顺着金亮的颧骨宽阔的脊背结实的胳膊那么滑溜溜地滴下来,朱三妹一看,就晕了过去。
  当陈爷手下的一整批家具立进朱娘家的时候,朱三妹的恨嫁之心便露了底。用朱三妹的话说,“金花配银花,西葫芦配南瓜”,我朱三妹配的,就该是陈爷这样有灵气的洋人。对陈爷产生了痴心妄想的朱三妹万万没有想到,当她横着眼睛让父母托着庄子里的大媒人去说媒时,独门独户的陈爷竟回了一句遭雷劈的话。
  我的心里已经有人了。陈爷说。
  陈爷的这句回话,像是立春后的第一声响雷,从头顶上咔嚓那么一家伙,把整个朱家庄都吓得一哆嗦。天爷爷呀,陈爷啥时候有人了?整个庄子那么多双千里眼都没有看出任何征兆。这个外来的陈爷,这个吃着手艺饭的年轻人,一个光杆司令竟然在庄子里私自有人了。这对朱家庄的人来说,简直是一个莫名的冷笑话,或者说,是一种集体的羞愤。庄子里那么多男人都把朱娘视为心上人,不过,他们不说出来,神也仅仅是知道知道罢了,可这个外来的移民,这个吃着手艺饭的家伙,他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将大家的心里人连锅端了出来,果然是洋气人干洋气事,说起话来踩死个人呢。旁人气归气,明理上也是无法较真的,偏朱三妹是来了劲了。朱三妹从来不曾爱上过什么人,朱三妹爱的是自己臆想着陈爷的一腔狂热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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