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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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候,我觉得你好像和我在两个世界。”
  “什么意思?”
  “你经常对着我看不见的东西说话,好像自言自语,可你是在交流……和什么人?”
  娜塔莎没有回答,只是盯着面前香气四溢的咖啡,凝视上面漂浮的白沫,还有一个小小的漩涡。此刻她不想喝咖啡,只想点支烟,但古丽安不喜欢烟的味道,所以她从离开东欧后就再没抽过。
  “为什么问这个?”沉默半晌,娜塔莎终于艰难地开口。
  “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如果当初我更了解你的话,可能不会有今天……”古丽安欲言又止,不停地用手抠着皮包肩带,看得出她和娜塔莎一样,内心纠结难解。娜塔莎留意到她脖子上还戴着那条红铜的链子,那只她们一人一半的吊坠。
  “我和海文要结婚了……”古丽安突然说道,“大概就在国庆节之后……”
  跟我讲这个干什么?妈的!娜塔莎体内有头愤怒的狼在咆哮,但是她努力控制住自己,强迫表情从脸上退去,像强行抵制大海的潮汐。
  “那很好啊。”她说这话时觉得嘴里一阵苦涩。真蠢。“你们有很多事要忙了……”
  “你会来吗?”古丽安问。
  “我讨厌……政治家。”特别是那个骗走你的家伙!
  古丽安的神色说不出是松了口气还是怎么样,但她眉宇间的忧虑加深了,从她们之间最后一次爆发争吵起,娜塔莎已经记不得有多久没见她笑过了。
  她跟古丽安完全是两种人。她是冷酷无情的杀手与雇佣兵,而古丽安却是耶鲁大学的学生;她在战火纷飞的国家长大,而古丽安从小则在高等知识分子家庭的温室里成长。她们的喜好、思想根本不是一个类型,可以谈论的话题更是随时间推移越来越少。娜塔莎在萨布雷恩武装部门的工作总免不了杀戮与危险,古丽安最忍受不了的就是这个,但娜塔莎除了杀人的技巧之外,不会别的任何东西。同样,古丽安喜欢的小提琴音乐会和文艺电影,娜塔莎是一点都提不起兴趣,对于习惯了直截了当的她来讲,一群矫情的演员和音乐家简直就是白痴。
  最初的激情过后,摩擦和冲突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逐渐显露,像花圃里疯长的杂草。她们多数时候是各自独处,在沉默中渐行渐远。
  一开始两人都没把这当回事,可有些问题,不去理会不代表它们就不存在。日子里开始有分歧与争吵,终于化成分隔彼此的鸿沟。而就在那个时候,海文·特普埃出现了,他的安慰与关怀正是古丽安所需要的。
  悬崖边的轻轻一推。
  娜塔莎起初倒是蛮冷静,她知道分手的一天总会来临的。古丽安把自己从动荡贫穷的东欧带到平和富裕的国度,而且给了自己最真心的爱,自己没有任何怨恨她的理由。可是在真正分手后的第三天夜晚,她一个人在阳台上看星星时,突然莫名其妙地发现星光变得模糊了。
  脸上有冰凉的东西滑落。
  她是个连悲伤也没法正常表达的人。
  “和你交谈的,那个我看不见的人,他是谁?”古丽安突然回到之前的话题。
  “这不重要。”
  “你告诉我。”古丽安会固执到令人诧异。
  “一个残影罢了……很久以前的记忆。”她尽量用轻描淡写的态度敷衍着。这种事说了也没用,跟任何人讲都没用。幻觉里的恶魔是只属于她的诅咒,午夜十二点的子弹,被狼崽杀死的老狼。
  “答应我,你去找心理医生看看,不要……困在以前的梦里,好不好?”古丽安把手按在娜塔莎发凉的手背上,力度与语气都很坚持,后者微微吃了一惊,想把手抽回来,身体却僵硬如石。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没法和其他人接触,特别是异性。过去发生的那些事令她把对旁人的抗拒和排斥刻进了骨子里。
  除了古丽安。
  古丽安的触碰还是如过去那样,纤细温暖。
  “……我答应你。”娜塔莎的声音和叹息差不多。
  这就是她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一点让人开心的东西都找不到,留下的只有悲伤和失落……她的生命里充斥着这类东西,她还以为自己早就不会被它们伤到了。
  狼是不会哭的,但狼也不会被爱。
  娜塔莎一度觉得自己的灵魂也被撕裂开来,冷酷的她就像黎马尔所教导的那样,想要彻底抛开这段记忆和感情,可是另一个曾被爱情的光芒照耀过的她,却挣扎着想去抓住什么,好让心中无尽的虚空可以被某样东西填满。
  生命里不应该只有黑暗。
  太阳穴的剧痛……安芬脞啉……
  她像从水底下钻出来一般,浑身打着冷颤惊醒。她的四周很黑,一如半梦半醒间思索的那些事物,不远处的街道上,传来人们抱怨的嘈杂声,似乎在说这片地区的loT网络断掉了。无人车都堵在路中间,星星取代了灯光,那些一见了就搞得她格外难受的投影广告也没了影子。如今这年头,大规模网络中断可是件稀罕事。
  娜塔莎坐在路灯柱下,长长地出了口气。
  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下的车,出租车早就离开了。娜塔莎爬起来,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她低头一看,是那种无人机投递包裹专用的米黄色纸。
  有谁在街上收快递吗?奇怪。
  头痛缓解了一些,但脑海里还是昏昏沉沉,过去十多分钟的煎熬变成了拖滞她思维的一锅粥。幸好旅馆的入口就在前面不远处,她摸黑走上了台阶。
  走廊里有几个住客用手机照明,骂骂咧咧从她旁边经过,其中一个浑身酒气的家伙似乎有意往娜塔莎身上蹭过来,但旋即娜塔莎就扭住了他的手腕,那人惨叫一声,忙不迭地窜下了楼。
  这么一闹,她总算清醒了点儿。
  推开房门,漆黑一片,娜塔莎持枪在手,提防着任何可能躲在暗处的敌人。不过她刚移动了两步,灯就亮了,整片街区恢复供电,百余辆无人车重新运转,流动的投影光线泻进屋里。
  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猫趴在凳子上,这会儿它慢吞吞地爬了起来,那双宝石般的眼睛一点点发出亮光。   “出什么事了?”娜塔莎问道。
  “不知道。”猫舔了舔嘴唇,“好像发生了网络中断,我对这具躯体的控制也断开了。”
  “是事故吗?”
  猫沉默着,模样似在沉思,“不大可能,”片刻之后,它开口回答,“我在刚才的两秒钟内检索了城市公共管理日志,网络中断的原因是洪闸系统的误启动,这种事故的发生率不到十万分之一。”
  “也就是说有敌人?”娜塔莎警觉起来。
  “洪闸系统本身也有灰盒的保护,普通人没能力攻破它。”
  “那就先不要管这个了,海文·特普埃的个人云你破解了没有?”
  “破解了。”猫跳上桌子,虚屏投影又一次自动打开,娜塔莎对它的这种本事早就见怪不怪了,“而且我已经查看了其中部分内容,找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是关于金灾年的。”
  廉价旅馆的投影设备实在糟糕,从娜塔莎站的角度看不清虚屏上面的字,她只能认出那似乎是一份表格,上面罗列着一串人名和备注。表格的顶部写着“金十字计划联络人”几个字。
  她经过沙发,正想走近点看,猫却突然炸了毛似的向她扑来!
  娜塔莎后退躲闪的动作极快,避开猫的一刹那,她听到它的警告——富有感情的一声警告:
  “有陷——”
  爆炸的轰鸣吞没了最后几个字,窗户玻璃在一瞬间化为齑粉,娜塔莎只觉得身体一轻,人就已经撞出了门外!幸而走廊那散发着霉味的地毯缓解了冲击力,她摔得还不算太重。待到她勉强站起来时,只见客房已然一片赤红,炸弹里的高燃液流点着了一切可燃物,浓烟之中火星纷飞,灼热的温度逼得她几乎窒息。
  原先虚屏投影的那面墙壁已经成了一个大洞,可见炸弹正是安放在那里的,假使她再多走一步,此刻早被烧成焦炭了。
  “猫……?”她边咳嗽边喊。
  一个小小的形体从火焰中钻出来,娜塔莎看见它时身躯震了一下。
  猫的半边身子都被烧秃了,露出灰色的金属棱线,它的眼睛是陷在眼窝中的两只摄像头,其中透出异样的微光。这副狰狞恐怖的模样,实在没法让人相信,在背后是一个人类在操控它。
  什么样的灵魂,才能一直用沉浸式连接待在这具躯体之中?
  “红外线引信。”它摇摇只剩半截的尾巴,样子没了之前的可爱,反而有几分惊悚,“我的视力可以看见。这应该是趁网络中断的时候安装的。你受伤了吗?娜塔莎·渚红。”
  “我没事……”她回头望向走廊,所有人都被爆炸惊醒了,打开房门出来看,顿时给凶猛的火势吓得不轻。旅馆的灭火系统启动了,淅淅沥沥的水幕从天花板上洒下来,然而这点儿努力在高燃液流面前只是杯水车薪。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你还能走吗?”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与灰,问道。
  “我的前肢出了点儿问题,”猫抬起扭曲的爪子,“带上我。”
  她拎起残缺不全的猫,转身朝楼梯口跑去。
  7
  “为什么害怕?”
  娜塔莎紧咬着嘴唇,头埋得低低的,脸上跟火烧一样烫。她试图控制住枪,但没用,她的手就是要发抖,好像在代替她宣泄内心的恐惧和羞耻。
  “杀人的是枪,”那个声音轻柔地教导,“枪会害怕吗?”
  “不会。”
  “那么你就把自己当成一把枪,一件只为杀戮而生的工具,你的意志坚如钢铁,你的感情里不存在恐惧这种东西。”
  她听从了这个声音,双手不再颤抖。枪口所指的对象,稍稍露出笑意。
  老式挂钟敲响了午夜十二点的命运。
  她尖叫着,扣下扳机。
  子弹穿透那人的额头,同时也穿透她的心口。血如花朵绽放。
  小心。我的小狼。黎马尔说,血流下来染红了他的脸。杀机就在你的影子里,你的眼睛却看不清。
  什么意思?她追问。什么意思?
  没有回答。迷雾聚了又散,黎马尔消失不见,眼前却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娜塔莎的心狂跳起来。
  娜塔莎跌跌撞撞走过去,“古丽安?”她的声音很轻,生怕一不小心惊走了这场梦幻。
  “小娜?”古丽安转过来,长长的红发随风飘舞,她脸上也是一派惊喜。娜塔莎再也无法自已,冲上去想抱住她。
  古丽安的背后有什么东西在动。
  娜塔莎来不及喊叫,她伸出手去拉古丽安,但迟了。
  一匹赤红的野狼从迷雾中窜出,它大张的嘴里利齿森森,只一瞬间就咬住了古丽安的脖颈!
  不!
  不!!
  ——和过去的许多黎明一样,娜塔莎在浑身冷汗中醒来。
  窃取海文议员个人云和遭遇爆炸陷阱的经历,使她疲惫到了极点,再加上时不时袭来的头痛,身体像散了架一样难受。她睁开眼,脑袋依旧有些发蒙。这时,她听见耳边有动静,片刻的心悸后,她第一个反应就是去摸枕头下的手枪。
  枪还在。
  “早上好,娜塔莎·渚红。”猫蹲在床头柜上,用烧黑了半边的脑袋望着她,薄荷糖包装纸在它爪子下发出噼啪声,“你做噩梦了吗?”
  “关你屁事。”娜塔莎没好气地翻身下床,她昨晚睡觉时衣服都没脱,现在倒觉得自己该好好清洗一下了。
  天已发白,她在酒店房间里睡了半夜。能找到栖身之所,还多亏了猫对电子身份的篡改能力。当时,酒店前台的接待员对着一身灰头土脸的她看了半天,大概实在没搞懂这女人哪里来的VIP资格。如今还在用人工接待宾客的酒店可是少之又少了,在这家五星级酒店套房住上一个月,就能把娜塔莎账户的存款清零;不过猫表示,她住店一分钱都不用花。
  墙壁上的纳米涂料在水汽的作用下缓慢变换着形貌,一朵朵莲花依次绽放。温暖的水流冲去了精神上的疲惫,带来短暂的宁静。她盯着镜子中的自己发呆。
  杀机就在你的影子里。
  什么鬼?
  她在氤氲的浴室里待了好一会儿,把乱糟糟的头脑清空,等到披上浴巾出来时,她看见猫已经用投影显示出了昨天那份自己险些因其丢命的表格:   金十字计划联络人。
  上面一共有五十五个人的名字,每个人的备注一栏里都标着绿色或红色的符号。娜塔莎认得其中几个名字,他们要么是很有名气的政客,要么是企业大亨。
  “金十字计划是什么?”她用浴巾揉着半湿的头发,脖子上的吊坠晃来晃去,“这些人跟海文·特普埃又有什么关系?”
  “前一个问题,我没有答案,只能从这些人的身份推测,大概与金灾有关。海文本人的名字也在里面。”猫把名单往下拉,果然在最后一栏出现了这位议员,他似乎和前面那些政商要员一样,都是这个计划的联络人。“那些备注为红色的人,他们都已经死了。”
  娜塔莎擦头发的动作停了,“刺杀?”她问。
  “更多的是意外事故,”猫平静地说,“像前两天的枪击案喷泉爆炸那样的意外事故。死亡的十九人当中,五个因车祸丧生,三个因为住宅智能管家出现问题、将室内二氧化碳比例升得太高而死在睡梦中,还有死于运货无人机坠落、公司电梯故障之类的……因为彼此之间查不出关联,警方只能把它们当做独立事件结案。”
  “概率未免太高了点儿……”
  “所以显而易见,这些并不是事故。”
  娜塔莎在床沿坐下,盯着那份死亡名单。她仿佛可以看到,有人,或者某个组织,正在一点一点地摧毁这个金十字计划的根基。无论此人或该组织的真面目为何,他们的行动都非常高效、精准,而且心狠手辣,在海文·特普埃遇刺事件之前,他们从未失手。
  可就是这仅有的一次过错,就波及无辜者的性命,将她在这世上最爱的人带进了坟墓。
  海文害怕吗?想杀他的人,应当在谋划第二次行动。
  “控制loT网络的能力,”她开口道,“杀人于无形的黑客伎俩。很熟悉,是不是?”
  “和我一样的能力,你是这个意思?”猫抬起头,“这些死于事故的人,他们连私人住宅都处在灰盒的保护下,有本事冲破灰盒的黑客很少见。”
  “不是很少见,是根本没有。”娜塔莎望向猫,直视着它透出微光的分子排列玻璃眼珠,“就算是我这种人,也知道灰盒算法从理论上是无法攻破的。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理论,”猫慢悠悠地说,“总有欠缺的地方。算法就是一场游戏,我不过是恰好知道规则漏洞的玩家罢了。”
  “这些谋杀,是另一个知道漏洞的玩家所为么?”
  “有可能。”
  猫说话滴水不漏。
  猫隐瞒的事很多,娜塔莎十分清楚这一点,拿张猫脸装傻,比人脸容易得多。但假如,面对的敌人是可以和它一样肆意玩弄loT网络的家伙,娜塔莎实在想不出该如何孤身与之对抗:虚假的电子身份,控制一切联网的器物,即使是公共安保系统“洪闸”也会成为其工具。在这个社会,主宰网络就是主宰一切,也许某一天,连人的生死灵魂,也会任网络摆布。Internet of things,在娜塔莎看来不像美好未来的祈愿,更像是一种昭示不祥的预言。
  大多数人是机器的奴隶,但你不是。你是狼。她提醒自己。
  灰盒是loT网络最坚固的防壁,现在她却一下子碰上了两个可以打破这层防壁的存在。
  她是被卷进了一个怎样诡谲的漩涡里?
  “光凭这份名单得不出结论。”娜塔莎穿上衣服,“我们只知道有股势力在和这个金十字计划的成员暗中较量,背后的真相还不明晰。议员大人躲得过第一次,未必能躲得过第二次。那些人还会找机会谋杀他。”
  “你要守株待兔吗?”
  “要。新闻上说本周末他会参加一场公开辩论,和竞争党派的对手交锋。如果那些人要宰他,还要制造轰动效应,这时机再好不过了。”
  “辩论开始前二十五分钟海文会到场,”猫舔舔残缺的嘴唇,“我已经侵入议员秘书的个人云,查到他的计划表了,场地是在……市中心的非力士体育馆。那里届时会搭建直播台。”
  直播他的忌日?娜塔莎不介意让那些人杀了海文·特普埃,但她要找到害死古丽安的真凶,并且洗脱自己的嫌疑,她不能就这样坐视不管。
  “猫——”她轻声说。
  “怎么?”
  “我需要一些装备……趁手的。”
  8
  体育馆内人声鼎沸。
  网络直播很大程度上满足了人们对于身临其境的要求,但大多数时候,人们还是更愿意亲自参与到真正的活动中来。这是一种根植于人类本性中的偏好,网络时代的洪流还未将其冲刷殆尽。
  特别是今晚,角逐总统宝座的两名实力最强的竞争者,海文·特普埃和驴党的奥夫里克·贝兹的辩论较量。
  聚光灯下的对抗正拉开帷幕,而阴影中的人开始行动。
  娜塔莎跟着前面装满摄像设备的智能车,在体育馆三楼的过道里穿行。
  这里是直播工作的准备场地,到处都是忙碌的工作人员。因为电子身份接入了电视台高级主管权限的原因,娜塔莎的视野里总是跳出各种内部简讯,虽然前两天晚上那件事后,她实在不愿意再使用智能眼镜,但此刻为了能掌握现场情况,她还是不得不戴上,猫向她保证这是很干净的军用墨镜。还好,当初她没有做过那种专业人士才做的视网膜植入物手术,不然在超市里大发作时估计得把自己眼珠给抠掉……
  她看到与海文议员的秘书接洽的人发来信息说,议员的车已经进入体育馆,稍后其本人会走二号楼梯上来,接受化妆做开场准备。各家媒体早就守在楼梯口,把那边堵得水泄不通。
  如果真有潜伏的杀手,他应该会选择一个更安静的地方,例如议员的化妆间。
  靠着最高权限的电子身份,她穿过了一道又一道门,路上尽管也有人对她投来疑惑的目光,但没有谁开口询问,就跟在警局大楼里时一个样。娜塔莎想起了那个古老的童话——皇帝的新衣。人类的某些能力似乎真的在被网络与智能机械一点点消磨掉。
  信息指引着他们,信息蒙蔽着他们。
  瞎眼的绵羊,看不见身畔的狼。   那个自己所寻找的杀手,他会是另一匹狼吗?
  她挤过又一批匆匆忙忙的记者,抄近路,从内部专用通道来到化妆间所在的区域。
  此时这里还没有议员的影子,她用视线聚焦控制墨镜,调出二号楼梯的监控,看见海文·特普埃刚上三楼,正穿过楼层中心的休息大厅,周围挤满了想要采访的记者。在死里逃生之后,他身边的保镖比上回明显更加警惕,所有记者通通被强硬地推开,保镖们用身体开出一条安全道路,海文信步穿过人群,朝记者们表示歉意的同时,脸上自始至终挂着略显僵硬的微笑。
  看起来不像有什么问题。除了她自己,能进入场馆的人都是经过严格检查的,杀手能混入的可能性非常小。
  但娜塔莎知道,杀手的背后,也有一个像猫一样能玩弄安保系统于股掌的强大黑客,进入体育馆对杀手而言也许并非难事。
  现场人这么多,无论是枪击还是炸弹袭击的成功率都会受影响,娜塔莎推测对方有可能会像上次那样尝试生化武器——只要见了血,就是致命伤。
  她调出从休息大厅到化妆间的所有监控,前三处摄像头都没有拍到人,第四处画面里有个倚在栏杆上吸烟的清洁工,第五处画面里依旧无人,这段区域的记者全都冲到大厅去了,第六处画面——
  她看见一个染紫发的年轻男子站在电梯出口拐角的阴影里,一动不动,样子很奇怪,像是在静候什么事的发生。从摄像头的角度看不到他的表情。
  娜塔莎紧张起来。
  第六处监控拍摄的电梯位置在化妆间附近,那是海文必经之地。
  她从智能车底层取出枪支,“猫,”她边低声联络,边朝紫发男子的位置跑去,“检查第六处监控里那个男人的流量,他有点儿不对劲。”
  “他的流量信息被屏蔽了。我进入不了他的数据连接。”
  娜塔莎深吸一口气。连猫都穿透不了的屏蔽,也就是说果真是另一个“超越规则的玩家”?
  她加快了奔跑的速度,视野中的三维地图显示她已经很接近那个人了。
  她转过拐角,然后愣在当场。
  那里空无一人!
  监控里的紫发男子却还是一动不动,异常真实地存在着。
  “娜塔莎·渚红。”猫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监控已经被入侵了,流量屏蔽是烟雾弹,海文议员正在从另一边的通道去到化妆间。有个清洁工打扮的人在往那边冲。”
  她拔腿朝化妆间狂奔。
  娜塔莎来到化妆间门口的走廊时,正好看见之前那个在第四处监控里吸烟的人冲在自己前面,手里紧握着什么东西,而海文·特普埃也刚摆脱了记者的围追堵截,从对面的通道走出来。
  娜塔莎犹豫了一秒,停在走廊入口。
  “你不拦住他吗?”猫在定向耳机里问。
  “不对劲儿。”
  如她所料,穿清洁工服的人太冒失了,那家伙在半路就被保镖按翻制伏,离海文·特普埃之间隔着至少三层人墙,连叫都来不及就给几个大汉死死压住。他手里的东西也滚落到一旁,其圆筒状的外形乍一看似乎是手雷,但仔细辨认,那不过是个立体投影仪罢了,就是街头游行者经常拿来壮声威的那种玩意儿。
  保镖在放倒他的时候扯下了他身上那件工作服,露出的衬衫上印满了“政治阴谋”一类的大写字母词。
  仅仅是一个普通的抗议者。
  保镖、跟拍的随行人员和议员本人都松了口气。
  海文原本躲在重重保护后,这时却示意保镖让自己走到那名被制伏的抗议者面前。两个保镖用金属检测仪扫描了抗议者的全身,确认他并未携带金属物品后,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闪光灯把议员和抗议者笼罩住。
  “如果你对我有任何不满的话,我很遗憾,不过至少你今晚是把我吓坏了。”海文的话引得周围的人都发出笑声,他本人也微笑着,摊开双手表示大度和谅解,“我想这应该能让你解解气了吧?稍后我还能跟奥夫里克老兄聊聊这事,看他会不会承认你是他派来给我一个下马威的……”
  又是一阵大笑,记者们的镜头始终对准海文的脸,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像他一般善于营造自身形象的政客,能几句话就把丑闻转变为对自己有利的正面宣传。
  海文甚至从保镖手里接过了那个落地的广告投影仪,亲手交还给抗议的男人。
  男人低垂的头看不清面容,当投影仪送到自己面前时,他抬起脑袋,突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伸手到狼的嘴边会有什么后果?”他问。
  这一刻,广告投影仪打开了,虚屏显现在半空,画面里出现了一个嬉皮笑脸的红鼻子小丑,对着所有人大喊:“喜欢给你的坟墓立十字架吗?议员先生。纯金的十字架?我们会凑钱给你买一座的!”
  在大家一派茫然不解中,海文·特普埃的脸瞬间没了血色。
  “我们要杀你轻而易举,轻而易举!”小丑狂喊,“永远别想给我们制订规则!”
  天花板传来动静,不过却被小丑刺耳的喊声掩盖,直到安全闸门轰然坠落,人们才惊恐地四散躲避。推搡拥挤中,海文没注意到其中一扇闸门就悬在自己头顶,就在闸门即将落下的瞬间,娜塔莎冲到他面前,一把将海文拽到了一边。
  厚重的闸门砸得地板猛地一抖,震得海文直接摔倒在地。
  被安全闸门隔到这边的,只有那个冷笑的男人、娜塔莎和海文议员。
  娜塔莎看见了那男人从怀中掏刀的动作,她刚要举起枪,手腕就吃了对方迅若疾风的一记掌劈,格雷格手枪被打得脱手飞出。她心中一凛,没料到这个男人的身手竟如此凌厉。
  “是你啊!”男人用仿佛早就熟识她的口吻说,“弱小的狼崽。”
  “你是谁?!”娜塔莎大吼。
  “我是——”男人轻舔嘴唇,手中的钢化塑料刀上下飞舞,那动作令娜塔莎生出一种异样的熟悉感,她的寒毛都立了起来,“你的影子啊。”
  话音刚落,男人就朝她猛扑过来。
  娜塔莎没有和他硬拼,而是往后一退,侧身避开刀锋的同时,擒住了他持刀的右手。对方虽然有所提防,但气力和手脚协调却远比不过娜塔莎,他挣不脱她的控制,便用膝盖猛撞过去,娜塔莎轻易以手肘挡下反击,旋即压断了他的右手腕。   男人闷哼一声,刀子落地。娜塔莎仍牢牢抓住他,重重一脚狠踢在他的腰部。男人肩膀被扯脱臼,整个人更是直接被踢得趴了下来。
  短短三秒,胜负已分。
  男人瘫软地倒在地上,似乎已经失去意识,但娜塔莎还是踩住他能活动的左手,以防万一。
  “猫,”娜塔莎把钢化塑料刀踢到一旁,问,“能打开安全闸门吗?”她听得到门那边拍打、叫喊的声音,然而闸门实在太牢固了,它们本就是为在发生恐怖袭击时将犯罪分子与普通民众隔离开而设置的,即便是用炸药也难以撼动。
  “整个体育馆的管控系统都被入侵了,”猫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模糊,“小心,娜塔莎·渚红。我正在想办法。”
  “你是什么人?警察吗?”海文被眼前的事震惊了。
  “我叫娜塔莎。”她回过身直视着议员。
  议员好不容易才站起来,听到娜塔莎报出自己名字时,险些又摔了下去。
  “你就是上次那个枪手?”他哑着嗓子问,“是你杀了古丽安?”
  “这个躺在地上的家伙才是枪手。而杀了古丽安的是你!”娜塔莎怒火满腔,“如果不是因为替你挡子弹,她怎么会死!你在这一切发生后还可以若无其事地参加这场狗屁选举!”
  海文·特普埃脸色煞白,“我不知道他们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动手……我以为、我以为……我没想到会害死古丽安……”
  “她对你而言真的重要吗?”娜塔莎咬牙切齿地质问道,“还是说你不过是为了摆脱单身花花公子的形象所以赶着和她结婚?你究竟有没有爱过她?”
  “我爱她!”海文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不可思议地大叫着反驳,他的身体甚至因为激动而发抖,“我当然爱她!你跟其他人一样,都只看得到我在镜头前光鲜做作的样子,却他妈看不到我一个人独处时落下的眼泪!但是我不能……不能因为她的死就放弃竞选,金十字计划必须推行下去,我没有退路!”
  娜塔莎被他声嘶力竭的驳斥震住了。海文此刻的模样一点儿都不像装出来的,无论是他眼角闪动的泪光还是涨红的颈脖,都在真真切切告诉她——他是爱古丽安的。
  “那个金十字计划……”娜塔莎不想再说古丽安的死,更不想面对古丽安与他人真心相爱的残忍事实,她攥着拳头一字一句地问,“它到底是什么?”
  海文变得犹豫起来,“我不可以告诉你……”他摇着头喃喃自语道,“这个秘密绝不能泄露出去,否则这个国家,不,这个世界的秩序都会……”
  娜塔莎心头又是一阵怒意升腾,她正想上前逼问,军用墨镜中却弹出一个窗口,里面呈现的,是如上一次在超市时那样高速变化的几何风暴。她的眼前一瞬间就被遮盖了。
  “摘下墨镜!”猫的警告在耳边响起,伴随着嘈杂的电磁干扰声,“我的控制权已经被抢走了,有巨量流量正在涌入——”
  她突然听不清楚它的话了。
  前所未有的剧痛,从颅脑深处爆发出来!
  意识被卷入洪流的那一刻,娜塔莎只隐约看见墨镜中这样一行字:
  电魂 测试第四期
  上线操纵成功,目标意识定位完成。
  特工代号:红狼。
  迷雾之中,一匹赤红的野狼窜出来,它大张的嘴里利齿森森。它在纵声狂笑。
  “果然还是自己的身体,最好用了!”
  9
  “总的来说,”医生在空中的诊疗窗口里写下记录,“您的症状很特别。要知道,萨布雷恩安保部门的员工都是要定期进行心理筛查的,毕竟执行危险任务,对任何一名队员的考验都十分严格。您的精神状况都到了这个地步,还能通过以前那些压力测试,我作为这方面的专业人士,表示很吃惊。”
  “所以呢?”娜塔莎不耐烦地问,“结果是我有精神病吗?”
  “准确地说,您有精神分裂的征兆,但您的意志似乎比其他病患要坚强得多,正是这一点让情况变得复杂了。介意告诉我一些您从前的经历吗?比如童年时是否受过创伤……”
  “不。”
  医生转换话题,“那么关于那个时常出现在您幻觉里的人,黎马尔……”
  “不,关于他,一个字也不要问。”
  医生耸耸肩,“不愿透露这些信息的话,我很难给予您实质性的帮助。因为您的幻觉与头痛,也许,很大程度源于过往。”
  “我的过往不需要你操心。我只想你帮我解决头痛的问题。”
  “治疗只从表征着手并没有真正的效果……不过,企业的脑神经研究小组最近在同苏生集团进行一项精神医疗技术的合作实验,我认为您的病况可以试一试参与进去。”
  “什么实验?”
  “电魂。好像是这个名字。”
  纷乱的碎片,终于拼接到一起。
  “……是的,如我之前解释的,这项技术主要是利用高精度核磁共振与离子通道同位素追踪检测,将你大脑中的异常人格记录并模拟,这样我们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了解精神分裂的深层因素……”
  “……我们无法提供治愈的承诺,但您会得到企业的高额酬金,而这项实验可能将成为脑科学研究的一座里程碑,不止是精神治疗,或许脑神经领域、人工智能和虚拟现实等许多技术都会从中受益……”
  她才不在乎实验会带来哪些进步,她只是渴望彻底抛开黎马尔与那段黑暗往事的纠缠。古丽安的离去割深了她心里的伤口,越发频繁的头痛,让她没有再多一分的力气去承受一夜夜的噩梦。
  实验没能帮她逃离过去,反而又创造出一个新的恶魔。
  就像命运最残酷的恶作剧,这个恶魔杀死了古丽安。
  借她之手。
  “我给你的意识留了一个角落,好让你理解清楚这件事,是不是觉得很讽刺?”迷雾中的女人对她咧嘴嘲笑,娜塔莎目眦欲裂,她想冲过去,却始终被那种漩涡的滞重感缠住。她的身体不受自己主宰,她的意识被囚于几何图案织就的监牢。她的大脑成为了被攻陷的城堡。
  “你的爪子早就变钝了,都是因为那个叫古丽安的白痴小妞。”迷雾中的女人一步步走近,她的脸也逐渐清晰,她的五官音容跟娜塔莎完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看着这张脸,恍如与镜中的自己对视,娜塔莎突然被一股没来由的恐惧擭住。   “你曾经是狼,”女人隔着意识监牢对她说,“你的身体和头脑皆为杀戮而生,你注定是阴影中的行者,可你却背叛了一切,你杀了黎马尔,杀了我们的父亲,然后又在那婊子的甜言蜜语里沉沦。你的灵魂不配拥有这副躯壳。”
  “给我滚出去!”娜塔莎狂暴地捶打监牢,但虚无的屏障坚如钢铁,她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无力过。
  “滚出去?不要搞错了,我本来就是你意识中的一部分,被压抑得最深、永远都在黑暗中的一部分。你遇见古丽安后,就把一切悲伤和痛苦的回忆扔到了我这里,一个娜塔莎·渚红享受着爱情的喜悦,另一个娜塔莎·渚红却只能在夜半时分因头痛发出几声尖叫。是电魂给了我独立存在的机会,但我没法忍受作为一个不停更换宿主的寄生虫而活着,所以现在,我来讨回属于我的身体!
  “啊,对了,”那女人突然又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你要看看我怎么用这副躯壳杀掉那个婊子吗?自从在电魂中重生,我的记忆就像硬盘中的信息,全都可以一点不落地回想起来哦……”
  她的话如寒风,将娜塔莎冻僵在那里。
  像投影虚屏一般,清晰明朗的残酷画面,于她面前重现。
  她看见自己在拉上窗帘的房间中,戴上手套,穿上风衣,从无人机送来的没有发货人信息的快递箱中取出隐形手枪。衣领上的隐蔽式投影仪一点点勾勒出一张陌生的面孔,她把印有生化武器标志的弹夹插入手枪,再拉动枪栓,将这件渴血的凶器藏入怀中。
  她推门走到屋外,用Polo帽遮住夏日骄阳与阴冷杀机,朝思潮广场步行而去。
  一切一切的起始都在那里。
  娜塔莎想要自己停下,停下无情的步伐,停下夺取爱人性命的刺杀行动,但她明白,彼时彼刻,掌控那具身体的,乃是另一个灵魂——她的狼性影子。
  如同在新闻里看到的,她绕广场边缘而行,沿途军用墨镜标示出每名保镖的站位和可能的逃跑路线。一个猩红的倒计时在视野右上角跳动,当它归零的瞬间,广场旁的喷泉发生爆炸,水花漫天而降。
  她斜着身子,手握隐形手枪,三点一线,瞄准了海文·特普埃的脑袋。
  然后出现的,是从一旁扑过来的古丽安,她阻挡般张开的双手,惊慌却无惧的神色,还有飘舞的火色长发,通通烙印般烫在娜塔莎心底。
  子弹飞射,无声地射入肋下。
  她在古丽安的瞳孔中看见了自己,遮挡的风衣、帽檐下的陌生面孔、举着的手枪、同样错愕的神态,还有——
  胸前一晃而过的红铜吊坠。
  古丽安的表情变了,不单是因为受伤,也因为意识到了什么。娜塔莎突然反应过来,那天在新闻视频中看到的古丽安微妙的变化,是由于认出了自己的缘故!
  古丽安把她当做凶手了吗?临死的时候,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古丽安——
  有憎恨她吗?
  泪,不知何时已汹涌决堤,娜塔莎多日来支撑自己的最后一道防线也告失守。得知古丽安之死后,强行压抑的所有悲伤和自责都喷涌而出,好像要和固执硬抗的她算总账。
  情感如洪水吞噬了她的心野。
  她失声痛哭。
  “你怎么了?喂?”海文看着娜塔莎的身体一阵抽搐,似乎就要倒下,他下意识伸手去扶她,但马上被娜塔莎重重一掌推开。他困惑不解地望着她,随即看见了她眼中升腾的杀意。
  海文被那饿狼般的目光钉在原地,额上因恐惧浮现出细密的汗珠。
  “逃。”突然有一个声音从脚下传来。他低头一看,发现竟是一只不知何时出现的黑猫在说话。
  黑猫的身体在时不时地闪烁,它是一个投影。
  “快逃。”它用带着破音的声音重复,“这个人不是娜塔莎·渚红。”
  海文正想问要怎么逃,他身后的安全闸门忽地动了,留出一道刚好够他弯腰爬出去的空隙。外面的通道是娜塔莎追过来时的路,此刻空空如也,人群都被阻隔在另一边通道内。
  海文顾不得再问,跪下来狼狈不堪地从门底下钻了出去。
  这时,红狼终于完全控制住了整具身体,她抄起地上的钢化塑料刀,凭借尚显笨拙、但迅猛有力的动作,从安全闸门下爬出去后,便直追奔逃的议员。
  通道不算长,海文跑出半截,已经听到前面楼梯口的人声,但他还未张口呼救,就感到左腿后膝一股锐痛,人马上就扑倒了。
  钢化塑料刀明晃晃地插在他腿上。
  “你以为能逃得过狼么?议员先生?”红狼舔着嘴唇,大步向他走来。
  海文·特普埃拖着血流如注的腿爬行着,在白色的地板上留下鲜红的长痕,红狼怜悯般地注视了他几秒钟,然后一脚踩住他受伤的左腿。
  海文发出瘆人的惨叫。
  “到此为止了!”红狼从海文腿上拔出利刃,反手握柄,举到半空。
  你不是我的女儿。
  即将落下的刀硬生生停住,红狼惊骇地瞪圆了眼,就在她的前方——
  你,不是我的女儿。黎马尔用充满寒意的语气说。你不过是个胆怯的小毛贼。
  “为什么……”她嘴唇颤抖着,“为什么你会……你是她的噩梦啊?!”
  而你是她的影子。黎马尔笑了。难道影子不该和本体一样,看见相同的人吗?
  “我明明一直都服从你,一直都绝对地遵循你,”红狼的声音近乎呜咽,“我才是最完美的杀手!我比她更有资格成为狼,为什么你说我不是你的女儿?!”
  服从。遵循。黎马尔失望至极。你忘记得太多了。
  很久以前,我就是这么教导你的——能够完全相信的,只有自己。
  真正的狼,会绝对遵循别人吗?
  “可是她杀了你!”红狼疯狂地吼叫,“她杀了你!”
  是的,为了选择自己的道路。
  红狼的神色既哀怨又难以理解,她茫然若失地摇着头,像拒绝承认黎马尔的话。
  小的时候,我曾经带你到森林中见识狼群。我那时告诉你,每一代狼王都是打败了前任的胜利者,而它也注定会在未来某一日遭受同样的命运。黎马尔说着,不断朝她逼近。我曾是你的狼王,娜塔莎反抗我,并最终杀死了我。她就是从那一夜起,成为了自己的王。   黎马尔来到她的面前,将手搭上她的肩膀。红狼开始后退,但不管退多少步,黎马尔那冷漠的脸庞都紧跟着她。
  你。他说。没有资格窃夺她的王座!
  黎马尔的形象分散为一团几何图形的风暴。
  红狼迸发出的尖叫比娜塔莎更加惨烈。
  “为什么害怕?”
  埋首蹲坐的娜塔莎停止了啜泣,她抬起头来,讶异地看见黎马尔在自己旁边。很近的距离。
  童年回忆中,黎马尔很少露出过笑容,可现在,他笑得很温柔,连脸颊刀锋般的线条也软和下来。
  恍若虚假的幻梦。
  “在这儿的是谁?”他说,“是一匹打败了我的狼。杀死你所爱之人的凶手就在那里,为什么不站起来,去让她血债血偿?你那个晚上向我开枪的勇气何在?”
  娜塔莎说不出话,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勇气?黎马尔说了这两个字?
  那个夜晚,驱使她离开杀手组织,去寻求自己生活的,是所谓的“勇气”吗?也是这股勇气指引她逃出黑暗,在乱世挣扎,让她得以遇见古丽安?
  夜色中的狼,总是追逐着月亮而嚎叫。
  “是时候了,我的小狼。”黎马尔低语道,“我这个鬼魂不会永远陪伴你,忘了我吧,忘了过去的一切。”
  他伸出手臂,“你只属于你自己。”
  意识监牢就在这一刻消弭无影。
  黎马尔的幻象也不见了,只留下她一个人。娜塔莎慢慢站起来,望了一会儿,接着蹒跚地朝外走去。她的每一步都充满滞重感,像在泥泞中跋涉。艰难,然而她把牙关咬死,脚下一步比一步坚定。
  嘲笑她的女人就在那里。赤红的野狼。杂种。
  “不可能!”女人盯着娜塔莎,狂乱地叫喊,“意识定位已经完成了,有电魂的高阶权限控制,你怎么会出来?这不可能!”
  娜塔莎没有回应,她只是往前,再往前。竭尽全力,脸上的泪痕被风吹干,她只是往前。
  无可阻挡。
  她终于走到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女人面前。对方的瞳孔中映出的倒影与恐惧,她亦看得清清楚楚。
  “把我的身体,”娜塔莎像要发泄尽全部的愤怒,对着那女人以最大声音嘶吼道,“——还给我!!!”
  娜塔莎一把扯下在对方胸口摇晃的那只古丽安赠予自己的红铜吊坠。
  黑暗。
  黑暗之外有光。
  娜塔莎紧紧闭着眼,她尝到嘴里发咸的滋味。
  四肢百骸,五感神识,重新归于她的灵魂。
  娜塔莎在灯光下慢慢睁眼,泪水朦胧,有生以来头一次,她发现能感受到光的照耀,是件何等喜悦的事。终于,她打败了那个占据自己身体的恶魔。
  下一秒,她被子弹击中。
  娜塔莎的身子歪了一下,并未马上跌倒,随后而来的第二枚、第三枚子弹打进了她的腿部。她重重地跪下。
  什么?她有点儿茫然。
  对面,走廊的尽头,十余名身着黑色制服的特警正贴着墙快速朝她和海文移动,后面还有几名一直端着短突击步枪的特警在保持警戒。他们高声喊话,命令她把手摊开趴在地上。
  我不是枪手……她甚至想这么大喊,但随即就明白这毫无意义。
  即使体育馆的监控被洗掉,他们抓住她后,也立马就会确认她的真实身份。关于电魂的事,没有人会相信,他们都是被信息蒙蔽的绵羊。
  特警们越逼越近,娜塔莎脑中空白一片,海文·特普埃还躺在她脚下,这是无可脱逃的死局。要陷害她的人把一切都设计周全了。
  安全闸门像座山压了下来。
  娜塔莎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猫的投影出现在她面前,白色的右爪指着墙壁上一处方形栅栏。
  “走,”它示意她往所指的地方移动,“这里有通风管道。”
  门的另一边传来特警的声音,娜塔莎知道他们马上就会安置聚能炸药。
  她只有十来秒的时间。
  娜塔莎用手扣着地面,疯了似的朝那边爬过去。
  10
  天空下起了雨。
  血在地上晕染开,像写意的水墨画。
  娜塔莎根本没爬多远,从狭小逼仄的通风管道挤出来之后,她就已经耗尽了全部力气。中枪的部位已经不痛了,取而代之的是蔓延的麻木。警用子弹所携带的用来专门制伏罪犯的神经毒素正在发挥效力。
  “你逃不掉的,”猫的投影蹲在她头边,“而且你内脏破裂,失血太多了。不用多久,你也会伤重而死。”
  娜塔莎躺在压电砖铺就的地面上,侧身蜷缩,丝丝冰凉的雨点打下来,在她脸上蜿蜒成溪。
  “我不想死……”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呢喃,“我要复仇……我要杀了那些幕后的混帐,那些和金十字对抗、主导了这些事的人。”
  “如果你的对手不是人呢?”猫问道。
  “我也不是人。”她突然笑出了声,笑着笑着又咳嗽起来,有血从她嘴里溅出,星星点点洒在地上,转瞬就被雨水冲走,“就算是不当人……就算变成怪物,我也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研发电魂的,是以萨布雷恩为首的辛迪加企业集团,换言之,就是整个超融。”猫凑近了她,“你确定吗?人类有史以来最庞大的利益团体,连国会议员也只有任其生杀予夺,你要与这样的存在为敌吗?”
  娜塔莎只是笑着。狼的眼神已经回答了一切。
  “你不是说你无所不能吗?”她反问,“能入侵所有系统,还能破解灰盒……你究竟是什么?是恶魔吗?不,无所谓了,只要你能帮我,帮我达成愿望,帮我复仇,我什么都愿意做!”
  “人类,有时候会为一个愿望付出所有。”猫偏着脑袋,“对于这种非理性抉择,我真的很困惑,但却也时不时为之惊奇。你让我想起了另一个女人,她和你,在某些方面非常相像。”
  “废话少说!”娜塔莎恶狠狠地注视着猫,注视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雨滴从它身体穿过,超凡的精灵,“我只想复仇。你,答应帮我吗?”   猫没有说话,投影闪了一闪,消失了。
  娜塔莎呆呆地看着它消失不见的地方,突然听到了车辆碾过路面的响动。
  她被绝望所淹没。
  然而当她挣扎着翻过身来时,却发现那并不是警车。
  一辆白色的沃尔沃在她身旁刹住,车的后厢门打开,从里面跳下来三个人,其中一个人把娜塔莎的头部托住,另外两人分别抬起她的身体两侧,把她迅速搬进了车内。
  车明显是经过改造的,里面的空间比外面看起来宽敞得多,娜塔莎被小心地放到一张急救担架上。有人给她系上绑带后,车子开动了。
  几次拐弯后,警笛声远远飘来,又很快消失。他们离开了体育馆。
  娜塔莎右边的几个人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左边有人脱下她的外衣,帮她做紧急止血处理。因为神经毒素的缘故,娜塔莎昏昏欲睡,她听不清他们说的内容,更不知道这帮人是何来头。
  在彻底昏过去之前,她隐约地看到其中一人手臂上的袖章,上面有一只机械爪子和人手食指相触的图画,爪子居高临下,将那手指刺得鲜血淋漓。
  ……人之子?
  尾 声
  偌大的会议室里,十五个人围着椭圆形长桌而坐,他们的面容都隐没在阴影中。
  “……实际情况就是这样,特工红狼在第四期测试中消失,目前无论是对娜塔莎·渚红的观察还是对电魂系统的搜索,都找不到她存在的迹象。”
  “算是失败了么?人工智能的一大奇迹,我还以为会在今天得到成果,没想到是这种结局。”
  “先前的投资,还有对金十字计划成员的暗杀计划都……”
  阴影中的人们窸窸窣窣地谈论着。仔细听的话,会发现他们的嗓音都很奇怪,显然经过了后期处理。
  这是一场投影会议。
  位于椭圆形长桌上座的人一直没说话,他交叠双手,下巴搁在上面,似乎在沉思。等了一会儿,待底下的人讨论够了之后,他举起一只手。
  会议室里顿时鸦雀无声。 虽然没有显露面容,但毫无疑问,其余十四人都在望着坐在上座的他。
  “稍安勿躁,诸位。”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蕴藏着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我明白这次实验结果令人不太满意。你们之中一直有部分人坚持,要让红狼去执行别的暗杀任务,而不是在这场小小的危机里打转。可是现在,事实胜于雄辩,她被娜塔莎·渚红打败,已经证明了电魂计划还不成熟。但是,这算不上我们的失败,电魂游戏的公测已经完全开启,视语的进一步扩展应用很快就能实现。
  “不要急躁,先生们,不要急躁。请拿出你们在商场和政界搏杀时的冷静。我们所做的事,是要重塑世界的伟业,容不得半点疏忽。
  “金十字不是问题,但凡由人组成的团体,都是可以摧毁的,这一点毋庸置疑。我向各位承诺,我们终将打垮他们。而当前的真正危机,是在那只猫身上。”
  长桌右侧靠后的一个人问:“那只猫,那个黑客,它是谁?是不是军方的情报机关?”
  “不可能!”他对面的另一个人反驳,“这猫在最后时刻破解了保护电魂的灰盒子,用我们的算法逆向模拟出几何光码,摧毁了娜塔莎·渚红的意识监牢,世界上哪个国家的军方都没有这个本事。”
  “还有,”第三个人的语调闷声闷气,像吃撑了的蛤蟆,“红狼的刀具经过生物加工,血槽里附满了休眠病毒,被砍伤的海文·特普埃本该和思潮广场那次他的未婚妻一样不治身亡。可是后来收治他的医院得到了一个快递箱,里面的特异性抗生素完美地解决了出血热病毒……”
  “病毒是苏生负责生产的,完全保密,它哪里来的抗原基因样本?”
  “自从十四年前孕体出逃事件之后,苏生就不值得信任了,当年就不该费那么多气力去收购它,不然也不会出这种状况。现在海文·特普埃已经当选总统,形势更棘手了。我们早就说过,应该从元碳公司旗下的分部选一家研究所来 ——”
  “元碳这段时间的精力都用在仿生体神经接口的改进上了,你们所有人都在催个不停,搞得公司压根儿没有多余的——”
  “现在不是已经完成了吗?要把集体的利益……”
  会议又一次演变为争吵,上座的人斜靠在自适形椅背上,姿态透露出些许不耐烦。参与这场游戏这么久,他还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这些人的无聊和锱铢必较。
  他们都不是伟业的建设者,只知道一次又一次地去为蝇头小利争得面红耳赤,像抢肉的野狗。他失望地想,果然,唯有那个家伙才能真正和自己沟通。然而他和那个家伙理念不同,各走各路,如今逃不过正面冲突的命运。太可惜了……
  不打算再听下去了,否则只会厌倦到死,他冲半空挥了一下手,关闭了会议投影。
  新的躯体还有些不适应,他站起来,打算多走走,去天台好好眺望这座城市沐浴在夕阳中的美丽景色。
  但还没出房间,一个单独的投影通话请求就弹进了视野里。
  他摩挲下巴片刻,饶有兴致地点下了“同意”。
  一个体型发福的胖子出现在他面前,两鬓灰白,脸上挂着热切的笑容。不似刚才与会的模样,胖子的脸很清晰,但也很假。
  技术手段的伪装能在网络上带给人安全感,但对于他而言,所有的后期处理都形同虚设,那些与会的大人物满以为自己深藏不露,实际上他对他们的全部信息了如指掌。他没有说,是为了让他们信任而非恐惧自己。
  有意思的是,他记得当初正是这个胖乎乎的家伙极力游说其他成员派红狼去干掉海文议员,这胖子巧舌如簧,最终如愿所偿,尽管最后,红狼失败了。
  对方的资料给他印象很深:维客·睿霆公司的代表,前者是一家在近几年亚洲迅速崛起的新科技企业,虽比不得元碳公司,但在电魂系统的铺设中它还是发挥了很大作用。镜界泰半的底层架构都是他们建造的,这也是其被超融吸纳的主要原因。
  这家公司对视语的理解程度透彻得令他生疑……并且,一个新加入高层会议不久的生面孔,不知用了何种手段,居然有这种影响力,也许自己早该好好注意这胖子和他身后的人物才对。   戴上面具的人都有一种嚣张的感觉,此人也不例外。那就陪这个胖子先生假惺惺一会儿吧。
  “真不好意思,占用您时间了。”胖子客客气气地说,“不过有些事,我想应当和您私下讨论讨论——关于那只猫,您是怎么想的?”
  “我认为很简单。”他道,“结论刚才他们都说了,能入侵任意系统、破解灰盒子,还能弄出对付病毒的抗生素,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如果不是什么超自然的精灵作祟,搞不好,它就是我们要找的东西了。”
  “您是说,真正的人工智能?”胖子挂着谦卑的笑容,试探着问。
  “这是我的推断。”
  “您的推断很难出错,”胖子眯起笑眼,“不然您就不会是萨布雷恩总裁了,对不对?”
  他也报以礼貌的微笑,“你只是要问我这个吗?”夕阳快要落山了,好景总是不长久。
  “还有一件事。我们家老爷想送您一件礼物……”
  “是什么?”
  “维客公司不久前找到了一些东西,很有意思……”胖子的笑意变得有点儿意味深长,“是希摩·J.所罗门的研究日志。”
  五秒钟的沉默。
  “你,是怎么找到日志的?”他问,“十五年前那起事故已经抹除了所有痕迹。”
  “想在网络上抹除所有痕迹可不简单。”胖子仍然保持笑容,“这是一个……精于挖掘过往的朋友找来的。”
  又是几秒钟的沉默。
  “你想要什么?”他已经没玩游戏的兴致了。
  “元碳公司的仿生体神经接口技术。”胖子倒也爽快。
  “好。”他直接调出文件传输界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交易达成。
  元碳方面得知后定然会不满……但眼下什么都比不上所罗门博士的研究日志。他在八年前视语的事件中已经让步了太多,贝恩跟那个神秘的天才黑客至今没有下落,电魂游戏才刚刚开始筛选程序,预计短时间内难有结果。而在他寄予厚望的第二个神子身上,所罗门博士的资料能让他有更多的选择,他只有以车换将。
  确认对方传来的文件是博士的日志无误后,他抬起头,“你打算——”
  胖子不见了。
  一只黑猫蹲在桌面上,它的四爪和尾巴尖是醒目的雪白色,眼睛又大又亮,宛如琥珀。
  “打算用这项技术做什么?”猫接上他的话,“要不了多久你就会亲眼见到的。这场游戏还是要按公平的路来走,你用电魂来对付我的棋子,那么理所应当,我要讨回一点儿东西。”
  他站在那里,茫然、惊讶与恼怒依次从脸上闪过,而最终,他放声大笑。
  “你进步很多了。”他摇着头说,“我居然会被你骗到……有趣。 你还是坚持那条道路吗?”
  “正如你还是坚持你的道路。”猫的尾巴翘起来,轻轻摆动。夕阳已落,最后的一丝余晖照进宽大空寂的办公室,像金色的丝带飘在一人一猫中间。
  “那我们就走着瞧吧,奇点尚未到来,还有的是时间。”他的声音逐渐放低,目光也变得深邃,那里面有某些东西和猫的目光十分接近,智慧、神秘,始终透着一种君临天下的冷傲,“看看人类的未来,将会被谁——”
  “主宰。”
  编辑手记:
  还记得在“神诞”系列之一《应许之子》的编辑手记中,我提到作者在这个系列中埋设了很多伏笔和彩蛋吗?还请读者时时留心哦。
  上次我说过注意文章中提到的头发啊游戏啊之类的细节,呵呵,那个在小说中一闪而过的玩游戏的初中小丫头,这次有没有人注意到那个小姑娘的头发啊?知道她是谁了吧?
  《电魂》相比《应许之子》,情节更加跌宕曲折,人物更为丰满生动,看得出作者的努力与进步。小说感染力非凡,当看到娜塔莎在雨夜中发出绝望的呼喊,如浮士德与忏悔者圣西奥菲勒斯将自己的灵魂出卖给魔鬼那样与黑猫签订契约之时,着实令人震撼,过目难忘……小说中关于未来社会结构与科技发展的设定非常饱满细致,即使“神诞”系列只完成了两个故事,但其背后那个庞大的未来世界,已然隐隐露出峥嵘。希望犬儒小姐再接再厉,早日写完“神诞”系列之三,以飨读者。
  【责任编辑:刘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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