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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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旧时乡村的一天,是水井拉开帷幕的。
  村人秉承古训,“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内外整洁”,所以人们总在晨起时就开始挑水扫院。
  水桶撞击井沿的“咣当”声像射钉射进黑暗,劐开黑暗,锲向水井,喧闹把黑暗撕得一缕一缕,水桶绳在人手中“哧溜——哧溜——”地滑动。水桶中的黑暗被更黑暗井底的水灌满,拔上来时,水波白光将一缕一缕黑暗驱散。肩膀上,扁担颤悠悠地给水波和曲,“吱吱”的木质与铁钩的摩擦声惊醒树上的鸟儿,惊醒屋檐下泥窝里的燕子,惊醒石板路,穿小巷过麻窗纸,吓醒孩子们身体里熟睡的瞌睡虫。水入瓮的“哗哗”声像母亲的手掌拍醒炕上熟睡的孩子。
  孩子们在晨光熹微中,踩着石板路上的水渍,迎着担水人去学校晨读。
  放学时,水井边喧闹到高潮。
  大人们马步样蹲在井口,左胳肢搭在左膝盖上,侧身拔水,水桶一侧绑着铁丝铁犁铧,用力一摆绳子,沉重的铁器将水桶倾斜着放入井中。小桶喝满水,向下一沉,拔水者用力拔绳子,“哗”地把水倒进石槽。石槽随石赋形。我家吃水井口有块菱形石,下小上大,槽口呈圆形,圆口切菱边,光滑流线型,像个广口饭钵,我们叫食槽钵儿。街上另两口井边是长方形青石挖去中间部分的水槽。
  水像帘一样悬在空中,清晨洁净湿润的阳光穿过水帘,水帘切割着阳光,互相清洗,阳光、水汽相拥着倾向石槽,水珠溅到驴骡的脸上,驴骡“呼哧——呼哧——”地喷着鼻息,嗅着水味,判断出水质未变,果断伸嘴进水,水际线开始缓缓下降。又一桶水倾进来,水帘与阳光拥抱着跌进石槽,牲畜们把阳光喝进去,过穴通关,流向全身。阳光瞬间充满了牲畜的身体,充满了牲畜的意志与精神里。
  牲畜们极具人性。喝饱的驴走向土地,蜷身趴着,再躺下四蹄朝天侧翻身,一挺身子,再侧翻,把隔夜的草屑,歇出来的疲惫和积存一夜的阴湿都抖落出来。接着,精神焕发的驴儿站起身子,昂头“咴呃呃——”地嘶叫起来,其他的驴也嘶叫着回应,老牛扭着头“吽—哞”地应和,骡子“扑椤椤”打着响鼻。交响乐顿起,撕开乡村温湿暖味的空气,撞击在屋墙和石板路上。
  鸟儿的啼鸣,虫儿的细语也汇进这乐曲里。
  谁建的井?为什么在这里建井?井石壁是怎样垒起来的?
  我脑中幻化出一个镜头来。一位留着山羊胡子,仙风道骨的老者背手踱步,仰头看看天象,看看村子依傍的土崖山峦走势,闭眼思考片刻,猛睁眼,手指向下一戳:喏,这儿。
  我们的祖先对土地,对山水的感情比今人理解细致得多,深广得多。一个老农出口便可背出二十四节气,并按照节气安排农事,农谚更翻滚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他们对土地和山水的态度是虔诚而敬畏的。
  我们在祖先面前,汗颜。
  水井诱惑着我们,也给我们带来太多疑问:天眼样的井有怎样的故事?存在了多少年?水是哪里来的?我趴在井沿向下探询,遭到大人物的呵斥:靠后,危险!
  父亲给我讲过一个故事。
  润芝伯晨起担水,见一物蠕动,定睛一看,一匹狼拖着一个人走。润芝伯“咣当”扔下水桶,操起扁担呐喊着向狼拍去,狼猛冲,扁担差点儿击中人。狼早算准这一点了,它咬住人不松口。僵持间,挑水人赶来,前截后追,狼放下人夺路窜向崖边。
  另一件与水井相关的故事,是我亲历的。
  水井旁住着一位寡妇,带一儿一女过活。生活的重压压断了寡妇生命意识之弦,欲跳井求死,然而求生的本能使她呼唤起来,求救声惊动路人。村人在一年轻人腰上绑上绳子,把他慢慢放下井,去救寡妇。不一会儿,村人慢慢收起绳子,把两个人从井里拉出来。
  后来读《烛之武退秦师》“夜缒而出”,我脑中不由得想起这情景来,也就理解了“缒”的含义。不过,村人缒人救了一位母亲,缒烛之武救了国家。
  如果水井里掉进去人,人们觉得井水不洁,就会洗井。当时没水泵,村人就一桶一桶地提水,然后人下去,又一筐一筐地提泥渣。泥渣提上来,一股恶臭浸弥井口,锈蚀的铁桶提手,铁丝,钥匙链,手表,破犁铧,破瓶子,烂砖石,淤泥……下井的人穿着棉衣,外罩军用雨衣,军用帆布裤,上来换班。人们赶快递给他一瓶酒,他“咕嘟咕嘟”喝几口,递给接替他下井的人,那人也“咕嘟咕嘟”喝几口,腰缠粗绳,缒下去了。
  我问刚上来的下井人,井底壁也附着石头?
  没,是土壁。
  那我们看到的石块还不掉下去?
  怎么会,下边是胶泥,石头焊死在胶泥里。
  当初,寻井人怎知这儿有胶泥?或许这也是常识,有水脉处必有胶泥。
  我们丢掉了多少生活常识啊!
  小时候,我与伙伴们常去村前崖根的小河边玩,崖根就是红胶泥,红胶泥中的好多泉眼都“咕嘟咕嘟”往上冒水,水很旺,我们挖来红胶泥,用它来捏泥牛,泥鸡,泥兔,渴了就俯身在泉眼喝水。大人们挖红胶泥捏哨子,光滑滑的哨子,中空,有口,放灶火边烧烤结实,一吹,清越的声音穿云裂帛,我想那声音就是水的声音。
  胶泥是水淘尽渣滓的土精华,声音是积压后的释放。
  一口水井供着几十户人家的生活用水,安于寂寞而不张扬,睁着天眼与天交流。它代表地与天之间水的循环:骄阳蒸发水,形成云,变成雨,回归大地,流入水井。
  谁说坐井观天的青蛙只见到一片天?
  青蛙饮的水,是经过厚实土地过滤过的天水,是最纯净的水。
  青蛙蹲在冬暖夏凉的龙脉上,像个哲学家,昂首问天,思考的水起源,走向,终点,思考水井的深度。水向下归结地心,是力度的集聚,向上扩展到浩瀚邈远的宇宙。
  青蛙像个调皮孩子,放风筝于天宇,凝聚精神于地心。
  说青蛙坐井观天者的人倒显得眼光短浅,心胸狭窄。世间万物的大小不是造物者心胸的大小,是阅读者心胸的大小。胸中有丘壑,一粒河沙也可见历史的沉重,胸中有温度,一缕花香就是和平的气息。
  祖先比我们懂天地,他们尊敬自然,敬畏自然。
  过年时,井边墙上都是各家各户贴的对联:青龙入海;井泉龙王;饮水思源;吃水不忘挖井人……他们懂得井水是万泉归宗,井水的终极走向是大海,他们思考井水的地域与时间的深广邈远。
  龙是中华图腾。图腾崇拜其实是一种敬畏,是生活中最高道德行为标本。龙的工作是施雨,水是万物生灵的生命之本,值得崇敬,饮水思源表达的是一种感恩之情。这是乡村最基本最朴实最真诚的感情流露。
  过年时,村人们给井贴对联都是自发的,除去本年有去世之人的人家不贴对联,其余不會写字的人也要给井贴对联。跟我们家同喝一井水的一户人家,家人不会写字,就在碗边沾上墨汁,印了五个圆圈,张贴起来。井口小联密密麻麻,成了村里一道靓丽的风景。
  村人饮水思源,思祖先慧眼识水,蓄井而饮,依井而居,渐成村落。井是母亲,井水是乳汁。
  而今,狼不再见,树被砍伐,土地被化肥板结,井水不再充沛。
  人越来越懒,不再愿意到水井边拔水挑水,便在自家院里打井。
  这井水并不甘冽。
  后来,村里争取款项建造水塔,铺塑料管,砌砖井,为每家每户安装上自来水。拧开水龙头喝水,塑料味,没一点泥腥气,更别说如当年井水那样清冽甘甜了。
  人是动物,该接地气,井水实是土地滤尽渣滓的水。
  可就是这塑料味的水,也慢慢地没有了。
  相传,秦时孟姜女哭长城,到我们村西那座山时没了眼泪,此山就叫汨泪坨。此山不愧是沾着秦的历史气息,盛产花岗岩、铁矿石。花岗岩是国际市场的抢手货,村里的能人“聪明”地在村前建了花岗岩储料场与铁选厂。铁选厂磨制铁粉后留下的尾矿粉堆积得与村前那座山齐头了,切割黄岗岩时的水渍,铁粉尾料粉渗透到地表水里,水含重金属,人喝了,极不安全。近几年,尾矿库附近好几个身体强壮者都相继去世。
  深水井,魂归来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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