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将至

来源 :台港文学选刊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ALIMHL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经过多年的训练和自我要求,今夏功力颇有长进,再精进些,剩下的半个夏季,说不定可以直接往来两个世界,无有滞碍,无有恐惧。这阵子我镇日昏睡,培养不可说不可解的神秘能力,不聞隔壁装潢、小孩哭号,连泡澡也昏昏然。眠梦中的神秘接触愈来愈频密。
  我得承认,我仍然迟疑,且羞于提起这个秘密。铁定有人会用严厉的口吻大声斥责我迷信!乐透迷说这样时运会很低,绝不可能中奖,连两百块也没有,他们如此好心地忠告。
  那是个春夏之交的寻常夜晚。放好水,随意撒把粗盐,没试温度就滑进水里。自小恋水,泡在水里如同回到前世的原乡,总有说不出的自在和松懈。从前放长假,大半时间都浸在游泳池里。一个暑假下来,身体和头发散发着氯气,像只行走的鱼。
  那是很久的从前了。跳水、自由泳、蛙泳都玩腻,平躺水面浮成飘萍,任由水流托送,肉身休息而杂念纷沓,送走一个又一个炎热的下午。烈日老去,换上慈祥的夕阳。水中半日生一世,我的皮肤跟着太阳变老,出水时十七岁的皮肤皱成七十岁的惊心模样。
  回家得穿越绵延浓黑的油棕林,树林如巨大的黑洞,如果有妖怪,铁定是吞人不吐骨的树精。树枝化成爪牙一攫,我将从人世抽离,自此了无痕迹。树林里有猫头鹰和夜鸟的鸣叫,虫声如天罗地网兜头罩下。风,制造怪异的氛围。出没的蝙蝠从脸颊险险掠过,我视为亲密的挑衅。
  我边走边安慰自己,被吃了就到另一个空间过活,没什么不好。活在怪力乱神的世界,对死亡并不畏惧,以为肉身必会转化,或动物或植物或顽石。一直以为树林里并存第三度时空,类似异次元世界,或是桃花源,有缘之人方能寻得。又信仰泛灵论,深信灵魂不灭和转世之说,连块石头都掰得出它的身世。按照印度朋友的解释,蛇和蜥蜴出没的时间和姿势,都各有征兆。这些我全信,因此暗夜行路不带手电筒,只一路尾随太白星,重新由幽冥返回人间。老去的皮肤在途中被凉风抚平。
  这些是很久的从前了,那是青春失而轻易复得,信仰神秘主义的时代。
  这几年我的洁癖坐大,视游泳池如公共浴池,细菌和体味的大杂烩,集众毒之水。夏季的都市游泳池是大浴缸,说多脏就有多脏。我宁愿配制些药草,例如芍药、桂枝、当归、甘草和薄荷之属,调制一缸养生浴。关门,熄大灯,开盏两瓦小灯泡晕出宁静的昏黄,听着夏虫在窗外混声合唱,氤氲中时空倒错一番。
  躺卧浴缸时正好眼观天象,满天星宿,依然只识得太白星。难得遇上月圆之夜,就邀月辉入室共浴,连小灯泡都省去。如此休养生息之后,走起路来飘飘然,身心舒泰,懒言多睡,身体和意念之毒净排。故浴后之水我从不敢用来浇花,惟恐花草毒发凋萎,显现狰狞死相。
  那个春夏之交的夜晚,无星无月,才刚入浴,便意识模糊。两座土坟瞬间闪现。再眨眼,土坟又消失了。我一吓,本能地大喊。不知道是要求救还是要唤回自己出窍的魂。用尽力气喊,喊什么却不知道。眼前分明只有惨淡小灯,流理台和马桶还在原位,香皂洗发精没有乱飞。镜中无人,也没有坟。我浸着热水却满头冷汗。许久,听见重重的脚步声自一楼飞奔而上,门卡啦一声被扭开,浴室大放光明。发生什么事?为夫的手持十公斤哑铃,满身大汗立在门口。整个浴室都是阳刚的汗味,他正在楼下锻炼身体。睡房的灯照在他身上,放大的身影加上放大的哑铃投在墙上,说不出的孔武。我立刻矮了下去,讷讷地说,坟,有坟。声音小得心虚。哪里有坟?他抹了一下汗,挥动手上的哑铃。你来了就没有了。还是很小声,仿佛撒谎被逮个正着的语气。他满脸疑惑,耸耸肩,握紧哑铃下楼。趁着浴室还有阳刚味,我胡乱洗好立刻逃命。
  如今回想,那是关键时刻,一个象征,召告的仪式。
  从那一刻起,正式宣告我背离超越之途,走上坠落道路。我们是在一个屋檐下,却分处两个世界的人,名副其实的一阴一阳。我纳闷的是,为何选在泡澡时刻?彼时意识卸下武装,正好趁虚而入吗?
  浴室惊魂后,我愈加恍神。脑海盘桓着一段叫不出名字的旋律,类似粤语残乐,母亲那个年代的。常常不自觉哼起来,凄迷哀怨的曲调,哼着哼着便不由得悲戚。这时那两座坟墓就会浮现。那个黑洞,瞬间闪过夜晚的油棕林。当年怎么就有勇气独自穿行,尤其在农历七月的夜里?坟和黑洞,有什么关系吗?头又痛起来……
  学生见我终日失神,自告奋勇要帮我算命。好不容易查到出生时辰,对一头黄发状似营养不良的学生说,把命交给你了。命盘显示我是个神秘主义者,喜欢探索未知和非物质世界,也极容易接触灵异,轻易跟它们沟通。我拿着那叠学生的算命成果研究半天,太阳系和命宫看得我头晕,水星火星还有几度几度,我最怕这些复杂的数据。够了够了我说,这些早就知道的事情算来做什么?告诉我坟墓和浴池之间的联系,把前因后果,来龙去脉解释一遍。
  早知道没用。
  自己的人生位置是在一个阴暗的角落,太阳照不到的地方。这事早有征兆。是我不够清明,串不出有迹可循的征兆。九年前开始梦魇,也即俗称的鬼压床,即已经宣告我此生的属性和宿命。夏日一来,我便有见光死的恐惧,昼伏夜出是我的生活方式。早晨刺眼的阳光会让我脾气暴躁,所以睡房的落地窗帘都得加上一层银色胶帘。
  回想起来,每年暑假都过得很慌乱,我真是受够了那种快活不下去的窒息感。阳光令我头痛,但是我得出门,世界舍不得遗弃我,我便得在阳光下煎熬。幸好有墨镜,否则如何苟活?为夫的说我属蝙蝠,是的,在家我不爱开灯,管他什么伤害视力近视加深。阴凉的地方让我情绪安稳。安稳便想入睡,入睡便得梦魇。
  夏日就是这样开始的。某个不早的早晨,被穿过缝隙的暴烈阳光喊醒,转个身,突然便无法动弹。无法动弹的是身体,意识还清晰。鸟声蝉鸣都在,车声人语杂沓,混合着装修房子的敲击形成遥远模糊的背景。我确定自己醒了,却不能起床。这是夏日的序幕。此后的三四个月里,尽管恒在昏睡,却变得非常敏锐。一觉醒来,直觉便预知下午的梦魇。可预知,却不能违逆。

  常常我坐在书桌前,对着阳台的植物发呆。夏日是生机勃发的季节,植物如大力水手吃了菠菜暴长,水生的、土长的全都猛窜。一盆盆蕨类全都伸出长软的魔手爬出墙外,伸不出去的就吸附在内墙,就那样也有本事长出新芽。肾蕨长疯了干脆把根探进鲤鱼池里。连不怎么喂食的鲤鱼,好像也能光合作用快速成长。失控的狂乱季节。阳光愈亮,愈对比出室内的阴暗。
  一天清晨从噩梦醒来,不过五点,听见后面猪寮有小猪啼哭。上了厕所,再睡,一阵黑影掩至,便全身发冷不能动弹。小猪还在哭。我挣扎着要看清黑影,却怎么也不清楚,只好乖乖地等它离开。小猪安静下来我便知道它已走远。清醒过来饿得胃冒酸水,下楼吃几包饼干喝点鲜奶,便神志模糊又倒在床上,醒来已中午,只觉得口燥舌干。
  这让我十分想念泡水消暑的青春期,无有恐惧,一尾自在行走的鱼。然而那个年代早已遗失,如今我要在小小的浴缸里锻炼勇气,面对渐露端倪的宿命。这么想时有些悲伤,颇有白头宫女的哀怨况味。然而这里面仿佛典藏神秘预言,遂安慰自己,努力梦寐吧!梦寐中寻找启示。七月将至,我的修练必有进境。
  日头已转过小叶榄仁,拂过福禄桐,慢慢坠落田垄。天色,又暗了。
  (选自台湾九歌出版社有限公司《新世纪散文家:钟怡雯精选集》)
其他文献
二十多年前,1994年,我曾为古月诗中女性的缠绵而执着的古典情思而感动。当时在台湾(还有香港)诗坛正追踪西方后现代诗歌挟着席卷之势笼罩着大陆。最初,在我看来,这很正常,文学的生命就是不断革新、探索,不仅仅是诗歌,而且是艺术,特别是造型艺术,这是规律。诗歌和绘画往往是革新的前卫。我在1981年写的《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中说过,探索者往往须有“亵渎”传统的勇气,就是泥沙俱下、鱼龙混杂也是可以容忍的,但
记不清什么时候,我的右手掌生了一只“眼睛”。  最初,只是一块硬皮,生在掌心外缘,小指第三节下方一公分处。豆粒般大小,没有痛感,只在挥拍摩擦时微有异样。我没放在心上,运动员嘛,谁的手上不起泡不长茧?但凡日常作息无碍,掌上粗糙的触感倒像证据,是一张摊开在人前的履历,记录眼前这人多么勤守本分日日练习。  不太痛,也就顺理成章忘了它的存在。它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我的日常,耐心蛰伏在皮表之下,一待就是一年,
似乎每一个小学生都可能在四年级时碰到这一个题目,似乎每一个成年人都还觉得这是最可写的题目之一。不过这一个题目并不是容易写的,因为这对于执笔人具有无限温馨的题材,往往对别人却无非是些平凡小事。我在这里又挑上这一个题目来写一些琐碎的事,并不因为我妄想能突破这一难以避免的景况,只是因为这些别人心目中的小事,在我的生命中都具有重大的意义。  以一般的传記笔法说,娘没有什么值得记下的事件,仔细算算她的过去,
1.清朝初期(1683-1726)  台湾早期的书院均设于府城,除重建台南孔庙外,又有儒学、社学、义学、书院和私塾等教育机构。  康熙22年(1683),施琅攻陷澎湖,郑克壤降清,宁靖王朱术桂及五妃等人以身殉国,自缢于王府中堂。翌年4月,台湾归入清朝版图以后,初期为消弭汉人的反满运动,禁止人民集会结社,包括书院也在限制之列。其后,随着大清政权渐趋稳定,靖海侯施琅为了笼络民心,奏请皇上,将宁靖王府改
强大寒流来临的前一天,我又像个逃学的少年独自游晃在西南海岸,总是习惯去看看曾文溪出海口北岸的澙湖,每年固定来临的三种稀客,然后便移往他处;那是著名的又被渔人称做“饭匙鹅”的黑面琵鹭,以及打扮着庞克头、红嘴巴的大个子里海燕鸥,还有嘴喙又长又弯曲的大杓鹬。  赶在第一道寒流来临之前,分布台湾各地的热带性蝴蝶:小紫斑蝶、紫端斑蝶、圆翅紫斑蝶,以及淡青斑蝶、琉球青斑蝶等九种蝶类,开始汇聚成集团南下,越过北
近日,由上海科普教育发展基金会主办的2016年上海科普教育创新奖揭曉。上海科普教育创新奖是全国首个由社会力量出资的综合性科普奖项,也是上海成立最早、影响最大、范围最广的市级科普奖项之一。其旨在表彰对科普事业做出突出贡献的个人与组织,调动科普工作者的积极性和创造性,促进上海科普事业的深入发展。  获奖名单如下:
多年前的七八月,从东京北上长野,曾路经轻井泽,勾留了大半天。夏天盛暑之时,从人烟稠密的大都市,一下子栽进青葱翠绿的高原地,树木森森,非山即岭……当下默许,一定再来。晃眼间,十多年过去了。  去年的工作,安排得密密麻麻的,至十二月中旬,完成所有的“功课”后,便跑到日本去。  心念一动,与其全程留在东京市内,倒不如往轻井泽,访美术馆、看展览去!  仓促成行,未能订到建筑师板茂设计的Shishi-Iwa
第一次见面  中国文学评论巨擘夏志清先生之辞世,引起了我由衷的悼念,以及一连串的回忆。夏先生一生的非凡成就,及其广大深远的影响力,早已深受肯定,成为定论,必将是永垂不朽。然而,人间少掉夏志清这么一位奇特人物,不但令亲朋好友痛惜怀念,也使海内外华文世界文坛,永远丧失了一份特殊的情趣与热闹。  我与夏先生的交情,不能算是很深,我只和他见过两次面。但我翻译过他的三篇评论文章,也和他通过不少信件。  第一
进入十二月,泰国的天气转凉,不少人患了流感,张明家在泰南合艾市郊区,患流感后又染上咳嗽,看了两三次医生都不愈。妻子劝他到曼谷大医院检查,她说张明已经不年轻了,今年四十二歲,上有老下有小,要他小心保护身体,他是全家的顶梁柱。  于是他乘了火车到曼谷,找了一家小酒店住下,次晨一早到曼谷中央医院。医院里每个部门都排长队,他先挂号看医生,诉说自己的病情,医生叫他做×光检查。等拍好X光,再回来找医生。医生看
她是一個孤单女人,每天清晨  太阳还没有升上来,她就微张嘴巴  让气流震颤着通过嗓子  声带像海浪一样起伏发出声音  声音机械而单调  好似磁铁吸引着附近水底的鱼  不,更多的是驱散它们  甚至波及那些安静的白色鹭鸶  女人在弧形的栈道上来来回回走着  声音如影随形地来回飘荡  春天才掉落的黄叶无奈地躺在地上  紫荆花用它的紫色将树下的阴影铺满  它们在她张扬的声音里寂静  似乎在倾听,又似乎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