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范小青约采访是在第二届施耐庵文学奖的新闻发布会上，此奖由江苏省兴化市人民政府设立，范小青是施耐庵文学奖提名委员会主席，特地从江苏赶到发布会举行地——北京中国现代文学馆。精致的卷发、淡蓝的衣衫，范小青有一种宁静高雅的气质，私下交流时她柔和而温润，而一旦坐在主席席位上发言时，她又是稳重、干练的。
　　作为江苏省作协主席、党组书记的范小青，经常出现在江苏省内以及全国的各项文学活动中，作为全国政协第十一届、十二届全国委员会委员，曾经提交了“鼓励设立文学基金有关建议”等提案。虽然在官场多年，让人感叹的是，范小青依然保持着坦荡与天真，就如同她年过五旬却依旧保持着少女般纤细的身材，如夏花般美丽的笑靥。范小青还把个性中的豪情爽利以及细腻温柔带入工作中，正如上海作家潘向黎所说：“小青的姿态使得公事变得柔软，好像是她自己的事，而大家是在帮范小青。”
　　更让人惊讶的是，范小青虽然公务繁忙，但是二十多年来，她的创作产量之丰、出品量之稳定让朋友们惊叹，因此也成为众文学杂志主编、编辑们口中宣扬的“榜样”。据说一次《当代作家评论》主编林建法打电话向潘向黎约稿，当听到对方又以“忙、身体不好”之类理由支吾时，立马就“教导”道：“你应该学学范小青！今天的文学杂志，幸亏有像她这样的劳模。”
　　作为苏派小说新掌门人，范小青的小说长中短篇并举，另也创作散文、电视剧本等。她关注官场的女性，也关注弱势群体，游走于城乡书写、底层叙事间，代表作有长篇小说《香火》《女同志》《赤脚医生万泉和》《城市表情》《裤裆巷风流记》等，中短篇小说《顾氏传人》《嫁入豪门》等。短篇小说《城乡简史》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另获诸多奖项，并有多部作品翻译到国外。
　　除了多产，努力而不张扬、温和而又坚韧的范小青一直在自觉、不自觉地求变，风格在变，题材在变，近几年发表的《女同志》《赤脚医生万泉和》《香火》风格差异之大，让评论家感叹，若不事先知晓，很难想象这三部长篇出自同一位作家之手。但是有一些一直是不变的，譬如范小青身上的苏州烙印，虽然她早已突破了早年具有鲜明地域特色的“小巷文学”，走入更广阔的创作天地，但是她的作品的内在灵魂一定是最苏州的；又譬如，她一直保持着作家内心的平和与宁静，保持着对生活的崇敬和敬畏，不随波逐流，只忠诚于内心，因此她的《女同志》颠覆了文学圈内既往“女性写作”“官场小说”的风格，她的带有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香火》的内涵远超正时髦的“玄幻小说”或“穿越小说”。在这个浮躁的、文学日益边缘化的时代，范小青一直执著于对生活的真切感受与感悟，书写着社会巨变中人的沉浮命运，直逼人性深处。
　　永远不会摆脱的苏州文化
　　记者：前一阵，你作为全国政协委员的身份在两会上提交了“鼓励设立文学基金有关建议”的提案，能否谈谈此提案的初衷？
　　范小青：目前，一些传统的、纯文学的东西在市场经济环境下生存比较艰难。而且我们国内的资金似乎更愿意投向电影、电视剧等大众文化，像京剧、昆曲等小众的传统文化，愿意投的人不多。可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如果没有这一块文化的发展，历史文化的传承是不完整的。大量的文学期刊，是作家们创作和生存的重要土壤，但无论是作家的创作还是文学期刊的生存，都需要支持和扶持。被扶持并不丢脸。所以我向两会提交提案，建议政府采取各种政策，呼吁和鼓励经济界、企业界的有识之士，积极参与文学基金的建立，以保证那些真正有潜力的对文学有探索和贡献的作家们的生存和创作的延续，以保证作家们生存和发展的土壤不流失、不被出卖。当然，如果能够设立文学基金，各环节一定要做到真正的透明化。
　　记者：你个人一直坚持传统的纯文学创作，不过你以及江苏作协也很关注相对大众的网络文学，这是什么原因呢？
　　范小青：网络文学作为现代科技发展的一种产物，为人们提供一个分享自己作品的平台，对文学的普及性是非常有益的，当然网络文学和传统文学一样，有一个逐渐成长逐渐发展的过程，希望走过这个过程后的网络文学更具有真正的文学本身的优良质地。江苏是文学大省，作家也是一代接一代的，不断冒出新的作家，从网络文学和网络作家来看也是非常值得我们骄傲的。省作协已做过一些初步统计，目前在南京、徐州、扬州等全省各地有一大批活跃在网络写作的青年作家。这是非常不容易的，因为江苏的传统文化浓厚，一般文化底蕴积累厚实的地方不太容易接受新鲜的事物，这说明江苏这个地方不保守，这个是我们特别欣喜的。这也是我们作家协会工作的新重点。在吸纳网络作家方面我们有一些措施，网络创作一般都是个人活动，跟作协组织来往不多，但我们会主动联系他们，至少把我们的心意传达给他们。他们的入会条件只要是在网络上发表，经过评委评审觉得他的文字水平达到一定的程度就可以，不一定非要在传统的刊物上发表。另外我们也会专门召开一些网络文学、网络作家方面的会议，一起研究探讨网络文学的现状和发展。
　　记者：最近又重读了你的《裤裆巷风流记》，依然感觉清新耐读，意趣迭生，其中苏州方言也让人印象深刻，包括《赤脚医生万泉和》中的方言非常生动。你怎样看待方言写作，在什么情况下，你会比较多地使用方言呢？
　　范小青：我的写作过程分成几个阶段，最早的时候并没有方言的意识，但是这个阶段的时间不长，很快我的写作就被苏州的方言影响了，因为我写的是苏州，苏州方言时时刻刻就在我的心里和手里，比如《裤裆巷风流记》就是用苏州方言较多的一部作品，书中还用了不少注解。小说作品使用方言的这个阶段，在我的写作中是一段较长的时期，从八十年代一直到新世纪初。后来随着题材的变化和感觉的变化，方言渐渐地减少了，越来越少，只是写作农村题材作品时，还会用一些方言。虽然现在在我的大部分的作品中，已经很少用方言，但是很少并不等于没有，我常常会在十分关键的地方，使用一两个方言的词汇，这是因为我觉得此处只有用方言才能表达得更好，更妥贴。
　　记者：这些年在上海也出现了沪语小说，完全用沪语写作，你会尝试全用方言写作吗？ 　　范小青：完全用某方言写作，对于写作者是一种享受，但对于这个方言区以外的读者，会影响阅读，所以，看你到底要什么。
　　记者：你从小在苏州长大，受苏州文化影响很大，你创作的文学形象、营造的文学氛围是苏州化的，这种风格最显著的特征是淡而有味，小中见大。这种浓郁的地域文化特色是你作品的标志，但若从另一个角度考虑，是否会成为你不断突破创新的限制呢？读者会对你的小说有了特定的阅读期待。
　　范小青：其实你提到的这个问题，在我近些年的小说中，已经有了答案，我近期小说中苏州形式已经退去，主要是写现代人在现代社会的境遇和感受，这是属于全人类的，哪个城市都有。虽然形式淡了，但苏州的文化，却是我永远不会摆脱、也摆脱不了的，虽然我现在写的人和事，并不一定是很明显的苏州的符号，但在人物个性和事件发展的选择上，仍然是有苏州特色的，比如碰到同一件事，苏州人和其他地区的人，他们的感受，他们处理的方式可能是不相同的。
　　记者：在资料中看到，你说：“我在童年和少年经历了文化大革命，家庭受到冲击，先是大人受批斗，后来全家下放当农民，再后来从县高中毕业，又插队，对一个孩子来说，也许正是因为这种外力，埋下了今后写作的种子。”童年与少年经历给了你怎样的写作资源呢？
　　范小青：童年和少年的经历是我的最宝贵的财富，虽然我并不一定记得那时候发生的所有的事情，但是我永远记得那样特殊的氛围和环境。
　　记者：文革、下放的经历很多人都经历过，但能促成作家的毕竟是少数，除了这些经历，你走上写作之路，与家庭、性格等其他因素有关吗？
　　范小青：与家庭是有关系的，我的父亲母亲都喜欢文学，只是他们所在的那个年代，没有能够让他们真正地走上文学的道路，但是他们血液里流淌的对于文学的热爱，在我身上延续。写作和我的性格也有很大的关系，我小时候是一个很内向的孩子，不擅长和人交往，不擅长与人交谈，口才特差，但是我觉得自己的内心世界是丰富的，是有许多话想说出来的，所以后来我找到了我的表达方式——写作。
　　记者：你写作的自信是什么时候确立的？一直都处于自信中吗？
　　范小青：应该是一直处于一种不自信中。虽然写了几十年，但我对于自己的作品，始终是忐忑不安，始终是不够自信的。我想，可能正是这种心态，才能让我不停地写，不停地往前走。
　　记者：艺术观很重要，是指导创作的，你的艺术观是什么？多年来，发生怎样的变化？
　　范小青：在写作过程中，我的艺术观也常常发生变化，但有一点一直没有变，那就是对于生活的崇敬和敬畏。
　　记者：有作家说，写作是为了排遣灵魂的孤独。那么写作对于你而言，是怎样的一种内心需求呢？
　　范小青：我的想法其实很简单，我写作，就是因为我想写作，如果我不写作，我的心、我的精神会无处安放，我会找不到生活的意义和价值。所以无论工作有多忙，事情有多烦，我都会挤出时间来写一点，只有写作的时候，我的心是最宁静的。写作真是一种言说不清的感受和享受。
　　持续写作的力量和动力就是“爱”
　　记者：你的小说很难归为某类型，比如有评论称《香火》是个“异类”，形式上近乎于当下时髦的“玄幻小说”或“穿越小说”，但内涵与品格上又有着坚实的现实主义质地。又如《女同志》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官场小说。如何形成这份独特性？什么样的题材或人物处境会引发你创作的激情？
　　范小青：我确实从来没有为了赶什么趟，归什么类而写作，所以我的作品也很难归类，我写作只从自己的内心出发，从不左顾右盼，至于作品形式上的问题，完全是根据题材、写作时的内心感受以及外部环境所决定的。比如在写《香火》的过程中，和我相依为命的父亲去世了，这对我的《香火》是有很大的影响的。
　　记者：复旦大学陈思和教授认为，我们一般容易注意那些具有“时代共名”特性的作家，而容易忽略一个无名时代的作家或不能以时代潮流来评价归类的作家，他认为你属于后者。为何会选择一条较少人走的路呢？如何在各种影响下，保持内心的独立，不受干扰，安静地写作呢？
　　范小青：这条路应该不是我自觉选择的，而是我的写作个性决定的。内心的独立和宁静也是相对的，人总会受到外界的一些影响，但当我受到影响，不够淡定的时候，我就会问自己，你为什么而写作，我的回答是，我因为喜欢写作而写作。所以种种的干扰就会降到比较低，坚持写作的劲头就会比较大。
　　记者：作为一个酷爱写作、以写作为志业的人，这几十年支撑着你持续写作的力量、动力是什么？希望能达到怎样的目标与高度呢？
　　范小青：持续写作的力量和动力，就是“爱”。 希望就是能够写下去、再写下去。“高度”是别人的眼光，它会鼓励我继续努力写作，但和我关系不是太紧密，和“爱”比起来，它属于“锦上添花”。
　　记者：这些年，在创作方面，你也时常处于变与不变中，外界也有争议，有赞扬的也有痛惜的，你如何面对这些不同的看法，如何判断是进步还是退步呢？
　　范小青：我写作中的变化，常常是身不由己的变化，所以外界的评价，对我影响不是很大，我更多的听从自己内心的呼唤。总体来说，我个人认为是进步的，当然事物常常是波浪式前进的，也可能会退几步再往前走。最重要的是一直在路上。
　　作家应当有一种警觉与责任
　　记者：陈思和教授指出你创作与众不同的一点，即一直都在解构自己小说的意义，小说读到后来往往会进入一个意义上的“无”的状态。你是否赞同这种说法？“无”的状态希望呈现的内涵是什么呢？
　　范小青：我很赞同陈思和教授的评价，让我受益匪浅。“无”可能是对现代社会人类所处境遇的背反和荒谬的一种无奈之感。在现代社会，有一种基本的或根本的荒谬，潜伏于我们具体生存的全程，在消解生命的价值。可是在生活中可能人们早已麻木，不再去想这个问题，随波逐流地活着，这无可厚非，但写作者不能也不应该麻木。当科技应用扭曲了生存的本旨，当人们被体制缺陷这头怪物无情吞噬，作家应当有一种警觉与责任。
　　记者：在你的创作中，现实与虚构呈现怎样的比例？你写某一种题材时，比如农民工题材，是否会下生活体验呢？
　　范小青：我基本上没有以真人真事为题材写过小说，所以就单个作品来说，应该是虚构的，但无论是小说的背景，还是小说的具体内容等，都是建立在现实的坚实基础上的，即使像《香火》这样的作品，也是有着厚实的现实基础的。我一般不会为了写什么题材特意去体验生活，事实上事情是倒过来的，因为当我要写这个作品的时候，生活早已经打动了我。
　　记者：对于你而言，在为官与写作中会有怎样的矛盾与困惑呢？
　　范小青：工作是生活的积累，也就是写作的积累，在工作中碰到难题的时候，会很纠结，很郁闷，甚至很沮丧，但是这些情绪恰恰都是写作的最好的准备。
　　记者：你出生于上海松江，3岁多去了苏州，上海在你心目中是怎样的印象？是否会比较频繁地来上海？
　　范小青：上海一直是心目中向往的地方，她时尚却又是老派而安静的，是我喜欢的气息。现在一般不会频繁地去上海。但小时候，或年轻的时候，特别向往到上海去。
　　记者：对于现在的生活状态满意吗？
　　范小青：我对于我的生活状态，一直是比较淡然的态度，如果有困难，我就去克服它，如果过得比较顺，我也不会得意忘形。
　　记者：创作方面，下一步有怎样的计划？
　　范小青：创作方面，今年写了一批短篇，现在手头开始创作一部新的长篇，任重而道远，一想到要在这种工作繁忙的状态中，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出一部长篇小说来，心里会有阴影。但是，如果不写的话，心里的阴影会更大更重。所以，慢慢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