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驶过一九七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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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车一直在开。缓慢地,开。
   这是素描时期的景象。反复,简朴。
   ——《忆一列蒸汽火车》


   云阳火车站的两个铁路男青工,一个肩搭工装,手插裤兜,另一个迎风敞开工装,两个人从西往东,走在铁路上。我与西林从驻扎于铁路路基下的木材加工组出来,顺着路基高高的斜坡爬上铁路,站在另一端,刚站稳,看到了他们这样走来。他俩都斜戴着铁路制式帽,与我和西林的蓝绿色制服比(那时的制服既软又皱),他俩因装束显得自由而朝气,走在枕木上仿佛踩着琴键行走,步伐自由而富有弹性。铁路在他俩身后无限延伸,更远处是高高的山峦以及穿山而过长长的九里山铁路隧道。空荡荡的铁路上,空旷、舒展,钢轨、枕木、碎石子、路基,以及信号灯、里程标志柱,这些都在衬托着这两个走在铁路上的年轻人。这是第一次的相遇,因是陌生,我们没有互相打招呼。但我们都互相记住了对方的样子。这是我在云阳镇第一次遇到令我注意的青年人。这里是焦枝线铁路(焦作至枝城)的一段。
   这是1977年初夏,我随队从邓县到了位于南召县云阳火车站附近的木材加工组。
   再次遇见那两个青工的时候,是另一次,依然是我与西林请假去往云阳镇街市,爬上高高的路基,却被几节货车车厢挡住了。这几节车厢装的是煤炭,从焦作运来,在这里卸下再用卡车运到别处去。我们顺着车厢方向走,准备在几节车厢的尽头绕过去时,回头看到了几个手里舞着铁锨的卸煤工,他们中间有俩人向我们打招呼,嗨,又要去云阳街上啊你俩?循着打招呼的声音,我们好不容易才认出是他俩。两人一脸的漆黑煤灰,映衬着眼球与牙齿的白。他们正卸着车厢里最后的那部分煤炭。他俩看到我们疑惑的目光,对我们说,他俩不是车站装卸工,只是今天装卸任务重,装卸人手不够,是临时帮着卸煤的。
   当我俩回来经过铁路时,我关注的是停在岔道上的这几节货运空车厢。走了几十步后,我看着脱离了火车头失去了牵引动力的几节车厢,它们那么沉默,已经不是火车,但它们一定还是火车的一个部分。
   我站住,看到比单纯的货运车厢更具火车意象的扭结的钢铁挂钩。我好几次在这个小站看到蒸汽机车倒进岔道,慢慢地倒向停放在铁道上的几节车厢,咣当一声,两个挂钩就此挂上,互相扭结在了一起。我突然对车厢挂钩的结构产生了兴趣,我让西林先回去,独自走向车厢,走到两节车厢的连接处,两节车厢各伸出挂钩连接在一起,挂钩的发明一定来自于人与人握手的启示,两只巨手握在一起,这是人类给冰冷的钢铁注入情感意象(依靠、互助、团结)。我在铁路上待了很长时间,在这股铁路岔道的另一头,出现了一辆蒸汽机车,慢慢地往这边倒退而来。很显然,这辆机车往这边来的目的是为了拉这几节车厢。机车顶上冒着煤烟,机车两边喷着白色蒸汽,炉膛燃烧的煤炭转化出来的巨大力量,推动着机车不可阻挡地沿着铁路开过来。工业及结构的力量在机车上体现出来,震撼人心(高亢的汽笛、黝黑车身、红色组合车轮、钢铁铁臂连杆)。机车倒至车厢跟前,再次放慢速度,从机车上跳下一个人。这时传来咣当一声,机车与车厢的挂钩连接上了。散落在岔道上的车厢由此回到了火车序列之中。跳下来的人是先前两个青工中的一个,他走向挂钩连接处,把两截列车制动软管对接在一起,又跳上最后一节车厢尾,随机车去向另一方向。铁轨岔道重又空出,上方空无一物,齐整的枕木与铁轨重新呈现出它的秩序与规范。
   紧挨铁路路基的营房,是和铁路对应的另一种秩序与规范,纪律与条例(铁轨与枕木),管束与严谨(扳道工与信号灯,所呈现出的集体形式之美以消除个体为前提(枕木下的石子,庞大的数的集合)。当黑夜降临,周边噪声渐息,越是夜深人静火车的声音越是被放大。不停小站的特快客运列车稍快,货运列车相对慢速,列车过站的声音听得多了,从轮子与铁轨接头处的撞击声的间隔时间(十秒或二十秒的单位时间内发出撞击声的总次数),能判断出列车行进的速度。而货运列车车厢比客运列车多许多,速度又慢,过站时间也更长,对深夜的睡眠冲击力更大。一列列车过去后,我往往睡意全消,并且全心全意地等下一列列车的过站(一个扔靴子的故事),我总是等待另一只靴子,往往是一个多小时,甚至两个小时,不再有任何动静,但是我总是在等下一列列车的通过。这之间,同房间的几个工友,都睡得很好,他们适应能力强大。我在等下一列列车的过程中,倾听着同房间里几个入睡者的各种声音——磨牙、呼噜、梦呓、翻身、脚蹬床板。也有睡不着的,他不是因列车过站声音干扰睡不着,而是被自身年轻的身体欲望折磨睡不着,有时在黑暗中发出咒骂声,有时伴着激烈的喘气。另有一个,有段时间在被子底下,悄悄地打著手电筒,阅读手抄本小说,虚拟的色情,歪斜的钢笔字,被子里气息灼热的空间。列车的巨大声音给他带来了青春动力也掩盖了他的阅读行为。有时,后半夜哨兵回屋,带进来一身冰凉的气息,带进来黑暗中的武器枪支(空枪,三颗子弹移交给了接岗的另一个哨兵)。而漆黑的暗夜,56式半自动步枪,是一种钢铁先锋意象,它有着安宁而精确的结构,当它被黑暗包裹,具有蛰伏的意象之美,是暗中开出的花,冰冷、警惕,一只眼盖着睡神而另一只眼圆睁着。我常常会因感受着黑暗中的步枪而醒着。只有当火车经过,汽笛声响起,火车巨大疾驰的意象与巨大的声音,让我得以忘记黑暗中步枪的存在。

    二


   依然是两个青工在铁路上走着。这一天,待这两个青工走过去后,我们看到了铁路上还有三个小镇青年在游荡,他们各自背着一个挎包,并不离开铁路,只是在铁路上来回,散漫地走动。我突然想起看过的一部电影——《铁道游击队》。电影里有游击队员扒火车的情节。我对西林说,你去吧,我不去镇里了。西林离开后,我在铁道边上坐下来,等着火车开过。一列客车停下,在云阳站下车的旅客并不多,上与下,就三五个人。无人的月台是一幅静物画,长长的月台上有了这几个人,反而显得孤单、落寞。当列车启动,汽笛高亢,机车吐出一团团雾状蒸汽。火车与小镇,带来与带走都极少,云阳镇上的人,天天看火车从铁路上经过,几乎都面无表情。    这列客车缓慢启动,缓慢加速,驶过我面前,我看清了车厢外的字:“郑州——襄樊”。由于速度缓慢,我看着一节节车厢驰过去,有时能看得见车窗边旅客的脸,那些各不相同的脸——漠然的脸,睡意昏沉的脸,期盼的脸,无所谓的脸,俊朗的脸,棕黑的脸,蜡黄的脸,干净的脸。一长列的车窗,仿佛陈列着旅客人脸的移动表情百货柜台,等待着一个个车站购买卸下各类表情,又重新装进新的各类表情。列车车轮与钢轨的巨大撞击声,离我太近,太有规律,咔的声音即将消失时后面紧跟着一个嗒的声音,如此反复循环,犹如一个小锤以不变的节奏反复敲击着人的头脑。这是声音的强迫症。
   这列客车开走了。铁路上原先的那三个人还没离开,仍然在铁路上游荡著。又过去约一个多小时,开来了一列货车。吐着浓烟的火车头拉响了汽笛,减速通过小站,这三人紧跟着货车开动的方向跑动起来,当他们的跑步速度与货车差不多时,我看到了这三个人分别抓到了货车车厢外突出的铁梯子,随即把身子一收,轻捷地爬上了行进中的火车。他们在铁梯子上站稳之后,继续往上爬,直至把身体翻进了上部敞口的货车车厢,隐没在巨量的货物之中。
   当两个青工返回,我叫住了他俩,告诉他俩刚才那三人扒乘货车的事。一个青工不屑地对我说,你太大惊小怪了,这么平常的事,有什么值得说的?我听明白了他这话的意思。我惊讶的是,三个扒乘火车的人身手如此轻捷。三个人的方式,是另一种乘车旅行方式,没钱或为省钱,用助跑、胆量与敏捷的身手,获得了一张无形车票(无票面、无票价、无限里程,无须取与递,也无人查票),想去哪就去哪。当三人进入货物之间,或找到一个货物间的空隙,或在货物上躺下来,面朝天空,无聊地看着蓝天、飞鸟、白云,会有睡意袭来,很快进入睡眠状态。如果是独自一人,他可能是去往外地的亲戚朋友家,如果三个人则可能是一个旅行计划,去往很远的地方。这是一种自由旅行方式,非法、冒险、简单、直接。青春充满各种可能,扒货物列车旅行,是冒险之旅的一种方式。它让青春获得节约、简单、诗意的快乐,同时又因充满刺激、冒险,而获得成就感。货车开往郑州方向,他们也许到达郑州后,还将继续扒火车,去往更远的地方(未知、新奇、巨大的前方)。

    三


   西林获得的消息都要比我早一拍。有一天西林对我说,我们今后若是看病的话不要在大队部卫生队看,而是要到支队医院看。大队医院在云阳,二十分钟就能走到,而支队医院远在南阳,得乘火车才能去看病。我不明白西林为非得要去支队医院看一般的病,但是我相信他一定是有原因的。为了能去南阳看病,西林提前两天就请好了假,去云阳镇上的大队卫生队开了去南阳的看病证明,我也依样画葫芦开来了同样的看病证明。去南阳是一个具有仪式感的事件,我们穿上新制服,整理好仪表,挎上军用挎包,到云阳火车站买了火车票。这是我第一次坐旅客列车,西林在这之前已经坐过一次,因此我的心情比他更激动。长方形的火车票从窗口里递出来,我的食指手指肚掠过票面,感知着钢印打出的凹陷进去的日期数字,这凹陷加强了票面的简单、硬朗。车票握在手里,小长方形的四个硬角抵着掌心,心里说,它就是火车票!
   提前二十分钟检票进站。到达月台后,仍是冷清的,长长的月台就三五个人,此时的火车票多了一道剪过的小缺口,M形状。用缺口规定获得本次列车乘坐资格。
   远远的汽笛声响起,巨大的浓烟滚滚的火车头,不可阻挡、摧枯拉朽的力量,冰冷闪亮的铁轨,这些都因手持一张硬质车票而显得与以往不同。列车到达,因停站而缓慢驶过的黝黑火车头,散发出的热度感染了我。它炉膛炽热,煤炭剧烈燃烧,布满机车的管道,喷吐着高温蒸汽。铁臂连杆,紧连并推动着巨大的钢轮。我与西林,就将登上这列火车。
   这一次火车之旅,只有短短的六十多公里,时间也不长,一个多小时,我俩买到的是站票。我与西林就站在了两节车厢之间的接头处靠近车厢出口的地方。这次的乘火车与新人入伍乘闷罐车的经历大相径庭。闷罐车是集体运输的产物,仿佛一屋子光膀子的人合穿一件棉袄,不知下一刻去往什么地方,下一站停靠的是什么车站。而这次是完全的个体行为,两个人悠闲地站着,望着车窗外连续向后移动的景物,不再感到沉闷单调。与我俩站一块的还有另一些陌生旅客。那时,我就喜欢陌生的脸庞,可以盯着他们看,探究陌生的、不为我所知的部分,虽然也不可能被我探究得到,但这种眼前的未知以及被陌生人所带走的未知都使我兴奋。西林对陌生女性的兴趣远远超过对陌生男性的兴趣,他会肆无忌惮地盯着各种陌生女性看,如此直接、明确。但是因为他个子不高,且年纪小,他的这种大胆粗暴的行为并没有引起对方的注意。西林是个个性张扬的人,平时在营房里因为制服约束着他,一出营房,他就开始粗暴、张扬、欲望外溢。西林对我说,乘坐旅客列车的好处是每次车厢里都会有许多漂亮的女人。我说,这些女人与你我毫无关系。他说,即使没关系,但是面对这些女人,总是高兴、愉快的。他说,火车就是好,如果这节车厢里没有漂亮女人,那么在另一节车厢或再另一节车厢里定会有漂亮女人。那年我与西林都十九岁。在我的青春才苏醒的时候,他已经开始研究女性。在我们同来的一拨人中,西林就如一个充满能量的微型火车头,脸上布满了青春痘,性欲旺盛,能量充足,远远地跑在了我们的前面。但是,这次我不想像他那样随处走动,我一直觉得那样有一种不安感,在车厢里走来走去,感觉没有着落。我身边的人,基本都是昏昏欲睡,他们都是长途旅客,站的时间长了就席地而坐或席地而眠。火车车轮与铁轨有规律的撞击声,正好为人催眠。看着他们的睡姿,听着他们的呼噜,我也不知不觉地受到了感染,刚进入假寐状态,火车的报站声响起,南阳站到了。
   到了支队医院,挂号、看病、取药,过程简短,很快就完成了。出来时,西林说,今天我就是冲着给我们看病的那个女医生来的。我很吃惊,就是为了给这个女医生看病,还乘火车跑这么远?西林说,是的。我注意到来支队医院看病的人基本生龙活虎、步伐矫健,没一个病怏怏的样子(都为了看女医生而不是看病吗?身体的谎言、轻率的青春)。在回程的火车上,我不再与西林讨论这次南阳之旅。他对我说过,吃不到猪肉,看看猪跑也是好的。来南阳医院,就是他这种看猪理论的具体实践。我也因此有了第一次乘坐旅客列车的经历。    南阳回来后,我写信向千里之外的朋友描述这列来自郑州开往南阳的旅客列车,同时描述南阳、描述西林:”一火车的旅客,大多疲惫的样子,他们都是长途旅客,要坐一天或一天一夜的火车,也有四个人(俩人与俩人对坐)打扑克的,车厢里有列车员送开水、卖小吃。还有像学校寝室里的格子铺一样的卧铺,乘车的人躺着乘车,很舒服的样子……”
   写完后,贴了八分钱的邮票把这封信寄走。

    四


   回到营房。恢复到了整齐划一、沉闷单调的集体生活。白天黑夜,火车日复一日地从营房的上方往返经过。这段时间里的西林,正进行着一场秘密的地下恋爱,他的精神面貌因此而突然明亮。在操场一角,他过来告诉我说,自己爱上一个当地的女孩。中队是不允许本中队非干部身份的人与当地女性交往的,更不要说谈恋爱了。因此西林只能是以地下的方式进行这场恋爱。那些天,西林借了一辆自行车,他迷恋女孩的同时也迷恋自行车的力学方式(齿轮、链条、辐条、铃铛、内外胎、气筒),出了营区就神采飞扬地骑到女孩那里去。就这样,西林经常找借口出去与女孩秘密幽会,让女孩坐自行车的车架上到处转悠。西林这种翻越铁路的地下秘密爱情,在这个集体中有如一棵竹笋的地下状态,终有一日会因拱破地面而暴露。而西林永远是一个享受眼前一切的精神犯。我所知的这个集体中只有西林敢冲破约束,不断地有所获。他最大的所获就是眼前与女孩的热恋,仿佛一个内部燃烧着熊熊火焰的火车头,能量十足,勇往直前,甚至不管不顾。这样地转悠了一段时间后,西林带着女友出行了一次。他不知是用什么借口与方式,请得三天的事假,带上女孩上了一列货车,去往一个地方(特殊的、冲破平庸的爱与旅行方式。他俩上货车专列是等列车停靠车站货场时上去的。有了他俩的货列成为了一列爱情列车。铁路、列车、货物、无票的旅程,蓬勃的青春与爱情,蓝天白云。也许,除了机车组人员,长长的列车上,只有他俩是唯二的乘客。隐秘的爱情,隐秘的行程,隐秘的乘客。于西林而言,这是他的青春与爱的表达,同时也是身体与性欲的青春进行时态。如果他俩登上一辆运煤专列,西林会把报纸加毯子摊开覆在煤层上,坐在上面随车旅行。他的女友喜欢这种方式吗喜欢煤炭吗?热恋中的女子,定会喜欢男友为她所做的一切。西林所做的,扒货列,出行,为她,也为自己。所以她会无条件地喜欢这样方式的出行,大胆、冒险,陌生的乘坐方式、旅行方式,未知前方。煤炭是一个象征(闪亮、黝黑,潜藏着巨大的能量,燃烧、奉献)。运煤专列是一个象征(长长的列车,寂寞的列车,两个人的列车)。旅行本身是一个象征(简单的、动感的、美好的、爱的、进行中的。
   西林没有说出更多的细节。我仍然设想他俩到达远方某一个地方的情形。他俩会不会到直达这条铁路的终点站湖北枝城呢在到达目的地之前,作为非法乘坐者,一切都是盲目的,不知货列会开向哪条铁路,不知会停几个站,不知停车时,工勤人员或铁路公安会不会查看运输的货物,会不会因此而查到他俩。未知越大,风险越大,但是西林的激情是不管这些的。西林一直比我敢冒风险,总是不断给自己制造风险。从平时的交往中,他就经常流露出一种冒险气质。他满脸的青春痘,也传递出过度压抑的青春,以及青春对环境的对抗。
   西林传递给我一本手抄本小说,用白纸糊了封面,没有书名,没有作者名。小说描述了一对现代青年男女的情欲。读手抄本是一件极其隐秘的事,阅读时得异常警惕,生怕有人接近识破。只在当火车经过时,火车驶过的响声覆盖了营房其他一切声音的时候,才会放松阅读。火车,声音,手抄文字,青春,情欲。当隐秘阅读行为暂时被火车的声音笼罩,有种短暂的安全感,因阅读带来的感动便油然而生。当火车远去,一切重新安静下来,阅读的警惕性又重新警醒了我。即使阅读了叙述身体的文字,也仍然激动不起来,阅读者的身体仍然是平静的。当再有一列火车经过时,身体的激情重又燃起,再次欲念勃发。一列火车与下一列火车之间的间隔很长很长。深夜里,间隔之间尤其安静,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翻动手抄本的声音使自己惊心。我至少把这个手抄本读了两遍,有些段落回过头来又读了一遍。手抄本之后,被压抑的身体更加地压抑。我也就更注意西林的一切,他似乎代替了我,转移我压抑的欲念。

    五


   营房北边一百米处是云阳钢铁厂。
   有一条从云阳火车站货场直通钢铁厂的
   铁轨,要比正常的铁轨窄一些。燃煤、焦炭、铁矿石,源源不断地从云阳站卸下再装车运往云阳钢铁厂。我与西林也去过云阳钢铁厂厂区,白天工人们都在车间干活,站在冶炼车间外面,能看到里面喷溅的灿烂钢花,以及火红的钢水。工人手持长长的钢钎伸向炼钢炉里,搅动着炽热的钢水。我想起一本早先看过的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钢水映红朝向它的工人,炼钢工人同时也被钢水所熔炼,他们天天面对高温炽热的钢水,穿着厚厚的石棉防护服,墨镜里的钢水在视觉中仿佛被冷却。与此异曲同工的是火车头内的烧炉工,不停歇地把一铲又一铲的燃煤填进熊熊燃烧的炉膛里,一样的炽热、劳累。这样的场景里,我想起的是欧仁。鲍狄埃写的《国际歌》歌词: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我们要夺回劳动果实,
   让思想冲破牢笼!
   快把那炉火烧得通红,
   趁热打铁才会成功!
   那个时候,同为底层的我,虽然自觉日日所做的撬原木也是重活,但所流的汗水远没有炼钢工人与火车头炉前工多,劳累程度也远没有他们大。我们干活时有间歇的时间。但因为同是无尽劳作流汗的人,便会用这低沉雄壮的悲情歌唱感染自己,给自己力量。也有过唱得泪流满面的时候,那是想起自己所处的困苦环境以及遥远的未来之光。在炼钢车间外,我想到的仍然是快把那爐火烧得通红,趁热打铁才能成功。此时此景,具象的劳作,燃烧,热度,汗水。劳作者紧咬牙床,鼓胀肌肉,他们在车间,在火车头,居于在工具、物质、能量之间,一切都是为了解决一个单元家庭最基本的温饱,而咬牙坚持日复一日的艰辛劳作。    在钢铁厂车间外的空地上,高高堆着生冷的等待运输到别处去的钢锭。这是云阳钢铁厂的产品。意象铿锵、坚硬、沉重、冷漠,这是工人们艰苦劳作的成果,也是整座工厂赖以生存的所在。
   钢铁厂另一些车间的青工,在非上班时间里常常衣着整洁地从木材加工组营房外经过,容貌姣好的女青工们成为了被注视对象。只有西林对大家的这种过分注视表示了轻蔑。我知道西林是真正见过女人的人,带着女子扒乘过货列外出去过远方的人,因此我理解他这种蔑视。班组里有人曾经试图搭讪漂亮的女青工,得到的却是一个轻蔑的白眼。此后,再没人去做可笑的搭讪这种傻事了。青春躁动、体能过剩、整齐划一的集体中暗暗涌动着出人头地的梦想。更多的人把精力重新放回到木材加工组内部竞争上来,即争取进步获得晋升的机会。这样一来,木材加工组出了一件蹊跷的事。有一天夜里,一列货列开过的时候,在火车声音的掩护中,与我同一班组的站岗值勤工友被人打了,打得鼻青脸肿,倒在水沟旁,几近昏迷。不久后,是换岗值勤的人发现了他并紧急报告组织。当时,组织首先检查枪支,枪支子弹并没丢失,于是就放了心。后来,就这事谈话,当事人说是正逢列火车开过时,他被几个人悄悄接近突然摁倒在地上狠揍,这时候自己用身体死死压着枪支保护武器不过夺走。于中队,乃至大队,这都是一件大事,非同小可。也有人怀疑是不是因为他撩拨了钢铁厂的女青工,才导致钢铁厂青工的报复。于是调查组下来调查,真相表明这是一次自导自演的闹剧,他的目的是为了想得到了一个立功表彰的名额,以便在竞争中立足。但这事是家丑不能张扬,组织就悄悄地让这人卷铺盖离队回家了事。青春的身体与自戕,是个体最节约的暗黑事件方式,也是最能够自主设计的方案之一。当事人试图以这种方式设计出一个事件当成晋升资本,一点也不奇怪。即使没被调查组识破而晋升了,他也算是付出过身体之痛,付出过自身的代价。

    六


   被描述的火车
   ——机械的,蒸气的,黑色的,历史的。这样这段旅程更加缓慢。
   ——《忆一列蒸汽火车》
   1979年深冬,烤完了木材加工组的最后一炉子炭火,我与西林各带着一个木箱子离开了营地。这次离开,不再回头。所乘坐的那列火车驶向全新的一年,这是我与西林的未来之车。我与西林退役回原籍的路线依次是:从云阳站乘火车到郑州站,再经郑州站中转到上海北站,然后从上海乘大巴到宁波,再从宁波转乘大巴到老家。为此,我从云阳站深邃的小窗口买到了一张到上海的火车联票。
   我俩离开的那天,天色阴沉、寒冷,用棉裤、棉大衣、棉帽把自己裹严实。办理了行李托运手续,转身与送行的人们告别。在我俩即将登车的时刻,云阳站的两个熟悉的铁路青工也一起过来送行。他俩知道我们有一拨要退役离开云阳,就赶来看看离开的人群里有没有他俩熟悉的人,结果看到了我与西林。告别之时,也没多说什么,只说了句,就这么回去了,再也见不到了,但我俩会想念你俩的。他俩仍然穿着铁路制服工装,藏青色制服上的铜扣明亮,很快地,我与西林转身登上了旅客列车。至此,我与西林仍然不知这两个铁路青工的姓名。但是,我们已经很熟悉,还一起喝过一次酒,那是一次我与西林一起穿越铁路去云阳镇上,他俩正坐在路基旁喝酒,招呼我俩也一起喝,我俩就地坐下,四人赤诚相见,大口喝酒。喝完离开之后,我说,也没问一下他俩的姓名。西林说,以后遇见的机会多得是,下次问就是。但是遇见的次并不多,又有几次,一直没有问姓名,后来就干脆不再问了。他俩也许也是这样想的,无须问,只熟悉。云阳当地与我和西林有交往并唯一留下姓名的朋友是李元明,他是电影院员工,一个年龄比我俩大的忠实的电影放映员。他让我们能够不用排队就可买到电影票。这样我们就喜欢常去看电影,享受电影院里冰凉的水泥凳,黑暗憋闷的空气与银幕上生硬做作的人物、情节。我们退役时,我对西林说去和李元明告别一下吧。西林说不要告别了,回去后写封信就是。因此在火车站的告别人群中没有李元明。告别这出大戏,我们并没有刻意演出。但是中队里其他退役人员,在告别时有抱头痛哭的,有茶饭不思的,这无疑是一场告别秀。西林说,只有恋人告别才会抱头痛哭,大老爷们有什么好痛哭的。
   到郑州站,改乘乌鲁木齐至上海的52次特快列车。郑州是大站,陇海、京广线在这里交汇,大量的货物、人群在这里中转,又是到了一年的年末,底下乘车的人要上去,车里的人要下来,大家又都不遵守秩序,都想第一个上或第一个下,这样一来,登上列车的过程就是一场冲锋与战斗。西林永远比我有才。我俩挤在人群中,西林努力接近列车员,高喊我俩的行李掉车里忘拿了!列车员一听,连忙把我俩往车门里推,说快进去拿行李!我俩就轻而易举地进了车厢。
   列车空前的挤,车上所有的空隙都插满了人,包括每个座位背上也横躺着人。虽然每站都有人下车,但是上车的人永远比下车的人多,越来越多的人都是到终点上海。与我们站在同一个极小平面上的一位女士兴奋地高喊,什么叫做人无立锥之地,这就叫人无立锥之地!西林对我说我们不能这么站着到上海,时间还长着呢,一天一夜!他从挎包里抽出来两份《河南日报》送了一份给我,说找一底下没人的座位躺下睡觉。两个人奋力挤到车厢深处,找了上面挤满了人但底下还空着的两个相邻座位,西林与我各钻到座位下的车厢地板上,铺开报纸,席地而卧。当人处于这样的一个状态里,个体显得毫无意义,所有个体都被纳入了一个群体之中,这个群体价值极其简单、粗暴,就是一个共同的目标,到达本次列车终点站上海北站,车上的一切行为都为这个目的服务。
   当我蜷缩在座位下面积窄小的地板上时,重又开始感受列车车轮与铁轨接头的周而复始永无休止的撞击声。咔嗒咔嗒咔嗒……这是唯一次我与火车的深度关系,几乎是我就是车,车就是我,人与车一体而无法分离,并且为占据面积极小的一小块平面而兴奋。我每隔一段时间,调整蜷缩的姿势,以此对抗这趟列车与这次的长途旅程。期间,我做了一个奇异的列车之梦,梦见风驰电掣的列车车身开了创口滴出了血。当那么多的陌生人居于一个空前拥挤的车厢里,相互间紧紧贴着胸背却又拒人于千里之外,外表亲密无间,内心奋力抗拒,只有这样,才能熬过这一天一夜一千多公里的史上最糟糕旅程。我唯有更加专注地倾听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以此消解旅程中的烦燥与沉闷,竭力让这同样单调枯躁的声音,在内心与心脏的跳动及血液的流动相对应而产生节奏与旋律。
   如厕又是一场残酷隐忍的较量,内急强烈地提醒身体的存在。面对厕所门口保持随时冲击的姿势,只要里面的人一打开厕所门,立即冲过去占领厕所。如果迟疑半秒或零点一秒,就会被另一个身手敏捷的人抢占,再被下一个人抢占。此时此刻,人的所有能力必须发挥释放到极致,才会获得一次如厕的机会。小解则五花八门,无奇不有,两节车厢接头处的空隙,盐水瓶、脸盆,甚至行进中的车窗,都是小解的所在,而人们对此都格外宽容。最能体现共同价值的是为被内急憋得实在无法忍受而放声尖叫的女性让出厕所,这是空前拥挤的52次特快上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使我永记的人类美德。
   这一天是1979年12月31日。而到达上海北站是1980年1月1日凌晨。穿越年度的52次特快,从上一年末到这一年新年,这是一趟时间列车,是我人生中一次极其重要的旅程,它终结了我的义务服役任务,开启了巨大的未来未知之旅。
   我带着列车里浑浑噩噩的状态迈出车门,凌展的上海北站,月台上凛冽的冷空气,使我猛然苏醒过来,上海北站上空的建筑剪影却又使我恍惚与迷惘。这两天的時空迅速转换,几乎使我无所适从。出站站在站前空地上,看着人流被巨大的广场迅速稀释,星散而去。凝视广场灯光,因凌晨的虚幻而极不真实,进而对这次旅程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我真的乘过52次特快吗现在真的是新的一年了吗?
   马叙,作家,现居浙江乐清。主要著作有《倾斜》《错误简史》等。
其他文献
蓝天救援队是中国第一家正式注册的民间救援社团,也是我国最大的民间救援队。  蓝天救援队是一个完全由民间志愿者发起成立的非赢利性社会组织,或员由热心公益事业的户外运动爱好者,如登山爱好者、潜水爱好者、飞行爱好者、无线电爱好者、越野爱好者等,专业搜救及医护人员,退伍转业军人,特警,特种兵,侦察兵等志愿者组成,致力于为群众性户外运动提供公益紧急救援,同时积极参与自然灾害救援、城市安全救援等社会公益救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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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代中國人的心目中,能在天空中自由翱翔的,除了现实中长着翅膀的飞鸟,传说中见首不见尾的神龙,还有神话中各类腾云驾雾的神仙和妖怪。普通人如果想要飞上蓝天,就必须借助工具。所以在两千多年前的春秋时期,中國人发明了一种可以操纵的飞行器,就是我们今天还在玩的风筝。  据说最早的风筝是鲁班削竹木做成的鹊鸟,能够连续飞翔三天不落在地上。这种早期的风筝叫木鸢,被《中國大百科全书航空航天卷》认定为“人类研究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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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和小熊一道去陡崖那边。在下陡坡时,雪太深,见坡中段有棵小碗口粗的树,我伸手扶住它往下迈步,谁知,咔嚓一声,响声很脆。我随即凭空摔了下去,接着是一连串的跟头,直到感到满脸满脖子都是雪和雪水。我想赶紧站起来,挣扎了几次也未成功。随后赶来的小熊将我从雪窝中拉起。他焦急、惊慌,一边帮我扑打雪,一边要我伸伸胳膊抬抬腿。我连说:“没事,没事。”我心里却挺纳闷的:那么粗的树怎么就突然断了呢,回头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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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很多东西,都是不常见的。这里是世界上最安静的地方。冰面裂开的声音,就像有人跟在你身后,但那其实只是冰的声音。因为我们是在结冰的海面上,而不是在地面上,所以,你还能听见海豹发出的声音。海豹的鸣叫声,是世界上最奇妙的声音,它们会发出这种不像生物发出的声音。听上去不像哺乳动物,也不像其他动物,不是这个世界上的声音,我只能这么说了。  ——德国电影大师沃纳·赫尔佐格《世界尽头的奇遇》  到达世界的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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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是一个舌尖上的国家,按照某些人所说,天空中飞的除了飞机,水里游的除了轮船,地上跑的除了汽车,都是可以摆上餐桌的。长期这样下来,我们现在身边已经很难看到野生动物的影子了。但是有一个地方除外,它就是青藏高原——世界上海拔最高、中国最大的高原。因为特殊的地理环境因素,加上善良的当地民众的保护,有不少地球上十分特有的物种还在那里坚强地生存着。  青藏高原上有世界上最高的山峰——珠穆朗玛峰,有世界上最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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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自著名探险家金飞豹,是世界上在最短时间内完成“7+2全球九大极点顶级探险”壮举的人。他还前往世界各地。打算用30个月完成“跑遍七大洲的马拉松”。据了解,到目前为止,世界上还从来没有人能够同时完成这两项活动。  探险家的脚步是不愿意停息的:何况他还是一只会飞的豹子呢!金飞豹的下一个目标,就是神秘的太空!  2010年11月,金飞豹应美国太空探险机构的邀请,参观世界著名的美国航天基地和肯尼迪航天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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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睿文:我们来谈谈您第一部剧情长片《小武》。您怎么会想到拍一个小偷的故事?您在汾阳认识了像小武那样的人物吗?   贾樟柯:拍《小武》前我本來要拍一个短片,写一男一女第一次在一起过夜的故事。我想拍个单一场景(一个卧室)、单一时空(一个晚上)、两个人物,这样的一个小品。开始筹备这部短片时,我的摄影师余力为从香港到了北京。正好快过春节,那时我已一年没有回家了,春节是一定要回去的,我就回了汾阳。回去后我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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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看从1949年到现在的中国电影史,可以简单地把这段影史分成三个时期:新中国成立到改革开放前的写实主义时期(1949-1978)、中国电影新浪潮时期(1984-2000)、商业电影时期(2002至今)。从1940年代末到1970年代末,所有的电影作品都是由国营的制片厂制作的,而且大部分都带着浓厚的政治色彩。在社会主义、写实主义号召下摄制的电影,呈现的是一个理想世界——充满爱国理念和烈士的牺牲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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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了父亲的电话,云彩靠在沙发上,默默出神。父亲确实老了,耳朵也明显地背了。跟她说话的时候,常常嗯嗯啊啊的,不断呵呵笑着,有点讨好的意思,是怕冷场,也许是怕招孩子们厌烦,表示他一直在听,他的耳朵还是像从前那么好。茶杯里新泡的碧螺春冒着袅袅的热气,是明前茶,淡淡的嫩绿的芽儿,在透明玻璃杯里缓缓浮动着。   老林走过来,见她发呆,就问怎么样老家没事吧?爸身体还好老林穿一套豆沙色家居服,戴着灰格子围裙,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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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料贸易,从古至今都是世界文化交流的重要内容。2000多年前,有一条跨越欧、亚、非几大洲的乳香之路,是一条非常著名的古老贸易通道。而源头在中国的麝香之路,作为丝绸之路的姊妹路,从中国的大西南,艰难穿越世界屋脊,一路蜿蜒迈向南亚和西亚,通往西方,构成古代东西方交往的另一条交通要道。  据史料记载,强盛的罗马帝国在公元一世纪便通过昌都——拉萨——阿里——西亚一线交换西藏的特产麝香。到了公元七世纪,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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