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藏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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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那种声音,那种阴暗的人格,就像可怕的黑色曙光,用黑暗的光线填满了城堡的塔楼,带着恶意,消失在古老墙壁上密密麻麻的砖石深处。尽管病人被牢牢地绑在检查床上,维克多还是感到孤独与脆弱,这种感觉十分奇怪。他很害怕,病人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听不懂。不应该这样啊。
  维克多意识到这声音不仅仅是病人的某个分裂人格的体现,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某种更加可怕的东西的体现。
  “我能感觉到你的恐惧,”霍布斯先生说道,“我熟悉恐惧,它能让我重新充满活力,而现在,你让我充满活力了。你把我找了出来,你找到了我。你想知道我的想法,我的感觉。好吧,那我告诉你:当我杀死他们的时候—杀死所有那些人的时候,对他们做出那些恐怖事情的时候—我享受每一秒钟。我这么做是因为能得到不为人知的快乐。他们的痛苦与恐惧对我而言如同美酒一般妙不可言。
  “我尤其喜欢他们最后乞求活命的样子:他们这么做的时候—他们最后都会这么做—我会假装犹豫一番,看着他们眼里最后一丝微弱而绝望的希望。我给予他们短暂的希望,然后又将它熄灭。我喜欢品味熄灭最后一丝希望的感觉,胜过夺走他们的生命。
  “你知道吗,科萨雷克医生,只有那时他们才会感受到恶魔的存在。”

第一部分魔鬼受缚之处


  第一章
  1935年深秋,维克多·科萨雷克医生二十九岁。他身材瘦高,外表英俊,但不是大多数波希米亚人拥有的那种罕见的英俊:他的鼻子细长,有点像古代的贵族,乌黑的头发和弯弯的浓眉下面是冷酷的蓝绿色眼睛和棱角分明的脸颊。很多人在这个年纪看上去还很孩子气,然而他严肃的面孔使得自己的外表要比实际年龄大一些:伪装的成熟与偶尔展现的权威气派对他的工作很有帮助。作为一名精神病医生,他的职责是打开病人内心的秘密,把光明照进他们阴暗而戒备的内心深处;而病人是不会把内心深藏的秘密、最黑暗的绝望与欲望,放心地说给一个孩子听的。
  维克多搬离租住的公寓的时候是个雨夜—凄冷的雨水告诉人们季节正在更替。因为有很多行李,再加上他要搭乘的省际列车不是从布拉格总站而是从海本斯卡大街的马萨里克车站出发,他叫了辆出租车。行李很多—一个大箱子和两个很重的手提箱,他知道很难找到搬运工,所以把到站时间提前了四十五分钟。拿到车费之后,不爱说话的出租车司机把行李搬到车站主入口外面的人行道上就驱车离开了。一切还算顺利。
  维克多希望他的朋友菲利普·斯特罗斯塔能到车站为他送行,帮他搬搬行李,但是越来越不靠谱的菲利普在最后一分钟告诉他不能过来了。维克多别无选择,只好把行李留在原地,然后花了整整十分钟去找搬运工。他猜测找不到搬运工和车站里面的骚乱有关系—他现在能听到急迫的呼喊声和尖叫声,却什么也看不到。最后他终于找到一个大约十六岁的车站服务员,他戴着一顶大号的红色平顶帽,身材消瘦,却毫不费力地把他的几个箱子搬上了手推车。
  他们正要动身进站的时候,一辆布拉格阿尔法牌的警车停进出租车刚刚所在的车位。两位身穿制服的警察跳下车,一路跑进车站。
  “发生了什么事?”维克多问道。搬运工男孩耸了耸肩膀,肩膀在宽大的制服夹克里面晃动。
  “就在你叫我过来之前,”他说,“我听到好多人在大喊大叫。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维克多跟着男孩和行李车进了车站,他立刻看出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情。在远处中央大厅的一角,庞大的人群正在聚集,就像铁屑被磁铁吸引一样,而大厅中央却空空荡荡。他注意到两位新来的警察已经加入警察队伍正在驱散人群。
  人群里面有个男人在大喊。同样被人群遮挡的一个女人在恐惧地尖叫。
  “她是邪灵!”被围观的人墙遮挡的男人声音咆哮道,“魔王撒旦派来的邪灵!”短暂的停顿之后,他急迫地发出可怕的警告,“他就在这儿—撒旦就在这儿!撒旦朝我们来了!”
  “你待在这儿……”维克多命令搬运工。他飞快地穿过大厅,一路挤到人群的前面。在警察的拦阻下,人群现在是半圆形。就在向前挤的时候,他听到一个女人轻声地对身边的朋友神秘而兴奋地说道:“你觉得真的是他吗?你觉得他是‘皮围裙’吗?”
  他现在可以看到吵闹的源头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两人看上去都很恐惧:女人恐惧是因为被身后的男人劫持了,他手持一把大餐刀抵在她的喉咙上;男人恐惧的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
  “她是邪靈!”男人再次咆哮道,“地狱来的邪灵!她会放火!”
  维克多看得出来女人衣着光鲜,一副有钱人的样子;而劫持者则是一副工人的装束,他戴着一顶破旧的帽子,穿着无领衬衫、粗哔叽呢夹克和松弛的灯芯绒长裤。可以一眼看出他们不是两口子,维克多怀疑女人是被他随机劫持的。男人的眼睛睁得很大,四处乱瞅,在维克多看来,这是某种精神分裂症发作时的恐惧表现。
  有一个警察的位置比他的同事们距离两人更近,他的手放在没有拔出的手枪上。维克多认为把枪放在枪套里不会增加他对别人造成的威胁感。他挤到围观者的前面,立刻被两个警察阻拦,他们粗暴地将他抓住。
  “回去!”一个带着斯洛伐克口音的警察命令道,“你们这些混蛋为什么不能—”
  “我是博尼斯精神病院的维克多·科萨雷克医生,”维克多抗议道,拼命挥舞双臂想挣脱警察的控制,“我是临床精神病医生。我想我能帮上忙。”
  “这样啊……”斯洛伐克口音的警察对他的同伴点点头,然后两人松开手,“他是不是从你们医院逃出来的?”
  “我不知道。肯定不是我的病人。但不管他从哪儿来的,很明显他的精神病正在发作。妄想症,或者是精神分裂症。”
  “帕维尔!”斯洛伐克口音的警察对着那位手仍然放在枪套上的警察喊道,“这儿有个精神病医生—”   “让他过来。”那位警察说道,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劫持者和被劫持者。
  斯洛伐克口音的警察放维克多走了过去。
  “我需要你驱散人群,”维克多走出来的时候小声对斯洛伐克口音的警察说道,“大家把他围在人群里面了。他越是感到焦虑,就越会觉得受到了威胁,被劫持女子的危险也就越大。”
  斯洛伐克口音的警察点点头。事不宜迟,维克多当机立断,他和其余警察一道软硬兼施地把人群驱赶到了远离现场的一个休息区。
  维克多走到斯洛伐克口音的警察称为帕维尔的警察身边。
  “你就是那个精神病医生?”他问道,双眼依然紧盯着拿刀的男子。
  “我是维克多·科萨雷克医生。我是博尼斯精神病院的实习医生……准确地说,我以前是那儿的实习医生,”他纠正道,“事实上,我正要前往奥卢城堡刑事犯精神病院接受一个新的岗位。这也是我为什么在车站的原因。”
  “谢谢你不厌其烦的介绍,医生—但是我们现在遇到的情况十分紧急。”他带着不屑的口吻说道,“等一等—奥卢城堡?那儿是不是关着‘六大魔王’的地方?这样的话,这件事情还真适合你做。你能帮忙吗?”
  “尽力吧,如果他是严重的幻想症患者,我不知道能不能突破他的心理防御。”
  “如果你突破不了,恐怕就只能让我来突破了。”他拍了拍自己的皮枪套。
  维克多点点头,然后直接走到被劫持女子和劫持者的面前。他首先直视女子的眼睛。
  “尽量不要害怕,”他镇定地轻声说道,“我知道这不容易,但是,无论你想做什么,都不要挣扎和尖叫。我不想他的情绪被激化。你要勇敢,听我的,明白吗?”
  女子睁大的眼睛中满是恐惧,她轻轻点了点头。
  “很好。”维克多说道。他注意到餐刀锋利的边缘已经在颈动脉上方的脖子上划出了印子,只需要哪怕一点点的力量,精神错乱的劫持者就能切断她的动脉。如果他真的那么做,几秒钟之内,她就会失去生命,再也没人能够救她。
  他越过女子的肩膀向劫持者看去,也是直视着他的眼睛。他年纪不大,也许比维克多小几岁。他的眼睛没有被劫持者睁得那么大,也没有被劫持者那么害怕,他的目光扫视着身边,没有盯着某个地方,甚至好像都没有看到回到现场的警察和紧张不安的人群,反而好像在注视着别人看不到的什么可怕场景。这一幕维克多在短暂的职业生涯中见过多次:精神病患者尽管身体处于当前的维度,他们的内心却处于另外一个维度。
  “我是科萨雷克医生,”维克多的声音还是那样平稳镇静,“我来这儿是帮助你的。我知道你很害怕,但是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你叫什么名字?”
  “她是邪灵!”男人喊道。
  “你叫什么名字?”维克多重复着他的问题。
  “她是火灵。你看不出来吗?他们到处都是。他们会吃掉我们。她就是被派来吃我的。派她来的人是魔鬼—”
  男人突然停了下来,好像他突然听到了什么声音或是闻到了什么气味。“他就在这里—”他急切地用很不自然的声音低声说道,“魔鬼现在就在这儿,就在这个地方。我能感觉到—”
  “你叫什么?”维克多友好地轻声问道,“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持刀男子很困惑,好像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拿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分散他的注意力。“西蒙,”他终于回答了,“我叫西蒙。”
  “西蒙,我需要你保持镇静。相当的镇静。”
  “镇静?”西蒙难以置信,“你要我保持镇静?魔鬼就在我们身边。还有很多邪灵。她就是邪灵。难道你看不到吗?”
  “不,恐怕我没看到。他们在哪儿呢?”
  西蒙的目光仿佛探照灯掠过车站的大理石地面。“你看不见?你瞎了吗?他们到处都是。”突然他看上去更害怕、更紧张了,再次看到了只有他才能看到的画面,“地面、地板,到处都能看到他们正在冒出来。他们从石头里渗出来,从地心的岩浆里钻出来,以气泡和泡沫的形态一路向上直到变成人形。就像这个一样。”他抱紧了被劫持的女子,拿刀的手在不停颤抖。
  “西蒙,”维克多说道,“难道你看不出来自己搞错了吗?她就是个普通的女人而已,她不是邪灵。”
  “你疯了吗?你看不出来?你看不到她头上弯曲的火灵角吗?看不到她眼睛里的岩浆吗?看不到她滚热的白色铁蹄子吗?她是个低级邪灵。一个火灵。碰了她以后我被严重烧伤了。我必须阻止她,我必须阻止他们每个人。他们来这儿是想吃掉我们,烧死我们,把我们送进火湖,那儿只有无穷无尽的折磨。”他停下来想了想刚才说过的话,突然在深思熟虑之后用斩钉截铁的口吻轻声说道,“我明白了:我要把她的头砍下来—就这样干,砍掉她的头。这是杀掉邪灵的唯一方法。唯一的方法。”
  女人按照维克多的要求一直努力地保持安静,这时她发出一声绝望的呐喊。维克多向两人伸出手试图让他们镇静下来。他意识到男子是个严重的幻想症患者,也许只有等他杀掉被劫持者之后他才有可能去接触他饱经摧残的内心。
  他朝身边的警察使了个眼色,对方点点头,悄悄地打开了枪套的翻盖。
  “我向你保证,西蒙,这个女人不是邪灵,”维克多说道,“你生病了,因为生病,你的感觉欺骗了你。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只有魔鬼才会欺骗。欺骗之神能蒙蔽每一个人却骗不了我。我是上帝的使者,如果闭上眼睛,魔鬼就会偷偷地靠近我,把我拽进地狱。”他的声音变低了,听上去很痛苦、很害怕的样子,“我看见了欺骗之神。我看见了魔鬼。我看到了他的脸。”他绝望地喊了起来,“他用眼睛放火烧我。”
  “西蒙,请听我说。请认真听我说。没有魔鬼。所有这一切,你经历的这一切,都是你想出来的。你的思想—每个人的思想—就像大海,一片深海。每一天,每个人过着自己的生活,在自己的大海上航行。你能明白我说的话吗,西蒙?”
  西蒙点点头,但是他的眼神依然充满狂躁和恐惧。
  “但是在每个人的内心,”维克多说道,“都有不為人知的海底。有时候,可怕的怪兽就生活在那里—恐惧和欲望就是获得了身体的怪兽。我知道这些是因为我是个医生,我一直和这些事情打交道。而现在你身上发生的事情,西蒙,是你的海洋掀起了一场大风暴,翻江倒海,到处是漩涡。你心灵深处的神秘怪兽苏醒了,冲破了海面。我希望你好好想一想,希望你明白你现在害怕的所有事物,看到的所有事物,只是你心里面虚构出来的。”   “我被骗了?”西蒙的声音听起来像一个害怕的、孤独的孩子。
  “你被骗了,”维克多重复了一遍,“你抓住的女人就是个普通人。你以为抓住的邪灵不过是你想象出来的邪灵。你害怕的魔鬼只是你心里隐藏的某个东西。拜托,西蒙,请闭上眼睛—”
  “我被骗了—”
  “闭上眼睛,西蒙。闭上眼睛,想一想风暴已经过去了,水面恢复了平静。”
  “被骗了—”他闭上了眼睛。
  “让那个女人走吧,西蒙。求你了。”
  “被骗了……”他的手臂从女人的肩膀上耷拉下来,持刀的那只手缓缓地从女人的喉咙上松开了。
  “快跑!”警察连忙向女人发出命令,“到我这儿来,快!”
  “被骗了……”
  女人哭着跑到警察身边,被迅速带到警方警戒线的后面,人群中一个女人将她抱住,不断地安慰她。
  “现在,”维克多对独自站在原处双眼紧闭的西蒙说道,“请你把刀放下。”
  西蒙睁开了眼睛。他看着手上的刀重复着那句话:“被骗了。”他抬起头,眼神中满是悲伤,恳切地伸出还拿着刀的双手。
  “没事的,”维克多向他走了一步,“我会帮助你。”
  “我被骗了,”西蒙突然愤怒地说道,“欺骗之神,伪装之神,黑暗之神—他骗了我。”他紧盯着维克多,轻声笑了笑,“我没认出你来。为什么没认出来?现在我知道你是谁了。”西蒙的眼睛突然变得无情,充满仇恨,“现在我懂了!我知道你是谁!”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维克多根本无暇反应。西蒙向年轻的维克多冲了过来,举起刀就要刺下去了。
  维克多愣在原地,两个声音从他站着的地方响起,在车站大厅里久久回荡:警方尖厉的枪声和西蒙扑向维克多时厉声喊出的那个词。
  “魔鬼!”
  第二章
  在维克多·科萨雷克看来,波希米亚人和官僚主义是天生的结合体。无论你做过什么事情,都会有一张表格等着填写、一个警官等着要去打交道。
  在本尼迪克特斯卡大街的警察局,维克多用大厅里的一个室内公共电话亭给他的新老板打了个电话。他告诉罗曼内克教授车站发生的事情以及警方需要他填写两个报告,他赶不上火车了。他接着解释说行李留在了马萨里克车站,他会搭乘第二天最早的列车,并对这一切意外带来的麻烦表示深深的歉意。
  “亲爱的孩子,”罗曼内克教授说道,“别想太多,至少你救了那个女人的命。这起悲剧可怜的主人公—他怎么样了?”
  “谢谢你的理解……”维克多停了下来。几个身穿制服的警察嘈杂忙乱地穿过大厅,经过维克多所在的电话亭,从大门走了出去。“他的情况很严重,”警察走过之后维克多继续说道,“很不幸地说,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活下来。警方担心我有生命危险,意图将他击毙,但是子弹在穿过他上臂的肌肉组织时失去了大部分力量,没打中肩胛冈,打中了腹腔。他很走运,没打中要害,但是体内大出血。现在什么都不好说。我已经安排好了,如果他活了下来,只要身体一康复,就让他住进博尼斯精神病院。”
  “令人痛苦的一场意外。希望不会给我们即将开始的共事带来不快。”
  “不会的,教授。我很期待和你一起共事。”安德烈·罗曼内克教授因其创新的但时而也饱受争议的治疗方法而出名。他认为要使用最新的科学技术治疗精神疾病,并且研究出了好几种对付精神疾病的有效新方法。
  “很遗憾不能亲自去车站接你了,”一向快人快语的罗曼内克突然听起来有些消沉,“汉斯·普拉特纳医生会去接你。想起来了吗?就是面试你的普拉特纳医生。他负责奥卢城堡的普通内科。他是个好医生,也是个好人,就是有点固执己见。不过请不要在意这些。我期待和你的见面。”
  “我也是。”
  维克多挂上电话,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他已经退掉了公寓,因為本来现在他应该已经安心地住进了新工作单位提供的住所。维克多无法决定要不要给菲利普·斯特罗斯塔打电话问问能不能在他那里过夜。菲利普·斯特罗斯塔是他的朋友,也是读大学时候的同级生。但是菲利普已经让他失望过一次:维克多打算在去接受新的工作之前和他共度在布拉格的最后一个夜晚,但是在最后时刻,菲利普拍了一份电报过来说他无法陪他,也不能去车站为他送行。这让维克多感到意外:菲利普是个非常聪明也非常热情的人,最近越来越古怪的行为让他心中充满忧虑。也许找个附近的旅馆住一晚是个更好的选择。
  一位老人等在电话亭外,他穿着俭朴,身材瘦小,活像一只鸟。于是维克多走了出来,一边合计着接下来该怎么办。他犹豫不决地站在电话亭外的大厅里。这时几个穿着便衣的警察一路小跑穿过大厅。领头的警察很是显眼—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膀,英俊的脸庞—他们经过维克多身边冲到大街上的时候,维克多听到有个警察称呼他斯莫莱克队长。紧接着维克多听到了外面汽车发动机迫不及待的轰鸣声,车门关上的砰砰声,汽车轮胎在潮湿的鹅卵石地面上留下的急切的吱吱声。
  一位身穿制服的警察从门外走了进来,他年纪稍长,身材魁梧,刚硬的头发,浓密的胡须,下巴上的一堆肥肉挂在僵硬的领口上方。他读着墙报上的通知,警帽夹在胳膊下面。肩章显示他的警衔是警长。
  “发生了什么事?”维克多问道。
  “警察的事。”警长无精打采地说道,说完他向里面走去。
  “我听说……”等待使用电话的那位老人连忙说道,他好像早就准备好了,说话的语气有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感觉,“我听他们说,又发现了一具尸体。”
  “谋杀?”维克多问道。
  老人面带着无情的笑容点了点头。“一具女人的尸体,割得支离破碎。‘皮围裙’又现身了。”
  第三章
  他的父亲一直干着屠夫的工作。
  因为这个缘故,面对着眼前的惨状,卢卡斯·斯莫莱克的脑海中跳出屠夫这个词也就不足为奇了。但是让斯莫莱克感到惊奇的是,他想起自己的父亲也曾做过眼前的事情。小时候,每当他感到苦恼的时候,感到忧心、困惑与恐惧的时候,他都会去找父亲而不是略显冷淡的母亲。而现在,很大程度上,他又有了想找父亲的感受。   斯莫莱克和父亲一样魁梧健壮,外表粗犷的老斯莫莱克是一位心地善良、举止文雅的绅士,不管遇到的事情有多么严重和紧急,他都是那种看上去不会乱了方寸的人。他也没有因为发火打过或者骂过他的儿子。这可能也是斯莫莱克长大后遇事沉稳、处变不惊的原因。
  然而,在斯莫莱克的记忆深处,有一件事,让他对父亲震惊不已。这件事如此奇特,如此格格不入,让他很难相信这是一件真事。斯莫莱克九岁或者十岁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后妈妈让他跑个腿去父亲的店铺拿点香肠回家做晚饭。父亲的店铺在村子中央,离教堂不远,屋檐低矮,外面刷着白石灰。斯莫莱克遵从母亲的吩咐去了店铺,却发现父亲不在柜台后面常见的地方。通往后室冷库的门—小斯莫莱克从未进去过的父亲干屠宰活儿的地方—是开着的,房间深处传来阵阵奇怪的声音。
  喊了声父亲没人回答之后,小斯莫莱克小心翼翼地进入了店铺后面的禁区。他很快置身于一片黑暗和寒冷之中,身边到处都是挂在钩子上的整块肉片和放在托盘里的碎肉和香肠。还是没能找到父亲,于是他继续向前走,循着奇怪的声音而去—急切而凄厉的叫声。
  斯莫莱克推开房间的后门走了出来,来到一个小小的后院,习惯了冷库的黑暗之后外面的阳光让他一时睁不开眼。父亲就在那里,他侧身对着斯莫莱克,没注意到他的到来。凄厉的叫声是一只小猪发出的,它被父亲紧紧地夹在围着皮围裙的两膝之间。斯莫莱克来到后院的时候正好看到父亲举着一个沉头棒槌向下砸了过去。棒槌撞击小猪的脑袋发出令人作呕的碰撞声,然后凄厉的叫声再也听不到了。父亲放下棒槌,从围裙口袋里抽出一把长刃刀,迅速割开小猪的脖子。一股股鲜血冒了出来,溅在鹅卵石地面上流进了下水道,鲜血往外涌的力道一次比一次弱。
  这时父亲才看到了他。他把手搭在儿子的肩上,让他转过身去不要看那头奄奄一息的小猪,把他赶回了冷库。老斯莫莱克把沾满血渍的皮围裙挂在食品储藏间的门上,带着抽泣的儿子穿过冷库回到店铺。他让斯莫莱克坐下,温柔而耐心地告诉他尽管这让人感到难过,但生活中有些暴力是必需的。
  他的父亲一直干着屠夫的工作。
  在这间如同地狱的密封的小房间里,斯莫莱克想起了这件往事。布拉格警察局的卢卡斯·斯莫莱克队长,一位已故屠夫的儿子,干着谋杀案调查工作已有二十年,各种暴力案件对他而言已经司空见惯。
  但是这个地方—这个如同地狱的地方—是以往任何案件无法相比的。
  床上的女受害人—只能从衣服的碎片判断她的性别—被人屠宰了。除了屠宰找不到更恰当的词汇:她的全身被切得支离破碎,腹腔和胸腔被切开,里面空空如也,就像一艘失事船只剩下的空架子,白色肋骨上的鲜血透红晶亮。灰棕色与粉红色的肠子被凶手取了出来,整整齐齐地码在床角。床下的地板上放着一个精心摆放好的瓷碗,碗里面是同样精心摆放好的肾和心脏。
  受害人的头正对着斯莫莱克,但是即使从头部也看不出性别与人格特征。受害人的脸被整个剥掉,失去眼睑的眼球留在眼眶紧盯着斯莫莱克,仿佛在愤怒地控诉。眼睛周围的肌肉呈鲜红色,下边是大张着的嘴巴,没有嘴唇,只剩下亮白的牙齿。
  床單浸满鲜血,不过房间里可怕的地方也仅局限在床附近,其他地方看不出有打斗和暴力行为的痕迹。假如让他转过身去检查房间,这里没什么特别的,除了第一个发现尸体的看门人在门口的地毯上留下的呕吐物。
  斯莫莱克让好几个警察离开房间到楼下去吐了,即使破了这么多年的案子,要想让自己再多看尸体一秒钟而不反胃也是件很难的事情。现场唯一一个能保持职业冷静的人是法医瓦茨拉夫·巴托斯,他是个矮胖子,穿着大号警服,举止十分专业,正弯着腰在查看受害人的遗骸,他把领带甩到肩膀上以免沾上血渍。巴托斯手上拿着放大镜,正专心地检查着尸体的细节。
  斯莫莱克的下属米列克·诺沃特尼走了过来。诺沃特尼是个有上进心的红发小伙子,脸上总是一副充满自信的表情,有时甚至是自负。但是今天这副表情不见了,斯莫莱克注意到他因为脸色苍白,脸上的雀斑比平时要显眼得多。
  “你发现了什么,是不是?”斯莫莱克问道。
  “是的,队长。‘皮围裙’这次不那么专业。”
  “哦?”斯莫莱克说道,眼睛没有离开受害人的骨骼和血液,这些东西一度让人很难想象属于人类。
  “我们提取到了不属于受害人的新鲜指纹,就在那个角落发现的,那儿……”诺沃特尼指了指靠门的地面,“他踩到了血液,还留下一个不完整的脚印。”
  斯莫莱克皱皱眉头。“这可不像他啊。”他侧过身去检查脚印。这是一个不清晰的脚印:平底鞋或平底靴留下的半个脚印。这是个男人的脚印,脚不大。“这一点也不像他。他不是个粗心的人,以前没犯过这样的错误。同样,他也没留下过指纹。”
  诺沃特尼耸耸肩。“也许他想被我们抓住。有时候这些疯子—他们内心深处有负罪感或者觉得无聊了—会这么做,想让我们逮住然后接受惩罚。要么就是在和我们玩猫抓老鼠的愚蠢游戏。”
  “他不会的。他把杀人当成艺术,非常享受自己的作品。如果这次疏忽是他故意为之,那就是他想嘲讽我们,告诉我们别想抓到他。但是,我对此仍十分怀疑。”他又看了一眼脚印,“这次是挺奇怪的。还有别的发现吗?”
  “你可以看到,没有破门而入的痕迹,”诺沃特尼说道,“看门人说,三天前她逛了莱斯城广场的市场回来后,他曾给她开过门。她的钥匙找不到了,以为丢在了家里。”
  斯莫莱克想了想,然后点点头说道:“你是说凶手在市场偷了她的钥匙?”
  “有这种可能性。这可以解释为什么他能够进入房间。我想我得派几个人去查一查那一天有没有其他人在市场被人偷了钥匙。”
  “还要查一查以前的受害人在被谋杀前几天有没有丢过钥匙,”斯莫莱克说道,“这一点我们以前没想到过,或者是疏忽了。”
  诺沃特尼一走,斯莫莱克转过身看了看巴托斯,他已经检查完毕,直身站在尸体旁,领带已经放回胸前。   “她死了一两天了,”巴托斯医生说道,“很难判断她的直接死因:她的身上有太多的切口,喉咙也是被切开的。如果这是第一处伤口,那么谢天谢地,这是一个瞬间致命伤。我们只能希望事实如此,这样她就不用忍受接下来的折磨了。但是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这一切十分完美。”
  “十分完美?”
  “如果这是那个所谓‘皮围裙’作的案,那么可以说他对自己的要求越来越高了,他在解剖的时候展示了精细的技术,没有一个地方下刀两次。能做到这一点的人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刀工技术,而且很有章法。”
  “普通的医生?”
  “未必。也可能是外科医生,解剖学家,或者就是个刽子手,屠夫。还有,我听说你也许已经有了嫌疑人。”
  “你说什么?”斯莫莱克迷惑不解。
  “我听说是个犹太屠夫的学徒,他在马萨里克车站用刀挟持了一个女人,然后被你的人打中了。”
  斯莫莱克摇摇头:“他不是犹太人—我不知道这些传闻哪里来的。不管怎样,那人不是我们要找的人,他就是个持刀的疯子。”
  “难道你不觉得这个案子也是疯子干的?”巴托斯示意斯莫莱克看看被肢解的残骸,难以置信地说道。
  “当然是了,不过不是一般的疯子,他是个另类。在这个世界上,不管什么人做出这样的事,都是丧心病狂的那一类人。他很有章法—你刚才说过的—十分清楚自己要做什么。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偏偏选中了她呢。”斯莫莱克的目光注视着装修豪华的卧室。公寓位于小城区一处巴洛克风格的弧形排屋建筑群,是其中一座漂亮公寓楼的二楼。这里是富人区,一直以来都是德国人的聚居区,大家都管这儿叫布拉格小城。进门去卧室的时候,斯莫莱克注意到餐厅的餐桌上有一份德语的《布拉格日报》,书架上的书也几乎都是德语的。他已经被告知受害人名叫玛利亚·莱曼—德国人的名字。以前的受害者也都是德國姓氏,但是斯莫莱克没留意这一巧合,他认为受害人的职业,而不是种族,才是杀人动机。
  “好了,”巴托斯一边向门外走去一边说道,“我会填写验尸报告,然后给你一份。”就在出门之前,他转过身对斯莫莱克皱了皱眉。
  “还有别的发现?”
  巴托斯耸耸肩。“也许是个发现吧。但是超出了我的职业范围。”
  “相信我吧,你的任何发现我都感激不尽。这已经是第四起案件了。”
  “这一切……”巴托斯对着床做出扫描的手势,“似曾相识啊。大约五十年前,伦敦发生了系列谋杀案。和之前的几个受害人一样,伦敦案件的作案地点也都在大街小巷。但是现在这一起却发生在受害人的房间,我必须告诉你伦敦现场的情形和这里非常相似。也许你听说过这件案子:在英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凶手一直未能抓到,英国人称他为‘开膛手杰克’。”
  斯莫莱克皱着眉头,注视着可怕的现场,然而心里却想着其他几起案件的时间顺序。“你的意思是我要去找那个英国人?一个年纪在七十到九十岁之间的英国人?”
  巴托斯摇摇头。“任何熟悉那段往事的人都知道,维多利亚时代的伦敦,大家都知道这三个人:女王,查尔斯·狄更斯,‘开膛手杰克’。顺序可能有所不同。我想说,这个让受害女性承受极度恐惧和痛苦的疯狂杀手已经成了英国人心中的传奇,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像我们的捷克作家扬·聂鲁达深受狄更斯影响一样,这回我们的捷克‘皮围裙’把自己当作了‘开膛手杰克’的传人。这里面有些相似之处,值得考虑。”
  斯莫莱克点点头。他也曾经往这个方向想过,但是他对伦敦案件不如巴托斯熟悉。“我知道伦敦案件的受害人是普通的妓女,但是这个受害人,”他颔首看着残肢碎肉说道,“不是妓女。她是个有钱的少妇。”
  巴托斯再次耸了耸肩膀。“如我所言,这只是我的想法而已。”
  “我会认真考虑的,”斯莫莱克说道,“谢谢你,巴托斯医生。”
  “我还想到了一件事,”离开现场前巴托斯说道,“在‘开膛手杰克’的作案现场曾经有人看到过嫌疑人。据他讲,凶手系着皮围裙。”
  巴托斯走后斯莫莱克看到一个东西:一个从地板上滚进床边角落里的发光小物件。
  第四章
  维克多·科萨雷克告诉自己说,火车晚点的好处就是白天出行更加让人愉悦。他对这个国家充满着捷克人独有的热爱:对这里的自然、风景、文化深深地依恋,而毫无民族主义之嫌—这似乎是捷克的日耳曼邻居正在积极推销的商品。经历了前一天的那么多事情之后,依窗而坐,欣赏着窗外的风景渐渐地由城市建筑转变为自然风光,这种感觉很不错。
  又是一个寒冷的日子,太阳在铁轨两旁的阔叶林的树枝之间和半透明的金色与红色的树叶之间若隐若现。深绿色的浓密松树林仿佛镶上了一层秋天的金边,蕴藏着无尽的传说与神话。连绵的山丘,起伏的群山,带你经过一片片田野和一座座小镇与村庄。这里是欧洲的黑暗之心。
  但是,在刚刚习惯了窗户外闪现的田野、森林、草地谱成的交响曲不久,火车站的那个持刀小伙子的脸突然浮现在他的脑海,尤其是他举刀扑向自己时那张绝望的脸上显现的恐惧与憎恨。他现在正躺在布拉格大学总院的病房,生死在一线之间。
  尽管做过一些研究,也亲眼见过和接手过不少幻想症与偏执狂的病例,维克多还是无法让自己去感同身受疯子的内心世界,用扭曲、凌乱、恐惧的视角去体验生活。害怕自己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感觉?看到—真正地看到—身边都是邪灵、怪物和魔鬼是什么感觉?
  偶然想起的精神错乱的陌生人并没有打扰维克多欣赏风景的兴致,然而,另一张更加熟悉的面孔浮现在他的眼前。最后一次见到菲利普·斯特罗斯塔是他离开布拉格三天前的一个晚上。
  菲利普是个热心友善、无拘无束的人,维克多喜欢这样的菲利普在自己身边,但同时他又是个心理阴暗、狂热偏执的人,这样的菲利普让他倍感压力。自打两人相识之后,维克多努力让自己接受前者,宽容后者。维克多知道他是个拥有双重性格的人,如果是做研究,这会让他感到振奋,但是作为朋友,这又使他忧心忡忡。这份担忧最近变得越发强烈了:菲利普消极厌世与突发的莫名亢奋,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持续的时间也在变长。   菲利普爽约没能来为自己送行是一件大事。现在自己又要离他而去,维克多担心他会在那片黑暗狂躁的大海上越漂越远。
  他决定定期回布拉格看望他的朋友,毕竟奥卢城堡离布拉格并不太远。
  他的车厢里还有另外一名乘客,一个外表讨人喜欢、五十多岁的男人。在进入车厢坐在维克多对面的时候,他很亲切地用德语和维克多打了声招呼。维克多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一丝不安,而且他非常想和自己交谈。
  “你是去姆拉达—博莱斯拉夫吗?”最终他还是开口了—这个问题有点多此一举:离终点站没多远了,就剩这么一个大站。
  “是的。”维克多说道。
  “那里的乡村风光十分迷人。请恕我冒昧,你为什么去那儿呢?”
  “工作。”维克多说道,心里绝望地知道对方的好奇心不会就此打住。从对方的口音可以判断他是个外国人,德国口音,但既不是波希米亚人也不是巴伐利亚人,也许来自德国最北边的某个地方。
  “我也是,”德国人说道,“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医生。”
  “啊,”德国人说道,“那么你是去布拉格旅游的了?一座漂亮的城市,真的很漂亮。而且历史悠久。”
  “不,我住在—之前住在—布拉格。我现在要去接受一个新的工作。”
  “好。好。好。”德国人说道,“祝贺你,也祝你好运。祝你的新工作一帆风顺。”
  维克多微笑着表示谢意。尽管对方打扰了自己渴望的清静,但这个德国人的举止和外表很难让人产生厌恶感。
  “我是汉堡大学的古恩纳尔·彼得逊教授。见到你很高兴。”德国人倾过身子伸出手来。
  “我是维克多·科萨雷克医生。”维克多只好微笑着和他握了握手。
  “你的新工作在医院吗?还是去做家庭医生?”
  “都不是,”维克多说道,“我是精神科医生。新工作在奥卢城堡精神病院。”
  “我知道那儿!”彼得逊说道,“我是个考古学教授,我要去的地方和你一样。”他想了想,“奥卢城堡是不是关着那几个凶手的地方?‘六大魔王’?”
  维克多屏气不言。自从接受了这个新工作之后,凡是他告诉过这个精神病院的人都没完没了地问他这六个臭名昭著的罪犯的问题—六个中欧最臭名昭著的罪犯。
  “这个绰号不能反映真实情况,他们犯下的罪行完全没有联系,但是,的确是关在那里。”
  “有时间我会去那座古堡的,”彼得逊说道,“但是我要告诉你,这和它现在被用作精神病院没有任何关系,就考古而言,那是个好地方。”
  “是吗?据我所知,古堡的历史也就追溯到中世纪。”
  “你错了。你说的是现在的古堡,但是在古堡的下面……”彼得逊摇了摇手指说道,“下面的东西都是古代的。奥卢城堡建在新石器时代的一座要隘之上,我们认为是多瑙河文化或者陶器时代文化。事实上,古堡的外墙就是沿着新石器时代的原址而建的。你知不知道当初建堡的时候都没有建厨房和卧室呢。那是因为当初建它就不是为了住人。”
  “那为什么还要造呢?”
  “尽管没有任何战略价值,这座古堡却是波希米亚最坚固的要塞之一。造的时候不是为了不能进去,而是为了不能出来,永远锁在里面。你想想它现在的用处就对了。”
  “真的吗?”维克多的好奇心被彻底激起来了,“谁被关在里面?”
  “不是谁,而是东西,”彼得逊说道,“古堡下面有洞穴网,据说是地狱的出口。造古堡的目的就是为了把它封住。这当然是胡说八道了,但是在洞穴网的入口的确发现了新石器时代的遗迹。你有没有发现古堡和石山其实是融为一体的,就像斯洛文尼亚的洞窟城堡,它的坚固一半来自人为设计,一半来自浑然天成。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居住过,所以像我这样的考古学家对那儿很感兴趣。几个世纪以来,山下村庄的田地里挖了很多东西出来,基本上是当地的农夫和村民发现的。”
  “什么样的东西?”维克多问道。
  彼得逊凑了过来,很明显因为引起了听众的好奇而非常满意。“主要是些陶制品,比如陶罐,中间钻了洞的小陶盆,这些东西很多,还有石制工具。也有装饰用的玻璃珠,不过这些东西都是石器时代以后很久的物品了。当然,重要的发现都送到了布拉格和維也纳的大学和博物馆去了。所有的东西都是在古堡附近发现的。”
  “真的吗?我从没听说过啊。”
  “是真的,请你相信我,科萨雷克医生,你的新工作单位是个很有考古价值的地方。事实上,大约五十年前,你们的捷克考古学奠基人约瑟夫·拉迪斯拉夫·皮奇,在靠近古堡的森林里进行过一次挖掘。他获得了一些重要发现:两个体态臃肿的陶制大地母亲雕像,造型和布拉格捷克国家博物馆的下维斯特尼采爱神和维伦多尔夫爱神相似。当然了,在这之前很久,还发现了‘熊人’,但是没人知道‘熊人’现在的下落。”
  “‘熊人’?”维克多问道。
  “哦,骨头雕刻的‘熊人’,也有人说是人骨雕刻的,但是我不信,我觉得更有可能是熊骨。这是个拥有魁梧人形、熊头熊肩的雕刻。大概是一百五十年前发现的,后来下落不明了。当初被发现的时候,当地的胡斯教牧师谴责说这个雕刻象征着魔王撒旦,他认为雕刻和‘黑心扬’以及他的所作所为有关系。我想你听说过‘黑心扬’吧。”
  “恐怕没有。”
  “哦。”彼得逊看上去很失望。
  有一技之长的人总是希望别人对他们的研究领域也很熟悉,这一直让维克多感到难以理解—这种情况在医学领域他经常碰到。
  “没关系,”彼得逊说道,“‘黑心扬’是这座古堡的前主人,除了他的家族盾徽上的标志是个‘熊人’之外,他和‘熊人’没有任何关系。还有,当地人认为‘熊人’雕刻代表的是维列斯,就是斯拉夫人供奉的半人半熊的冥神。这当然是无稽之谈,雕刻出现在斯拉夫人到达这里上千年之前。然而,大家似乎都认为这个东西拥有神秘而强大的力量。”   对面方向一辆列车轰隆隆地驶过车窗,维克多稍许吃了一惊。等火车驶过之后,他问道:“你说的‘神秘而强大’是什么意思?”
  “哦,就是崇拜魔鬼之类的吧,”彼得逊不屑一顾地挥了挥手,“毫无逻辑,时代关系也是彻底错误的。‘熊人’丢失以后,胡斯教牧师批评了当地人,认为是他们偷了去做黑暗弥撒了,这才有了后面的‘黑心扬’的故事。甚至还有传闻弗兰蒂塞克·林特也和此事有牵连,1870年,在塞德莱茨诸圣公墓的藏骨堂,他用了几千根人骨进行骷髅死亡艺术创作,‘熊人’就被他藏在了那堆骨头里面。就我个人而言,真相也许非常简单,‘熊人’可能就躺在某个博物馆仓库的架子上吃灰呢。”
  两人一路闲谈,维克多心情也变好了,不再去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大约一个小时过后,火车即将抵达姆拉达—博莱斯拉夫,彼得逊站了起来。
  “恐怕要和你道别了,”他面带微笑,向维克多伸出手,“我要去看着他们卸行李。也许我们很快就会再次见面。”
  彼得逊走了之后,维克多再次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座位上,他注视着窗外,夜幕下姆拉达—博莱斯拉夫的轮廓渐渐地变得清晰起来。
  第五章
  车站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火车缓缓驶入的时候,铁轨仿佛陷入了两旁高高的路堤之间。姆拉达—博莱斯拉夫是距离奥卢城堡最近的一个大镇—奥卢城堡的德语名字叫艾德勒斯堡。
  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有两个名字:一个捷克名字,一个德国名字。维克多·科萨雷克从小已经习惯了这种差异,因为捷克是个拥有多样或者说多重身份的国家。他的国家,他的同伴,以及他自己的身份一直就是多重多样的。他出生在摩拉维亚的一个小镇上,母亲是德国人,父亲是捷克人。换作别的地方,他也许会产生不合群或者尽快逃离的想法。但在这里不会,因为差别是常态。当然,在这个新成立的共和国里,大多数人还是选择用最主要的特征表明自己的身份:如捷克人,摩拉维亚人,西里西亚人,斯洛伐克人,德国人,波兰人,乌克兰人,匈牙利人,犹太人—但是这听起来不像是自我介绍,而更像是表明自己是一锅大杂烩里的某种主要食材。
  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才成立了十七年,但是正如彼得逊指出的那样,这是个古老的国家:她建在原始的基石之上,这块基石有时会改变颜色,有时会融化,有时会和其他石头混在一起,有时会焕然一新。和生活在其他地方的人不同的是,对波希米亚人而言,一切都像永远在流淌的液体,从没有固定的形态。他们就像神灵一样,快乐而又漠不关心地旁观着凡人为了微不足道的事情争得不可开交:国界线的变更,国旗的变换,帝国的兴衰,爱国主义和种族偏见的此消彼长。
  维克多从事的是研究大脑的工作,所以他对自己出生地的双重身份也很感兴趣。他听人说,如果想知道自己真正的母语是什么,想一想做梦时说的语言。维克多做梦的时候既说捷克语也说德语。
  从火车上下来的时候,他看到一个中等身材、健壮结实、四十好几的男人站在车站入口处。他身穿深绿色的猎装外套,头戴一顶提洛帽。维克多马上认出来他就是罗曼内克教授的助手汉斯·普拉特纳医生。普拉特纳一边向他友好地挥手微笑,一边跑上前来,身后跟着一个搬运工。
  “希望这一路的旅程非常愉快,科萨雷克医生,”普拉特纳和他握手的时候用德语说道,“尤其是在昨晚发生的事情之后。罗曼内克教授已经和我说过了。真可怕,太可怕了。看到你平安无事,我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我想,能站在这儿运气不算差。”
  “是吗?你可能会受伤或者送命啊。”普拉特纳强调道,“我肯定警方会处理他的。不过,你的的确确救了那个无辜女人的生命。要是那家伙挺不住伤势就好了。”
  “為什么他不应该有接受治疗和康复的机会……”普拉特纳的话让维克多大吃一惊。
  “要是让他康复,科萨雷克医生,”普拉特纳说道,“我们很清楚,无论对于他自己,还是这个社会,他都是一个潜在的危险。”维克多发现他的外套领子上别着一个东西:一个定制的狭条状红色徽章,上面有三个连写的字母SDP。维克多在接受罗曼内克教授和普拉特纳面试的时候见过这个徽章。普拉特纳是出生在苏台德的德国人,徽章显示他是新成立的苏台德德意志人党成员。既然这样,普拉特纳就不会支持民族大杂烩这个观点。这个政党和德国的很多类似政党一样,毫不妥协地坚持民族身份的独一性。
  在捷克有大约三百五十万苏台德人,大部分生活在波希米亚、西里西亚和摩拉维亚。苏台德德意志人党因在参众两院选举中胜出而成为新兴的最大政党。该党接受德国纳粹党的资助,两者关系密切,是纳粹党在捷克的代理人。维克多心想,当下的时局可谓是山雨欲来。
  “天哪,”普拉特纳看着搬运工推过来的行李说道,“怎样才能把这些行李塞进汽车啊。”他笑着拍了拍维克多的肩膀,“不过我们可以试试。”
  维克多看向站台,剩下的行李都在那里卸车,他希望能看到彼得逊,但是那里没有他的身影。
  “可以走了吗?”普拉特纳问道,然后带着维克多前往停在站外的一辆崭新的欧宝P4型汽车。尽管事先预留了地方,两人还是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维克多的两个行李箱放在了后排座位上。汽车没有后备厢,但是在后挡泥板上面有个行李架,他们用绳子把剩下的大行李箱绑在上面。
  “我记得面试的时候你说你有德国血统。”汽车发动后普拉特纳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这是个美好的秋日,维克多满怀激动地期待开始自己的新工作—他也记得罗曼内克教授在电话里告诫他普拉特纳是个口无遮拦的人—他真心希望一路上不要谈到政治问题。可是,在当前这个国家,几乎事事都能扯到政治。
  “至少有一半吧,”维克多说道,“我母亲来自格纳德勒斯多夫,用捷克语说是汉尼斯。你听说过这个地方吗?”
  “很遗憾,没听说过。”普拉特纳说道。
  “只是摩拉维亚的一个小村庄,靠近奥地利边境。我父亲是捷克人,但是我奶奶是德国人。因为这个原因,我的祖先很多人名字里面都有内梅克,这个名字表明了德国血统。”   “你说对了!”普拉特纳似乎对维克多的家谱很满意,“你的姓氏科萨雷克的意思是不是死神?”
  维克多点点头:“也有镰刀制作者的意思。”
  “亲爱的孩子,你应该考虑改改名字,”普拉特纳高兴地说道,“那么,这个名字如果用德语说是什么呢?可能是森赛曼—我觉得任何医院的病人都不愿意听到医生的名字是死神。要不就是森瑟曼。我想起来了,十八世纪有个传教士就叫森瑟曼,戈特利布·森瑟曼,他也是摩拉维亚人。也许科萨雷克是森瑟曼的斯拉夫语说法。也许你身上的德国血统比你想象的还要多!”普拉特纳露出了微笑。
  “这又没什么关系,”维克多说道,“名字并不能代表你是什么样的人。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普拉特纳一言不发,但是维克多看到他侧脸上的笑容正在消失。
  汽车一路前行,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路旁的松树越来越密,越来越高,越来越黑,蜿蜒扭曲的树干仿佛想要拼命挣脱树林的控制。
  作为精神科医生,维克多知道有些古怪的恐惧症是由焦虑和创伤引起的,他曾经治疗过一个极度恐惧树林的精神病患者:他害怕树林的幽深,树林的黑暗,树林里摇曳的树影。在给这个病人治疗的时候,维克多意识到自己也有相同的症状,但是维克多的情况很好理解,这和一起给他带来创伤的事情有关,那时他还是个孩子。
  维克多曾经在树林里看到过什么呢?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小维克多喜欢在树林里玩,但是家人不许他去那儿。树林里有一块空地,一块属于他的安静之处,没有人知道,只有他的妹妹艾拉和他一起在那儿玩。但是自从一年前艾拉意外溺亡之后,维克多只能独自一人伤心地过去了。艾拉经常和他一起玩耍,也是他唯一的玩伴,她的死亡在维克多的心里留下巨大的创伤:一个千疮百孔的创伤,却比不了他母亲心灵上遭受的创伤。
  那天,太阳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在地上,留下斑驳的光影,树影在不停变化,好像一群翩翩起舞的人,孤独的维克多来到这块曾属于他和艾拉的秘密空地。就是此时此地,维克多发现了那件他不想告诉任何人的事情。
  他的母亲在那里等着他!她的双眼盯着他,却又断然视而不见的样子,脸上和手上的皮肤露出不自然的灰黑色,仿佛整个人已经变成树林里的又一个树影。暗密的树林里唯一的声音是母亲上吊的那根树枝发出的吱吱声。
  母亲的自杀在幼小的维克多心里留下两个无法抹去的影响。首先是他开始无法解释地害怕待在树林里。他可以站在远处欣赏树林的美,但是一进入树林就会出现类似幽闭恐惧症的恐慌。其次是他下定决心要去学医和治疗精神疾病,帮助像他母亲那样的病人减轻痛苦,不再发病,不会结束自己的生命或者夺取他人的生命。
  后来维克多学了医,从事精神疾病治疗工作,再后来他接受了奥卢城堡刑事犯精神病院的工作。
  还有二十分钟就到目的地了,最后一段路程是陡峭蜿蜒的上坡路,树木覆盖的山峰一侧就是城堡—现在是精神病院—俯瞰着山下的村庄和田野。维克多的第一次面试在布拉格,第二次就在城堡里。和那次面试时一样,维克多感到非常震惊,甚至是害怕,因为进堡的道路好像是从树顶冒出来之后把你带进城堡的。
  一块牙齿状的巨石矗立在森林里,巨石的峭壁里耸立着一座城堡。就像彼得逊说的那样,巨石和城堡是融为一体的。带栅栏的高大外城壁的墙角处是圆形塔楼,楼顶高耸,就像巫师的帽子。一座塔楼位于两条城壁形成的锐角顶点,楼体近似完整的弧形,比其他塔楼高出许多,好像船首一样。三个巨型建筑挨在一起,四周都有围墙,但是比围墙高出许多。最大最高的主堡有巨大的黑色尖顶,如同尖针一般直插天际。
  仿佛是在远古时代,愤怒的天神用巨斧将这块石头一分为二。城堡建在较大的石头上,瓮城建在较小的石头上,两块石头之间的缝隙靠一座石桥连在一起。
  维克多看着这座傲视一切,仿佛就要展翅高飞、直冲天际的城堡,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它叫作奥卢城堡。它的德语名字艾德勒斯堡的意思是:神鹰堡。
  他们穿过一个有人把守的外堡警卫室,一个警卫从玻璃窗后面向普拉特納挥着手,然后沉重的橡木大门缓缓打开,仿佛是一双看不见的手把它推开了。
  “电控门。”普拉特纳骄傲地说道。
  他们穿过横跨石缝的石桥,通过又一个警卫室后来到城堡里铺着鹅卵石的天井。一路上,维克多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他是第一次来这里一样。
  尽管这是个晴朗的秋日,维克多的心情一点也不好,觉得城堡好像断了他的退路,把他关在里面,压在下面,他再也无法从四周的石壁里逃出去。
  第六章
  城堡的外观阴沉地道出自身数百年的古老历史,但是它的内部却十分先进,处处表明它对现代文明与美好未来的迫切追求。
  厚达一米的墙壁和弧形门廊保持着中世纪的风格,但是粉刷着浅色油漆:一边的门廊是淡蓝色,另一边是粉红色。每个地方都是先刷上白石灰再涂上暖色。
  一个月前,他第一次来城堡接受第二次面试的时候,维克多就留意到了这里的配色方案,他知道这么做是为了病人:故意不用医院常见的白色墙壁,这样就可以让精神病院看上去不那么像一个接受治疗的地方,也能让病人稍许忘记这是个让人觉得阴森可怕的地方,一个进来后就别想出去的地方。
  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维克多发现的配色方案让他在去面试室的路上心情大好,这可以说明这里的负责人至少和自己的某些积极想法不谋而合。在维克多看来,精神疾病是痛苦—巨大的痛苦—导致的恐惧和孤独。他目睹了太多的医院仍然热衷于上个世纪的思想,把精神病人一关了事,许多病人被放弃治疗,只能与自己的痛苦为伴。还有很多病人被关在毫无人道主义的地方。至少在维克多看来,任何努力让治疗场所减少痛苦的尝试都是积极的信号。
  虽然普拉特纳给维克多的印象和罗曼内克教授比起来几乎是天壤之别,但是在对精神病院现代化程度的自豪感上两人并无二致。普拉特纳带他穿过门廊的这一路上,不是在这儿停下来看一个特别的治疗室,就是在那儿指着一个仪器介绍几句,评语无一例外的全是“肯定是最先进的设备”。   维克多现在已经知道普拉特纳并不是精神科医生,他是一个内科医生,主要职责是负责病人的身体健康,因此位于城堡厢房的医务室是他最引以为豪的地方也就不足为奇了。普拉特纳说上次来的时候没能带他好好参观一下,这次不妨稍稍绕一点路,好带他去仔细看一下医务室。
  医务室原来的几扇沉重木门已经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没有把手、带有弹簧铰链的新门,每扇门上都有一个方便观察的窗户。当普拉特纳为他把门推开的时候,他发觉普拉特纳的骄傲不是毫无道理的:治疗室干净整洁,闪着亮光,配备了最新的设备。医务室里面还有X光室,一个完备的手术中心,三个会诊室,五个标准化病房,普拉特纳都自豪地一一做了介绍。
  一切都是那么明亮,整洁,有序—但是维克多发现治疗室的干净整洁也和没有病人有关系。普拉特纳用捷克语向两个护士介绍维克多,但是在向一个叫作卡拉克的医生介绍的时候又说回德语。卡拉克是个金发瘦高个儿,因为个子太高,和维克多打招呼的时候稍稍弯了弯腰,再加上他的鹰钩鼻,半张半闭的眼睛,他活像一只要掠食的老鹰。维克多微笑着和他握手,但几乎是出于本能地立刻对他产生厌恶。他还发现在他的工作服的领口上方,他的领带是用苏台德德意志人党别针固定的,和普拉特纳的一模一样。
  他们告别没有病人需要照顾的卡拉克继续向前走。乍看之下,让医务室和普通医院不同的并不是它的场所有限,而是里面有三个“安全病房”,病床上有好几根绑带,房间所有的凸起物与墙角上都包裹了橡胶。另外还有一个化验室和药房,不过让维克多惊讶的是,和普通医务室的不同之处还包括里面有一个设备完善的大型健身房。
  “我的工作是疾病的治疗与预防,”普拉特纳解释道,“病情得到控制的病人,或者处于两个发病周期期间、病情有所缓解的病人,每个星期到这里来检查一次,做些运动。健全的精神寓于健全的身体。”
  “你真博学,”维克多的赞美发自内心,“普拉特纳医生,你真的非常博学。”
  普拉特纳笑而不言。
  “我的诊疗室在什么地方?”维克多问道。
  “这个……是叫作精神分析科,还是精神综合治疗科?不管叫作什么,”普拉特纳的疑问非常友善,“我想已经在城堡的老塔楼里给你安排了地方。罗曼内克教授知道具体的安排。”
  在去院长办公室的路上,他们碰到好几个员工。维克多注意到护士穿的工作服很简单,没有普通工作服看上去正式,警卫穿着服务员的短夹克,戴着黑色领结。有一点和维克多以前工作过的精神病院的警卫一样,他们的身体都很结实:无论管理制度多么先进,在控制病人方面,令人遗憾的是,壮硕男人必是首选。
  他们走过大厅两侧的四个弧形门廊,每侧两个,都有沉重的橡木大门,每扇古老的门上都有新装置。新时代与旧时代再次发生重叠,就像新旧胶片结合的影像转移技术。大门由传统的重型螺栓固定,但是还被新式的榫眼门闩锁加固。另外,维克多还注意到每扇门上都有两个灰色的小金属箱,一个在门边上,另一个在门的侧柱上。
  “这些门通往病区,”普拉特纳解释道,“每扇门通向一个大病房,每个大病房分成四个小病房。每个病人都有一个自己的厢房,或者和别人合用一个厢房,中间用两个空套间隔开。你知道的,罗曼内克教授的理论是‘精神传染’,所以病人尽可能要安排在彼此无法听到对方讲话的地方。你马上就会看到病区了,和你以前看到的很不一样:更像是私人住所,而不是精神病院的病房。城堡的另一边还有几个房间,打算用作隔離间,但现在只是设备仓库。当前只有六个病房有病人,这种情况还将持续一阵子。最终目标是接收十六个病人。”
  维克多点点头。从第一次的面试经历中他明白提起这里的六个病人—所谓“六大魔王”—的时候要慎之又慎。他知道国家为了关住区区六个人而动用这样一个坚不可摧的要塞需要花费大量的金钱和物资。这么做的部分原因是把这些人永远地关起来,把他们的罪行给年轻的共和国造成的创伤永远抹去。还有部分原因是消除他们的神秘感,尽管官方从未用过这样的表述,但是现在外面的人都知道“六大魔王”的存在。
  普拉特纳示意维克多注意一扇门的上方。“你看到这些奇怪的灰色盒子了吗?它们里面有电磁铁,由门房统一控制。如果预警系统启动之后有人开了门,电磁接触器就会断开,然后门房的警铃就会响起。亲爱的科萨雷克医生,所有的东西都是最新式的,最最新式的。”
  他俩又经过几扇门,有一扇门是开着的,可以看到里面有几个身穿白衣服的员工正在火炉边忙活,食堂里的味道散发进了大厅。
  “那是厨房。”普拉特纳多此一举地说道。
  厨房边上是一个没有门的弧形门廊,有别的门廊双倍大,通向一个摆放了六张餐桌的大餐厅。维克多注意到餐厅墙壁上的艺术作品和走廊里的如出一辙。考虑到城堡的古老和历史价值,维克多本以为会在这里看到褪色暗淡的查理四世和当地已故贵族的肖像画或者古老的风景画,但他看到的却是大幅带框的蓝骑士画派的加网印刷作品。维克多认出几个画家—费宁格,克利,马克,康定斯基—他们的风格是运用明亮的色彩和醒目的几何图形。维克多询问悬挂这些作品的原因,但是普拉特纳只是耸了耸肩。
  “不归我管,罗曼内克教授选的。”
  “这里可像城里的咖啡馆了。”维克多说道。餐厅的确很容易被误当成一间标准的咖啡馆,不过这里的病人永远无法再拥有普通人的生活了。
  “事实上,许多病人在病房吃饭,有的出于自愿,有的出于需要。病情稳定的病人我们鼓励他们来这里和大家交流,除了迷人的斯卡拉先生,你等会儿会见到他。如果身体的症状和服用的药物没有禁忌,我们甚至还提供少量的啤酒和葡萄酒。你说对了,这儿像个饭店或者咖啡馆,除了餐具之外。”
  “餐具?”
  “杯子和刀具都是橡胶做的。不给病人提供玻璃杯和金属餐具。员工也在这里用餐,不要担心,我们用的是正常的餐具—但是所有的餐刀、餐叉、玻璃杯用完都要拿出去。”
  接下来参观的几个厅室包括一个设备齐全的音乐室和艺术工作室,但是普拉特纳不置一词。维克多对普拉特纳有一个强烈的印象:任何治疗方法,只要他认为不实用,或者结果不能立刻进行量化分析,他都是不喜欢的。   他们进入又一个厅室。维克多看出这里通向城堡的另一边,却被铁条和一扇门彻底封死,就像一个鸟笼。普拉特纳掏出钥匙打开门,门吱呀一声开了,普拉特纳撑住门让维克多进去。
  “你会有自己的钥匙的,”他说,“这里是办公区和员工宿舍。没有病房,嗯,过去也当作病房用过一阵子:我刚才说过打算用作隔离间,但现在是设备仓库。”
  身后的门哐当一声关了,普拉特纳马上把它锁上。维克多开始意识到这间厅室的风格有所不同:在这里,城堡终究像个城堡了。墙上没有刷上暖色颜料,墙上挂的也不再是明亮的几何图形作品。有的只是光秃秃的墙壁,古老的石头和深色木质镶板。
  “我知道,”普拉特纳笑着说道,“这是非常明显的哥特式风格,城堡最初的样子就是这样。你会习惯的。”
  “我会的。”维克多心不在焉地说道。他停下脚步注视着几个边框精雕细琢的镶板,注意力被一个深色木头雕刻的饰带吸引住了,那个饰带的图形是螺旋交织在一起的几根带子,维克多顺着带子往上看,直到目光停留在画框的顶部,在顶部中间位置有一个雕刻,乍一看他以为是个狼人。弯弯曲曲的带子在画框顶部聚集,再向外突出形成一个半身像:一个魁梧男子的胸部、肩膀和手臂,头部是一个咆哮的野兽。维克多明白了,这根本就不是狼,而是熊。
  “‘熊人’……”维克多自言自语道。
  普拉特纳这时才发现维克多不在自己身边,他转过身说道:“罗曼内克教授在等你,科萨雷克医生。”
  第七章
  “这该死的雾天。”斯莫莱克队长暗自骂了一声。整个布拉格都笼罩在雾里,路灯只剩下朦胧的光晕,建筑物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灰黑色的轮廓。雾天不是警察喜欢的办案天气。
  警车驶过名单上一个嫌疑人的住址。理想状态下,他应该把车停在马路对面,在警车里坐等嫌疑人回家,但是这里是布拉格最穷最破的城区,这个地址又是城区里最穷最破的地方。即使有雾做掩护,斯莫莱克的布拉格短笛牌警车—或者任何那样的新车—还是非常显眼,和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考虑到他身后还有一辆坐着三个身穿制服的警察的布拉格阿尔法牌警车,斯莫莱克决定把车停到街角,然后走回来在马路对面找一个隐蔽的门廊监视公寓入口。他对留在街角的下属交代说,只要嫌疑人一到,他就给他们发信号,方法是闪两下手电。
  他躲在暗处等着嫌疑人的到来。这个在谋杀现场留下指纹的嫌疑人警方并不陌生,斯莫莱克也知道这个人。指纹的主人个子不高,有一双巧手,做过一些小偷小摸的勾当,在警方档案里,虽然案底是不诚实行为而非暴力行为,但是如果有需要,他也可以把剃刀或匕首玩得出神入化。
  指纹匹配对象的身份是确定无疑的,而且他的确也是偷走玛利亚·莱曼手提包里的钥匙的那个人。尽管这樣,凭借他对嫌疑人的了解,还是很难把他和布拉格小城区的恐怖公寓联系在一起。
  他应该马上就会回来了。斯莫莱克知道罪犯和普通人一样,都有自己的生活习惯。按照过去的习惯,有充分的理由可以相信嫌疑人今晚会现身。
  警方已经整理了他的全部卷宗:嫌疑人因为藐视法律经常被警方逮捕。但问题是,他只是那种天生注定的失败者,一个从出生开始就不被接受、不被信任、被人怀疑的人。如果你怀疑一个人的程度够深,时间够长,常常就会发现他们的确不值得信任。
  根据卷宗,嫌疑人和一个年轻妓女有染,她也是那种天生的失败者,在兹科夫区附近做生意。星期三晚上她不做生意,嫌疑人—斯莫莱克怀疑既是她的皮条客也是情夫—会带她回两人合住的公寓。
  斯莫莱克站在阴冷黑暗的门廊,才抽了三根烟,就看见两个阴影拐过街角走进朦胧的街道。他原计划等两人一到公寓就进行抓捕,但是这两个模糊的人影没有走在他这边的街上,而是公寓那边的街上,斯莫莱克暗想这会不会不是他们要抓的人。
  手挽手的两人越来越近,路灯下只看到两人紧挨在一起的身影。斯莫莱克发现女人走路的样子有点瘸,而且是天生的残疾,不是最近受过伤。这一特征和他们掌握的那个妓女一致。现在可以确定对方的身份了,斯莫莱克掐灭了抽了一半的第四根烟,转过身背对着两人向街角的下属发出手电信号,然后躲进他选择藏身的门廊里面。
  两人足够近了,斯莫莱克可以听到他们低沉的声音:没有快乐,也没有爱。男人的声音充满焦虑,不像他以前的样子。女人的声音听起来是在安慰对方。
  看到斯莫莱克的信号,阿尔法牌警车从街角开了过来,迅速驶到朦胧的大街,浓雾之下,车头灯的亮光十分暗淡,但是足以照亮那两个人。浓雾中的亮光让他们目瞪口呆,愣在原地。斯莫莱克认出来了,没错,就是矮小的嫌疑人,但是他被突如其来的恐惧吓得不轻,脸上真真切切地写满了害怕。这种反应让斯莫莱克觉得很不正常:他对警方从来只有轻蔑,没有恐惧。
  “托瓦尔!”阿尔法牌警车停在他们身边的时候斯莫莱克大声喊出他的名字。他从门廊冲了出来,一把抓住嫌疑人,手指紧紧扣在他的手肘上方。
  托瓦尔的反抗让斯莫莱克后退了一步。他高声尖叫,声音充满惊惧,睁大的眼睛疯狂而茫然。托瓦尔拼命挣脱了斯莫莱克,用尽力气将他顶开。虽然斯莫莱克的块头要大得多,但是这样突然而绝望的顶撞让他失去了平衡,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脚后跟正好磕在门廊的台阶上,斯莫莱克向后摔倒在地。
  托瓦尔利用这个机会,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飞快逃走了。斯莫莱克站了起来,有个警察赶忙去追,一直待在原地的女人猛地一脚踢在他的小腿上,只见他整个人迎面摔在肮脏的人行道上。
  “你!”斯莫莱克冲着倒在地上的警察喊道,“留在这儿控制住这个女的。其他两个跟我来!”
  斯莫莱克身材高大,但健步如飞。嫌疑人的身影跑向一个三条街道交叉的街口,斯莫莱克知道这里和布拉格的大部分旧城区一样,大街小巷四通八达,如果不能盯住他在雾里的身影,也许就再也抓不到了。
  斯莫莱克和两个下属奋起直追,年纪稍轻的那个警察渐渐追了上去,和他们两个拉下了一些距离。逃跑的嫌疑人转过一个街角,消失不见了。等斯莫莱克和年纪稍长的警察赶到的时候,年轻的警察捂着脸倚在墙上,鲜血从指缝中直流。   “那个混蛋刺中了我,”他说道,“他有刀。”
  斯莫莱克看向浓雾笼罩的大街,看不到嫌疑人的影子。他转过身来查看受伤的警察。
  “我没事,”年轻的警察说道,“没有看上去严重。我从后面拉住他,然后他就刺过来了。”年长的警察把手帕叠了叠让他捂在伤口上。他向斯莫莱克点头示意嫌疑人逃走的方向:“那个方向只有两条路,都是死路。除非他找个楼躲进去,不然肯定逃不掉。”年轻的警察站起身来,但是斯莫莱克让他继续倚着石墙休息。
  “你留在这儿,剩下的交给我们。”
  斯莫莱克和年长的警察一路小跑追上前去,边跑边巡视街道两边的门廊。在街道的尽头,道路分出两条支路,分别通向一幢公寓,斯莫莱克对年长的警察努努嘴让他进入其中一幢。
  “当心点,”他说,“这回他也许要拼个鱼死网破了。”斯莫莱克从外套口袋掏出警枪,气喘吁吁的年长警察也打开了枪套。
  “不要冒险,”斯莫莱克说道,“但是要尽可能抓活的。”
  对方点点头,向着分配给他的那条支路赶了过去,斯莫莱克则前往另外一条。
  街上很暗,空气中弥漫着厚厚的一层雾气,街灯朦胧,视线一片模糊。脚下黑湿的鹅卵石地面因为沾染了机油极易滑倒。斯莫莱克踩上一块湿滑的地面,滑了几步之后重重地摔倒在地。倒地的速度太快,迎面而来的风使他无法呼吸,惊慌了几秒钟过后他才得以把空气吸进难受的肺里。
  斯莫莱克好不容易爬了起来,他大骂一声。他的膝盖受伤了—不太严重,但是无法再快速奔跑。斯莫莱克站在雾里,他能看清的全部世界只剩下了可怜的一点点地方,三四米见方的样子。布拉格的其他地方,变得那么的遥远,那么的触不可及,仿佛这块巴掌大的地方就是整个世界,而他的嫌疑人却不在里面。
  他希望嫌疑人朝另外一幢楼跑去了,而且现在已经被他的同伴控制。但是他没有听到警哨声。该死的,那个小王八蛋跑掉了。
  他刚刚站起来的时候,突然眼睛的余光发现了什么:浓雾中有东西在缓慢地移动。斯莫莱克没有转动他的脑袋看向那里,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现。嫌疑人就在他的左边,贴着公寓的墙壁,想慢慢地躲到大雾中去。这么做毫无道理:紧挨着他的身旁就是一个幽深的门廊入口,躲在那里不是要比现在这样更难被发现吗?要是他真的躲在门廊暗处,斯莫莱克就发现不了他。
  斯莫莱克骂了一声站了起来,再看了看裤子上哪些地方沾上了地上的细沙粒和油污。
  他猛地转过身,打开手电筒,志在必得地朝着嫌疑人迈出三步。小个子嫌疑人紧贴着墙壁,眼睛被照得无法睁开。他手上那把打开的剃刀在灯光下闪着寒光。
  “行了,托瓦尔……”斯莫莱克的手电筒一直照着他的眼睛,他向前又走了两步,“跟我走吧。”
  托瓦尔用另一只手遮住眼睛,斜视着迎面而来的亮光,拿着剃刀在空中毫无目标地胡乱挥舞。
  “退后!退后!不然我杀了你。”
  “别傻了,托瓦尔,”斯莫莱克不耐烦地说道,“我有枪。把刀放下跟我走。”
  “我哪儿也不去。是他派你来的,对不对?我不会让他抓到我的。我情愿死。我会先杀了你。”
  “他是谁?”
  “你知道是谁。你他妈的知道是谁。”
  “我没空和你扯这些,托瓦尔。”斯莫莱克说道,又向前走了一步。
  托瓦尔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不顾手电筒的刺眼光线,向斯莫莱克扑了过来,对着空气愤怒地乱刺一通。
  斯莫莱克及时向边上一闪,剃刀没有伤到他的身体,只把厚厚的外套刺破。扑上来的惯性让托瓦尔继续向前冲去,斯莫莱克瞅准时机从侧面用枪托重重地砸在他的太阳穴上。托瓦尔晕倒在地,斯莫莱克用靴子踩住他的手,直到握刀的手指完全松开。
  看到惊恐的嫌疑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手也被踩住无法动弹,斯莫莱克这才掏出警哨吹了三声。
  “你怎么失去判断力了,托瓦尔,”斯莫莱克看着脚下的嫌疑人说道,“为什么不躲到门廊里,那样我就看不见你了。”
  “暗处,”他用微弱沙哑的声音说道,“他就躲在门廊暗处。”
  斯莫莱克刚想问谁躲在门廊暗处,这时他听到两声呼应他的警哨和靴子踩在鹅卵石地面的声音。阿尔法牌警车转弯开了过来,灯光直射着斯莫莱克和地上的嫌疑人。
  等待他们过来的时候,斯莫莱克又低头看了看地上的嫌疑人,现在他已经从半昏迷状态有所恢复了。斯莫莱克很好奇到底是什么让这个一贯强悍的小骗子如此恐惧。
  他以为的那个会从暗处出来把他抓走的人到底是谁呢?
  第八章
  安德烈·罗曼内克教授正在办公室等着他。和蔼可亲的罗曼内克教授五十多岁,留着胡子,个子不高,但是身强体壮。细细的金发从宽阔的额头向后梳理得一丝不苟,头发上用了发油,暗淡了满头的金色。他长着一张充满智慧与友善的面孔:就像个乡村医生,人们本能地会对他产生信任,维克多认为这也有助于赢得病人的好感。
  这种优势恰恰是维克多所缺乏的:英俊的外表也许能帮他树立权威,但是维克多的病人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几乎都很害怕,直到时间久了,对他有所了解之后才不会这样。
  虽然室内的设计与员工的制服都经过精心的安排,看上去非常低调,但是看到罗曼内克仅仅穿着齐腿肚子的实验服的时候,维克多还是显得有些惊讶。这件实验服是中式带领款的,纽扣在肩膀上,里面的衣服被盖得严严实实,让他看上去更像是临床医生或者外科医生,而不是精神科医生。
  “亲爱的科萨雷克医生!”罗曼内克微笑着和他打招呼。他从匈牙利风格的巨大红木办公桌后走出来和维克多握手,另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用捷克語说道:“再次看见你真是太高兴了。我有个理事会走不开,所以很抱歉没能去车站接你。但是我肯定普拉特纳医生把你照顾得很好。”
  “是的,”维克多笑着说道,“我也很高兴来到这里。”
  “我不得不说见到你之后我才如释重负,特别是经历了车站那件可怕的事情之后。你一切都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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