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宋元学案》的编辑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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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案体史籍,是我国古代史家记述学术发展历史的一种特殊编纂形式,其源于传统的纪传体史籍,系变通正史中的《儒林传》《艺文志》,兼取佛家灯录体史籍之所长,经过长期酝酿演化而成。所谓学案,就其字义而言,意即学术公案。公案本佛门禅宗语,即档案、资料之意。顾名思义,学案体史籍以学者论学资料的辑录为主体,合其生平传略及学术总评为一堂,据以反映一个学者、一个学派,乃至一个时代的学术风貌,从而具备了晚近所谓学术史的意义。
  学案体雏形肇始于朱熹著《伊洛渊源录》,定型于黄宗羲著《明儒学案》,而最终完善和成熟则是《宋元学案》。《宋元学案》是一部记述宋元两代学术思想发展概况的著作,由黄宗羲发凡起例,主要由全祖望撰定,全书100卷。是我国封建社会中卷目最大、体例最完备的一部学术思想史著作。书中全面而详细地记述了当时的学派源流,介绍了各派的学说思想并略加论断,收录范围广,著作选录多,史料考证精,在编辑思想与方法上有诸多创新,主要表现于以下几点:
  
  一 编辑思想不拘于门户之见。务求“穷其本末”,网罗众家,持论公允,力求打破宗派门户之见
  
  早在黄宗羲编纂《明儒学案》时便提出了“一本而万殊”的宗旨,全祖望秉承这一思想,认为学术当“去短集长”,以使“和同收益”,而绝不应“各持门户”。因此在补修《宋元学案》时便以“上下学案者,不可不穷其本末”为著述宗旨,以理学为主,兼及理学以外各学派,梁启超盛赞此书“不定一尊,各派各家乃至理学以外之学者,均平等看待”。
  宋元学术,学派林立,不同学派的论争也相当激烈。当时学者大都“好附门墙……喜争同异,于宗派尤详。语录学案,动辄栽赃,不攗汗牛充栋”。即便《明儒学案》也并未完全打破门户之见。黄宗羲信奉阳明心学,痛感明末王学流于狂禅,意欲用此书来振衰起弊,重振王学。因此该书其实是为表彰王学,对明代王学建立谱系。“不仅是在总结明代理学的历史,更在于宣扬新王学,试图用修正的王学来再次充当学术思想的先锋。”相对于《明儒学案》,《宋元学案》更加客观公正:梁启超更一针见血地指出该书“梨洲门户之见颇深,谢山却一点也没有”。全祖望的态度,就是充分肯定百家争鸣,本着学术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则,网罗诸家,毫无门户之见。
  宋元学术,是儒学自隋唐式微以来的复兴和集大成时期,对后世影响最大的是南宋时被官方尊为正统的由周敦颐导源、二程草创、朱熹集大成的理学,但理学外还有众多学派:就北宋而言,除以张载、二程(程颢、程颐)为首的关洛理学派外,尚有以王安石为首的荆公新学,以司马光为首的涑水学,以苏洵、苏轼、苏辙为核心的蜀学。再就南宋而言,除继承二程之学的陆九渊的心学和朱熹的理学外,尚有以吕祖谦、薛季宣、陈傅良和叶适为代表的浙东事功学派。这些学派在当时影响巨大,尤其是陆九渊及浙东事功学派与朱熹的辩难,促成了宋元学术的两大高潮。
  尽管全祖望非常服膺朱熹的学说,称其“致广大,尽精微,综罗百代矣”,但他却能对众家兼收并蓄,反对门户之见:“然善读朱子之书者,正当遍求诸家,以收去短集长之益。若墨守而摒弃一切焉,则非朱子之学也。”因此,对于朱门以外之学,他都给予了客观的叙述。
  
  1 涑水学
  司马光,原籍陕州夏县(今属山西)涑水乡,世称涑水先生。他开创的“涑水学”从宋代直到全祖望生活的清代中叶,学术地位一直不高,但《学案》仍专门将其立案,全祖望援引了程颐和朱熹的话对司马光的学术地位予以充分肯定:“小程子谓:‘阅人多矣!不杂者,司马、邵、张三人耳。’故朱子有‘六先生’之目。”
  
  2 荆公新学、蜀学
  王安石的新学和苏轼的蜀学与理学主流学术针锋相对,受到后者的猛烈攻击。全祖望贯彻一本万殊的编辑思想,仍将两派收入学案:“《三经新义》累数十年而始废,而蜀学亦遂为敌国。上下《学案》者,不可不穷其本末也。”但认为他们学说中掺杂了过多禅学思想,因此将其放入略中。《学案》不因学术观点不同而对两派大加诋毁,而是议论公允,对其优点亦不吝褒扬:“荆公解经,最有孔、郑诸公家法,言简意赅。”“老泉文初出,见者以为《荀子》……其体浑涵光芒,雄视百代,有文章以来,盖亦解矣。”甚至还为王安石辩护:“至若《春秋》之不立学官,则公(王安石)亦以其难解而置之,而并无断烂朝报之说……予观《宋志》,荆公尝作《左氏解》一卷,则非不欲立明矣。”
  
  3 象山之学
  陆九渊为首的江西学派称为心学,对朱熹“为学之方”和“无极太极之说”提出了异议,批评朱熹学说太过支离,后世盛行于明代的王阳明学说即导源于此。《宋元学案》充分肯定了陆学对程门理学思想的广泛“宗传”,对诋毁象山心学为理学异端的偏激观点给予了批驳:“象山之学,先立乎其大者,本乎孟子,足以砭末俗口耳支离之学。但象山天分高,出语惊人,或失于偏而不自知,是则其病也……或因其偏而更甚之,若世之耳食雷同,自以为能羽翼紫阳者,竟诋象山为异学,则吾未之敢信。”
  对于朱陆之争,《学案》也以探讨学术真理为宗旨,持论公正,强烈批评后世陋儒之妄相诋毁:“二先生同植纲常,同扶名教,同宗孔、孟。即使意见终于不合,亦不过仁者见仁,知者见知,所谓‘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原无有背于圣人,矧夫晚年又志同道合乎!奈何独不睹二先生之全书,从未究二先生之本末,糠秕眯目,强附高门,浅不自量,妄相诋毁!”
  
  4 永康、永嘉之学
  在南宋理学的展开和集成过程中,以陈亮为代表的永康学和叶适为代表的“永嘉学”通称浙东事功学派,它们均因“言事功”或主“功利之说”而成为非主流派,对朱熹学说的“道德性命之说”和“道统”观念提出了事功方面的异议和挑战,从而推动理学思潮达到前所未有的发展水平。
  《宋元学案》对永嘉之学很重视,推崇它与朱陆二学鼎足而三:“干、淳诸老既殁,学术之会,总为朱、陆二派,而水心(叶适)断齿斤其间,遂称鼎足。”因此叙述尤详,分上下两个学案详加论述。
  《宋元学案》对永嘉之学的学术渊源加以廓清,认为其学源于二程之学,“永嘉以经制言事功,皆推原以为得统于程氏”。虽然对永嘉之学之言事功不以为然,但仍然认为其学有可取之处:“永嘉之学统远矣……其学主礼乐制度,以求见之事功。然观艮斋以参前倚衡言持敬,则大本未尝不整然。”
  
  二 编辑体例创新
  
  《宋元学案》在编辑体例上的特色,主要在于对《明儒学案》开创的学案体的完善和发展,为中国古代史书体例增加了新的内容,这种首尾一贯、独成体系、追根溯源的“学案”体例,标志着学案体史书的臻于完善,代表了中国古代学术思想史编纂的最高水平。   
  1 卷首有全祖望《序录》一篇,论述各卷内容和主旨,具有发凡起例的总纲性质。
  
  2 每一学案前先立“学案表”,表列师友弟子,以明其师承关系和承授情况。史家作表,起自司马迁《史记》,全祖望将此种体裁运用到学术史著述中,确实是一大创举。宋代学术讲师承、重渊源,针对师承学统头绪纷繁,关系复杂,学案表为读者了解学者的学术系统提供了很大方便,可谓“揽万里于尺寸之内,罗百世于方册之间”,如同《叙录》有统摄全书的作用,学案表也有提挈各卷之功能。“学案表”与《叙录》在书中前后呼应、相得益彰。
  
  3 学案之内,附列案主的讲友、学侣、同调、家学、门人、私淑、续传、别传等人事迹及学术观点,更加明晰地体现出各学派之间的学术渊源关系及各自所处的地位,便于读者详其师承学统,明其主旨得失。
  
  4 设置“附录”一项,载录案主的遗闻轶事,记述当时和后人的评论,为后人了解和判断案主的学术得失提供足资参考的材料。
  
  5 运用互见法,重复者注明“别见某学案”,附于他学案者,注明“附见某学案”。这种严密的体例,也体现出我国历史编撰学高度发达和讲求体例的传统。在“学案表”中,已在书中立案者,则于表中注明“别见某学案”;有些附于其他学案,则注明“附见某学案”。便于读者更方便地掌握该学派的师承关系和学术宗旨。
  这样,以案主的传、著述选辑为主体,又有序录、表、附录相配合,构成一个体例缜密、浑然天成的整体,开创了学术史上综合多种体例的方法,在今天仍有参考借鉴价值。
  
  三 纂修眼光超前,编辑方法严谨:收录范围广,著作选录多。史料考证精,可谓无一字无出处
  
  1 收录范围广,著作选录多
  由于全祖望在年轻时就立志纠正《宋史》,“少读宋史,叹其自建炎南迁,荒谬满纸。欲得临川书以为蓝本,或更为拾遗补阙于其间,荏苒风尘,此志未遂”,因此在编纂学案的同时,便打算以此补《宋史》之不足,“微特《学案》所关,他日有重修《宋史》者,亦将有所采也夫”,故而所立小传,有详于宋史本传者,有为宋史所无者。反映了全祖望卓越的修史眼光。如他为晁景迁做的小传可补宋史之缺,为龙川学侣倪朴、岳麓学案吴尤等做的传,“摭拾于声尘消歇之余,登之学录”,也大大丰富了宋史的资料。全祖望自信:“予续修南雷《宋儒学案》,旁搜不遗余力,盖有六百年来所不及知,而予表而出之者。”
  全祖望在纂修吕祖谦与范仲淹学案时,广泛搜集了众家文献,补充了关学的传承:游师雄、种师道从《宋史》中辑出,潘拯从《胡文定公语录》中辑出,李复从《楼宣献公集》中辑出,其他关学重要学者田腴、邵清、张舜民、薛昌朝的学术也在全祖望的广泛搜求辑佚下得以重见天日。《吕范诸儒学案序录》如此记载:
  《伊洛渊源录》略于关学、三吕之与苏氏,以其曾及程门而进之,余皆亡矣。予自范侍郎育而外,于《宋史》得游师雄、种师道,于《胡文定公语录》得潘拯,于《楼宣献公集》得李复,于《童蒙训》得田腴,于《闽书》得邵清,及读《晁景迂集》,又得张舜民,又于《伊洛渊源录注》中得薛昌朝,稍为关学补亡。
  
  2 治学严谨,对案主的学术思想论著,不仅采择广泛,且一一注明出处。如《师山学案》摘录郑玉语录,不仅注明了出处《师山文集》,在各语录条目下,又都细细注出子目达9条之多,足见作者治学之严谨。
  
  四 编辑过程中不蹈袭前人,敢于打破成说,勇于创新,编辑者的学术独立性得以体现
  
  蒋天枢在《全谢山先生年谱》中称赞其“不徒庚续黄氏之1日。阐幽发微,有为七百年来儒林所不及知者”,其创新性主要表现在如下两点:
  
  1 不囿于成说。如他以胡瑗、孙复二人学案为开篇,当时流行以周敦颐为宋学开山,学术界对三先生在学术史上所起作用很少提及,全祖望不满于此种情况:“宋人溯导源之功,独不及四先生,似有阙焉……宋代学术之盛,安定、泰山为之先河,程、朱二先生皆以为然。”“宋兴八十年,安定胡先生、泰山孙先生、徂徕石先生始以师道明正学,继而濂洛兴矣。”重视三先生作为开风气之先的启蒙人物,这是符合宋代学术发展情况的。
  虽然全祖望非常敬仰朱熹,学案中很多观点取自朱熹思想,但也能独立思考,不盲目尊崇。如朱熹认为二程之学源于周敦颐,他在《伊洛渊源录》里将周敦颐列为开卷之首。全祖望不赞成这种观点。程颢自己说:“吾学虽有所受,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贴出来。”他以吕希哲、汪应辰所论为据,提出相反的见解。“濂溪之门,二程子少尝游焉。其后伊洛所得,实不由于濂溪……晦翁、南轩始确然以为二程子所自出,自是后世宗之,而疑者亦踵相接焉。然虽疑之,而皆未尝考及二吕之言以为证,则终无据。予谓濂溪诚入圣人之室,而二程子未尝传其学,则必欲沟而合之,良无庸矣。”濂学对洛学的影响,很大程度上是间接的逻辑关系,而非直接的师门传承。
  
  2 不以学术尊卑而臧否人物。
  北宋初年,与胡媛,孙复同时,关中陈襄、郑穆、陈烈、周希孟四先生“安定、泰山并起之时,闽中四先生亦讲学海上,其所得虽未能底于粹深,然而略见大体矣,是固安定、泰山之流亚也。宋人溯导源之功,独不及四先生,似有阙焉。或曰:‘陈烈亦尝师安定。’未知所据”。
  当然,《宋元学案》由于书成众手,在编辑上也有诸多不足。所采资料,不少地方繁简失当,尤其是失之过繁,如梁启超所说:“《涑水学案》之全采《潜虚》,《百源学案》之多录《皇极经世》……”某些地方也有史料错误之处。但瑕不掩瑜,《宋元学案》“一本万殊”的编辑思想和严谨求实的编辑方法,代表了传统学术史研究的最高成就,对今天的编辑工作仍有很大的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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