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服私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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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黄昏将临,下班时间己过,分局办公大楼人去楼空,陆地却未现真容,连咳嗽一声都没有。
  我静悄悄坚守于办公室。此刻只能这样,别无选择。起初我曾想给陆地挂个电话,询问领导是不是贵人多忘了?转眼一想不妥,或许人家自有安排,如此胡乱催促,不算以下犯上,至少显得本人耐心不足,涵养不够。
  陆地的官不小,常务副市长,本市电视新闻重要演员。我作为本市辖下郊区公安分局的小领导,跟他相距遥远,得翻过若干座顶头大山才可以够着他。但是当年我们之间曾经距离为零,那是小时候,我们为街坊,他家在我家斜对面。我跟陆地同龄,上的不是同一所学校,放学后却常在一起玩,还曾互相打得鼻青脸肿,以此可称发小。长大后彼此各奔前程,距离渐渐拉开,到眼下除了春节发发拜年短信,几乎没有来往。今天下午上班时,我非常意外地接到他一个电话,询问我下午有没有空?拨一两个小时没问题吧?我非常确定电话里的声音是他本人,即表示自己没有问题,可以马上动身去市政府晋见领导,听从吩咐。
  “备好你的车,在那儿等着。”他交代,“我这里还有点事,完了就过去。”
  “到我这里?”
  他把电话放了。虽没有正式确认,答案毋庸置疑。
  陆地这个罕见电话让我感觉诧异,我断定肯定有些特殊事项。相距如此遥远,让我很难推测该事项有多大特殊性,以多年从警的职业敏感,我觉得其间或许有些棘手,否则领导不会突然想起我来。对我而言,无论该事项暗藏多少麻烦,哪怕如涉枪要案般带有重大险情,我似乎别无选择,只能认账。这就好比有罪犯杀人碎尸,尸块丢在我的地界上,这就是我的事了,不想接这死人也不成。把领导的光临与杀人碎尸扯上,说来似有不敬,其实并无他意,只是职业性毛病。
  当天下午我寸步不离办公室。我是区分局副局长,分管刑事,所幸本时段本辖区平静祥和,未发生任何恶性案件,亦无可疑尸块异常丢弃,可容我坐在办公桌后边耐心等待。陆地也显得很有耐心,直到下班时间己过,他人没有到,声音也没有到,像是打完电话之后转眼又把事情忘在脑后。
  晚六点半,分局办公楼一片寂静。这时电话终于到了。是他。
  “陈水利,”他叫我名字,“在哪里呢?”
  “我在办公室。”
  “出来吧。”
  原来他已经到了,在外边。从他驻守的市政府大楼到本区我这里,正常情况下开车得走二十分钟,考虑到下班高峰期堵车因素,他一定是办完下午的事情之后,下班关了门便直奔我这里而来。
  我即离开办公室,出门下楼。楼下门厅除了值班室人员,未见他人。我走到楼后停车处,上车,把车开出车位,缓缓驶出大门。我开的是一部白色警车,为本人的工作配车。我把车开到门外,停在马路边,下车看看,这里人来车往,却也未见领导。
  我听到一个关车门的声响:“砰!”转头一看,左侧一辆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后座出来一个人。头一眼我没认出那是个谁,只觉得动作似乎眼熟,待细看一眼,可不就是他吗?陆地,本市重要领导,手里还抓着他的重要公文包。
  我得说自己有点愧为刑警,作为一位发小、属下兼办案老手,本应一眼认出该同志,可我还是多用了一眼。说来这也不能全怪本人,主要是黄昏光线显弱,加之陆地的装束有些出位。他穿一件灰色夹克,该夹克我在电视新闻里见过,中规中矩不显异常,但是他的脸部包装与寻常有别:他在鼻子上架了一副墨镜,鼻子下配以一副口罩,二者皆为黑色,刺眼却有效遮挡住其脸部特征,让我这个警察也一眼发蒙。另外还有一个细节干扰了我的判断:他是从一辆来历不明的轿车上下来的,从车牌看,当是一辆私家车。作为一位够级别的领导,他有自己的公务配车,该车的车型、颜色和车号都是我所了解的,但是他并没有坐那辆总是行驶于众目睽睽中的重要车辆光临本分局。
  显然他此番前来需要避人耳目,有如预备作奸犯科。他唯一不回避的似乎只是本警官陈水利的耳目。以此而言,他对本发小信任有加,足以让我受宠若惊。
  他走到我的车边,伸出右手跟我握了一下,这当是习惯性动作。握手时我感觉有点意外,他的手掌显凉,很软,似乎气力不支。他没有摘下鼻子上下的遮挡物,看不出他是不是表达出若干笑意。以他出人意料,有如准备去抢银行的装束论,其形象颇具幽默感,如此相见足供彼此一笑。握完手后他看着我,忽然问:“害怕了?”
  我连说:“没有没有。”
  这是实话,我只是感觉惊奇而已。当警察有时不免要与歹徒狭路相逢,别说戴个墨镜加块口罩,他就是拿条丝袜从头顶套到脖子化装成蒙面大盗,也未必吓得着我。
  他没再吭声,自己动手,拉开警车后车门坐进车里。我转身刚想绕过车头去驾驶座,就听“哎呀”一声,回头一看,领导已经从后车门跳了出来。
  “陈水利!那是啥!”他叫。
  我一时发蒙,立刻冲上前把他推开,打开车门去看。黄昏暗光下,只见一个长条状白色物体弯弯绕绕丢在车后座上。
  “不好意思!打惊领导了。”我即道歉。
  “打惊”为本地土话,意即害人受惊吓了。丢在车后座上的其实不是什么危险物品,我弯下身子把它从座位上拾起来,拿给陆地过目。
  “哈达。就是一条哈达。”我解释。
  “怎么有这个?”他追问。
  我告诉他,今年本市派出的援藏干部中,本分局也安排了一位,该同志几天前从西藏回来,今天上午到分局联系援藏事务,给在家领导各献了一条哈达。见完面后我即外出办案,哈达暂放在车后座上。
  “妈的,”陆地脱口骂了句,“让你陈水利恐惧了一下。”
  我知道那是调侃,让他“恐惧”了一下就是吓了他一跳。哈达这种吉祥物件在本地很稀罕,大家通常只在相关电视节目里见过,实际接触不多。我车上这条哈达质地很好,绸类,摸上去细软凉滑,刚才领导一屁股坐进车里,不经意间摸到它,猛一触碰感觉异样,一时好比让什么东西“电”着了,“哎呀”一声就从车门跳了出来。其反应相当敏锐,当然也有些过度。不就是一点异常触觉吗?别说是条哈达,哪怕摸到的是条蛇,似乎也无须“惊”成这样。我记得该领导小时候胆子大得很,爬墙上树没有他不敢的,搞到今天官当大了怎么反倒神经脆弱,连条哈达都能把他“恐惧”一下?   我把哈达抓起来,准备拿开放到后备箱,领导当即制止。
  “放着吧。”他说。
  现在他不恐惧了,哈达又回到车后排,放在他的座位旁。
  我上车,在驾驶位上扣好安全带,发动车子。他在后边忽然开腔发问。
  “你的帽子呢?”
  他问我的警帽,我管它叫“大头”。我身上穿着警服,这是上班需要。刚才下楼开车时,随手摘下警帽搁在副驾驶位上,因此此刻着装不完整,尚缺“大头”。没想到他注意得如此细致入微。
  我说:“在呢。”
  他看着我把大头帽戴上,又问:“你的枪呢?带着吗?”
  “有的。”
  “手铐?”
  “车上有。”
  “嗯。”
  我暗暗吃惊。眼下警察用枪管理很严格,我是因为分管刑事,常需组织并亲自办理涉黑涉毒涉枪要案,因此比较经常带着我那支配枪,我管它叫“火鸡”。我不知道此刻领导要我跟他去干什么?除了一身完整“虎皮”,还要“火鸡”手铐全副抓捕行头。难道是去抓个什么人?弄不好还得使枪弄棒?如果那样可就有问题了。即便该重要领导有令,警察也不可以随便掏枪指住个谁,不可以动不动把人铐起来,使枪弄棒无不有其明确规定,违规滥用肯定吃不了兜着走。领导遮头盖脸前来,似乎并非公务,为此调用警车警力己嫌不妥,如果还要让我为之使枪弄棒,那就不是一般的不合适了。作为一个不小的领导,他自己应该很清楚。
  但是我没有发表任何看法,一声不吭。此刻情况不明,还需沉住气。或许我只是多虑,人家并不要我掏枪指谁,只是需要一点威慑,有如运钞车武装护卫?今天该领导状况似显脆弱,他要真被什么“恐惧”了一下,身边有人有枪,或能提高安全感。
  我把车驶上大路,询问:“领导去哪里?”
  “往前,一直走。”他吩咐。
  陆地曾在本区任过区长,本区的方位交通于他不是问题,他知道哪个东西在哪个位子,需要时该怎么去,无须如流窜人员行窃般预先踩点。此刻他不明确说出去向,我就不便多嘴,只能听凭指挥。
  我们顺着大道往西走,快到路头时,陆地忽然指着右侧一个岔路口说:“右拐。”
  我忽有所感,脱口问:“是去那个……”
  我并没有说出哪个犄角旮旯,他却知道,一口肯定:“是。”
  我觉得还应确认:“青竹岩?”
  他没回答,但是答案不言而喻。我驾车右转,不再发问。领导坚持不吭声,彼此心照不宣。
  到青竹岩的路长近十公里,都在山间盘旋,路面只有村道标准。我用了半个小时才走完,一路上我身后的重要乘客什么动静都没有,一言不发。我从后视镜中可以看到他脸形的轮廓,我总觉得有一团模糊不清的气息罩在其上,难以捉摸,似显不安。
  到达目的地时,天已经全暗下来了。我把车停在山坡一个开阔地上,这里没有其他车,四周空无一人。我回头看看陆地。他明白我的意思,即发令:“一起吧。”
  我们下了车。我帮他关上后车门时,他突然说:“等等。”
  他从后车座抓出那条哈达,把它挂在自己的脖子上。
  我感觉意外。
  从这里到山顶没有车行道路,只有一条陡峭弯曲的石阶路。当晚无月,山间更无路灯,黑暗中那条石阶路显得险峻莫测。我在前头领路,靠手机的手电筒照明。陆地紧随我走,乡野黑暗冷清,他坚持遮头盖脸,防护到底。加之脖上那条哈达,手里那个公文包,领导形象显得格外怪异。还好,偏僻山野晚间寂静,四下无人,想要引发注意都难。下车时我曾伸出手去,准备帮他拎那个包。据我所见,领导干到一定份上,公开露面时通常都空着手,自有人替他拎包。陆地也不例外,电视新闻里总见他走来走去四处比画,没见他拎过包,那东西肯定是在秘书或称“身边工作人员”手里。此刻领导身边没有其他人员,只有警官陈水利,所谓“碰上了躲不过”,看来拎包重任只能落在本人身上。因此,我主动伸出手去。不料,他摆摆手拒绝,坚持自己担当,于是恭敬不如从命。我们一前一后沿石阶向山头攀登,远远地,可以看到一片屋檐的边影在夜空中若隐若现。
  这就是青竹岩。青竹岩不是一片竹林,不是一块石头,它是一座寺庙。本地方言多把山间寺庙称为“岩”,这种寺庙通常规模较小,青竹岩亦不例外。以我观察,这座寺庙差不多仅相当于一个乡间中等人家的宅子,只建一座大殿,供着一尊观音,庙侧几间厢房,住着一个和尚。青竹岩香火一般,初一、十五有若干香客到此烧香,其他日子比较冷清,出了本区地界,几乎没人知道它,更没有谁知道居然有一位重要人物对它情有独钟,就是此刻趁夜前来的副市长陆地同志。
  除了陆地本人,我应当是本内情的极少知情者之一。半个小时前,警车在大路路头右拐时,我之所以忽然脱口说出陆地此行目的,彼此心照不宣,就因为若干年前我们曾经同行,一起到过这里。
  我得交代一下我跟这位领导的私人交往。除了发小时一起捉迷藏,时而小拳相向互相打得鼻青眼肿,我俩当年没有更多交情,成人后更是几乎没有来往。几年前情况忽然发生变化:他从市里一个重要部门下来,到我们区担任区长,那以后就开始在本区新闻里崭露头角,让我得以不断亲切回想起小时候追逐打斗的情景。有一天我不揣冒昧,往区长办公室打了个电话,在电话里听到他久违而亲切的声音。
  “是谁?”他问。
  “陆区长,我是陈水利。”
  电话里的声音停了会儿:“我在开会。回头联系吧。”
  “不好意思。”
  我把电话挂了,也决定从此再不联系。看来我是自作多情了,人家根本没把我当回事,说不定早把当年那小子忘得一干二净。话说回来,少年时那些故事除了提供一点趣味回味外,实没有更多意义,不足以让人想入非非。我不再跟他打电话,也没跟家人之外的任何人提起。
  当时我在下边一个派出所任职,当副所长。有一天分局长带着陆地忽然来到本所检查工作,当时我恰在外头办案,不在所里。领导莅临后即打听:“你们这里有一个陈水利?”于是分局长下令立刻把我召回来,让我们得以重逢。那次见面时间很短,当着众人的面,也没说些什么,我留下的印象只是一个细节:见面时我向他敬了个礼,他笑,脱口骂一句:“你小子。”而后半开玩笑地抬起手给我还了个礼。毕竟非专业人员,其敬礼姿势非标准,纯属调侃。   几个月后,我给调到另一派出所,提任为所长。作为一个资深副所长,按本人感觉,这个职务早该是我的,但是以往总是与我失之交臂。忽然之间那顶帽子从天上掉了下来,我本人未费吹灰之力。局领导找我谈话时讲了许多场面上合适的话,也十分含蓄地提到一句:“陆区长对你的事非常关心。”
  我感觉自己欠了陆地一个大大的人情。我得承认,陆地光临我那派出所之后,我确实曾动过心,想抓住机会,去跟领导反映一下个人职务问题,但是最终打消了该念头。我清楚我与领导间说不上什么交情,好不容易领导一时高兴跑来举手给我行个礼,我要是拿个事找上门,没准又是“我在开会”,自讨没趣,从此不好见面了。我清楚时下求人求事并非只要一张嘴,按照端不上台面却畅行无阻的流俗风气,如果我打算拿当年的鼻青脸肿作为拉关系的敲门砖,通常我需要在敲开门之后立马抛砖引玉,奉上若干干货,例如一份厚礼,或者干脆就是足够的现金,这才有可能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但是这种事恰好是我干不来的,如果我想干,那无须等到陆地出现。出于这些考虑,我犹豫再三,裏足不前。没想到人家大人有大量,不计较我如此小气,一毛不拔,主动给予“非常关心”,让我在吃惊之余十分感激,也自觉很不好意思。
  我决定去拜访一下该领导以表感谢。去之前却又很纠结,拿不准要不要带点什么见面礼去上门。时下礼轻未必情义重,送一份厚礼不说成本巨大,万一人家不收,坚决退回,脸就丢大了。纠结半天,结果我什么都没带,两手空空去敲了人家的门。
  他见了我就笑:“这也敢来?”
  我给他行礼:“给领导敬个礼!”
  他大笑:“你小子从小就是铁公鸡。”
  那一回相谈甚欢。他告诉我,我给他打电话那回,他确实有事,没法跟我聊。后来我没再打电话,他倒奇怪了,决定侧面了解一下我的情况,结果发现我有点特别,能力与工作业绩都属上乘,缺点就是不会做人,该甜嘴时不张嘴,该出手时不出手,还有些自以为是,固执己见。时下我这样的人难免要吃亏,需要给点帮助,所以,他找个机会到我那里检查工作,而后再跟几个关键人物点一点,这就把我的事解决了。
  “这些情况你知道就好,外边不说。”
  “明白。”
  “我知道你可以放心。”他表扬。
  原来他已经暗中考察过了。他注意到他来本区后,我没跟任何人说起过我跟他的旧关系。因此,他觉得我这个人包括我这张嘴足可信任。
  作为一个警察我挺敏感,我感觉他似乎弦外有音。或许他是在暗示什么?或许他不只是认为我这样的人需要给点帮助,同时也认为我这样的人亦有其用处?他不会有些不仅是儿童不宜的事情需要我办,并且要我守口如瓶吧?
  后来我很惭愧,因为自己似乎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其后数年,陆地当他的区长,我当我的警察,工作上时有接触,彼此间一如既往,没有更多的私人交往。数年时间里,陆地曾悄悄交办过几件与警察业务相关的事情,还曾临时抓差让我为他开过几次车。有一次是送他一位朋友去机场,该人物似乎是个大款,面目比较模糊,隐秘客一般,陆地送他不用区政府的车,动到我这里。另有一次他跟人喝酒,完事了让我送他回家。诸如此类,都不算太困难。
  有一个星期天上午,他忽然给我打来一个电话,问我知道青竹岩怎么走吗?我告诉他青竹岩在我以前任职的派出所辖区,几年前那一带发生过一起命案,我曾带队去处理过,因此路还熟。
  “是个什么案子?”他了解。
  那个案子后来查实是一起徇情自杀案。死者一男一女,因感情上的纠缠与失意,在寺庙后边的林子里上吊自杀。
  “庙里那个和尚怎么样?”他问。
  该和尚我办案时接触过,大约五十来岁,话不多,表面看挺木讷,却又似有城府。听口音是外乡人,像是有点来历。
  “是不是会看点病?”
  “这个我不清楚。要不要我去了解一下?”
  “不需要。”他非常明确。
  他要我开车送他到青竹岩去一趟。我遵命立即出动,到区政府大楼接他,直接送到青竹岩山头下。那一次是白天行动,他装束比较寻常,未曾遮头盖脸,但是手中也拎了一个公文包。当时我只跟随他到达山坡上的停车处,下车后他吩咐我待在车里等他,他要自己进庙去一下。离开时他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放在车里,只穿里边一件T恤上山。或许他发现我眼中的疑惑,为此略作解释,自称是“微服私访”。我不知道他是在调侃,或者掩饰。不就是那么一座小庙吗?“微服私访”个啥呀?我当然不好把该想法公然说出,只能一声不响,坐在驾驶室里一动不动,看着领导拎着公文包从那条陡峭的石阶路爬上去,直到消失在那个庙门里。记得那一回他在里边“私访”了很长时间,长得令我压力巨大,产生了若干恐惧。该小庙近侧曾发生过命案,该庙和尚似乎有些来历,万一其中有些隐情,忽然酿出一起意外,把一位在任区长搞出事,我可就说不清了。既然是我开车送他上山,我就在责难逃。出于这一担心,我曾几次打开车门,想爬上台阶进庙看看,最终还是忍了下来。人家领导交代得很明确,只让我待在一旁等候,没让我去探头探脑。或许人家与本庙和尚有旧,有如与我,他的“微服私访”实为深入基层小庙叙旧,有如当初他光临我那个基层派出所。或许该庙和尚确会看病,专攻某疑难杂症,而他恰苦于该症,需仰仗和尚施以援手。这种事属难言之隐,不容他人窥探。即便不是这样,即便他有一笔欠债要与庙里和尚清算,无论是他把和尚的头按在地板上痛扁,或者相反,他都不愿让别人知晓,我不应当自作多情,没事找事。
  还好,我终于沉住气了,经过漫长的等待,他终于再次出现在那条石阶路上,手里拎着他的公文包。他回到车上,脸上没有特殊表情,亦未见鼻青脸肿。
  上车时他问我:“有水吗?”
  我给了他一瓶矿泉水。他咕噜咕噜一口气喝掉了半瓶。
  我把他送回区政府大楼。他没做深入解释,下车时只发出一点重要指示:“这件事外边不说。”
  我说:“明白。”   我没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我知道该领导有很多渠道了解信息,有如他曾经打听过我是否暴露与之“发小”关系。但是我也不是只把自己当作一个哑巴,我不露行迹地悄悄了解了一点背景情况。我发现青竹岩的历史相当长,始建于明代,曾经香火旺盛,后来于兵荒马乱中衰落。青竹岩现任和尚的来历挺复杂,似属半路出家,在青竹岩已经待了十几年,没听说他会治病。按民间说法,青竹岩供的是送子观音,去那里烧香的多为求子,据说还灵。民间亦流传一个偏方,称该小庙的香炉灰能治小儿受惊。这些情况均属皮毛,为了不露形迹我很难深度探访。我断定这座小庙肯定另有内涵,一定有哪个懂行的高人知道,并且点拨给陆地,所以,领导才会大驾光临,到此私访。可惜我能耐有限,未得其详。
  那次青竹岩之行数月之后,陆地调离本区,提拔到本市另一个区当书记,三年后当了副市长,而后又成为常务副市长。我本人也在渐渐变成资深所长之后,于去年因破获一起要案立功,终于给重用到分局任职。这一重用未曾叨扰领导。这么些年里,我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与陆地有关的任何故事,包括那次青竹岩之行。显然,陆地知道我像条鱼似的始终一声不吭,所以,今天他忽然给我挂来电话,而后遮头盖脸披挂上场,由我护送再次光临小庙。
  本次前来情况与上回大有不同,夜间山野,荒僻小庙,林子里没藏着歹徒,也会有野兽,说不定还有若干灵异品种,例如吊死鬼飘摇出没。因此,领导难免心有不安,或称恐惧,他需要护卫,全副武装。据说警察制服和手枪阴阳通吃,鬼都退避三舍,其效力与旧时寻常人家贴在门板上的钟馗画像可有一比。
  此刻我终于有所放心。我不知道自己的“虎皮”、“火鸡”是否真能驱鬼,看起来至少不需要为违规滥用担心。我身后的领导却未能如我一样放松,我感觉他的脚步很轻,似有哆嗦,不知道是因为上坡累人气力不支,或是让周边暗夜动静不时“恐惧”一下?总之,我们走得很慢,黑暗中的台阶路显得格外漫长。
  终于走到了庙前。此刻庙门紧闭,透过门缝,可以看到里边的灯光。我上前用力打门,里边有人发问:“谁呀?”
  “警察。”我说,“请开门,有事情。”
  “这,这,怎么会呢?”
  “别慌,先开门。”
  和尚把门打开。他居然还记得并认出我,张嘴称呼:“是陈所长啊。”他看着我身后的陆地,却未显出认识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陆地的装扮。
  “两位领导什么事情?”他问。
  陆地即发出指令:“陈水利,你陪师傅说说话。”不待我回应,他就抬脚走向大殿。
  我说:“师傅,咱们喝茶。”
  小庙大门一侧有一张茶桌,四边各有一条长凳。此刻茶桌上摆着茶具,几只茶杯里都倒了茶水。以此可知在我们两个不速之客到来之前,这位和尚恰关起庙门独自饮茶。陆地把我丢给和尚,独自前去大殿,让我暗暗吃惊,原来他到青竹岩与和尚无关,却与那尊送子观音有涉。我不知道他怎么还会有此类事务需要料理,能够断定的只是护卫进门即可,接下来他要自己行动,不需要我跟到殿前大睁双眼碍手碍脚。
  我与和尚在茶桌边坐下。和尚一言不发,烧水沏茶。我也不吭声,一边等茶,一边留意大殿那头的动静,既出于好奇,也存担心。小庙四处有电灯,由附近的山区小水电站供电,电压不稳,灯光较暗。小庙顺山势修建,大殿与我们间隔着几层台阶,中间有一只大香炉遮挡视线,难以把殿上动静一一看准,但是大体也能掌握。
  我注意到领导把脖子上的哈达取下来,双手高高捧着,敬献于观音菩萨雕像前的供桌上。哈达献在这种地方当然合适得体,问题是该哈达并不属于他,如果他要用,似应先跟我说一声。或许领导当大了,早已习惯了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据为己有?
  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东西了,那包里装的应该都属于他自己,一路紧随始终在他手上。他从里边拿出的却是一支香,不是通常进香用的那种细细香条,是粗大一把有如木棍的特制棒香,属进香奢侈品。估计青竹岩小庙没有此物,领导特地预先做好功课,打点备妥,亲自带上山来。点燃这支棒香似乎比较费劲,感觉他忙活了半天才完成任务,而后他忽然整个儿在供桌前边消失不见,那当是他虔心跪伏下去。
  原来,他的“微服私访”是来干这个的。考虑到其领导身份,此类私下行动确不宜明目张胆,所以须“微服”,遮头盖脸,漏夜潜行以防被人认出造成不利影响。但是问题不仅在他来干什么,还在其为什么,此刻后者才是要害。据我观察,驱动相关人物异常造访寺庙的因素通常是强烈的欲求,或者却是恐惧。我感觉今晚似属后者。
  我与本庙和尚喝茶,彼此一声不吭,保持安静,十分默契。殿上了无声息,我感觉那段时间非常之长,长得令人生疑,让我几乎忍不住要起身过去看看,幸而身边和尚见多不怪,始终出神入化,我也就随遇而安。
  大殿那边终于有了动静,表明领导并未意外牺牲,只是做一罕见长跪。估计他把膝盖都跪麻了,起身后只能手扶供桌,踉跄移步。我注意他再次打开公文包,从中掏出一叠物品,塞进了供桌侧边的功德箱里。
  这当是现钞。看上去数量巨大。
  而后他再次消失于供桌前,继续行其功课。
  我向和尚低声发问:“你这里送子观音很灵?”
  他停了很久才低声回答:“信则灵。”
  “除了管生儿子,这尊观音是不是也管一点其他业务?”
  他又想了好久,还是那句话:“信则灵。”
  “你这里的香炉灰能治小儿惊吓?”
  估计万变不离其宗,他还会回答“信则灵”。只是没待他开口,大殿那头即发生异常动静:一阵猛烈咳嗽骤然响起,其声急促而强劲,有如机枪扫射般惊心动魄,剧烈冲击空荡荡、静悄悄的小庙。那时顾不得许多,我从茶桌旁站起,大步跨上台阶,冲到殿前。我看见陆地跪伏在地上,手掌扼在喉咙口,浑身抽搐,止不住一阵阵猛咳。
  “领导!怎么啦!”
  他剧咳,上气不接下气,无法回答。
  我把他从地上扶起,就着殿前灯光看他的脸,只见满脸青紫,表情痛苦万分。我用力拍他的背,帮助他缓过气,而后也不多问,即扶着他离开大殿,走下台阶。和尚已经守候在大门边,他推开大门,向我们合十以示告别。我向他点点头,扶着陆地迈出庙门。陆地听凭摆布,似乎已无力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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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在实施新课程标准之后,在义务教育中的数学课程,应该把重点放在培养学生更加全面、丰富的综合能力.想要达到这个目标,有很多的途径,其中有效的一种方式就是在数学课堂上促进学生之间的合作,教师在教学时应该刻意地去引导学生,明确教学目标,让学生在日常的学习和生活中得到有效的发展.本文主要分析小学生数学合作学习的重要性以及在小学的数学课堂上怎样促进学生之间的合作.  【关键词】小学数学;合作;参与;学
【摘要】优化问题的求解通常需要满足求目标函数的极小值,同时使迭代点列收敛到原问题的可行域内.大多数的线性搜索均采用精确罚函数方法,这种方法的优点在于具有全局收敛性,在最优点附近有较快的收敛速度.但是在应用罚函数时,却有许多的困难.本文结合Filter的概念,用Filter方法代替线性搜索,决定步长,使迭代点列收敛到优化问题的可行域内.  【關键词】Filter;线性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