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长袖舞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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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珠
  1979年生于吉林省敦化市黄泥河镇五人班村。2012年末开始写作,作品依次见于《青年文学》《美文》《作家》《中国作家》《花城》等,部分作品被《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转载。2013年,长篇系列散文《女子宿舍》由《美文》(上半月刊)连载。2014年,长篇野花系列散文由《作家》杂志连载。2016年,长篇系列散文《石头记》从《作家》杂志6月号开始跨年连载。相信万物有灵。现居东北。散文《胡枝子》获2013年度华文最佳散文奖。2015年出版首部散文集《知是花魂》(作家出版社)。2016年获第四届吉林文学奖。2017年获首届三毛散文奖、第十二届长白山文艺奖。

水 路


  要与昆曲相见,只能走水路。
  想想昆曲,还有别的什么路可走吗?唯有水,唯有清澈的水了。再想想水,而今还有一处是清澈的吗?唯有眼泪了,经情感的山泉涓涓流出,淡淡的咸,淡淡的淙淙,这恰恰是昆曲的。
  这条水路怎么走呢?应该是乘着陶渊明寻觅桃花源的那条船。应该是带着一支曲笛,夜晚吹吹。应该是心里有个思念的人,可以随时赋形不期而至。应该是广袤得没有人烟的。
  但一定要有水。
  我一直认为,昆曲是水做的,如同曹雪芹笔下的女人。那长长的袖子,叫水袖。那漫漫的调子,叫水磨调。那美妙的幻觉,是中国水墨画的意境。那流不尽的情泪,也掺和着一多半的水。那抒不完的情感,也多是借着流水落花。而听昆曲,从贾府里早就传出,只有临水而听才会更妙。
  我还认为,六百年来,昆曲唱的就是八個字: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哪一样不是水呢?
  就是当年,那昆曲从苏州昆山出发,也是水路旖旎,唱响了桨声灯影、到达了皇帝的心窝。那水不急不躁,咿咿呀呀,孤独地流着、唱着、磨着。调是磨出来的,曲是拍出来的。磨啊,拍啊,在时光里,如花美眷登场,似水流年落幕,而昆曲一直不曾上岸。
  昆曲,一直在水里孤独着。水磨调,多美。水磨调,是昆曲小家碧玉的样子。有水,流动之美尽展;再磨,极致之美尽收。一展一收,音丝儿可勾魂摄魄,无可无不可。于人也是如此,当一个人有了“水磨调”的质绝,定当万人空巷、争看一瞥惊鸿。
  看了无数的昆曲访谈,人人都会说出“拍曲”。我想这不是术语,它代表的一定是一种意境。拍,像一位母亲对待婴儿,为了让那睡态更甜美,要轻轻地拍、唱着摇篮曲拍。每次听到“拍曲”,我的眼前总是现出这样一幅母爱图。我羡慕那些会拍曲的人,纵孤独地拍上几夜,也是只有那一个人孤独地赏到那份稚美。
  曲,是在爱里拍出来的,我们听到的,是美绝的梦境。调,是在水里磨出来的,我们赏到的,是清绝的水境。

红 泪


  昆曲里流的,应该都是红泪。
  在宋词里,我曾无数次与这两个字邂逅。然而,也是在昆曲里,我深深地读懂了它。那是爱煞的泪,那是青春的泪,那是只有花样年华才可以流出的红色液体啊!“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谁说那红不曾染上朱泪?“但愿那月落重生灯再红”,谁又能说,那灯不是红泪染红?
  读汤显祖的《牡丹亭》,赏青春版的《牡丹亭》,会让人羞得不行、自卑到无地自容,会让人感觉自己写的汉字像是垃圾,一万牛车也不及汤显祖一个字。但同时,又会让一个人的情感无限蔓延、往事无端翻涌,那情形恰如杜丽娘赏春时一声长长的“春啊”,一叹青山遍!
  也似乎有种力量在告诉你:你有资格的,你的眼泪就是资格,它可以成河成海,载着你漂过时空——去问问那个一生只写过一部传奇的汤显祖,与莎士比亚齐名的汤显祖,一直渴望自由、真性情的汤显祖,位列世界百位文化名人之一的汤显祖……
  我是准备了三生的红泪,去找汤显祖的。
  时代太遥远了,交通再发达,我也只能走水路。我唯一的选择是,自开一条红泪大运河,自造一叶扁舟,自备一些干粮,孤独地去寻找。一路上,有杜丽娘陪我,有柳梦梅陪我,也有春香蹦跳着陪我。但我仍是孤独的。这种孤独,因杜丽娘与柳梦梅的有情人终成眷属而加倍。这种孤独,恰似汤显祖,他纵然把自己的魂儿交给了杜丽娘,他纵然登上世界的舞台……但是,他摆脱孤独了吗?他得到自由了吗?没有,永远没有。
  但愿那月落重生灯再红,他的灯永远不会再红了。唯有红泪,依然在流。
  我知道,在《牡丹亭》的创作中,在史料的记载中,汤显祖只哭了一次,是在自家的柴火垛上哭的。但我不相信,因为我读它哭了多少次呢?记不得了。那里的每一个汉字,都与我的泪腺前生有约。
  第一滴,落在了这里:“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天然啊,若情因天然而起,生可以死,死可以生的啊!
  第二滴,落在了这里:“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又是红,万艳同悲,千红一哭。
  第三滴,落在了这里:“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是啊,枉然啊,春愁只待春释,到了秋,也只能空对着梧桐夜雨次递寒了……
  第四滴,落在了这里:“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
  第五滴,落在了这里:“但愿那月落重生灯再红。”这一句,我在那月里那灯里徘徊了许久,哀红遍地,一片凄光……
  ……
  六百年的遗响,那样柔软,却依然能在钢筋水泥重重包裹的今天扎着我们的心。流着红泪,“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这就是昆曲。

重 生


  这是《牡丹亭》里让人断肠的句子——但愿那月落重生灯再红。月落;重生;灯再红。时候到了,可以重生了,终于与心爱的人洞房花烛夜了。可是,这是但愿啊!一个“但”字,多少无奈!   与之对应的,是“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这也是让人断肠的句子。与之暗隐的,是“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一个情难诉,所以只能慕色还魂,只能阴阳两隔,只能在夜里为难地对心爱的人说,我是鬼……
  所以昆曲,泪长情长梦长水袖长,一定是它的宿命了。
  泪有多长?生可以死,死可以生。
  情有多长?纵重生也不足以到达。
  梦有多长?一梦而亡,再梦而生。
  水袖多长?万里云追月,千里浣风尘。
  昆曲,一定是有“重生”那一关的。把今生做不完的事情,把今生爱不够的人,交给来生。柳梦梅与杜丽娘等到了那一天,唐明皇与杨玉环也等到了那一天。一个民间,一个皇家,中国人的情感,全在这里了,不用再看别的了。
  若还想再选择的话,可以看看《桃花扇》,那是一个青楼女子的绝唱。还可以看看《红楼梦》,那里面买来的十二个戏子,唱的正是昆曲。而《红楼梦》里的愛恨情愁,正是昆曲里才子佳人的大聚会。

孤 独


  昆曲注定是孤独的。我一般不喜欢把什么注定,但昆曲是可以注定的。
  写昆曲的人是孤独的。
  汤显祖,仕途坎坷,“忙处抛人闲处住、没个为欢处”,这是他一生命运的写照。洪昇是孤独的,到死也没有看到自己的作品问世,只是赏到了自己的戏,是曹雪芹的祖父把《长生殿》搬上了家班的舞台。也许是因为太激动,洪昇赏后便因醉酒落入水中。可怜一出《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十年啊,他曾数易其稿。他的孤独,水知道。他是应当落入水里的,也许这才是他想要的归宿。孔尚任也是孤独的,虽是孔子之后,先前的繁华与后来的落魄,不恰恰是助长了孤独与凄凉?所以,昆曲中的主人公多是孤独的。一男一女,才子佳人裹着历史上场了。他们的欢会并不多,多是在相思中折磨。他们孤独地饮着情酒,说着情话,流着情泪,望着茫茫星汉,空盼鹊桥与月圆。
  唱昆曲的人是孤独的。
  六百年里,只有那么几部戏堪称杰作。六百年里,昆曲几经沉浮,几经陨落。而唱昆曲的人,只有等待,只有无助。徽班进京、地方戏涌出,昆曲的不景气,恰似大旱连年,求天无雨,拜地无露。但它仍是百戏之母,这擎天的戏柱,无人能撼动!我看了《昆曲六百年》,今天演《长生殿》的主角,曾二十年无人听她唱戏。而演青春版《牡丹亭》的主角,也是跑了多年的龙套,一音未发,无相可亮。更有那些“传”字辈的昆曲老艺人,有的饿死有的冻死,在那荒芜的年代,他们的孤独与孤苦谁知道呢?
  赏昆曲的人也是孤独的。孤独的赏。
  走在街上,还有几个人知道昆曲呢?还有几个人会欣赏你沉迷于戏中的失神呢?还有几个人会懂得你为什么为昆曲流泪呢?又还有几个人与你一样孤独过呢?其实,细想想,孤独并不可怕。因为三毛早就说过——有谁,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孤独的生,不是孤独的死?
  长袖舞孤独,昆曲,早在六百年前,就已经参透了孤独的真谛……

牡丹亭唱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 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怨、便凄凄惨惨无人念, 待打并香魂一片,守得个阴雨梅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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