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词典的人(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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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瘦小,他高大。瘦小的他想尽办法帮助高大的他。高大的他甘愿受他帮助,仿佛瘦小的人更有力量。好像这才是逻辑,事实上远不是这回事。都知道李应该体弱多病,却没人知道他舌苔上还长了个硬硬的小东西,说话吃饭都不利索。被他帮助的郝龙彪听说后,要报告管教干警,李应该不让。
  “那是我们的秘密。”他说,“反正不痛不痒,不碍事。”他张开嘴,把舌头伸出来给郝龙彪看。
  据他说,刚进戒毒所的时候硬东西只有芝麻粒大,二十三个月之后也就是现在——已经有绿豆大小。说话打喷嚏有点障碍。吃饭也别扭,硬东西分明是异物,跟其他食物混着——舌头卷来卷去吞咽不下去。虽不痛不痒不红肿,但在长大。不知道是什么,只知道它在。在舌苔上慢慢长大。长到多大?大到受不了,大到自个儿就能爆炸,连同嘴巴一起爆炸。这是李应该的想法,夜深人静时他在心里和自己说话。总有一天。爆炸。就是说舌苔上长了个定时炸弹。这么一想,就能听到轻微的嘀嘀嗒嗒的响声。硬东西在他舌苔上嘀嘀嗒嗒响着,一点点长大,像个发育中的小机器。
  郝龙彪是比李应该晚两个月进来的,长得人高马大,威武帅气,有阳光气息。他皮肤粗糙健康,才二十多岁,不到三十岁。李应该想,这个人如果出现在哪本书里,大概是个草原上赶马车的人,马车夫,或者大酒店里的侍者,硬领衬衣,腰板挺直,鞠躬,微笑,然后在若有若无的音乐声中将宾客引入餐桌。他的外表在书里面适合这类身份。这里没有草原,李应该想到电影《布达佩斯大饭店》,他适合做那种酒店里的侍者。身上有刺青,但是眼神里隐藏着怯懦。这让他看上去是个矛盾体,混合物。被他隐藏着的怯懦不是那种来到新环境——因为不适——谁都会出现的短暂怯懦,而是陈旧之物,是老早就盘踞在他眼神底部的陈旧的怯懦。它被证明一直在那里,此时在他眼里就像惊慌的兔子或松鼠一闪而过,倏忽不见。可是李应该一眼就看到了,明白这是个胆怯的孩子,他身上的刺青不过是虚张声势。这种矛盾非但没有拉开他与郝龙彪的距离,相反令他渴望走近他,心中生出怜惜之情。
  在郝龙彪进来之前的那两个月里,李应该很少与人交往,几乎不交往。他孤独,对人对事充满蔑视。他瞧不起戒毒所里的那些同类人,蔑视油然而生,挥之不去。蔑视的理由细细想来也是否定自己。都在一个坑里,都滚着烂泥巴。蔑视因此与愤怒相伴相生。只是他没有表现出愤怒,只是一味蔑视。戒毒所所长说到他时用了一个词语,说他是在人群中间深居简出。听到深居简出,很多管教干警都会心地笑了。的確是,有人大隐隐于市,他则是大隐隐于戒毒所。他不跟人说话,只说不得不说的话。比如排队出操做工进餐他必须大声喊:到!报数时也必须喊出轮到他的那个数字。大多数时间他都在阅览室和宿舍读书。读书他专挑那些冷僻的书。
  他是个守纪律守规矩的人,这期间他的舌苔上开始长东西。
  戒毒期都是两年,表现好的人按规定减期。到了时间的人自行出去。即将出去的学员找人留联系方式。有些人会这样。留电话号码,留微信,写在本子上。拥抱,说出告别时才会说的甜言蜜语,热泪盈眶:谁跟谁啊!以后多联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查建新皮肤焦黑,像南亚人。他经常去印度,去巴基斯坦。爱眨眼,跟人争执时一秒钟能眨三次眼皮。爱眨眼的人容易被误认为阴谋家,心眼活,鬼点子多。这种人在这里没有被不信任,相反得到普遍尊敬。跟鬼点子多的人在一起更安全,至少把安全放在他人身上比放在自己身上更可靠。
  他还有一个星期就要出去,查建新拿着硬皮塑料笔记本到处找人,春风无限。
  “兄弟,留个电话吧。”他说,还忙着眨眼睛,“再留个微信,你也知道,现在微信比电话更管用。”他还把前面的留言翻出来,你看谁留了,谁谁谁也留了。
  查建新还有更远大的志向:出去把以前的师兄能联系上的都联络起来,以后的师弟能联系上的也联络起来。
  “操!”
  查建新举着拳头说,“我们是师兄弟,真正的同门师兄弟。什么是同志情?我们就是!团结,我们要团结,团结就是力量。”
  他身后跟着一个人,叫吴照书。吴照书像是被打断了腿,走路只能拖着腿走。一会儿拖着左腿,一会儿拖着右腿。但是他发誓说他的腿很结实,“没断。”这时吴照书也举着拳头吼了一句,“团结就是力量。”
  后面还有更多人,都是围观者。
  查建新把笔记本递给李应该,李应该说,“我不留电话,谁也不留。”
  “为什么?”查建新拼命眨眼睛,“你是瞧不起我,还是瞧不起大家?”
  那些围观者聚拢来,吴照书阻拦他们,“不要往前挤。”
  “没有瞧不起谁,我以后不想跟人联系。”
  “这个家伙说他以后不想跟人联系,”查建新说,“你们信吗?”
  “不信。”吴照书说。另一些人面面相觑。
  “或者,你就是瞧不起我这个笔记本。”
  “我不敢。”李应该说,“你笔记本里面什么样的大鱼没有啊。”
  “是啊,什么样的大鱼没有呢。”
  “写吧,写上你的电话。”围观者中有一个温和的声音说道。那个人的温和打动了他,他不能不识抬举。他看了那人一眼,他明白他的善意。他写下了保留电话,同时他忘掉了那个人的面孔。
  “这就对了嘛。”查建新跟很多人握手、击掌、拍打彼此的肩背。
  他冷眼观看他们表演,很像某些培训班结业时的情景。激动、伤感以及欲言又止的依依惜别。
  笔记本不过是查建新的联络图,以后如果他要做什么事情的话,笔记本里的联络图将为他提供基本的人际网络。
  氛围融洽。
  查建新忽然搂住李应该的肩头,悄声说,“你留下的电话号码是假的。”
  李应该心头一震,他怎么知道?他的确篡改了电话号码中的一个数字。不待他回答,查建新已经松开了他肩头上的手。随后他指着李应该说,“我们会有办法找到你。”他的眼睛眨得更快了,这意味着威胁他?还是暗示什么?眨眼的动作会不会是在传递人尽皆知的信息?   正是这时候,郝龙彪由管教干警领着进了这间宿舍。
  孤独冷漠的李应该刚刚拒绝了查建新。
  郝龙彪进来时在他心里撕开了一道口子,哗一下撕开了。看到他,李应该感觉有一束阳光照进宿舍。在灰暗的人群中,他的样子耀人眼目。他是个生机勃勃的年輕人。进来的人都有罪,罪在他身上却像无关紧要的浮尘。谁没有罪?罪在他那里只要洗一把脸就能洗掉。每天早上晚上,他只要洗一把脸他就干净了。有些人清洗不了。不是什么样的罪都可以得到清洗。但是他肯定在害怕什么。他怯懦。李应该忽然想到要保护他,这来自直觉,他们可以做朋友。在戒毒所里交朋友既危险又有歧义,是禁忌。你不知道哪一张脸是真实的面孔,哪一张脸不过是面具,或者是面具的面具。可是李应该一眼相中了郝龙彪。
  他个头大,饭菜里的油水肯定不够,可以先在这上面做文章,靠近他。
  吃饭的时候,李应该主动和郝龙彪坐在一起,他把碗里不多的肉片夹给他。郝龙彪疑惑地望着他,“你不吃肉?”
  李应该摇头说,“我不能吃肉。”
  “为什么你不能吃肉?”
  “我吃肉拉肚子。”
  “吃肉怎么会拉肚子?”
  “我舌苔上在长东西,硬东西。”李应该伸出舌头说,“刚开始像芝麻,这会儿有沙粒那么大。”
  “可能这个才是原因。”
  “你是说我拉肚子的原因吗?”
  “我是说这个。”
  “大概是,可能。”
  他去阅览室看书,也拉着郝龙彪。他思考,面部表情痛苦,有时痉挛。倦怠的时候,他盯着书本冥想。郝龙彪于是想,他盯了那么久,书上的文字会不会消失呢?比如书上的文字消失了,书本就会变成一摞装订成册的白纸。他拿着白纸能读到什么呢?可是那些文字都去哪儿了?他的冥想或者他紧盯着书本的眼神,有超乎寻常的吸纳能力吗?他能把文字从书上全都吸走?就像停留在白纸上的苍蝇因为吸力,全都呼啦啦飞进了哪个通道?
  但是李应该在说话。他说,查建新太乐观了,他还在做联络图,做什么都没用。除非他在这些人中间重新推销毒品,把他们当作现成的客户,否则,别的事情做不了。他难道不知道我们都被贴上标签了吗?即使离开这里身上的标签也撕不下来。别人很容易就从人群中识别我们——我们是戒过毒的人。戒过毒和吸过毒是一个意思,说法不同而已。都是水,以前我们是水中的一滴水,没人从水中认出水,也没人从人群中认出我们。现在不一样,现在我们变成了水里的一粒油污,我们是粥锅里的一颗老鼠屎。油污没法融入水,老鼠屎也不能变成粥,融不进去。人和人不同,标签贴在我们脸上,揭不掉。别人厌恶我们,防着我们。他们很想知道我们有没有艾滋病,提防我们会不会为了毒资铤而走险,就像电视里经常出现的镜头那样去偷窃,去抢劫。他们用嫌弃的眼神看我们。
  “你想过这些吗?”书摊开在李应该膝头,他这样问郝龙彪。
  郝龙彪说,“没想过。”他的样子很无辜。
  李应该说,“你知不知道你很无辜?”
  “无辜什么?”郝龙彪一脸茫然。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青年?他明明和我们一样,不一样不会进来,却又那么单纯,那么明亮。
  “那么,你也看看书吧。”
  “我认不了多少字。”
  “能认多少?”
  “我只念过小学三年级。”
  都什么年代了,居然还有人学历是小学三年级,谁信!
  郝龙彪生在名叫毛笔镇的小镇上。毛笔镇在山里面,不产毛笔,父亲是镇上的银行信贷员。小镇开了好多石材厂,在山上挖石头,经郝家勇贷款都赚了大钱。郝家勇动心了,也辞职开厂。彭芳在幼儿园做阿姨,反对他辞职,她说不能孤注一掷。郝家勇没听她的。结果搞砸了。镇里整顿石材厂,是上面的意思,保护山林。不能再挖山,郝家勇背上大笔债务。他被击倒了,卧床不起。郝家勇是个意志薄弱的人,经不起失败。就像个打架打输了的人,只能回家打自己。打自己比打对手更顺手,更能击中要害。
  毛笔镇从前有个小贩,因为输了一场架,在家里抠掉了自己一颗眼珠子,那时候他老婆正在厨房做晚饭。毛笔镇有这个传统。
  郝家勇宅着,不出门,怄气生生把自己怄伤了。他唉声叹气,怨恨时运不济,怨恨生不逢时。责怪自己头脑发热,无力回天。彭芳安慰他,不起作用。他发烧,有时发冷,时冷时热。体重下降。医院找不出病因,胡乱打几针,胡乱吃些药。没有转机,老样子。七个月后急转直下,郝家勇疯了,成了毛笔镇上的神经病男人。
  郝龙彪不知道父亲是怎样疯掉的,李应该说是不是打击太大了。郝龙彪那时还是个小孩子,只有几岁,他回答不了李应该。
  李应该问他疯了是什么症状,郝龙彪说他提着把尖刀到处晃。
  那是把杀猪刀,又尖又长。不是说他身躯摇晃,而是他手上不停地晃着那把刀子,晃出各种不同的花样。他一边走路,一边晃刀子,嘴里还咕咕哝哝地说着什么。
  自从郝家勇疯掉后,他嘴里就开始讲着别人听不懂的语言。毛笔镇没人能听懂他在说什么。他在说着异族的语言,或是在说着毛笔镇古时候的语言,谁也弄不清楚,反正一个字也听不懂。这是件奇怪事,一个人疯得那么彻底,居然会忘掉自己的语言,并无师自通地说着另外一种语言。镇上老人说,郝家勇被什么东西附体了,那东西就附在他脑子里。他成天四处游荡,也不做事情。
  彭芳和他离婚。她哭着说,“不离婚我生命安全没保障。”
  谁知道那把晃着的尖刀会不会在什么时候失手了,突然就扎进了她的身体?
  彭芳后来嫁给了毛笔镇上的寿衣店老板。寿衣店卖寿衣,兼卖纸人纸马和花圈。老板日子过得殷实。彭芳是他的第四任妻子,前三任妻子均死于非命。一个溺水而亡,走路时不小心坠入河中。一个上吊死于家中。还有一个也就是第三任走在大街上,走到税务所楼下,风从七楼阳台上吹落了一个花盆,刚好掉在她头上,当场气绝。   李应该说,“这本书一开始就讲,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他指着膝头上摊着的那本书,“书名叫《白鹿原》。”
  郝龙彪说,“我认不了几个字。”
  “我可以教你,教你认更多字,读书。会见日前我给马欣打电话,让她带一本汉语字典进来。《新华字典》可以,《现代汉语词典》也可以,我们先从字典开始念起。”马欣是李应该老婆,“你叫她马姐叫她马嫂都行。我还可以教你书法。”
  彭芳嫁给寿衣店老板后,她的结局成了毛笔镇很多人牵挂的疑问。她会不会步三个前任的后尘?厄运没有放过她,她的命运裹挟在看不见的惯性里。她怀上了寿衣店老板的孩子,分娩时难产而死。这种死亡太没有想象力了,却又不可挽回。彭芳之死让毛笔镇人扼腕叹息,他们见证了又一个牺牲品魂归尘土。毫无道理,她为了生命安全得到保障才离婚,没想到,等着她的却是更可怕的意外。
  郝龙彪成了毛笔镇上的孤儿。父亲还活着,但是个疯子。
  他寄居在彭芳父母家。外祖父是鞋匠,外祖母是菜贩子。他们把他当宝贝。他在镇小学念书,刚读三年级。有一天郝家勇突然来了,郝龙彪在矮桌上写作业。郝家勇抓住他,将他倒提着,一只手捏着他两只脚脖子,一只手晃着尖刀。他把他抓回家,从外祖父母家捉拿回来。一路上倒提着他,像倒提一只鸡或鸭。他们穿过两条街道,街上有人围观他们,没人敢近前。外祖父外祖母一直跟着,试图把郝龙彪抢夺回去,又惧怕尖刀。他们哀求郝家勇,说你儿子我们会照顾得更好,又不要你一分钱,我们免费照顾他。他住我们家比住你那里更合适。
  他们尾随他。在他们哀求他的时候,郝家勇也在说话,高声地说着什么,顶撞他们,抢白他们。听上去就像是双方在争吵,激烈争吵,各自申述自己的理由。可是没人能听懂他在说什么,似乎他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有时候他停下来,侧耳倾听一会儿,像个盲人在听声音以辨别方向,他脸上茫然的表情证实没听明白。他摇摇头,又开始说话,拔高音量。别人也听不懂他。他们自说自话。郝龙彪没哭,在他最应该撕心裂肺痛哭的时候他没哭。他强忍着。他看到地面晃动,看到父亲的小腿和脚,看到更远处更多的脚。那些纷乱的脚,搅得尘土飞扬。
  到家了,父亲把他扔在床上。他居然一下子就睡着了,呼呼大睡。
  李应该认为不大可信,可这是事实。过度惊吓,疲惫,郝龙彪才十岁,一个小孩子能怎样。被父亲扔在床上,他就势往里滚了滚,滚得更靠近墙一些。他还记得裹着被子,裹着床单。他把自己包裹起来,身子在里面,脑袋也在里面。然后睡着了,他还做了一个梦,梦到彭芳。那时候彭芳早死了,死于难产。
  半夜里郝龙彪醒了。可能是饿醒的,可能是让尿憋醒的,也有可能是父亲的响动把他吵醒了。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看到父亲在屋子里走动,在床边走动。手上的尖刀闪着光,很弱的光。他在说话。不知道说什么,嘴里不停地咕咕哝哝念叨着。郝龙彪牙齿颤抖,上下磕碰。他不敢动弹,身体僵着,担心稍稍弄出声音会惊扰到父亲。黑暗里有种诡异的平衡。随便动一动,平衡就会打破。他不想那样。这时他要尿尿,小肚子憋得难受,身上冒汗,额头上也冒汗。他不能起来,不能尿在被子里。拼命憋着。终归没能憋住,他尿到床上了。一泡温热的长尿。现在轻松了,紧绷着的肌肉松弛下来。可是紧接着他又担心父亲会发现。如果父亲发现他尿在床上会怎样?他站住,不再走动,鼻头嗅了嗅。时间不长,他站住的时间不长。他又开始走动,应该是没发现异样。像头推磨的驴绕圈子,他在巡逻吗?快天亮父亲才上床睡觉。郝龙彪和郝家勇睡在同一张床上,那张床是以前郝家勇和彭芳睡过的地方,他们在那张床上怀上并生下了郝龙彪。
  从此,每天晚上都会重复前一个晚上的情景。郝龙彪醒过来,目睹父亲提着刀在黑暗里走动。他大睁着惊恐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看,如同一个目不转睛的监视者。然后他把温热的尿撒在床上。
  父与子那样过了三个月。
  郝家勇不管儿子,不做饭。郝龙彪背着书包上学,中午别的学生回家,他也回家。家里没饭吃,下午他又空着肚子去学校。饥饿,眼冒金星。他吃地里的菜苗,口腔染成绿色。好几次他差点昏倒在课桌上,陈老师把他叫出來,拉到小卖部去。她买饼干他吃,买方便面他吃。郝龙彪说,“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戒毒所也有超市,开放购买日那天李应该买回很多东西送给郝龙彪。他在之前列出详尽的购物清单,有饼干、方便面、矿泉水、口香糖,还有香烟。
  “既是最好吃的东西,就让你吃个够。”李应该笑着说。
  “倒真是吃够了。”
  他们抽烟,抽二十块钱一包的烟。黄鹤楼牌香烟,有二十块钱一包的,也有一百块钱一包的。郝龙彪进来了一年,李应该在里面待了十四个月。郝龙彪二十八岁了,李应该岁数不详。
  三个月后,郝龙彪的姑姑把他抢出来了。姑姑说,“再不把他抢出来,他会死在我哥哥手上。”
  她在县城集贸市场卖咸鸭蛋,老公蹬三轮车。他们来到毛笔镇,姑姑堵在放学路口,把郝龙彪拎上三轮车。他骨瘦如柴,十岁的男孩轻得像只老鼠。
  郝龙彪自此再没上过学。他的学历止于小学三年级。
  “你知道我有多么想读书吗?陈老师说我是棵读书的好苗子。”
  他在姑姑那里帮她卖咸鸭蛋。早晨四点钟就要起来,洗咸鸭蛋上面的黄泥巴。六点钟出摊。摆好摊姑姑会让他再回去睡会儿。姑姑租住的屋子很小,屋内有股难闻的臭鸡蛋味,但郝龙彪睡得很香。他在姑姑那里帮她干了两年。然后在一间理发铺当学徒工,学理发,也干了两年。又到一艘货运船上做杂工,做了一年。十五岁郝龙彪长成了大个头男人。他到了南方,在工地上打工。
  “我没文化,永远只能做粗重的活。”
  “我们念《现代汉语词典》吧,”李应该说,“我说过要教你,就从词典念起。”
  “不能先念《白鹿原》吗?我记得你说那里面的男人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
  “还是先念词典吧,词典里面也有故事。”   郝龙彪进来的第一个月,马姐在会见日送来了《现代汉语词典》。李应该给她打电话,让她带字典进来。她没找着《新华字典》,家里只有这本。识字不要课本。不必入学。念《现代汉语词典》就够了。郝龙彪认得一些字,简单的字。你只认得那些字太少了。词典里的每个字都有注音、释义。字的来历。用那个字组词,组各种词。词语意思和故事。字的来历有故事,用字组词也有故事。
  他们一起消磨集体活动之外的所有时间。李应该教他拼音,认字。马姐还送来了毛笔和纸。他教他练书法。从《现代汉语词典》第一页开始,一页一页往后念。
  他把它当作识字书、故事书和书法书。
  所长在各种场合表扬李应该,“他把我们戒毒所变成了一所学校。”
  李应该想在两年时间把厚厚一本《现代汉语词典》念完,“念完了你出去也可以读书,什么样的书你都能读。”
  有些会议所长准许他们不参加,有时要看电视警示片,或者看展览,所长也准许他们不来,“你俩就在阅览室念《现代汉语词典》吧。”
  后来,所长和管教干警很怀念他们那种关系。李应该像个真正的学校老师教得认真,郝龙彪像个旧时代的学徒学得毕恭毕敬。学徒高大英俊,老师矮小瘦弱。郝龙彪一开始字写得很糟糕,写到后来居然比李应该写得还好。
  两年后所长说,“我们再也没遇到过那种学员。”
  他们把《现代汉语词典》翻烂了。
  郝龙彪在他进来的第二十五天就发作了,那是他第一次发作。在那之前他已经和李应该在阅览室谈过几次话,谈过郝家勇,谈过姑姑,也谈过南方打工的事情。那些密谈为李应该日后教他念《现代汉语词典》埋下了伏笔。
  那天半夜,大约凌晨两三点钟,李应该发现郝龙彪在哭泣。他睡眠不好,宿舍里的人全睡着了,只有他醒着。郝龙彪先是在睡梦里压抑着抽抽搭搭地啼哭,像是偷偷摸摸地哭。不敢亮明身份,不能亮出悲痛。仿佛是那种没法公开——不可以广为传诵的哭泣。是很丢人的哭,不能打开。因此身体蜷缩着,像子宫里尚未出世的婴儿。然后突然间声音渐渐放大,变成号啕大哭。不管不顾,豁出去了。哭声那么响亮,像是他在睡梦中被人殴打,被一群人殴打。他那么绝望,那么惊恐。谁会在睡眠中那样哭?谁又会在睡眠中哭得那样大声?他的哭泣就像是一场急骤的暴雨。
  宿舍里的人被惊醒了,一骨碌都坐起来。可是他不知道吵醒人了,继续号啕大哭,旁若无人。有个人说,“他妈的这么闹腾我们还怎么睡?”
  “让不让人睡?”
  另一个人说,“报告管教吧。”
  还有人说,“把他嘴堵上。”说这话的人来自幸福县帮派城区,他处理事情的方式更倾向暴力。他从床上蹦到地下,捡起一只不知是谁的鞋子,“我他妈塞进他喉咙里去。”
  高低床,睡在他下铺的人说,“干脆把他扔到走廊上去。”
  “好主意,就让他把一层楼的人都吵醒吧。”
  他们在商量怎么办,拎着鞋子的那个人已经到了郝龙彪床边。但是他们议论纷纷的声音并没有打断哭着的人,他还在尖声哭叫。
  这时李应该说,“我来试试。”
  他抱着双拳对着拎鞋子的人拱了拱,拎鞋人于是站住了。他顺势坐到郝龙彪床头,附在他耳边悄声说着什么。他和睡梦中的他窃窃私语,对话,倾诉。没人听到他在说什么,声音小到听不见,因此没人知道他在说什么。他跟沉睡的人耳语,就像活着的人跟死者说话。灯亮着,宿舍里的人都看到了这一幕。先是郝龙彪脸上的表情慢慢平静,不再那么狰狞。他的困境是不是缓解了?因此他的哭声在变小。哭声低下去,一直低到没有。暴雨停歇,不再有哭声。郝龙彪没有再号啕大哭。他重又安然入睡,面色红润。一个街头杂耍式的插曲,不知是不是李应该变出了小小的魔术。拉亮灯的那个人又把灯拉熄。人们的困意又上来了,一个个放下身子接着睡。可是每人心中都藏着一个谜,他怎么就有办法安抚他?一个人痛哭,另一个人却能让他不再痛哭。他对他的安抚又是在痛哭者的睡眠中完成的。他说了什么,他在安慰他吗?或是对他解释什么?那么,他的安慰或解释到底是怎么抵达他的呢?郝龙彪像是叹了一口气,又叹一口气。哭声正是在这时候停止的。李应该这才从他耳畔抬起头来,他脸上也淌着泪水。宿舍的灯熄掉了,没人能看到他脸上有泪。
  值班干警从监控里观察他们。他给所长打电话,报告说,“207宿舍有情况。有人在哭。灯亮了。其他人都坐起来了。睡在对面上铺的人跳到地上,拿着鞋子准备动手。”
  他问,“要出动警力吗?可能会出事。”
  所长迷迷糊糊穿衣服,嘴上说,“再等等,静观其变。”
  “很瘦弱戴眼镜的那个人控制住了事态。灯熄了。警报解除。没有事情发生。”
  所长把刚穿好的衣服又脱下,“没有事情发生就好。对了,那个人叫什么?”
  干警说,“我查了查,叫李应该。”
  “李应该进来前是干什么的?”
  “档案上写着无业。”
  “无业是什么意思?”这个夜晚让所长很恼火,脑子里一团乱麻。
  “档案里附有一份马欣写的证明材料。”
  “马欣是谁?”
  “是他老婆。据马欣说,李应该想要体验某种超验的东西,他想跟浮士德一样,和魔鬼订立盟约。但是他后悔了。马欣在后悔了后面打上五个感叹号。”
  “浮士德是谁?”
  “不知道浮士德是谁,材料上就是这么写的。”
  马欣的证明材料就这几句,甚至無法从中拼贴出完整的意思。
  所长打了个呵欠说,“是这几句吗?”
  “是这几句。”
  “可能是知识分子。”所长下结论说。
  马欣带进来的《现代汉语词典》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2002年增补本。词典分凡例、音节表、新旧字形对照表、部首检字表和词典正文,另有若干附录。李应该对郝龙彪的教学从词典正文开始。词典正文首页至末页(不含附录)共有1689页。首页第一个字是:吖。念a。吖和嗪组词,吖嗪是一种有机化合物,呈环状结构,含有一个或多个氮原子。这可太有意思了。更有意思的是第二字:阿。也念a。阿可以组的词更多,意义更复杂。比如阿片,词典有详尽释义。阿片是从尚未成熟的罂粟果里取出的乳状液体,干燥后变成淡黄色或棕色固体,味苦。医药上用于止泻、镇痛和止咳剂。常用成瘾,是一种毒品。用作毒品时,叫大烟、鸦片(雅片)或阿芙蓉。   他们因毒品进来,他教他识字的时候,在词典正文首页就看到了毒品,这算是意外发现吗?但不是。这东西无处不在吗?是不是随时可以碰到?不过,阿是第二个字,还好不是第一个。第一个字组的词吖嗪的化学结构还可以组成吡啶。吡啶在2017年10月被世卫组织列入2B类致癌清单。阿片是毒品。但阿片不是阿这个字唯一可以组成的词语。阿还可以组成另外的词语,还有另外的意思。这意味着简单的笔画和简单的文字后面,从来都潜藏着各种凶险的物质,并且保留着歧路丛生的意义指向。
  李应该努力让郝龙彪相信,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就是这个样子。
  他们念词典正文,词典正文是一部大书。
  戒毒所所长不知道浮士德是谁,可是正如他所言,李应该是个知识分子。他的身份不能始终悬而未决。没有办法披露他身世的原因在于李应该自己。他极其神秘。他的神秘很可能是他自己有意为之,这个毫无悬念。他是个网文大咖,在网上有海量粉丝。马欣是他的工作助理,兼任他妻子。他在生活中是个普通人,一个不起眼的人,偶尔受人欺负的人。他不接受访谈,不发布照片,不让人知道网上那个神一样的名字就是他。
  他有部书叫《狂欢部落》,那是部巨著。就像他说《现代汉语词典》里的词典正文是部大书,《狂欢部落》无疑也是部大书。书中人物擅长制造药物,同时所有人都在滥用药物。他们把药物当食物。他们在生产食物的过程中,把药物当养分当肥料。药物埋在土壤里面,和种子搅拌在一起。放在水里。总之,要让药物充分渗透进食物中去。那是一个药物的国度,仙界,疯狂都城。药物是经济支柱,主宰文化。人们的行为方式也与药物密不可分。他们有各种致幻剂,有昂贵的上层人使用的致幻剂,也有廉价的下等人使用的致幻剂。药物让他们快乐,提高生活质量,增强免疫力,让他们睡眠更好,性欲更旺盛。更重要的是药物能让他们的思想更深刻。最富有的人,不过是因为他们拥有的药物与众不同——药效更神奇。那些无比牛逼的人,也无非是他们的药物更厉害。药物成为武器,成为秘密武器。
  李应该想写个英雄,药物之神。他既可以滥用药物,又可以自如地控制药物。他跟马欣商量说,所有的人都不能控制药物,都是被动的,只有他能。他可以自如的让药物发挥几成功力,或是在多大范围内封闭药物。那是自由之境。因此他想尝试一下:先吸,再戒。那注定会是一种超验体验。他说,“这对我的写作有帮助。”
  马欣坚决反对,她说你不能和浮士德一样去跟魔鬼订立盟约。但是李应该告诉她说,“我已经吸过了。”
  他就是这样进来的,马欣在证明材料上写了几句没头没脑的话也正是缘于此。
  《狂欢部落》没有写完,停更了。它是当代网络文学史上最著名也是最辉煌的一座“烂尾楼”。有位评论家是这么命名的,她说它是一座“精神烂尾楼”。
  郝龙彪不只发作了刚开始那一次,实际上随后他经常发作。每次发作都是李应该治好了他,他像个手到病除的坐诊医生。以至于后来不等郝龙彪发作,还在他刚刚有了即将发作的迹象时,李应该就过去了。他有灵敏的嗅觉,能捕捉到将要发作的苗头。他轻手轻脚,像灵猫那样从自己床上一下蹿到郝龙彪床边,然后对着他絮絮叨叨地耳语。一场暴动尚在酝酿中已被压服,被消弭。
  李应该进来了二十三个月,还有一个月就要出去了。词典只剩下最后几页。他舌苔上的硬东西已经长到绿豆那么大。他对郝龙彪说,“我舌头上有颗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把我炸掉。”
  “你出去了就去医院吧,做个检查。”
  “我不信任医院。”李应该说。
  “不信任也要做检查。”
  “到处都有定时炸弹,身体里面,还有其他地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来一场莫名其妙的爆炸。”
  “你想多了。”
  “舌头上长硬东西,可能是提示我不要说话,从此沉默。”
  “你没说什么。”
  郝龙彪没弄懂他的意思,他所说的不要说话是不再写作。
  两人正聊着,所长也来到阅览室。一起来的还有两名工作人员。他们当面给郝龙彪办了五天休假手续,毛笔镇派出所也来了人,要带他出去。李应该悄悄问所长出了什么事,所长告诉他郝龙彪父亲去世了。
  郝家勇在毛笔镇的街道上摔倒了,另一种说法是他在木头镇的街道上摔倒了。他倒在地上说胡话,路人把他送进医院。他在两天后去世,去世前毛笔镇派出所曾介入此事。他们做笔录时把摔倒的两个地点都记下来了,因为有不同的目击证人讲述了事情经过。那是一次致命的摔倒,郝家勇正是因摔倒而死亡。派出所的人当时太匆忙,没有核实清楚,所以记录上出现了两个地点。
  郝龙彪有五天时间为父亲操办丧事。医生告诉他,父亲临死前恢复正常,神志清醒。他重新听懂了每个人所说的话,自己也说回了从前的语言,他用毛笔镇方言和他们亲切交谈。
  “我问他们父亲说了些什么,他们说不记得,病人说过的话我们怎么能都记得呢?”
  “病人说话他们从左耳听进去,又从右耳出去了。”李应该说,“我不信任医院,不信任他们。”
  “有个护士偷偷告诉我,父亲说他儿子尿床,他笑,哈哈大笑,他说他就睡在儿子的尿水里。”
  “他还停留在你小时候,你十岁的时候。”
  “他还说,他儿子叫郝龙彪,他记得我名字。”
  “他这么说吗?”
  “护士告诉我的,她长得胖乎乎的,跟我一说话脸就红。”她就说了这些,郝家勇也就说了这些。他死得很干脆,一点也不拖泥带水。还在给他吊盐水,他不声不响就断气了。
  “那样就好,”李应该说,“我也想那样死去。”
  “可是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摔死的,毛笔镇还是木头镇,我不知道。”
  “这不重要。”
  我一直做这种梦,很复杂的梦。我遭到围困,遭到许多指头围困。那么多指头,我陷在里面。指头上面的指甲都是利刃,闪亮的尖刀。脱离了手掌脱离了手指无数只单节指头向我扑来。它们像蝗虫,遮天蔽日而来,像乌云罩着我脑袋落下。我在指头的尖刀里,被千刀万剐。我终将尸骨无存。就是这种梦境。接着我梦见有个人朝我梦境里伸进脑袋,我梦见他在梦境里跟我说话。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可是那些指头在消退。它们像潮水一样消退到无影无踪。
  “那个跟我耳语的人是谁呢?”郝龙彪问道。
  “我想,可能是你父亲。”
  “现在我也这么想。”
  李应该突发奇想,把他说成是他父亲。
  但是,那个跟他耳语的人其实就是李应该。他说,“我来试试。”当时他虽然这么说了,却并不知道要做什么。做什么?做什么?那就和他说话吧。好吧说吧,那么,说什么?他于是说儿子别怕。说完了这句开头语,他忽然发现有很多话可以说。都是他父亲会说的话。他说我手上的尖刀不会伤害你。我守护你。我为你驱赶所有那些不好的事物。那些危险,从天而降的不幸,我杀伐它们。这些话脱口而出,他真切地想到了他父亲。李应该在郝龙彪深夜里号啕大哭的时候想到了郝家勇。想到从他嘴里说出的那些谁也听不懂的语言,那些疯者的语言,那些被怀疑是异族的语言。在那一刻,他成了译者,一个受到天启的译者。他把疯者的语言翻译过来,把翻译过来的语言转述给郝龙彪。也許是错译,也许误译了,但是他仍然偏执地那样翻译,转译,译出另一空间另一个人的疯癫语言。他熟悉《狂欢部落》里面人物的语言,也试着去熟悉郝家勇的语言。他循环往复地说出那些话,以轻微到近乎无声的声音说出那些话。
  郝龙彪渐渐平静,在他梦境里围困他的指头开始消退。
  那时候李应该是个通灵者,他把他们接通。他精疲力竭。
  他笑着说,“如果那东西一定要爆炸,我会抢在爆炸之前把我的舌头咬掉。”他又回到舌头上来了。
  “不要!”
  “爆炸只是个比喻。”
  “我知道,你不能为了一个可笑的比喻就把舌头咬掉。”
  “但它不能长得太大,我不允许!”
  他们把词典念到最后一页,李应该如期出去了。郝龙彪比他晚两个月才出来,可是他再也找不到他。李应该没给查建新留联系方式,也没给郝龙彪留。即使他出来了,他也不知道他在哪里。过了两年,开始有人叫郝龙彪书法家。他越发惦念李应该的舌头,希望它还在他嘴里。就像所谓爆炸一样,估计他舌头上的硬东西也是个比喻。是啊,只是个比喻。这么想来,郝龙彪也就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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