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厨师回家后，接替她的是蒙古族姑娘萨仁其其格。她是扎兰屯医学院毕业的大学生，找不到工作，上这儿当临时工。萨仁其其格娇小本色，眼神如小孩子看大人，纯净安然。她名字的意思是“月亮上的花”。
　　我问她：“你到过月亮吗？”
　　她认真回答：“没去过。”
　　“一次也没去过？”
　　“一次也没有。”
　　她的表情特认真。我说：“你是月亮上的花啊。”她想了半天（其实不用想这么长时间），说：“是。”
　　女厨师做包子，萨仁其其格做馅饼。馅饼特别好吃，有劲。我吃了三顿馅饼，对她说：“你做的馅饼真好。”她笑着点头，好像示意学生——“你答对了。”
　　“怎么做的馅饼？”我问她。
　　“肉干。”
　　“肉干能做馅饼？”我觉得有点离谱。她领我到厨房，一根绳子上挂着一串肉干。我摸了一下，比铁还硬。
　　“你怎么剁馅？”
　　“用石头砸。”
　　简直没听说过，用石头砸。不过，菜刀也剁不了这样的肉干。水缸下面，一块腌酸菜的大青石上放着一块鹅卵石，沾着肉干的末儿。
　　“这几顿的馅饼都是你拿石头砸的？”
　　她点点头：“年头越长的肉干做馅饼越香，这都是晾了三年的。”
　　我握了握那块角瓜大的鹅卵石，手腕都酸了。我觉得我的胃充满了内疚：吃一个小姑娘用石头砸出来的馅饼，还说有劲。
　　一斤鲜肉煮熟剩四两，晒成干连一两也不到，太浪费了。我说：“我以后不吃馅饼了。”
　　她说：“没关系，肉干是我从家里拿来的。”
　　一个人从家里拿肉干给苏木的客人吃，也就蒙古人能干出这样的事。我问为什么，她眼里闪出敬佩的光彩：“你是诗人。”
　　在蒙古语里，“诗人”这个词比“作家”尊贵，不光说文体，还意味着纯良。腾格尔对别人介绍我，也说“这是我们蒙古人的诗人”，我说不是他不听。
　　我说：“我不是诗人，我只写一点散文。”
　　“你是诗人，”萨仁其其格说，“我中学的蒙文课本里有你的诗。”蒙古人把喜欢的作品也叫诗篇。
　　我默然。就算是诗人，也不能挥霍牛肉干，这样我不成了王三吗？虽然她将肉干砸成末儿，放在芹菜汁里醒，加上洋葱拌馅，确实好吃。
　　“老师，我哥哥想见你。”她仰着脸说。
　　“来吧。”她掏出手机，兴奋地说了一通。三个小时后，她哥到了。哥哥脸上的皱纹像被风沙吹成的丘壑，岁数几乎比妹妹大一倍，衣装破旧。
　　“肉干是哥哥给的，让我给你做馅饼。”妹妹说。
　　哥哥笑笑低头，意思是微不足道。
　　吃饭了，还是馅饼，他俩吃大米饭。我问：“怎么不吃馅饼？”他们说不爱吃。我心里明白，这是蒙古人的礼数，不跟尊贵的客人同饮食。我更加内疚。
　　吃完饭，哥哥说要回去了。他骑马走四五十里地专门来看我。分手时，他站着认真地看我，像看一幅画，然后笑了，挺满意。
　　萨仁其其格送哥哥到门外，回来说：“我哥说你的诗比一车肉干都值钱。”
　　我想了很长时间。是，蒙古牧民有一种独特的观念，他们觉得，文学艺术家为大家创造了公共财富，每个人都应该报答他们。这让我有点抬不起头来，回去得学习写诗了。
　　（摘自《半岛晨报》图/连国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