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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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来变得愈发的独断。像是按抽水马桶的阀门,它若是不肯乖乖弹出来,我也不理睬它,随那哗啦啦的自来水哗啦啦地流,反正总归要到化粪池,总归要滚去东海,总归要在今年的某一场或大或小的降雨中回来。这种独断就像球场旁那列芒果树上的蝉,除了一脚踏上去,然后碾它几碾,再无他法让它住口。
  “我叫卢兆勋,一个浮躁又没有用的年轻人。”
  “没用”二字,是我的五月皇后赐予我的,虽然她在四月前往和我无关的、另一个时空的五月。我学来了她的独断,顺道连我的“没用”一并夺回,心安理得地学做一条生蛆的咸鱼。坐在书桌前,可以透过阳台门斜斜地看见洗衣池上方的镜子,里头映照的一方世界便是我的世界,比井口还小。
  幸而出门的欲望只是淡泊而非绝迹,又能适时地通过他人的邀请得以自我说服——我并没有抛弃我的寂寞,只是盛情难却罢了——于是我离开了酝酿痔疮的书桌和吵得要死的群蝉,带着我的矫情和空空如也的钱包,随团去了近三百公里外的永定山区。
  出发前夜恰逢邻居生日,被唤去充当醉酒主角的索吻对象,又胡喝了几听啤酒,于是上了旅游大巴没多久便不省人事地倒头大睡。醒来时,窗外已是黛色的天和嵌在群山中稀疏栽着芭蕉树的农田。离稻子成熟还有一段日子,规模小得可怜的梯田只是给山色斑驳的绿增加几处人类的斧凿痕迹。和在家乡海南儋州的经验没什么不同,一样的贫瘠的红土,一样的堆着垃圾的电线杆,一样的只有一个十字路口的农场,芭蕉树一样的油绿,几天之后一样会死在台风降临的夜晚。眼前掠过的同质化的南方城乡结合部图景,使我油然生起了或许可以唤作“乡愁”的情愫,但这又令我狐疑。乡愁?
  乡愁,不适合用在我身上的两个字。或许是太习惯于自我营造的孤僻气氛,读《文选》时,每每读到“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只会久久地,停在这一句上;明知还有下文,但全诗,仿佛只此二句便十分受用。生而为客,这是我独断来的宿命,适于照镜时对面的我,也适于他眼中的我,或许也适于你、你们、我们。乡愁,愁乡,那故乡在哪里?在门前那棵我从来爬不上去的印度紫檀里,还是在浸泡于十月台风的街道里?又或是在另一个经纬寻不到的口音、比别处大得多的粽叶里?我落入了寻找的圈套,成了一个急于附身的孤魂。
  不如,学着豁达点,就当个远行客吧,一个天生的客人,一株无根的浮萍,一只睡在风中的鸟。“客,寄也。”宝盖头,一个屋顶,下面是个“各”,和主人虽同在一屋檐下,却仍茕茕独立,宛如失聪失明失语,立于深邃死寂的太乙。“尸得几而止也。”而子日:“寝不尸,尻不客。”为客者,与尻站在不可及的此端与彼端。于是为客便不得止,只得摸着黑蹒跚远行。
  然而窗外的天是如此晴朗,那弯在东方发白的月牙,在八点钟时必是个好月亮。我坐在冷气强劲的旅游大巴中。童安格在唱歌,《把根留住》。我比较喜欢《耶利亚女郎》。鼻粘膜干燥无比。他们说未来几日将有一场台风。很多航班会取消。同行的台湾友人将被迫在福建逗留。包中没有伞。有伞也没用。海岛人是见惯了台风的,我的伞没有用。想尿尿。这车能停下来吗?这车停下来了,台风能停下来吗?那时间呢?
  那我呢?
  不得止,而非不止。“得”,或许就是我“乡愁”的症结。这事关归根,事关入土,事关死亡。面对一株幼松时,我们应当骄傲吗?我们经过它,我们打量它,我们在高速公路上飞驰,拿出高级动物的傲慢,我们预告它死于台风的命运;但它完全可以不屑一顾,因为它切实地明白,它是脚下这片土壤的主人。它曾是一个松子,落到松软的地上,受了天水的滋養,从贫瘠的红土中发芽、扎根,然后,在落地数年后的某个七月末,在骄阳下昂扬地炫耀着一身毛绒绒的嫩绿。你们呢?最爱谈证据的你们呢?你们的根在哪儿?
  落叶归根,入土为安,这些被默认为美好的结局都离不开死亡的前提。即使是最博学的人,也只敢说自己从哪儿来,却从不敢断言将往哪儿去。彼岸若是可见,那该是有多令人心安。线性时间的前端,并不像眼前将要到达的酒店,金碧辉煌地立在蜿蜒的乡间小路的尽头,作为一日漫长车程的终点,具有无与伦比的合法性。所以我们要预设,预设一个最可被把握的、和死亡一样可靠的去处,那便是故乡。我们把最可知的来处称为根,而乡愁,在我的独断下,是一种对确定的欲求。
  那让我来确定一下。这里是龙岩、永定,我正坐在酒店的八层,一间双人房,同住的在洗澡,我一会儿也要洗澡。安心多了,一会儿肯定要去洗澡。我正实实在在地作着客,脚下的一次性拖鞋告诉我,这不单是我的独断。以观光客之名,下一日的观光点是土楼,后几日的观光点也多是土楼。我们是特意来看有人住着的、没人住着的、方的、圆的、八角形的土楼的。窗外就有土楼,正门停着两辆电动车,手机屏幕的光亮照亮了坐在板凳上的孩童的脸。照亮的应该是一个客家孩童的脸,他母亲会在一个小时后用客家话喊他睡觉,而他会盯着手机用客家话央求多给几分钟玩乐时间。客家话,我哪儿听得懂客家话?
  次日的行程让我确定了我的确是一头扎进了客家人的堆里。几处景点的导游,除去向我们绍介当地名胜或插科打诨,与当地居民的交流,用的均是客家话。客家,将“客”作为族群的名称,该是需要怎样的决心。比远行更艰难的,是承认自己永远是“客”,承认先于自己存在的,是这样一个不安的宿命。在五胡乱华时,在安史之乱时,那群不得已而离乡背井的客家先人们选择成为共同体,交付出彼此的命运,一种属于族群的信赖在他们之间孕育而生,历经千秋而不灭。和如今站在土楼中央的我一样,他们作着异乡人,操着独属于族群的方言,住进远离当地土著的深山中,用黄土垒砌高大的土楼,在野兽盗贼侵扰的不安中,数百年匆匆而逝。
  面对这个长我几百岁的庞然大物,很难不生些“大”感慨。不禁站直的我,立于土楼的中央,向四周环视。高高的围墙外,还有更高的青竹同老松,林子是四面八方袭来的暗影,无形地压在土墙上。难以抱着历史主义且宏大叙事的目光看着这一切,若是将土楼外可视的现代景观全换成茂林修竹,在一刹浪漫的想象后,我不禁感觉到存在的落寞。在冥冥之中我们世世代代遵循着最原始的生存法则,即抱团取暖。这抱团,不仅是人与人之间,客家人还要拥抱眼前所见的山与水。土楼群傍河而建,一如几乎所有的农耕文明发祥地。就地取材是客家人对于土楼建筑的强调,每一个当地向导的介绍中都要提到那么一句。用当地的巨石、黏土、黄土及竹子,依时序而建,仿佛土楼是这山中灵秀之气的结晶,如同岭上冒头的嫩笋,而居住于土楼之中的客家人,也归属于这个他乡。他乡化故乡,客家先人用土楼在异乡的山水中为自己造了个根,为后人造了扇回家的门,也造出了客家人的乡愁。
  以客为名的族群,自然有漂泊的宿命。客家人不无自豪地夸耀道,全球共有八十多个国家和地区生活着客家人,客家人在这世界各个角落为客。生而为客的客家人,他们是否爱上了流浪?或许较其他族群,他们更有流浪的底气罢了。客家的许多土楼有祠堂,聚居的村落中也大都有宗庙,且历史均源远流长,仿佛客家人比任何族群都要敬畏血脉。他们用一种编年的书写,来确认他们根系的蔓延以及枝叶的繁茂,而对于根的确认,也是游子能远走的精神支持;异乡的客家游子往往又乐于抱团,于是根的存在一次又一次地被确认,愈发地牢不可摧。“大不了回家去”,因为外面的世界精彩而未知,但家乡却在游子的自我催眠中成了避风港。我们是多么喜欢使用“避风港”这个词来做譬喻啊,一个单纯得只剩功能的符号,不是最适合形容“故乡”这个乌托邦吗?
  抱歉,我实在不适合做历史性的深思,用这样任性的独断,想着想着就小了。但面对这粗糙厚实的黄土墙,正如史料摆在我面前,理性驱使着我去看宿命。我喜欢谈宿命,因为宿命最无情,也最干脆。剪不断、理还乱的时候,感叹一声“都是命啊”,仿佛就能逃过许多莫须有的责任,顿时两袖清风,仿佛获取了历史悲怆的免罪金牌。客家人是历史洪流中流离漂泊的一支,不过他们清楚自己的宿命,所以以此为名,而且身体力行地遵循着血脉的暗示。而当宿命被世俗化,被大刀阔斧地冠以崇高后,其中必不可少的悲怆的深邃,将被一笔带过地省略。漂泊的个中苦痛被先祖或同乡的官衔及财富所掩盖,无数次大规模小规模的南迁成了教材上的几个或大或小的红色箭头。无人再去问候那群行者的脚印,那些死在弥漫着瘴疠之气的树林中的中原人,那些长毛刀下鬼。曾经实实在在地飘荡于历史的天空中的证据,那些宿命辗过的痕迹,终究也被宿命抹去。远行客们的后裔们膜拜着世世代代异乡人造出的根,不再思寻来路。然而若要归根,归的又该是箭头的哪一端呢?你们的家乡在哪里?我的家乡在哪里?
  身体里残余的水突然活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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