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三月初三，接到张易师兄电话，语气沉痛地告知：张元勋老师于当天下午14时去世，享年80岁。在他80寿诞宴会上，他声若洪钟，谈笑风生，跟我们相约再活50年，给我们过80大寿呢！
　　张老师，毕业20年来，我始终难忘您当年的谆谆教诲，敬重您嫉恶如仇、正直善良的人格情操，同情您在极左年代遭受的磨难，也仰慕您困境不失志，在北大荒晨诵《离骚》、夜读《聊斋》的传奇人生。可我们师生却多年很少来往。十年前您罹患绝症，诸弟子陪侍左右，我也没有出现在您眼前。
　　主要怪我。我可能是受到您批评嘲讽最多的弟子之一吧。出身贫困农家、饱受潦倒之苦的我，自幼养成敏感而自卑的性格，家母每每叮咛“人穷志不能短”、“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炉香”，在心中打下极深烙印。
　　当年在学校我比较热衷社会活动，想以此证明自己的能力，为将来就业奠定基础。您曾经当着同学面数次善意批评过我，引得大家哄堂大笑。我则面红耳赤，伤了自尊。内心里一度固执认为，正是拜您所赐，使自己成了一个小丑，一个另类。
　　投身军旅这些年，一直无法鼓起勇气与恩师主动联系。我们之间似乎总是横亘着一堵看不见的玻璃墙。隔着这堵墙，我能看到不少同学与您谈经论道、畅所欲言，心头也涌过几丝羡慕嫉妒恨，却不敢造次，怕自取其辱。直到去年我们才冰释前嫌，真正热络起来。
　　乙酉仲夏，我们毕业十周年师生聚会时，您在讲话时热情地点到我的名字，表扬我这些年混得不错，俨然成了一个“御用文人”，并充分肯定了我的书法成绩。您把我和岩峰一个写诗作序、一个泼墨挥毫的合作成果挂于您的客厅之中，每每向来访宾客推荐介绍，语气中带着骄傲。
　　丁亥孟冬，我因两地分居爱人调动事久拖不决，跑到母校。经同窗指点，到您家中登门求教。恩师热情接待，细细询问事情经过，帮助拟定甲乙两案，如以我本人为主借力军地资源的甲案无果，则由恩师亲自出面求助省里某大人物关照。虽然最终没有启用乙案，恩师的古道热肠再次感动了我。
　　壬辰仲夏，适逢恩师80寿诞，四方弟子燕集鲁城，举杯共祝恩师智者无惑，仁者无忧，勇者无惧，行者无疆，齐献《孔子圣绩图》，赞誉恩师桃李满天下。恩师意气风发，妙语连珠，仿佛回到往昔课堂。回首坎坷遭际，说到动情处，几乎哽咽，闻者无不动容。弟子单独敬酒时，恩师再次提及当初批评我过多，我可能有意见。我真诚地说：多年前，我不理解，现在理解了，恩师对我是别样的关爱，是在为一株成长拔节的树苗修枝打杈。我惟一庆幸的是，这么多年来恩师依然视我为弟子！
　　这年暮秋，恩师来济看腿病，写信给我，问我可有时间陪他去下省中医院。我终于有了一次尽孝心的机会。考虑到恩师腿脚不便，遂带一名曲阜籍小战士推着轮椅全程陪同，就诊取药毕，邀约恩师和师母到一家特色小店就餐。起初恩师执意不肯，经反复恳请才应允，几个家常菜，一瓶啤酒，边吃边聊，海阔天空，非常开心。那是独属于我的幸福时光。
　　癸巳新春来临之际，我给恩师发去例行拜年短信，却收到恩师热情洋溢的回信：“瑶琴老弟，喜获来信！感慨之至！去岁于济多蒙关照！致扰良多，不可忘怀！尤以足下赐墨宝煌然四屏、赐石锅鱼美味、陪医，及离济之晨，值大风雪送我诸事，最是难忘！谢谢了！又是一年将去！时光似箭，令人感怀！新岁将至，谨祝阖家幸福！万事如意！并望常常往来！欢迎足下全家来舍下一聚！张元勋谨致。”百十余字，内涵丰富，寄意殷殷，怎不令我感动！遂再次回信：“多谢张老师厚爱！至诚回信读罢，令弟子既感动又愧惶！弟子所做甚少，不足以回报恩师教诲之万一！”信来信往，一个春天之约敲定了。我积极筹划春夏时节邀几位泉城同窗挈妇将雏故地重游，去找张老师胡吹海侃，岂不快哉。孰料，约定再也难以实现了。
　　当我们闻知噩耗匆匆赶回母校，只能对着遗像鞠躬落泪。恩师静静地躺在殡仪馆，我和岩峰趴在灵前磕了仨头。电子屏幕上显示出岩峰代表全体弟子拟就的挽联：“痛挽张元勋师：就道红楼，长诗惊风雨，千磨万折，何尝凋零英雄胆；弘道杏坛，壮文传天下，九歌十辩，不曾拘束名士魂。”英雄胆，名士魂，画出张老师铮铮风骨，也是对张老师最恰如其分的评价。
　　我也献上了自拟的挽联：“是良师也是益友，昔日杏坛如沐春风传大道；如慈母更如严尊，今朝曲园尽织泪雨送恩师。”
　　張老师，您走了，走在三月的春风里。耳畔又回响起当年您在郊游途中给我们讲解“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声音。您没有走远，您一直就在这充满生机充满希望的春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