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麦,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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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都是从那个下午开始的。
  那个炎热的下午,小麦在田塍上割猪草时,乡邮员递给她一封信。接过信,小麦的手开始微微颤抖,信封撕一半,她不敢撕了,愣在了那里。终于,小麦坚决地撕开了信封。
  不是好消息。
  在学校念书时,老师就和小麦这样说:“你嘛,处于分界线上,努力一点就上去了;松懈一点,就掉下来了。”
  小麦连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小麦还是落榜了。
  但学进考取了省中医学院。
  学进来找小麦是在一个燥热的傍晚。学进说:“小麦,出去散散心吧。”
  小麦木木地跟着学进走向村外。学进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不停地劝慰:“别灰心,小麦,明年再考。”
  他们慢慢地走进了桑园。桑园里凉丝丝的,因为阴湿,桑树间的青草便嫩嫩、细长、茂盛。小麦和学进背靠背坐下,风在他们身上打着呼哨。学进揽住小麦的身子,小麦颤抖了一下,接着,便机械地一串接一串吃着桑葚,内心里满是沮丧。后来,小麦软软地倒在了学进的怀里。学进听到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学进,你要了我吧。”
  学进是九月中旬走的。
  学进走了,小麦觉得自己心里空荡荡了。那个傍晚,小麦知道是自己主动,小麦想维系学进的唯一办法就是靠这一点了。小麦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犯傻。
  学进给小麦的信又厚又多,学进说等他毕业了就和小麦结婚。
  麦子青了又黄,黄了又青。这一回分数下来时,小麦想哭却哭不出来。入秋时,小麦准备上幼师班了。幼师班主要是培训农村幼儿教师,有文凭,但不包分配,不转户粮关系。学进信中问小麦,能不能再复习一年,小麦没有回信。
  小麦像一条快乐的鱼在县城的师范学校幼师班游了两年,又回到了村里,在村幼儿园里当了老师。
  学进终于毕业了,分配在市中医院。报到那一天,小麦陪他。小麦拿着脸盆饭盒杯子牙刷……满满的一网兜。小麦走一步,网袋里的东西便叮叮当当一阵响,小麦听着,觉得像一首好听的歌。后来小麦就很少去了,学进的宿舍里挤了六个人,很不方便。
  小麦在那一年的年底被评为为人师表先进个人,到县里参加了表彰大会。开完会后小麦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先是给学进写了一封信,后来觉得幸福要溢出来了,小麦就跳上火车,到学进那儿去了。
  小麦一路匆匆赶到了中医院,学进却不在,宿舍里只剩下了他的同事大个子老姚。大个子老姚挺热情:“坐一会儿吧,学进和女朋友看电影去了。哎,你就是常给他写信的那个表妹吧,听学进说起过。”
  小麦呆立在门口,小麦的喉咙又热又辣。小麦勉强摇摇头,转身就走。小麦看不清前面的路,只觉得那片半黄半青的桑园忽近忽远地飘着……
  从市里回来,小麦的嗓子就哑了,不能上课,她索性赖起了被窝。母亲催她去医院,她只是摇头。
  学进先后来了几封信。小麦迫不及待地拆开了第一封信。小麦想,可能是大个子老姚弄错了。但学进在信中第一次称她妹妹,他说他好不容易跳出了农门,他怕再像父辈那样脸朝地、背朝天地生活,他怕将来孩子的户口,他怕……
  小麦一任眼泪哗哗哗地流。小麦原封不动地烧了后来学进的所有来信。
  小麦又去上课了。老师们都说:“哎哟,小麦,你瘦了!”小朋友们看见了小麦,都张开嘴巴呵呵呵地笑,他们叫着喊着说:“老西(师),老西(师),你怎么才来啊!”
  小麦的心里涌起一股久违的暖意。
  开了春,瘦瘦的小麦就胖了一些,只是臉色依然煞白煞白,就像营养不良似的。小麦不在幼儿园了,调到了村小,教三年级到五年级的语文,一天下来,小麦累得走路像弹棉花絮,小麦却不叫苦。
  大勇是怎么闯进小麦生活里的,小麦自己也不甚清楚。小麦想拒绝大勇,但已经来不及了。
  大勇跟小麦原来只是彼此知晓而已,因大勇在村塑料加工厂跑采购,时常走过学校,就经常碰到小麦。
  有一天,放学后,教室和办公室都静了,小麦还在批作业,猛听得操场上有学生在哇啦哇啦地喊,忙跑出去一看,原来是学生们把篮球抛到了河里。有个学生“扑通”一声就跳下了河,捧住了篮球,但人却上不来了。
  “把球丢了,不要了,不要了,你自己性命要紧!”小麦第一次在学生面前失态,喊声里带着哭音。
  大勇看见了,大勇觉得小麦太胆小了,他连想也没想就跳下了河。当湿漉漉的大勇托着湿漉漉的同学走上岸时,学生们噼噼啪啪地鼓起掌来。
  后来大勇径直地走到小麦的办公室里来了。
  小麦有些慌乱,小麦说:“那天真该好好谢谢你。”
  大勇大大咧咧地说:“说声谢谢有什么意思,不如让我亲你一记。”
  小麦立马变了脸色。
  大勇依然无所谓地东一句西一句瞎扯。大勇说他马上要到广州出差,问小麦有没有东西要让他捎带。
  小麦说没什么可带的。
  大勇的眼睛在小麦的脸上停了一会儿,微笑着说:“不会吧?”
  小麦的那半边脸立马滚烫起来,小麦想了想,又说:“你方便的话,就给我带只电子手表吧。”
  大勇露出笑容来:“这就对啦,伸手不打笑脸人,我是跑上门来兜生意。”
  小麦“扑哧”一声笑出来,完全是情不由己的。
  星期天,小麦在学校后的土岗上看书,忽然想起大勇走了已经有一个星期了。一时,她有些愣愣的。为什么要想起他?小麦对自己很恼火。
  小麦静下心来重新看书,冷不丁有人喊了她一声:“喂,小麦!”
  小麦听着就浑身一震,嘴里发出的声音连自己也奇怪:“你从广州回来了?”
  大勇在小麦的旁边坐下来,跟小麦说他在广州的事。小麦听得极认真,也很细致,唯恐漏掉点什么。有好几次,大勇的唾沫都飞溅到了她的脸上,小麦也不知觉。小麦觉得大勇真会说,一件平平常常的事,经他的嘴那么一渲染,便如着了彩似的,显出绚丽来。   小麦发觉自己居然不拒绝大勇将小巧玲珑的电子表系到了她的手腕上。大勇抚着小麦的手啧啧称赞了几句,猛地抱住小麦,粗鲁地吻着。小麦忸怩了几下,很快便沉入到大勇编织的激情中去了……
  土岗下有什么声音响了一下,小麦用劲地推开大勇。
  大勇满意地舔舔嘴唇,“踢踏踢踏”地走了。
  小麦心里乱糟糟的,不争气的眼泪委屈地落下来。小麦看着眼前的小学校,叹了一口气,明白自己不可理喻地向往着外面的世界。
  “小麦,我们结婚吧。”终于有一天,大勇笑眯眯地跟小麦说。
  小麦明亮的眸子望着大勇,望了一会儿,她用手掌挡住大勇的嘴巴说:“不,现在不要说这些,说这些没意思。”小麦沉静地说。
  大勇有点惊讶,自忖这些年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没想到小麦会这样回答他。
  “小麦,你要什么,我给你买。”大勇又说。
  小麦摇头:“不要,我什么也不要,我要你跟我说话。”
  “说话?说什么话?”大勇一脸的茫然。
  学校又放暑假了,小麦早就等着放暑假。大勇这个暑假要到青岛出差,大勇想带小麦去,小麦高兴得心怦怦地撞,恨不得立时就动身。小麦让大勇先走,在县城买好去上海的轮船票等她。小麦把一切收拾停当就去了县城。小麦跟家里人说,她要到同学家玩几天。小麦的父亲母亲都怂恿小麦去玩几天。小麦教书教得很辛苦的。
  小麦跟大勇去了上海,然后乘海轮,坐了一天一夜的大客轮到青岛,接下去便是玩。
  先上崂山。小麦在山道上一蹦一跳,她向前跑一阵,便停下来,双手在嘴前拢成喇叭形,哇啦哇啦地喊:“加油,加油。”落在后面的大勇,就往前冲。别的游客看着漂漂亮亮的小麦,似乎被她的天真浪漫所感染,都用爱怜的目光看着她。小麦沐浴在友好的目光里。
  小麦很神气地挽着大勇的手,问大勇知不知道崂山道士的典故。大勇老实地说不知道。这回轮到小麦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双手还比画着。小麦口若悬河的样子,使大勇怀疑这是不是真正的小麦,他所认识的那个小麦。
  ……浴场,栈桥,小青岛……转眼四天过去,该玩的地方都去过了,小麦和大勇很惬意地回来了,依然乘着海轮到上海,再乘轮船到县城。出轮船码头,小麦提议说:“去吃点什么吧,我有点饿了。”
  大勇说:“我也是。”
  小麦说:“吃过饭,就得分开走了,县城里冷不防会碰到熟悉的人。”
  大勇说:“那当然。”
  小麦和大勇找了个小饭店刚入座,有两个人过来了,往大勇跟前一站,问:“你叫大勇么?”
  大勇点点头。
  那人又问:“在塑料加工厂跑采购?”
  大勇不解地又点了点头。
  那人露出牙齿笑了笑,他的牙齿很白。牙齿很白的人把一张手掌大小的纸片在大勇的眼前晃了晃,大勇的额头上一下子就冒出了汗。
  小麦看到大勇哆嗦着在那个纸片上签了字。
  这时,另一个人掏出一副锃亮的手铐,铐住了大勇。
  小麦的脑袋嗡嗡嗡地响起来。小麦拉住牙齿很白的人问:“凭什么,你们凭什么抓他?”
  对方看了她一眼说:“大勇诈骗,还贪污。我们警察追踪他几天了。”
  小麦和大勇的关系,终因大勇的被捕而明朗。村里的人先是疑惑,接着便是轻蔑。
  学校里的老师更是因此鄙视她。小麦在办公室里的滋味不好受,在教室里上课的滋味也不好受。自从那事泛滥后,总是有学生有意无意地在课堂上捣乱。
  有一天,适逢上四年级的语文课,小麦让一个男同学到黑板前默写生词。
  男同学不肯站起来。
  小麦问他,有什么理由不站起来?
  那同学撇撇嘴:“我不想站起来。”
  小麦很恼火,就上前去拉。男同学被她从座位上扯起来后,马上说:“大勇是诈骗犯、贪污犯,小麦老师跟贪污犯……”
  小麦的脸刷地红了,接着又白了,她哆嗦着给了那男孩一巴掌:“你……你别……别瞎说,你……你是胡说八道!”
  男同学“哇”地哭起来,边哭边喊:“小麦老师打人,小麦老师打人啦!”
  教室里乱成一团……
  学校里是待不下去了,小麦回了家。回家后的她帮着弟弟编竹席,也帮母亲干些家务活。日子飘飘过去,然而一俟静下来,大勇的影子就从小麦的脑隙里站出来,晃啊晃的。
  大勇所在的那个塑料小厂算是栽在了大勇的手里了。大勇詐骗了供货商的六万元货物,又悄悄倒卖掉了,还贪污了厂里一万多元的其他货款。他被判了四年六个月有期徒刑。有人跟行将去服刑的大勇说:“从此你要去劳改农场吃几年快活饭了。”大勇幽幽地说:“吃快活饭不好么?我都不用干活了。”有人说:“大勇,你怎么还笑得出来?”大勇揪揪自己的鼻子说:“我为什么不能笑?”小麦听了这些传闻,鼻子酸酸的,她知道大勇在说反话。
  小麦很奇怪,与学进分手,时间长了,就能平静下来,这次却不行了,大勇成了赶不走、挥不走的影子,大部分时间占据着她的大脑。
  一天傍晚,母亲神秘兮兮地把小麦叫到她的房间里,附在她耳边说:“你二舅大炮说县城博物馆有个小青年托他介绍朋友,问你可愿意和那小青年见见面?”
  小麦心里咯噔了一下,望着母亲期待的目光,小麦便说:“见见就见见吧,反正只是见一见。”
  母亲欢天喜地地带着小麦和小麦妹妹一起去了。
  小麦说不清自己此时是悲还是喜。小麦知道父母原先对自己期望值很高,后来好不容易从她高考落第和学进分手的打击中缓过神来,又出了大勇这么不堪的事。小麦发现父亲和母亲一下子都老了。小麦暗暗想,要是自己的终身大事一直这样拖着,妹妹和弟弟的终身大事也只能搁着,这总归有些不妥。
  大炮介绍的小青年姓古,名新,比小麦大四岁。古新的父母亲客客气气地和小麦姐妹俩说笑几句,就带着介绍人大炮到另外一个房间去了。   古新正襟危坐在一只藤椅上,满面笑容。
  “你父母就你一个儿子?”小麦问。
  古新点点头,说:“是的。”
  小麦问:“你在博物馆干些什么工作?”小麦想想觉得有趣,自己这时候很像是在审问犯人。
  “也不做什么大事,就是管管账,兼做档案工作。”古新小心翼翼地回答。
  沉默了一会儿,古新抓了一把糖果给小麦的妹妹。小麦的妹妹推让着,糖果掉落在离古新一米多远的地方。古新站起来,扶着桌子,一拐一拐地走。
  小麦和妹妹惊讶得张大了嘴。
  “噢,古新……古新同志,我们告辞了。”小麦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她发现自己哆嗦得厉害,她听到了牙齿碰牙齿的咯咯声。
  另一个房间的人,听到这边骤然响起的声音,都过来了。小麦脸灰灰地说:“伯伯,伯母,再见。”
  古新的父母看古新和小麦的脸色都不大好,便知了个大概。古新的父亲沙哑着喉咙说:“小麦姑娘,你跟古新结了婚,就把家安在城里,再给你在这儿找个工作。”
  “小麦,我和你母亲说过的,我大炮是你的二舅,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古新是个实在人,你跟古新的事,你再好好琢磨琢磨,行了最好,二舅我也放心了;不行,也没关系,一切由你自己定主意。”大炮说。
  小麦说:“让我回去想想,我要想想再说。“
  小麦想了整整一天一夜,后来咬咬牙决定嫁给古新。她抵挡不住那个能使她在城市安家和工作的诱惑。
  结婚那日是个晴天,又是五月,空气里有熟了的小麦的清香,一缕一缕地飘。
  小麦答应嫁给古新,但有个条件,就是要跟古新的父母分开过。
  古新单位体谅古新作为残疾青年婚姻的不容易,就分给他俩一套半新不旧的小房子。小麦去看过,虽然只有十五六个平方米,但她心满意足了。当年学进从省中医学院毕业到中医院工作后,曾跟小麦说过,他梦寐以求的就是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哪怕只能放下一桌一椅一床也行。这目标小麦实现了,学进却还在屁颠屁颠地努力着。
  古新整天笑得合不拢嘴。新婚之夜,小麦望着被一团喜气笼罩着的古新,感到有点歉意。她在心里盘算了很久,最后她对自己说:说出来吧,说出来吧。小麦偎着古新的脸,声音颤巍巍地说:“古新,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说?”
  古新第一次和女性这么近距离地接触,心头似有只白兔在跳,听了小麦的话,他忙说:“说吧,你说吧,没事的。”
  小麦这时就仰脸躺下,用近乎呓语的声音说:“古新,我不是处女了。”
  古新吓了一大跳,他侧转身,看平平展展躺着的小麦。小麦还是小麦,漂漂亮亮的。古新一愣,他没有言语。小麦流着泪对他说她和学进的事,小麦想古新会同情她的。她一说完,古新真的安慰起她来:“小麦,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好了,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小麦听话地点点头,她把头靠在古新的胸口,喃喃地说:“古新,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会的!”
  经由古新父母的努力,小麦在县城第二幼儿园,干起了她幼儿教师的老本行。
  小麦教中班。小麦第一天上课,一进去,小朋友们就用崭新的目光看她,小麦心里暖融融的。小麦想自己已有两年多没有接受这种使人熨帖的目光了。小麦挺挺胸,走到讲台上。一开口,她知道自己身不由己地紧张了。
  下课了,小麦刚走出教室,一个大头大脑的男孩从后面追上来说:“小麦老师,我想跟你说句话。”
  小麦问:“你叫什么呀?”
  “我姓周,叫一舟,合起来就是周一舟,听上去就像是走一走。”小男孩仰脸说着,很自豪的样子。
  “噢,周一舟,你要说什么话?”
  周一舟踮起脚,附在小麦的耳边说:“小麦老师,你上课的声音真好听,我还喜欢听你唱歌。”说完,拉着来接他的妈妈的手,一溜烟地跑了。
  小麦愣愣地看着远去的周一舟,一时酸甜苦辣一起涌上心来。
  一个雨天,周一舟的父母一起来幼儿园接他。小家伙显得很神气,叫着爸爸妈妈,像燕子似的扑出了教室。小麦走过去,周一舟的妈妈对丈夫说:“这是一舟的班主任小麦老师。”于是小麦看到那个戴眼镜的高个子男人朝他笑笑,说:“一舟这小家伙老是在家里提起你,说你上课上得好。谢谢你,小麦老师。”
  小麦这时不好意思地问:“哎,周一舟的爸爸,听一舟说你是个作家,想问你借几本你写的书看看行么?”周一舟的爸爸眉毛扬了扬,很爽快地说:“行啊,你需要什么書,尽管说好了。”
  目送周一舟一家三口有说有笑地走远,小麦心中怅然若失,她站着望了好久。
  古新宠小麦,爱小麦,但每每两人亲热时,古新总觉得有个影子挡着,使他分神。而小麦总是像木头一样,任由古新左右。小麦愧疚不已,想自己这是怎么啦,古新是自己的丈夫啊。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小麦想自己心里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期待。
  “小麦,我们是不是去看看医生?”一日,古新说。
  小麦顺从了。
  医生仔细地给他们检查后,用调侃的语气说:“没问题,你们夫妻俩应该学会配合,找到一种默契。”古新如释重负,把头点得像风中的一棵草。
  然而往后的日子,古新和小麦还是旧态重萌,老是达不到和谐的状态。
  小麦失声痛哭。
  古新心疼极了,一叠声地劝:“别急,别急,孩子会有的,会有的。”
  小麦把脸埋在古新的肩头“呜呜呜呜”地哭。只有小麦自己才清楚她是在为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哭泣。
  小麦有时候觉得挺对不住古新的,嫁都已经嫁给他了,却让自己的一颗心在空中悬着,落不到古新身上。
  那天,刚下课,蓉老师对小麦说:“小麦老师,办公室里有人找你。”小麦推开办公室的门,顿时惊讶了,坐在座位上的是大勇。
  “你来了,等你有段时间了。”大勇伸出一双手来,好像要握小麦的样子,但很快又缩了回去。   小麦怦然心跳。大勇的声音还没变,还是像以前那样,悠悠的,有股吊儿郎当的味道。
  小麦抿了抿嘴,问大勇要不要喝茶?大勇说不要,他坐会儿就走。大勇又说今日找她,主要是有点事要她帮忙。他从监狱里出来后,一直没找到工作,他在老家是混不下去了,想出来闯闯。
  小麦想了一下说:“大勇,让我试试,不过也没个准头。”
  大勇的脸上就露出笑容来。大勇说:“拜托你了,小麦,你忙你的,再见。”大勇揿灭烟蒂,用脚碾成碎末,匆匆地走了。
  小麦几乎要哭出来了。她期望着大勇和她说说他的事,她也想说说自己的,四年多了,有许多的东西,在心里藏着掖着,她心里痛痛的。
  那天下午的课,小麦上得很糟糕,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小麦不想让古新知道这件事。小麦想自己在县城里其实是生疏的,除了上高中时的几个老师同学,其他也不怎么打交道,而那些老师同学,她也羞于找他们办事,毕竟她也不清楚他们是不是能帮上这个忙。
  小麦在脑子里把自己所认识的人过滤了一遍,于是小麦想到了周一舟的爸爸。
  小麦拎起电话听筒的手有些颤。
  第三天下午,周一舟的爸爸就打来了一个电话,他告诉小麦,已经替她的亲戚联系好了工作单位,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和人接洽,他都作了详细的交代。小麦搁下电话还在发愣,大勇的事算是妥了,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大勇就要来工作了,也是在这个县城里,小麦的心按捺不住地怦怦直跳。
  星期天晚上,小麦换了身花点子的连衫裙走出家门,她跟古新说,要去一位过去的老师那儿玩玩。古新笑眯眯说:“去吧,去吧,玩得开心点。”
  小麦和大勇约好在总工会门口碰面。在看到大勇的那一刹那,小麦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大勇!”
  大勇一见她,便迎上来问:“小麦,怎么样?”
  “妥了。”小麦满脸含笑。
  “大勇,我们走走吧。“小麦又说。小麦发现自己说出的话是那么轻,那么软。
  大勇和小麦一前一后地往城郊走。县城的一片光亮和一片喧闹,渐渐地被抛在了后面,已经闻得到田野里青草的清香了。这个季节,田里是没有那金黄金黄的麦子的,小麦却感到了熟小麦的气息。
  小麦走得快,大勇走得慢,小麦便驻脚等大勇,小麦的心在一下一下地跳动。她微微地闭着眼,她能闻到大勇身上的那股浓浓的汗味,既熟悉又陌生。小麦想,这时候只要大勇用他强有力的双臂把她揽入怀中,她就会毫不犹豫地跟着他走。她心中久久不肯落下的期待,隐隐约约、若有若无的期待,原来竟是为了大勇的缘故。她知道这样做,会对不起古新,但小麦不想让炽热的情感跟随着她一同老去。
  大勇急切地问了小麦联系的工作单位、报到时间、联系人姓名、电话号码……大勇巴结地说:“小麦,我会把工作做得很好的,决不丢你的脸。”他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小麦却什么也没有听进去。
  小麦睁开微闭着的眼,再看大勇就觉得很陌生很陌生了。
  小麦心里酸酸的,感伤的情绪压得小麦昏昏沉沉的。小麦想从此以后不会再有大勇了,大勇就像一阵风从自己身边刮过去了。
  大勇有些期期艾艾地说:“小麦,我要走了,有些事情還得回去处理处理,等弄妥了,我会跟你说的。”
  小麦说:“你先走吧,我还想走走。”
  “那我走了啊,谢谢你,小麦。有什么,我们再联系。”大勇感激地说。大勇比来时走得快多了,像只袋鼠似的一蹿一蹿,一会儿就不见了身影。
  小麦这时候就想痛痛快快地落场泪。
  小麦为感谢周一舟爸爸帮忙,特意让弟弟给编了条竹篾席。送竹篾席那天也是个星期天,周一舟高兴极了,拖着小麦的手说:“小麦老师,我爸爸是个笨蛋,不烧饭,让我吃饼干。呸,臭饼干,我不要吃!”
  周一舟爸爸窘迫极了,自嘲说:“他妈妈出差去了,我忙着赶篇杂志社的约稿,这小家伙还一个劲儿闹,没办法,烦死了!”
  小麦说:“让一舟到我那儿去吧。”
  周一舟拍手称好:“小麦老师,快逃,快逃!”
  小麦于是抱着周一舟走出了周家。小麦很高兴,小麦觉得这时候自己很像妈妈。
  一直到吃过晚饭,小麦才兴冲冲地送周一舟回家。周一舟一看到爸爸,“爸爸爸爸”一阵乱叫,忽然,他郑重其事地说:“爸爸,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爸爸和蔼可亲地问:“一舟,你发现了什么秘密啊?”
  “小麦老师家有个叔叔,走起路来这样子的。”周一舟就一拐一拐地学着走。
  小麦的脸刷地红了,像冷不丁让人抽了一巴掌似的。
  “一舟!”周一舟爸爸厉声训斥着儿子,“小麦老师,真过意不去,皮皮这孩子,完全是胡说八道!”
  小麦定了定神,轻轻地说:“不怪一舟,一舟说得没错,那是我丈夫。”小麦心头梗梗的,不争气的眼泪淌了下来。小麦有种想跟人说说的欲望,她想努力克制住也办不到,于是小麦就说起来,说自己过去的事。
  小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越说越多,越说思路越清晰。小麦说完了,心里平静下来,有点害羞地说:“其实,我不该说那么多的,我该走了。”
  “我送送你,外面已经很黑了。”周一舟爸爸说。
  “我也送送小麦老师。”周一舟揉揉眼睛,睡眼蒙眬的样子。
  爸爸让儿子坐在他的脖子上,然后送小麦回家。路灯黄晕晕的,像一只只夜的眼睛。
  小麦感觉到古新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扫来扫去,她竭力不去理睬。古新就颤着嗓音说:“小麦,你可别做傻事啊。”
  小麦反问道:“什么傻事?”
  古新就把他听到的说了一遍。小麦笑笑:“古新,难道你不相信我?”
  小麦黯然神伤。
  其实,古新说的已是马后炮了。
  前些日子,周一舟的妈妈来给周一舟办了转园手续。
  小麦惊讶:“为什么呀?”
  周一舟的妈妈淡淡地说:“也没什么,我想让周一舟改变改变环境。”
  小麦终于听出了对方的弦外之音。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心里既愤慨又难受。从乡下到城里,小麦为结识这位作家朋友而庆幸,没想到……小麦想想这些日子办公室里同事们的目光,她恍然大悟,小麦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什么要把她和作家扯在一起。
  小麦的肚子终于很骄傲地鼓起来了。抚摸着圆圆的肚子,小麦有时候想自己以前是不是很蠢,老是做一些不现实的梦?
  古新高兴得老是摩拳擦掌,好像要上战场一样,他愈发宠着小麦。小麦肚子大得不能到幼儿园上课时,古新专门借了许多书给在家中的小麦解闷。小麦却说:“古新,以后别借书了,我没时间看。”小麦那时忙着给还没出生的婴儿打毛衣。
  傍晚的时候,小麦让古新陪她去散步,路上不少行人对他们感到惊讶。古新微微地驼着背,脚一跛一跛的,而小麦高高挑挑的身材,漂亮的脸蛋,高高地挺着肚子,这一对就显得十分的醒目。小麦鼓励古新把胸脯挺起来。古新挺了一时,又弯下去,不知为什么,他受不了行人扫过来的目光。
  有一天傍晚,小麦跟古新在南门大桥碰到周一舟爸爸。小麦看见他一个人就叫了他一声。
  小麦很沉着地把古新介绍给作家。
  古新很慌乱,笨拙地说:“久仰大名,久仰大名。”作家看小麦挺起的肚子,便说:“恭喜你啊,小麦老师,你快要升级当妈妈了。“
  小麦无限满足地抿着嘴笑了。
  又攀谈了几句,作家便走了。他说有个讲座在等着他参加,他让小麦和古新有空到他家去玩。
  小麦和古新于是继续向前走。那时候,太阳慢慢要落山了,空气里弥漫着水果的气味。古新很开心,不时地说这说那。在一个拐弯处,古新像发现新大陆似的说:“我们的孩子五月出生。”
  小麦笑了:“哎,是五月,麦子熟的时候。”小麦忍不住抚了抚自己鼓鼓的肚子,心里暖融融的。
  那一年,小麦28岁。
  那一年,是198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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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近年来,慕课在全球范围内得到发展,逐步走向成熟,但慕课在教学设计水平方面还存在明显不足,只有极少数慕课符合教学的基本原理。该研究通过对“问题式学习”教学(课程)设计模式进行理论梳理,并结合对荷兰马斯特里赫特大学的“问题式学习:原理与设计”慕课的设计与实施进行分析,试图为开发基于教学基本原理的慕课提供一种路径参考。“问题式学习:原理与设计”慕课以“问题式学习”作为慕课开发的基本原理与学习主题,
走在巴黎街道上,你不需要是文化修养深厚的学者,不需要是谙熟建筑艺术的大师,也不需要是有品位的鉴赏家,甚至不需要是博览群书的杂家,当然也不必非得为此次远游做足功课。不管闲庭信步还是步履匆匆,你只需从巴黎的街道上走过---前提是,注意安全。  这里有让人流连忘返的博物馆、画廊,设计新潮、独树一帜的品牌店、高档餐馆,不时从眼皮底下开过的敞篷跑车,风姿卓越、秀色可餐的美女,当然还有地铁里气味难闻的肮脏酒鬼
楼下的卡卡:  还是黄昏昏的天,但是戴口罩的人明显少了很多。坚持出门就罩上的我,是不是个异类?车上咳咳咔咔的人也明显多了很多,搞得我喝酸奶吃鸡蛋的勇气都没有了。快下雨吧,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Sidney小情绪:  武汉现大面积灰霾,下午朋友打电话过来说黄冈也出现了灰蒙蒙的浓雾,下午蕲春还好,到了6点左右也慢慢出现了,刚刚我往窗外看了下灰蒙蒙一片,这到底是怎么了?这样的天气以前只会在冬天
在城市化道路选择方面力求发挥市场对土地、资本等要素的自由选择,也即建立全国统一的劳动力市场和土地要素市场,共同追求产业和土地安全,以此推进健康和谐的人口城市化进程。  城市化对于中国而言是坚持不移的主题,也是近10余年来中国經济增长模式选择的必然产物。当城市化助推經济发展成为共识之后,我们更希望能全面勾勒出中国城市化推进过程中的图景,力图避免发展陷阱,描摹未来。  城镇集体經济发展壮大依靠什么  
刀尔登:  六十年代生人,北大中文系出身,做过行政、研究、编辑等工作。  昨晚停车地果然是风口,大风吹了一夜,汽车摇晃,没睡安稳。  七点钟出了秦岭,九点半钟在灞桥一带找到了210国道,自此北行,烟尘滚滚,一路无话。从三原的大程镇起便进入黄土丘陵地区,但印象中的深壑长塬一直没出现。(自铜川以北至宜君境内,有许多房屋涂成白墙桃红顶,不知何故。且是新近涂饰的。)过金锁关后便入宜君县,弥望都是丘陵。  
股票投资作为一种理财手段,早已飞入寻常百姓家。笔者21世纪初还在上大学时就成为万千股民之一。股票市场从2007年的癫狂到现在的落寞,让参与其中的投资者倍感神伤,财富恍如过山车般,谈笑间灰飞烟灭。如同流传的段子中的描述: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满仓中石油。而现在的中石油股价依旧走着自上市以来就没有改变的轨迹——继续寻底之路。  炒股之前,早料到喜忧必定交互掺杂,已做好心理准备。然而,近些年来却愈感失落,
在原苏联东欧国家中,前南斯拉夫的社会发展是比较特别的:相对来说我行我素,被称为“自治的、不结盟的社会主义”。南联邦解体后,它原来的各个共和国走上了不同的发展道路。在传统社会主义痕迹的留存度方面,塞尔维亚、黑山、马其顿、波黑比较高,而克罗地亚、斯洛文尼亚比较低;在接近西方的程度上则刚好相反,前四个国家比较低,后两个国家比较高。  南联邦和南联盟的主要后继国家塞尔维亚是我前南地区之行的第一站。我先后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