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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吴祖清，是10多天前的事了。那天记者开门见山，说要采访。不巧的是，他第二天要去北京参展，正忙着将陶艺作品打包。“还有一些物料没准备好。”他说，“这样吧，等我回来，咱们慢慢聊。”
于是有了第二次见面。他从北京回来，捧回了一个金奖。类似的展会，他已记不清参加了多少。他的办公室里有一个书柜，里面几百本证书，大多是参赛得来的。
“花了很多钱，也获了很多奖，这次这个奖含金量还是挺高的。”
吴祖清参展的作品叫做“华夏盛鼎瓶”，是他的拿手绝活——乌金陶瓶。瓶身油黑发亮，刻着中国版图和一些概述性文字，清楚地标出了钓鱼岛、黄岩岛以及西沙、中沙、南沙群岛。他认为这件作品之所以获奖，是因为表达了“中国人民捍卫领土神圣不可侵犯的心声”。
跟福建大多数企业老板一样，吴祖清办公室里有一整套功夫茶具。我们一边喝着茶，一边聊天。
“你愿意回忆过去吗？”记者问。
“你是来揭伤疤的吗？”吴祖清笑道，“那说来可就话长了！”
下岗了，创业了
我是1995年下岗的。成了无业游民，没有别的门路，就想把在厂里学的手艺发挥出来，于是我约了两三个人，买了一项专利，在宁德租了一个地方，算是开了个陶瓷厂，生产一种可调节的多功能花盆。
做这个花盆，理论上是行得通的，可真正做起来，发现很多毛病，不是这里有问题，就是那里出错。总的来说，设计不完善，工艺又跟不上。就这样，花了一万多块钱，厂倒闭了。
我有点不甘心，闷着脑袋，继续研究。就在原来的基础上改良，哪里不行改哪里，设计上先进多了，取得了很大的突破，申请了第二项专利。
没想到，在试产的时候，还是不行，怎么回事呢？打个比方，这个茶壶盖，太松会漏气，太紧会卡着，因为是陶瓷的，温度高一点低一点，尺寸差异很大——如果我一直做下去，到现在恐怕还是不行。整个思路都是错的，陶瓷怎么能做出这么精密的东西呢？这是我的第二次失败。
但我当时还是没想通，又研究，又改良，又申请了第三项专利。再试产，还是不行。真是见鬼了！后来我就不做了。专利被浙江一个老板花了1000多块钱买去，他却成功了，为什么呢？他用塑料来做，要多精密都可以，每天能生产成百上千个。
那时候的我，已经山穷水尽，合伙人也散了。前后折腾了3年，加上合伙人的钱，亏掉了七八万元。苦啊！方便面两毛多一包，我曾经连续吃了3个月。没办法，亲朋好友能借钱的都借过了，熟人都躲得远远的，真是太糟糕了。
我把剩下的几十个花盆拿到路边摆地摊。都是不合格的东西，死马当活马医，五六块钱一个，有的白送人，即使如此，也花了很多天才处理掉。
一败涂地的局面，真的让人感到心灰意冷。
打工了，办厂了
我去了长乐一个陶瓷厂当技术员，开发新产品，干了一年。同样的工作，再去德化干了一年，然后去江苏宜兴又干了一年多。之后听说老家寿宁有紫砂料，就辞职跑回来了，开始做茶壶。
没钱买设备，就自己动手做，原材料和配方自己研究。我当时在斜滩弄了个地方，吃喝拉撒都在里面，工作、睡觉、仓储三位一体，没日没夜地干。茶壶做出来了，也算漂亮，但就是达不到宜兴紫砂壶的效果，因为寿宁的泥土塑性比较差。我做的茶壶一把二三十块，还配成套的杯子，但就是卖不动，人家就喜欢买宜兴的。
销售方面想了很多办法。放在福州台江一家店里卖，50套，卖来卖去，店都搬走了，人也找不到，等于白送了。也运到宁德去卖，一个什么农资公司，100套，一分钱没收到，反正就是卖不动。真是命苦，又失败了。
后来我仔细一想，茶壶是宜兴的特色，不是咱们的长项，不管学习也好模仿也好，肯定超不过人家。哦，还有个原因——我做茶壶之前进行市场调查，当时只有闽南一带兴起喝功夫茶，用小茶壶，包括福州在内的闽东地区，很多人都说茶壶要大一点。所以，我做了大茶壶。这个方向又是错的，因为没多久，大家都喝上功夫茶了，大茶壶用不上了。我也想过改做小茶壶，想来想去，一没品牌，二没名气，还是算了。
先前做花盆是技术含量太高，想不到做技术含量较低的茶壶也失败了，怎么办呢？继续做陶瓷还是彻底改行？考虑了很久，还是决定继续做。
还好，我这船小好调头，从哪里摔倒，就从哪里爬起来。这回，我想跟在大家屁股后面走，做普通的陶瓷工艺品，摆件、花插、玩偶、鸟兽之类的东西。花了很多时间，搞设计，弄配方，技术人员请不起，什么都自己来，毕竟以前的功底还在。做出来四大系列，运动的、几何的、动物的、婚庆的，非常漂亮，以批发价推向市场，最便宜的四块五，最贵的十几块钱。
结果，我的东西竟然还是卖不动。为什么呢？广东潮州好多陶瓷厂，跟风很快，模仿能力强，生产能力也很强，同样的产品，我们烧一窑才几箩筐，人家烧一窑几千箩筐。更要命的是，人家的价格比我的便宜。我的四块五，人家才四块，如果我也卖四块就会亏本，因为毛利就是这五毛。
大鱼吃小鱼，我的厂又倒闭了。
创新了，成功了
1999年，我44岁。当时，很多人劝我，老吴，你就不要再搞陶瓷了，再搞下去，这辈子就完了。我那时沦落到什么地步呢？欠了一屁股债，大概30多万元，解决一日三餐都困难，经常在兄弟姐妹家里蹭饭。
现实非常残酷，但是，我想啊，坚持了这么多年，如果就这么放弃了，那不是更没脸见人了吗？人就是这么奇怪，失败了这么多次，还是不信邪，而且我暗自发誓，一定要做出个“人无我有”的东西。
做什么好呢？不知道。于是东拼西凑弄了1000多块钱，开始全国各地考察。德化、宜兴、景德镇、唐山、龙泉、醴陵，中国出名的陶瓷产地都跑遍了，得出的结论是，一定要有地域特色。
回到寿宁后，我关起门翻看《寿宁县志》，想看看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资源。后来找到明朝冯梦龙写的《寿宁待志》，上面提到了一种特产，叫乌金陶，颜色乌黑，装饰图案以刻画为主，敲击时会发出金属的声音，还卖到浙江、上海等地，“颇有名气”。书上这么说，我也没见过，问很多老人家，有人说有印象，但已经找不到实物。我就想，不如就从这条线索着手，看能不能搞出点名堂来。 我四处打听寿宁有窑子的地方，跑遍了平溪、芹洋、南阳、犀溪、斜滩，扛着锄头到处去找泥土和矿石样本，山上挖，地下刨，河里摸，肩上挑。整整跑了半年，我把各个地方弄回来的泥土和矿石一一编号、磨浆，按制陶工艺进行烧制，看颜色是不是乌黑的，听声音是不是像金属，还用各种温度来烧，观察会不会开裂。
经过一年多的研究，我烧出来的东西，跟冯梦龙描写的差不多了，但颜色上还是有区别，大多是棕色，有的颜色偏深，但也不是黑色。我想，肯定还需要用一种乌金釉来结合。
于是又研究起了乌金釉。当时塑料杯买了400多个，全部编了号。桌子上、架子上一杯一杯的金属氧化物，跟街上中药铺一样。氧化铁、氧化铝、氧化锰、氧化钙、氧化铅、氧化锌……那么多东西，按一定的配方混合，磨得很细，像豆浆一样，脏的要死，比油漆还脏，涂在产品上拿去烧。试验了成千上万次，都不成功。有的配起来觉得不错，烧出来就裂了；有的密度不均匀，这里一块，那里一块，太难看了。
弄来弄去，都快绝望了，刚好有一杯，烧出来像那么回事，把我激动得哟！连忙按照这个配方继续做，连夜烧，烧到第二天，心想，这下成了吧？一打开，大失所望，跟先前烧的截然不同。
到底什么原因？我这配方没动，材料也没动，为什么不行？难道磨的时间不够？那就再磨，从12个小时起，一点一点往上加，13、14、15、16……一直试到72个小时。后来倒着减，11、10、9、8……像破案一样，终于试出来了。具体的不便透露，商业机密。总之，我成功了，真的是悲喜交加，无以言表。
乌金陶做出来了，但是创意呢？怎么让人家觉得你这东西与众不同？
书里记载乌金陶都是阴刻的，我照着做，左手扶着右手刻，结果烧出来上面有手印。于是我试着改用阳刻，悬肘运刀，问题解决了。以前没人这么干过。
第一件作品叫‘金文美人瓶’，拿去参展，马上得到了认可。别人叫我去申请专利，我想，还是不要了，我都被专利搞怕了。后来每次参展，都得到专家的认可，他们说，你这东西太特别了。有本书，《海峡两岸工艺美术精品大词典》，里面原本没有乌金陶，现在有了。收录这个词条时，编撰人员叫我写产地寿宁，我说还是写宁德。
到现在，荣誉也很多了，最高的是国务院特殊津贴，其次是全国技术能手，再下来是福建省首席高级技师和福建省工艺美术大师。你看这本福建省首席高级技师证书，3年前文件就下来了，昨天才刚拿到。它含金量很高，高在哪里？全省10个，其中工艺美术的就我一个。全国技术能手，整个宁德也就我一个。
发展了，缺人了
往后的发展，简单说就是做强做大。需要重点培养的，还是人才。
传承很重要，虽然这东西古代就有，但毕竟中断了很久。而最大的问题就是收徒难。我目前收了30来个徒弟，远远不够。寿宁的年轻人，去外面念完大学就不回来了。我自己一个亲戚，也是念美术的，我说你在我这边干10年，保证你成名成家，你在外面工资2500，你来我这边，一进来就3000，3年内能加到5000。她不干，非要在外面做。一个月工资去掉房租、伙食费、交通费，就剩下千把块，勉强够生活，但她就是喜欢在外面，就想去大城市，认为外面机遇多，自己在大城市工作，说起来好听。
以前有个徒弟，培养了两年多，突然走人了，因为留在寿宁找不到对象，女孩子都出去了。他走了我损失很大。现在好徒弟不好找，有的来了也不用心学，成天玩手机。还收过几个妇女，学几天就跑了，她们喜欢在家打麻将，不愿意学技术。真是气死人了！
也有很多人跟我说，老吴啊，你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在寿宁既然发展不起来，你就跑外面来嘛。你在寿宁，用轿子抬他也不学；在福州，想做你徒弟的人，排着队。可是我一直有个心愿，就是争取用10年时间，在寿宁把乌金陶做成一个特色产业。寿宁除了茶叶和一些农业项目，说资源，就剩下乌金陶了。
陶瓷是制造业，配方、工艺流程和烧窑技术是硬件；创意是软件，说白了，就是文化，有一定的文化底蕴，作品才有内涵。所以人才最好是专业院校毕业的。
我的企业现在是福州大学的实习基地，每年会都来一两批学生。我们跟厦门工艺美术学院签了协议，美术创作解决了，设计也不成问题，但要批量生产，形成产业化，需要的人才更多。下一步，我准备跟闽东技师学院和寿宁职业高中合作办班，还计划把工厂搬到寿宁南洋职业中专那边，跟学校挂钩，从学生开始培养，这一届10个，那一届20个，这样最终就可能形成人才队伍。
我相信，乌金陶一定能成为产业。我想多带徒弟，让每个徒弟都去办厂。有了第一家，就有第二家，然后就有第三家、第四家，产业就起来了。我们这山里，什么都没有，就是泥巴多，这可全都是宝贝啊！
后记
这天采访结束，记者从寿宁回福州。大巴在蜿蜒的山路上颠簸。突然，手机嘀的一声，吴祖清发来一条短信：“成功的花，人们只惊羡它现实的明艳，然而当初的芽儿浸透了奋斗的泪泉，洒满了牺牲的血雨。”
哦，是冰心的一句话。
于是有了第二次见面。他从北京回来，捧回了一个金奖。类似的展会，他已记不清参加了多少。他的办公室里有一个书柜，里面几百本证书，大多是参赛得来的。
“花了很多钱，也获了很多奖，这次这个奖含金量还是挺高的。”
吴祖清参展的作品叫做“华夏盛鼎瓶”，是他的拿手绝活——乌金陶瓶。瓶身油黑发亮，刻着中国版图和一些概述性文字，清楚地标出了钓鱼岛、黄岩岛以及西沙、中沙、南沙群岛。他认为这件作品之所以获奖，是因为表达了“中国人民捍卫领土神圣不可侵犯的心声”。
跟福建大多数企业老板一样，吴祖清办公室里有一整套功夫茶具。我们一边喝着茶，一边聊天。
“你愿意回忆过去吗？”记者问。
“你是来揭伤疤的吗？”吴祖清笑道，“那说来可就话长了！”
下岗了，创业了
我是1995年下岗的。成了无业游民，没有别的门路，就想把在厂里学的手艺发挥出来，于是我约了两三个人，买了一项专利，在宁德租了一个地方，算是开了个陶瓷厂，生产一种可调节的多功能花盆。
做这个花盆，理论上是行得通的，可真正做起来，发现很多毛病，不是这里有问题，就是那里出错。总的来说，设计不完善，工艺又跟不上。就这样，花了一万多块钱，厂倒闭了。
我有点不甘心，闷着脑袋，继续研究。就在原来的基础上改良，哪里不行改哪里，设计上先进多了，取得了很大的突破，申请了第二项专利。
没想到，在试产的时候，还是不行，怎么回事呢？打个比方，这个茶壶盖，太松会漏气，太紧会卡着，因为是陶瓷的，温度高一点低一点，尺寸差异很大——如果我一直做下去，到现在恐怕还是不行。整个思路都是错的，陶瓷怎么能做出这么精密的东西呢？这是我的第二次失败。
但我当时还是没想通，又研究，又改良，又申请了第三项专利。再试产，还是不行。真是见鬼了！后来我就不做了。专利被浙江一个老板花了1000多块钱买去，他却成功了，为什么呢？他用塑料来做，要多精密都可以，每天能生产成百上千个。
那时候的我，已经山穷水尽，合伙人也散了。前后折腾了3年，加上合伙人的钱，亏掉了七八万元。苦啊！方便面两毛多一包，我曾经连续吃了3个月。没办法，亲朋好友能借钱的都借过了，熟人都躲得远远的，真是太糟糕了。
我把剩下的几十个花盆拿到路边摆地摊。都是不合格的东西，死马当活马医，五六块钱一个，有的白送人，即使如此，也花了很多天才处理掉。
一败涂地的局面，真的让人感到心灰意冷。
打工了，办厂了
我去了长乐一个陶瓷厂当技术员，开发新产品，干了一年。同样的工作，再去德化干了一年，然后去江苏宜兴又干了一年多。之后听说老家寿宁有紫砂料，就辞职跑回来了，开始做茶壶。
没钱买设备，就自己动手做，原材料和配方自己研究。我当时在斜滩弄了个地方，吃喝拉撒都在里面，工作、睡觉、仓储三位一体，没日没夜地干。茶壶做出来了，也算漂亮，但就是达不到宜兴紫砂壶的效果，因为寿宁的泥土塑性比较差。我做的茶壶一把二三十块，还配成套的杯子，但就是卖不动，人家就喜欢买宜兴的。
销售方面想了很多办法。放在福州台江一家店里卖，50套，卖来卖去，店都搬走了，人也找不到，等于白送了。也运到宁德去卖，一个什么农资公司，100套，一分钱没收到，反正就是卖不动。真是命苦，又失败了。
后来我仔细一想，茶壶是宜兴的特色，不是咱们的长项，不管学习也好模仿也好，肯定超不过人家。哦，还有个原因——我做茶壶之前进行市场调查，当时只有闽南一带兴起喝功夫茶，用小茶壶，包括福州在内的闽东地区，很多人都说茶壶要大一点。所以，我做了大茶壶。这个方向又是错的，因为没多久，大家都喝上功夫茶了，大茶壶用不上了。我也想过改做小茶壶，想来想去，一没品牌，二没名气，还是算了。
先前做花盆是技术含量太高，想不到做技术含量较低的茶壶也失败了，怎么办呢？继续做陶瓷还是彻底改行？考虑了很久，还是决定继续做。
还好，我这船小好调头，从哪里摔倒，就从哪里爬起来。这回，我想跟在大家屁股后面走，做普通的陶瓷工艺品，摆件、花插、玩偶、鸟兽之类的东西。花了很多时间，搞设计，弄配方，技术人员请不起，什么都自己来，毕竟以前的功底还在。做出来四大系列，运动的、几何的、动物的、婚庆的，非常漂亮，以批发价推向市场，最便宜的四块五，最贵的十几块钱。
结果，我的东西竟然还是卖不动。为什么呢？广东潮州好多陶瓷厂，跟风很快，模仿能力强，生产能力也很强，同样的产品，我们烧一窑才几箩筐，人家烧一窑几千箩筐。更要命的是，人家的价格比我的便宜。我的四块五，人家才四块，如果我也卖四块就会亏本，因为毛利就是这五毛。
大鱼吃小鱼，我的厂又倒闭了。
创新了，成功了
1999年，我44岁。当时，很多人劝我，老吴，你就不要再搞陶瓷了，再搞下去，这辈子就完了。我那时沦落到什么地步呢？欠了一屁股债，大概30多万元，解决一日三餐都困难，经常在兄弟姐妹家里蹭饭。
现实非常残酷，但是，我想啊，坚持了这么多年，如果就这么放弃了，那不是更没脸见人了吗？人就是这么奇怪，失败了这么多次，还是不信邪，而且我暗自发誓，一定要做出个“人无我有”的东西。
做什么好呢？不知道。于是东拼西凑弄了1000多块钱，开始全国各地考察。德化、宜兴、景德镇、唐山、龙泉、醴陵，中国出名的陶瓷产地都跑遍了，得出的结论是，一定要有地域特色。
回到寿宁后，我关起门翻看《寿宁县志》，想看看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资源。后来找到明朝冯梦龙写的《寿宁待志》，上面提到了一种特产，叫乌金陶，颜色乌黑，装饰图案以刻画为主，敲击时会发出金属的声音，还卖到浙江、上海等地，“颇有名气”。书上这么说，我也没见过，问很多老人家，有人说有印象，但已经找不到实物。我就想，不如就从这条线索着手，看能不能搞出点名堂来。 我四处打听寿宁有窑子的地方，跑遍了平溪、芹洋、南阳、犀溪、斜滩，扛着锄头到处去找泥土和矿石样本，山上挖，地下刨，河里摸，肩上挑。整整跑了半年，我把各个地方弄回来的泥土和矿石一一编号、磨浆，按制陶工艺进行烧制，看颜色是不是乌黑的，听声音是不是像金属，还用各种温度来烧，观察会不会开裂。
经过一年多的研究，我烧出来的东西，跟冯梦龙描写的差不多了，但颜色上还是有区别，大多是棕色，有的颜色偏深，但也不是黑色。我想，肯定还需要用一种乌金釉来结合。
于是又研究起了乌金釉。当时塑料杯买了400多个，全部编了号。桌子上、架子上一杯一杯的金属氧化物，跟街上中药铺一样。氧化铁、氧化铝、氧化锰、氧化钙、氧化铅、氧化锌……那么多东西，按一定的配方混合，磨得很细，像豆浆一样，脏的要死，比油漆还脏，涂在产品上拿去烧。试验了成千上万次，都不成功。有的配起来觉得不错，烧出来就裂了；有的密度不均匀，这里一块，那里一块，太难看了。
弄来弄去，都快绝望了，刚好有一杯，烧出来像那么回事，把我激动得哟！连忙按照这个配方继续做，连夜烧，烧到第二天，心想，这下成了吧？一打开，大失所望，跟先前烧的截然不同。
到底什么原因？我这配方没动，材料也没动，为什么不行？难道磨的时间不够？那就再磨，从12个小时起，一点一点往上加，13、14、15、16……一直试到72个小时。后来倒着减，11、10、9、8……像破案一样，终于试出来了。具体的不便透露，商业机密。总之，我成功了，真的是悲喜交加，无以言表。
乌金陶做出来了，但是创意呢？怎么让人家觉得你这东西与众不同？
书里记载乌金陶都是阴刻的，我照着做，左手扶着右手刻，结果烧出来上面有手印。于是我试着改用阳刻，悬肘运刀，问题解决了。以前没人这么干过。
第一件作品叫‘金文美人瓶’，拿去参展，马上得到了认可。别人叫我去申请专利，我想，还是不要了，我都被专利搞怕了。后来每次参展，都得到专家的认可，他们说，你这东西太特别了。有本书，《海峡两岸工艺美术精品大词典》，里面原本没有乌金陶，现在有了。收录这个词条时，编撰人员叫我写产地寿宁，我说还是写宁德。
到现在，荣誉也很多了，最高的是国务院特殊津贴，其次是全国技术能手，再下来是福建省首席高级技师和福建省工艺美术大师。你看这本福建省首席高级技师证书，3年前文件就下来了，昨天才刚拿到。它含金量很高，高在哪里？全省10个，其中工艺美术的就我一个。全国技术能手，整个宁德也就我一个。
发展了，缺人了
往后的发展，简单说就是做强做大。需要重点培养的，还是人才。
传承很重要，虽然这东西古代就有，但毕竟中断了很久。而最大的问题就是收徒难。我目前收了30来个徒弟，远远不够。寿宁的年轻人，去外面念完大学就不回来了。我自己一个亲戚，也是念美术的，我说你在我这边干10年，保证你成名成家，你在外面工资2500，你来我这边，一进来就3000，3年内能加到5000。她不干，非要在外面做。一个月工资去掉房租、伙食费、交通费，就剩下千把块，勉强够生活，但她就是喜欢在外面，就想去大城市，认为外面机遇多，自己在大城市工作，说起来好听。
以前有个徒弟，培养了两年多，突然走人了，因为留在寿宁找不到对象，女孩子都出去了。他走了我损失很大。现在好徒弟不好找，有的来了也不用心学，成天玩手机。还收过几个妇女，学几天就跑了，她们喜欢在家打麻将，不愿意学技术。真是气死人了！
也有很多人跟我说，老吴啊，你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在寿宁既然发展不起来，你就跑外面来嘛。你在寿宁，用轿子抬他也不学；在福州，想做你徒弟的人，排着队。可是我一直有个心愿，就是争取用10年时间，在寿宁把乌金陶做成一个特色产业。寿宁除了茶叶和一些农业项目，说资源，就剩下乌金陶了。
陶瓷是制造业，配方、工艺流程和烧窑技术是硬件；创意是软件，说白了，就是文化，有一定的文化底蕴，作品才有内涵。所以人才最好是专业院校毕业的。
我的企业现在是福州大学的实习基地，每年会都来一两批学生。我们跟厦门工艺美术学院签了协议，美术创作解决了，设计也不成问题，但要批量生产，形成产业化，需要的人才更多。下一步，我准备跟闽东技师学院和寿宁职业高中合作办班，还计划把工厂搬到寿宁南洋职业中专那边，跟学校挂钩，从学生开始培养，这一届10个，那一届20个，这样最终就可能形成人才队伍。
我相信，乌金陶一定能成为产业。我想多带徒弟，让每个徒弟都去办厂。有了第一家，就有第二家，然后就有第三家、第四家，产业就起来了。我们这山里，什么都没有，就是泥巴多，这可全都是宝贝啊！
后记
这天采访结束，记者从寿宁回福州。大巴在蜿蜒的山路上颠簸。突然，手机嘀的一声，吴祖清发来一条短信：“成功的花，人们只惊羡它现实的明艳，然而当初的芽儿浸透了奋斗的泪泉，洒满了牺牲的血雨。”
哦，是冰心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