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情

来源 :广州文艺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made5215210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1
  西九龙高铁站。王林又看了一眼动车票,而后转向一旁的贺方。他还在打着手机,通话的时候不时夹杂着几句粤语。王林粤语听得明白,但讲得不是太流利。上一次全程說粤语是什么时候?王林心头一动,来不及多想,贺方已经放下手机。
  怎么样?联系上了?接待学校能解决么?
  学校方面是不帮助解决交通的。行政助理刚才给我回了微信,让我们自己解决。贺方随即又笑了笑,那位陈小姐很犀利的,语气是不容商量。我们的研学费里不包含这块。
  费用我们自己出,请她帮忙联系下大巴车来接也不行?
  求人不如求己。贺方并不是太在意。无所谓了,临时联系了两辆跨境大巴,半个小时后就会到深圳北来接。别担心,我在微信群里和学生们解释一下。大家都能理解。
  未必都能理解吧。王林这样想着,微信群里就收到了贺方的解释信息。随即,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位学生的嘟囔声,那帮“港灿”。王林原还担心学生们有情绪,想安抚几句,但想了想,又把已经打好的一段文字删了。算了。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带学生来港研学,活动结束后自己就要离开学校了。不要太投入。王林又一次告诫自己。
  小北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得要和她解释。王林轻轻拍了拍小北,她将耳机摘下,爸爸,怎么了?王林笑了笑,你先暂停听“凯叔讲故事”,有个情况我得和你说一下。待会儿我们要提前在深圳北下车,坐大巴车到香港。小北有些不解,你不是说直接到香港的吗?王林想了想说,因为香港九龙那里有人要游行,可能会包围西九龙高铁站,为了大哥哥大姐姐们的安全,我们就在深圳坐车过关,然后再到香港。
  小北听了一脸懵。贺方探过了身子,笑着说,我们既坐动车,又坐大巴,多好?而且,坐大巴还能看路上的风景,坐高铁进入香港,可是看不到街上热闹的模样。小北大概听明白了,还想继续再问,贺方像变戏法一样拿出一个健达奇趣蛋,叔叔送你这个,好吃又好玩。小北高兴地接过奇趣蛋,关于为何要提前下车的问题,就再也没提起。
  贺方压低了声音,对王林说,小北还是三年级的孩子,要懂得哄,懂得转移话题,你和她说什么“游行”,她哪里会明白。王林露出惭愧的表情,她跟她妈生活,我们平时也少交流。贺方淡淡地说,没离前,你怕是也带得少吧。王林一想,还真是。
  这次研学前后有七天,要不要再提醒下学生们注意事项?
  贺方将手机伸到王林的面前,喏,我正在编辑这段文字呢。都是大学生,年轻人血气方刚,当然还是要提醒他们注意。遇到那帮黑衣人,不要围观,不要拍照,更不要和他们争论。千万注意人身安全,那帮人是不可理喻的。
  还是你心细。王林无奈摇头,接着又一笑,咱们这次研学,兆头开得不太好。
  哎,什么兆头不兆头,我不信那个。中国人的地方,怕他们什么。哦,那个陈小姐又给我发微信了,我看看她说什么……什么意思?学生宿舍不接待十二岁以下儿童?现在才告诉我们,怎么回事嘛。
  大巴车在九龙曲折而狭小的马路上行驶。一路上王林都在犹豫着要不要给在香港的大姨打电话,来之前是已经和她联系过了,她赶紧问有没有找好酒店?要不要住家里,省点钱?王林当时说都搞定了,学校会安排,可谁知却是这样的境况。一直到了学校,王林都没打这通电话。一来是想到大姨自己住得也不宽敞,像大多数香港人家庭那样的,况且她的小儿子还跟她住一起。二来,是贺方派了“放心丸”,他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免担心。最后一句话,贺方还用了闽南话说,王林会心一笑。贺方大不了王林几岁,但王林感觉他比自己强太多了——他自己是害了焦虑的毛病,但凡别人不焦虑且乐观的,他都会在心底里敬佩,甚而有些羡慕。
  在静宜大学学生宿舍A座门口,王林见到了那位陈小姐,所有刚才还在焦虑的东西霎时不见了。他像被人猛地扔进了水里,忽然有种不可遏制的窒息感。他看着陈小姐,竟有些无法呼吸。陈小姐简单和贺方打了声招呼,接着就请他挪到人少的地方,拿出花名册等材料和贺方进行着对接。陈小姐似乎完全没有留意到同为带队老师之一的王林,连看都没看上一眼。但王林却有着笃定的信念,陈小姐一定是注意到他了,一定是的!她不可能忽视自己,不可能对同为车祸幸存者的王林视而不见。
  六十来个学生闹哄哄地围站着,天空猛然下起了雨。七月,香港的雨带着亚热带的气息,说落就落,一点也不含糊。学生们纷纷往里躲,将A座的门廊挤得分外逼仄。王林满头是汗,连手心都是汗,他又望了一眼陈小姐,她的手汗怕也是如此。王林的喉咙一阵蠕动,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小北拉了他的衣角,爸爸,我想喝饮料。说着指了指一个无人售卖机,王林和小北走到售卖机前,选好两瓶饮料,刚打开手机想要二维码付款,却发现此地无手机支付,于是只得掏出钱包,好歹凑了些零钱硬币投入了售卖机。小北很惬意地喝着维他奶,王林大口喝着可乐,不时还朝贺方那里瞥去。贺方和陈小姐解释什么,但她摇着头,似乎完全听不进去。贺方转过头,想找到王林。王林下意识地想躲开,但贺方已经朝他挥了挥手。贺方有些苦笑,难为情地耸了耸肩膀。王林也咧嘴一笑。
  陈小姐朝A座里面打了个手势,接着马上出来两位身穿制服的物业管理人员。她交代了几句,两名物业管理人员于是就开始给学生们发住宿卡。每间学生宿舍,也是凭卡进出。陈小姐捋了捋额前的刘海,将材料重新装回自己的红色爱马仕包里,和贺方点了下头,竟是要走了。
  王林看了眼一旁的小北,她还乐呵呵地喝着饮料,看着天空落雨。王林追了上去,拦在了陈小姐的面前。
  苏……陈苏燕小姐。王林看到了她挂着的工作牌,用结结巴巴的粤语说,我们今晚要怎么住宿?你看,我还带着孩子,来之前不知道学生宿舍不接待孩子的。
  哦,那是你们的责任。我们宿舍须知都登在了学校官网上,我们不会将这些再另外列印给你们的。你们是带队老师,有义务提前了解这些。你还有事吗?没有事的话,请借位,我要走了。
  陈苏燕一低头走了。她竟然全部说粤语。普通话都忘了么?连我也忘了么?王林觉得很沮丧。贺方刚才在忙着帮学生们调换住宿房间,他看到了王林的样子,快走几步到了王林身前,嘴里说着,你不用担心,总会有地方住的,怎么可能让你流浪街头呢。晚上吃过饭,我的一位香港朋友从深圳过来,他跟我说可以解决住的地方,让你放心。   王林说了声感谢,转身去看小北。她拿着维他奶的盒子,嘴里还咬着吸管,眼睛却看着A座里面。王林循着目光看去,值班位的上方挂着一台电视,里面放着立法会被冲击的画面。画面里,记者的镁光灯闪烁个不停。王林走了过去,拉住小北的手,贺叔叔让我们先去他的房间坐,走吧。
  坐电梯的时候,王林一直在想,难道她不是苏燕?难道我认错人了?
  2
  吃完鱼蛋粉,要买单的时候,王林忽然觉得尴尬了。三个大人,一个小孩,点了两碗鱼蛋粉、两碗云吞面,还有牛杂,四杯鸳鸯奶茶,一共是港币三百二十五。王林吃东西快,才放下筷子就要抢着去买单。可到了收银台,却发现不能微信支付,也不能用支付宝。王林又拿出钱包,用信用卡可以吗?收银台的阿姨笑着摇头,操着不流利的普通话说,先生,我们这里只收现金的。又补充解释,我们这里都是做的街坊生意,很少接待“大陆客”的。王林一听,又看了眼还在吃东西的贺方和徐老师,难堪得连额头都渗出了汗。
  晚上过了七点,徐老师才从深圳过到静宜大学。贺方说和徐老师认识多年了,人很好,但凡要来香港研学,都要和他先联系,请他帮忙解决一些生活方面的问题。徐老师人很精干,戴着一副金边眼镜,说话语速很快。他握着王林的手,嘴里说着抱歉,因为刚好碰到周日,他要到深圳大学去讲课。贺方之前介绍过,徐老师十几年前来到香港,一路念书到博士,后来就进入一间本地大学任教。
  徐老师见面后打了几通电话,后来就联系上了一间教会大学,那里回复说有空宿舍,可以提供给王林和他女儿住宿。王林听了非常高兴,肚子也饿了,就提议请大家在外面吃饭。贺方说不要去贵的地方,有间食铺做鱼蛋粉的,就开在不远的九龙塘,价格实惠又好吃,就去那里吧。王林和徐老师对这个提议都没意见,叫了一辆计程车就赶了过去。
  先生,你看要不要买单了呢?
  收银阿姨的话又再次提醒了王林。王林看着那张写着“欣欣美食餐厅”的收费小票,无奈地苦笑。他打开钱包,里面只夹着两张一百的港币。原来有一张千元的钞票,但一个学生入住的时候说没有来得及兑换港币,找王林借了去。王林借的时候很大度,香港这里是“银楼多过米店”,要兑换钱币也是不麻烦。但没想到后来只顾着带小北在校园里转,竟忘了去兑换了。
  先生,如果没有港币,人民币也是可以的哦。
  糟糕的就是,那装了人民币的信封放在了双肩包里,而双肩包却还放在贺方的房间里。原以为就是吃个饭,没想過要背包出来。这下真是尴尬了。好在贺方解了围。许是看到王林杵在收银台前,于是就过来问原委。王林不好意思地说了,贺方笑出了声,哎呀,你真是的,有什么不好意思呢?都是自己人,说一声就好啦。贺方说着,就拿出一张五百的港币给了王林。你拿着这个钱,待会儿要去坐地铁,你还要充值用的。
  回到座位上,王林无奈地说了买单的尴尬事。小北听了,接话说,爸爸你可以找我要呀,我身上有港币,来的时候妈咪给了我一点钱。王林一拍脑袋,做恍然大悟状,对哦,我怎么忘了还有个小富婆。
  徐老师笑笑地说,王老师这是第一次来香港?
  王林也笑了,二十年前就来过第一次了。中间陆续来过几次,但最近一次却也是五年前了。我本以为,这里也是像内地一样,与时俱进的。
  徐老师喝了口鸳鸯奶茶,淡淡地说,未必是所有进步,都是好的。
  王林以为自己听错了,想再追问,但小北已经跑到餐厅门口了。贺方说那正好,我们回去吧,你们待会儿拿了行李,还要再赶去那个教会学校。
  那间教会学校在西澳。王林用手机地图查了一下,西澳是要往西贡去的方向了。他嘟囔了一句,这么远啊。徐老师听到了就收起手机,虽然远了一点,但是香港交通你也是知道的,很方便,完全不用担心。我们现在先坐地铁,然后到了大学站就转乘小巴,直接到教会学校门口,无缝对接。王林点了点头,他是不要紧,不过是多几次上车下车,无非花点时间。他担心的是小北,怕她累着。今天这一整日,先坐高铁,而后又坐大巴,现在又得坐地铁。好似都在路上,没有个尽头。王林摸了摸小北的头,累了的话就靠在爸爸肩头睡一会儿。小北摇了摇头,又拿出了耳机,我听故事就好啦。王林心情有些复杂,脸上却还是笑了笑。
  带孩子辛苦吧?我还没孩子呢。徐老师看着小北,忽然开口。
  就那样。我两个孩子呢,这个是姐姐,还有个弟弟。我过去带得不多,都是她妈带得多。王林略带自嘲地说,也许是因为这样,她妈过去老是说我“废柴”。
  都已是大学老师了,怎么会是“废柴”呢。徐老师安慰王林。他是个明白人,没再就孩子的话题说下去。你们都还好,有个好住所,哪里像我四处“揾食”。香港的房价那么高,我只得在深圳买房了。一个人负担贷款,两头跑,做多份工,只为多赚点。
  徐老师好像在讲一件很辛苦的事,但语气里却没有什么抱怨,很平常的语气。王林听了他的话,心想若是换作他自己,大概是忍受不了的。他自由惯了,不喜欢活得太逼仄。徐老师最后的话忽然又提醒了他,“做多份工”。他帮着贺方一同承接内地大学生来研学,大概也算是其中一份工了。多少能赚一些。而这样看来,他和静宜大学也熟悉?
  徐老师,内地来研学的大学生不少吧?从什么时候开始带的?王林试探着问。
  读博士的时候开始,也十来年了吧。
  那跟香港各大学都熟悉?
  程度有区别。自己念的学校,最为熟悉。我带你去的教会大学也熟悉,我自己就在那里租了宿舍——我帮着教会做点事嘛。下来就是静宜大学。认真说来,静宜大学还是通过贺方的关系。静宜是贺方念研究生的母校。
  我今天第一次到静宜。负责对接的,好像是个叫陈苏燕的小姐。王林故意停了停,要将语气变得随意提起的感觉。今天来,不是因为九龙游行,原本订的大巴车进入不了站内,于是只得临时再联系车行,去深圳接我们。贺方联系了学校,那位陈苏燕小姐回绝得很直接,说学校不负责的。
  哈哈,我就知道你会对她有印象。徐老师笑着说,她说得也对,但我估计语气肯定是比较硬,初次接触,不熟悉的话,不一定能受得了。她在静宜也好多年了吧,第一次带学生去静宜就认识了她。她向来公事公办的,但有一点好,说好的事再困难也会办到。额外的,她就不负责了。对了,她其实是叫“苏燕”的,“陈”是她老公的姓。   哦,她结婚了?
  那是当然,不过,徐老师双眼放出光来,告诉你个隐私——她老公都不要她了,她却也不离,还顶着那个夫家的姓。
  王林听了,不再说话,怕被徐老师看出自己的紧张。
  妈咪啊,我的铅笔盒又找不到了。
  你让安娜帮你找下啦,我在做计划表,抽不出手。
  妈咪你健忘,今天是周日,安娜不在家,去见朋友们啊。
  菲菲的话点醒了一直埋头在电脑前的陈苏燕。她抬起头看了下书桌边上放的台历,周日是菲佣固定聚会的日子。但不过这个点也太晚了吧,还不回家?陈苏燕又拿起手机,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越来越“离晒谱”。安娜来港是在菲菲出生的那年,可以说是由小看到大。她那个时候瘦瘦小小的,陈苏燕站在她的面前,倒像个巨人似的。开始还担心安娜无法承担照顾孩子的重任,怕太劳累她自己先倒下了。但没想到她照顾得还不错,陈苏燕觉得她能帮到自己,所以就让她一直在家里打长工了。有一年圣诞节,陈苏燕还送了一套自己未用过的化妆品给安娜,她接过礼物激动地用半生不熟的粤语说,多谢Susie。陈苏燕甚至不介意安娜称呼她的英文名。
  妈咪啊,你就是太重感情,做人很长情。
  陈苏燕还在发着呆,菲菲却已走进了书房里。陈苏燕很“奢侈”地将原来的大卧室辟出了一个小小的书房,她认为做事和睡觉还是要分開的。卧室里放笔记本电脑,很是煞风景。侨生在刚入新房的时候看过一次,对陈苏燕狭小的卧室很是不屑,陈苏燕实在忍不住,冲他大喊了一句,那你给多点家用啊。
  就像是你和爹地,他那样对待你,你还一直留着那张纸干什么?
  什么纸?陈苏燕一时没反应过来,后来才明白她说的是“拉埋天窗”必须备的那张政府出具的结婚证。陈苏燕苦涩地一笑,望着这个才十岁,身高却已经到自己耳朵边的女儿,不知道该为她的“早熟”高兴还是无奈?
  你懂得什么呢?我和你爹地,不是一张纸那么简单的。
  哪里不简单?没有那张纸,大家就不再有承诺了呀。香港这个社会,大家最讲信用的,既然已经没有信用了,那就不要那张纸了。菲菲倒像个大人似的教育陈苏燕,那个安娜啊,不要看她从小带大我,就很容忍她。她周日去维多利亚和姐妹们相聚,这个就可以了啵,那你不能这么晚不回来。她不回来,我们就得守着门,也不能睡觉。还有啊,妈咪,我感觉她有从家里拿东西!我告诉你,赶紧在屋内装个视频监控……
  陈苏燕真是烦了。一开始还当作解闷,听菲菲像个大人一样发表言论,好笑又好气。后来听她讲多了,就开始心烦。她又接到学校安排来的一个研学团,要给这个团做计划表。事情都还没做完呢,到了月底,你给我“出粮”?陈苏燕推着菲菲到客厅,你可以看看电视,十点半准时上床睡觉,我会给安娜打电话。
  我才不看电视。乱糟糟的。都是那些人游行搞破坏。
  菲菲嘟着嘴,拿起平板电脑,我玩游戏好了。
  陈苏燕想这样也好。菲菲这点和自己是一样的,最不乐意看到“乱糟糟”。她很欣慰的是,菲菲很明理。这很大部分是外公外婆的功劳了。之前每年暑假,都会送菲菲回厦门,给外公外婆带。外公外婆也带着菲菲到处走,北上广就不用说,连戈壁都去过。那时菲菲才五岁都不到。
  厦门……陈苏燕的心里像是忽然划过一道流星,随即又黯淡。自己怎么会没认出那是王林?十几年了,他老了,但看自己的目光还是没有变的。她那时心中一颤,但也就是像流星闪过马上又灭了光。
  那个时候,海水变成红色,弥漫目光,就已经湮灭了彼此。
  3
  大概全天下的研学团都是这样的:听讲座,参观,交流。研学开始后的那两天,大体也是这样。贺老师组织能力还是很强的,除了静宜大学和传播媒体有关的专家来给学生们上课之外,他还请了业界的一些知名人士。其中就有本地的一家中文电视台主播。中文电视台说的是普通话,在香港这样充斥粤语的地方,自然知名度和受欢迎度不是很高。但是因为这家中文电视台在大陆有落地,因此,主播在大陆的名气还挺高。尤其是他磁性的中低音,每每是以“您现在收看的是中文电视台”样式出现在荧屏上,因此大家对他的熟悉度更是高了。
  课间休息,主播见王林带了小北来,于是就攀谈起来。王林让小北叫主播“伯伯”,他听了爽朗地笑,说自己都60了,叫“爷爷”也是合适的。但王林知道,在香港是信奉“手停口停”,人到60哪里像大陆这样可以轻易退休,往往做到70也是正常的。王林说您还年轻,不能叫老了,叫伯伯,Uncle正好。小北看着主播,娇憨地一笑,说伯伯,我听过了你的声音,很好听。主播又哈哈笑了,说谢谢你,小朋友。王林后来和他互加了微信,了解后才知道他原来和自己还算是半个老乡,祖籍都是福建客家人。只是他自己出生成长在新加坡,爷爷那一辈离开家乡后就已经移民定居在了那里。再深一聊,他居然还认识大姨夫,原来两人在旅港同乡会认识的。同乡会嘛,不论是南洋还是香港,对我们这样的人,都是很重要的。
  我们这样的人?是哪样人呢?出于礼貌,王林自然不会去追问这个问题。课间休息结束,继续上课。王林翻了翻主播的朋友圈,多是受大陆各地邀约,前去讲座或是交流的照片。看来他很享受这样的邀约,有时还会配上一首自己写的诗。王林接着也就没再往下翻了,收好手机,目光往窗外眺望。
  到了暑假,校园里安静了不少。外面又下了一场雨,很快就收住的雨势,让太阳有了露脸的机会。教室设在一楼的德慕堂,是一对校董夫妇捐赠的。外墙的捐赠纪念砖上,刻上了捐赠者的名号:太平绅士。王林的烟瘾有些犯了,他交代了小北几句,并请前面的梁婧帮忙看照。梁婧是班长,和他相熟,女孩子做事很细心。王林捂了捂裤袋,从后门走了出去。德慕堂紧邻着马路,专走学校和九龙塘地铁站之间的小巴在此路上行走。王林走到候车牌后面,那里放着一只橘色的垃圾桶,他点了根烟慢慢抽着。无聊四处张望,忽然看见候车牌的背面贴着一张黑白打印的A4纸,他凑前看了看,是一张所谓揭发“黑警”的检举信。检举信赫然放着一名警察的头像以及警号,并说他通过网络企图勾引女大学生。   检举信?王林甚至有些想发笑。他又看了眼那位年轻的警察,摇了摇头。他把烟掐灭,低头看见垃圾桶上面已经塞满了烟蒂。很多年前,他在香港,苏燕见他要抽烟,警告他香港公共场所禁烟,地上掉一个烟蒂就要罚款500。苏燕说,我们都是穷学生,我没钱帮你交罚款。王林那时硬生生忍了四天。而现在,王林看见地上掉落几个烟屁股,显见的是从垃圾桶上掉落的。王林心里一片茫然。
  这种茫然像一层雪,厚厚盖住了内心。茫然的原因,一多半还是为了苏燕。或者是所谓的“陈苏燕小姐”。不能再想了,她不承认或是不相认,又如何?王林抬起头望向德慕堂,陈苏燕出现在了门口。德慕堂里面在上着课,她好像犹豫着是否要推开门。几番举手又放下之后,她还是选择了拿起手机。王林看着她在发信息,又点了一根。因为吸了太用力,王林被呛到,猛烈地咳嗽。陈苏燕听到声音,瞥了一眼,但好像什么也没发生,继续着她的等待。
  贺方上课很认真,从来不看手机。他是带队负责人,要给学生起榜样作用。
  陈苏燕听到王林的声音,后退了一步。
  王林只觉得好笑。他看陈苏燕的样子有些焦虑,于是只得又说,还有二十分钟下课,要不然就等贺老师出来,要不然就我进去叫他。人生无非就是做选择题,A或B,任选一个。
  离谱。
  就好像当年,死里逃生之后,你可以选择留,也可以选择走。但你最后还是选择了走。
  你真是好搞笑,这里是大学,请你自重,王先生。
  既然你还知道我姓“王”,那么你就不该当我是空气,当我是从未认识的陌生人。
  陈苏燕本来要转身走的,听了王林的话,又停下脚步。她看了看他,开始是有些恼怒,但过没多久,脸上表情却放轻松了,还笑出了声。王先生,你真是自我感觉太好了,从来都是这样,一点没变。
  还是变了很多的。你看我现在的样子。王林摸了摸下巴的胡茬,又拍了下渐渐鼓起的腰身。你倒是真没怎么变,我一下子就认出你了。你见到我的那一刻,就沒认出来?你就不会觉得讶异,我怎么会以现在这个身份,出现在你的面前?
  然后呢?so what?
  陈苏燕有着精致的妆容,没有试图用厚重的日妆盖住脸上的细纹。好像细纹都不存在,王林心想,这是用了多少小棕瓶的效果?陈苏燕现在哭笑不得,王林想从她的脸上,探寻出一点蛛丝马迹。但很遗憾,什么都发现不了。看起来,什么都没发生。换个说法,发生的一切,对于陈苏燕都毫无影响。陈苏燕不想再逗留了。这次是要真的走了。王林一急,拉住了她的胳膊,先别走。
  你干什么?你这样,我要告你非礼了!你太over了。
  对不起。我离婚了。
  王林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句话,陈苏燕无疑是非常震惊的。这样的震惊并不是基于王林离婚这个事实,而是基于在相隔了十五年之后,王林竟然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你想干什么?你是疯了吗?陈苏燕用劲甩开王林的手。贺方正好推开门走出来,王林瞬间觉得太过尴尬了。这个动作真是错误,或者某种程度上而言,王林觉得自己这一生都是错误。
  哦,你们都在这里。我出来上洗手间。
  贺老师,请你看下手机,我发了信息。下午在电影工作坊的参观,要临时改期。晚上或明天上午,任选一个时间。
  这么突然,我想一想,问下学生们的意见……
  我现在马上需要回答。确定时间还要和工作坊敲定,时间很紧。
  那就,明天上午吧。晚上学生们大概都会去旺角逛街……
  那就这样了,Bye。
  陈苏燕匆匆走了,好像对贺方的解释一点儿都不在意。贺方笑了笑,陈小姐做事真是高效,就像是香港Office Lady的代表一样。王林挤出了一丝微笑,双手插进了裤袋里。贺方看了眼王林,欲言又止,最后说了一句,我去上洗手间,你要不要也去放水?
  王林笑了笑。
  大姨给王林发了微信,说来港已经三天了,今晚无论怎样都要来家里吃饭。王林原本想回说上了一天的课,有些累,想再找个时间。这句话都已经打好了,但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删了,只回了一句“好的,大姨”。再推脱就是有点太那个了。王林靠在椅子上,看着小北在专心和梁婧玩着iPad里的游戏,心里有些愧疚,太难为孩子了。来了香港之后,只是在宿舍和学校之间两点一线,哪里都没有去。带着她来听课,她这么小,哪里能听得懂。初时的心愿,是打算带小北来研学团,感受大学氛围,学习知识,但其实自己内心是清楚的,孩子学什么呢?这个年纪,不就是玩么!带小北来之前,他还特别说不是来玩的,而小北满口应承下来,说是不会惦记着玩。可实际上,不过是她想多点时间和自己在一起罢了。
  王林叹了一声。大姨说去她那里吃饭,算是个契机,可以带出去走一走。所以下午他和贺方说了声,就带着小北走出了学校。小北高兴坏了,吃着王林买的“大富翁”雪糕,一边蹦跶着跟在他后面。大姨的家在大水坑,出学校在九龙塘上港铁,往大围方向,而后又转乌溪沙线,最后才到达。大水坑,嗯,比之维多利亚之类,已是很乡土的味道了。当然,因为是后开发的片区,所以相对港岛九龙而言,住宅密度已经低了很多。虽然,每间房子的面积还是不大。
  现在住的已经不得了了,成间房加起来将近700呎。这样的面积在港岛,不知道有多贵。
  见面没说上几句,大姨就说到房子的事。她对自己能在有生之年,靠着积蓄和大姨夫的抚恤金买下这间房,一直是很骄傲的。她说起房子的时候,不自觉又用到了粤语。房子是2014年买的,现在又升值了好多。王林在心里推算,2014年,大姨是六十出头的岁数。这个年纪在内地,怕是已经含饴弄孙了。但大姨还有做些工作,给康乐署在社区置办的健身娱乐器械做保养。
  能多赚点就多赚点咯。还在供楼,还要养老,一点积蓄都投在房子上了。大姨打开嘉顿饼干盒,小北,吃点饼干。对了,冰箱里还有养乐多,我去拿给你。小北真是长大好多,还是前年回大陆见的,现在看都快长到大姨肩膀了。   大表哥经常回来么?我好多年没见到他了。
  他还是忙的,他这种是“世界公民”,全世界各地飞。
  大姨说到大表哥的时候,语气里抑制不住的骄傲。王林点了点头,心里有些遗憾,这次来又是见不到他。王林有大表哥的微信,从来不见他在朋友圈更新动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做些什么。他和大表哥刚加微信的时候,交流过几句,但后来也就没再说话了。还能说些什么呢?大表哥是在美国留学,普华永道上班,后来又再回到了香港。两个人的命运轨迹,截然不同。道不同,自然连说话的可能性都没有了。虽然小的时候,他们几乎天天在一起——大表哥比王林大两岁,念到四年级时才出去香港,和大姨大姨夫生活。此前,他跟着外婆,大姨每个礼拜固定寄来钱,很大一笔钱,在当时那个年代。
  王林烟瘾上来了,但看着大姨和小北在开心地说着话,他只好又忍下去了。大姨很怕烟味,大姨夫在世的时候,大姨说姨夫什么都好,就是一点,爱抽烟这个坏毛病,一直改不了。王林现在抽烟多了,自然就晓得的,要大姨夫不抽烟,何其难。大姨夫来到香港后,凭着当年在部队当运输兵练下的技术,谋得了一份货柜车司机的工作。深港两地跑,一直跑到开不动了,转做物流公司的后勤,直到一次在仓库卸货的时候,被货箱压碎了身子。
  大姨的手机忽然响了,王林从回忆里爬出来。记忆越来越像一座无底洞,看不到底。王林听大姨讲电话,有人叫她去收拾些器具,大姨嘴里说着抱歉,让别的工友帮帮忙,说家里来了客人,很久没见的外甥一家人来了。
  大姨放下手机,小北已经在看电视里的卡通片。她看了看小北,轻声问王林,孩子都是跟妈妈?
  嗯。我几乎都在学校了,跟我连吃饭都是问题。
  还是要有个家的。
  大表哥他家里还好?
  家嫂在照顾,不用我帮忙,小孩念国际学校,回到家都是讲英文,我也讲不上话。
  如果可以的话,让大表哥帮忙一些?大姨您年纪也大了,少出去做工?
  阿力他们住在半山的,家嫂说要住大房子,他压力也很大。再说我动一动,身子不会坏得快。你表弟,他又不成家,不然我还可以在家带孙子。
  阿强,他还是,那么有“斗志”?
  王林实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词语来形容。大姨听到“斗志”这两个字,稍一愣,而后才苦笑摇了摇头。
  4
  陈苏燕和贺方有同一个硕士导师。贺方读电影研究方向硕士的时候,是林彼得教授刚开始带内地来的学生,而到了陈苏燕的时候,则是他带的最后一届内地学生了。贺方与陈苏燕前后就读时间,间隔得并不长,也由此,林彼得常常带着玩笑的口吻说,他是带着“过水”的心态带内地来的靓仔靓妹。
  在兰桂坊的凡登BAR里,师徒三人坐在露天的卡座,一边饮着冰嘉士伯啤酒,一边在闲说着话。但主要还是林彼得在说,陈苏燕和贺方在听,偶尔应和一两句。林彼得穿着五分卡其色的Zara短裤,身上穿着一件白色圆领T恤,头上戴着一顶渔夫帽,整个看起来显得很是年轻。一点都不像是已退休的大学教授。陈苏燕看了林彼得眉飞色舞的脸,又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眼角涌起的细纹,感慨之余又不免伤心。岁月是从不轻饶人,成了家,虽然家里只有一个女儿,但支付她上私校费用高昂,纵使房子前夫留给了自己,但每日家庭花销仍是巨大。反观导师,他无子嗣,父母也早已仙逝,兄弟姐妹都在国外,省却太多人情世故。平时和师母在一起,两个人生活也简单,偶尔会出国去玩。导师用的脸书比较多,经常晒自己生活的照片,微信则多数用来传信息。
  燕,一晚上都没见你开口。阿方还能说上一两句,你都默默无声。林彼得忽然对陈苏燕开口,见她有些猛然惊醒的样子,于是又笑了。不过,你还是老样子,像一直以来的你。当年你来找我要报读研究生,我还吓了一跳,你已经在美国拿了企业管理硕士,来到香港又想读一个研究生,而且是跨专业的。这实在令我印象深刻。我劝了你几句,你毫不领情就拒绝了,说坚决要读。
  我本来就对商科不感兴趣,都是家里的意思。来了香港后,就想好好为自己而活。陈苏燕淡淡笑了。但这个笑容有些勉强。好好为自己而活。在跟着导师做论文的时候,禁不住家里的反复要求,她去了被安排好的相親,而后就是顺水推舟一般结婚、怀孕,直至论文答辩之后就生下了菲菲。
  苏燕师妹向来是很勇敢坚定,在学校行政里做得有口皆碑。来,敬你一杯酒,谢谢你在研学期间给予的帮助。
  贺老师这是反话正说了吧。酒我会喝,但你的话我未必能接受得了。我这公事公办、绝不多事的态度,估计让贺老师很下不了台吧。
  这个,还好,还好。贺方有些尴尬。憋了半天,只吐出一句,能把事情办好了就行,过程怎样就不要计较啦。
  林彼得听了最后一句,哈哈大笑。阿方能言善道的,但面对陈苏燕,好像总是理亏。我明白,我明白,这也是爱护同门师妹的方式。林彼得喝了一大口啤酒,扬手叫吧台再端上嘉士伯,恰好看见挂在墙上的电视机里正放着立法院被冲击的画面。林彼得接过吧台服务生端来的啤酒,缓缓喝了一口后说,你们当年从内地来的学生,我总有个担心,和本地学生有差别。暴力我是不赞成。
  林彼得说到这里就停了,很恰当地收住嘴。陈苏燕和贺方几乎同时看了对方一眼,而后假装没有察觉,各自喝着酒。在从兰桂坊出来返程的路上,陈苏燕轻声说了一句,林老师好像是点到为止?没有把话说透?贺方望着车窗外的灯火繁星,香港太撕裂了,现在。林老师是在英国统治时期出生长大,他的那一套想法和我们很不一样。过去他几乎不谈,最近几年,他好像很热衷说这个了。
  当然,毕竟顾及了我们的感受,政治说得不多。
  老林的有些说法,其实是错误,不能让人接受的。还在凡登BAR里,我其实就应当反驳一下他的——他们太自以为是了。
  太自以为是?
  贺方点了点头,但也没再继续和陈苏燕讨论这个话题。计程车里放着粤语歌《沉默是金》,车里一下子安静很多。歌唱完的时候,贺方忽然问道,你和王林以前就认识吧?   认识。他是我以前的男友。
  陈苏燕如此作答,这下轮到贺方颇为讶异了。但很快,他又恢复了平静,似乎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整个晚上,阿强都没有回到家里。大姨似乎对此已经习惯了,早起看到王林,说了声“早”,而后就去厨房弄早餐了。王林觉得头有点重,双手用力撑住了沙发的边沿,而后才慢慢起来。他收拾着薄被子,大姨在厨房里说,放在沙发上就好了,你尽管去打理小北。王林应了声好,原还想问上一句“阿强什么时候回来”,但后来一想又作罢了。阿强那间房的门紧闭,大姨还打算让王林晚上睡那里,但谁知门却上锁了。大姨拿出钥匙开门,却没料到连锁也是换了。
  那就你辛苦一点,睡沙发咯。香港总是不像内地,房子有那么大。我们刚来香港,寄在你大姨夫的哥哥家里,睡架子床睡了好几年,直到把阿力接出去。后来在港生了阿强,阿力就只得睡在客厅沙发,一路就睡到他念完本港预科,然后就出国。再没在家里睡了。
  王林洗脸的时候,又想起昨晚大姨说的这段话。他看了看身边正在刷牙的小北,恍惚了一下,而后胡乱抹了把脸,对着镜子使劲揉了揉双颊的肉。小北问,两个表舅今天能见到吗?王林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看运气了。
  大姨很麻利地做好了早餐。可能是一直在工作的缘故吧,手脚并不显得迟钝。大姨拿起碟子,里面放着夹好培根和煎蛋的三明治。又把一杯温度适中的阿华田放到了小北的面前,姨婆知道你喜欢喝华田的,昨天回来特意去买了一罐。
  小北看着杯子里巧克力色的饮品,问什么是“华田”。
  “华田”就是拿来区分你是不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你即使会说广东话,但把它说成“阿华田”,那就说明你不是地道港人。香港人会说,这个是“华田”。
  华田、周生、细佬……小北嘴里讲了几个粤语词,而后就自顾笑了。笑得很是浪漫——姨婆,这里人讲话真是有趣,讲话总是漏字啊。
  王林和大姨听了,不禁莞尔。大姨将一杯调好的咖啡端到了王林面前,王林见了忙要起身,但被大姨拍住了肩膀。她也坐下了,闲闲喝了一口不加方糖的黑咖啡说,咖啡真是会上瘾。我喝了多少年咖啡了?数也数不清。刚来香港那阵子,几乎把咖啡当茶水饮了。因为太困了,只得靠咖啡提神。大姨喝着咖啡,眯着眼看吃得正欢的小北,自己也不时喝着咖啡,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她抬头看了下王林,又喝了一口热咖啡,而后才说,我有一天在九龙的“又一城”里面闲逛,忽然就看了一个女孩子,还牵着个小男仔的手。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女孩子是苏燕,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你当时牵她手,带她来见我的样子。
  哦。
  我一直看着她,她好像没看见我,又有可能看见我了,却故意装作不认识?
  呵呵,她见到我,也是像不认识的。
  小北在这里,我也不多说的。但就是想不通,你们那个时候那么要好,怎么过不了多久就没在一起,现在又像是陌生人。
  后来,我们出了车祸。差点就死了。大难不死,没有什么后福。她坚决要离开我的。
  这么简单?你没有问题?
  有。一时也说不清。
  大姨听了,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她自己喝了一口咖啡,大门这时被重重拉开。王林一抬头,就知晓進来的是阿强。他起身,招呼着阿强入座。阿强勉强挤出了一丝微笑,嘴里说,不用了,他要打“心战”了。
  王林说阿强一起吃早饭,大姨做了很好的早餐。阿强摇了摇头说自己不饿,接着就打开了自己卧室的房门。王林看了眼小北,她瞪大了双眼。没过多久,阿强又推门出来了,手里拿着换洗的衣裤。小北很是机灵,见到了,马上开口叫“表舅好”。阿强似乎这时才反应过来,原来家里还有个小孩。他愣了下,而后颇有些尴尬地说,你好,我身上脏脏的,我先去冲个凉。阿强普通话说得别扭,说完就闪进了浴室里,大姨拉着小北的手,今天上午不用回学校,姨婆带你去周边玩一玩。我知道有个“玩具反斗城”,我们去那里看看,姨婆给你买玩具。王林听了心里就笑了,小北很早就不玩玩具了,现在已经试着看大部头的小说了。有时不一定看得懂,还拿来问他。
  王林以为小北会说自己长大了不玩玩具,但没想她却答应了大姨。显然,她是不愿拂了她的好意。不知为何,王林想到一个孩子,那么懂事,心情隐隐有些复杂。大姨带着小北出门了,他也下了楼,找到个可以抽烟的空地,深深吸了一口。刚吸到一半,见到阿强也来了。阿强也看到了他,下意识竟然是想躲。但王林却主动向前叫住了阿强。王林掏出一盒万宝路,递给阿强一根。
  混合烟。王林用粤语说,很久没看到你了啵,都没回内地看看?你小时候还经常回去的。
  没什么印象了。当时年纪太小。况且,不知道回去做什么。
  你现在,还在做着社会方面的工作?我记得,原来你是在屯门、九龙一带,帮着福利署照顾那些老人家,还有失学儿童。
  尽一点力,同时赚些钱。福利署总是需要一帮社工的。阿强吸了一口烟,微微染了黄色的长发,遮住了他瘦长的半边脸。现在不做了,天下苦人多,一个一个帮是帮不过来,要解决问题,还是要通过社会改造。
  阿强,你听我说。王林忽然打断了他的话,你今年也是三十岁了吧?成家立业,正当其时,不要整天想着改造社会,你先把自己解决好。你还有阿妈,她也需要人照顾。
  好了,不要再说了,老表。你自己现在不也是单身?成了家又怎样?阿强挺直了腰,脸上难得露出了一丝笑容。对社会,对政府,对国家,我们想法不同的啵。再说下去,恐怕真是连亲戚都没得做了。
  听了阿强这样说,王林心底忽然涌起年少时的某个片段。在那时,阿强拉着王林的衣角,手里抓着一只昆虫,奶声奶气问他,表哥,这个就是“独角仙”吗?香港是看不到的。
  5
  看得出来,小北是不想走的。原因很简单,在姨婆家里吃得好、睡得也好,至少不用像住教会宿舍那样,每天要在路上奔波那么长的时间。天气炎热,路途遥远。从教会学校宿舍出来,要去最近的大学地铁站搭车,除非坐唯一的小巴,否则就只能叫计程车。可香港的计程车,大家也都知道的,那么贵,哪里是能经常坐。   小北嘴里不说,但眼神是不会骗人的。王林如何不知道小北的心思。可他怎么能再让小北留下来。香港这里是“手停口停”,大姨虽然不至于不工作了,就没有饭吃。但她始终不像自己的妈那样,能够做到完全退休。她又有供楼的压力,还有个住家里的儿子,不工作不赚钱,这是说不过去的。大姨是说不要紧,可以留下小北,让王林能够自由些去参加学校的活动。但王林还是半劝又是半拖着小北走了。坐在地铁上了,小北微微撅着嘴,望着窗外。地铁穿行在隧道,窗外划过一道道的黑色。小北嘟囔了一句,还不如去年妈咪带我来,我们还去了迪士尼。王林轻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小北的头。
  下午去参观摄影棚,我也请假了。我们就去,就去海洋公园。
  爸爸,你知道怎么玩么?
  这个,现在有手机么,我还有一张嘴,我们就一路问一路摸索。
  那好极了!
  王林也笑了。起先,坐在计程车里,他还有些担心人太多。他和小北说,一会儿公园人要比较多,我们就先排队玩人少的,先把能玩的项目都玩了。谁知道司机大佬听到了,用“煲冬瓜”的普通话说,先生,现在公园里都没什么人的,原因你也是知道的,那些闹事的人整天搞搞震。下了计程车,小北问王林,什么是“搞搞震”?王林说,故意搞事情,乱折腾,就像你爸爸我这样。小北一时没明白,但公园里欢快的音乐声又很快拖住了她的好奇心,她已等不及要玩了。王林只能自嘲,面对孩子,你在卖什么“矫情”呢?
  贺方给王林回了微信,说参观摄影棚可以不去,但晚上的聚餐还是要参加。餐会是他的导师林彼得发起,请这次带团来港的老师,他做东请大家吃。聚会地点就在静宜大学里头,校内开了一间“翠芳酒家”,专营粤式餐点。贺方说这个聚会是务必参加的,一来我们每次来研学,都是托了林老师的关系;另外,林老师喜欢热闹,所以是比较在意大家一起参加,缺了谁他都会问。王林回了微信说好,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那岂不是要和陈苏燕坐在一起了?
  陈苏燕接到林彼得的电话,支吾起来,原本想推掉的。她说菲菲晚上……她话还没说完,林彼得就打断了,我就知晓你会这样借口的。所以,这次我出动了我的“老太婆”,她说很久没见到菲菲了,晚上就在我那里吃饭做作业,老太婆说她会照看着菲菲。导师都这样说了,陈苏燕自然是没有拒绝的理由。可一想到又要和王林面对面,她心里又觉得很是有些接受不了。
  有什么接受不了的呢?都这么多年过去了。王林关上了露台上的推门,看着陈苏燕。爱也爱过了,恨也恨过了。
  唔该,王生,千万不要说出那两个字,我会很不舒服。
  王林听了,默然无语。吃饭到中间,王林起身说去洗手间,但是却来到了露台。他是要呼吸下新鲜空气。有林彼得在,酒席上是冷不下来的。大家大声说笑,大口喝酒。王林有一阵又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坐立不安,跟小北交代了一声,就跑到露台抽烟了——小北吃饱了饭,一个人乖乖地窝在沙发角落里,看壁挂电视播放的动画片。王林才抽完一根,陈苏燕也来了。她看到王林,转身就想走,但王林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好好好,我不会再说那些昏话了。还是以前那句话,不论接受还是否定,我们之间毕竟相识一场。
  对啊,你自己也说了,是“一场”。这就好像踢足球赛,一场定胜负,结束了就是完了。陳苏燕冷笑了一声,王林,拜托你不要太自作多情。当年之后,我就发过誓不要再见你,也不要你来找我,我们都不要再见面。
  你去了美国留学,你删除了所有联系方式。我则毕业工作,成家,有孩子,然后现在又是一个人。王林低着头说话,又像是对着自己说,都是这样的了,每个人都是这样了。
  陈苏燕看着王林的样子,头发凌乱,白发夹杂。忽然想到年轻的时候,她和他都喜欢看周星驰的电影《大话西游》。他们都喜欢悟空,认为这个人很厉害,天不怕地不怕的。但现在一想,谁又能上天入地?不过都是低到尘世里的一粒沙子。陈苏燕忽然想开口,但转念又觉得非常离谱,是烂透了。这样的对白,只应出现在上个世纪的粤语长片里面。太老套又太好笑了。
  我现在姓陈……
  没有人否认你现在姓什么。可是,难道你不是也单身了?不能是“苏燕”了?
  你懂什么?我还带着个孩子,这个孩子,她是有爸爸的,不是没有!
  陈苏燕,或者说是苏燕,当说完这些话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变得很是激动。王林认真思索了一阵,在将近十五年前,在有似乎燃烧不尽的青春的岁月里,陈苏燕一直就是很恬静。有时,甚至有些甜美的。这可能跟她从小跳民族舞有关。她长着深眼窝和高鼻梁,新疆舞里必定是有她。王林大胆地想要牵起陈苏燕的手,但她好像是遇见了怪物一般,受到了惊吓。而后,她反应过来,愤恨地瞪了王林一眼,而后把他推开,打开推门走了出去。
  王林看着毫无生气的推门,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人活在世间,为何要喜,又为何要悲?带着这个问题,王林躺在陌生的床上,辗转无眠。他看了眼睡在一旁的小北,她是已经困乏极了,双手举过头顶,被子全被踢开了。王林给她重新盖好被子,而后下床穿好鞋子,推开了门。贺方红着脸,一边抓着还湿的头发,一边在看着手机。他见了王林,问说怎么还没睡。王林苦笑地说,喝多了酒,我反倒兴奋得睡不着了。贺方笑了笑,睡不着的人,都是心里有故事。你要真不想睡,就先到楼下走走,我看着小北。
  晚上聚会大家都喝多了。贺方说这么晚了,就不用回教会宿舍了。静宜大学的宿舍是两人一间,他让同屋的另一位老师到学生宿舍那里住一晚。恰好有个男学生提前走了,这个老师就可以睡那人的床。贺方自己把房间让了出来,向楼里保安借了折叠床,放在了房间外面的小走廊。幸好他们的那间,比学生们的大一些,在房间外面有个小走廊。小走廊不和楼道相连,睡一晚是不成问题。
  王林说了声好,贺方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说点什么,但最后又忍下了。王林回身点了点头,而后才将门关上。楼道里空无一人,空调震动的声音细细绵绵地传到楼道。王林下得楼,刚下过雨,到处湿漉漉,还有一些泥土味。他点了根烟,边抽边找个干净的地方坐。不远处的台阶上坐着个女孩子,戴着黑色的、大大的无线耳机。他细细一看,原来是梁婧。她也看到了他。   王老师好。
  这么晚,还没睡?在干吗呢?
  在听Leslie的歌,我很喜欢哥哥张国荣。
  啊,你这个年纪,还知道哥哥?
  歌好听啊,不受年龄限制的。
  那你现在听什么?
  《当年情》。
  6
  王林和贺方闲聊的时候,提到了梁婧,说前一天晚上睡不着,见到她一个人在听歌,听《当年情》。贺方听了也觉得有些意外,《当年情》?梁婧是新千年出生的孩子,还会听这么老的歌?不要说听歌了,现在的孩子估计好些都不知道哥哥了。贺方转过头笑了笑,我曾经也是很喜欢他的歌。
  王林点了点头,谁会不喜欢呢?Leslie是已经成为那只传说中的“无脚鸟”,唯有剩下我们这样的人,还留在地上。
  上天不得,入地也不可以。贺方慢慢放下了扬起的嘴角。人嘛,这一生,都这样过来的。
  怎么过来的?王林不得其解。他认为贺方年长几岁,也许会明白这个答案。他想要请教,贺方却被舍监叫走了。第二天就要回内地了,学校里要处理的事还不少,他跟着舍监去先查看一些已退房的宿舍。有个学生已经在今日走了,研学的证书让同学代拿。不过,证书也只是个样子。在动车上,贺方手写每个学生的名字,来不及写,又还叫了王林来帮手。
  王林走到礼堂外的自动售卖机,刚要选饮料,小北忽然出现在了他面前。王林吓了一跳。小北笑着说,爸爸是胆小鬼呀,我走路都有声音,怎么会没听到?王林也笑了,说明我年纪大了,耳朵退化了。但实际原因,只有王林清楚。前一晚就是没睡着,只是临到天亮前才小眯了一下。贺方虽然是睡着过道里,但只是隔着一扇门,因此他的打鼾声还是一遍又一遍地从门缝钻进来。
  怎么不听了?上午那个老师是专门做动画片的,课上放不少好看的动画呢。
  我看你不在里面。小北指了指礼堂,接着低下头,爸爸,我想去换身衣服。昨晚虽然在贺伯伯宿舍里洗了澡,但衣服却没换。身上都脏了。
  是个讲卫生的好孩子。王林选好了一罐咖啡味可乐,啜了一口。那就直接回去教会学校了。反正下午也是自由活动时间。
  明天十点的动车,来得及到站里吗?
  那就起早一些咯。我们叫一辆计程车,我估计下,大概要花个两百人民币。
  这么贵。爸爸,要不算了,我们坐公交车去。妈妈说你没什么钱,没工作。
  很快就有钱了。爸爸以前写的一篇小说,发给编辑了,很快有消息。
  王林拉开易拉罐,往嘴里倒了一大口。他九月新学期开学,就要到另一所大学教书。原来工作的大学,工资只算到7月,他带完研学团的工作;新学校却要九月才签合同。中间断了两个月时间,没有工资拿。他只是随意提起,没想到小北的妈记在了心里,同样,小北也记住了。
  可万一编辑说不能用呢?万一被退稿了呢?
  王林语塞,旋即有些不耐烦了,总之就会有钱的。难道我活这么大年纪,生了你和弟弟两个,口袋里一点钱都没有吗?
  你和妈妈分开了,你把钱都留给妈妈了。你哪里还有钱?你为什么要和妈妈分开?不分开,你现在不就有钱了吗?
  小北,好孩子,我们不说这些了。
  就要说。你自己明明过不好日子,为什么要和妈妈分开?你为了什么?
  听着小北一口一个“你”,王林怒火上头,扬起手就要拍下去。忽然被一个声音叫住了,王林你要干什么?香港虐打儿童是触碰法律的,懂不懂?
  王林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陈苏燕走到他的面前,将小北挡在自己身后。礼堂里又有人出来,是个和小北年纪不相上下的女孩子。她对着陈苏燕叫了声“妈咪”。王林这时才明白,一早见礼堂里还有个小朋友,没想到竟是陈苏燕的女儿。王林双手插在口袋,看着陈苏燕,难道你没有打过孩子?
  没有。陈苏燕很平静地看着王林,我不像你,那么胆小。
  为什么要说我“胆小”呢?王林试图自己寻找答案,但他不确定是对或是错。徐老师听了他的话,笑着摇头,王老师,你也是老师,考试的时候才分对错,生活又不是考试拿成绩,哪里会去分对还是错?王林也笑了,喝了一口喜力生啤,说如果给我的生活打分,怕是远低于及格线。
  王老师,你未免太悲观了。徐老师靠在台阶下,仰望天空。王老师,你看西澳的夜空,真是美。没有高楼大厦,这里是香港难得开阔的地方。我刚住进教会宿舍的时候,心烦就来这里喝啤酒、看星星,这样心情会好点。你看,我对生活是这样理解的,生活就好像学生在念书,一个班里有几个是全A的?多半都是马马虎虎,随便过罢了。
  王林笑了笑,沉默了下来。他下午带着小北从静宜学校回来,而后就在忙着收拾行李。明日要离港了,要收拾的东西还有很多。主要是买给姐姐弟弟的玩具,还有就是药品、糖果点心了。他给小北妈发微信,问说要带什么回来,她说不用了,东西够用就好,化妆品网络买也是差不了多少。王林让小北收自己的东西,收完以后她捧着书,自己静静地在一旁看着。不知是否受了上午的影响,小北不怎么跟王林说话。王林看着她的样子,忽然觉得自己很是失败。
  糟糕透了。乱成一团糟,烂透了。
  你要这么说,我岂不是要去跳维多利亚港了?徐老师有些不屑地甩了一下手,都跟你说那么多,你还是那么在意,发生的就让它发生,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对了,小北在看什么书?我刚才没留意。
  《老子》。王林补充说,漫画版,蔡志忠画的。我小时候看,小北現在也看。
  哦,老子。
  王林想读出徐老师话里背后的意味,但却一时难以辨别。收拾完一抬头,天已经开始黑下来。王林赶紧拉起小北,要赶去食堂吃饭。到了食堂,哪知老板说已经“清嗮”。细问才知道,今天有国外的宗教团体来,学校食堂接待他们。王林问说随便还有什么吃的?老板说就是“日清泡面加个午餐肉”。王林只得说好,因为这教会学校实在太过偏远,周边连个饭馆子都没有。更不要说用手机叫外卖了。恰这个时候,徐老师走进了食堂。他一问,马上就跑去点餐台对老板说了几句。回来后,徐老师说不用担心,老板还有“自留地”,我让他先把留着的东西做了。   老板很快速,上了椰香鸡肉、炒牛河、蚝油芥蓝,外加三杯冻鸳鸯。徐老师说明天你们就要回内地了,当作饯行。吃完,又陪着王林上宿舍。徐老师问,想不想喝酒?王林想了想,看着小北。小北无所谓地耸肩膀,爸爸的电脑里还有动画片吗?王林點了点头,给小北打开了电脑。
  徐老师将玻璃樽中的喜力啤酒喝光。抹抹嘴,对王林说,刚看到你,就觉得你心事重重。嗯,不对,我就没见你放轻松的时候。不要想太多了。你孩子都两个了,你看看我,连婚都没结,房子也只是买在深圳。
  不结婚了?
  不了,想开了。我这余生,献给学术了吧。
  王林一笑,不知该再说什么。人和人之间真是难以说明。他和徐老师其实是没到那种程度,但不知是喝了酒,还是因为心情的关系,不知不觉就把很多的心事说了。就好像徐老师忽然问他,你觉得陈小姐不理你,或者说恨你,有没有道理?王林认真想了想,说她应该恨我。陈苏燕那时还是学生,我当然也还是学生,但毕竟在读研,大她几岁,不该骗她。骗她什么?骗她,只爱她一个。
  那她确实有很充分的理由,恨你。
  但我以为,我们是直面过生死的。我们坐同一辆车,在高速路上出了车祸,差点就死了的。我以为,历经了生死,应该会不一样。
  能有什么不一样呢?徐老师忽然大笑起来。你不觉得,这很可笑么?
  还真是呢。王林也跟着笑了,自己怎么会这么愚蠢呢?直面生死又怎样?不过是一场车祸,又不是为着什么信仰。这场车祸,也许恰恰是个“最后一根稻草”。车在半空翻滚的时候,苏燕大概率会这么想,和死比,这爱情都是些什么鬼玩意儿?车辆落地后,王林清楚地听到苏燕说,不要勉强了,我退出了。苏燕说话的时候,脸上流下鲜血,但嘴上却好像是带着笑。
  徐老师,我觉得自己真是个笑话。
  王林笑着哭了。徐老师拍了拍王林的肩膀。王林身子往后仰,双手枕着头,任由泪水从两边滚落。徐老师说,不说这些了,明天就离开这里了,回到内地,什么都不用多想了。也许觉得不够,徐老师又补充了一句,都算了。
  陈苏燕在敲打着键盘,赶着明天下午要提交的研学总结。她在心底骂了行政主任一万遍,上午研学团才离开,下午就要赶报告,这不是疯了么?当然,她很清楚,行政主任没有疯,如果接受他有意无意放在自己肩膀的手,他会对自己正常很多。陈苏燕忍下很久,她要保住这份工,明年无论如何要升职了。
  菲菲走过来看了一眼,又走开了。陈苏燕刚开始没在意,后来发现菲菲又这样做了,于是叫住了她。问她,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嗯,有件事。妈咪,你同那个王老师,是不是有嘢?
  什么?哪个王老师?哦,过去认识。
  那你们,再见面,什么感觉?
  能有什么感觉呢?陈苏燕手停在了键盘上,脑子里忽然记不起王林的样子了。倒是对中午离去前的画面记得清楚。她很确定,对王林说,祝你明天一路顺风,也祝我们再也不要相见。是Never ever。
  
   责任编辑:朱亚南
其他文献
两年前,我读完《山家清供》后,对吴土荣说,我想给兄开一个食单,兄帮我试验一下,这其实是南宋作家林洪的食单,你如果试验好了,我们到富春江边富春山里找个地方找些人品尝。吴是我老家的餐饮高手,开有一间很大规模的酒家,桐庐菜做得地道,还会书法,是个有文化的大厨。  百节年为首,庚子年来了,我整理出这份食单给老吴,包括十二道菜,一道糕点,一种酒(连着使用的酒杯),一种茶。  碧涧羹第一。杜甫有诗“鲜鲫银丝脍
期刊
一  展获双手离开键盘,无法安静了。他抬手拢头发,微闭双眼。坏了,眼皮刚合上,小凤仙跳了出来,高挑个子,细长眼,鹅蛋脸,腰肢轻软,漾起诱人的美好。她望着他,咯咯笑,唇红齒白,嘴角微翘,一双勾魂的眼,嵌了夜明珠似的闪着摄人心魄的光——非人间的,是来自异界的光。他痴痴呆呆,光越来越亮,越来越近,长了手似的轻轻一提,他魂魄没了……必须承认,他喜欢小凤仙。  他不甘心,又不得不承认。双臂在键盘上用力摁了两
期刊
你再一次梦见我,梦里  我在海邊走,海浪翻涌  渔船随之起伏,我们相视而笑。  而现实中我的安身之所却愈加狭小。  我还能去哪儿?你试图  留下我,用前面的春羽对焦,  用光与蜜修复我受损的面容。  春羽清晰时,我渐渐变得模糊。  我还能去哪儿?我决定接受  某种难以言说的耻辱,或中途  离开。而你一袭红衣  立于摇曳起伏的深草,  像一把竖琴,对我弹奏:  拥抱破镜中的脸——裂缝中  那深如天空
期刊
南方的雨季刚过,  池上楼青瓦上的雨水也已干透,  砖缝里的青苔混淆了一个年代的  激情和冷漠,招徕过路的鸟儿,  那口著名的池塘隐藏在楼群中  散发淡淡的渴望,但少有人凑近细看。  我不记得这是第几次登池上楼,  曾有的几次都是陪伴远道而来的友人  我们置身于飞檐之下,感受  从四面八方涌来的荒寂,  然后匆匆下楼,到院子里  看“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想象一千五百多年前  蓄了长长美髯
期刊
你也想曾有所作为,爱情却迫使  我们一一就范,痛苦更让人屈从  而我们生命的弧线,却不会  徒然返回到它的起点。   ——(德)荷尔德林  1  近来我总是做梦,总是在梦里看见一驾马车,清醒的时候,闭上眼睛,那驾马车也会出现。白色的大马义无反顾地往前狂奔,车轮子一直在转动,不会停下来的感觉。车上有一个穿着黄色碎花裙子的女人,披着黑色的围巾,看不清脸孔,站在马车里,风不停地吹着她的长发。她的前面是一
期刊
对我们眨眼,摆尾,腾躍。  煽动一团火。狂热的红色流苏  通过一根线咆哮。  张开涂漆的白牙。额上大写的王  早已征服了围观者。多少昔日的弓箭手  替换着起舞,为它走街,圆场,  扭绳,竭尽力气。  永远在追逐,隐秘的绳索纵横交错。  在前方,在空中,忽远  忽近。永难停留的是那  要命的绣球。
期刊
一个冬日下午,我坐在小板凳上  看她一层层将蚕丝铺平,  然后选一个对角,调整丝絮的  轨道和刻度,默不作声  就从我身边匆匆而过,走向纵深。  我喜欢她的工作,随时可以驶离。  而她的手指在舞蹈  像在云朵之上,却不必担心会跌落。  一个乐于在内心鸣响的乐师  来去自如,卸下盔甲  把自己送进发亮的时光。  她苍老,身材矮小,更易坠入黄昏,  但她看起来并不比我忧伤。  或者是茧的呼吸让她平静。
期刊
夜晚来临,我们陆续走出房屋  我想象自己正在去往一个  欢乐而温馨的地方  可以与久别的兄弟姐妹谈论天气  和旅途中的种种惊奇  我寻找一个家一样的地方  一個从没见过、让我无语而流泪的家  那一条条被我遗忘的小巷  或许有人正在等待我  在种着小树的园子里梳妆的女人  在门口摆放不同的空啤酒瓶的男人  我看着他们的脸  顺着一个个墙根行走  而他们并不认得我  这让我有一点小小的难受  但我看到
期刊
未来在前方,在湖心岛上,在机器的轰鸣声中。  在锦心绣口。  在大地融雪的清晨。在闪闪的明珠。在阅读者。  在寂静的丽日。  在沉浸。在书写。在流淌。  在提前流淌。不期而至。未来在不期  而至。  未来像我的幼年,在拾掇了一大堆枯枝后,夜尽了。  时间在默默地,被焚烧。变成烈焰。  登上穹顶。  未来在以火光的色彩登上穹顶。  白雪皑皑。彼时只有未来的火光。  白雪一直被焚烧下去。不可止歇。  
期刊
1  假如时间不是直线的,那么,只要寿命足够长,我们是可以回到过去的。  那些过于庞大的事物往往无法控制,比如海水、宇宙,抑或是思维、梦境,抑或是空间、时间。因此,太平洋北岸的小城里没有人能够管控海水的起起落落,也没有人能抑制思维或者逃离时间。那片萧条的海,肆无忌惮侵蚀着岸边的岩石,过不了多久,石头就会被海水吞没,海岸线将消失于烈阳下。  现在地面温度为58摄氏度,过一段时间可能还会更高一些,夜晚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