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三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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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烈士
  老莫被双规之后,他就有了预感。有些事,他与老莫,是一根绳上拴着的两只蚂蚱。
  为官多年,这样的绳子,又何止一根。无数根引信,连着无数个炸弹,随时都能把自己引爆。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般境地!他痛悔不已。
  他生活检点、自律,夫妻关系融洽。敬业、谦和、谨慎、低调,“场面上”是出名的好人。
  自然,他不是谁的钱都要。人要绝对可靠,操作也极其隐秘。一笔笔的数字,都在一个私密的账户上,连他的妻子都不知道,他不想把家人牵进来。
  妻说,你看谁谁,官还没你大,可人家两年搬了三次家,今年孩子又私费留学去了英国。
  他脸上热辣辣的,就像做了错事的孩子,可内心却风高浪急。
  得承认,他早已悲观厌世,甚至,还会雷鸣电闪地冒出自杀倾向。
  这些年,妻子没享过福,他为此深怀愧疚。有那么几次,他想动用一点私密账号上的钱,但最后还是忍住了。他怕,这道口子一开,就再也刹不住。
  该来的必然要来,拦也拦不住。他已作好准备,随时静待没顶切肤的一击。
  那天上午,他自己抽了一盒烟,掐灭最后一根,手抖个不停。他打开手机,点了几下,私密账号上的那串数字,转到了国内某著名慈善机构的账户上。
  做完这件事,心绪有了些许平复,仿佛罪责被苍天打了个折。
  一夜之间,好像老了许多。他几乎推掉了所有应酬,买菜、烧饭、做家务,一如新婚之初。这些事,他已疏离多年。为了块儿八毛,他也同菜贩讨价还价。
  妻子颈椎不好,他给她按摩,做孟氏拔罐,天天,不厌其烦。他的好,让妻子觉得异样。
  日子平平淡淡,却又心惊肉跳。仿佛一种煎熬,或随期而至的塌陷。
  那天,菜市场上,两名菜贩发生口角,其中一人,挥刀乱砍。他迎上去,命其把刀放下。第一刀,他的胳膊近乎被砍断。
  他死搂住那人的双腿。接着落下来第二刀,第三刀……直到那人被更多的手按住。
  追悼会上,很多“场面上”的人都哭了。有人念及他的好,哭得抽抽搭搭。有人觉着,身边侥幸少了一个“炸弹”,感念于上苍的眷顾,也哭得悲悲戚戚。只有他的妻子,哀莫大于心死,欲哭无泪。
  在声震四壁的哭声里,他被追认为见义勇为的烈士。
  回不去的清贫
  那年盖房,爹被一堆原木压断了气。从此,娘拖着他姊妹四个,日子过得凄惶。
  娘重男轻女,前面三个姐姐都被掐下来种地,只让他一个男娃读书。每次管娘要学费,他都要哭一次。
  村孩们嘴贱,说话专往疼处戳,打仗骂架,张口就是“寡妇崽”。
  他在读书上较劲,与其他孩子比,特想出人头地。
  天不亮,娘就熬好了黏粥,一个粗面馍,就着一块水萝卜咸菜,哧溜哧溜,就是一顿饭。
  他骑着老掉牙的“大金鹿”,到镇上读初中。冬天风大,线手套单薄,手冻得像发面饼。回到家,娘把他的手揣进怀里,问,冷吗?他的眼泪在眼眶子里打转转,却说,不冷。
  冬天,他最大的心愿,是像其他同学那样有副棉手套。
  高中在县城。麦秋和大秋,他趁着周日回家收秋。娘灰头土脸,头发乱蓬蓬的,活脱脱一个叫花子。
  那年,他考上了大学。娘拿出所有积蓄,又低声下气借遍所有亲戚,才勉强凑够学费。
  为供他上学,农闲时,娘去附近村子打短工。盛夏,城里人来村里收螺蛳,娘就下到腥气烘烘的淤泥里,忙不迭地摸螺蛳。
  秋后,田地空旷,只有成片干枯的棉柴秆,梢头挂着几粒遗弃的棉花桃。娘就十里八乡地去捡,清晨出去,漆黑才回,也不知走了多少路。有时碰上恶作剧的农户,夺夺搡搡,撵得跟头骨碌。
  大学毕业,他分到城里,顺理成章当了国家干部,娶妻生子。妻瞧不起娘,说她抠搜,结婚没彩礼,买房没添钱。
  他憋着一口气,决心要混出人样。他没社会背景,上位自然是靠“送”。每月工资,拿出生活费,余下的都作“投资”。
  果真就发达了。手里有了权,钱自然有人送上门。关上门,数着一摞钱,手也哆嗦,心里也有过挣扎和震颤。可他是穷怕了的人,人生的最大成功,就是过有钱人的光景。
  名下已有多套房产,钱已是银行卡上抽象的数字。
  他想把娘接进城,娘死活不答应。她知道儿媳嫌弃自己,怕儿子夹在中间作难。
  秋后,娘还漫天遍地去捡棉花桃。过年过节,他给娘留下大把钱,娘不要。娘說,我的钱够用,别因这钱你夫妻闹别扭,我还给孙子存着钱呢!
  那年,他在仕途上坏了事。
  娘去监狱看他。娘说,早知你读书读成这样,当初,就该让你种地。
  他扑进娘的怀里,呜呜咽咽,哭得像个孩子。时间,仿佛又回到过去;却又发现,一切是真的回不去了。
  十里槐香
  他是村里走出的大人物。十里八乡,论扛枪打仗,最终打出名堂的,只有他。
  那年,鬼子把村子祸害得不轻。他一怒之下参加了八路军。胆大、心细、枪法准,很快就成了小分队的负责人。
  他拎上双枪,拉上队伍,青纱帐里打过伏击,乔装打扮端过炮楼,乘着夜色炸过鬼子的装甲车。
  解放战争炮火连天,他跟上大部队往南打,淮海,渡江,解放大西南。枪林弹雨,死人堆里滚了多少个来回,遍体鳞伤,万幸捡回来一条命。
  那年,他回到家乡,转业到地方。武装部长、县长,离休时职务是地区行署专员。
  那年,村里种地的侄子们来看他,说,村里新出了俩人物,一个是当乡长的“等财头”,调拨钱款为村里建起小学。一个是“大桩子”,当上了县交通局长,为镇上修路,顺带着把柏油路铺到了村里。
  当时,村路还是泥巴道,孩子们上小学要到八里外的镇上。村人都念他俩的好啊!
  这些话,鞭子似的抽他。感觉,自己就像村里的老皇历,被这些晚辈们轻巧一掀,已是全新的时代。
  夜里,他天翻地覆,一闭眼,都是当年跟着打仗的老少爷们儿。牺牲的成了烈士,活着的还在侍弄庄稼。
  想起老家,他打心里亏欠得慌。三年自然灾害,村里人闯关东到东北,逃荒要饭到南临沂。作为县长,他愣是没给村里私拨一粒粮。
  那年,关系风渐起,村里人提着土特产,纷纷到地委大院找他“办事”。他只一句话:吃饭行,借钱行,托我走门路免谈!
  村人都说他不办事,死固执,瞎耿直。
  与乡亲们,仿佛一个结儿,死扣,他始终没解开。他决心回村里种树,感觉身子骨还行。
  说干就干,就像当年端炮楼,打伏击。他动用积蓄,买了铁镐、水桶、树苗,围着村边村沿,一圈圈地栽槐树苗。
  从此,孩子们看见,村里多了个怪老头,一个人,天天刨坑、担水,风里雨里,忙于种树。
  有时,他前脚栽,后脚就被散放的猪拱了,羊啃了。他挨门挨户,拉家常,套近乎,苦口婆心,劝村人圈住牲畜。
  那年久旱,春夏没见一滴雨,河里裂着一拃宽的大缝,多年的老井见了底儿。看着蔫头耷拉脑的树苗,他心疼得不行。
  他找人打了几眼压水井,用小车推着水箱,一趟一趟,一棵一棵地给树苗浇水。秋后,大片地块都干得绝了产,他的树苗却死里逃生。
  数年后,树苗长到碗口粗,郁郁葱葱,仿佛一条绿色绸带,把小村揽在怀里。四五月,花开满树,十里飘香。外乡人皆唤“槐花村”。
  那年,“等财头”陪酒死在酒桌上,“大桩子”犯事判了刑。那年,他死后就归葬在村北的族坟里。
  如今,废弃的小学校舍早已坍塌。进村的路,早已换成了“村村通”的“富民路”。
  只有这片槐林,四季轮回,依旧葳葳蕤蕤,鲜活的气脉,胜过村里很多短命的事物。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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