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林理水 修山补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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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
  2016年8月,《国家生态文明试验区(福建)实施方案》正式印发。自此,福建的生态文明建设从地方实践上升为国家的发展战略,福建被赋予了进一步发挥生态优势,深入开展生态文明体制改革综合试验的使命。一年来,沿着“福建方案”摹绘的领跑“路线图”,福建省紧紧抓住建设国家生态文明试验区历史机遇,以新的发展理念为引领,深入实施生态省建设战略,坚定不移走绿色发展之路,努力建设“机制活、产业优、百姓富、生态美”的新福建。
  绿色发展,初心不变。循着创新、发展、惠民主线,把生产发展、生活富裕、生态良好有机融合,不仅为福建生态文明建设探明了新路径,更擎起了福建绿色发展的新旗帜。
  为了深入反映福建生态文明建设的成果,我们特别邀请著名地理散文家萧春雷撰写长篇特稿——《造林理水 修山补海——福建生态文明建设侧记》。
  福建是中国生态最好的省区之一,但并非天生。作者通过实地采访,精心选择代表性案例,从人文地理的角度,讲述了福建人地关系的历史变迁——山川、海岸、江河、森林自然生态的退化与重建,鱼类、茶叶等生物资源的恢复和创新,山区梯田、城市森林的社會和文化意义,等等;多侧面呈现了福建生态文明建设的宽度与深度。福建的良好生态,实际上是几代福建人秉持先进的生态理念,修山补海、造林理水创造的,应该感谢前人付出的巨大努力。
  ——题记
  第一章 一片林:层林尽染满目翠
  换个角度看人工林
  福建是中国生态状况最好的省份之一。最新的一条新闻说,2017年6月2日,就在“世界环境日”到来的前三天,福建省环境保护厅召开新闻发布会通报2016年福建省环境状况:森林覆盖率65.95%,位居全国首位;9个设区市城市空气质量平均达标天数比例为98.4%;是全国水、大气、生态全优的省份之一。
  这消息不让人意外。福建的森林覆盖率已经连续38年全国第一。2016年,全国平均森林覆盖率21.66%,不足福建省的三分之一。事实上,我早已习惯了更高的数字。我的家乡三明市森林覆盖率76.8%,泰宁县超过80%,世界地质公园里高达90%以上。从数据看,我简直出生于闽西北的森林之中,当然事实并非如此。
  我的老家杉城镇长兴村,位于武夷山脉中段的一个河谷盆地。三面是坡度较缓的红土丘陵,生长着郁郁葱葱的马尾松、杉树和毛竹;北面,峨眉峰耸立天际,近处是一片百米以上的赤石群,处处悬崖绝壁,但沟谷和山顶绿树成荫,属于丹霞地貌。村庄联成一排,坐落在山麓的台地上,前临池塘和水田。长兴溪从赤石群里流出,蜿蜒穿过田野中央,最后拐个弯,流出盆地南端。村落的后山、水口,保留着一小片古老的风水林,以花榈木为主,洒下浓重的阴凉,守护着村庄。
  闽北的村庄都扎根于地理和风水深处。我后来走过许多地方,发现福建山区的古村落基本如此:一个小小的河谷盆地,青山环绕,房屋建在台地上,溪流、池塘、田野、风水林,一个或数个家族世居于此。
  长兴村的大部分山林都很年轻,是人工种植的马尾松,夹杂一些阔叶小乔木。从读小学开始,每周六下午和周日,我都要上山砍柴,每周挑回三担薪柴,加上母亲出工拾回一些枯枝,足够生火做饭养猪。最好的木柴是栎、栲之类的杂木,坚硬耐烧,还会留下火炭,冬日铲进竹火笼取暖。松林间杂树太少,就要爬上高高的马尾松,砍下底部粗枝。家家户户的墙外,都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堆柴墙。世代如此,薪柴是农家的主要燃料。
  我最熟悉的就是马尾松和杉树。到处都是马尾松林,从长兴村到泰宁县城,再到邻近的邵武市,一路上连绵不绝,既有人工种植的,也有飞机播种的。人工林的最大特点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一片山林就是一个年级,个头相仿,发育同时;其次是整齐、排外,为了争夺阳光,大家都伸长脖颈,长得瘦瘦高高,林下很少其他植被;最后,人工林中基本没有大型野生动物,对人类非常友善。
  马尾松是乡土物种,也是育林的先锋物种,但木质纹理扭结,富含树脂,除了当柴烧、打纸浆、割松脂,用处不是太大。很奇怪,散落在天然林中的马尾松,大多挺拔、雄壮,但它们聚集为人工松林之后,性情大变,窜到碗口大小就生长缓慢,变成“老头松”。
  杉树也是乡土物种。泰宁号称杉城、杉阳,就是因为位于武夷山脉的支脉大杉岭之南。古籍说大杉岭盛产巨杉,但我懂事的时候,泰宁已无巨杉,见到的都是人工栽种的幼杉。杉树生长迅速,树干笔直,是建筑房屋、打制家具的优良木材。闽人植杉有悠久的历史。古时候,人们生下女儿,便种上一片杉林,等到女儿十几岁出嫁,正好制作嫁妆,叫“女儿杉”。
  毛竹的经济价值也很高,农民乐于种植。一片竹林,每年冬春都会萌发许多新笋,以供食用;老笋嫩竹,从前是手工造纸的原料;三四年的老竹,正好制作竹器。在金铙山、峨眉峰等山麓的竹林间,笋榨(压制笋干的木制机械)和纸寮(早年手工制造竹纸的作坊)生满青苔。
  长兴村北的丹霞地貌,沟壑纵横,土层较薄,植被集中在峡谷和山顶。乔木有青冈栎、闽楠、木荷、槠树、桂树等常绿阔叶树种,高低错落,遮天蔽日;中间一层是杜鹃、盐肤木等灌木,以及无所不在的荆棘和藤蔓;地面丛生蕨类和野草,掩盖着水洼沼泽、蛇蝎毒虫。我后来才知道,这片郁闭而危险的山林,是福建残存的少数天然林之一。
  我在森林覆盖率90%的闽西北山村长大,但我对森林所知甚少。20世纪80年代初,我前往福州读书,沿着富屯溪、闽江横贯全省,沿途景观大同小异。如果描述福建的森林,我会说:主要是针叶林,最多是马尾松和杉树两大树种,间杂少量阔叶林和竹林。
  这是一种错误认知。福建属于亚热带海洋性季风气候,原始的地带性植被是常绿阔叶林。我在山区所见到的松与杉,在沿海见到的木麻黄、相思树和桉树,绝大多数都是人工林,一种特殊的人造生态系统。自然界亿万年演变而来的天然生态系统早已破碎、消失,被恢弘的人工景观取代,仅存的一些孤岛,散落在全省上百个人迹罕至的自然保护区、森林公园和地质公园内。例如长兴村北的丹霞地貌景区,作为天然生态系统的一块残片,变成泰宁世界地质公园的一部分。   福建的绿色山川,并非上天恩赐、祖宗遗留,而是一代代福建人努力的结果。
  武夷山脉横亘于闽赣边界,长达550公里,分为北、中、南三段,是福建森林覆盖率最高的地区。在这里讨论森林覆盖率其实没有多大意义。比如说,我手中正好有一本福建地图出版社2000年4月出版的《福建省地图册》,其中记载的森林覆盖率数字,北部武夷山市为81.6%,中部泰宁县为77.8%,南部长汀县为81%。如果你以为长汀县的生态状况与武夷山差不多,那就错了。近百年来,长汀县的水土流失十分严重。武夷山市生态最优,与森林覆盖率无关,重要的是森林质量最高——它拥有一个了不起的自然保护区,福建面积最大一片残存的天然生态系统。按它自己的话说,是“地球同纬度带保存面积最大、保留最为完整的中亚热带森林生态系统”。最近,武夷山正在进行国家公园体制试点。
  “生态不是森林覆盖率。一片空荡荡的林子有什么用?”说到生态,著名摄影家、海峡书局副社长曲利明两眼放光,十分激动,“我经常跟人说,生态的核心是生物多样性,看它有多少鸟类、多少昆虫、多少树种,它们互相依赖,形成完整的生物链。生物多样性才是生态的指标。有一种褐河乌,非常挑剔的,你一看到这种鸟出现,就说明当地的河水可以直饮,绝对没有污染。我只在武夷山的源头溪见过褐河乌,说明那里的生态最好。”
  曲利明2016年退休,因为海峡书局正在打造“生态出版”品牌,返聘他继续主持一套雄心勃勃的中国生物图鉴。已经出版的《中国鸟类图鉴》(三卷本)、《中国蝴蝶图鉴》(四卷本)、《中国金鱼图鉴》都获得学术界的好评。他手边还有鱼类、兽类、昆虫、多肉植物等图鉴项目正在进行。他的目的是尽快建立中国的“生态数据库”。
  “你说的是理想状态,接近生态中心主义。我们不能只谈自然保护区的生态。”我回答说,“如果没有人类,生物多样性再好,也没有意义。我们还是要以人类为中心,把生态看成一种价值,一种文明,比如尊重自然、尊重生命,如何在生活中应用。人工林的确不如天然林,但总比童山濯濯要好吧?要肯定它有一定的生态价值。”
  他表示说:“只能说聊胜于无。但不能误导,让大家以为树多了,生态就好了。生态这么容易恢复,人们就不会珍惜。一个物种没了,你永远也无法恢复。比如野生华南虎,就应该宣布灭绝,已经几十年没有人看到了,没有一张照片。我编兽类图鉴,最大的麻烦是很多动物已经变成传说,很多地方说有这个有那个,你拿照片出来呀?没有。穿山甲你熟悉吧?大家都说福建多的是,媒体经常报道人们偷猎、偷吃,但我想拍张照片,到处找不到,看来也很危险……”
  曲利明告诉我,国内大型野兽的种类和数量都非常稀少,很多濒临灭绝。中国一共400多种兽类,其中一半是啮齿目,也就是鼠类;再加上蝙蝠类80多种;一本兽类图鉴,大部分是老鼠和蝙蝠。他家住福州郊区,一到周末,就换上全套户外服装,把自己密封得严严实实,进山拍摄野生动物。“树林里最多的是昆虫、蝴蝶,兽类很少,我主要拍老鼠,已经拍到20多种了。”他得意地说,“鼠类最难拍,昼伏夜出,又很警惕。”
  我觉得,如果从生态中心主义的角度看,福建人创造的全国最高森林覆盖率存在很多问题,树种单一,层次单调,缺乏生物多样性,容易发生病虫害,水土保持能力弱,等等。但是换个角度观察,把马尾松和杉树看成一种木本作物,归属农业部门管辖,我们就不会苛求它们产生多大的生态效益。实际上,松树、杉树、桉树、毛竹等经济林,与油茶林、茶山、果园、稻田一样,都是人类创造的一种农业景观。茶园也造成水土流失,但没人反对,只是建议改善。人工林的不足,解决之道也在于提高生态质量。
  把福建的人工林看成一种农业景观,如此恢弘的人工生态系统,犹如群山间的千级梯田,海湾中的万亩浮筏,同样值得人们惊叹。我想,生态文明的概念,本身就意味着以人类为主体,在满足生存需求的同时,强调人类应尽的生态责任,追求健康、可持续的生产与生活方式。生态文明是我们应对生态灾难的利器。
  修复河田盆地
  1942年秋天,中国的抗战进入艰苦的相持阶段。35岁的张木匋远离前线,在河田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下奋笔疾书。山区的夜晚十分宁静,孩子已经入睡,妻子在里间另一盏煤油灯下抄录资料。他简单开了个头,然后回忆白天见到的情景,充满感情地描述自己工作的环境:
  “四周山岭,尽是一片红色,闪耀着可怕的血光。树木,很少看到!偶尔也杂生着几株马尾松,或木荷,正像红滑的癞秃头上长着几根黑发,萎绝而凌乱。密布的切沟,穿透到每一个角落,把整个的山面,支离碎割;有些地方,竟至于半山崩缺,只剩得十余丈的危崖,有如曾经鬼斧神工的砍削,峭然耸峙。再登高远望,这些绵亘的红山,仿佛又化作无数的猪脑髓,陈列在满案鲜血的肉砧上面。在那儿,不闻虫声,不见鼠迹,不见栖息的飞鸟;只有凄怆的静寂,永伴着被毁灭了的山灵。”
  这样一幅凄惨荒芜的场景,让人怀疑置身陕北的黄土高原,然而,他描述的是武夷山脉南段。张木匋是农业土壤专家,湖南醴陵人,祖籍福建永定,留学法国蒙伯利埃大学农学院和图卢兹大学归国,此时担任福建省研究院土壤保肥试验区主任一职,带着妻子李水影和儿女定居在长汀县河田镇。李水影与张木匋一同留法,在蒙彼利埃大学学习艺术史,但小镇不需要艺术,所以她协助丈夫进行土壤保肥的工作。所谓土壤保肥,就是今天我们所说的水土保持。从1941年开始,国民政府先后在福建河田、甘肃天水、陕西长安等地建立水土保持试验区,恢复生态。张木匋是我国现代水土保持事业的先驱之一。
  回到1942年的河田镇,在这篇名为《一年来福建省研究所工作概况》(刊载于《福建水土保持》1990年第3期)的文章中,张木匋继续写道:
  “总计河田全境,面積约10平方公里(原文如此,疑有误——引者),十分之六为丘陵,已全部被毁灭了。耕地面积约六七千市亩,六分之二,化作荒地。而祸患深刻的三大溪流,尤不断地推载泥沙,拥入田野。数十年后,溪岸沙丘,将无限制地扩展,河田市镇,恐怕也将随着楼兰而变成了废墟……”   河田为什么会出现如此严重的生态灾难?张木匋的回答是:“起于山地被覆植物的消灭!”他们在河田进行的工作,主要是筑坝拦沙、培育草丛、植树造林。最重要的是找到能够适应恶劣环境又有经济价值的树种,让农民自愿种植。他进行了很多栽培试验,特别是河田本土的植物如黄栀子、胡枝子、杜鹃、灰木、马尾松、黄檀、乌桕、枫杨、柠檬草,制定采籽育苗的计划,垦荒种植。
  谈到福建的生态,许多人以为只是近半个世纪、顶多近百年出了问题,古代的福建青山绿水,森林郁郁葱葱。事实并非如此。清乾隆十六年(1751),福建巡抚潘恩榘向朝廷上奏,就说:“福州至泉漳,壤地千有余里,道路山场竟无树木,民间树薪每担贵至百余十文。贫户单寒,老幼悉在山麓堤旁挖取树根草皮,以供炊爨。”可见清中叶闽东南地区就已经童山濯濯。山区的森林系统早就遭受严重破坏。民国《宁化县志》描述时人图利,过度砍伐松杉贩卖,导致宁化超过一半的山头荒芜:“自客商入山,截成连段,不择大小,多多益善。于是四乡之山,强半皆童。”
  生逢乱世,张木匋的事业注定失败。河田试验区在人员紧缺、经费拮据的情况下运转了6年,1946年终于寿终正寝,功亏一篑。新中国成立后,张木匋调到中国科学院南京土壤研究所,又前往宁夏中卫沙坡头进行防沙研究,写下论文《包兰铁路中卫段(孟家湾—迎水桥)沙漠地区固沙造林的土壤条件》,不久调离。1984年,张木匋在兰州去世。他把生命中的黄金年华献给了中国的水土保持事业,令人敬仰。
  张木匋在河田种下的树,早已荡然无存。上个月我去长汀,文友丘有滨告诉我,他老家就在河田镇上,20世纪七八十年代看到的都是光头山,偶尔有一两株长不大的马尾松,孤单单的,没人敢砍;打柴是带上午饭,跑到大老远的山头扒拉一些松针和枯枝。他笑道:“我小时候连树林的概念都没有。有次打柴,跟着大人走了一二十里,来到盆地外的大山,才看到一片树林。”
  河田是长汀县最大的河谷盆地,汀江穿过宽阔的田野和低丘,群山肃立天际。河田是长汀县首屈一指的大镇,后来又分出三洲镇。如果你没有听说过河田,或许吃过“河田鸡”,一种出产于河田的优秀肉鸡,肉质脆而嫩,是客家菜系的珍贵食材。
  那天下午,好几场阵雨不期而至,车窗外烟雨朦胧。长汀县文联主席庐弓陪我来到河田镇露湖村。透过村部办公室的后窗,可以看见山丘上有片青翠的马尾松林,林下灌木和狼萁草茂密。46岁的村主任沈绍江介绍说:以前露湖村的山头光秃秃的,都是“沙包土”“火焰山”,一下雨,泥浆就往田里灌;经过这些年治理,“火焰山”变成了“花果山”;农民最大的受益是,从前地里只能种一季晚稻,如今都可以种两季水稻。
  我了解的武夷山区,虽然到处是人工林,毕竟还是青山绿水,很难想象所谓“火焰山”的情景。幸好当地建了一座“长汀水土保持宣教馆”,展示了不少20年前的老照片,让人震惊,正是张木匋70多年前描述的景象,与我在西北看到的荒漠和沙地差不多:大片裸露的红色丘冈,点缀着稀稀落落的杂草,冲沟密布,土崖崩落。
  武夷山区的天然植物群落是针叶阔叶混交林,人类的破坏一旦超过阈值,就开始逆向演替,退化为马尾松为主的针叶林,然后是中生灌草丛,最后是旱生稀草丛。河田盆地的生态,1940年就已经退化到极限,与西北的荒漠一样贫瘠,因为是红壤,更加惊心动魄。要修复一个已经崩溃的生态系统,让植被进行正向演替,由稀草丛过渡到灌草丛、针叶林、针阔混交林非常困难,自然恢复至少需要上百年的时间。
  宣教馆外面,塑着一尊福建原省委书记项南的雕像。项南是连城县人,1983年来河田视察,看到革命老区的这种情形非常难过,指示当地大力整治水土流失,并决定由省里发放补贴,让村民改烧煤炭。在广泛调研的基础上,他亲自撰写了一首《水土保持三字經》:
  责任制,最重要;严封山,要做到。
  多种树,密植好;薪炭林,乔灌草。
  防为主,治抓早;讲法制,不可少。
  搞工程,讲实效;小水电,建设好。
  办沼气,电饭煲;省柴灶,推广好。
  穷变富,水土保;三字经,永记牢。
  从项南开始,河田镇的水土流失问题,再次引起福建省主要领导的重视。但生态治理是长期的工程,需要连续的政策和持续的投入,此后的十余年间,长汀县的水土保持工作虽然取得一定的成绩,但形势依然严峻。
  1999年11月,时任省委副书记、代省长的习近平专程来到长汀考察水土治理工作。他心情沉重,指示要花10到15年的时间完成国土治理,造福百姓。
  宣教馆外的世纪生态园里,有一片“公仆林”,都是中央和省市领导先后捐种的纪念树,有香樟、桂花、楠木、深山含笑、红枫、杜英、樱花、银杏等,郁郁葱葱。其中最醒目的一株香樟,是时任福建省省长的习近平于2001年10月13日亲植的,他还同时捐献了纪念树款1000元。这株香樟树,独立于一小片草地的中央,树干粗壮,树冠优美,充满生机。
  习近平非常关心长汀县的水土治理。在福建工作期间,他多次深入实地,具体指导工作;调任中央工作后,依然心系这片红土地。2011年12月10日,时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国家副主席的习近平在《人民日报》上看到题为《从荒山连片到花果飘香——福建长汀十年治荒山河披绿》的文章,当即做出批示,要求有关部门深入调研。2012年1月8日,他在中央七部门的联合调研报告上再次批示,指出:“长汀水土流失治理正处在一个十分重要的节点上,进则全胜,不进则退,应进一步加大支持力度。要总结长汀经验,推进全国水土流失治理工作。”
  长汀县的水土治理,牵动着一位中共总书记的心弦。当地政府十分重视,大力推进植树造林、水土保持的工作,成绩斐然,不负总书记重托。
  我们到达三洲镇的汀江国家湿地公园时,导游说,明天是第14届杨梅采摘节,会很热闹。杨梅是湿地公园最大的特色,进门就是一颗硕大的杨梅雕塑,三四米高,红果绿叶;桥对面有座“中国杨梅博物馆”。导游介绍说,湿地公园的前身,也是“火焰山”、烂泥潭,经过30多年治理,种植了万亩杨梅,变成风景优美的湿地公园。我们沿着步道深入,山环水绕,芳草萋萋,杨梅树枝头挂着熟透的果子。我最怕酸,也不禁摘下一个东魁杨梅尝试,满口甜酸。登上山顶的观景台,但见宽阔的河田盆地内,丘冈起伏,都披上一层葱茏的草木,宛如凝固的绿色波浪。   假如张木匋重访故地,应该深感欣慰。经过几代人的努力,河田盆地的生态已经恢复到相当高的水平,人们甚至愿意付费享受——周末,许多家庭从邻县开车来湿地公园游玩,每人门票30元。
  第二章 一座山: 东南山国的生态家园
  生态地理的背景
  福建位于中国东南沿海,陆地面积较小,只有12.14万平方公里;还有13.6万平方公里的海域面积,相当于一个“海上福建”。山与海,是福建地理的两大元素。
  我以最简短的文字,介绍一下福建的自然地理舞台和生态地理背景,那些熟悉福建的读者,不妨略过。
  最早的福建地区全境皆海。距今5亿年前,寒武纪生命大爆发时,受加里东运动影响,闽北高地露出水面,形成了全省最古老的一块陆地——武夷古陆。距今3.5亿年前,武夷古陆扩大为闽北古陆和武夷山高地,并向闽中延伸出戴云半岛。距今1.95亿年前,全省各地普遍隆起为陆地。距今0.3亿年前发生了喜马拉雅运动,台湾褶皱上升,形成中央山脉,西部断裂下降为原始的台湾海峡。福建地理的基本轮廓终于成型,接下来,无非是海侵海退。
  福建的地形,深受两组垂直交叉的地质断裂控制,主要是北东向深大断裂,其次是北西向断裂,导致福建的地貌呈现网格状。最主要的山脉、盆谷、海岸线相互平行,以北东—南西走向为主;闽江、九龙江等河流干道则以北西—南东为主,横向切割山脉,流向大海。
  福建号称“东南山国”,山地和丘陵约占全省面积的90%,平原、台地和水域约占10%。东西剖面呈马鞍形:横亘闽赣边界的武夷山脉构成了闽西大山带,北部极其雄伟,海拔2158米的主峰黄岗山是大陆东南最高峰;闽中大山带由断续相连的鹫峰山—戴云山—博平岭组成,隆起为福建宽阔的背脊;两条大山带之间,是串珠般的闽中盆谷带,分布着南平、三明、龙岩等山区城市;闽中大山带绵延到闽东南海边,形成锯齿状的曲折岸线。沿海地势较平坦,人口稠密,散布宁德、福州、莆田、泉州、厦门、漳州等城市。
  福建的自然植被,以福州—福清—仙游—永春—华安—永定一线为界,东南方向属于南亚热带季雨林,西北方向属于中亚热带常绿阔叶林。这条自然地理分界线十分重要,它同时还是福建雪区的南界,热带水果香蕉、荔枝、龙眼等的北界。
  在先秦文献中,福建地区称为“闽”,是百越族系闽越人的地盘,汉初曾建立一个闽越国。汉族移民大约在南北朝开始入闽。唐代置福州、建州,始有“福建”之名;北宋设八州、军,又称“八闽”;古人还把福建划分为山区和沿海两大系统:建宁、延平、邵武、汀州称“上四府”,福州、兴化、泉州、漳州称“下四府”。
  福建地势最平坦、人口最密集的地区是闽南。因为粮食不能自给,闽南人被迫以海为田,过台湾、下南洋,发展出灿烂的海洋文明。
  戴云山的森林和梯田
  上午10点;海拔1000米。我们从戴云村边的一条古道开始攀登戴云山,路线为“戴云村—七里洋—白鹿山—莲花池—大格—小戴云—辉阳村”。行至半途,我才发现并非直接登顶,而是翻越多重山岭,大起大落,结果下午4点半才抵达海拔1856米的主峰小戴云。山顶白雾茫茫,我们待了不到10分钟,赶紧下山。7点15分抵达海拔800多米的辉阳村,还未站稳脚跟,紧追而来的夜色就淹没了我们。
  德化戴云山,实际上是由海拔超过1500米的多座山峰组成。东边的大戴云坐落在戴云寺后面,海拔1713米;西边的小戴云才是海拔1856米的主峰,也是整个闽中大山带最高的山峰。莲花池是一个海拔约1580米的山间草甸,萋萋芳草,中间几个水洼。护林员老陈说水洼中应该有娃娃鱼,我踩着水草小心翼翼前进,探头张望半天,什么也没发现。大格是海拔1492米的山口,一群黄牛散在山坡上悠闲地吃草,远处的群山在它们蹄下。
  戴云山是闽中最大的自然保护区,生态之完好,令我意外。虽然没有看到特别的野生动物,但是从山腰到山顶,我穿越了自然植被的垂直变化:常绿阔叶林、针叶阔叶混交林、针叶林和苔藓矮曲林。最难忘的,是数万亩原生性的黄山松群落,棵棵古雅苍劲,林下分布着罗浮栲、甜槠、木荷等小树,马银花、映山红等灌木,芒萁、狗脊等杂草,层次分明,郁闭度大,遍地是厚厚的落叶。据调查,戴云山自然保护区共有9个植被类型51个群系92个群丛,高等植物284科928属2066种,脊椎动物34目99科420种,是我国单位面积生物多样性程度最高的保护区之一。
  行走在小戴云高高的山脊上,看两边的云雾紧贴山坡,无声地翻滚着,迅疾涌上山顶,猛然发觉天地已被濕冷的浓雾抹去,孑然一身。忽来一阵强劲的山风,云雾伏地逃逸,方圆百里的戴云诸峰历历在目,连远处的石牛山、九仙山——德化另外两座大山——也显露真容,耸立天际。极目远眺,环绕戴云山的村镇、梯田,都散落在山腰以下,花色斑驳;海拔千米以上的崇山峻岭,郁郁葱葱,俨然一片飘浮于尘世之上的青绿山水。
  被誉为“闽中屋脊”的戴云山,以雄伟的体魄崛起于福建中部,高标万丈,昂首天外,堪称福建地貌的中心。古诗云:“戴云山顶白云齐,登顶方知世界低。异草奇花人不识,一池分作九条溪。”群山之巅,保存完好的中亚热带山地森林生态系统,亦成为福建生态地理的重心和渊薮,向四面八方辐射。大小23条溪涧,自云间泻落,清流奔涌。
  与闽西大山带不同,闽中大山带——戴云山脉隆起后,经过第三纪湿热环境的持久侵蚀,形成波浪起伏的老年期地貌,在第四纪的新构造运动中突然强烈上升,导致河流深切并溯源侵蚀,只是尚未抵达山体的中部。这就造成一种奇特的景象,戴云山脉海拔500米以下的河谷,是最近200万年切割出来的,多为险峻的“V”字形峡谷;山体的上部是坡度和缓的三级古夷平面,分别为500米、800米和1000米左右。也就是说,戴云山脉有点像高原,下部陡峭,但海拔五六百米以上却豁然开朗,丘陵起伏,有人称之为“山原”。在闽中大山带(山原区),山上比山下、河流的上游比中游更适合发展农业,修筑梯田;许多村镇坐落在高位盆谷间,包括福建几座海拔最高的县城,例如周宁、寿宁和德化。   梯田是福建农业的一大特色。有学者指出,南方山区开发梯田的明确记载出现于北宋后期,描述的就是福建梯田。方勺《泊宅编》卷三称:“七闽地狭瘠,而水源浅远……垦山陇为田,层起如阶级,然每远引溪谷水以灌溉……朱行中知泉州,有‘水无涓滴不为用,山到崔嵬犹力耕’之诗,盖纪实也。”在稻作文化区,人们总是先开垦肥沃的平原、河谷盆地,最后才向山坡要地——建造梯田。南宋晋江状元梁克家在《三山志》中描述说:“闽山多于田,人率危耕侧种,塍级满山,宛若缪篆。”
  八闽处处梯田。明嘉靖《邵武府志》卷六描述闽北武夷山脉的农业奇观:“至垦丘陵,辟崔嵬以艺稼穑,层层如百级危阶。”然而戴云山脉的梯田最壮观。康熙《安溪县志》说:“田畴垄亩,多在崇山复岭之间。”新编《德化县志》称,德化县的耕地,84%位于海拔500米以上的山原,其中洋面田2.6万亩,山垄田2.59万亩,梯田14.5万亩。多年前,我从政和县乘车到古田县,在鹫峰山的盘山公路上,望见层层叠叠的梯田,宛如农夫的脚印,艰难跋涉,逐级而上,突然一阵心酸。
  福建人对梯田之美反应迟钝。哈尼梯田出名很久之后,才有摄影师醒悟过来,发掘福建的梯田,最著名的多坐落在戴云山脉,例如古田县石坑梯田、政和县念山梯田、福安市马洋梯田、尤溪县联合梯田、大田县坎洋梯田、闽清县巫岭梯田、德化县戴云山梯田、永定县岩太梯田。其中,规模宏大、历史悠久、景色壮美的尤溪联合梯田,跻身“中国五大魅力梯田”,2013年入选首批“中国重要农业文化遗产”。
  以海拔1000米为界,如果说天然林是戴云群峰的绿色披肩,那么梯田就是系在戴云山脉腰间的灿烂花裙。天然林难得,梯田更昂贵。
  尤溪县联合乡位于戴云山脉支脉金鸡山地区,主峰海拔1281米,附近几座海拔超过千米的山头坡度和缓,形成浅宽谷,共有联合、联东、联南、联西、东边、云山、下云、连云等8个行政村散落其间。2014年4月,我来到两山之间的垭口云山村,海拔约840米,村庄周围是茂盛的竹林,绵延向山顶;村庄下方才是一级级梯田,像是踩住一端的布匹滚落谷底,展开条纹交织的画面。实际上,梯田还横过山岭,延伸到另一个宽谷。梯田里蓄满了水,像摔成无数碎片的镜面,映照着天光云影。
  据说,联合乡修筑梯田已有1300年的历史,面积超过万亩,分布范围从海拔1032米至118米,相对高差近千米,被学者譽为“我国东南丘陵地区农耕文化典范”。有人指出,当地居民在梯田稻作方面形成了完整的技术体系,发展出“立体复合种养”的立体农业,包括“稻鱼共作”“稻螺共作”和“浮萍肥田”等模式;在生物资源利用方面,例如耕作过程中种植植物(如田埂豆)、养殖动物(如稻鸭共作)、植物肥田(如稻秆还田)以及轮作(如稻薯轮作、稻瓜轮作、稻烟轮作、稻草轮作),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在水肥管理方面,水源林、村庄与梯田的空间布局,既形成了稳定的灌溉系统,同时发挥了保育水土的功能。(陈淑云等《联合梯田农业文化保护的关键问题与解决途径》)
  稻作梯田是独特的农业景观,也是一种人工湿地生态系统。梯田总是与生态、人的存在密切相关,构成“水源林—村庄—梯田—河流”这样一个完整的山地农业体系。通常,山顶是涵养水源的阔叶林、竹林,得到精心维护;村庄坐落于水源与梯田之间,有水渠穿过,周边种植经济林、竹林,有菜地、池塘、晒谷坪,家家户户豢养猪牛羊鸡鸭鹅;梯田是粮食和油料的提供者,承受村庄富含养分的生活用水,逐级灌溉,农民春种秋收,并修补田埂,养护土地;最后,田间的灌溉用水排入山脚的河流。除了盐、铁,这是一个足以满足人们最低生活需求、自给自足的小世界。福建的大山里,隐藏着许许多多这样的“世外桃源”。
  梯田是一种有效、可持续的土地利用方式。水平方向延伸的梯田,对下泄的山洪进行层层拦截,有力遏制了水土流失。灌溉时,整个山坡成为一个巨大的人工湖泊,改善当地小气候;干旱时,人们千方百计引来流水,精心分配,确保作物生长。
  联合乡的各村落,散落在山腰,由一条简易公路串联在一起。我们匆匆转了三四个村子,房屋都在路边,杂乱而简陋,只有一两家杂货店开着门。耄耋老人或坐在家门口,或两三人树下闲坐,也不说话;偶尔看见一个幼儿孤单单自己玩;几位中年男女在锯毛竹,空坪里在晾晒篾片。我没看到一位10~30岁的青壮年。
  无论稻作梯田有多少好处,都无法抵消它的三大缺点:落后、辛苦、低效。我出生于农村,知道农作的辛苦,梯田农作倍加辛苦:田地窄小破碎,无法使用机械,一切都依靠人工畜力,原始落后;终年进行上下百米以上的运动,往往是挑担负重;尽管费工费力,但作物产量明显不如平川大田。加上山区缺乏交流和娱乐,年轻人弃之如敝屣,也是自然之理。我注意到,不少田地都已经抛荒,杂草丛生。
  梯田是一个需要常年维护的生态系统,一旦土地荒废,田埂崩塌,就会造成水土流失。如何利用科技,发展现代农业或观光农业,让福建的古梯田新生,是一个重要课题。
  第三章 一杯茶:古茶新境界
  茶树原产于云南,但福建人情有独钟,对茶叶的创制和利用,贡献最大。北宋以后闽茶独盛,以至于苏轼作《叶嘉传》,以拟人的手法为茶叶立传,开篇就说:“叶嘉,闽人也。其先……好游名山,至武夷,悦之,遂家焉。”中国六大茶类,其中青茶、红茶和白茶三种起源于福建,青茶和红茶起源于武夷山。
  明清时期,中国流行的是不发酵的绿茶,苦而回甘。全发酵红茶是一个意外发明,主要销往外国,后来蔚为大观,竟成为国际的主流茶类。前些年,红茶热回传中国,武夷山桐木关出产的金骏眉、正山小种风靡一时。作为一种植物饮品,茶叶最讲究产地。正山者,指武夷山自然保护区内的桐木村茶园,生态环境最优越。
  对于国人来说,武夷岩茶是一个更重要的发明。武夷岩茶属青茶,又称乌龙茶,是介于绿茶和红茶之间的一种半发酵茶,既有绿茶的回甘,又得红茶的醇和。乌龙茶打破了国内绿茶的一统江山,在闽南方言区引起饮茶方式的革命,人们改用小壶小杯冲泡,谓之工夫茶。乌龙茶的采制工艺、冲泡方法,远比绿茶繁复,提升了中国茶艺的水平。   武夷岩茶也讲究出身,最好的出自正岩,也就是61平方公里的武夷山丹霞地貌景区。《茶经》说,茶之上者生烂石。丹霞地貌景区的土壤,正是风化砂砾岩,加上绝佳的植被、云雾和风光,让正岩茶带有一种独特的岩韵。正岩内的“三坑两涧两窠”(大坑口、牛栏坑、慧苑坑、悟源涧、流香涧、竹窠、九龙窠),出产茶客们心醉神迷的顶级岩茶。
  我在武夷山度假区“慧苑茶叶”见到了陈孝文,一位1982年出生的年轻人,穿一件白色T恤,相当朴实。陈孝文是武夷山的名人,不但因为他是“非物质文化遗产武夷岩茶(大红袍)制作技艺传承人”,更因为他拥有正岩的茶园众多,尤其是著名的牛栏坑山场。陈孝文出身茶叶世家,他自己从1999年开始做茶,很快就掌握了全套传统岩茶技艺,创造了“孝文家茶”品牌。
  “岩茶每年只做一季,不做两季。茶叶多次采摘会影响品质。每年从4月中旬采摘茶叶到中秋节出成品茶,工序很多,前后要花5个月时间。”他说。为什么正岩茶的价格那么高?陈孝文的意见是产量太少,“景区内的茶园,以前号称6000亩,如今再多也不会超过10000亩,顶多50万斤,远远不能满足市场需求。牛栏坑年产茶叶不过3000斤,但市面上号称牛栏坑的茶每年不下6万斤。去年我的‘牛肉’(牛栏坑肉桂)最贵卖了9.6万元一斤。很贵,但量太少。有人愿意花大价钱买真的好茶。”
  正岩茶是一种神话,植根于不可复制的文化和地理。据武夷茶专家邵长泉先生介绍,2002年颁发的武夷岩茶国家标准,已将岩茶产区扩大到武夷山市全境,包括历史上的洲茶和外山茶。如今,介于武夷山自然保护区和风景区之间,包括“山口—长滩—吴三地—程墩—岚上—曹墩—四新—黄村—星村”的高山生态茶园,已成岩茶主力,产量超过一半。
  邵长泉说,武夷山市对开垦茶山有严格限制,要求坡度在25度以下,还要求“头戴帽、脚穿鞋、腰绑带”,意思是山顶上要有常绿阔叶林涵养水土,半山腰和山脚也要有森林带分布,控制水土流失。“因为要发展生态茶,所以目前全市只有15万亩茶山,却很难再扩大了。你想安溪县号称60万亩茶园,是武夷山的4倍。近年来生态茶的品质提高很多,在评选中多次打败正岩茶。”
  老茶人黄贤庚先生不但亲自做茶,还出版过《武夷茶说》《岩茶手艺》等著作。他说自己最近正在探索茶园的生态管理,他的经验是:肥料、杀虫剂尽量少用;塝上要留草;畦地外高内低,里沟要深,挖竹节沟排水;套种桂花树、桂树或玉兰,根系保土保水,树冠降低夏季地表温度,花香能被茶叶吸附,落叶则形成有机质。他说:“摄影家喜欢拍一望无际的茶山。有次搞展览,领导要选用一张从山脚到山头都是茶园的照片,觉得好看。我坚决反对,说这不是我们的高山生态茶园,这种茶不好,还会水土流失。”
  茶是传统经济作物,随着全社会生态意识的提高,人们对茶叶的生态品质越来越重视。福建乌龙茶,十几年前安溪铁观音一枝独秀,红遍全国,后因屡屡爆发农药残留事件,名声受影响;继而武夷岩茶复兴,在生态的基础上重构茗茶评价体系,高级茶园总是坐落于自然保护区和景区,或其他生态优良的地区,讲究土壤、水质、气候、湿度、矿物质和生物多样性,品茗变成了享受茶叶中蕴含的天地精华,所谓“岩骨花香”。生态茶的崛起,就是茶文化的一次重大转型,别开生面。
  我是一个资深茶客,最早喝绿茶,移居厦门后改喝乌龙茶,每天起来的第一件事是烧水泡茶,一直喝到深夜。我最初迷上了安溪鐵观音,它的发酵程度比较轻,香气浓郁优雅,唯水味较清淡。随着商业炒作,铁观音的价格越来越高,我赶紧改换门庭,以武夷岩茶为日用茶。接着武夷山红茶兴起,满街争卖正山小种,随后带动岩茶升值。我只好寻找其他小茶种。红茶去除了苦涩,也减损了香气和回甘,所以我难以接受正山小种以及闽红三大工夫——政和工夫、坦洋工夫、白琳工夫。在福鼎我喝过很好的白茶,清淡柔顺,我觉得不适合自己。
  福建到底有多少种茶叶?不清楚。我的感觉是,几乎每个县都有自己的茶种。朋友张云良是漳平人,介绍我喝漳平水仙,一种用白纸包裹的小片紧压茶,从建阳水吉引种的茶树,与武夷水仙同源,但制作方法更接近铁观音。漳平水仙香气浓郁,价格实惠,缺点是不大经泡。有次去平和,文友黄荣才带我们喝白芽奇兰,最欣赏略带焦香的炭焙奇兰,入口微苦,但清香与回甘均佳。这么好的茶为什么缺乏名气?我深入了解,原来,这是20世纪80年代才由当地农科人员选育出来的无性系新品种。
  我喝茶的口味越来越重,有段时间,转向霸气十足的凤凰单枞——广东潮州出产的乌龙茶。正感叹闽茶虽众,却强悍不足、无茶可饮之时,一位诏安的朋友送我两斤八仙茶,让我一新舌齿,大为赞叹:闽茶之王道,非武夷岩茶莫属;闽茶之霸道,以八仙茶第一。
  很少人知道八仙茶。我去诏安,见到了选育者郑兆钦先生,一位年过古稀的朴实长者,微信名自称“八仙茶他爹”。那天中午,我赶到离县城19公里的白洋乡汀洋村八仙茶母本园。新修的木栏杆内,围护着郑兆钦先生1969年元旦种下的17株母本树,枝繁叶茂。
  “所有八仙茶都是从这17棵母株扦插繁殖的。”郑兆钦老人说,“当时,我从自己选育的一株最优异的单株中,剪了20个短穗,种在这里,成活了17株。后来有人劝我补植3株,我不补。它们是无性系的品种,开花少,基本不结果,只能扦插成活。”
  郑兆钦1942年出生于福建永泰县,1962年从福建省农业专科学校茶科专业毕业后,分配到诏安县工作。诏安人喜欢喝茶,但当时只产低档菜茶,唯一一个茶叶采购站设在最边远的秀篆公社,两天一趟班车。郑兆钦一报到就去了秀篆。
  1965年,配合漳州市茶园普查,郑兆钦在秀篆公社寨坪大队与饶平县毗邻的凹背畲高山茶园里,发现了一片荒废的菜茶林,它们是由茶籽繁殖的有性系茶树,因遗传突变而产生性状差异,有些长势很好。他挑了20株移植在秀篆茶站,进行生物学观察对比,并进行多批次、逐年逐季的单株采制乌龙茶,品评鉴赏。三年后,他在最优异的单株上剪取了20个短穗,带到县城附近的汀洋茶场繁殖,最后成活17株——就是我们眼前看到的这17株无性系八仙茶母本树。   选育一个新茶种,并通过多项指标的检测、评审,被农业部批准为国家级良种,予以推广,是艰难、漫长的过程。简而言之,1987年八仙茶被评定为福建省乌龙茶良种;1994年被农业部茶树品种审定委员会审定为国家级乌龙茶良种,评语称:“该品种属小乔木大叶类,适于制绿茶和乌龙茶,香气高、品质优、产量较高、抗寒性较弱。符合审定标准,通过审定,适宜在福建、广东等省及相似茶区推广。”
  为了培育八仙茶,郑兆钦付出了许多,包括放弃调回省城福州工作的机会。他是永泰人,说福州方言,却在闽南方言区诏安县生活了大半辈子,长期在客家方言区秀篆乡工作。他在诏安留下了一个优良茶种。目前,八仙茶仅在闽、粤、湘等地有一定种植面积,产量不大,但它品质优良,焉知哪一天不会蔚然而起,风行天下?郑兆钦老人说:“人生做好这样一件事,可以足矣。”
  在生物资源的利用和创新方面,茶树是一个典型案例。许许多多农科人员,穷究这一古老品种的种种可能,推陈出新,拓宽了闽茶的境界,丰富了茶叶的种质资源。实际上,老干新枝,为传统作物演绎新内涵,造福人类,也是生态文明的重要内容。
  第四章 一条江:山海生态大動脉
  连下几天豪雨,我们去水口水电站时,正好看到泄洪。巨大的洪流奔出闸门,凌空腾起,画出一道抛物线远远落下;轰鸣声中,江流竖立起来,飞浪排空,然后化作缓缓飘移的白色雾雨。为我们导游的工作人员笑道:你们正好赶上泄洪,一年难得一次,白花花流掉的都是钱啊。
  这次参观是朋友卢明安排的。卢明在中国水利水电第十六工程局(原闽江工程局)工作,我原以为水口电站属于他们单位,但他说:“电站是我们建的,福建的大型电站基本都是我们建的,建好后就交给电厂经营,跟我们没了关系。但是在水口下面,我们局有个坝下工程正在施工,改善闽江航运。”我一听,特别感兴趣。他又邀了我们共同的朋友、福州大学施晓宇教授一同前往。
  闽江中游的水口电站是华东地区最大的电站,总装机140万千瓦。我们登上坝顶,忽来一阵狂风骤雨,我抓紧雨伞,走到坝前,远处的库湾烟雨迷蒙,但见近处一片青绿的水葫芦。转到坝后船闸,俯视深邃而窄长的航道,像是空落落的水巷,我知道通过闸门提升水位,可以浮起船舶过坝——据说上午还过了船。船闸旁边,还有一个升船机,是通过巨大而复杂的吊机,像电梯一样把船舶提高过坝。
  为了保证航运,水口水电站建造了两套船舶过坝系统,一是年过300万吨货物的船闸,二是年过400万吨货物的升船机,合计700万吨。按理说考虑得很周到了,闽江航运畅通无阻。
  然而不然。水口大坝下游9公里处,一个名叫“水口电站坝下工程”的项目正在施工。岸边的石料堆成了小山,两条宽大的围堰从西岸向江心伸出,还未合拢。
  “这个项目讨论了十几年,2015年李克强总理来福建视察,指示要恢复闽江航运的辉煌,同年8月正式开工。”坝下工程指挥部办公室韩主任介绍说,“合同工期是2021或2022年完工。现在还在备料、做围堰。4至7月是闽江汛期,没办法施工,我们只能利用枯水期施工。这是公益性项目,建一个溢流坝,不发电,只设船闸,目的是提高上游河段半米多的水位,让船只可以驶进水口电站的船闸。”
  福建的河流都发源于闽西大山带和闽中大山带,河短流急,除汀江流入广东,基本都是本省起源,本省入海,算是自产自销。由于落差较大,礁石林立,最大的“五江一溪”——闽江、九龙江、晋江、汀江、赛江和木兰溪——航运条件都不好,只有下游可以短促通航。其中闽江与九龙江沿北西地质断裂带横穿闽西大山带,把它切割为鹫峰山、戴云山、博平岭三段,为人们横穿戴云山脉提供了宝贵通道,河谷里古道、公路、铁路密集。
  闽江是福建最大河流,发源于武夷山脉中段的建宁县,全长562公里,流域面积约占全省一半。闽江的长度约为黄河十分之一,但流量超过了黄河,是福建唯一通航条件较好的河流,经过历代整治,近代以来相当兴盛,木帆船可以抵达上游各县市,民国年间轮船开到了南平。1986年,福州与南平之间尚有货运量320万吨,客运量570万人次。
  1987年开始兴建水口电站,闽江断航10年;好容易等到1996年水口电站船闸试通航,1999年正式通航,结果却不理想,2000年货运量仅103万吨。根据省政府《福建省水口水电站船闸通航管理暂行规定》,电厂要“确保正式通航半年后实现昼夜通航条件”,事实上从未做到。2006年,共通航191天,停航174天,平均月通航16天;2011年是枯水年,情况更糟,全年通航仅44天,过坝货运量22.5万吨。
  为什么船闸无法发挥作用?专家指出,由于闽江下游过度采砂,导致河床下切,坝下水位大幅下降,船闸的引航航道因此高出河床。枯水季节,除非电站6台机组全部满负荷发电,否则下泄流量不足以维持通航水位。也就是说,一旦电站机组检修或减少发电,船只根本无法驶入船闸和升船机的航道,只好在坝下排队苦等,有时要等上十天半月。航运业者怨声载道。
  坝下工程,事实上是一个补救措施,修建一条新的溢流坝提高坝下水位,让船舶随时都能航行到船闸和升船机过坝。这项工程耗资近7亿元人民币,并且让所有船舶多过一次溢流坝船闸,但有望解决闽江一年四季昼夜通航问题。如果沙溪口电站坝下航道也整治成功,500吨级的船舶由福州上溯南平市,300吨级的船舶由南平上溯三明市,闽江将恢复为一条贯通沿海与山区的大动脉。
  窗外还在下雨,我们在办公室泡茶,一边闲聊。我说:“这算设计失误吗?闽江航运浪费了20多年,还要多花一大笔钱,只是回到原点。”
  “水口电站是20世纪80年代建的,当时用的是世界银行贷款,设计了船闸,已经很先进了。我告诉你,福建大多数电站根本就没有船闸。”卢明说。
  “那么也没有鱼道吧?就是鱼类洄游的通道。”我又问。
  “没有。当初设计还没有这么超前。”韩主任道,“有人说,鱼可以跟船一起过坝。但是好像闽江也没有什么需要到上游的洄游鱼类。”   “沙溪口电站后来补建了一个鱼类洄游通道,我去看过,但是他们说,建得太陡了,鱼跳不上去。”施晓宇说。施教授早年以作家成名,著作等身,其中一本就是《闽江传》,提起闽江鱼类,侃侃而谈:“闽江的洄游鱼类还是有的,例如花鳗鲡,就要到上游产卵。鱼类还没那么聪明,等在船闸边,偷渡到上游。但花鳗鲡并非闽江独有,很普遍,没了也就算了。最可惜的是胭脂鱼,这是闽江特有的一个鱼种,国家二级保护水生野生动物。长江也有,但不大一样。胭脂鱼过不了大坝产卵,已经20多年没人见过了,闽江的野生胭脂鱼已经灭绝了。后来南平市搞增殖放流,放长江的胭脂鱼苗,媒体报道说闽江恢复了胭脂鱼,其实已经不一样了。”
  航道规划的失误可以补救,物种消失了,连补救的机会都没有。
  有人会说,在公路、铁路如此发达的今天,内河水运已经没落,闽江通航不通航有多大关系呢?事情并非如此简单。水运的最大优势是运量大、成本低、污染小、不占地,适合不太急迫的大宗物资。水运成本最低,只有铁路的二分之一、公路的三分之一。闽江上游的南平市、三明市诸县,位于闽西大山带,幅员广阔,是福建省重要的林业基地、粮食基地、建材基地和能源基地,多外运粮食、煤炭、水泥、矿石、板材、钢铁等大宗低值物质,最适合水运通江达海,降低运输费用;闽江下游的福州,如果与闽江上游融为一体,形成“港口—腹地”的互补模式,也将大大增强经济实力。
  快下班的时候,我们才见到坝下工程项目经理部的总经理许鹏。他三十来岁,戴着近视眼镜,温文尔雅,开完会从福州赶回来。卢明介绍说,许总好学深思,很有想法。我向他请教,水运是否已经没落?闽江航运有前途吗?
  他的回答很精彩:“什么叫没落?要分清两种现象:一种是真的没前途,被取代了;一种是不方便,比如电站阻碍、过坝等太久、关卡多,大家只好放弃水运,这就是假的没落,只要改善条件就会恢复。如今的趋势是物流成本越来越高,水运拥有巨大的价格优势。你看三峡大坝现在要增加第二船闸了,说明运量超过了预期。福建也是这样,举个例子,大田的水泥,要通过货车运到南平,再用船运90多公里到水口码头,再翻坝用货车运到福州。绕了这么多路,但是因为有近百公里的水运,仍然合算,如果全程水运,成本能省多少?何况水运污染小,是最环保的运输方式,我觉得很有前景。”
  闽江航运,事实上是横贯福建,连接落后山区与发达沿海的生态大通道。近代以来,闽江上游的粮食、茶叶、木材、竹纸等土特产曾经川流不息,换回下游的盐铁、棉纱和日用品,让整条大江充满生气。自从闽江干支流建满电站后,大坝林立,交通阻断,库湾水质恶化,水葫芦蔓延成灾,福建人似乎已经“失去”这条母亲河。但愿重启的航运,让闽江风生水起,焕发活力,变成一条连接山海的生态大动脉。
  第五章 一弯海:海洋生物忧思录
  红树林海岸
  妻子在云霄县生活过,对我说:你爱吃海鲜,云霄的西施舌可好吃呢,都是漳江口红树林出产的,味道鲜美,我们以前常吃。漳江口的血蚶也很有名,我们过年都要吃的。厦门还有红树林吗?海鲜跟云霄怎么比呀……
  说到海鲜,正好我用过一番工夫,纠正她说:古人评定西施舌为海鲜第一,海蛎第二。明代的《闽部疏》说,西施舌产地在长乐湾。后来郁达夫来福州,吃了长乐的西施舌,称赞一番。这事就定了,西施舌以长乐为正宗。云霄西施舌没有名人吹嘘,再好也没用。
  我后来吃到了云霄血蚶。妻子的姐夫是云霄人,春节时照例要上一大盘洗净的血蚶,在开水里烫一下,蘸醋吃。这些血蚶个头不大,剥开壳,肉质鲜嫩,还带点殷红的血丝,滋味果然不错。看来,有没有红树林,的确影响海鲜的品质。
  按妻子的口气,俨然厦门没有红树林,这是不对的。尽管厦门的红树林急剧减少,但没有灭绝,筼筜湖里就有一小片呢,看上去仿佛精心保存的展示标本。据厦大林鹏院士统计,1960年前后,厦门约有320公顷天然红树林,由于围海造田、围滩(塘)养殖、填滩造陆和码头道路建设,1979年剩下106.7公顷;2000年剩下32.6公顷;2005年天然红树林仅有21公顷,加上人工造林达到43.4公顷。
  我没找到厦门红树林最新的数据,只找到相关部门最新的计划。据《厦门晚报》2016年4月的报道,厦门市2015年种植40多公顷的红树林,未来还要增加30公顷。根据各地的经验,福建“海上造林”的成功率只有50%左右,有些地方甚至全军覆没,所以这40公顷能成活多少,还是未定之数。
  什么是红树林?按照林鹏院士的定义,红树林指热带海岸潮间带的木本植物群落。福建并非热带,为什么有呢?因为受温暖海流的影响,所以福建是天然红树林的北界,一直分布到福鼎。它们水陆两栖,涨潮时淹没树冠,退潮时露出根系,在我国共有12科15属27种。红树植物要抵御风浪,拥有发达而多样的根系,包括板状根、支柱根、呼吸根;红树植物具有奇特的“胎生”现象,果子成熟后仍留在树上,种子在果壳内发芽,探出,形成一个下垂的胚轴,成熟掉落后,胚根插入泥中成苗;如果掉落在潮水中,就远漂播种;红树植物其实是绿树,因为富含单宁,树皮割破后会氧化为红褐色,才被人称为“红树”。
  福建省海岸线曲折,多港湾,最新統计,大陆海岸线3752公里、海岛海岸线807公里,位居全国前列。福建的海岸可分为基岩海岸、砂质海岸和淤泥质海岸三大类。其中,淤泥质海岸的港湾里,往往生长着大片红树林,起着防风固岸、净化海水、为海洋生物提供栖息生境的作用,被称为生物海岸。
  福建海洋的主要问题是岸线人工化,对海洋生态造成重大损害。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填海造陆、围湾养殖、投石筑堤等活动,福建的天然岸线不断萎缩,人工岸线持续增加。据遥感分析,1982年,福建的人工岸线全长277公里,不到岸线总长的十分之一。2012年,人工岸线达到1305公里,超过岸线总长的三分之一,其中厦门市人工岸线比例高达95%,最低的宁德市也超过30%。
  在海上造林,增加红树林的面积,是修复海洋生态的一项重要措施,近年来全省各地都在推广。与陆地森林一样,“海上森林”与滩涂、海流、海陆生物形成一个完整的生态体系,生产力很高。红树林是海洋生态的重要指标。   我很喜欢紅树林,有机会就要去看看。云霄县的红树林在漳江口,是福建省最大一片天然红树林,也是福建省唯一的国家级红树林湿地自然保护区,最新的数据是天然群落117.9公顷,加上人工种植的,总面积约200公顷。我去的时候正碰上退潮,全株裸露,近两米高。细小而又肥厚的叶片一律向上,树冠浓密,绵延如丘冈起伏的草原。各种鸟类在树枝上起落、栖息。树冠下面,是密密麻麻的枝条、根系,加上遍地淤泥,人们无法通行。幸好树林间留出了一条曲折的水道,眼下变成一条水沟,涨潮时供小船出海。正因为高度郁闭,红树林成为招潮蟹、贝类和鱼虾等潮间生物的乐园。漳江口的红树植物种类有秋茄、桐花树、白骨壤、木榄和老鼠簕。
  九龙江口的红树林面积超过了漳江口,1999年就达到233.3公顷,散布在龙海市好几个乡镇,包括江岸、海岛和沙洲,最大一块在紫泥镇的甘文农场。这里的红树林以人工群落为主,品种有秋茄、桐花树、白骨壤、老鼠簕和厦门老鼠簕,后来厦门大学红树林科研组又成功引进木榄、红海榄、海莲、尖瓣海莲和无瓣海桑。这里是福建红树植物种类最多的地区。
  龙海是我国最早人工营造红树林的县市之一。早在1882年,就有龙海籍华侨从南洋带回红树林种苗种植,20世纪20年代,印尼华侨郭春秧带回秋茄种苗,在寮东村滩涂上种植成功;1932年,新加坡华侨郭美丞等带回秋茄种苗,在浮宫霞郭村种植成功。龙海是世界秋茄的分布中心之一,秋茄最高可长到10米高。
  红树林主要生长在沿海河口、港湾里。泉州洛阳江口也是福建红树林的重镇,自2002年成立惠安县洛阳江省级自然保护区后,大力造林,前些年面积就达到286.7公顷,很可能全省面积最大。洛阳江口是大陆白骨壤和桐花树天然分布的北界,红树植物以白骨壤、桐花树和秋茄为主。2016年夏天我来到洛阳桥,看到大桥以下,红树林连江浮海,一直延伸到下游的泉州湾。站在惠安这边远眺,灰白色的千年古桥像是漂浮在苍翠的树林之上,绿树长桥,相映生辉。洛阳桥为北宋名臣蔡襄所建,是现存年代最早的跨海梁式大石桥,我国四大古桥之一。
  在蔡襄祠参观的时候,我却听到另一种意见。泉州文物保护管理所的一个工作人员告诉我,湿地公园造林是好事,但这种红树林不知什么品种,满江疯长,对古桥的保护产生了威胁,虽然桥边留出了一定的空间,但是没用,种子随潮水到处漂,落在桥墩的缝隙里就长,会损坏文物,他们根本清理不过来。
  护桥与种树的矛盾,在泉州媒体引发了一场大争论。有一年,护林员发现桥下一片红树林被砍,向森林公安报警,查明原来是泉州文管所雇人清理的。文物专家说,洛阳桥附近属于保护区,种树违反文物法,还引起河道淤积,严重危及文物安全,古桥比红树林重要得多。湿地专家说,桥下原来就有红树林,20世纪末濒临灭绝,所以现在种树只是恢复生态旧观,河道淤积并非红树林引起,而且红树林属于灌木,根系不会影响桥墩。“桥树之争”持续了数年,文物与生态,如何两全其美,考验泉州人的智慧。
  洛阳江口人工造林大获成功,实在是一件幸事。红树林对纬度、气温、盐度、潮汐、泥质都很挑剔,造林的难度很大。20世纪末,红树林的生态价值引起全社会重视,福建沿海地区就掀起了造林的热潮。据厦大王文卿等的调查,从1995年至1998年11月,福建省共造林593.3公顷,实际成活率326.7公顷,考虑到有些新种苗木还没有过冬,其存活率可能更低。他举例说,1998年5月,厦门在大嶝、西柯等地分别造林23.3和2.7公顷,验收时长势极佳,报纸、电视都做了报道,但是到年底西柯的苗木已经全部死亡,大嶝仅存0.2公顷,并且生长很差。
  莆田以北,适合种植的红树植物只有耐寒的秋茄一种。2016年初,在莆田湄洲岛西南我看到了一片红树林,个头矮小,稀稀拉拉。当地朋友告诉我,湄洲岛原来有红树林的,生长得也不错,但是因为附近缺乏河流,海水盐分较高,种植的苗种不大适应,生长缓慢。
  宁德市的红树林全部是秋茄,据《宁德地区林业志》记载,20世纪50年代红树林面积高达数千公顷,70年代还有700公顷左右,但2005年调查的数据只剩下93.2公顷。福鼎市既是天然秋茄的北界,也是我国天然红树林的北界。浙江的红树林全为人工引种。
  红树林在宁德市迅速消失,除了围海造地、海水养殖等原因外,还有一个重大原因是大米草(互花米草)的危害。大米草1980年从美国引进,目的是防浪护堤、促淤造陆,没想到它繁殖速度惊人,占据了三都湾、福宁湾、牙城湾大面积潮间淤泥海滩,致使大片红树林因空间被挤占而消亡。实际上,从南部的云霄县,直到北部的福鼎市,福建海岸线上的所有红树林都深受大米草入侵、蚕食的危害,闽东尤烈。
  单纯从风景看,连片的大米草也很优美。前些年去霞浦的东冲半岛,我第一次看到三都湾的大米草,正是涨潮时分,青枝绿叶,一碧万顷,在风中微微起伏,宛如坦荡无垠的海上草原。看来,红树林与大米草,“海上森林”对决“海上草原”,已成为塑造福建生物海岸景观的正邪两大力量。
  文昌鱼与大黄鱼
  刘五店是一个古渡口。从泉州到厦门的古道,一般在翔安区的刘五店村换船,过渡到厦门岛上的五通村。刘五店斜对面有座无人岛,叫鳄鱼屿。几年前我曾登上鳄鱼屿,岛上浓荫蔽日,还有一片小小的红树林。沙滩边的简易房屋住着人,从事水产养殖。面向大陆的岬角堆满了石料,像是准备建设码头、护坡。海上风平浪静,没有渔船捕鱼。
  鳄鱼屿附近的海域很浅,早年海底是一片沙滩,沙粒间生长着一种半透明的小鱼,两头尖细,被人形象地称为“扁担鱼”,通称文昌鱼。文昌鱼有点像银鱼,体长从2厘米到5厘米不等,差不多1万条才凑成一公斤。从前,刘五店人摇着小船,用铁铲从海底捞起一堆沙,倒在木板上,再舀海水冲走沙子,留下细细小小的文昌鱼。
  厦大生物系金德祥、郭仁强1953年发表的论文《厦门的文昌鱼》说:刘五店有418人依靠捕捉文昌鱼过活,4小时能捕捞10斤左右,年产量约35吨,在本地销售,干制品则销往印尼、新加坡。卢嘉锡先生研究过文昌鱼的营养,认为与一般鱼类相当。   刘五店的渔民世世代代捕捉文昌鱼,煮酱油水或炒蛋下饭,一点不觉得稀奇。实际上,在厦门的传统名贵鱼类里,虾米般的文昌鱼根本排不上号。厦门大学成立后,重金聘请了一批国外学者任教,其中就包括生物系的美籍动物学家S.F.赖特教授。赖特惊奇地发现,文昌鱼在厦门烂贱如泥,1923年,他在美国的《科学》杂志予以介绍。
  文昌鱼属于脊索动物,是现存最接近于脊椎动物的无脊椎动物,是动物演化史上关键的一环,具有重大的学术研究价值。在厦门文昌鱼被发现之前,中国的学术机构向美国购买文昌鱼标本,每条需要美金两角。尽管世界很多地方都发现了文昌鱼,但数量稀少,非常珍贵。谁也没想到,在刘五店23平方公里的海域里,居然形成了文昌鱼渔场,产量以吨计算。这也是全世界唯一一个文昌鱼渔场。
  莱特教授的报道,让文昌鱼的国际价格应声而落,世界各地的学术单位纷纷转向厦门购买标本。我在1955年的《生物学通报》上看到一条《厦门新华书店可代售文昌鱼》的广告,价格相当低廉:“(1)有生殖腺的一百条装解剖用每瓶2元;(2)切片用的二条装制片用每瓶捌角;(3)全体制片的一打(十二片)一般研究用每盒拾元;(4)普通标本十五条装一般保存标本每盒陆角。需要者可按上列价格向福建厦门新华书店函购(须另附寄费)。”
  我就住在翔安区,很关心刘五店的文昌鱼渔场。2017年6月,我去欧厝村采访,才知道情况发生了很大变化。欧厝老人协会会长王亚其告诉我:“历史上捕捞文昌鱼的,厦门只有两个村庄,刘五店和欧厝。海堤建成后,刘五店那边的海底都是泥,没了沙子,文昌鱼很少,1965年就没有文昌鱼了,1970年以后,里面的海湾统统没了。现在只有我们欧厝,还有厦门的黄厝前面,还有文昌鱼。还在捕文昌鱼的,只剩下我们村的人了。”
  刘五店和欧厝,都坐落在翔安半岛上,但刘五店和鳄鱼屿位于同安湾内,欧厝面对金门,属于大嶝海域。黄厝在厦门岛东南,面对小金门。也就是说,同安湾内传统的刘五店文昌鱼渔场,如今已经消失,转移到厦门、翔安与金门之间的东部海域。
  “文昌鱼一个月只有五六天可以挖,要大潮。以前一天可以挖十几斤,现在鱼少了,有时一天只挖到一二两,好的时候两三斤。”48岁的渔民王锐放说。文昌鱼已经变得非常昂贵,干制品每斤四五千元,据说东南亚的华侨特别喜欢。
  据学者研究,文昌鱼一生中有3次生殖,通常第4年死去。对文昌鱼的最大威胁并非捕捞,而是环境的改变。1956年建成的厦门海堤,切断环岛海流,导致刘五店海域软泥淤积,沙质海底变为泥底,是文昌鱼渔场消失的主要原因。此外,填海造地、围网养鱼、牡蛎养殖、采砂作业,都会对文昌鱼的生存环境造成破坏。
  作为一种古老生物,文昌鱼比目前所有的鱼类起源更早,逃过无数次生物大灭绝,散布于世界各地,它在厦门遇到的只是一个局部小劫难。好消息是,厦门市水产研究所2008年宣布,文昌鱼的全人工繁育批量生产技术已经成熟,可望以增养殖的方式恢复文昌鱼渔业。这让我想起大黄鱼。这是一个主要分布于中国东南海域的特有鱼类,半个世纪前遭逢大难,差一点在我们眼皮底下灭绝。
  地球上每天都有75个物种灭绝,每小时3个物种灭绝。有人警告说,第六次生物大灭绝时代已经来临。我们没有什么感觉,大多数灭绝的生物离我们很远,许多还没来得及命名。但是那些与人类关系特别亲密的物种——例如餐桌上的萝卜或白菜——的消失,一定让许多人心痛。对于东南沿海居民来说,“四大海产”(大黄鱼、小黄鱼、带鱼、乌贼)之首大黄鱼,千年来就是餐桌上的主要鱼类,像萝卜白菜一样寻常,谁也想不到,有一天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宁德市三都湾畔,在富发水产公司的大黄鱼原种场内,有座小型的“大黄鱼博物馆”,讲述了大黄鱼的悲剧命运。大黄鱼又称黄鱼、黄瓜鱼、黄花鱼,属北太平洋区系暖温性鱼类,鲈形目石首鱼科,主要分布于我国近海,北起黄海南部,经东海、台湾海峡,南至南海雷州半岛以东的近海水域,在朝鲜半島南部西岸的岩泰岛附近仅少量分布。
  大黄鱼是我国海洋四大主捕对象之首,年捕捞量约10万吨,最高年份(1974年)达20万吨,以浙江舟山、福建闽东、广东南澳渔场最为著名。大黄鱼的厄运来自毫无节制的酷渔滥捕:20世纪五六十年代被一种大小围歼的独特渔法——敲罟作业重创,1973年底又被数千对机帆船大围网扫荡越冬场,从此鱼汛消失,种群濒临灭绝。
  “1974年就没鱼汛了。我就想以后没鱼了,我这个搞资源的也没活可干了。”刘家富先生回忆说,“当时因为台湾当局还占着台湾海峡几个岛,渔民不敢去捕,所以福建还有一小群大黄鱼,继续来三都湾官井洋产卵。但随着两岸关系缓和,1980年来的大黄鱼也明显少了。我想利用官井洋有限的亲鱼搞繁殖,就想办法调过来。1981年9月份,我就从连江水产局调到了宁德地区水产技术推广站。”
  我与被称为“大黄鱼之父”的刘家富先生约在大黄鱼良种场采访。78岁的他行动有些迟缓,不苟言笑,但思路清晰,回答问题简明扼要。他是福州市连江县人,毕业于上海水产学院(现改名上海海洋大学)鱼类学与水产资源专业,回到家乡工作。当时连江县正好属于宁德地区管辖,调动并不困难;但要说服领导同意大黄鱼人工繁殖项目,却花了不少时间,直到1985年才立项,开办经费1万元,最初的办公室设在一艘船上。
  大黄鱼属于中下层鱼类,出水即死,连养殖都没有先例,更不用说人工繁殖了。三都湾的官井洋是我国唯一一个大黄鱼内湾性产卵场,大黄鱼的数量也越来越少,要在恰当的时机捕获雄雌亲鱼,收集精子和卵子,再人工授精、育苗、保活,困难重重。但是刘家富率领团队克服了所有困难,1985年突破了人工育苗技术,1987年掌握了人工培育亲鱼的关键技术,1990年生产性育苗达到百万尾水平。
  “如果再迟几年,大黄鱼的人工繁殖可能就没办法进行了,野生种群数量太少,找不到合适的亲鱼。”刘家富平静地说。的确,市面上偶尔还可以见到野生大黄鱼,价格高达每斤一两千元。但这些大黄鱼,很可能来自于人工增殖放流或网箱养殖逃逸,血统颇为可疑。总之,在大黄鱼种群的生死存亡之际,刘家富及时赶到官井洋,拯救了这个物种。   三都湾开始养殖大黄鱼,海湾里,涌现出一座座壮观的海上浮城。2000年,宁德市的大黄鱼产量达到2.9万吨,带动起全国出现一个海水养殖的浪潮。2016年全市大黄鱼产量11.8万吨,已超过我国历史上常年捕捞量。绝迹已久的大黄鱼,以每斤30元左右的价格,重新回到了普通民众的餐桌上。
  对于自己一手开创的三都湾大黄鱼养殖,刘家富很有看法。他说:“现在的问题是养殖密度太大了,结果水质败坏,鱼类生长不良。如果网箱减少三分之二,产量不但不会下降,还会提高。但是我减你不减,仍然没用。关键是管理问题。”
  刘家富的梦想是修复海洋生态,恢复大黄鱼的野生种群。目前的情况是,虽然渔业部门每年都进行增殖放流,但鱼苗在大海里还没长成亲鱼,就被捕捞得干干净净,所以野生大黄鱼仍然很少。我问他如果没有非法捕捞,大黄鱼的野生种群要多久才能恢复?“三年。”他脱口而出,“如果海洋管理跟上,增殖放流坚持三年,让鱼苗有机会长成亲鱼产卵,就能形成大黄鱼的天然种群。”
  三年!我感到一种深沉的悲哀。对大黄鱼来说,连三年的喘息之机都不敢奢望。我相信,许多人都希望,大黄鱼不仅出现在餐桌上,还成群结队出现在我们的海洋里。
  在宁德市区的住宅小区,刘家富给自己建了个工作室,摆放了很多大黄鱼资料。我看到一本《魅力平流尾》的画册。他说,画册上是他老家连江县(现属福州市)苔菉镇茭南村的景观。“我老家在黄岐半岛的海边,你去过没有?是个渔村。那边很漂亮。”他说,突然间动了感情,“我小时候就去讨小海,撬淡菜,淡菜学名叫厚壳贻贝。我们那边的淡菜很好。在上海读书回家,我也会去撬淡菜。我们村是长乐搬过去的……现在,就是清明节回去一下。”
  第六章 一座城:城市模仿植物图腾
  每次去福州,我都是在于山附近找个酒店住下,闲暇时随便转转。有时朋友建议换个地方。我说,福州变化太大,连我当年读书的仓山区都面目全非,只有老城区还认得。中国的城市日新月异,像福州这样城址千年不易、老城格局尚存的城市,已经不多。三坊七巷、乌山、于山、西湖、南门兜、东街口……到处是成百上千年的文化叠压,点缀着几株古榕,深邃悠远。
  那天早上我在鳌峰坊吃了一碗锅边糊,看到巷名,心中一动,往里走去。不远就看到了新修的鳌峰书院,白墙黛瓦,两边的风火墙曲折有致,只是门面太窄,怎么看也不像清代的福建最高学府。可惜大门紧闭,无法一探究竟。我低头想着陈寿褀、朱仕琇、林则徐、梁章钜、蓝鼎元等一众鳌峰书院师生的旧事,一边拐过弯,猛然发现路边榕树悬挂的根须变成了棕黄色,像是被夏季的暴雨漂洗干净,清新而透明,呈现出异样的光彩。
  天空飘落细细的雨丝。我沿着秀冶里河墘巷行走,旁边是缓缓流动的内河,榕荫高大茂密,也不需要打伞。我注意到,这些榕树的根须全都泛着明亮的棕黄色,微微飘拂,与黝黑的树干、青翠的叶片形成反差。从前总觉得榕树沉闷,除了春天换叶时有过仓促的青春,终年都是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原来初夏的根须也有些新意。榕树是热带、亚热带物种,生长于高温多雨的地区,福建古谚称“榕不过剑”,意思是榕树北界不过南剑州(今南平)。这句话有点小错,事实上,纬度更北的建瓯,张伯玉的老家也有榕树。
  福州盆地高山环绕,夏季炎热。1065年,建瓯人张伯玉任福州太守,要求家家户户种植榕树,20年后,福州就成为一座“绿荫满城,暑不张盖”的森林城市,以“榕城”闻名海内。张伯玉种下的榕树如果活到今天,应当与福州森林公园那株千年古榕相当,树冠如云,穿越了好几个王朝的天空。没有什么植物比古榕更适合这座古城了。福州是一座榕荫下的城市,一代又一代,人们聚集在榕树边,乘凉、说书、唱戏、跳舞、弈棋、约会、演讲和议事。榕树滋养了福州人的精神气质,深沉、坚定、宽厚、沉稳……
  福州为八闽首郡,古人称其东带沧溟、北抵永嘉、南出莆田、西连延平,是百川丛会、连山距海的边徼重地。《闽都别记》开篇就说:“盖闽都东南滨海,西北连山,重关内阻,群溪交流,三峰鼎峙于域中,二绝高标于城外。襟江带湖,沃野千里,南连江广,北跨温台,东通吴越,万里重山环绕,地沃山强,诚天下之胜也。”
  从地理的角度看,福州位于福建山、海、江交汇的关键处,但它与大海之间,隔着高大的鼓山和曲折的河道,避免了台风、海潮和海寇的直接冲击。我有时觉得,福州是座面向闽江流域、背对海洋的城市。鸦片战争后福州最早一批开埠,并非因为港口优良,而是因为上游武夷山产茶。近代福州人对英人入城的坚决抵抗,证明它对海洋和全球化毫无兴趣。福州是扎根于闽中山川的城市,它的力量来自本土,其政治、经济和文化地位,都是作为福建省会而获得的,好比一株榕树,根系有多宽阔,树冠就撑开多大一片天空。
  厦门是很不相同的城市。首先它是厦门湾中的一座岛,四周海水茫茫,与大陆若即若离;其次它是一个港口,守护着台海,航线通往全世界;最后它才是一座商贸和移民城市,人来人往,缺乏土产和古老家族。厦门虽是闽南地区的出海口,但没有扎根大陆,而是面向海外,直接感受异域文明的冲击,文化具有多元和混血的特征。
  清兴泉永道周凯在他总纂的道光《厦门志》中自序说:“厦门处泉、漳之交,扼台湾之要,为东南门户,十闽之保障、海疆之要区也。……贾商辐辏,帆樯云集,四方之民杂处其间。”周凯死后不久,鸦片战争爆发,五口通商,厦门人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义无反顾地投身于全球贸易网络,并因此崛起。厦门的力量来自海洋。
  厦门的市花市树都是外来物种。市花三角梅的原产地在南美巴西,市树凤凰木的老家在非洲马达加斯加。据说,1986年票选市树时,凤凰木仅以微弱多数胜出相思树——厦门的山头全是相思林。即使相思树也非本地物种,原产地在台湾,别名台湾相思。厦门最受市民欢迎的行道树,还有两种:一是木棉树,花朵红艳硕大,掉落能把人头砸懵,原产于印度和印尼;一是洋紫荆,众所周知,这是百年前一位香港神父发现的无性系品种。
  厦门就像一个巨大的植物园,荟萃世界各地的奇花异树。反倒是厦门的乡土植物,黯淡无光,一点不起眼。有人注意到这问题,倡议在园林中推广黄槿、野牡丹、桃金娘和海边月见草等乡土植物,似乎成效不大。厦门人对华夷之辨没有兴趣,不论出身,只要是好东西,就乐于享用。
  凤凰木又称火树、红花楹,据民国《厦门市志》载:“(凤凰木)民国初,厦门始有。”很快就作为行道树广泛种植。凤凰木只能生长在热带亚热带地区,它的开花形态也随气温而变化。在原产地热带非洲,凤凰木先花后叶,花期很长;在厦门,先叶后花,红绿辉映;福州的凤凰木有叶无花;再北,凤凰木难以成活。
  如果说身材高大、躯干笔直、花朵红硕的木棉树象征了热带植物的阳刚气质,那么,腰肢袅娜、叶形优雅、花卉绚丽的凤凰木代表了南国植物的阴柔之美。每年夏初,凤凰花开,整座城市都被她的光辉照亮。凤凰花很大,五瓣,顶生或腋生,往往密集于树冠上部。远远望去,碧绿的树冠上飘浮着一层层红云,浓艳欲滴。凤凰花带给厦门一种独特的城市气质:飘逸、柔美、俊朗、浓烈……
  有一年凤凰花开的时候,我的一位同事感慨:“看着这么美的花,就觉得人生很有意义。”原来,自然界一种花卉的热烈绽放,也会如此扣人心弦。
  我们身上不长叶子,无法进行光合作用,接受太阳的能量。人类是消费者,高居食物链的顶端,需要整个生态系统支撑我们的生命以及精密的文明。每座城市都嵌入生态地理的某个节点。生命与生命互相影响。生态景观投影于文化景观。思想观念决定我们对待自然的态度。人们砍伐森林,建立城市,最后却在院子里种树,创建城市中的森林。我们精心选择树种,让它们彰显城市的伟大,装饰人类的生活,最后这些散落于各个角落的树木,在某种程度上塑造了城市和人。
  我是這样看待福厦双城的:一座宛如榕树抓紧大地,根深叶茂,四季常青,乱云飞渡仍从容;一座像凤凰花志存高远,在空中燃烧,青春焕发,长风破浪济沧海。很有意思,写下这些文字时,我猛然发现,每座城市都在模仿自己的植物图腾,越来越相像。那么,城市——最宏伟精密的人文景观——未来的演进方向,是无限趋近生态景观吗?
  责任编辑 陈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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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代表们发言过程中,李克强不时插话询问。对重庆经济社会发展各项主要指标,总理频频点头表示赞许。  “刚才发言的几位代表,从书记、市长到基层的小学校长,大家的主题都围绕‘改革开放’。”李克强说,中国30多年来取得举世瞩目的成就,靠的就是改革开放。改革开放依然是发展的主要动力!  李克强说,重庆是中西部地区唯一的直辖市,在我国经济社会发展中具有重要的战略地位。重庆很有特点,既有大城市,又有广大的农村地
陈建中 万州区疾控中心副主任  任自力(土家族) 黔江区疾控中心主任  王强 涪陵区公安局刑侦支队四大队主任科员  潘传波 渝中区疾控中心主任  雍渝渝中区工商分局较场口工商所副所长  王正松 江北区疾控中心副主任  李科江北区国税局主任科员  蒋小飞九龙坡区人事局副主任科员  金兴才南岸区建委副主任  吴德培北碚区卫生监督所党支部书记、所长  安杰 北碚区卫生局副局长  陳世学(女) 万盛区青年
2月23日,国务委员、公安部部长赵克志签署命令,追授重庆市公安局沙坪坝区分局丰文派出所一级警长潘继明全国公安系统二级英雄模范称号。潘继明牺牲后,重庆市总工会、重庆市精神文明委员会分别追授其“重庆五一劳动奖章”“重庆好人”殊荣。  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工作开展以来,潘继明主动请缨,深入辖区开展疫情防控宣传、预防、排查等工作,连续奋战20余天。  2月16日上午10时30分许,潘继明带领辅警在辖区开展疫情
1  凌晨五點不到,电话响了两声,又断掉。  迷迷糊糊中拿起来瞅一眼,竟是来自孩子爷爷的号码,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这么早,怕是有什么事吧?赶紧推醒熟睡的先生,回拨过去。“哦,没什么。我在树上采青梅,不小心摁到了,没事。”  揪着的心一下子放下来,却再也睡不着。  五月了,家中的青梅已经成熟,那一颗颗长满细白绒毛的形如碧桃的小浆果既让人爱又让人愁。爱的是,它那么乖巧,每年灿烂的花季之后喷点农药便自顾
习近平总书记“七一”重要讲话,在深情回顾党的百年奋斗历程的同时,给全党全国各族人民指明了奋进方向,为加强和改进新时代机关党的建设提供了根本遵循。机关党建和业务深度融合意义深远、责任重大,既是时代呼唤,也是人心所向,既能相互转化,也能相互促进,是提高新时代机关党建质量的必由之路。新时代机关党建和业务深度融合尚存在党建与中心工作脱节、学与用脱节、供与需脱节、形式与内容脱节、党建考核与奖惩脱节等问题,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