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西西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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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假如时间不是直线的,那么,只要寿命足够长,我们是可以回到过去的。
  那些过于庞大的事物往往无法控制,比如海水、宇宙,抑或是思维、梦境,抑或是空间、时间。因此,太平洋北岸的小城里没有人能够管控海水的起起落落,也没有人能抑制思维或者逃离时间。那片萧条的海,肆无忌惮侵蚀着岸边的岩石,过不了多久,石头就会被海水吞没,海岸线将消失于烈阳下。
  现在地面温度为58摄氏度,过一段时间可能还会更高一些,夜晚在变短,太阳越来越近。为了打发漫长的夏日,我躺在睡椅上胡思乱想。空气中的灰尘落在脸上,满手是柴油,温度再高一些,我就会和汽车一起自燃爆炸。
  阳光能够穿透皮肤炙烤身体里面的脏腑,我舒展开身体,利用海风来散热,胸膛冒出了红斑,背后的皮肤已经被炙热的地板灼伤。我喜欢在修车铺门口睡觉,一个人的生活里,只要填饱肚子,其他时间都是自由的。
  冰箱嗡嗡作响,那是蓝猫最喜欢待的地方。冰箱刚买回来的时候,里头的电线已经严重老化,制冷效果很差。我把冰箱拆开,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清除里面的灰尘,换掉老化电线,改良了装置后冰箱才运作得稍为流畅。蓝猫趴在冰箱上面,肚皮紧贴着玻璃。修车铺里原本还有一只花猫。花猫消失了一段时间后,有一天傍晚,我看见它死在公路上了,被汽车轧扁,被太阳晒干。我将花猫埋在路边,自那以后蓝猫一到晚上就叫个不停。
  小卡车还没修好,一个月里,车坏了两次。这是一辆大众牌小卡车,四年前我从别人手里买过来的。它奔跑过许多地方,最后被它的主人抛弃,只能和我在这座小城里兜兜转转。天气太热,没跑多远小卡车就出了故障,它的内部零件已经不能支撑它在烈阳下走太远的路。
  高温天气是从西伯利亚大火灾发生后第二年开始的。三年前,西伯利亚地区突然发生大摇晃,远在泰国的曼谷都感受到了震感,白光照亮了东北半球,大火迅速蔓延,烧了近七个月。那段时间,北亚以及北美地区的天是灰色的,高温使得直升机无法靠近,如果不是下了一场雪,大火可能会烧到中国东北大小兴安岭地区。雪融化后,从人造卫星上拍到的西伯利亚是黑色的,雾霾笼罩了整个春天。
  无数红色的光在空气中流动,它们从左边飘到右边。那就是时间吧,我想,时间的形态就是红色流动的光,它静悄悄流逝,无法阻拦。时间无法倒流,但去了远方的人可以回到起点。
  秦双是在午后两点左右出现的。她背对着太阳慢慢靠近,在铁棚下收起遮阳伞,摘下墨镜,十分自然地说了一句,我回来了。相比三年前,秦双变了许多,脸上的皮肤变得粗糙,手臂和脖子晒得通红。她在修车铺里转了一圈,问道,我是第二个回来的吗?我说,你是第一个,我没有离开过。
  走到冰箱前,本想摸一下蓝猫的脑袋,蓝猫躲开她慵懒地走向二楼。秦双站在楼梯口,看着蓝猫慢吞吞往楼上去,问我怎么养起了猫。我说,猫是有灵性的,不像那些冒着铁锈腥味的汽车零件。我告诉她这里原本还有一只花猫,前几天被车撞死了。花猫被车撞死前,我常抱着它和蓝猫说话,花猫死后我就不想跟蓝猫说话了。
  秦双在我身旁坐下,望着公路上流动的热量感慨三年前没现在热。灰色的海在前方澎湃汹涌,白色的鸟在海面上盘旋,礁石泛着银光,几棵椰树仅剩下黄白色的树干。我掏出香烟点着,才吸了一口就被秦双接了过去。我问她这三年去了哪里。
  去了很多地方,她说,挪威、芬兰、瑞士、格陵兰、西伯利亚,整个北极圈都走遍了。秦雙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拨弄散落到额前的头发,左手放在眉头上轻轻揉着。她说她想找张床躺一会儿,一路过来,太阳蒸发了她的灵魂,她胸口闷闷的,想吐。
  秦双显然不打算在这个乏味的下午把她这三年来的遭遇诉说出来。我带她到楼上去,把床收拾干净,打开落地扇。秦双说,这房间三年前是这样,三年后还是这样。躺下以后,她问我,林度和苏粒什么时候才到?我说,我也不清楚。她又问,西央呢?我说,高温天气破坏了无线电波,手机通讯信号瘫痪了。她吐出一口气,表示无可奈何。
  太阳光镀金一般涂在地上,屋里昏暗的光线下汽车零件发出一股凉气,楼上静悄悄的,不知秦双能否睡着,是否因为房间闷热而做噩梦。太阳比前几天更猛烈了一些,皮肤能感受到这种变化,我在慢慢适应,我吃了很多清火解毒降血压的食物,还去医院捐过几次血,减轻心脏和血管的压力。
  在这个世界生存,要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能过于激动和愤怒,否则血液会伤脑。我蹲在门口抽烟,等待其他三个尚未到来的人,脑海中又不自觉地想起三年前我们在这里分别时的画面。这些画面几个月前就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了,直到今天。
  三年前,大摇晃发生后每个人都感到恐慌,我们知道,世界将因为那阵大摇晃以及天空长久不散的白光发生改变。西央站在门口看着北方的天空,白光的余晖在漆黑的夜晚隐约可见。就是那时候,西央跟我们说,时间一直在打转,只要奔跑的速度足够快,就能跑出时间去到任何想去的时空。
  大摇晃带来的恶果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暴露出来,由于目睹了那道白光,我们身上长出了红斑。西央说,未来是无法预测的。他想回到过去。从医院买了碘水涂满全身,西央收拾行李跟我们告别。我们对眼前的困境感到沮丧,林度便建议我们到外面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三年后在此地重聚。
  于是,西央往西,林度往南,苏粒往东,秦双往北。我失去了选择,当他们纷纷离开,我留在了原地。
  秦双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太阳还在屋顶上,灰尘随着气流飞扬。明净的天空下,几棵被晒干了的亚热带香蕉树静静地站在路边,除了偶尔有大卡车从公路上疾驰而过发出轰鸣,世界是寂静的。
  太阳掉进海里后,天上仅剩下蓝白色的光。秦双来到门口,问车底下的我,这辆古董还开得动吗?我说,开得动,快弄好了,马上就可以带你出去走走。
  秦双在门口的睡椅上躺下,望着渐渐暗下去的天空。从车底钻出来,我拍拍身上的灰尘走到秦双面前,拿起桌边的啤酒猛吞一口。修好了,我说,虽然是废铁一块,在我手中还能找到利用价值。秦双问,你为什么舍不得丢掉它?我说,有感情了,就像这个地方,待久了就不想离开。   海在前方咆哮,黑色的影子在海边的礁石林上空盘旋。我看见过那些怪物,它们不是一般的海鸟,它们没有羽毛,翅膀是白色的油纸般的膜。它们曾飞到修车铺门前的电线杆上,虎视眈眈盯着正在门口喝水的蓝猫。我挥着竹竿把它们赶走,它们展开翅膀的时候,我听见了蝙蝠的叫声。
  马路上空无一人,夜幕落下以后,城区泛起靡弱的灯光。直至天完全黑下来,气温才有所下降,海上吹来的风带着盐分,被晒坏的皮肤丝丝作痛。秦双叼着烟,手指在沙尘上比画,红色裙摆粘了泥土。她说,他们是不是忘记回来了?
  一到夜晚,路上就没有车了,四周静悄悄的,我们还是一个劲儿地抽烟。蹲久了小腿麻痹,另外三个人还没到,我们没有回到房里去,也没有开车到外面去找。秦双哼着歌,看看远方又看看脚下。蓝猫在楼上窗台叫得凄惨。
  它怎么叫个不停?秦双终于忍不住,她说,它叫得让人心烦,像小孩在哭,它怎么就不换一种叫法呢?叽叽或者嘎嘎都不会这么叫人心烦。我说,花猫死后它就叫个不停。秦双低下脑袋,很久才说,我有过一个小孩,那年我离开这里去了厦门,跟一个环保组织去了北欧,住在格陵兰岛。
  秦双在格陵兰岛跟一个男人相爱了,他叫吴岩,是南京人,比秦双大十二岁,一年后她怀了吴岩的小孩。秦双说,我们在冰岛结了婚,小孩是在挪威出生的,是个女孩,我给她取名珍妮。三个月后,我们把珍妮交给一位朋友带回南京给吴岩的父母照顾,然后回到格陵兰岛工作。
  蓝猫还在楼上叫,声音尖锐,它和在四周觅食的蝙蝠一样跟夜色融为一体。秦双轻揉太阳穴,讲述对她而言是一件异常痛苦的事情。她说,我们开船到海里去清理漂流瓶,世界各地的漂流瓶都被洋流带到了北极,有些被冰川冻住,大部分都漂在海面。珍妮回南京后的第四个月,我从海里上来,刚回到营地,通讯员就哭着跑到我面前,说南京暴发流感,珍妮在流感中突发高烧,没能救过来,当天就去世了。
  秦双又点了一支烟,此时蓝猫已经到屋后的荒地里去了,叫声隐隐约约。秦双说,现在说起过去那些事已经没那么艰难,三年前我亲眼目睹了夏威夷大海啸,格陵兰岛冰川融化,暴发瘟疫时我几天几夜没有睡觉,我在俄罗斯北海岸遇到了大批鲸鱼搁浅,最后我还亲眼看着冰山崩塌,房子一般大的冰石砸在吴岩的汽艇上。
  我摟住秦双,让她靠在我的肩膀上,问她要不要紧。秦双用夹着香烟的手撩开额前的头发,她摇了摇头说,我听到猫叫就想起了珍妮,我终于明白鲸鱼为什么要搁浅了,有些事情身体是承受不了的,无论身体多么庞大。
  2
  蓝猫的叫声已经完全消失在屋后的荒地里。我和秦双依偎在一起睡觉,身体热乎乎的,睡得非常艰难,蚊虫叮咬着赤裸的手臂和大腿。我做了一个梦,迷迷糊糊的,梦见西央一个人在沙漠里行走。他一直低着头,鞋子已经烂掉,太阳烤着他的后背,他机械地往前走,沙漠无边无际。
  林度和苏粒回到修车铺时已经是下半夜,月光照在灰白色的公路上。秦双还在熟睡,我迷迷糊糊醒来,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我把秦双叫醒,走到公路上,看见林度庞大的身体摇摇晃晃走来,他旁边是又高又瘦的苏粒。秦双眼泪汪汪,对着不断靠近的两人挥手,她奔跑过去,扑到林度身上,三个人倒在公路上狂笑不止。
  林度胖墩墩的身体在地上翻滚,沙子磕破了皮肤。他让我也躺在地上跟他一起翻滚,我没有这样做。地板热乎乎的,积着一层尘埃。我站在路边,将他们一个个拉起来。回到修车铺,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盯着他们看了很久,他们都是一副穷困潦倒的模样。
  喝了两杯啤酒,苏粒站了起来,哼着迈克尔?杰克逊的《比莉?简》跳起了机械舞。她又高又瘦,跳舞的时候像一根被风吹得直摇晃的玉米秆。林度捧着肚子笑苏粒那滑稽的动作,不捧着肚子,肚子就会掉到地上去。
  秦双拉着我跟着苏粒跳舞,林度依旧捧着肚子大笑。我在跳舞的过程中不时扭过头去看他一眼,担心他像装满水的气球那样爆炸。林度笑着笑着就哭了起来,苏粒和秦双指着痛哭流涕的林度大笑,我倚靠在门口抽烟,想着三年前自己是不是也应该跟他们一样离开这个地方,有些事情只有离开了才能看清楚真正面目。
  四个人背着灯光坐在门口,月亮已经消失,在黑暗中咆哮的海水渐渐露出了狰狞的面孔,白鸟在海上盘旋,灰白色的公路寂静萧条。苏粒说,天亮了,西央是不是不回来了?
  我们讨厌这个问题,因为我们都回答不了。我脑海中不断浮现西央过去的模样。他很瘦,齐肩的长发,除了睡觉时候才会摘下的黑色礼帽,穿着白色衬衫和黑色西裤。三年前他二十七岁,出过一本诗集,书名为《海边的西西弗》。
  光透过薄薄的窗帘照进房间,燥热同时也钻了进来。秦双爬起床打开窗往外看,太阳如一面圆镜。太阳都晒了多少天了?她抱怨道,即便不下雨,吹吹风,飘几朵云来都好。我说,天气预报说今天可能有雨。她不以为然,她说,天气预报每天都这么说,可能吗,谁也说不准。
  窗外飘进几朵芦花,在落地扇前飘浮。飘浮着的,还有烟尘、紫外线以及红色的光。秦双从行李袋拿出干净的内裤和乳罩走进冲凉房洗澡去了。我也想进去,只是冲凉房空间太小,只能站一个人。我只好躺在床上听着水声发呆。
  林度的鼻鼾声穿墙过壁来到我耳边,此时林度和苏粒还在熟睡,林度的身体随着打鼾而震动,苏粒的身体随着床的震动而震动。苏粒喜欢跟林度待在一块儿,我一直以为他们是分不开的,三年前当林度选择往南的时候,苏粒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往东。我不清楚中间的三年他们是否有过联系。
  秦双从冲凉房里走出来,只穿着黑色乳罩和花边三角内裤。她说,发什么呆?我摇摇头。她在落地扇前坐下,把风完全挡住了,身上的香味在房间里弥漫开来。她埋怨说,水是咸的,不会是海水吧?我说,淡水不够用,好几个月前就开始用过滤海水了,海水过滤得不是很彻底。她说,人又不是海鱼,皮肤会烂掉的。
  她走到阳台上,望着不远处那片海抽起了烟,头发上的水滴在她后背。苏粒从隔壁房间走过来,伸一个懒腰,从秦双手里将香烟接过去吸了起来。她也只穿着内裤和乳罩,乳罩的背扣没有扣好,松垮垮的,露出半边扁平的乳房以及暗黑色的乳头,腰间的文身已经褪去一层颜色。真热,苏粒说,西边会不会更热?   秦双没有说话,拿起栏杆上的香烟和火柴往楼下去。修车铺的铁门被拉开了,西央依旧没有出现。秦双捧着冰啤酒看着吵闹的综艺节目,蓝猫十分乖巧地被她抱在大腿上,身体很快就被风吹干了,头发蓬松盖在脑壳上。我拿一件白色背心给她套上。她摸着蓝猫,许久才抬起头问我,天这么热,它的毛又密又长,肯定很不舒服,拿剪刀过来,我把它的毛剪短一些。我说,没有剪刀,拿剃须刀帮它刮掉吧。秦双说,会不会伤到它?还是先用剪刀帮它剪短,直接刮会很痛,就像给人剃头一样,得先把头发剪掉。我说,那得到城里去买一把剪刀。秦双把蓝猫从大腿上抱开,大概是热得难受。
  林度从楼上下来的时候铁梯抖得厉害。他披着一件衬衫,露出胸膛,走到门口骂了一句,去他妈的。西央的迟到让大伙儿失望,苏粒穿着牛仔短裤下来时又提了一次西央的名字。林度有些气恼,叫苏粒闭嘴,他看着门外的铮铮烈阳,知道西央不可能在白天回来,烈日会把他烧坏。
  56摄氏度的天气,谁在烈阳下都待不住。林度张着嘴巴吐气,体内的脂肪在剧烈燃烧。他问我要烟,我掏出一支递给他。他吐了两口烟,告诉我们,要慢慢适应没有西央的日子。秦双斥责他过于沮丧,虽然西央从来不是失信的人,但他是个健忘的人,那是大多数诗人的特质。
  冒着烈日,我奔跑穿越公路来到海边,站在岩石上张望了片刻,茫茫大海只有澎湃的海水。我又奔跑着穿过公路钻进修车铺,对躲在阴凉里的三个人说,那根标杆已经找不到了。昨天还能看见吗?苏粒问。我说,昨天还能看见,现在已经完全看不见了。看来海水又涨了不少,蘇粒说,三年前还能看见沙滩,现在那片沙滩已经不见踪影了。
  海水吞没了那么大一片地方依旧平静如初。如果气温一直这么高,海水一直上涨该怎么办?我问。其实,这个问题我们三年前就面对过,那时候他们还没有离开这个地方,不了解外面的情况。
  隔壁旧书店里的老人看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林度指着他骂道,臭老头,看够了吗?再看就把你扔到海里喂鲨鱼。老人扭过身把门关上,他在这个地方生活的时间比我们要长得多,他房子里面都是旧书,我曾到那里去借过书。现在已经没人看书了,谈论文学是会被人笑话的,当前最重要的事情是生存。
  这片地方曾经有好几家旧书店,画廊也不少,半山腰面海的那一排楼房住着不少艺术家,至少是一群有艺术理想的人。这房子原本是个沙龙空间,大摇晃发生后,我便把这里改造成了修车铺,依靠我那点技术维持生计。
  那位老人是为数不多的文学的信徒,为此,我们对林度斥骂老人感到愧疚。假如西央在,他不会允许林度指责老人。远处飞来一只白鹭,白鹭落在礁石的阴影里,它飞不了多久,它饥肠辘辘,长嘴在浑浊的海水里寻觅着。
  海水浑浊的时候通常是在涨潮,这时候,海水会涨上更高处。退潮一般发生在凌晨两点到黎明之前,那时候海水会吐出一大片岩石和沙滩,太阳出来以后又把这些岩石和沙滩重新吞没。那些地方只出现短暂的四个小时,而且,越来越多的地方即便在退潮时也难以找回了。
  修车铺里的木桌和汽车零件都在散发热量,我们心情沉重坐在一起,思考将来的日子该如何度过。已经没地方可去了,林度说,我们应该留在这里等西央。林度讨厌这里炎热的气候,他十分用力地呼吸着,说话有些艰难,不停地喝水。
  蓝猫在我们脚边绕来绕去,林度一脚把它踢开了。秦双拍一下他的手臂,骂他粗鲁。别那么灰心丧气,世界末日还没到,世界上不只有你一个受害者,秦双转过来问我,到底有没有剪刀?我摆摆手。你在这里待了三年,海水就这样一点点漫上来?苏粒问我。我反问道,你们去的那些地方不也这样吗?沉默的时间里,海风吹着门前的铁棚哗哗响。林度站起来说要到楼上去睡一会儿,赶路的疲惫尚未得到缓解,苏粒也随着他走到楼上去了。我问秦双要不要跟我到城里去买些东西回来,秦双看看门外的太阳,迟疑了好一阵子才答应。
  小卡车被晒得发热,秦双到楼上去取了一条裙子下来,她坐在副驾驶座上往身上套裙子,纤瘦的身体像鳗鱼。小卡车发动后,车身剧烈震动起来,车头冒出一股热气,我往车头泼一桶水,水即刻被蒸发了。
  三年前气温还没到40摄氏度,现在已经快要到60摄氏度了,秦双看着车窗外的海说,有些变化很难察觉,情侣往海里扔一个漂流瓶,他们永远想不到扔出去的漂流瓶会把北极毁了。
  北极这个时候气温怎样?我问。秦双说,我回来的时候春天刚过去,那时是23到25摄氏度。我说,那北极熊怎么办?她说,已经没有野生北极熊了,少部分活过来的被关在室内。我说,地球上所有冰箱加起来就是一个北极。
  秦双说我太乐观。她看着右侧起起伏伏的海水。海水又上涨了,她说,昨天还能看见那块牛头形状的礁石,现在已经看不见了。我说,海水不会漫上来的,这个时候南极正要入冬,地球是圆的,南北两极平衡。秦双说我在自我安慰。她说,到今天了,你还没看清这个世界。
  路边的九重葛垂头丧气吸收着灰尘,海边的红树林已经枯萎,只有白色的枯枝浮在水面。小卡车进入城区,城市广场的开拓者雕塑布满斑迹。屋檐下的人不敢往外踏出一步,像极了美国电影里的吸血鬼,一碰到阳光就会灰飞烟灭。
  小卡车在路边没停放多久就铺了一层尘埃,地板上没有多余的水分,石头在爆裂,泥土在粉碎,这些事情都是太阳在遥远的地方操控着发生的。我牵着秦双沿街道的阴影走了一段路,买了些生活用品,终究承受不了空气中的炙热,汗水不停地流。秦双出现了中暑的症状,口渴难耐,头昏脑胀,手臂上的皮肤几乎要裂开。
  午后,太阳在前方楼房的后方,太阳光越过房屋厚厚的墙壁照在高处的建筑上。小卡车暴露在阳光下,秦双急不可耐想上车回去,手指被车门烫了一下,小卡车像一块被烧红的铁皮。我在闷热的车里鼓捣了很久,小卡车发动不了。我有些气愤,从车里下来,让秦双坐到驾驶位上抓稳方向盘,我在车后推车。把小卡车推到斜坡,我又跑到前面去打开车门让秦双回到副驾驶座,趁着下坡路,车启动了。秦双看着我狼狈的样子大笑起来。   3
  其实,我们根本不了解时间,我们被困在时间里头了。
  有些事情,无法获得解释。远走他方的秦双、林度、苏粒以及杳无音讯的西央探索了三年一无所获,留在原地的我同样如此。我们只能通过触摸来感知,我们的感知能力太过具体,导致了视野的有限。
  此刻,我和秦双紧抱在一起躺在床上,在摩擦产生的热度中胡思乱想。汗水如河水一般把身体包围。秦双轻轻喘息着,她在融化,融化成一滩水。秦双推开我的手臂,光着身走到窗边去喘气,吸进肺里的气是热的,喉咙要喷出火来,她又把杯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喝剩的水吞下去。
  月亮从云后冒出来,月光打在秦双身上,显得她白皙无瑕。她晃了晃脑袋,示意自己没事。蓝猫在前方的空地上叫个不停。秦双回到我身旁,盯着我两腿间的活物。她说,我想珍妮了。
  蓝猫还在外面叫。忘记买剪刀了,它肯定特別难受,秦双说,怎么就忘记买剪刀了呢?秦双听着猫叫声,心里不舒服,她把手放在我腰间,脑袋靠在我肩上。她说,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我特别难受。我没有听明白秦双的意思,秦双也没有继续讲下去,她对着天花板轻声问了一句,今天气温有60摄氏度吧?我侧过身看一眼温度仪,温度显示为62摄氏度。
  夜半时分,秦双突然发出一声尖叫。我从床上爬起来,看见她捂着脸痛哭。因为天热,脑壳疼痛,我看着她的后背,问她出了什么事。她一直在哭,晃着脑袋,蓝猫坐在阳台围栏上警惕地看着幽暗的房间。我把风扇转到她身上,轻抚她的后脑勺。
  林度和苏粒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房间门口。蓝猫受到惊吓,从栏杆上跳下,跑到楼下去了。林度问我发生了什么。我晃晃手,表示自己也不清楚。我给秦双披上衬衫,遮住她瘦骨嶙峋的身体。苏粒走过来,抬起秦双的脑袋,问她是不是做噩梦了。
  天特别黑,因为都没有穿衣服,我没有开灯,房间里只能看见身体的轮廓。林度在门口点了一支烟,短促的光将我们的身体照亮,秦双和苏粒两个纤瘦的身体挨在一块儿。苏粒的两条腿细又长,像两根竹竿。秦双用被单遮住胸口和大腿,叫林度把烟递过来。她哽咽着抽了两口烟,她说,我梦到珍妮了,我的女儿珍妮。
  烟在黑暗中飘着,苏粒和林度都不清楚秦双经历过什么,他们站在一旁皱着眉头。怎么今天晚上这么安静?苏粒问,好久没有过这么安静的夜晚了。我说,你们离开太久了,夜里海水退潮。苏粒感慨了一句,确实有点久了,被海水淹没的地方又重新露出来了吧,像浮岛一样。
  好不容易,秦双停止了哭泣,我给她套上白色背心,带她到阳台上去吹风。苏粒和林度已经回房间穿上内衣裤,他们拿着手电筒,说要到海边去看看,找回白天消失在大海里的地方。
  晴朗的夜晚,月光朦胧,我们穿得单薄,大海吐出来的地方冒着湿气。我们在路边脱下鞋子,赤脚走在软绵绵的海泥上,像寻找过去那样搜索着。那一刻我想,假如时间也往后退,把已经发生的重新吐出来,那时候我们就可以像造访各个房间一样回到过去的不同时刻。
  海浪的声音十分遥远,脚下的海泥冒出一股腥味。手电筒的光在前方引路,曾经的图书馆以及沿海而立的建筑保持着原貌,黑黢黢矗立在海泥之上。我们走到滑溜溜的水泥地面,那里曾是艺术走廊,只是木雕和壁画都被海水卷走了,留下荒芜的石墙。
  灯光照到那根黑色的,爬满海藻的标杆,标杆上面的刻度已经模糊。林度问我此刻是什么时间。三点半,我说,还有半小时海水就上来了。海水上涨的时候汹涌澎湃,像滚滚而来的沙尘暴。
  四周依旧寂静。我听见了海鸥的叫声,它们还没灭绝,白天它们躲起来了,直到太阳消失才出来觅食。那片橡胶树只留下黑色已经枯死的横七竖八的枝条。沿海生长的旅人蕉已经消失,它们最早是从根部开始腐烂的,然后被海浪卷到海里去。岩石上爬满了海螺和珊瑚虫,海星的尸体挂在上面散发着臭味。
  从海里上来,我们满身泥巴,海风吹过来,泥巴在身上凝固、碎裂、掉落。我们坐在公路边抽烟,一根烟轮着抽,没吸两口就烧完了。我们开始想念西央,猜测他在西边的遭遇,猜测他最远去到了什么地方。
  海水从远处奔腾而来,四周被喧嚣包围,那些暴露出来的地方被海水重新淹没。
  二
  1
  那么,你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哪里?
  日本,林度说,日本正在沉没。他手拿烟头在公路上摩擦,火星没飞多远就消失了,化为灰烬飘走。林度说,海岸线不断往岛屿内部退缩,海边居民都成了难民,有的往中部山地挤,有的往外逃,陆地面积还在不断缩小。
  林度从厦门出发,登上邮轮往东走,船开到大海中央的时候天上的白色光亮尚未散去,那时,距离大摇晃已经过去一个多月。林度在海上漂了好几天,那几天他和船上其他人一样,关注着天上的白光。直至他抵达福岛,在长野碰上了一场雨,白光才消失了。
  白光并非散去,而是化成雨水落下来了,林度对此深信不疑。他知道,事情远非新闻报道所说那样乐观。他之所以选择去福岛,就是想到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去看看是否真的末日将至。他离开长野,越过阿武隈高地,广袤的田野和森林分外安静,核电站、火电站、水电站都正常运转。
  真正的灾难是那年夏天开始暴发的。第二场雨过后,田里的水稻全枯萎了,太阳暴晒,气温骤然上升13摄氏度。在烈日下行走的人终于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空中流动着一团有色气体,这种气体相互摩擦产生了巨大的热量。海水不断入侵沿海城市,三年时间里,从南到北,磐城、长野、富冈、浪江、南相马、相马统统被海水包围。假如不是阿武隈高地挡住了不断上涨的海水,岛屿内部也可能成为一片汪洋。阿武隈高地把海水挡到仙台去了。
  在行走的过程中,林度丢失了他的证件,到最后,行李中仅剩下一套衣服和当年西央送给他的那本名为《海边的西西弗》的诗集。迫不得已,他拖着笨重的身体,继续在日本流浪。他在日本的上空再一次看到了那些白色的光,他清楚,这一次,白光并非从西北方向飘来,而是从那些白色的建筑物里冒出来的。   林度随着人流往高地上走,西央的诗集陪他度过了许许多多个夜晚。他在那段时间反复翻阅《海边的西西弗》,发现西央确实是个天才,他深深为那些诗句折服,他常把一首诗挂在嘴边:徒劳的人低着头,虚无的人在飞,生是生的奴隶,死是死的方式,海边的西西弗,在波浪前游弋,海边的西西弗,在波浪前哭泣……
  拖着笨拙的脏兮兮的身体,林度四处寻找出版社,企图把西央的诗集翻译成日文出版。在寻找出版社的过程中他结识了一位刚从名古屋逃到阿武隈高地的大学教授。教授在北海道旅行半年,回到名古屋的时候,他的家和学校都被海水包围了,家人和学生失散。于是,他像林度一样,踏上了流浪的旅程。
  教授和林度在路上相遇,林度哼着西央的那句诗:徒劳的人低着头,虚无的人在飞,生是生的奴隶,死是死的方式,海边的西西弗,在波浪前游弋,海边的西西弗,在波浪前哭泣……教授听得懂中文,他走到林度面前,问他念的是谁的诗。林度便向教授介绍西央。教授看完《海边的西西弗》,认为这些诗确实有了不起的地方。他告诉林度,日本的出版社全倒闭了,这个时代不需要出版社,不需要文学。
  那个炎热的夏天,在林度百折不挠的恳求下,教授答应翻译西央的诗,作为条件,在他找到安身之处前,林度需要替他背行李,并解决他的食宿问题。林度接受了条件,他们从南往北,穿过无人的小镇,远离大海,林度背着沉重的背包,教授戴着眼镜手拿纸笔走在前面。离开福岛,走到青森县,教授终于把《海边的西西弗》翻译出来,他建议林度把诗集打印出来,逃亡的人需要这些诗歌。
  林度像个传教徒,把西央的诗一首首打印出来,逢人就分发。西央的诗第一次漂洋过海,在东方的岛国传播。林度做这些工作时,心里头想的是回去见到西央得告诉西央自己为他所做的事,西央肯定会感激涕零。林度的作为受到不少人的嘲讽,包括一路同行的教授。教授厌透了林度嘴上念的诗,走到北海道,他告诉林度,他们到此为止,各走各路。
  山上挤满了人,簇拥着各种颜色的帐篷,林度在这些帐篷间彷徨、游荡。后来,林度感觉自己被利用了,他手里拿着的根本不是西央的诗,是那位教授为了奴役自己编造出来的。他愤怒不已,把印刷纸连同西央送给他的那本书扔到了海里。
  如果川端康成或者太宰治还活着,他们绝不会对西央的诗熟视无睹,林度说,但是文学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村上春树也不知是不是已经离开日本。林度离开北海道南下,他清楚日本正在沉没。日本被海水分割成无数个岛屿,天空和大海已不是原来的模样,炙热的光使他在行走的过程中痛苦不堪。
  林度记录着自己所目睹的各种遭遇,企图从日本的沉没中获取生存的方式。
  实际上,只有两种方式,林度说,逃亡或者驱逐。远处的天空已经隐约发亮,林度敞开衣服,尽可能让风扇吹到身体的每一寸皮肤。我和苏粒坐在他左右,能够感觉到他的身体像蒸笼一样冒着热气。他忍不住又点了一支烟,揉揉眉间,说他不应该扔掉西央送他的那本书。
  两种生存方式,林度注定只能选择第一种,因为他是被驱逐的对象。无法往外逃的人只能往高处走,在那些陡峭的、狭窄的山巅,生存空间是必争之地。对于林度这样的外来人,被驱逐不可避免,缠着不走的将被毁灭。林度从北到南一路被排斥,来到秋山的时候,一对双胞胎兄弟给了他一个死亡威胁,不离开日本他将会被杀死。
  然而,回去对他来说比死亡更困难,他在海水与陆地的交界处逗留了好些时日。在那些废弃的楼房里度日,有时候不小心睡到天亮,所在的楼房被海水包围,林度不得不跳入海里往岸边靠。有一次,他快要游到岸边的时候,几个中年人站在岸上用竹竿捅他,不让他上岸。他在水里掙扎着,不得不回到那些被海水包围的楼房,等待天黑再伺机上岸。
  在海边游荡的日子,林度身上积满了海盐,皮肤被晒黑,对所有事情都失去了兴趣,身体的触觉感知力越来越强,他明白那是生命的本能。他得以离开日本,同样是因为西央的诗。那天他坐在码头望着海水发呆,情不自禁就念起了西央的诗。站在不远处的一位中国老太太转过身问他的身份,问他在念谁的诗。老太太同情他的遭遇,并想办法把他带上船离开了日本。
  林度忘不了他站在甲板上往西走时的情景,海面上波光粼粼,天上没有一丝白云。尽管风平浪静,船走得特别慢,特别吃力,仿佛陆地已经消失,无论游轮航行多久都不会再看见彼岸。
  就是这样,林度说,时间不知要把我们推向哪里,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已经被海水淹没,哪里都变得不再安全。苏粒伸手去抓他的头发,轻轻揉着他的脑后。林度双手抱头,不停摇晃,那段回忆使他痛苦不堪。
  困倦开始向我们袭来,苍蝇一般在头上缠绕。林度和苏粒靠在一起睡着了,秦双也在打瞌睡。我满脑子都是林度当年往东去的画面。他是四人当中最后一个离开这里的,笨重的身体挤不上公交车,只好等我修好小卡车的车门再出发。他背着个行李包坐在门前,叼着烟,身穿一件白色T恤,T恤上面是卡夫卡的头像。
  那天吹东南风,公路上灰尘仆仆,空气中流动着锋利的光。我们先后送别了西央、秦双和苏粒,林度说他有些恐慌,他不清楚自己能去什么地方,他说他过于笨拙,一无是处。直到傍晚来临,他还是出发了,他挤进车厢坐在车后,像一头熊。小卡车喷着黑色的烟把他拖到码头,他手拿船票拍着大腿,来来回回走了几圈,然后跟我挥挥手,登上了游轮。
  2
  太阳光从海的那边照过来,阴影收缩到屋檐下。林度突然一阵抽搐醒了过来,苏粒被他弄醒了又重新趴下。林度擦擦口水,揉揉脸,问我要了一支烟。我问他是不是做噩梦,他吐着烟圈不说话。这时,对面旧书店的门开了,老头叼着个烟斗拄着拐杖从东到西把窗户一个个打开。
  旧书店里的书需要湿度,尽管海风中的盐分会加快纸的腐烂,旧书店里的书已经十分清脆,轻轻一碰就会碎裂。我们仿佛听到了风吹纸张发出的哗哗声。林度吃力地喘着气,他的肺被挤压得难受。我无法体会一个身体肥胖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是怎样一种存在,不清楚他们是否会觉得地心引力是一种困扰,不清楚一般人的生活空间对他们而言是不是一种约束。   香烟烧完,林度从冰箱里掏了一杯水,一饮而尽。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作风,他的身体像个空袋子,能够塞进许许多多的东西。林度看了我一眼,问我是不是有话要说。我说,没有。他回到桌前,又点了一支烟,问我,你还写小说吗?我说,已经不写了,我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才华,就像汽车失去一颗螺丝钉一样,在路上走着走着就丢失了。
  我说,我还保存着西央的那本书,在楼上柜子里,如果你想要就拿去吧。我以前弄不明白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现在也没有弄明白。林度呆呆地看着对面的老房子,那些老头经历过文学的黄金时代,现在他们正一个个死去,和文学以及整个世界一起死去。林度说,我看没必要了,只有那些老头那么傻,守着一堆书到死。
  林度说,都是这些人自作自受,什么人工智能写诗,什么人工智能写小说,那都是自我毁灭的做法,难道不是吗?林度转过身来问我,我点点头。我说,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就没有办法改变了,事实证明,谁都没有能力回到过去。林度表示同意,他说,时间是可以跳跃的,只是我们没有这个能力。林度说,所有的科学都应该先解决时间的问题,只有实现了时间上的自由,做了错事才有不断推倒重来的机会。
  两只三趾鸥飞到公路上,偶尔有车疾驰而过,那时三趾鸥就飞到海上去寻找能立足的岩石。总有生物能够适应恶劣的环境,我想,也会有生物能够在强辐射下生存,甚至以辐射为食料。苏粒和秦双趴在桌上双手麻痹,昏昏沉沉醒来,空气燥热,没有停歇过的落地扇和冰箱像奄奄一息的老人呻吟着。
  怎么成天昏昏沉沉的,秦双说。她走到窗边,对着那烈日皱眉头。她说,我看后面的日子也这样昏昏沉沉度过了。苏粒走到秦双身边,接过秦双嘴上的香烟吸了一口。苏粒说,可能没那么简单。秦双问,还能怎样?苏粒说,肯定不会平静。那也好,秦双说,昏沉的日子容易犯迷糊,成天胡思乱想的,都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秦双靠在我身上,身体流着汗。她说,我还是想珍妮。我有些不知所措,她生命里出现过的两个已经死去的人,我脑海中连一点关于他们的印象都没有。三年时间并不长久,世界上每个地方同时发生着各种各样的事情。这里,我又被该死的时间概念给框住了,如今是北京时间6月12日,远在西边的纽约正生活在6月11日,纽约人是否可以算作活在过去?他们的所作所为是否会改变生活在6月12日的我们?我安慰秦双说,有些人属于过去,他们在一个时间段里停下了,我们继续被时间推着往前。
  柜台上黏着黑色汽油的汽车零件被我清理到箱子里,我把柜台和桌子收拾干净,修车铺看起来干净宽阔了一些。大概是四年前,我和西央还有林度在这座我父亲留给我的房子里搞文学,大摇晃发生后我就把沙龙空间改造成了修车铺。那段时间,无数辆汽车在前面的公路上奔波,从南往北去看热闹,修车成了我一段时间里的工作方式。
  现在已经很少车在路上奔波,高温天气会让奔波中的汽车爆炸或者着火,总之,暴露在阳光下的一切都将面临毁灭。秦双蹲在门口抽烟,尖尖的屁股几乎碰到地面,此时的地表温度很高,她不敢让皮肤直接跟地表接触。她总说生活昏沉,这是一种病态。她提起了西央的那本书,她说,西央可能不回来了,他比我们更早知道世界的未来。
  西央还没到西边去的时候,就在楼上一边抽烟一边写诗。到了晚上,他就站在沙龙桌子上,朗诵他刚写的诗,每次朗诵完,他都把礼帽摘下向在座各位致敬,凌乱的头发从脑后落到胸前。那是他的高光岁月,诗集出版以后,他在海边的艺术街上有了一个诗人的称号。这些我都无法体会,我坐在桌子的一边,抽着烟,观察着西央朗诵诗歌时的喜怒哀乐。我喜欢西央这个人,他是真实的。
  把柜臺和桌子清理出来,我的用意是找回我们流失的激情。你想要重办沙龙吗?秦双问,你可不是西央。我明白秦双的话,我没有西央的激情,也没有他的魅力。我说,我把地方腾出来,接下来是表演者的事情。
  午后是一天当中最热的时间,所有的睡眠都变得痛苦不堪。林度慢吞吞从楼上下来,两条手臂垂下,他大概感受到了地心引力的束缚,他的身体像一粒刚煮熟的汤圆。他注意到了修车铺的变化,他有些生气。他已经不想再去提文学了,更不想去搞什么沙龙。他只想在这个地方睡个天昏地暗,睡到海水涌上来把他赶走。他问我此刻气温是多少度。我看一眼温度仪,告诉他已经63摄氏度。他骂了一句脏话就去找水,可是冰箱里的水已经喝完,自来水与海水没有区别。他想到外面去找水喝,走到门口看一眼涂在路上的阳光又退缩了。
  直到太阳从天上消失,我们四个一直待在房子里头,张着嘴巴散热。太阳刚从西边的海面消失,我们就迫不及待离开修车铺到外面去找水。小卡车冒着热气,无法靠近。我和林度跑到海边提了两桶海水泼到车上,降低了车身的温度才钻到车里去。
  小卡车震动着,嘶叫着启动了,蓝色的烟从车底下冒起,小卡车的烟囱已经开裂,只是尚未找到合适的配件。小卡车缓缓地往西边去,西边有一口山泉,这个时候泉水可能已经干涸,那边还有一口井,有一个水池,总之,我们得往西边去。林度把他那颗硕大的脑袋伸到车窗外,让风带走身上的热度。路上没有其他车辆,因此,他无须担心有什么东西削断他的脖子。我担心的是小卡车的车门承受不住他的身体,还担心另一边干柴一样轻盈的苏粒无法让小卡车保持平衡从而导致翻车。
  在路边停下,我们举着手电筒提着水桶往山里走。这些低矮的山丘静悄悄的,面海的一面露出白色的岩石。路边长满了沙藤和马尼拉草,马尼拉草已经枯萎,沙藤倒是能够活下去。过不了多久,这些山头都会长满仙人掌,只有仙人掌才能忍耐高温。山上的一棵松树上站着一只鸟,是红喉潜鸟,我能够识别各种鸟儿的叫声。树林里可能还有其他鸟类,多数岛屿已经被海水淹没,它们能歇脚的地方十分有限,它们跟我们一样,都在往内陆迁移。
  杂草丛里冒出沉闷的空气,我走在最前面,然后是秦双、苏粒,最后才是林度。我们哼哧哼哧往山上走,这个地方尚未被人发现,但我想,很快这里就会消失,要么被人破坏,要么被高温蒸发,要么被海水包围。所幸的是,我们走到山里去的时候,还能听见流水的声音。   秦双把手电筒往流水方向照过去,灯光中看见一群海雀在溪边睁着圆碌碌的眼睛。林度已经饥渴难耐,他从后面匆匆赶来,推开我们,蹲在地上就要喝水。秦双警告他说,这些水不能喝,白天太阳晒了那么久,有辐射。林度没有顾虑太多,他像一头大象吸着流淌的水。
  林度喝够了水,顺势躺下,像海绵吸了足够多的水而变得饱满。他把背心翻起来,露出红红的被晒伤的皮肤。手电筒的光在他那块手掌大的溃烂的皮肤上挪开,苏粒也蹲在溪边喝水,我们都伸长了脖子像黄牛一般吸着水。把水桶都装满了,秦双还不愿意走,她把衣服脱了个精光,要到溪水中去洗澡。她不是为了图一时的凉快,是厌透了身上那股海水的腥味。
  往回走的路上,月亮出现在海面。路边的岩石上站满了海雀,小卡车经过的时候海雀惊叫着飞走了。小卡车走得很慢,我们吸收了大量的水,身上开始冒汗,像被戳穿的气球,刚喝下去的水从四面八方流失。水通过座位流到车底下,在灰白色的公路上留下黑点,又迅速被蒸发。
  苏粒摇着脑袋哼着歌,她建议我放一点音乐。我说小卡车的音响已经坏掉,其实我是担心林度听到音乐也跟着摇摆,那时小卡车很有可能会拦腰折断。
  3
  海浪的声音越来越弱,时间已经进入后半夜,大海开始退潮。我们来到海边,但已经没心思到海里去,海泥的腥臭让人难受,再且,我们刚用清水洗过身,不能再碰海水。林度在公路上坐下,水泥路面温度很高,他一会儿把重心放在左边,一会儿把重心放在右边。
  白天躲起来的海鸟纷纷来到海上,在海泥里寻找食物。苏粒又哼起了歌,我不记得她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活泼,以前她可不是个爱唱歌的人。以前,大概多少年前?我们几个刚走到一起,成天讨论卡夫卡和博尔赫斯。那时我们还在读大学。我们是一个奇怪的组合,走在校园里总会招来学生的目光。我们办了各种文学活动,还做过一场行为艺术。
  那是西央的主意,在学校中心广场举办一场探索个体生命的行为艺术表演。西央是个矮个子,无论什么活动,都需要给他提供一张桌子,他需要站在桌子上讲话。他拿着喇叭对围拢过来的学生说,这是一场关于生命的探讨。他号召学生参与到这场行为艺术表演中来,表演的形式是脱掉衣服关在笼子里被人观看、喂食、调戏、殴打。
  只有放下人的身份才能认清楚人是什么,西央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但没有人志愿参与,几个铁笼冷清摆放在广场上。最后,西央指着我们四个说,你们先来做个示范。我们被西央推着钻进铁笼,林度身体太大,把铁笼都挤满了。苏粒太高,一直弓着腰。秦双很瘦,她完全可以从铁柱之间钻出去。只有我觉得这个笼子是那么适合我,仿佛是为我量身定做的一样。
  西央拿着扩音器,指挥我们脱衣服,我们就这样赤裸裸站在众多的人面前。虽然那场行为艺术表演很快就被学校制止了,在那短暂的二十分钟里,我仿佛真正得到了西央想要我们获得的体会。我站在铁笼子里,被无数双眼睛看着,对自身进行了拷问,这种拷问直到今天仍没有结束。我想,秦双、林度和苏粒跟我一样,我们没有因为西央强迫我们去做这件事而恨他,他是个哲学家。
  行为艺术过后,我们被学校开除了。无所谓,林度说,我真的觉得无所谓,你们呢?我们也表示无所谓。但是,有无所谓并不能改变结局,我们背着行李离开学校,都以为从此将告别彼此,各自为生。
  还是西央提出的主意,他曾在一个暑假跟我回过一次家,见识过海边艺术街的魅力。被学校开除的时候,我的父母已经去世,西央要跟我回家,他要在艺术街搞出名堂。就这样,我们五个人从学校门口乘大巴往海边去,直至大摇晃发生,我们才迎来了真正的告别。我记得那时西央说,关在笼子里能够看清自己,但是不能看清这个世界,想要看清世界,就到世界中去。
  日本的海太过波澜壮阔,林度说,那是因为陆地的面积太小,无论走到哪里,抬头一看准是海,那片海荡漾着死亡。至于死亡是什么样子的,林度耸耸肩。
  那时,福岛核电站已经被海水淹没,至于后果怎样,没有人给出分析。海底浮起大批海洋生物的尸体,然后那片海陷入沉寂,没有人敢潜入海里去看看那几个反应堆是什么情况。海水中浮动的紫色物质在黑夜发出亮光,海鸟从那里经过会掉进水里,船从那里经过会沉没。
  林度对那片海进行了思考,得出一个结论,任何事物在死亡面前都是没有价值的。他最绝望的时候曾想靠近那片海水,让海水毁灭自己。他坐在海边张望,知道即便自己愿意活下去也不会活太长时间,要么死于高温天气,要么死于海里,要么死于饥饿,要么死于癌症。
  日本青年穿着动漫服装在海边游走,以为打扮成动漫人物就附有超能力,林度说,他们戴上草帽,敞开衣服,像個海贼,他们乘船离开了日本,做海贼去了。
  前方传来一阵奇怪的叫声,苏粒问我是什么鸟在叫。我说,是信天翁,没有猜错的话,是一只雄性黑脚信天翁。它可能就在不远处的岩石堆里,它在召唤雌性信天翁。它的叫声会使雌性信天翁失去理智,雌鸟迷失在嘹亮的叫声中,尽管天气炎热,体内的某种因素驱使着它向雄性信天翁靠近。
  背后传来一束昏黄的光,旧书店按时点亮了灯。林度感觉到了背后的光,他低着头,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他肯定又想起了被他扔到海里去的那本书。所有的事物都有消失的一天,图书馆以及艺术长廊被海水淹没之前很多东西都没有来得及带走,包括书架上的书、墙上的画、陶瓷艺术品,陶瓷在水底可以保存,那些书画已经被海水泡烂,上面爬满了珊瑚虫。
  事实上,林度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对文学感到厌恶,他还是会情不自禁地吟唱西央的诗,后来他还去拜访了旧书店的老头,从老头那里借来许多书,难以入睡的夜晚悄悄爬起来翻阅。有天晚上,我和秦双正在亲热,林度突然出现在房门口。他抽着烟愁眉苦脸地说,如果海水上来了,老头和那些书该怎么办?
  我一边喘气一边帮他想办法,为了把他打发走,我绞尽脑汁,我告诉他,可以把书店的门拆下来,跟书捆在一起,海水上来的时候可以拖着书到岸上去。林度听后没有说话,依旧靠在门口抽烟。他觉得我的办法不可靠,等海水上来再去救书就太晚了,只要一碰海水,那些书就会融化。   蓝猫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林度把它捉起来捧在胸前。蓝猫因为忍受不了他那热乎乎的身体,惊叫一声从他手上逃脱了。林度觉得没趣,也走开了。背后的月光变得清晰,我看着秦双,汗水一滴滴落在她身上。她双手摊开,表情有些痛苦,嘴唇抖个不停。
  完事后,我走到阳台上去吹风,苏粒正靠在围栏上抽烟。我问她,林度去了哪里?她把香烟从唇间取出来,指了指前方,林度正坐在公路边对着不断后退的海水神思。我从苏粒手中把香烟接过来,刚放到嘴里吸了一口。苏粒突然把手伸到我的裆部用力一抓,调侃我说,这么热的天还有心思干这个?我举起双手说,我得把秦双从过去揪出来,不能让她活在阴影里,无论用什么样的方式。
  苏粒把香烟夺过去,一口就吸到了尽头。她望着天上硕大的月亮说,我真希望当年跟你留在这里,去他妈的世界。
  三
  1
  这么说,澳洲已经不是一块大陆,而是一个岛屿了?
  准确地说,世界就是由无数个岛屿组成的,苏粒把杯子里的啤酒一饮而尽。那是我和林度从城里抬回来的啤酒,为了这三箱啤酒我们开着小卡车在街上奔波了三个小时。我从一个在啤酒厂上班的朋友手里把啤酒买过来,当下干净水已经非常有限,啤酒算是一种奢侈品。
  苏粒不是能喝酒的人,一杯啤酒下肚她的脸就红了,本想着用啤酒来降温,没想到那点大麦酒精让她的身体烧了起来。她吐着热乎乎的气,想说话又哽住了。她说,时间是能够被看见的,旋转的时候就能看见时间。苏粒站起来,张开双手转圈圈。她说,站着的时候人的视野非常有限,在地上旋转看到的也很有限,只有悬在空中,旋转,才能看见时间,时间就是一种混沌。
  苏粒第一次看见时间,是在前往墨尔本的飞机上。在漫长的飞行中,飞机拐弯的时候机身发生翻转,大海出现在头顶,苏粒吃了一惊差点发出尖叫。她感觉自己去到了另一个空间,混沌得没有方向的没有水平线的空间,流水可以在头顶流过,人可以倒立生活,陆地是一堵墙……
  那个决定去流浪的清晨,苏粒依依不舍地跟我们告别,她久久地搂抱着林度,说她出去一趟就回来,还要求林度也不要在外逗留太久。机场在厦门的南边,距离我们所在的地方有点远,苏粒需要在大巴上待两个小时才能去到机场。那是她第一次乘飞机,她内心是恐惧的。她身体太长,进入机舱的时候不得不低着头。这是苏粒的常态,很多时候她都得低着头走路,她的背总是弯曲的,像一把镰刀。
  飞机離开地面,穿入云间,来到太平洋上空,视野中只有蓝天和白云。她一度怀疑飞机并没有移动,飞机固定在天上,发动机在欺骗她。她拉住从身旁经过的空姐,问她飞机是不是没有动。空姐给她解释说,因为云太大了,飞机看起来像是静止的。苏粒不这么认为,她觉得自己进入了一条时光通道,周围的事物都是静止的,自己在前往未来或者退往过去。
  那时的飞机正以600公里每小时的速度在距离海平面5400米高的空中飞行,来到赤道附近,天上没有云,苏粒看见蔚蓝色的海就在脚底下。直至一个个岛屿从脚下经过,她才相信自己正在疾速移动。看着窗外的云和大海,苏粒悄然感到悲伤。她不像西央、林度、秦双那样抱着一探世界究竟的决心,她是出于一时的冲动才选择了往南。她觉得这个时代的年轻人,都该去证明些什么。她做出了选择才知道,原来可以像我一样,耸耸肩留在原地。
  飞机经过漫长的飞行滑翔把旅客排泄出来。苏粒行走在路上,还有些晕眩,那时她身处的南半球正值寒冬,她穿着短袖紧缩着身体。苏粒说,那是我经历过的最后一个冬天。比较幸运的是,苏粒去到南半球时清楚那将是她最后一个冬天,而身处北半球的我们,还没来得及体会,最后一个冬天就过去了。
  苏粒说,我现在还记得冬天的感觉,那是我第一次真正去感知冬天。我每天跑到室外去,也不管风有多冷,只知道要珍惜每一秒钟,让皮肤真正去接触冬天。苏粒说着说着打了个冷战,在炎炎夏日里幻想冬天是矛盾的,体内的激素在相互排斥,她颤抖、抽搐,说话也变得吞吐。
  抵达墨尔本,苏粒首先要做的就是去找一家旅馆。她的英语水平尚能应付日常交流,只是她太高了,无论跟谁讲话,都不得不弯下腰。找到旅馆后,她并没有像林度那样四处游走,她定居下来了,直到一年后海水涌进墨尔本城。
  苏粒在墨尔本找到了一份在马戏团表演的工作,不如说是这份工作找上了她。她佝偻着背穿着寒碜的衣服在墨尔本街头感受冬天的时候,马戏团老板发现了她,并邀请她到马戏团去工作。后来,苏粒回想过去的时候还想不明白自己为何飞那么远的路到墨尔本去扮演一个怪物。
  选择往南走是因为林度不会带我去东边,苏粒说,假如林度、西央、秦双走在墨尔本的街上,他们也会被捉去扮演怪物。我们捂着肚子大声笑了起来,确实如此,他们几位的长相都与众不同,把高矮肥瘦表现得淋漓尽致。这就是为什么我这个身材较为匀称的人在他们中间常感觉格格不入。
  剥光衣服像动物一样被关在笼子里,苏粒想起了西央,想起大学时候我们在广场上做的人体艺术表演。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表演的成分,只是在展示形态各异的人体标本。那是一份不用任何劳动只需要每天待在笼子里被人观看就能完成的工作,而且收入还不低,完全可以应付她在墨尔本的生活。马戏团老板像保护珍贵财产一样保护着苏粒,她能够吸引更多的观众。
  苏粒隔壁的笼子关着一个侏儒,每次和他一起表演,苏粒都看见他那勃起的恶心东西。侏儒紧盯着苏粒的两腿之间,不管围观者怎么取笑都无动于衷。久而久之,苏粒对别人的眼光也变得不在乎,她在笼子里想自己的事情,想得最多的还是大学时做的人体艺术表演。她和狮子、大象、鹦鹉被关在大大小小的笼子里,之所以能体会到自身的动物本能,原因在于她长相怪异。
  做回动物没有什么不好,苏粒说,人的原始本能就是动物本能。我们围在一起抽烟,喝过两瓶啤酒便不能再喝下去了。我们低着头听苏粒说话,她说起过去显得很轻松,那段经历确实并不艰难。展示时间结束她就离开马戏团,在幽暗的街道上行走,待在逼仄的房间里。老板要求她穿着严密,不能让太多人看见她的模样,否则没有人愿意花钱买票到马戏团里去看表演。   苏粒说,登上轮船离开的时候,那几个和她一样被拒绝在高地外的人站在海边朝我挥手。他们一个个长相古怪,场面十分滑稽。他们已经穷途末路,那位看见苏粒就勃起的侏儒是孟加拉人,墨尔本被海水包围的时候孟加拉国早已在南亚版图上消失。孟加拉人在海水上涨之前已经把雨林砍伐掉,造了无数条船,举国到大海上流浪去了。
  双腿麻痹站不起来,海风一吹,我们四个同时坐到了热乎乎的地板上。刚洗完澡的苏粒身上冒出了细汗。林度早已浑身湿透,他就像一块白肉在铁锅里翻滚。好不容易血液恢复流通,林度却已经站不起来,弯曲的腹部像挤压气球一般挤压着他的肺。我和秦双在面前拉,苏粒在后面推,才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气温接近66摄氏度,我想,苏粒或许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回来,虽然南半球已经没有了冬天,但这几个月的时间里,太阳直射点在北半球。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捂住喉咙从床上爬起来,感觉有只蜘蛛钻进了嘴里。我走到楼下,打开冰箱拿水来喝。修车铺的门敞开着,烟灰缸里有几个烟头。我走到门口,四处张望,晚上沉淀下来的一点点水分从太阳出来的那一刻便开始蒸发。
  抽完第二支烟,林度从旧书店走出来,手里提着个空水桶,腋下夹着一本书。林度抬起头看见我,被吓了一跳,满脸通红。他说,夜里睡不着,下楼吹吹风,看见老头坐在旧书店门口,就去跟他说说话,顺便带了一本书回来。我问,是什么书?林度很不好意思地把书从腋下拿出来,是西央的《海边的西西弗》。他说,老头从海边捡回来的。
  我把书拿过来翻了翻,书被海水泡过,上面还有海泥的痕迹,经过老头的精心修复,上面的字还清晰可辨。我问那个老头情况如何。林度坐在桌边抽着烟摇头,他说,情况不乐观,腐烂得很快,蚊虫的尸体黏在伤口,轻微动一下就有黄脓冒出来,他的腿已经烂透,说不定已经长蛆了。我说,那他就这样忍受着?林度说,我也不清楚,他脸都黑了,肯定是痛得难受。
  抽完一支烟,林度又端起水杯喝水。他说,有些书被水淹了就不存在了,有些书被带出来了,就是以后的经典,这是我第二次拯救西央的书,那家伙还一点都不知道。
  林度显然还盼望着西央回来,这是西央错过约定时间的第十七天。假如他想起我们的约定,无论在世界上的哪个角落,也该回到了,可是我们没有任何提醒他的方式。我们分别后的第二个月无线通讯网络就瘫痪了。如今我们只能等下去,假如海水把修车铺吞没,我们就彻底跟西央分别了。
  蓝猫从外面跳到窗台上,叼着一只掉光了毛的老鼠。我呵斥它,不让它叼着老鼠进屋。如果秦双看见它叼着老鼠,肯定不会再让它靠近。不过,这年头老鼠的日子也不好过,它们会大批死亡,除非它们学会游泳。我又想起苏粒在澳洲被圈养的动物生活,或许大海里很快就会诞生一种能够取代人类的生物,它们像蓝猫叼着老鼠一样把我们往深海里拽。
  我把西央的书还给林度,他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抚平书封上的褶皱。他问我有没有看过一部日本电影,名为《世界,永别》。我说,有点印象,好像是讲一个南非女孩跟她的机器人在山上等待救援的故事。就是这部电影,林度说,我们现在的境况跟那个被困在山上的南非女孩一样。我说,如果南非女孩坚持活下去,她能够看到竹子上面长出来的花。林度摇摇头说,她活不了,那里都是辐射,这里也到处是辐射,碘水早已不起作用。
  那只白鹭还没死去,躲在岩石下把长嘴巴伸进海水里寻找海螺,海泥里堆满了死去的海星。白鹭没有力气吞下一只海星,它搖头晃脑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我想走过去替它结束它的痛苦。
  3
  被汗水濡湿了的睡椅上,苏粒敞开身体平躺着。身体过长,膝盖以下不得不伸到睡椅外面。秦双打开电视,电视失去了信号。秦双让我修理一下。我检查一遍线路,没有找到问题。林度摆摆手说,不用看了,肯定是系统瘫痪了。我们围着桌子坐下,继续过昏沉的日子。
  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苏粒问。她把衣服翻上去,露出修长的身体,肋骨狰狞,乳房扁平,红豆大小的乳头黏在胸前。这个地方很快就会停电,那时候日子将会更加艰难。接下来要做什么?苏粒又问。她已经被炎热的天气弄得头晕目眩,说话的时候含糊不清。
  在迷糊的时间里,修车铺不时会陷入沉默。落地扇把桌上那本《海边的西西弗》翻动,那是西央在我们当中存在过的唯一证据。苏粒突然坐了起来,衣服也顺势滑落遮住了她贫瘠的身体。她说,今天是世界难民日。她望着热流滚滚的公路,海面上有一层金色的光,宛如野火在燃烧。
  好不容易等到太阳从天边消失,秦双从楼上下来,递给我一个旧式录音机。她说,修修应该还能用。我把录音机搬到桌子上拆开修理。林度从海里挑上来两桶水,洒在门前地板上。地板蒸腾着水,空气一片浑浊。海上开始吹来清凉的风,三趾鸥在岩石林上空盘旋。
  秦双不知从什么地方翻出一串荧光灯,挂在门前的空地上。我给荧光灯接上电,那些小山椒大小的灯闪烁着各种颜色的光。录音机终于被我修好了,苏粒给我一张盖瑞?摩尔的录音带。苏粒说,这样还不够,该有的形式一样也不能落下。她从楼上拿来一个盒子,在我们脸上涂了各种颜色。
  晚上十点钟,我们把隔壁旧书店的老头请了过来,把啤酒和水放在地上,放大音乐在门前的空地上跳舞。盖瑞?摩尔的乐调不适合欢快的氛围,可我们只有这么一张录音带。老头不能陪我们跳舞,他坐在轮椅上张着嘴巴笑个不停,我们几个长相怪异的人搂抱在一起跳舞的样子想必十分可笑。老头始终用纱布遮盖着他那条已经坏死的腿,跟我们保持一定距离,担心腿上的臭味让我们扫兴。
  盖瑞?摩尔的吉他声让人着迷,一段时间过后,我们出了一身汗。当音乐切换到《月光照片》,我们已经十分疲倦。这样的天气下,热情往往不能持久,就像水分被蒸发,只要内心稍微澎湃,精力就会飞快流失。如果一个人长时间保持激昂的状态,他很快就会被透支死亡。
  老头抽了几支烟后回到了他那沉浸在夜色中的旧书店。我们靠在对方的肩膀上,顾不上身体发出的热量带来黏糊,不约而同地谈到了西央。假如他在,舞会要欢快许多,秦双说。苏粒说,他会找来摇滚音乐,他会跳迈克尔·杰克逊的月球漫步。   最后,我们不得不放开对方的身体瘫软在门前的長椅上,脸上的妆容糊成一团,随着汗水从下巴滴落在胸前。林度没有下巴,颜料便随汗水流到了他的脖子上。林度把脸凑到苏粒胸前,把颜料蹭到苏粒身上,苏粒发现以后也开始往林度身上蹭。林度把苏粒扛在肩上,朝大海奔去,把苏粒扔到海浪上。夜已深,海水在往后退,因此,苏粒身上都是海泥。她拿起海泥往林度脸上砸去,大声骂着,你他妈的死胖子,你他妈的死胖子……
  这一天是以一阵爆炸声开始的。
  我汗漉漉从床上爬起来,从阳台往外面看去,并没有响雷,也没有下雨。太阳已经出来了,海水覆盖了昨天晚上林度和苏粒掷海泥的地方。我穿着短裤走到楼下,录音机里的盖瑞?摩尔还在饱含深情地唱着歌。荧光灯还在闪烁,只是已经看不到灯光中的颜色,灯丝萤火般跳跃着。
  爆炸声是电冰箱发出来的,我来到楼下的时候冰箱已经停止工作,制冷器散发出一缕缕焦烟。秦双从楼上下来,林度和苏粒也下来了,愁眉苦脸地站在冰箱面前。我们身上还残留着颜料和海泥,都只穿着内裤和背心,面对冒烟的冰箱不知所措。
  过了好一阵子,秦双问我,能修好吗?我拔掉电源,检查一遍电线。电线软绵绵的,烧了个彻底。制冷器很烫,一块钢板被炸开了,里面的东西已经被烧空。我们在柜台前坐下,面容疲惫,都清楚冰箱对我们而言意味着什么。
  苏粒把落地扇打开,幸好落地扇还能转动。日子就是这样一天天坏下去的,苏粒说,不是我悲观,事实将是如此。其实,用不着苏粒提醒,我们也清楚日子在一天天变得糟糕。坏日子像门前的海水,一天天迫近,我们又无处可逃。
  躲在岩石后面的白鹭不见了,一股燥热钻进来。林度从坏掉的冰箱里拿出一瓶碘水往旧书店走去。自从跟老头结识,他每天去给老头清理伤口。秦双决定上楼再睡一会儿,我叫她去洗个澡,她摇摇头,她讨厌海水的气味。
  来到楼上,苏粒却睡在了我跟秦双的床上,我问她是不是犯糊涂走错了房间。她摊开身体,紧紧抓住床栏。她说,我再也不想跟林度睡在一起了,他像个火炉。秦双走过去企图把苏粒拽下来,却没有拽动她。苏粒说,求求你,秦双,让我睡个好觉,你去跟林度睡一晚。
  秦双无可奈何,只好走到隔壁房间去。秦双走开后,苏粒才松开了紧紧抓住床栏的手。她挪到靠近窗口的一边,腾出一个身位,拍拍床板,让我躺到那里。我没有过去,站在门口抽烟。她望着天花板,问我是否相信爱情。我把香烟蹍灭,走到房间里头,在她身边躺下,看着天花板想了好一阵子。我说,我相信。
  苏粒轻声笑了起来,她叹了一口气说,我不相信,我只相信友谊。苏粒侧过身看着我,她的身体过于修长,像个巨人,我在她身边显得特别渺小。她说,在墨尔本,那个侏儒每次看见我都勃起,你说这是爱情吗?爱情与性欲之间的界限太模糊了。她说,朋友之间也是可以做爱的,我跟林度可以,你跟秦双可以,我跟你也可以。
  落地扇在旁边摇头,我也跟着摇头。我把她的手推开,我说,我跟秦双之间不仅仅是朋友。苏粒平躺着,她说,确实不仅仅是朋友,但也不是爱情。我说,我不确定。苏粒说,我确定。楼下传来一阵动静,是林度从旧书店回来了。苏粒也知道是林度在楼下,她说,如果秦双跟林度做了,你就明白你们之间也不过是朋友关系,世界上只有朋友之间的关系是可靠的,只有朋友才不会在意你跟谁睡在一起。
  晚上,我依旧跟苏粒睡在一起,夜深以后苏粒把我叫醒。听到没有,她说。迷迷糊糊中我听见了隔壁秦双的喘气声。我翻身压在苏粒身上,架起她的两条腿。苏粒的两条腿太长,搭在我肩膀上的时候,宛如给我戴上了枷锁。
  四
  1
  是的,秦双说,我去到了世界的尽头。
  桌上的碘水散发出一股腐烂味,那是林度给旧书店老头清理伤口的碘水。除了我以外,他们三个都没有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放在心上,秦双对于跟谁睡在一起并没有太在意。她就坐在我对面,在林度身边,她穿着我那件宽松的白色背心,半个乳房暴露出来。
  从这个地方出发,秦双选择了北方,她只要一直往北走,就能抵达大摇晃暴发的地方。为了更快抵达北方,弄清楚北方发生了什么事情,来到上海以后,秦双加入了一个北极环保组织。在环保组织里,她认识了那个叫吴岩的男人。我不清楚她跟吴岩之间是否存在所谓的爱情,认识吴岩没多久他们就结婚了。
  飞机穿过中俄边界继续往北,从天上俯瞰,地上满目疮痍,被大火烧过的地方是黑色的。飞机飞得很低,目的是让环保组织成员看清楚大火过后的西伯利亚。飞机在西伯利亚上空飞了两个多小时,在这两个多小时里他们视野里全是被烧过的森林。西伯利亚中部出现了一片荒地,泥土是红色的,中间是一个深坑,深坑四周什么都没有,全被热浪摧毁了。
  深坑里发出白色的光,秦双说,我们还是没有弄清楚大摇晃暴发的原因,飞机不能在那地方停下,逗留一会儿都不行,飞机上的设备受到辐射的干扰,机长只好提升高度继续往北。飞机抵达冰岛的时候是夜晚,那里的夜晚来得晚,而且特别短。从机场前往营地的时候他们看见当地许多地方贴满了关于大摇晃的报道。安静,秦双说,一路都很安静。
  吴岩告诉秦双,有些真相很难弄明白,因为说谎的往往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大群人。对他们而言,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别人破坏的环境进行修复,能修复多少是多少,即便修复的进度比破坏的力度慢许多。
  去到北极,我才真正了解了大海,秦双说,我常爬到山上去看海,去看所剩不多的冰山,冰川覆盖的面积一年比一年小。冬至一过,冰山就像被点燃的蜡烛,一天天融化,最后全化成黑色的海水。秦双甩甩头发,尽可能把脖子露出来。她说,我在北极的第一个春天,在芬兰西海域,看见整个海面都是海鱼的尸体,尸体浮在水上,到处是苍蝇。
  秦双所说的芬兰事件,我在电视新闻里有听闻。当时我迷迷糊糊躺在睡椅上看着电视屏幕,海面漂着白花花的鱼的尸体。打捞者带着白色口罩,因此,我不曾想过那群人当中会有秦双。戴着口罩的人用网把海鱼的尸体打捞起来,让卡车运走。卡车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多少趟。   从西伯利亚流入北冰洋的那几条河的河水是白色的,非常安靜,河水入海以后那片海域也变成了白色。海水上涨,白色迅速扩张,正是这白色的水杀死了那些海洋生物。秦双说,冰岛人大部分已经逃离冰岛到西欧和南美去了,其实,冰岛并没有被海水淹没,只是被白色的海水包围着,冰岛人惶恐不安。
  无论谁,遇到那情形都会惶恐不安,苏粒说,北极圈里已经没多少露出海面的陆地了吧?秦双点点头,她说,我回来的时候海水已经涌进西伯利亚,那些被火烧过的树林都被埋在了海底。秦双点着一支烟,走到门外,闭上眼,听着海浪翻滚的声音。她说,挪威有个地方跟这里一样,涨潮的时候房屋被海水淹没,退潮时整座城市暴露出来,当地人把那地方叫作幽灵城。
  一天当中,大部分时间里,海水都占领着城市。海水退去后,空荡荡的街巷一片潮湿,楼房挂满了海藻,街巷里堆满垃圾和海泥。秦双随队伍去过那地方,他们从直升机上降落,顺着滑溜溜的楼梯往下走。混凝土大楼非常坚固,她们穿着长靴踩着海泥来到街巷里。四周的房子里冒出一股凉气,楼房里面黑漆漆的,死一般寂静。
  尽管清楚这些房子里不可能有人,她们依旧胆战心惊、小心翼翼。政府大楼、教堂、学校、医院全被海水腐蚀。教堂墙壁上的浮雕轮廓模糊,油画早已脱落。街边的绿化树已经死了,枝丫都已掉落,只剩下树干孤零零地与地面捆绑在一起。这些树目睹了海水上涨时的情形,它们的死亡过程漫长又痛苦。
  有些东西用一百年时间也没办法清除,从海里捞上来的垃圾没有地方埋,秦双说,光是格陵兰岛西海域的垃圾我们就清理了三个月,当我们准备往格陵兰东边去的时候,洋流又把垃圾带过来了。秦双说,骨瘦如柴的北极熊靠吃垃圾和动物尸体填肚子,最后它们都因为食物中毒死了。
  我们所有人见识过的绝望加起来都没有秦双一个人多,她和那支小分队在北冰洋沿岸黑色的泥土上行走。那个名叫吴岩的男人带着她去了一个又一个地方,在那段疲于奔波的日子里秦双怀上了珍妮。
  有时候就是想不明白,行走的过程中累得连吃饭喝水的力气都没有,更没有心思好好做爱,可偏偏在那时候怀上了珍妮,秦双说。可能是命中注定,怀孕那段时间,已经深陷于绝望中的队伍看到了曙光,秦双知道,那是珍妮带来的曙光。
  曙光非常短暂,珍妮死去的噩耗传到队伍当中时,所有人都为之沮丧。后来,吴岩在海上遇难了,秦双被迫返回国内。至于那支队伍,是否还在北冰洋沿岸行走奔波,已无法获取音讯。
  秦双讲这些的时候十分镇静,我们也没有说什么安慰她的话,谁都说不出安慰人的话了。把桌上的水一口喝完,秦双翻起白色背心,让我们去看她小腹上的伤疤。那是生珍妮的时候留下的,秦双说,那是珍妮给我的仅有印迹。
  从挪威回到南京,秦双没有找到吴岩的父母,他们随着逃亡的人到西边去了,珍妮的遗物一件也没有留下。这时候,蓝猫又该死地在门外叫了起来。原本还镇静地抽着烟说话的秦双变得不安定了。她把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趴在桌子上哽咽起来,她始终没有哭出来,只是身体剧烈颤抖着。
  月亮悬浮在干净的天空中,如此庞大的石头何以能够在半空悬浮?而我们如此渺小轻飘却不能摆脱地表。林度说,那是因为我们过于渺小,才必须依附在庞大的事物上。我想也是如此。我们站在修车铺门口,留秦双一个人在屋里哭泣。我四处去寻觅蓝猫,企图把它赶到更远的地方去。但是它躲在芦苇丛里,茫茫月光下看不见它的身影。
  2
  所有的悲伤,在拉长的时间里都会得以减轻。秦双哭着哭着就麻木了,又变回那个冷冰冰的女人。
  灰白色的公路上,我们在奔跑、追逐打闹。原来时间是可以倒退的,至少在某个短暂的时刻是这样,比如现在,气温不是很高,海鸥的叫声就在不远处。我们在公路上奔跑,只不过不是在以前的公路。以前的公路在海水之下,当然,还少了西央。
  海水退去后露出一块巨大的光滑的石头,这块石头尚未被海水吞没时曾是海边艺术街的地标。我们爬上石头,躺在上面看月亮。躺在石头上远比躺在修车铺的床上舒服。苏粒说起西央的诗集出版时的情形,虽然是一家旅游出版社出的书,出版社出版《海边的西西弗》的用意是为来这片海域旅游的旅客提供赞扬大海的诗,以免他们在面对大海的时候哑口无言。
  西央当时就拿着他的诗集爬上了这块石头,对着大海大声朗诵。他以为凭这本书他可以在诗坛上制造一些影响力,事实上,在文学没落的年代,根本没有人留意到这本由旅游出版社出版的小书。无论如何,样书寄过来的时候,我们还是非常激动,我们喝了很多酒,在公路上奔跑、叫喊,直到深夜。
  激动过后总会陷入沉寂,坑坑洼洼的石头硌痛我们的后背。这地方已经没几个人,谁还会留在这终将会被海水淹没的地方?只有四个长相怪异的人,还逗留在海边。
  秦双曾说,很想知道长得好看是怎样一种感受。林度和苏粒被她逗笑了。苏粒说,我也想知道,那些不用装扮,很随意就很好看的人活着到底是什么感受,他们到底会不会注意到自己的长相?林度捂着肚子笑个不停,他说,每个长得丑的人都想知道长得好看的人是怎么一种感受,但是长得好看的人肯定不想知道长得难看是怎么一种感受。
  长得好看的叫加缪,长得难看的叫萨特,苏粒说,绝大多数萨特对加缪都只有嫉妒。林度说,像我们就不会,因为我们身边左看右看都是萨特。说完林度又捧着肚子大笑,他笑的时候,身上的每一块肉都在颤动。他突然非常严肃地说,西央是这个时代的萨特。
  假如西央是萨特,他肯定在意自己的长相,如果可以自由选择,他绝不会选择当下这副皮囊,我们都不会。过去的时代,男人都想成为布拉德?皮特,女人都想成为安吉丽娜·朱莉。这个时代,我们不想成为谁。
  黑色的行李箱里,只有几件单薄的衣服,秦双从衣服中翻出一本沉甸甸的白色精装册子,册子的封面设计十分简单,只有“末日生存指南”六个字。秦双把册子递给我,我递给苏粒,苏粒又递给林度。林度随手一扔,册子被扔到了门口。我不需要这些,林度说,我知道该怎么生存。   没关系,秦双说,那也不是什么真正有用的生存之道,只是我在挪威生活那段时间,这本书确实帮了大忙,怎么防辐射,怎么在荒野生存,怎么辨别方向,上面都写得很清楚。
  三年前,秦双和吴岩在挪威北部一处原始森林里生活过一段时间,那地方距离北极圈不远,冬天还没来,那时的气温大概是6摄氏度。他们穿着毛衣在森林里走了好远的路,找到了地图上显示的科研队营地。所谓的营地就是两个绿色的集装箱,里面有一些基本的生活用品。他们在那里度过了五天时间,每天到树林里去行走,天黑再回到营地。那时他们尚未完全适应北方的环境,需要这趟行走来分解压力和痛苦。
  行走过程中,他们聊了很多话,关于气候,关于未来生活。那时秦双充满活力,在行走当中丝毫没有感到疲惫,甚至越走越兴奋,她向吴岩提议去跟踪黑熊,了解它们的生活习性;她还喜欢攀岩,不带绳索,依靠四肢翻越悬崖峭壁。吴岩随身携带的就是这本《末日生存指南》。
  书上说,最好的求生方法就是躲到地下几百米深处,秦双說,备好足够多的粮食和水,或者准备一套沉睡设备,睡个几百年,等灾难过去了再醒过来。苏粒说,躲在地下,外面发生什么都不知道。就是要这样,秦双说,谁想去看令人厌恶的海水?
  林度拍了一下桌子,让秦双和苏粒不要再说下去。他说,躲在地下活着跟死了埋在坟墓里有什么区别?秦双立即不说话了,从桌上拿起最后一支烟点着。林度从椅子上站起来,往隔壁幽暗的房子走去。我们听见他在敲旧书店的门,他敲了半天的门,嘴里还轻声呼唤着老头。
  修车铺里的三个人陷入了无尽的寂静当中,于是苏粒哼起了歌。曲调轻快,那是她在马戏团表演的时候播放的曲子。我低声问秦双,你和吴岩之间是怎样一种关系?秦双说,我没听懂你的意思。我说,你跟他之间是真爱吗?秦双举着香烟沉思了一会儿,我和苏粒坐在她对面留意着她的举动。秦双说,我也说不清楚。
  下半夜,苏粒回到了她和林度的房间,秦双和我睡在一起。秦双说,我跟吴岩之间是有感情的,但是感情这种东西不长久。我一直没有问她怎么看待我俩之间的关系,害怕失望。
  3
  海鸥在阳台上叫个不停。
  苏粒赶走阳台上的海鸥,把我和秦双叫醒,告诉我们林度去了旧书店一直没有回来。我们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老头死了。林度坐在长椅上,目光呆滞,面无表情,身上冒着一股浓浓的腐臭味。他整个晚上都在旧书店里跟老头的尸体待在一起。他给老头擦身,包扎好伤口,换上新衣服,然后坐在老头身边直到天亮。我和苏粒把他架起来带回修车铺,他不能跟一个已经发臭的死人在闷热的房间里待太久。
  从旧书店回来,林度一句话也没说。秦双倚在门口抽烟,对死亡感到不屑。这是个难得的阴天,温度还在50摄氏度以上。站着累了,我和苏粒在椅子上坐下,等林度开口商量,到底怎样安置老头的尸体,总不能让他就这样一直躺到海水漫上来。
  到了中午时分,林度才有了一点动静。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说,我们把他埋了吧。苏粒说,不用报警?林度摇摇头,他说,警察来了,记录一下情况就走了,他们才不会帮忙处理后事。我问,那埋在哪里?林度说,就埋在旧书店后面,那里有棵棕榈树,他喜欢待在那里。
  天还是阴沉沉的,我和林度拿着铁锹到旧书店后面的棕榈树下挖了个坑。棕榈树长得很好,树顶有张遮阳布,是老头的精心打理才使它没有像其他棕榈树那样被晒死,如今老头死了,尸体埋在树下化成养料也能支撑它再活一段时间。
  我们满身大汗回到旧书店,苏粒正对着门口呕吐,把她喝下去的啤酒全吐了出来。屋内的空气太浑浊,她在那里待了太长时间,胃液翻滚得厉害。苏粒把脑袋伸到外面去呼吸。屋内老头的尸体已经打理好,为了不让臭味弥漫开,秦双不知从哪里找了一张锡纸把老头的尸体裹得严实。
  老头的尸体很轻、很直,我和林度一人抬一边往旧书店后面走去。我肩上抬着的是老头的腿,隔着锡纸我都能感觉到他那已经腐烂掉的软绵绵的腿。我想我已经把他腿上的伤口弄破,脓液流出来黏在我的手指上,浓浓的腐臭味冒出来,我差点要抛下尸体呕吐。我没有那样做,我忍住了。假如我把尸体抛下,老头的腿就会摔到地上。印象中他一直坐在轮椅上,他的腿不曾着地,这一摔,即便他已经死去,也会痛得叫喊起来。
  棕榈树被风吹得哗哗响,在黄昏来临之际,我们把老头埋进土里,在白色的土堆上挂了一张网,准确地说是世界难民日那天晚上,我们用来庆祝的那串荧光灯。天黑以后荧光灯闪烁着靡靡的光,我们坐在坟墓前,为了驱走那股腐臭味,迫不及待点着了香烟。
  有时候,我觉得我们不过是一段时间,秦双说,从生到死,是时间过渡的一种方式。身上的时间用完了,就会有新的载体来代替我们,当所有的生命都死了,时间就会依附在石头、水、空气上面继续流逝。
  就是这样,我们不过是一段时间。
  旧书店的老头是一段时间,吴岩是一段时间,珍妮也是,于是,我们没必要为他们的死感到悲伤,时间是没有办法挽留的。这是秦双在珍妮和吴岩相继死去后得出的自我救赎的想法。如今,她以同样的方式来说服我们,过去的我们是一段时间,未来的我们也是一段时间,仅此而已。
  因为没有风,我们吐出来的烟在屋里弥漫,我们四个赤身裸体躺在一张床上。所幸这张床没有床架,是由木板叠成的,不然四个人的重量准会把床给压垮。落地扇搅不动沉甸甸的空气,汗水流个不停。林度跑去洗了个澡,这是他一天里第六次洗澡了。他非常难受,脸色很不好看。
  还记得三年前那阵摇晃吗?苏粒说,当时我们就在前面的公路上,路上的人同时摔倒了,还以为是谁在后面推了一把。苏粒纤长的手臂把我和秦双搂住,热乎乎的手垫在我们的脖子后面。
  一开始都以为是地震,谁能想到这一切来得这么快,秦双说。我迷迷糊糊听着秦双和苏粒说的话,一句话也插不进去。苏粒说,到底弄清楚了没有,那一阵摇晃是什么造成的?秦双说,可能是时间出现了曲折,或者撞到了类似黑洞的东西,时间发生了震动,我们便跟着摇晃起来了。   五
  1
  我一直以为世界是没有尽头的,而我从来没有耐心去做一件没有结果的事情,所以我才选择留在原地。假如世界真有尽头,我想我当年不会留在这座海边城市,我会到世界的尽头去看看,不过,也只是去看看罢了。
  地球是圆的,在三维世界里这是无可置疑的事实,而渺小是我固有的形态,因此我才认为世界没有边际。可是我去到世界的尽头,除了看一眼,发出一句感慨,哦,原来世界的尽头是这个样子的,我还能做些什么?我不可能像秦双那样沿着世界的边缘捡塑料瓶子,那些装满誓言的漂流瓶会继续在海上漂浮。
  物质守恒定律也许能够证明世界的有限性,尽管一切物质都在流动,只要恒久地行走,每一粒沙子上面总会留下足印。当所有的沙子都被踩在脚下,我们又该去哪里?或许我们会想办法摆脱地心引力到更辽阔的地方去。所以,世界的尽头是没有意义的。
  月光很亮,仿佛太阳占据了漫长的白天还要在夜晚出来耀武扬威,白茫茫一片。秦双趴在我的胸膛上,手指在我的乳暈上画圈圈。胸膛上一粒粒的汗珠闪着月光,秦双的头发已经湿透,她喘着气,这样的夜晚消耗着我们的生命。世界的尽头可以看见另一个世界,秦双说,但是那个世界离我们很远。我说,有多远?秦双想了好久,她说,就像月亮跟我们的距离。
  月亮是可以抵达的,我说,已经有人去过那里,那里跟沙漠一样,一片荒芜。秦双把手往上移,落在我的喉结上。她说,是啊,那里跟月亮一样,什么都没有,不过我想到那里去,一个人住在一颗星球上,每天只做一件事,那就是坐在世界的边沿,看着这边的你们。
  可以想象假如秦双生活在月亮上,四处都是石头和沙子,她坐在一块陨石上,往地球张望。由于四面八方都有光照射,她没有影子,就像一个透明的灵魂。无法知道她坐在月亮上眺望的时候心里会想些什么,不可避免的是,她将会在白光中渐渐衰老死去,化成枯骨和毛发。或者她会等来一颗巨大的陨石,陨石尚未靠近,巨大的热量波就把她摧毁了,不留痕迹地彻底摧毁。
  我把秦双的手从身上拿开,两个人的体温叠在一起有种自焚的错觉。我走到阳台上,点着香烟往窗外眺望,退去的海水吐出一片黑色的废墟。我看见了那座跨海大桥、曾经的码头以及曾经的塔楼,它们依旧屹立在月光下,只是它们看起来很脆弱,像被火烧过的火柴梗,只要海鸥往上面一站就会瞬间坍塌。近处的广场上,那个篮球架还屹立着,有一段时间我们每天傍晚都要到那里去打篮球。不清楚把篮球扔进筐里有什么意义,我们在别人制定的规则里玩得不亦乐乎,西央一次次冲撞着林度庞大的身体,他常常为立在他身前的困境感到苦恼。
  林度从房间里出来,眯着眼睛,睡意朦胧。眼睛最怕的是光,林度说,没有光又什么都看不见。我说,睡不着?林度说,睡着了,只是睡不了多久,每天晚上都是这样。林度揉揉脸,他显然还想再睡一会儿,他是被月光吓到了才失去了睡意。他在半睡半醒中侧身看到阳台上刺眼的白光,以为刚消失不久的太阳又出来了。我说,今天晚上的月光有些瘆人,照得跟白天一样,幸好只是反射过来的光,没有温度。
  林度说,由此可见,月亮上的阳光也比往常更亮。我想起了曾经的一个梦,梦见西央在沙漠中行走,无论活在太阳的东边还是西边,我们都在不停地绕圈子,一点点靠近太阳,那个巨大的火球蒸腾着空气,那里本该是气压最低的地方,其巨大的质量把时空压得弯曲。我们在滑向下陷的地方,和太阳之间的距离越短,坡度就越大,下滑的速度也就更快。
  比月光更刺眼的太阳光迟早还是会来的,我说,小时候恐惧夜晚,没想到长大了会恐惧白天。我指着前方那片狼藉的废墟对林度说,还记得住在码头的那个女孩吗?海水漫过码头的时候,她就站在塔楼上,张开双手面朝澎湃而来的海水。林度说,她是个浪漫主义者,深受雨果的毒害。我说,她本来有机会走的,但是她没有走,她站在塔楼上,很多人想办法开船去接她,但是她没有离开。
  秦双已经穿好衣服来到阳台上,汗水濡湿了白色背心,她那红豆似的乳头挺拔着。海水不知不觉间来到了脚下,太阳在海水里憋足了劲儿,很快就会一跃而起光芒四射。我们知道太阳马上就要出来,不得不往房间里躲,不敢再站在阳台上,太阳光会瞬间覆盖过来,我们脆弱的身体承受不住那伤害。
  太阳出来的时候,光刚好照射到我们的脚尖。我们都往后退了一小步,回到各自的房间。我和秦双看不见林度,林度也看不见我们了,只有当太阳渐渐升高,走廊上的阳光才会被屋檐遮挡住。我们就隔着墙说话。林度说,看来今天也不会下雨了。我说,雨总会来的,不然被蒸发上去的水去了哪里,能量是守恒的。
  说不定化成另一种物质了,坚硬的晶透的物质,反射着光,月亮才这么亮,林度的感慨声穿墙而过。天上有个窟窿,站在我身边的秦双说,三年前,我在北方看见过那个窟窿,就在西伯利亚上空,那里什么都没有,阳光特别毒,天上的云从那个窟窿挥发出去了,雨才那么久都没有来。
  时间可能也从那个窟窿挥发掉了,秦双说。她望着远处的天空,太阳所在的地方所有的云都往四处散开。秦双始终把四维空间的念头放在心里,活在更高维度的生物,看着时间像裂开的鱼缸里的水无声无息地从我们身边流走。我们在没有时间的世界里吸收不到任何营养,我们将会枯死。
  三年过去了,这个窟窿还没填满吗?林度问。秦双说,你看这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说不定那个窟窿已经把周围都腐蚀了,我们正在那个窟窿里面。秦双在房间里张开双手,闭上眼睛。她说,有没有感觉身体轻飘飘的,我们就像海水一样被蒸发着。
  苏粒的咳嗽声打断了这场荒诞的谈话,我听见林度往房间里面走,大概是给苏粒倒水去了。秦双回到房间,坐在落地扇前点了一支烟,为了不让风加快香烟的消耗,她把脖子伸长,脑袋离开了风扇的摇摆范围。秦双若有所思地说,那个世界真的存在。我把她手中的香烟接过来吸了一口。我说,什么世界?高维度世界,秦双说,那里住着一群生物,它们能够看见时间,所以它们可以把我们带走,带到一个时间充足的地方。   你指的是外星人?我问。秦双点点头,她说,因为它们可以看见时间,所以它们是可以控制时间的,就算它们不把我们带走,把时间还给我们又何妨呢?秦双看一眼我手中烧得所剩不多的香烟,顺手又点了一支。她说,河水要流干了,你不把鱼带到海里,往河里放一点水总是可以的,可能那些生物对我们太失望。
  把希望寄托在不存在的外星人身上,是不是虚无的表现?我说,至少目前没有人能够证明外星人的存在。这跟宗教信仰是一回事,秦双说,如果这是虚无,那人类一直都活在虚无当中,还有塔楼上的女孩,浪漫主义都是一群虚无主义者吗?我无言以对,烟火烧到了我的手指,我回过神来把烟头弹到走廊上,烟头在阳光下燃烧了好一会儿才熄灭。
  汗水从每一个毛孔钻出来,像秦双说的那样,我们正在被蒸发。她回到落地扇前,脱下背心,背上长满了热疹。秦双被恶劣的天气击垮了,开始胡思乱想,脑浆早已是滚烫的豆腐。她说,我看见过它们,你信吗?我没有回应她。她继续说,飞机经过西伯利亚的时候我看见过它们,当时我不确定那是什么。秦双看见的那些所谓的高维度生物躲在云后,它们像一团透明的果冻飘浮着。秦双说,它们肯定是通过时光机器过来的,它们感觉到了那阵大摇晃,于是,就过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秦双在吴岩死去的瞬间又看见了它们,那时起她就相信了高维度世界以及高维度生物的存在。她说,它们肯定弄明白大摇晃是怎么一回事了。秦双相信它们还会再来。它们总该做些什么,她说,不至于站在一边看。我拿起床边的毛巾替她擦汗,她有点抗拒,因为毛巾有股海水的气味。
  房间里能够清晰地听见海浪的声音,太阳才出来没多久,真正煎熬的时间还没到,我们不清楚林度和苏粒在隔壁做什么。林度想必已经非常难受,他庞大的身体不得不忍受更多的痛苦。秦双走到墙边,用修车的扳手敲了敲墙,另一边也用笨重的铁器敲了敲墙。他们就这样呼应着对方,敲墙的节奏时快时慢,像在发送摩斯密码。
  林度,秦双突然呼喊林度的名字。林度反过来呼喊秦双和我的名字。秦双继续对着墙壁呼喊,只是她不再是呼喊林度,她还在呼喊西央、吴岩和珍妮。墙的另一边沉默了,也许林度不知该怎么回应秦双的呼喊。秦双茫然地看着颓败的墙壁,呼喊消耗了她的体力,她喘了几口气又回到落地扇前。
  有时候我老是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秦双说,在很远的地方,那个声音隐隐约约的,飘了好久才来到我耳边,但是呼唤我的那个人肯定是认识我的,就像一个好久不见的朋友,我的朋友不多。秦双在床上躺下,躺下以后扁平的乳房显得更加扁平了,黑色的乳头孤独地矗立在湿漉漉的平原上。
  2
  秦双就这样睡着了。
  太阳喷发的热量不断叠加,阳台围栏已经成了烧红的铁板。我已经无法躺到秦双身边再睡下去了,太阳蒸腾着海水和灰尘,在太阳升至最高点之前,空气会异常压抑,躺在床上有一种被巨石压在身上的感觉。不清楚秦双是否感受到了巨石的重量,她一动不动,不想让浮躁带来热量。
  修车铺西边的海滩上曾有一个巨石迷宫,浪涛年复一年侵蚀着海岸,把岸上的泥土卷走,把那些巨大的岩石挖掘出来。白天巨石之下浪涛汹涌,形成无数个涡旋,夜晚海浪退去以后巨石就形成了一个迷宫,岩石之间弯曲的小径成为迷宫的通道。由于没有人敢靠近,巨石林成了海鸟的天堂,大摇晃发生之前那里总是站满了白鹭。
  巨石迷宫的传奇性跟在那个地方发生的灵异事件有关。附近一带海域流传着一个传奇说法,巨石迷宫能够通向另一个世界,还有人在那个地方看见过外形像人的白色爬行生物。秦双曾收集过有关巨石迷宫灵异事件的记事。她相信那个传说,因此对高维空间异常着迷。秦双认为巨石阵真有可能是一道时空门,至少是被废弃的时空门。在远古时代海水尚未覆盖过来的时候,地下住着一群智慧生物,秦双当时说,说不定时空门可以被重启,上一代智慧生物就是从这个地方离开的。
  大摇晃发生时,秦双想在深夜海水退去以后到巨石阵去一探究竟。我记得当时林度是赞同秦双的做法的,他愿意跟秦双到巨石迷宫去。西央阻止了他们,如果不是西央拦住了他们,估计秦双和林度就一去不回了。他们已经穿好长靴,手持照明灯,背着个气囊,预想着假如不能在涨潮前走出迷宫他们也能浮出水面。西央把已经走到门外的秦双和林度叫住。他说,如果去到那边会变成白色的爬行生物,活在那边会恶心死自己。
  在秦双做出进入迷宫的抉择之前,已经有过好几个一去不回的例子。秦双在报纸上也有收集到过这些信息,最大的新闻是1944年春天,一群日本士兵在夜间进入迷宫以后失去了音讯。日本士兵不是为了去探险才进入迷宫的,当时一位日本军官的夫人跟下属通奸被发现,在夜里逃到了巨石迷宫,军官派一支队伍前去追杀。那群士兵出发前匆匆忙忙,只带了步枪,天亮时分海水上涨,进去迷宫的人一个都没有走出来,连尸体也没有浮出水面。
  十多年前,一个美国导演来这里拍一部名为《迷航》的电影,在巨石迷宫四周拍了几天几夜。电影出来以后,大多画面都是特效做出来的,电影中的巨石迷宮已经不是现实中的面貌。电影中关于世界末日的预言引发了一场热潮,12月,这个地方来了很多年轻人,他们在海边的旅馆住了下来,等待末日的到来。
  那年我十岁,并不理解世界末日意味着什么,但我跟三年前的秦双一样,对迷宫充满了敬畏,我也相信那些关于迷宫的传说,我甚至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躲到迷宫里去,彻底离开我的父母。那时候我的父母在闹离婚,母亲像个疯子一样整天指着父亲破口大骂。终于有一天,我不想在家里待下去了,背了个书包离家出走。我没有到迷宫去,我一个人不敢靠近迷宫,那里海水澎湃,一个巨浪就可以把我卷到海底。
  我是在清晨的时候离开家的,母亲看着我走出门口,以为我只是到同学家去学习。我沿着公路往西,然后改走小路往山里去,只要一遇到分岔路,我就会衡量两条路的大小,选择走更窄的那一条。路越来越窄,我终于在傍晚时分走到了路的尽头。路真的是有尽头的,在走到尽头之前,我一直以为我可以永无止境地走下去。石头峭壁硬生生挡在了我面前,我无路可走了,只能回头。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母亲站在门口等我,也没有问我去了哪里。   当天夜里,我想了很多问题,世界是没有尽头的,但是路有尽头,进入迷宫就是在一个地方不停地碰到尽头。我与世无争的性格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形成的,我变得沉默寡言,不再轻易说出自己的想法,不做激进的事情,甚至不会发脾气了,迷宫对我而言也不再有太大的诱惑。两年前的春天,一场海啸突然袭来,海边的很多地方被淹没了,巨石迷宫更是第一次完全消失在海平面上。海啸退去以后,即便深夜海水退潮,巨石迷宫也始终被海水包围着。随着海平面的抬升,如今露出海面的只剩下几块巨大的黑色石头,跟其他地方的礁石一般,无比平凡。
  还记得西边的巨石迷宫吗?秦双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仿佛洞察了我的内心,她继续问,那些石头还在吗?我说,被海水淹没了,成了水底迷宫了。海鱼大概能够走出迷宫,甚至住在了迷宫里,秦双说,它们可以随时走出迷宫,只要它们往上游就可以看见迷宫的全貌。
  秦双说,把迷宫比作三维世界,水就是时间,活在四维空间的就是鱼,它们能看清整个三维世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所以三年前我是对的,我一直都是对的,只有站在更高的维度上面才能知道大摇晃是怎么一回事;光靠行走是发现不了的,因为我们不能摆脱三维世界,只能在真相的边沿徘徊。
  如果可以预见未来,三年前西央或许不会阻止秦双和林度,我也有机会在海啸来之前到巨石堆里去看看。可所有的如果和假设都是虚无的,现实还是现实,即便时间不是直线的,我们也难以活到时间的弯曲回到过去。你有没有发现,秦双说,有时候海浪并没有按平常那样从远处袭来,打在岸上又返回去;海浪还没来到岸边就被打回去了,而且波浪的形状不自然,这说明海底有什么物体挡住了海浪,海水里有我们看不见的东西。
  为时已晚了,我说,别说靠近巨石堆,我们现在连船都没有,潜到海底更不可能。秦双说,以前这里不是有一套潜水服?那是我父亲的潜水服,他跟母亲吵架以后总喜欢躲到海里去,说是到海里去找海胆和鲍鱼,多数时候都是空手而归的。我小时候跟着父亲出门,看着他潜入海里,我坐在海边的石头上等着他浮出海面。他会在海底待很久,不得不上岸的时候就在岩石边找几颗海螺和龙虾回去交差。后来,我觉得父亲不过是想要个人的空间,逃避母亲,就像我的离家出走一样,如果可以的话,他可能会留在海里再也不回来了。
  父亲的潜水服早就被老鼠咬破了,我说。秦双沉默了,看着屋顶的铁皮,风扇带不走她身上的海水,她的头发湿了,黏在额前。这是父亲的第二套潜水服,我说,第一套被母亲剪烂了。如今想想,父亲除了留下这么一座破旧的楼房和那套潜水服,其余的什么都没有留下。
  秦双侧着身子看向阳台,太阳已经西偏,漫长的一天有了收尾的征兆,我们像被释放的鹦鹉,急不可耐离开房间到楼下去。楼下相对阴凉,林度总是占据着落地扇风口的中心位置,我们分到的风十分有限。然后呢?秦双问,说说你的父母。
  没什么好说的,我说,我们都一样,早早就失去了父母,他们那一代人波澜不惊地过完了一生,他们不曾面临过我们正在面临的问题。我没有告诉他们,父亲母亲在我的记忆中已经变得非常模糊。也许是这几年过得太苦,发生了许多让人措手不及的事情,父母还活着的时候,那些平平淡淡的生活早已烟消云散。
  他们沉默着,不清楚他们是否同意我说的话。他们比我更加无所依靠,他们失去了故乡。每当我说我习惯了生活在海边的时候,他们总是找各种理由反驳我。我想,正因为他们连故乡都没有了,远走他乡的时候才如此洒脱和无所顾虑。寻找另一个空间,除了恐惧,又何尝没有想要找个新地方成为原住民的念头。
  3
  后来,我发现我不找一个留在原地的理由就没办法在修车铺里待下去了。
  他们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我想找地方躲起来,修车铺里什么遮挡物都没有,而门外是火一般的太阳。我低下头,支支吾吾半天没有说出来。最后我说,东南西北都被你们选了,而且,你们出去不也什么都没有发现吗,我何必要浪费时间走这一趟?我的话伤害到了他们,他们对我的追问其实是想把西央没有按时回来的结果怪到我身上。他们认为我应该去追随西央,即便没有那样做,作为留在原地的那个人,我不应该跟西央失去联系。
  点着香烟,我企图通过传递香烟缓和房子里的氛围,他们把香烟接过去了,但显然还没有原谅我。该死的西央,他此刻身在远方,肯定想不到我所面对的尴尬处境。算了,苏粒站出来替我解围说,我们都了解自己人,现在把责任推到谁身上都是一种逃避。三年前我们就想到了可能会发生的事情,我曾经想过可能我们谁都回不来了,这么看来,缺了西央一个并不是最坏的结局。
  放屁,林度说,我们都知道我们缺了最重要的那个人。林度的言外之意是,西央是我们当中最能干最有想法的人,也许在林度心里,本该选择去西边的那个人是我,或者说,本该代替西央缺席的那个人是我。秦双把烟蒂弹到门外,太阳光淡了一些,是暗黄色的,一天当中最艰难的时候过去了,这又是无所作为的一天。她说,假如,我是说假如西央不回来了,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谁知道呢,所以我们都没有说话。蓝猫趴在已经坏掉冰箱上,林度取水的时候抓起它的尾巴把它甩到了一边。你不要这么粗鲁,秦雙骂他。她弯下腰去安抚蓝猫,但是蓝猫显然对林度的粗暴感到不满,耸起背上的毛叫个不停,秦双一靠近它,它就逃到楼上去了。秦双转过身继续斥责林度,别以为只有你心里不好过,大家都一样。
  林度坐到长椅上,只顾着喝水。过了好一会儿,秦双说,我在挪威的时候看见一个老太太抱着她的猫跳海了。别以为只有人的生命才是生命,没有谁可以站在生物链的顶端,世界被毁灭还不是一个瞬间的摇晃?秦双所说的那个老太太是个老作家,我听到她跳海自杀的新闻时她已经去世两个月了,我躺在睡椅上听着新闻报道还是为之一惊。老太太一辈子生活在挪威,被她抱在怀里沉入大海的那只猫名叫杰克,是她的第三只猫,前面两只都是老死在她身边的。
  这个爱猫如命的老太太在文学圈内享有极大的声誉,作为自然文学的代表性人物,她的一生都对生命满怀敬畏,即便面对花园里的一棵杂草她都显得彬彬有礼。我读老太太的作品不多,我心里面总有那么一种错觉,以为经典化的作家都是已故的作家,像米兰·昆德拉、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菲力特奥尔·罕帕慕克、村上春树。听到老太太死讯的时候,我不由得发出感慨,这不是一个早已去世的作家吗?   太阳沉入西边海底的时候气温有所下降,林度在长椅上睡着了,在那短暂的睡眠中他浑身冒着汗。我找了些吃的东西递给秦双和苏粒,我们就坐在林度身旁,看着他那难受的模样,情不自禁地想到了自己在床上翻滚着无法入眠的时候。我们嚼着散发出霉味的苏打饼干,一边抽着烟。
  林度只睡了不到十分钟,这个天气下,没有人的睡眠是彻底的。他醒来看了看我们,没有说话,走到门外,四处张望。秦双对着他庞大的背影问,做梦了?林度这才醒悟过来,那股精神气突然消失了,身体迅速萎靡,像个漏气的气球。他转过头看着我们,他显然是在寻找西央。
  西央那家伙还没回来?林度问。他以为自己睡了好长时间。做梦了?苏粒问他。林度回到屋里,低着头,抽出一根烟点着,手指不停地颤抖着。林度说,梦见西央回来了,就在这附近,他不敢面对我们。我们站在林度面前,等着他继续讲下去,但是他只顾着抽烟。西央为何不敢面对我们?因为他三年前的错误判断?因为他跟其他人一样在这三年一无所获?还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无法带我们走出困境?
  天黑以后,我们依旧坐在修车铺门口,看着西边的公路,脚下胡乱躺着几个被压扁的烟头,海水在离我们而去,我们多希望海水一去不回。
  夜深以后,从北方吹来的风带着一股凉意,我趴在秦双身上,亲吻她的额头。秦双的身体热乎乎的,额头很烫,我想她肯定也不愿意我的嘴唇贴着她。她眉头紧皱,嘴巴微微张开,发出清脆的声音。我没有太用力,怕过于激烈的运动点燃我们的身体,还担心她的身体承受不住。
  完事以后,我们敞开身体喘气,秦双说,我想要个小孩。我心里一惊,这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但是,我不想他在这个时候出生,秦双说,我只是想要一个小孩,我太自私了,这么热的天,连自己的生存都无法解决,我怎么还想着生一个小孩来受苦呢?
  这么热的天,或许我们的身体已经失去了生育能力。我们能失去的已经不多,但是所有这些都会慢慢失去。我抚摸着秦双的手臂,她却呆呆地望着屋顶,我知道她又在想珍妮了,她嘴上说所有人都不过是时间的载体,但这种载体毫无疑问是带着感情的。我抚摸着秦双的腹下,那里热乎乎的,有我遗留的温度。
  我说,你是不是对我留在原地感到失望?秦双闭上眼睛,半天没有说话。我说,你们肯定希望我离开这里。秦双说,留在这里跟出去没什么两样了,这么跑了三年,还不是什么都没有得到。我又想起林度在傍晚时分做的那个梦,我想,有没有可能西央跟我一样根本没有离开这个地方呢?他只是找个地方躲起来了。不过我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西央不是这样的人。我侧着身子看着秦双,挺感激她三年过去了还愿意躺在我身边。我多希望他们当中有人能站出来强迫我一下,把我推到门外,随意给我指一个方向,对我说,走,有多远走多遠,出去流浪。
  迷迷糊糊中,我听到一阵细碎的声音,以为下雨了,走到阳台却发现没有一滴雨水。我依然能够听见沙沙的声音,天空已经出现一层薄薄的紫色的光,在这道光的帮助下,公路前方的海比以往更加汹涌澎湃。海水里仿佛有一头巨大的海怪在翻搅着海水,浪涛的曲线并不连贯。我往西边眺望,海平面上有几个黑色的影子,影子在缓慢地移动,在天空变得明亮之前,那些巨大的影子在我视野中消失了。
  在看什么?苏粒突然出现在我背后。她只穿着一件亚麻裙子,像一条行走的鳗鱼。我说,在看海水什么时候涨上来,到时我们就不得不离开这里了。苏粒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她的手很大,手指很长,她说,你别太在意,西央没有回来,秦双和林度都很难过,情绪不好的时候总会说一些气话。她给我递来一支烟,我接过去了,我们靠在围栏上,看着远处天边的云一层层变得明亮。
  海水恢复了往常的模样。我问苏粒,你有没有听见沙沙的声音?苏粒木讷地看着我,等候我把要说的话说出来。我说,我听见了,像下雨。做梦了?她问。我说,不是,我确实听见了沙沙的声音。有什么预感吗?苏粒问,是不是台风要来?我说,不知道,但我觉得海里藏着什么的东西。
  苏粒望着前方的海水说,你说的是三年前那个巨石迷宫吗?我说,现在已经被海水淹没了。苏粒说,如果那几块石头真的可以通往另一个时空,那会是什么样子?
  我说,不清楚。
  六
  1
  尸体是从东边漂来的,像一团泡沫,随着洋流走过很远的路,被海浪甩到了路边的台阶上。
  死者面孔朝上,灰色的眼睛无视太阳的火焰,皮肤被烤成焦黄色,肚子鼓鼓的,背后肯定已经被海鱼啃得一片狼藉。我们站在楼上,看着已经不再跟随洋流奔波的尸体,太阳光限制了我们出门的冲动。我们在阳台上看了很久,内心并没有太大的浮动,看见死人对我们而言已经是寻常事。
  这一天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漫长,太阳在天上久久不愿落下,似乎死者生前遭受的痛苦还不够,阳光还要鞭打尸体。秦双对着尸体说,只是一段载体而已,就像使用完的胶卷、用完了的电池。只是尸体发出来的腐臭让人胸口发闷。后来我才知道,看见那具不知从什么地方漂来的尸体的时候,苏粒跟林度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不为所动。他们久久地凝望着死者已经模糊不清的面孔,尽管死者的身体比例跟他们相差甚远,他们还是在死者身上看见了自己的模样,自己的所有特征都在死者身上出现了。
  如果死在了路上,我的尸体也会跟着洋流漂回来的,苏粒说,澳洲跟这里隔着浩瀚的太平洋,只要海鱼不把我吃掉,我肯定会回来,只是要经过漫长一段时间,也许是十年、二十年,风化以后变成干尸也会回来。苏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澳洲被海水侵蚀的时候她就差点没能回来,也许被驱逐到海边不让上高地的那些人此刻已经浮在海面上正往他们来的地方漂去。
  太阳消失在海平面以后,我们才敢走出修车铺。水泥公路依旧热乎乎的,海鸟已经早我们一步出来觅食。我们站在修车铺门前,隔着公路,远距离观察那具软绵绵躺在台阶上的尸体。如果不是觉得死者的面容熟悉,我们很可能会找来一根竹竿把她推到海里让她继续随着波浪漂流。是林度先发现了死者的熟悉之处。看见那根红绳了吗?林度说。死者苍白的手腕上确实有一根红绳。   灯塔上的那个女孩?秦双吃惊地问。印象当中,灯塔上的女孩确实时刻戴着一根红绳,那是她早已去世的哥哥留给她的。我认真端详着死者,自从发现了红绳,灯塔女孩所有的特征都在死者身上找到了。可是灯塔不是早就被海水淹了吗?苏粒问。
  她不可能活在水底下,苏粒说,她可能在什么地方躲起来了,然后又活了一段时间。不是不可能,秦双说,不是也有人活在海底的沉船里吗?苏粒说,你指的是幽灵,电影里才会有。秦双说,只要海底有一个密封的空间,海水进不去,空间里的空气足够活一段时间,当空气差不多耗尽的时候,她想逃出来,没能成功。就算是这样,得要多大的空间才能让她活了两年?苏粒问。海水不是会在夜间退潮么,那时候说不定就留下空间给她出来透气,秦双说,拿不准还有很多人活在海底呢,海里的世界与岸上的世界同时存在。
  我又听见了隐隐约约的沙沙声。假如有那么一艘潜水艇,长时间游走在海底,只在船里的空气消耗得差不多的时候浮出水面,那么我会选择活在水里,至少海底没有炙热的太阳。林度打破了我的幻想,他从不远处搬来一块塑料板,把尸体抱到了塑料板上。尸体散发出来的腐臭味变得更浓重。处理老头后事的时候,我们已经领教过那种气味,我们想不明白,即便是每天泡在香水里的漂亮女孩,死后同样遗臭万里。
  不管死者是不是灯塔上的女孩,我们已经把死者当作她了。我和林度把死者抬到修车铺门口,不敢把她抬进屋里,怕臭味在房子里弥久不散。修车铺淡淡的灯光打在死者身上,我们坐在落地扇前,推测死者的死亡原因。女孩除了被海水泡白,被海鱼啃得一塌糊涂的皮肤,几乎没有任何致命的伤痕。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头发海草一般黏着头皮。
  这样恶劣的环境下,人有无数种死亡的可能,我们猜测女孩可能是被闷热的天气害死的,或者是饿死在塔楼里,或者得了无药可救的病,或者为了跟太阳作斗争,躺在地面上直至失去呼吸。所有猜测的结果是,女孩已经死亡。我们的猜测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是在猜测的过程中会不自觉地联想到自己最终的命运。
  月光落在门外女孩的尸体上,她身上趴满了苍蝇,那一刻,我多希望她突然坐起来,赶走身上的苍蝇,大骂一句,走开,烦人的东西。但她一动不动,任苍蝇在糜烂的皮肤上撕咬。林度像是在为女孩唱安魂曲,他用极悲伤的调子哼唱着西央的诗,生是生的奴隶,死是死的方式,海边的西西弗,在波浪前游弋,海边的西西弗,在波浪前哭泣……
  月色暗淡以后,我们知道很快就要天亮了。我们还沉浸在西央的诗中。林度说,挖个坑把她埋了吧。他叫上我一起去抬尸体,秦双突然把我们拦住了。她说,不要埋尸体,西西弗还会回来。她的话令我和林度感到不知所措,我们站在女孩的尸体旁,目瞪口呆等着秦双的下一步指令。这個从海里漂来的女孩,无所畏惧地睁着眼睛,她不会复活了,西西弗没能永远地绑架死神。
  把女孩的尸体埋在修车铺后面的草地里,天快亮了,我们都已经疲惫不堪,坐在枯草上抽着一支被汗水濡湿的香烟。海上来的风很大,我侧身看一眼大海,白色的海浪一层层奔腾而来,像托举着一个个苍白的尸体。还会有多少人将从海里上来?我暗自思忖,或许真有那么那一个海底空间,他们在水里活着,在岸上死去。
  太阳消失以后,我们还是决定去看看巨石迷宫。
  小卡车吭哧吭哧载着四个人在水泥公路上攀爬,热烘烘的风从车外钻进来。月亮早早就浮出海面了,像是另一个太阳,明晃晃的。小卡车顶上贴着一块海绵,为的是遮挡辐射。路上一辆车也没有,枯死的草木胡乱倒在两边,无人管理的废弃红绿灯还在闪烁。巨石迷宫在修车铺西边四公里外的地方,行车要十五分钟,我们早早就望向大海,月光下浩瀚的海水咆哮着慢慢退缩,海的颜色比天空深沉,月光在海水上跳跃,偶尔能看见白鹭的影子穿梭于白雾般的月色中。
  小卡车绕着岩石山丘拐了几个弯,我们终于来到了巨石迷宫附近。站在公路上往大海张望,那几个黑色的影子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尽管海水在退潮,巨石露出水面的部分不多,而且距离我们非常遥远,比三年前我们看见的巨石迷宫遥远得多。是时间发生了转移,秦双说。巨石迷宫就相当于我们的过去,在不断地离我们远去。
  即便是一道时空门也被海水给堵住了,苏粒说,没有哪一扇门是永远敞开的。秦双一直眺望着那几块随着海水浮沉的石头,那是她仅存的希望,也被海水剥夺了。月光跟随海水起起落落,从海上来的风带着淡淡的咸味,卷走了我们身上的温度。假如太阳永远地消失,我们也不会觉得遗憾。
  秦双带着我们继续往西边走,她想找个高一点的地方俯瞰海上的巨石,即便能像过去那样看清巨石迷宫的全貌,我们也没有办法看清里面的构造。我们已经错过了进入迷宫的最佳时机,就算迷宫没有被海水淹没,我们也难以从里面找到出口,正如苏粒所说,那所大门已经关闭。
  西边绕过一个废弃的废车场,进入我们视野中的是白茫茫一片沙地。我们对突然映入眼帘的白色沙地感到茫然失措,以为是月光打在了沙滩上,但是那些白色的晶体显然不是沙,比沙更干净雪白,反射着月光。是海盐,林度将几粒白色晶体放进嘴里舔了舔。我们在盐地前怔住了,站了好长时间,面对雪白的盐地,不敢往前踏一步,生怕玷污了那白色的晶体。
  盐地原本是个机场,海啸过后四周的建筑已经被摧毁,回不去大海的海水被太阳蒸发后形成了这片盐地。秦双先踏进了盐地,她紧紧抱住双臂,仿佛置身北极的冰川当中。她企图通过这雪白的空间回忆在北极冰川的那些经历。她感到冷,刺骨的寒冷,她的身体微微颤抖,而我们依旧在56摄氏度的地面上备受煎熬。
  秦双没走多远就再也不能继续往前走了,她身体僵硬,挪不开脚步,坐在盐地上,依旧不停地发抖。我们围在她身边,看着她惶恐不安的神态,不忍心将她从回忆中唤醒。理性告诉我,脚下雪白的晶体并非是雪,冬天已经一去不回了。但此时此刻的处境像极了电影中的雪景画面。白茫茫的地面,远处的建筑和草木只有黑色的影子。秦双感受到了冬天,对她而言是极为难得的。同样身在白茫茫的盐地里,我却无法感同身受。   苏粒站起来继续往前走,我跟在她身后,林度蹲在秦双身边照顾她。我们在雪白的空间里走了一圈,被海啸摧毁过的地方已经成为一片废墟。我没有去过北方,从来没有见过雪,我对着苏粒的背影说。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好长,影子弯弯曲曲没有尽头。
  回到秦双身边,在不断暗淡的月光下,我看见她的嘴唇发紫,脸色苍白,她依旧活在冬天里。我蹲下身对秦双说,是盐,不是雪。我在做罪人,但总得有人戳穿她的幻想,不然她会“冷死”在这片荒凉的盐地上。
  迷宫的门打开了,秦双说。她的声音颤抖,我能够清晰地听见她的牙齿碰撞的声音。秦双说,我们穿过时空门回到过去了,说不定吴岩和珍妮还活着。她突然站起身来向四处张望,月亮已经来到地平线上,盐地不再雪白明亮,四周都是被毁坏的建筑,当建筑的影子暴露出来,盐地显得那么狭小。秦双也很快在这有限的冬天里清醒过来了。她回到现实当中,眼里充满了失望,像做了一场无比真实的梦。
  太阳快要出来了,我对秦双说,我们回去吧。秦双愣愣地站在盐地上,仿佛没有听见我说的话。她的皮肤冒出了汗水,身体在冷热交替中走向崩溃。秦双不愿离开,她说她要留在这个地方,可能这里是最接近冬天的地方了。我听着海浪的声音越来越近,月亮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天空经过短暂的黑暗后出现了一道紫色的光。我们看见黎明前的光就感到恐惧,这个地方没有任何遮阴的地方,在这里待下去会被晒成干尸。
  林度强行抱起秦双往小卡车走去,他清楚再不往回走我们都将被太阳灼伤。秦双挣扎着,捶打着林度的胸膛,两条腿蹬个不停,她的反抗在林度面前显得那么无助。林度把她塞进小卡车,关上车门。我和苏粒匆忙钻进车里,小卡车抽搐着往回走,海上的天空已经发白,那些巨大的石头沉入海里看不见了。
  2
  一连几天,秦双挣扎着要到盐地里去,即便活在臆想中,她也觉得那种臆想的真实性是可靠的,至少她感到了冷。在盐地里,时间的流动发生变化,呈双线流动,一种时间在流向未来,一种时间在流向过去。为了让秦双冷静下来,我们不得不把她捆绑在床上。她浑身都是汗水,呼出来的气也是热烘烘的,她就是不能安静下来。
  看来时间并非不能折返到过去,我在阳台上抽着烟跟林度说,以前只听说过高维生物可以像播放录像那样看清楚三维生物的一生,其实我们也可以;只是我们只能看到自己的过去,至少是短暂的片段式的过去,在那个地方过去会更清晰一些,我指的是盐地。林度摇摇头,他说,回忆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没有什么双线时间,你在回忆过去的时候,现实中的时间已经在流逝了。
  夜晚,我躺在秦双身边,她因为过度用劲,身体疲乏,缓慢地喘着气。我把风扇挪到她前面,还拿来毛巾擦干她身上的汗水。秦双说,放开我。我犹豫了一下,担心解开绳索以后她又会往西边跑。我重新在她身边躺下,我说,我知道你想回到过去,我也想,我想回到冬天,我连雪都没有见过。我看一眼仍在无力地喘气的秦双,继续说,其实并不是非得去到哪个地方才可以回到过去,在这里也行,你如果要去那里,我是不会解开的。
  我不去,秦双说,快点解开,我呼吸不了。我用手肘撑起身体,看着秦双又冒出了汗珠的脸,犹疑片刻,还是把绳子给解开了。秦双果然不再挣扎着要到西边的盐地去了。她揉揉大腿扭扭腰,动作缓慢,然后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了。我在她手上勒出印痕的地方按摩,秦双不为所动。过了好长时间,我犯困快要睡着的时候秦双突然说了一句话。她说,时间欺骗了我,它为什么要这样做,它在戏弄我。
  秦双侧过脸哭了起来,时间确实是个骗子,它不只欺骗了秦双,它欺骗了所有人。我把秦双搂到怀里,她浑身热乎乎的,像个火球。我的身体也在发热,可我忍不住去亲吻她的眼泪,咸咸的,跟海水一样。我进入秦双体内,她张开嘴巴吐出热气,脖子伸得长长的,锁骨暴露。汗水很快把席子濡湿了,我们整日生活在汗水当中,像海鱼,皮肤咸咸的,浑身散发着腥味。
  终于瘫软在床上,我已经是一条被扔进沸水当中的海鱼,浑身使不上劲。我感觉身体变得轻盈,只要稍稍一揮手就能浮起来。后来,我听见了水从身边流过的声音,仿佛我正躺在河上,朝大海漂去。夜半时分我迷迷糊糊醒来,伸手摸一下身边,没有摸到秦双,心里一惊,睡意全无。我胡乱穿上裤衩往楼下跑,天边已经有白光在浮动,假如我不马上去盐地把秦双带回来,她可能会被太阳烧得遍体鳞伤。
  匆匆忙忙来到楼下,铁皮门开着,我钻进小卡车来不及叫林度和苏粒。小卡车抽搐着发出马的嘶叫,但始终没有发动。焦急之时,我侧过头去看一眼后视镜,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正坐在公路上抽烟,这个人正是秦双。
  回去吧,我对秦双说。
  前方的岩石下有一团黑色的软体物,是一头死去的海豚,一群黑色的海鸟站在海豚的尸体上啄食腐肉。太阳冒出海平面的一刹那,海鸟从海豚的尸体上飞走躲到远处的岩石缝里去了。回到修车铺里头,秦双躺在睡椅上,侧过脑袋看着门口。她说,骚动的都是海边,海中央风平浪静。也许,这就是她在海边坐了一个晚上得出的结论。她脚板和大腿上的皮肤红红的,是水泥公路烫伤的,这个夜晚她就光着身体在海边思索。
  虽然这个地方很少有人光顾,难免会有人沿着海边做苦行修炼,特别是那些虔诚的末日信徒。所以,我对秦双赤裸着身体在海边待一个夜晚感到担忧。如此漫长的一个夜晚,她竟然在我毫不知觉的情况下离开了我。是困倦让我放下了警惕和防备,白日的煎熬无限地放大了夜晚的诱惑,我竟然深陷在睡眠当中。也许秦双还会继续在夜里走出修车铺,总在我进入睡眠或者陷入昏迷状态以后,黑夜对她而言意义非凡。
  太阳才是时间的主宰,秦双说。苏粒和林度瘫软在落地扇前,他们尚未从睡眠中清醒过来,秦双的这句话让他们清醒了不少。后来我们都没有想到,所谓的平行世界,其实就是黑夜和白天,秦双说,太阳给了我们无数次的机会,但是我们都不能做到,在黑夜里走到另一个宇宙空间,我们太无知,以为黑夜就是用来睡觉的。
  至于黑夜可以让我们逃到什么地方去,秦双没有说,我们也没有问。我在回忆这八千多个夜晚,我似乎除了睡觉没有真正想过除此以外更应该在夜晚做什么。黑夜真的只是给人用以睡眠的吗?我突然产生了这样的疑问,我想这个疑问在秦双心里肯定早就产生了。大摇晃刚发生的那段时间,我们一度因为焦虑无法睡眠,那时候我们几天几夜没有睡觉,每个人都像熊猫一样黑眼圈很重。西央为了让我们睡得踏实,不知从什么地方带回来一瓶药丸,每天晚上,我们都必须吞下那些黑色的药丸才能入睡。西央肯定也认为黑夜就是用来睡觉的。   有没有想过,夜晚的我们跟白天的我们是不一样的?秦双对着门口发问。她说,有时候我们在白天特别安静,在夜晚很疯狂,有时候白天糊里糊涂的,夜里很清醒。夜晚太平常了,每天都会来,所以没有人把它当回事。林度对此感到不屑,他已经厌倦了所谓的第二空间。那又能怎样,林度说,能解决什么问题吗?
  秦双受到了打击,她身体轻微颤抖着,快要发出尖叫了。黑夜还会来,只要地球还绕着太阳转,黑夜总会来的。太阳还会继续给我们机会,我们在夜里背对着太阳,浩瀚的宇宙中,并没有通道隐藏在漆黑当中,即便有,我们也看不见。
  四个人待在一起的时候最怕的就是沉默。林度身上有一股腐臭味,那是他处理旧书店老头烂掉的腿的时候缠在他身上的。他洗过好几次澡,那股腐臭味就是没有办法洗掉。后来,他厌倦了洗澡,他认为腐臭味是空气当中的,或者,腐臭味是自己身上发出来的,他裂开的皮肤正在坏死。
  太阳已经悬在半空,还有十个小时黑夜就会再次降临,秦双躺在长椅上昏昏欲睡,我强行套在她身上的裙子盖住了她瘦小的身体。她最终还是睡去了,她的身体不支持她一直保持清醒,黑夜或许不是非要用来睡觉的,但睡眠中,白天也是黑夜。
  3
  这一天的夜晚来得比往常要早,昼夜并非用明亮和漆黑来作定义。时钟上面显示的时间是下午五点二十三分,天空布满了乌云。这次是真的要下雨了,苏粒站在修车铺门口感慨道。厚重的乌云堆积在海面上,雷电交加,那些白天躲起来的黑鸟在乌云与大海的缝隙里飞翔。黑鸟像乌云的碎片,它们再往上飞,就会跟乌云融为一体。
  风很大,水泥公路上的温度被带走了,我们期待已久的阴凉天气终于来了,可心中不免有些担忧,这场雨应该不小,雨过后海平面不知又会抬升多少。我们坐在公路上,抽着烟,香烟成了我们生活当中除了淡水以外最重要的东西。海浪在风的帮助下一次比一次猛烈地冲撞着岸边,只要有风,大海深处也不平静。浮在海上的泡沫板摇摇晃晃,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到海上去了,海边的船早已被海啸卷走,重新浮出海面时变成了一块块的木板。
  可我依旧记得站在船上随着波浪浮动的感觉,像我们的生活一样,重复着,摇晃着。此时此刻,我竟想拥有一艘船,假如海水不可避免要上涨,何不像孟加拉人那样到海上去流浪?这艘船要足够大,我习惯了脚踏实地,害怕摇晃的幅度太大,摇晃让人无法集中精神,摇晃会让我变得迷糊,混混沌沌不知所措。
  可是我们从来没有脚踏实地过,秦双说,我们一直悬浮在虚无的宇宙当中,几百万年、几千万年都是这样,所以海水又有什么可怕的呢?不过是换一种形式漂浮。地球足够大,我们感觉不到波动,但波动才是我们最原始的状态。浮在天上的云,就是时空,与其说云浮在天上,不如说云包裹着整个世界,流动是绝对的。
  浮动的天体并没有化成雨落下,我们在公路上坐到凌晨两点,风把乌云吹走了,已经西偏的月亮出现在天上。去他妈的,林度说,又是老样子。苏粒靠在林度的肩膀上,可没多久她就被林度身上的汗味熏得受不了,不得不把脑袋从他身上挪开。苏粒说,就算下雨又如何,下雨情况会变得更糟糕。
  天上有几颗星辰,都围绕在月亮周围,是月亮给了它们光亮,而再远一些的星辰只能在黑暗中流动。世界就是这样,按着规律旋转的天体才能长寿,在时空中漫无目的地游走的星体必然短命,它们会在游走当中自燃死去。秦双说,我想,流星之所以难得一见,正是因为它们的寿命太短暂了,但它们的光是燃烧自己产生的,而不是通过别的星体的折射。大多数人都会选择默默地转圈,依靠别人的施舍过着死气沉沉的时光,每一颗流星的死去都是值得被铭记的。
  每一颗流星的死去都是值得被铭记的,这是西央说过的话。他站在樓上阳台,矮小的身体只有半截门口那么高,正是那个时候他心里头产生了离开海边到西边去的念头。他背对着房间门口抽烟,海上的天空是那久久没有散去的银白色的光。我至今依然记得那个情景,西央把烟头蹍灭,对着闪烁的天空说脏话。他指着明亮处说,去你妈的太阳。那时是凌晨三点钟,发光的并非太阳。
  那次大摇晃会不会是某颗流星坠落造成的?苏粒问。流星要来总能看得见,而且不至于没有任何天文现象,林度说,事情没那么简单。
  事情的复杂性已经超出了我们的理解范围,就是这样。
  刚闭上眼睛,一颗巨大的陨石就出现在我面前,我即刻又醒了过来。秦双平静地躺在身边,扁平的胸脯轻微起伏着。我知道自己又做梦了,最近总在做一些短促的梦。平复情绪,我重新躺下,回想梦中那块巨大的陨石。陨石像一座山,如果不是突然惊醒,我很可能会被陨石撞得灰飞烟灭。陨石已经贴近我的脸,我能感受到那股强大的冲击波。说不定梦是另外一个世界,我必须在梦中保护好自己,否则我再也醒不过来了。如此一来,在现实生活中我也需要保护好自己,否则梦中的那个我会永远沉睡下去。
  之所以梦见陨石,我想很有可能跟秦双说的那句话有关。入睡之前,那句话还在我的耳边萦绕,每一颗流星的死去都是值得被铭记的。那颗迎面袭来的陨石到底是从哪个宇宙流浪到我的梦境的?我想到了西央,他已经在我前些天的梦中死去。这一带流传着一个古老的说法,每一个死去的人都会化作流星从天上消逝。这是一种荒诞的说法,如今一想,也有其奇妙之处。
  睡不着?身旁的秦双突然发问。她闭着眼睛,但她能够感觉到我不协调的呼吸。秦双说,夜晚真的不是非要用来睡觉的,我们没必要这样躺着,我们不过是没地方可去。我看一眼房门外,昏沉的天空后面隐藏着光,天快亮了。秦双突然睁开眼睛看着我,她说,你是不是发现了海水里的秘密,你看海水的眼神不一样了。我承认了海水的波动不同寻常。能说明什么呢,我说。
  秦双叹了一口气,她说,海水进入海参崴的时候,城市中央有一个超大的涡旋,涡旋里有光,知道是什么原因吗?秦双盯着我说,那里有个科研站,海水破坏不了它,海水覆盖整个城市以后,城里的那些人依旧在海底生活,跟在陆地上一样,海里比岸上更安全,海水是一层保护膜。   蓝猫从阳台走进房间,轻盈地跳到窗台上看着我们。蓝猫比我们更懂得处理黑夜和白昼,它没有规律性的睡眠时间,它比我们更了解黑夜,黑夜是所有的可能性。天已经亮了,我想起那个短促的梦,只要我一闭上眼睛,陨石就会出现在我面前,而且距离一次比一次近。那颗陨石什么时候会砸到我脸上?我想,迟早有一天它会砸到我脸上的。
  我第一次想到了飞翔,像陨石那般在天空中飞翔。飞翔的最初感觉是在童年时候,我在这个海边城市的巷子里奔跑,我身体轻盈,时常有飞翔的感觉,只是飞翔的高度不够,但那已经足以让我快活。我从城里飞到沙滩,我的母亲正在那个地方挑选海鲜。船上蓝色的塑料桶子里装满了海螺,母亲把死去的海螺从塑料桶子里挑出来抛进大海。母亲晚上沉溺于酒精当中,白天工作时总是兢兢业业。我告诉母亲我会飞。母亲说她也会飞。在认识秦双之前,我一直以为那年母亲口中的飞翔指的是深夜酒精给她的欢乐,直至我和秦双抱在一起做爱,我才明白了飞翔真正的含义。
  秦双翻转身体,席子留下一个水印。她终于还是无法在床上躺下去了。这一天从一开始,气温就达到了60摄氏度。秦双一丝不挂钻进冲凉房,她没有办法,自来水带着她厌恶的海水的气味。早上是冲凉的最好时间,经过一个夜晚,水管里的水温度下降,假如傍晚时分洗澡,自来水像开水般滚烫。
  钻进漆黑的冲凉房,秦双像月亮被黑云笼罩一般消失在我的视野中,我只能听见流水的声音。她在走向死亡,或者走向未来,冲凉房就是虫洞,秦双从进入虫洞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一去不回,她会分身出无数个自己,走向不同的方向,每一個方向都不会有重复的脚步。
  太阳相比昨天又大了一圈。我们依旧蹲在两个房间的门口等候太阳把我们从房间释放出去。生活从不是用来绝望的,苏粒说,也不是用来寻找什么意义的,生活只是生活。我同意她的观点,过去、现在和未来都只是必然经历的过程,找到意义和找不到意义的人都要经历的过程。
  唯一能控制时间的是西西弗,但他显然不是死神的对手,西西弗无法永久地封锁死神。不知为什么,我有种不安的预感,我感觉死亡很快就会降临。也许是那个关于陨石的梦带来的恐惧,我不恐惧死亡,我恐惧的是绝望。绝望不是我们活出来的,秦双说,是生活给我们的,秦双说,我怀疑西西弗已经死了。
  我知道秦双口中的西西弗指的是西央,西央是我们在这个地方等待下去的理由,西央是我们在绝望当中依然努力生存的期盼。西央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了,如果他能够给我们的生活带来改变,但他显然是无能为力的。他的出现只会让我们获得片刻的慰藉,但我们已经无所期盼的了,何不把期盼寄托在他身上呢?
  西央的宽边礼帽是从一个美国人手里得到的,那个美国人来参加我们的文学沙龙,被西央的激情感染。那时候,西央戴着个造工粗劣的礼帽,美国人便问西央这个礼帽的象征意义。西央说,那是迈克尔·杰克逊的礼帽。美国人不相信,他从行李箱里取出一顶漂亮的宽边礼帽对西央说,这个礼帽是他当年去听迈克尔·杰克逊演唱会时买的,虽然不是迈克尔头上戴的那顶,但至少是吸收过迈克尔演唱会的空气的。
  美国人离开时把礼帽送给了西央,西央视作珍宝,从此与帽子形影不离。一个边缘城市的青年诗人把遥远国度的摇滚歌手当作偶像,美国人跟我们刚认识西央时一样感到困惑不解。西央没有做过多的解释,作为艺术家的迈克尔·杰克逊,他的生命已经值得所有人瞻仰。
  可追随或者模仿迈克尔是迷惘的,没有人能活成别人的样子。迈克尔只是一个影子,一个已经消逝的影子。他甚至是某些人活着的意义。西央曾说他无法理解死亡,作为我们当中最有想法的人,他竟然在一个我们都认为愚蠢的问题上纠结不清。迈克尔去世十周年那天,他一个人在房间里点满了蜡烛直到天亮。后来,我明白了西央所说的死亡指的是什么,死去的当然还是迈克尔·杰克逊。只是,当迈克尔·杰克逊死去的时候,有一种无名之物也跟着死去了,我想那无名之物就是所谓的信仰。西央无法理解的并非人的死亡,而是信仰的死亡。时至今日,我们依然无法解释这种死亡,因为我们在无所依靠的世界里生活太久已经麻木了。
  正如秦双所言,西西弗已经死了。
  月光,月光比前几天暗淡,不是一个晴朗的夜晚,但是我们是无可期待的,因为以往的期待都不会得以实现。虽然做什么都没有多大的意义,苏粒说,但我觉得总该做些什么才是。我们沿着水泥公路走了一段距离,已经不想再往前走,因为那都是无谓的行走,走得越远,我们就不得不付出一倍多的精力走回头路。
  秦双提议我们办一场葬礼。苏粒问,给谁的葬礼?秦双说,给所有的人。秦双害怕死亡突然来临的时候我们不能拥有一场葬礼。假如死亡真的是给所有人的,葬礼又有什么意义呢?世界要毁灭的时候,没有人是值得被祭奠的。或许秦双的意思是,给自己办一场葬礼,可以更从容地面对即将来临的死亡。不能给所有人办葬礼,林度说,给所有无关紧要的人办一场葬礼吧。
  墓地选在公路边一块石头地上,当秦双指向那片狭小的地方的时候,我想这小小的空间到底能不能埋下那么多的人。可真要给那些人造一座坟墓的话,得需要到海里去找墓地。既然秦双选择了这块石头地,这里便是所有无关紧要的人的坟墓,无关紧要的人当然包括我们,还有西央。
  清理掉石头地上的垃圾,秦双和林度用快要被太阳晒成粉碎的石头堆起了一个石碓,这是再简单不过的坟墓了。无关紧要的人,他们的坟墓也无关紧要。如果有石碑,林度还想在上面刻一行字:死去的是一群无关紧要的人。
  我们显然没有那个耐心和精力为一群无关紧要的人做太多无关紧要的事。只是既然是一场葬礼,就该有葬礼的模样。整理坟墓的过程中,我们没有说多少话,四周静悄悄的,给葬礼营造了庄严肃穆的氛围。只差一场痛哭了,可既然死去的是一群无关紧要的人,谁又会为他们痛哭呢?
  我们靠在一起坐在石碓前,风带着一点凉意,我们没有做什么工作,这场葬礼就过去了,因此心中难免失落。那不是一场复杂的有意义的葬礼,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甚至根本不知道有人给他们举办了葬礼。他们依旧在绝望里死去,我们无法在坟墓上写下他们的名字。   天亮之前,我们回到修车铺躺下。秦双依旧没有说多少话,葬礼过后她安静了许多,她肯定在葬礼的过程中想到许多已经在她生命中消失的人的名字。她很快便睡着了,落地扇对着她呻吟。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并不是在想哪些人的名字,我只是觉得这场葬礼并不完整,我们漏了一个环节,我们忘记读追悼词了。但是我们又该悼念谁呢?无关紧要的人死去是理所当然的。我还是从床上爬了起来,翻出纸和笔,在窗边深思了半刻就动笔写了一段话,在太阳出来之前跑到门外把纸条压在石碓下。
  那段话是这样写的:
  致所有无关紧要的人:
   今天,所有死去的无关紧要的人以及即将死去的无关紧要的人都拥有了一座坟墓。如果你已经死亡,亡魂经过南方的海边小城,你会看见你的归宿,碎石堆成的狭小空间像金字塔一样牢固。假如你即将死去或者尚未死去,这座坟墓将永远为你打开。
  七
  1
  落地扇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还没完全亮,窗外有一层浅浅的光。秦双不在床上,厕所里有一股烟冒出来。我挪到较为凉快没有汗的一边,爬到床尾去按了一下落地扇,拍拍发烫的马达,落地扇还是没有活过来。天空的黑色一点点变淡,灰白色的公路最先从黑暗中露出来,然后才是大海。我走到阳台上连着抽了三支烟,茫茫的海水异常平静。
  秦双一丝不挂走出来,刚洗完澡,这么热的天,她不想穿任何衣物。水从头发上滴下来,她坐在床边,看一眼落地扇,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顺手拿起桌上的一块纸皮扇风,没扇多久又走到阳台上,拿起我放在围栏上的香烟点了一支。她说,我讨厌浑身都是海水的臭味。
  我靠过去,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咸咸的,又低下头在她扁平的乳房上亲一口,也是咸咸的。她的皮肤凉凉的,我的嘴唇又干又热,还带着一股烟味。她把我推开,将烟头摁灭,回到房间里把刚洗完的衣服拿到阳台上晾起来,然后穿上短裤背心走到楼下,楼下的落地扇还能转。
  我回房间洗了一把脸,然后把落地扇拆开,将松动的电线重新接好,清理干净里面的灰尘,涂上润滑油后将零件重新组装起来,落地扇又能转了。我拍拍身上的灰尘走到阳台上去抽烟,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胸前背后都是汗水。林度和苏粒还在酣睡,太阳在大海之上,海上有一层薄雾。
  修车铺还没开门,楼下没多少光线。秦双在长椅上睡着了,胸前冒起一层薄汗。我本想跟她说我们已经没有饮用水了,看着她熟睡的样子,我有些不忍心打扰她。
  海雾从铁皮门外钻进来,丝丝缕缕,仿佛门的那边着了火。我看着那不断涌进来的海雾浮想联翩,过不久海水也会这样涌进来,这扇铁皮门根本挡不住。我听见林度的咳嗽声,想必海雾已经把楼上的房间填满。海雾太重,他们睡得艰难,不得不从睡眠中醒来,否则会窒息身亡。
  林度扶着楼梯缓慢走下来,捂着嘴咳嗽。他看一眼睡椅上的秦双,打开冰箱,想要找水喝,发现冰箱里头只有空气。他气馁了,拉开铁门,海雾迅速漫延过来,他的身影在海雾中看不见了。我叫了他两声,也不清楚他有没有听见,他没有回应。白茫茫中,我把秦双叫醒。秦双咳嗽着醒来,害怕得叫喊了起来。
  在白雾中,我找到她的手,把她拉到怀里。我说,别怕,是海雾。她为自己的慌张而羞愧,她并没有她所说的那样坦然。就像《失明者漫记》里写的那样,她说,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海雾,我说,雾水还是咸的。
  楼梯方向传来一阵咳嗽,是苏粒,接着是一阵响动,她从楼梯上摔了下来。他妈的,你们在哪儿,苏粒喊了一声,我什么也看不见。我朝她说话的方向摸索,把她引到桌子旁。我对着门口喊林度的名字,林度过了很久才靠过来。他找来几张手帕递给我们,让我们堵住口鼻,海雾会伤害我们的肺和气管。
  蓝猫不知去了哪里,还有那些海鸟,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我们陷进了不停冒出蒸气的深渊,除了偶尔发出一两声咳嗽,没有任何动静。说些什么吧,秦双说,不说话心里慌。还是别说话了,别张开嘴,林度说,海雾不干净。我好像受伤了,苏粒说,我的腿黏糊糊的,估计是流血了。
  估计是,我们连自己的手掌都看不清楚。林度长叹一口气,这个时候我们谁也不想遇到麻烦事,但麻烦事总会找上门。林度蹲下去寻找我们的腿,问到底是哪一条腿受了伤。苏粒说,这条,这条。她大概在用那条竹竿似的长腿在踢林度的屁股。林度用自己的手帕绑住苏粒的腿,然后他就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又恢复了安静,心情有些低落,我们都想到了刚去世的老头,他就是因为腿受伤死去的。苏粒大概也想到了,她坐在我旁边一声不吭。我们对她腿上的情况一无所知。只有风才能把海雾吹走,不然海雾会弥漫一整天。我说,反正看不见,不如把眼睛蒙上。林度觉得这个提议不错,但秦双不同意,她说,蒙着眼睛,自欺欺人。
  总得想想办法,林度说,可能是海雾先把所有人的眼睛蒙住,然后海水悄悄漫过来。你不是看过那本《末日生存指南》吗?关于海雾天,书上是怎么说的?苏粒问。我们都看不见其他人的举动,只能听见声音在白色空间里响起,有种做梦的感觉。
  《末日生存指南》没有写到海雾,海雾还算不上灾难性事件,那是秦双的声音。林度用打火机轻轻敲着桌面,他说,我们现在呼吸着的,是化学物质。他剧烈地咳嗽着,秦双问他要不要紧,他没有回答。
  我想到外面去走走,林度说,总不能一直待在屋里。苏粒问,你要去哪里?我受伤了。你不用跟着来,林度说,我到外面去走走,找个没有海雾的地方,然后再回来接你们过去。不行,蘇粒说,我们一起出去。
  于是,我们摸索着朝门外走,还不停呼唤自己以外的人的名字,担心他们没有跟上来。门外同样白雾茫茫,听不见海浪的声音。我们走在公路上,苏粒因为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而叫喊起来。往东走,林度说,东边是城区,海雾没那么重。
  公路上的沙子硌着脚底,我们只能通过听脚步声来辨别方向,如果一直呼叫别人,会显得自己太慌张。走了将近二十分钟,大概如此,没有钟表,只能靠感觉来测量时间,我们听见一阵撞击声发生在不远处。有车,林度说,我们最好还是不要走在路上。   我们没有朝撞击声传来的地方走,那大概是一辆在大雾天外出的车撞到了路边的棕榈树,或者撞到石头上了。车祸发生以后没有听见其他声音,也不清楚车里的人是否还活着。我们接着又走了很久,修车铺离城区的距离只有两公里,走路的话三十分钟准能走到。
  当我们为无休止的行走感到厌倦的时候,苏粒说话了,她说,我们还要走多久?我的腿像水龙头那样不停有血流出来。我说,我建议大家停下来,或者往回走,这样走下去不是办法。林度咳嗽着,他肯定想走出被海雾覆盖的所有地方。
  往回走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简单,我们根本不清楚走了多远的路,修车铺具体在哪个位置也不能分辨。又走了将近一公里,估计是一公里,最前面的秦双突然停住了。我们在后面没稳住,撞到一起摔了一跤。有人在跟我说话,秦双说,就在我右手边。公路在我们左侧,因此,秦双所说的右手边其实是海,至于是谁在海里对着秦双说话,我们一脸惘然。
  这个人跟了我们一路,秦双说,他一直在我旁边。我们停下来,试图听听秦双所说那个人的动静,但是一无所获。苏粒说,是不是刚才出了车祸的人?我听见林度浑厚的男中音对着四周大喊,是谁,是谁?
  他又说话了,秦双惊叫起来,他在我左边。紧接着,我听见秦双在公路上奔跑起来,她的脚步声很快就变得遥远了。我让林度留在苏粒身边,然后追着秦双的脚步声往前跑。什么也看不见,海雾随着呼吸进入体内,我忍不住蹲下去咳嗽。在我咳嗽的那几秒钟里,秦双的脚步声消失了。
  2
  海雾漫延了两天才散去。这两天,我和秦双、苏粒以及林度分开了,我在寻找秦双的时候失去了方向。我不敢走太远,追着秦双跑了没多久,我就摸索到一根电线杆;靠着电线杆坐下,一直坐到第二天海雾散去。其间,我一直用那张湿漉漉的手帕捂着口鼻,白天只有白色,夜晚只有黑色。
  带走海雾的并非海风,是太阳。太阳像掀开被子一样把白雾从身上掀开,我才发现自己光着身体,吊儿郎当。我在修车铺西边大约两公里远的地方。身边什么都没有,海水打湿了最靠近公路的那些黑色岩石。
  风推着我往回走,我已经精疲力竭,头痛欲裂,一边走路,一边咳嗽,把呼吸进去的雾气吐出去。在距离修车铺还有六百多米处,我看见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趴在路边的石头上,海水冲刷岩石激起的浪花打湿了她的头发。是秦双,她昏迷不醒,身体热乎乎的。我拍拍她的脸叫了她几声,她一点反应都没有。
  背着秦双回到修车铺,林度正给苏粒清理凝固的血块,苏粒的小腿上绽开了一道十厘米长的伤口。林度把秦双接过去放在长椅上,桌上有一瓶水。我问,哪来的水?对面老头屋里的,林度说。他喂秦双喝了两口水,又去清理苏粒小腿上的伤口。伤得这么深,要缝针,林度说,不然伤口愈合不了。
  针是我从楼上翻箱倒柜找出来的,我穿好线递给林度,林度笨拙的手抖个不停。在苏粒的一阵阵痛喊声里,秦双迷迷糊糊醒了过来。她问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没有说话。苏粒的小腿血肉模糊,她嘴唇颤抖着,眼泪从眼角滑落。她咒骂林度动作太大,针头好几次刮到了骨头。
  秦双爬起来,把桌上的水喝完了,对着门口发呆。秦双说,我做了个梦,梦见我们在雾里走了很久,然后就有人跑过来在我耳边不停地说话。秦双抚摸着苏粒的脸,问她疼不疼。苏粒说,当然疼。
  苏粒的身体霸占了整张睡椅,受伤的那条腿暴露在外,伤口四周的黏液沾了灰尘。她闭上眼睛吐着气,她说,我会不会像老头那样死掉?林度抽着烟,吐出来的烟雾依旧让我心惊胆战。他说,怎么会?你要相信我,伤口缝上了就不会有事,老头是没有及时缝伤口才感染的。
  灰色的天空下有黑色的海鸟在盘旋,秦双和苏粒不约而同地睡去了,落地扇把我跟林度吐出来的烟雾吹到门外。林度拍拍我的肩膀,叫我跟他到隔壁把老头的轮椅搬过来。老头的旧书店已经铺了一层灰尘,才过去两天,仿佛已经被荒废多年。轮椅静静地安放在书架旁,塌下的坐垫上仿佛有人刚离开。
  打开后门,林度走向后院,庞大的身体在拥挤的房间里左右闪躲才从门口挤了出去。老头的坟墓在棕榈树下显得孤单,白色的泥土上有几条黑色的电线,即便通上电,霓虹灯也不会再发亮了。麻烦开始找上门了,林度自言自语地说,接下来要怎么做?
  我说,再等等,说不定西央就回来了。林度说,别再提他了,那家伙不会回来了,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我说,说不定他遇到了困难,你在日本的时候不也是差点回不来吗?
  棕榈树上掉下来的叶子盖住了土堆,蚂蚁在上面奔跑。蚂蚁并没有被高温烧焦,假如海水上涨,它们还可能学会游泳。林度把树叶从土堆上拿开,抖抖身子的蚂蚁,往旧书店走去。
  蚂蚁会把这些书啃个精光,林度走在书架前说,有些书是带不走的,杜拉斯、太宰治、哈代、大仲马、小仲马、村上春树,这些人的书如果在和平年代可以留下来,但是这个时候,就没必要带上它们了。林度最后翻出一本加缪的《鼠疫》、萨特的《恶心》、乔伊斯的《都柏林人》、海明威的《丧钟为谁而鸣》、西央的《海边的西西弗》,他说,想要带走的还有很多,如果只能带走那么几本的话,也只能是最好的那几本了。
  轮椅上残留着老头的腐臭味,林度把书放在椅子上,和我一人抬一边把轮椅搬出去。把轮椅搬到修车铺以后,我开车去找能饮用的水,林度留在修车铺里照顾两个生病的女人。
  有些时候,我们的无能为力并不是因为困难太大,仅仅是因为我们无能为力。塑料罐子在后面随着小卡车的颠簸哐哐响,我叼着香烟,手指有节奏地在方向盘上敲击。脑海中并没有浮想起哪支欢快的曲子,只是开车行驶在路上让我覺得轻快。
  没走多远,路边一棵枯死的毛白杨下有一辆面目全非的本田雅阁。本田雅阁的挡风玻璃已经破碎,车前盖翻起,露出黑色的内部零件,四扇车门敞开,车里没有人。我在路边停下,朝本田雅阁走去,想起海雾天听见的撞击声,正是那时发生的车祸。气囊疲软地下垂,方向盘上有血迹。车身损坏严重,不过也并非不可修理。
  天要刮台风,空气很闷,天边有一层淡淡的粉红色的云。我把烟头扔在地上,才发现地上有汽油,所幸汽油已经被尘土吸收。我还是在路边站了几分钟,直到烟灰已经彻底失去温度才上车离开。   每一次进城,都觉得城里又少了许多人,就像芦花上的种子,风一来就带走一茬,风一来又带走一茬。路边有人在卖水,根据水的过滤程度标价。这些人肯定找到了水源,很可能不在城里,很可能是从特别远的地方运回来的,城里的自来水已经跟海水没有区别。
  那个海水处理厂在更东边的高地上,往日总有身穿蓝色工服的人往那个方向走,如今通往东邊的路已经变得萧条。我本想找在商场工作的朋友,拜托他弄点水和干粮出来。他已经搬走了,那间位于深巷里的房子一片死寂。我在石阶前敲门,蹲在门口抽烟,抽完一支烟又站起来敲门,如此反复几遍才离开。
  回到修车铺的时候,小卡车后面只有两桶水,但我已经把身上所有的钱交了出去。秦双跟林度靠着墙,嘴唇发白的苏粒坐在轮椅上,他们身上都是灰尘和汗迹。我喊林度帮忙搬水,秦双扔掉手上的烟也走了过来。别浪费,我跟他们说。他们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或许是我过于紧张,台风很快就要来,那时候准会带来降水。如此一想,我有些后悔把钱都花在了这些水上面,也后悔跟他们说了那句话。
  情况怎样了?林度问。我不清楚他具体指的是什么情况,我摇摇头,无论他指的是什么,情况总不会太好。要来台风了,他说,你看那些红色的云,越来越厚。苏粒坐在轮椅上依旧比我高出一个头,喝过水后她的嘴唇还是很干,她凝望着海上的天空,已经没有力气和心思去做任何事情。小腿上的伤口变成了黑色,苍蝇在她身边嗡嗡地叫。一开始她还会去驱赶那些招人厌的苍蝇,后来就撒手不管了,任苍蝇在伤口处产卵。
  是不是每个地方刮台风前都会出现台风云?秦双自言自语。也不尽是这样,林度说,在日本,来台风跟发生地震一样,一点预兆都没有。海上有一群海燕,它们总在这个时候才变得活跃,它们在海上等候海浪把海底的营养物质掀起来。
  公路每时每刻都在冒着热量,仿佛有人在地下烧火。林度把苏粒推到公路上,往西走了两百米,来到一处较为平坦的地方。苏粒望着海水,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如果来台风,海水上岸,你们就自己保命,不用管我。林度笑了起来,他说,说得很悲壮。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你跟她说说,到时候我们带不带上她。我说,带是可以带,不过轮椅上不了车,只能把她跟轮椅绑在车后。
  我们推着轮椅继续往西走,渴望对面走过来一个个子矮小、穿着衬衫、戴着宽檐礼帽的男子。男子什么行李都没有,他的鞋子破烂,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他叫西央,他会摘下头上的礼帽朝我们挥手,那是他打招呼的方式。
  八
  摩托车马达的颤动声由远及近,又慢慢远去。我走到阳台上往外张望,昏沉的天空下只有一个绿色的背影在灰色的马路上不停摇摆。秦双趴在床上,问是谁来了。邮政局的人,我说,不知谁寄来的包裹。
  穿上三角内裤往楼下走,这条内裤我已经穿了两年,又因为常年被汗水浸透,上面布满小孔,很快就不能完整地包裹住裆部。门口放着一个包裹,上面的地址并没有错,确实是寄到这里来的。
  谁寄来的包裹?秦双光着身子在落地扇前打理头发。我说,很可能是西央寄来的。听到西央的名字,林度也过来了,站在我后面。苏粒只能躺在房间里头,她动不了。晚上林度把她抱上床的时候她就痛喊了好久。她跟林度说,你他妈的是不是把一条虫缝在里面了。伤口处那些死掉的肉开始腐烂。林度跟我说,她的伤口没那么简单,要把烂肉割掉才能保住那条腿。
  包裹来自西边,但不是西央寄来的。寄件人的名字很陌生,箱子里是一本相册和一个布娃娃。我把箱子抬到床上给秦双看。秦双翻开相册,看到里面一个漂亮小女孩的照片,“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照片中的小女孩长得漂亮可爱,眼睛很大,头发浓密,一点也不像秦双,但毫无疑问那是秦双的女儿珍妮。
  秦双哭累了,抱着布娃娃在床上平躺着。她只是闭上了眼睛,她是无法入睡的,她浑身都在冒汗,汗水把布娃娃濡湿了。我和林度在楼下看书。苏粒睡了,或许她只是假装睡着,为了逃避外出。
  天黑以后我回到楼上,秦双已经缓过来,坐在床边,捧着珍妮在摇篮里熟睡的照片,手指在照片上面轻轻摩挲着。珍妮,秦双对着照片说。像是在给我介绍照片中的小女孩,又像是在呼唤她的名字。以前我身上总带着几张她刚出生时在挪威拍的照片,后来弄丢了,秦双说,弄丢以后我心里慌得很,心想连珍妮的照片都没能留住,她会不会在我记忆里消失?秦双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她迟早会在我记忆中消失的。
  我从秦双怀里把布娃娃取过来,秦双马上又抢了过去,紧紧夹在两腿间。有种珍妮在我怀里的那种感觉,秦双说,刚跟她分开的时候,我一有机会就跟吴岩到市区或者乡镇里去,我看见那些居民的小孩就想抱。男人不明白孩子对于妈妈来说意味着什么,秦双说,珍妮就是我的灵魂啊,被医生从我身上取了出来。
  把相册合上放在床头柜子里,一只手把挂在床头的内裤和乳罩往身上套,秦双抓着布娃娃,摇摇晃晃往隔壁房间走去。这是珍妮,秦双将布娃娃放到苏粒面前,我才发现布娃娃身上贴着一张珍妮的照片。苏粒摸了摸布娃娃,笑容十分僵硬。
  林度摇头晃脑从厕所里出来,他说,厕所堵住了。我走进厕所一看,林度拉了满坑青色的屎,臭气熏天。我退出房间,拉上厕所的布帘。天上没有月亮,我们都清楚,那是因为乌云已经聚到一块儿了。我们坐在阳台上抽烟,苏粒在房间里说着胡话。
  得把她送医院,林度说,不知医院收不收。我说,我把所有的钱都买了水,不过,前面有一辆出了车祸的本田雅阁,看起来还挺新的,修好卖出去,说不定能凑够钱送她去医院。
  于是,我跟林度带上缆绳,开着小卡车去寻找那辆瘫痪在毛白杨下的本田雅阁。路上静悄悄的,本田雅阁像一具尸体卧在路边。我给两台汽车套上缆绳,把本田雅阁拖到路上,然后回过头去帮林度把地上那些还黏着凝固的血块的零件捡到车上。只花了不到一个小时就把本田雅阁给拖到修车铺门口了。
  顾不得休息,我跟林度一前一后、一里一外在本田雅阁身上鼓捣。修车铺门前灯光昏暗,我钻到车底下的时候不得不含着手电筒才能看清汽车的内脏。直到天边出现白光,海上冒起袅袅的薄雾,本田雅阁经我们修修补补基本恢复了该有的模样,只是一扇车门已经没办法修理,只能用铁链把它捆在车上。   我靠着本田雅阁抽烟,对坐在睡椅上发呆的秦双说,过来试试。秦双钻进车厢,把布娃娃放在副驾驶座上系上安全带。她拧拧钥匙发动汽车,本田雅阁喷出一股浓烟后启动了。
  蓝猫坐在窗台看着我们,苏粒抬起手,不让我们靠近。她的小腿已经肿成一卷海绵,脓液不断溢出来。林度说,再不去医院你会死的。苏粒额头冒着汗,她说,没什么大不了的。秦雙坐在床边替她擦汗,林度没有办法,只好走到阳台上去抽烟。
  天黑以后,林度端着面条来到楼上,苏粒还是吃不下。人只要不吃东西就会瘦得很快。苏粒除了那条受伤的腿是饱满的,身上的其他部位瘦得只剩骨头。我和秦双在房间里翻看珍妮的照片,秦双的精神状态已经大不如从前。她时时刻刻抱着那个布娃娃,我有点难以接受。林度从隔壁房间过来,身体挡住了阳台上的光。他说,她昏迷过去了,怎么叫都没有反应。
  外面还没有下雨,只是风明显强了一些,风来自远海,闻起来较为清新。我和秦双穿好衣服走到隔壁房间时,林度已经给苏粒穿好衣服,苏粒受伤的那条腿变成了黑色。我和林度抬着苏粒往楼下走,林度嘴里还细声咒骂着,苏粒,你这个婊子千万不能死,你死了整座城都找不到合你尺寸的棺材。
  秦双摇下本田雅阁的副驾驶座,我和林度把苏粒放到后座,把她的腿伸直,脚板顶到了挡风玻璃上。林度坐到方向盘后面,他们两个已经把车内的空间给塞满,我和秦双只好去开小卡车。
  公路上只有两辆车,林度和苏粒走在前面,我和秦双跟在后头。林度把车开得很快,好几次我差点追不上。两辆车的车灯都不怎么亮,不敢靠得太近,也不敢离得太远。秦双抽着烟,我忍不住夺过来吸了两口。她抱着布娃娃哼着歌,我有些心烦。我问她,你说,时间到底是什么形状的?秦双感受到了我的气愤,她说,你别逼我,你要是逼我,我现在就跳下车。
  沉默,整个世界只有发动机的轰鸣以及汽车跟空气摩擦产生的震动声。我想,时间可能是千奇百态的,它可以是任意形状,但绝对不会是一个布娃娃。以前,我有想过时间的形状,那是西央刚离开的时候。
  那时,这个地方还很平静,除了那阵摇晃,所有灾难性的事件都离这里很远。我很少去思考过于宏大和过于复杂的事情,直到我梦见了西央,他坐在海边,叼着他喜欢的薄荷味雪茄。他跟我说,知道吗,我看见过时间。梦醒以后,我就到那片海滩去,企图寻找与梦境有关的东西。我在沙滩上走了很久,满地都是海藻和贝壳,还有在沙滩上跳跃的海鱼。我一直在回想西央的那句话,他看见了时间。沙滩上偶尔有水洼,还有无数个小孔,那是海水从地下离开时留下的气孔。
  走到梦中西央出现的地方,我在沙滩上坐下,那一刻,我突然十分想知道时间是什么形状的。我用手电筒向四周寻觅,灯光所到之处都是海浪后退时留下的痕迹。我发现海浪是曲线形的,那些曲线就是西央所说的时间的形状。
  随着一阵急刹车,我们来到了医院门口。医院里挤满了人,即便已是深夜。林度从医院里推出一张床,把苏粒放上去,那张床根本没办法让苏粒好好躺着。我只好在后面用双手抬着苏粒的脑袋,将她推进拥挤的候诊区。护士肯定没有见过这么长的人,像一辆火车,进入电梯的时候,我不得不把苏粒的上半身立起来。
  太多人等着治疗,苏粒一个人占了两张床。没有钱办手续,林度把医生拉到门口,指着那辆本田雅阁说,治好她,这辆车给你。医生围着汽车走了一圈,像个行家一样踢踢轮胎。他说,破破烂烂的东西。林度说,除了车门,其他部件都很好。医生说,她的腿已经很糟糕,就算能保下来,以后走路也发不了力。林度说,至少要把命保下来。
  那天晚上,医生在苏粒的小腿上割下了一斤多的死肉,又把里面的脓液清理干净。接近天亮的时候,他精疲力竭走出病房,走到阳台上迫不及待点了一支烟。他问秦双为什么抱着个布娃娃。秦双说,她叫珍妮。医生看秦双神色不对,便没有再跟她说话。
  花了半个钟才把苏粒抬进小卡车,林度想挤进副驾驶座,没挤进去,他便爬到小卡车后面,两手抓住护栏。就这样,我们把本田雅阁留下了,慢吞吞朝着大海开去,天已经亮了。有人拿着道具在海里测量,估算这次台风过后海平面会上升多高,晚上的广播会把数据报道出来。可我们的电视已经接收不到信号,这些数据不会抵达修车铺。
  不过没关系,数据不能说明一切,一年前就有科学家预测说海水会把沿海地区淹没,修车铺也被划分到了淹没区,结果海水并没有预测中上涨得那么快。在颠簸中,苏粒迷迷糊糊醒来。她先是看看我跟秦双,又看看她的那条腿,扭过头通过布满灰尘的玻璃看到林度那个硕大的后脑勺。我通过后视镜看见她的嘴唇动了一下,没有说出话,她又闭上眼睛睡去了。
  距离修车铺不到三百米处的海面上浮着好些枯死的旅人蕉。这些旅人蕉不会在海面上浮太久,它们很快就会变得沉重,然后在海底腐烂。蓝猫坐在公路边,海浪把海鱼的尸体抛到岸上来,蓝猫不敢去咬那些死鱼,它惧怕海浪。
  林度从车后跳下来,小卡车剧烈晃动着。蓝猫慢悠悠地往修车铺里头走,像个心事重重的老头。林度抱起苏粒,跟在蓝猫后面走进修车铺。苏粒再一次醒来了,林度跟她说,这一次你死不了了。苏粒说,你他妈的,趁我睡着把我弄到哪里去了。林度说,去了医院,医生在你腿上刮了一斤烂肉下来,忘记给你带回来。苏粒说,我才不要,你可要小心点,你要是摔倒了,刮掉的可不止一斤。
  夜深以后,林度又到隔壁的旧书店去找书。我在阳台上抽烟,能够看见手电筒的光在书架上来回摇摆。秦双离不开布娃娃了,跟她躺在床上我总有一种隔离感,可我不能要求她放下过去。
  林度抱着书走过来,他说,如果这个地方不被海水淹没,我宁愿一辈子待在这个地方,哪里也不去。他坐在落地扇前,他挡住了所有的风。我问林度,你有没有看见过时间。林度愣住了,放下手中的书。他说,我看见过,时间是我掉下的头发,是我剪掉的指甲,是堵住厕所的那泡屎,是我的脚印,也是我那条破了好几个洞的内裤。
  九
  1
  寂静是所有故事的开端。打破寂静的,是一阵敲门声,楼下的铁皮门十分夸张地被敲响了。秦双从床上起来,看一眼窗外,没有太阳,她以为时间还早。她穿上裙子走到阳台,回过头跟我说,楼下有一辆警车。   我来到阳台上的时候,秦双已经走到楼下拉开了铁皮门,两个警察正靠着警车抽烟。秦双问正在抽烟的警察,有什么事吗?两个警察看上去都是年过五十的中年人,皮肤黝黑,没有戴帽子,头发凌乱。其中一个说,天要下雨,通知你们撤离。秦双问,海水要上来了吗?警察说,这个我们说不准,你得去问气象局。
  警车离开后,秦双回到楼上,在我身旁点着香烟。布娃娃在裙子口袋里,只露出一个脑袋。林度从房间出来,面对昏沉的天空伸了个懒腰,不远处的海有些躁动。看来真的要来台风了,林度说,警察怎么说?秦双说,他们通知我们撤到城里去。林度说,撤到城里也不一定安全。
  苏粒在房间里呼唤林度,林度走过去把她抱到轮椅上推出房间。你现在离不开我了,林度说。你他妈的别得意,等你遇到了什么事情,我他妈的更辛苦。林度说,我要是遇到麻烦就没得救了,你们三个都拖不动我,所以到那时你们就把我留在这里吧。苏粒感觉到林度在笑话自己,她没有理会,迫不及待从秦双手里把香烟夺了过去。
  情况要紧吗?苏粒抬起头来问我,要是情况恶劣,不妨到城里去躲躲,台风过后再回来。你是不是受了点伤就变胆小了,林度说,我哪里都不想去,台风吹不动我,我得留在这里看守修车铺和书店。秦双说,那些书带不走。她从口袋里把布娃娃取出来抱在胸前。
  天空一片粉红,云像鱼鳞铺在海与天交接处,海上的天空透出一团金色的光,仿佛一颗陨石正从东边飞往西边。灰色的公路上,几只海燕在嬉戏,它们在等待台风掀起巨浪。海风吹动秦双的裙子,把她的长发从左边吹到右边,她不时用左手捋捋头发,好让海风接触到温热的头皮。
  西边有个车影摇摇晃晃靠近,是一辆大众汽车。车里钻出四个人,两男两女。寸头男孩看见楼上有人,抬起头大声喊道,哎,修车,快叫师傅下来,我们还要赶路。
  风尘仆仆的四个年轻人站在门外皱着眉头,两个女孩都有一对硕大的乳房,乳房跟她们稚嫩的面孔和瘦小的身型不对称。他们有些困惑,对于无动于衷站在楼上的四个怪人感到不耐烦。寸头男孩伸长脖子喊道,谁是修车师傅,下来帮我们修车,车轴出了问题。
  林度走到门外,问寸头男孩,你们去哪里?男孩给林度递上一支烟,自己也点着一支,自以为叼着香烟显得成熟一些。他吸烟的动作僵硬,一边吐白烟一边说,去西南。林度又问,去多远?男孩说,先走着呗,走多远是多远。
  林度绕大众车检查了一遍,没有办法钻到车底下,车底的空间对他来说过于狭窄。男孩又伸长脖子问楼上的我们,你们不打算走吗?秦双用手指梳理着布娃娃的头发,她趴在围栏上说,都到这个地步了,去哪里都一样。男孩说,离开海边还能多活一段时间,在这里只能等死。秦双说,死有什么可怕的。
  年轻人不再说话,他们有的望向大海,有的看着天空。乌云聚拢在一起,久久没有形成雨落下。蓝猫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在门口轻轻叫了两声。两个女孩弯下腰去逗它,抚摸着它已经不光滑的毛。猫毛粘在她们出了汗的手掌上,她们觉得恶心,便不再跟猫玩耍了。
  林度浑身是汗,衬衫早已湿透,两个男孩站在他旁边宛如两只猴子。林度对着我招手,他说,有点麻烦,你下来看看。寸头男孩说,原来他才是修车师傅。他很不情愿地再次往口袋里掏烟递给我,自己也重新点上一支。我说,瞎嚷嚷什么,指手画脚的,你有钱吗?男孩哑口无言。我说,没钱是吧,没钱修什么车?男孩在口袋里掏了很久,掏出一个怀表。他说,我爷爷的爷爷留下来的,清朝的东西,很值钱。
  林度把表接过来,放在眼前摇摆了几下。他说,铜表,有什么价值?男孩说,秦代的破陶俑还价值千万呢,这种东西看的不是材料,看的是年代。这个表到今天还能用,它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表了,它是时间。男孩说话的方式有点像西央,他的话引起了林度的注意。林度把表收起来,他说,我收的不是你这块表,是你的这番话,小子,如果你出生在上个世纪,你会是个诗人。
  花了两个多小时才把车轴修好,车底下的灰尘铺了我一脸。我钻出来,迫不及待点着香烟,指着汽车对四个年轻人说,车修好了,上路吧。寸头男孩挺满意,好几次回过头来问我们要不要一起走。林度皱着眉头不停地跟他们挥手。随着一阵发动机的轰鸣,大众车离开修车铺奔驰在公路上。车开得很快,霎时就变得遥远了。
  直到太阳西下,秦双一直坐在修车铺门口眺望南边的海,那是台风上岸的方向。
  乌云停在海面上,凝固了一般一动不动。林度把手上的香烟抽完,走到秦双身边,问她在想什么。秦双说,我想珍妮。林度摸著他脸上的胡子,若有所思。秦双又说,有时候那些梦真实得我自己都分不清楚,醒来以后我到处找珍妮,以为她在跟我玩捉迷藏。
  林度亲吻秦双的下巴,亲吻她干巴巴的嘴唇。这些我都看在眼里。苏粒摇着轮椅来到我身旁。天渐渐暗下来,林度和秦双还在黑暗中挣扎。
  空气沉闷,所有事物都在膨胀,只要出现一道闪电,世界就会像连环炸弹炸裂。楼下很快就没了动静,苏粒喜欢这样的寂静,只有在寂静中才能听到更多细碎的声音。她突然抬起头来问我,你是不是嫌弃我?
  我摇摇头,把她搂在怀里。她坐在轮椅上,脸贴着我的肚皮。我把她抱到床上,我说,你好好睡一会儿,台风来的时候我来叫醒你。从苏粒的房间出来,听见秦双在呼唤我的名字。我回过头去,她突然搂紧我,身体热乎乎的,衣服上面不知是她的汗水还是林度的汗水。
  回到房间,我把她放到床上。秦双太瘦了,胸脯扁平,胸骨像一层层阶梯,锁骨四周深陷进去,仿佛身体里面是空的,精细的骨架支撑着她。我从她手上把布娃娃拿过来,放在床边的桌子上。她没有反抗,她凝望着我,企图让我对她做一些事情,可我没有那样做。
  下半夜,风越来越大,房子在晃动。秦双浑身颤抖着,我搂住汗淋淋的她,问她出了什么事。秦双哭着,声音哽咽。她说,我到底在做什么?我亲吻着她流泪的眼睛,亲吻她颤抖的嘴唇。秦双紧紧搂住我的脖子,尽可能让我贴近她。
  风在外面嘶吼,蓝猫在窗台上叫得让人心里难受。我把枕头扔向窗台,蓝猫惊叫一声跑到楼下去了。风已经把房间里的温度带走,我们依旧如火焚身,张着嘴巴发出沙哑的呼声,膝盖上青一块紫一块。在风中,所有的事物都变得轻盈,房子悬浮在半空,床悬浮在半空,我和秦双也悬浮在半空。我们摆脱了地心引力,摆脱了泥泞的肉体,在不停歇的摩擦中悬浮起来。我们忘情地拥抱着对方,直到雨来了才落地。   四个人胡乱挤在沙龙桌上,林度拿开秦双的手臂翻身下去,他一只脚踩到了水上,以为修车铺已经被海水包围,摸索着走到铁皮门前,拉开铁皮门。雨已经停了,风也停了,天空仍旧布满乌云,天际有一线白光,海水并没有漫延上来,屋里的水是后面草地淌过来的。
  雨停了,林度回过头跟我们说。他把地上的衣服捡起,将水拧出来,套到身上。他还把我们的衣服一件件拧干,盖在我们敞开的身体上。门外的积水明显少了许多,较高的路面已经露出来。大海默默地吸收着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水。台风还没过去,秦双指着天空说,我们在台风眼里。
  天亮了不到两个小时又暗了下来,乌云飘得很快,台风再一次席卷而来。雨水稀里哗啦敲打着铁皮屋顶,房子剧烈摇晃着,金属零件不停往地上掉。台风的后劲没有前面威力大,一阵响动后就恢复了平静。
  又过了一段时间,雨更小了,只有风吹过时带来阵阵水雾。台风在往西北方向移动,它的力量将被高山削弱。东边和南边的天越发明亮,四处是被风吹得天花乱坠的垃圾,海水淹没了大片岩石地。远处的白杨被吹得倾斜,像银针指向西北方。太阳从云后露出来,火热的光打在路面,打在被吹倒的树枝上。
  秦双的手抖个不停。我问她,你没事吧?秦双摇摇头说,没事,就是不停地抖。我抓住她的手,尽可能让她平静下来。秦双的身体越来越热,我把她抱到房间里,用湿毛巾给她擦身。秦双甩掉了湿毛巾,她讨厌这种湿腻的感觉。我只好拿铁皮给她热得发红的身体扇风。
  天黑以后,秦双陷入了迷糊,身体不断冒汗,嘴唇干裂,说了一堆听不懂的话。经过一个午后的照晒,房子里的水都被蒸发了。还是没有电,林度找到两根烧过的蜡烛,他护着烛火走进房间,烛光打在秦双惨白的脸上。
  2
  台风过去后,苏粒的腿开始发炎。秦双患了热带病,上吐下泻。
  静悄悄的,公路往东西两边延伸,路边的草木被吹得凌乱,到处是垃圾,再也没有车从门前经过。我走到旧书店,把林度从书堆里揪了出来。我说,我们到外面去看看。林度说,看什么?我说,看看城里的情况。林度觉得无趣,但还是被我揪着上了车。
  小卡车前后抽搐,发出马的叫声,嘶叫了好几分钟终于发动了。公路两边的杂草上挂满垃圾,路边有海鱼的尸体。林度靠着车窗抽烟,他眼前只有被太阳晒成白色的公路,公路笔直修长空无一人。他说,相对西边高原来说,这地方就是世界的尽头了。
  电线杆被台风吹断,电线胡乱散落在地上。来到城区的街道上,黑压压到处是人。跟我预想中的一样,海水把通往西边的路淹了,上千辆汽车瘫痪在公路上。会有救援吗?林度问路边疏导交通的年轻人。有,那位年轻人说,只是大船不能靠近,只能用小船来载人,妇女儿童先撤,其他人等通知。林度问,海水淹了多长一段路?年轻人说,十几公里呢。林度回过头对我说,所以,我们被困在这里了。
  那是我第一次感觉自己被抛弃了,被西边的人抛弃了。
  回到修车铺,蓝猫像狗一样伸长舌头喘气。我走到楼上探一下秦双的额头,叫她去洗个澡降降体温。秦双没有去,她闻到水的咸腥味就犯恶心。她的皮肤被晒伤后不再白皙,仿佛吸收了一个暗影。林度熬了粥递到她面前,她摇摇头不想吃。我走到秦双身边,抚摸她的头发,不敢触摸她的皮肤,担心轻微的摩擦也会产生热量。热流在秦双头发里流蹿,我又把白粥递到她面前。秦双甩手把粥碰翻了,不想让任何热量进入体内。
  我走到阳台,看见前方一望无际的海面上漂满了白色的垃圾。垃圾从西南方向漂来,随着海水波动,一层一层,被海水打进水中又浮起。垃圾已经把这个地方给包围,空气中飘满细菌病毒。海浪把塑料瓶子甩到岸上,一次又一次,渐渐地,岸上堆满了瓶瓶罐罐。
  除了塑料瓶和玻璃瓶,海水还把泡沫、木板,各式各样的塑料袋、报废旧电器等甩了出来。海在报复,我心想。我和林度走到外面,沿着海岸线走了好远,被海浪抛上岸的还有盖房子用的木材,有一整个木板屋顶。海水把某个城市给吞没了,再把城里的垃圾吐了出来。
  如果潜入水中沿着海岸线走,肯定可以找到那些被海水淹没的城市。这些城市的建筑肯定爬满了海草,海鱼在里头穿梭。林度在垃圾中挑来挑去,企图寻找一些还有利用价值的东西。不远处的岩石堆前,我们看见了一艘沉船。沉船外表被破坏严重,船底朝天,船身四周的救生圈还没来得及解下来。
  到处是碎玻璃,我翻进船舱,捡到一个手电筒和一把斧头。铁梯旁有个保险箱,林度把保险箱的锁敲断,从里面拿出一个复古皮袋,还有一份手稿,手稿上面写着“时间研究”四个字。林度简单翻了几页就把手稿放进皮袋里夹在腋下带走了。在他分心的一瞬间,铜表从口袋里掉下,落入了水中。林度骂了一句脏话,在水里摸索了很久才把铜表捞起来,甩掉表里的水,表已经停止运作。
  十
  1
  不远处的荒地上有一群年轻人在烧火,火被控制在一个铁皮箱子里,地上有好几张布,他们在做热气球。
  帆布被往上蹿的热流撑了起来,把一个用竹篾编织成的箩筐带了起来。四个男孩追着箩筐跑了一段距离,陆续爬到箩筐上面去被热气球带到了半空。下面的人拉扯着箩筐下的绳子,尽可能帮助上面的人保持垂直上升,直至热气球稳定下来才放开绳索。
  热气球越升越高,在往海面飘,偏离了他们计划中的方向。地上的人急得直跺脚,他们对着天空呼喊,企圖让天上的人扭转方向,热气球来到海上被风带着很快就飘远了。气球往东南方向飘去,东南方是太平洋。热气球越飘越远,变成一个黑点,黑点和乌云融为一体。留在地上的人坐在公路上,望着热气球离开的方向指指点点。
  他们会飘到哪里?秦双问。我们站在阳台上,热气球好像已经看不见了,又好像能看到一个轻飘飘的影子。去不了多远,林度说,燃料烧完他们就会掉进海里,我在日本的时候看见过好多人想用热气球逃到俄罗斯。苏粒指着海面说,那边应该没有陆地了,所有的岛屿都沉入了海里。
  气球上的人或许都不清楚他们身在何方,他们不能改变方向,只会距离海岸越来越远,然后被迫落在苍茫的海水里。谁都不能改变下坠的结局,等待他们的是无尽的黑暗、浩瀚的海水以及冷冰冰的死亡。   林度回到房间里头,我看见他在翻那份捡回来的手稿,铜表压在手稿上面。你有心事?苏粒看着我说。我蹲下去观察她的伤口,伤口发炎处没想象中那么严重,只是后续没有药,她需要一个漫长的恢复过程。苏粒说,救援通知什么时候送到我们这里?秦双没有回应她,我也没有。
  直至天黑,那群人还没有离开。荒地上的火增加了空气的热量,他们没有把火熄灭,这堆火是灯塔,能够帮助他们飞远的朋友辨别方向。坐在公路上的年轻人焦虑地等候着,海的那边始终一片沉寂。他们在公路上点燃了充当信号弹的烟花。烟花孤寂地飞上天空,绽放,把宇宙炸得青一块紫一块。待烟花烧尽,他们灭掉地上的火,把东西收拾到车上,随着一阵发动机的轰鸣,他们回城里去了。
  林度点着蜡烛,借着烛光弄了些吃的。秦双依旧只穿着白色背心和黑色内裤,大腿内侧的皮肤溃烂得严重。我们在淡淡的夜光中走向那群年轻人放飞热气球的地方。已经熄灭的炭火还在散发热量,木炭冒出丝丝白烟,放完烟花留下的纸盒一片狼藉。
  下一步,他们可能会尝试滑翔,爬上电视台33楼,朝西边跳下去,依靠气流飞到对面去,苏粒说。林度说,或者找个巨大的塑料球,戴上氧气筒,堵住所有的孔,从海上走过去。他们为这些滑稽的想法笑了起来,笑得很疯狂,直到被热空气呛到才安静下来。
  总得想想办法,苏粒说,说到底,无论时间是什么,我们都应该先想办法活下去。
  所谓活下去的办法,无非就是离开这个地方。我们的能力和条件甚至不如那群年轻人,我们没有热气球,我们什么都没有。阳台上烟雾袅袅,我们已经把香烟烧完,只能用纸包裹着树叶,抽烟是为了清醒头脑。路边的秋茄和海桐干枯死去后,林度把叶子摘了下来,虽然叶子烧起来有一股苦涩味,那也得忍受。秦双不停地上厕所,我问她是不是还拉肚子。她点点头,这是她不愿意吃东西的缘故。
  直到天亮,脚下全是烧过的纸和树叶残渣。又是多云的一天,海水在我们焦头烂额想办法逃离的时间里悄悄来到了前方,海上漂浮着气泡,那是死去的海洋生物身上发出来的气体。地面开始升温,我们只好回到房间里头。秦双抱着布娃娃在床上翻来翻去,睡得特别辛苦,我看一眼温度仪,气温为68摄氏度。
  昏沉的睡眠中,林度拍拍我的肩膀,让我到楼下去,他从老头的旧书店里翻出了一本关于木船设计的书。林度拍拍书上的灰尘,向我讲述一条船是如何被造出来的。发黄的纸上有好几张设计图,细小的文字像蚂蚁挤在狭小的空间里。林度说,造一条船其实不难,我们距离西边不过十几公里,总能划过去。他不停地打哈欠,这种气候对他庞大的身体而言实在难以承受,他早已失去了睡眠能力。
  被水泡过一遍后,楼下的铁器都长了锈,林度搬开这些长满“锈花”的铁器,拿出新的旧的车内胎六个。他给车胎打满气,弄来一盆水,检测车胎是否漏气。四个旧胎有漏洞,他用胶水和橡皮把洞口封住。他动作娴熟,只花了半个小时就把车胎给补好了。
  打满气的车胎堆在一起占了很大的空间。我忧心忡忡,这条船得足够结实才能把四个人同时带走。船得容纳苏粒身体的长度,她太高,站着容易晃,得躺着。而且,船要足以承受林度的重量。我跟林度说,船最好是铁船,这几个轮胎连你都装不下。
  林度抱住那几个轮胎,六个轮胎刚好能够遮住他整个人。他皱着眉头说,还有办法,找些木板捆在上面。林度冒着太阳走到门外,把屋后和路边的白杨树干拖回来,又从修车铺里取出一捆橡皮带。我帮着他把树干捆成一排,但是面积太小,不能同时坐两个人,树干只能当作骨架用以固定车胎。做好这一切,林度站在门口喘着气,像个膨胀的气球。
  这条形状怪异的“船”跟想象中的不一样,林度走过去,两腿插进车胎里,做出划船的姿势。苏粒扶着铁梯来到楼下,看着林度划船的模样捧腹大笑。像头熊在挖泥,苏粒调侃道。林度说,很快要造好了,这是诺阿的船。
  傍晚,我和林度把“船”拖到公路上。海上的腥臭味已经没那么严重,垃圾还是很多,随着海浪从东边漂向西边。林度把垃圾拨开,把“船”放在海水上。海浪很大,“船”被海浪推攘着,连接“船”的绳子绷得紧紧的,我和林度费尽力气让船稳住。海浪拍打着我的胸膛,“船”根本推不出去。不好的事情终究发生了,绳子断了,捆绑汽车内胎的木架子散开。林度扑过去抢救他的“船”,只救回来两个车胎,其他都被海浪卷走了。
  少了一条龙骨,林度咬着烟蒂皱着眉头说,问题就出在这里,少了一条龙骨,所以船被海浪打散了。苏粒说,自己造的船肯定不牢固。林度泄气般放下手中的书,他说,可能我们注定要死在这里。他用力搓灭烟头,走到门口看着前方浮动的白色垃圾说,西央那家伙不知现在过得怎么样。
  也就是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苏粒和林度急着想要离开,不过是想到西边去找西央,他们已经预感到西央不会回来了。我又想起西央在沙漠里行走那个梦,沙漠就像黄色的波浪。西央在我的梦中已经死了,他瘦小的身体倒在沙堆上,被沙子侵蚀后仅剩下灰黄色的骷髅。他那件从不替换的衬衫和宽边礼帽破了好几个洞,被烈阳晒得轻脆。
  楼上秦双的尖叫打乱了我的思绪,我爬到楼上看见秦双光着身子蹲在厕所里哭泣,布娃娃在地上沾满了水。秦双抓着头发,头发一把一把掉了下来。她扑到我身上,身体已经没有重量,她给布娃娃洗澡的时候弄破了手指,血涂在布娃娃身上怎么都洗不掉。
  蘇粒把布娃娃捡起来递给秦双,安抚秦双在床边坐下。我盛了一桶水提到楼上给秦双擦身。秦双神情呆滞,眼睛愣愣地看着窗外。帮她擦完身,我拿来刀片把她的长发割断。一茬茬的头发掉落在地上,短发的秦双显得更瘦了。
  2
  一只受了伤的白鹭正在岩石上吞食章鱼的尸体。白鹭脏兮兮的,翅膀的羽毛已经折断,它显然不是前段时间在门口岩石下躲太阳的那只,那只想必早已死去。
  我问林度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们。林度看了我一眼,问我为何会这样想。我说,那份关于时间的手稿,你一直没有给我们看。林度说,我还没看完,看完了我会告诉你们上面都写了什么。我说,秦双的情况很不乐观,再不想办法离开,她可能会死。   林度说,没有人不想离开,没有人的情况是乐观的。这几天晚上,林度已经不在楼上睡觉了,有时候他在楼下抽烟到天亮,有时候就到旧书店里去看书,他长满热疹的后背和手臂已经开始溃烂。我突然在林度身上看到了死亡,在秦双、苏粒身上也看到了死亡。准确地说,我在他们身上看见了时间,时间从一个地方冒出来,迅速地在他们身上流逝。林度已经失去了一背脊的时间,苏粒失去的是下半身的时间,而秦双的时间已经所剩不多。
  从厕所里出来,秦双的两条腿一直在抖。她摇摇晃晃走到床边,已经没有丝毫力气。我快要把肠子都拉出来了,她说,怎么办?我到楼下把林度从西边摘回来的石榴叶熬成水端到秦双面前,安抚她喝下。她喝了两口就喝不下去了。她说,没用的,已经不是一般的拉肚子了。
  我走到阳台,暗淡的白光里,看见隔壁房间苏粒正对着门口躺着。我只能看见她的身影,不清楚她是睡着还是醒着。她的手臂下垂,弯着右腿,光从她背后的窗口照射到房间里。走进房间里头,我才发现她睁着眼睛,但她睡着了,像一只死去的蜘蛛。她的腿已经发黑,从小腿到脚趾都是黑色的。
  巨大的球状飞行物排成一列从海面升上天空,在阳台上能够听见飞行物发出的巨大的震动声。飞行物进入云层后,天空又恢复了平静,只是轰鸣声依旧能够听见。
  前方的海水似乎波动得更剧烈了,风再大一些海浪就会打到公路上。看来他们早就做好了准备,林度说,大摇晃发生不久他们就策划好离开了。我对着天空长时间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
  我现在才恍然大悟,为何这几年远处的海上总有船在鸣笛,却看不见船的影子。那些巨大的轮船不停给处于海底某个地方的基地运输材料,以建造逃离这颗星球的巨大飞行物。
  轰鸣声消失以后,世界又是平静的。温度持续升高,海浪的咆哮带着一种空灵感,是谁在遥远的地方呼喊?是时间,时间在召唤我们,只是我们已经跟不上时间的脚步,我们处于过去时里。我突然觉得,不只是生活在海边的人在走向死亡,路边的石头和大海也在走向死亡,时间正从四面八方流逝。
  十一
  1
  永远不要尝试去弄明白时间是什么,林度说。他蹲在路边,把他从沉船上捡回来的那份手稿一页页投入火中。我和秦双站在他身后,苏粒站在公路靠海的那边。油桶里的火被风吹着直摇摆,黄色的纸化为黑色的灰烬,上面潦草的文字化为烟雾。林度说,是那阵大摇晃改变了时间规律。烧完手稿,林度朝旧书店走去。海边的修车铺陷入了沉寂当中,这段时间,沉寂是大多数。
  秦双的身体已经变形,腹部凹陷,乳房已经消失,胸骨狰狞,颧骨暴露,黑眼圈越来越重。喝过石榴叶子水,她已经不拉肚子,她已经没什么东西可以排出体外了。她依旧吃得很少,迫不得已的时候才去厕所,在厕所里一蹲就是半个小时。有一次,她在厕所里蹲了快一个小时。我推开门,发现她坐在地板上动弹不得。我把她从厕所里抱出来,擦掉她身上的脏污。她扑在我汗淋淋的胸前哭泣。我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她说,我连拉屎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是秦双回到修车铺的第45天,摧毀一个人只需要45天。此刻,她靠在我的肩膀上注视着前方。这是一个有月亮的夜晚,可能不是月亮,是其中一个悬浮在半空的飞行物。秦双说,为什么天上那些巨大的石头都是圆的,为什么没有方的和三角形的?
  她闭上眼睛,干得开裂的嘴唇贴着我的脖子。我把秦双抱到楼上,她没有马上睡着。她拉了一下我的手臂,让我留在她身边。我问她,是不是有话要说。她过了好几秒才说,我只是想珍妮了。我把布娃娃放到她手里,布娃娃身上珍妮的照片褶皱了,皱痕里黏着尘土和血迹。
  快要天亮的时候,林度和苏粒来到我和秦双的房间,把我们从睡梦中叫醒。林度提着一个袋子在我们面前晃了晃,他在旧书店的厨房里找到了一袋咖啡豆。那是个特别的清晨,海上飘着一层薄雾,我们在修车铺里喝起了咖啡。热咖啡的香味在修车铺逼仄的空间里弥漫,林度身边放着一本加缪的《鼠疫》。
  好长时间没看书了,秦双喝过热咖啡后说,我现在这个样子,根本看不了书。苏粒抿一口咖啡抽一口烟,她说,如果加缪还活着,他会怎么做?
  这是个好问题,林度说,如果他活下来了,他可能还会写几本书,书名会是《艾滋》《流感》或者《海边的西西弗》。苏粒说,西央就是这时代的加缪。林度说,他不是,他顶多是个萨特,穿着衬衫的萨特。
  你呢?秦双问。林度愣住了,没想到还要给自己安排角色。他认真想了想,他说,我是里厄医生。你不是,苏粒说。我会治病,林度说,别忘你那条腿还是我缝起来的。苏粒说,是啊,感谢你,差点废了我这条腿,那我只能是那个病恹恹的里厄夫人了。
  你呢?秦双转过头来问我。我说,我应该是莫尔索。秦双说,那我就是玛丽。我们就这样开始了戏剧般的生活。喝过咖啡,玛丽的神色好看了一些,她靠在我身上,问里厄医生,接下来该怎么做?里厄医生耸耸肩说,你们该去养老院参加莫尔索母亲的葬礼了,或者到海边去过个周末。
  里厄医生拖着庞大的身体在修车铺里来回走动,叼着一支用《鼠疫》撕下来的纸卷成的烟。我们还会不停地抽烟,直到把这本四百多页的书撕完。里厄医生的大腿溃烂得非常浮夸,烂掉的皮肤一块块掉下,里面红彤彤的肉被空气感染后变成了黑色。纱布缠了一圈又一圈,随着伤口的扩大而扩大,仿佛已经跟他的皮生长在一块儿了,再缠下去他就会变成木乃伊。
  别再晃来晃去了,里厄夫人说。她躺在睡椅上,发黑的左腿伸到睡椅外面。她在大腿根绑了一条绳子,算是放弃了左腿,她必须用绳子抑制住坏死的血液,尽可能让时间在她身上流逝得慢一些。她说,再晃下去你也想不出好办法。里厄在她身旁坐下,巨大的臀部差点坐在了里厄夫人只有拳头大小的脑袋上。
  我是医生,里厄说,总有办法的。天黑以后,他走到屋后,挖了一桶赤土回来,用水搅拌成泥浆,涂在他的大腿上。这就是办法,他舒适地在长椅上坐下,又翻起那本被撕了好多页的《鼠疫》。我问他要一页纸来卷树叶,他豪爽地撕下一张递给我。   大腿上的泥巴凝固后,里厄医生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生怕土块裂开伤口又流血。我不太担心他,他身体庞大,即便全身裂开,血从身体里放完都需要漫长的时间。我担心的是玛丽,她昏迷好几次了,我拍着她的脸,不让她昏迷太长时间,担心她醒不来。
  我问里厄,那份手稿真的都是些没用的话吗?里厄摇摇头,我听见泥巴崩裂的声音。他说,都是废话。我说,如果都是废话,不至于锁在保险柜里。里厄说,那些所谓的知识分子都是虚伪的自恋鬼。我说,那这些自恋鬼到底说了什么?里厄说,作为存在的事物,时间也有尽头。
  所以,我们都在走向时间的尽头。
  2
  公路上的油桶重新冒出悠悠的火光。里厄蹲在路边正把一本本书往火里扔。你在干什么?我在阳台上对着里厄笨拙的背影喊。里厄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又继续往火里扔书。里厄夫人也从房间走出来,流着汗,只有玛丽还躺在床上,我怀疑她又昏迷过去了。
  油桶里塞满了灰烬,铁皮外壳红通通的。这时候室外气温达到了70摄氏度。我看见里厄的大腿开始流血,像番茄酱从冰激凌里溢出来。待我和里厄夫人走到楼下,路上那些书已经被烧完。里厄举着火把走到旧书店,点着了那所破旧的房子。火熊熊燃烧,旧书店瞬间化为火海。
  里厄从地上捡起几根木头递给我们,让我们把附近的房屋全烧掉。我们拒绝以后,他便自己把事情干完了,我们被火团团包围。里厄还想把修车铺给烧了,里厄夫人站在修车铺门口指着他说,你他妈的疯够没有,有本事把我也烧了。里厄放下手中的火把,手持棒球棍在公路上打砸电视机。公路上除了那台电视机,还有里厄夫人的录音机、开大众车到西边去的年轻人送里厄的铜表,以及已经坏掉只能用来装水的冰箱,冰箱里的水全洒在路上了。
  里厄像一头愤怒的黑熊,庞大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大腿上和背上渗出了血,他变成了一个血人,或者说变成了一头棕熊。直到最后,他坐在地板上低着头喘气,他站起来往楼上走的时候公路上留下一个巨大的血印。去他妈的时间的尽头,他艰难地说着话,去他妈的……
  里厄夫人拖着一条腿帮他换掉衣服,擦掉他身上的血。那些裂缝已经无法愈合,里厄像一个巨大的丑陋的裂纹陶瓷。乌云遮住了半边天,把海也染成了黑色。宛如生活在两块巨大的石头之间,只要石头再贴近一些,我们就会化为乌有,成为石头碰撞时产生的硝烟。
  玛丽迷迷糊糊醒来,看了我一眼,问我,是什么声音?我说,起风了。她又问,是台风?我摇摇头说,不是台风。她吐出一口气,再度陷入昏睡。
  怎么样?里厄夫人问。我说,又睡过去了。她又转过身去问里厄,现在该怎么办,里厄医生?里厄说,去他妈的医生,我都快爆裂了,别他妈的叫我里厄医生。
  他确实快要爆裂了,脸上、额头上也开始渗出血来,他没有任何办法,他只是平凡的林度。
  一场雨悄然到来,我把睡梦中的秦双、苏粒以及林度叫醒,我们到修车铺外面去淋雨。雨不大,打在盆盆罐罐上面发出噗噗的响声。公路上的玻璃碎闪着光,我们站在路边,张开双手,像四株仙人掌。我和蘇粒、秦双属于条形仙人掌,林度属于扇形仙人掌。
  淋过雨,皮肤辣辣的,我知道自己的皮肤也已经伤痕累累,这种伤眼睛难以看见。不过伤痕很快就会浮现,变成林度或者秦双那个样子。秦双回到屋檐下,靠着墙,手里的布娃娃沉甸甸下坠。蓝猫站在公路上舔着水坑里的积水,它已经适应了炎热的气候。秦双顺着墙坐在湿漉漉的地上,她望着前方的海,嘴里不知在说些什么。
  我们都不清楚秦双具体是在什么时辰去世的。晚上气温有所下降,我们早早就回房间睡觉去了。修车铺里的水足以支撑我们度过一段时间,虽然这些水里游弋着各种细菌。
  风一阵又一阵,秦双侧着身看我,问我时间的尽头还要多久才到。我摇摇头,林度是唯一看过那份手稿的人。秦双说,我们都会变成石头,是吗?秦双说了很多话才睡去,我没有感觉到一丝不对劲的地方,以为是舒适的天气让她找回了力气。
  蓝猫在窗台上叫得凄厉,我醒来时天还没亮,淡淡的白光在窗外飘浮。身旁空空的,秦双不在床上。我从床上下来,卷了一支烟,看一眼漆黑的厕所,走到阳台上,还是没有看见秦双。苏粒和林度挤在狭窄的床上,可能是气候舒适,林度又找回了睡眠。
  楼下的铁门半开着,我沿着公路往西走。黎明前的世界是灰蓝色的,天是灰蓝色,海是灰蓝色,空气也是灰蓝色。走了快两公里,我看见海边的岩石上趴着一个人,那人就是秦双。秦双已经死去很久,灰蓝色的尸体已经冰凉。
  海水盖住了秦双的下半身,鼻孔和嘴巴里塞满了泥沙,睁开的眼睛像鱼眼一样没有光,短发像芦花挂着水珠。我把秦双翻过来,抱到公路上,坐在她身边想抽一支烟,可是没有纸,树叶倒是随处可以找到。我一度以为秦双还会醒来,她不过是突然昏睡过去了,像她前段时间那样。
  太阳出来前,我抱着她往修车铺走去。那段路我走了好久,并不是因为太悲伤,像秦双说的,我不是在告别一个人或者一段感情,仅仅是一段时间而已。这段时间,我想让它走得慢一些。我走走停停,不时低下头去看秦双。这段灰蓝色的时间,到底是她的时间还是我的时间?我突然产生了这样的疑问。
  林度和苏粒站在修车铺门口看着我走近,林度从我手上把秦双接过去。他低着头端详了好久,仿佛我抱回来的并非秦双,而是别的什么陌生人。林度把秦双放在沙龙桌上,像旧书店老头死去时那样,苏粒给秦双擦身,我和林度拿铁锹到屋后去挖坑。
  蓝猫坐在窗台上盯着秦双的尸体,苏粒也是,我真怀疑自己抱回来的并非秦双,可除了秦双还会是谁?我们只不过是太熟悉她生前的模样,才对她的死感到陌生。死亡到底是什么样的,大概可以这样说,死亡就是曾经无比熟悉的人顷刻变得陌生。
  屋后的荒地上,芦苇的根部纠缠到一起,我和林度花了好大力气才清出一片地方。我死的时候有劳你了,林度说,如果你是最后一个死的,得去找个人给你收尸。他把坑里的泥土抛起来,腿上的绷带老是掉落,露出溃烂的伤口。   挖好土坑,我和林度坐在干草上抽烟,那本《鼠疫》已经被撕得仅剩下薄薄的一小本。我问他除了《鼠疫》还有没有留其他的书。他说,留下来做什么?我说,卷烟。林度笑了,他说,放心,卷烟的纸还有。
  不得不说,秦双的后事处理得有些潦草。林度用床板钉了个盒子,把秦双以及她的布娃娃放进坑里,我们哼哧哼哧往坑里填土,把她给埋了。埋下秦双,我一个人在房间里整理她的遗物,才发现秦双留下的东西少得可怜。
  把秦双的衣物拿到楼下,像林度烧书那样把衣物放进汽油桶里焚烧。闻着淡淡的焦味,我又看见了时间,时间袅袅上升,去到半空就看不见了。天空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响声,海水开始剧烈翻滚,又一批球状飞行物从海面升起,喷出蓝色的光消失于天际。
  夜晚突然变得漫长而孤独,我就是这时候才为秦双的死感到悲伤,摸一下身旁的床,感慨一句,哦,原来她死了。
  十二
  1
  寂寞的時候,我们就坐在秦双坟前抽烟。林度说起了他的计划,他说,只有把旧的东西毁掉,才能创造出新的东西。所以你才烧掉了那些书?我问。林度点点头,他说,我从不会没有任何理由随意点火。林度毁掉一切是为了建立一种新的文学,他说,度过了时间的尽头,文字应该是活的,有血有肉,会疼痛会欢笑,会生长会死亡。
  时间的尽头前,不存在悲伤,所有事情都飞快流逝。秦双才死去三天,我们就已经习惯了生活中没有她。林度不知从什么地方翻出一沓白纸,每天坐在桌前钻研新的写作。天还很热,林度在房间里一坐就是一天,地板上淌着水,水被蒸发后留下灰色的印迹,上面有一层白色的盐分。
  苏粒不反对林度的做法,无论什么时候,总得找点事情来做。她躺在长椅上,那条将近两米长的腿已经溃烂,绷带割破了大腿上的肌肉把腿分成两部分。腿上穿破的皮肤冒出白色的东西,像是某种蛆虫在烂肉里蠕动。她已经放弃了这条腿,她还得把这条腿从身上截断,否则溃烂会蔓延至整个身体。
  苏粒说,其实我们都是怕死的人,至于为什么这么怕死,我们也说不清楚,活着是为了什么,同样也说不清楚。苏粒看着林度说,帮我把这条腿锯断吧。林度浑身冒着汗水,烟草烧焦了手指。他把烟头扔掉,侧过脸对我说,要不你来,你他妈的做什么事都面无表情,这件事你肯定能做到。我盯着苏粒那条溃烂的腿害怕起来。
  海上的垃圾被吹走了,我们已经很久没有收到外面的消息。风摇曳着修车铺,我们的注意力不在门外,全在苏粒那条坏死的腿上。林度手持钢锯在上面比画着。钢锯已经用热水泡过,但上面还有一层油迹没办法去掉。
  你他妈的别犹豫,苏粒说,干脆点,别让我痛太久。林度下不了手,他说,不行,得另外想办法。他往外面走,消失在白茫茫的日光中。苏粒晃晃手,她说,要不你来?我站在苏粒面前,一动不能动,仿佛瘫痪的人是我,并非她。
  林度庞大的身躯钻进修车铺,手上拿着一把黑色的大刀和一根长木。他身上的绷带一条条脱落,他没有马上去把地上的绷带捡起来,拿着大刀直接走到我跟苏粒面前。有办法了,他说,一眨眼的工夫就能斩断。林度简单搭了个架子,架在苏粒的腿上,长木伸向门口,只要把木棍使劲往下按,大刀就会斩断苏粒的左腿。
  强烈的太阳光照在门外的铁皮遮阳棚上。林度问苏粒,准备好了没有?隐隐约约中,苏粒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应说,准备好了。她说她准备好了,林度看着我说。我点点头,示意林度数到三一起往下按。当我们把长木按下去,修车铺里传来一阵声响,苏粒的左腿从椅子上掉了下来。
  苏粒抬起头问,怎样,搞定了吗?林度摇摇头,对那道切口很不满意,他说,没有截好,还有一段也要截掉。林度挥挥手,让我回去把持住长木,听他指挥。当我再一次把长木按下去,又听见一声跌落的声音,海绵似的大腿滚了过来。
  林度用棉花和树叶堵住苏粒腿上的伤口,苏粒渐渐感受到了疼痛,“啊”地叫了一声昏死过去了,血流着流着就停了。林度把那根长木竖在长椅旁边,把苏粒仅剩的那截左腿捆在长木上,伤口对着天花板。总算办完一件事,林度说,这个该怎么办?林度指的是被截断的那两段腿。我说,埋掉,还是等她醒来问问她还要不要?
  那两截流淌着黑色液体的腿被摆放在沙龙桌上。蓝猫显然对我们的做法感到不满,在门口叫个不停。无法忍受屋里的空气,我和林度走到门外抽烟,我问他的活体文字写得怎么样。林度摇头晃脑,他说,毫无进展。我看见过林度所说的活体文字,他在纸上涂抹,写出的字跟平时所写的不一样,他在尝试写一种立体文字,当然都失败了。
  从口袋里掏出几颗咖啡豆,这些日子基本靠嚼咖啡豆和我在三月份买回来一直放着没有吃的黄豆度日。肚子咕噜噜地叫,稍微出一点力就挤出臭屁。刚才手持长木往下按的时候,我和林度就不停地放屁,放完屁力气也就用尽了。如今嚼几粒咖啡豆是为了给自己充气,以面对下一个不可知的时刻。
  空气中的细菌感染了苏粒的伤口,她昏迷了两天两夜,那条被她抛弃的左腿也在桌上放了两天两夜,招来了大群苍蝇。其间,我和林度轮流照看苏粒,用管子给她喂水,驱赶不停飞到她身上的苍蝇。林度照看她的时候我就到楼上去发呆,我照看她的时候林度不知在干什么,大概在创造他的文字。天太热了,我们都没办法睡觉。
  苏粒是在傍晚时分醒来的,我和林度都在。苏粒说不出话,她嘴唇干裂,不得不用手拍拍身下的木板招引我们的注意。总算醒了,林度回过头去把苏粒扶起来。苏粒腿上的伤口已经结疤,但是上面缠着棉花和树叶碎片,没办法清理。
  看见桌上那两截断腿,苏粒吐了一口气,喝过水以后她才发出了声音。她说,怎么还是这样,醒太早了,我以为我会睡到时间的尽头。林度问她,感觉怎样?苏粒说,轻松多了,只是有点失望。林度笑着摆摆手,他说,我他妈的什么都没做成,你那条腿还要不要了?苏粒摇摇头,你们怎么还把它放在屋里,赶紧挖个坑埋掉,它已经不是我的了。
  屋后秦双的坟墓旁,我和林度又挖了一个坑把苏粒的腿埋了下去。林度站在坑旁喘气,他说,人真的可以摆脱肉身寄生在其他物体上。这么长一条腿,说不要就不要了,说明肉身并非是生存的必要,只要有东西能够取代,人是可以永生的。林度忍不住点了一根烟,继续说道,秦双也不一定就死了,很可能她寄生在泥土里。   林度想要不朽,最好是寄生在文字上面,那样子别人看见他的时候总是带着欣赏的目光。总之就是不应该轻易死,他说,也不是为了什么希望,世界都已经这样糟糕了。苏粒说,你能不能想想办法,我可能撑不了多久。林度把苏粒抱到轮椅上,推出修车铺。他说,你不是在好起来吗?虽然没了一条腿,对你来说是好事,现在你更像阿拉伯数字“1”。
  2
  晚间,苏粒在房间里剧烈咳嗽着。我走到她身边,在窗前坐下。她侧过头对着我笑,苍白的脸上冒着几粒汗珠。她朝我伸出手,我把她的手接过来放在大腿上。她问我,身体怎么样?我说,挺好的。她满意地点点头。这就是我的身份,永远处于生活的边缘,只有突然恍惚过来才会被注意到。我又想起了苏粒所说的关于真爱的事情。秦双或许对我有感情,但是她更需要有血有肉的林度。
  苏粒说,如果能活下去,你要活下去,就当我们都寄生在了你身上。苏粒艰难地挤出笑容,然后又咳嗽起来,直到下半夜吹来凉快的风才平静下来。
  蓝猫消失了,它忍受不了修车铺里长久不散的腐臭味。或许它已经离开了,这里并非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三年前,我在路边一个纸盒里看见了它和花猫。我靠边停车,把它和花猫带了回来。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竟然相信了林度所说的脱离肉身寄生在别的物体上面,那是因为我想起了蓝猫在夜里对着路边的石头叫唤的情形。可能花猫被车轮碾压的那一瞬间,从肉体里脱离出来寄生在那块石头上了。
  铁梯上长满了铁锈,假如时间真有尽头,即便寄生在任何事物上,也都会有尽头吧,我想。来到楼下的时候,林度叼着烟在淡淡的月光中皱着眉头思索,《鼠疫》的最后一页终于被他烧完了。看见我来到面前,林度把笔放下。他说,搞错了,完全搞错了。我问他什么东西搞错了。他说,一开始就错了,活的语言不是创造出来的,是选择出来的。林度拿起桌上的纸,上面写着西央的那首《海边的西西弗》,他吟唱起來,徒劳的人低着头,虚无的人在飞,生是生的奴隶,死是死的方式,海边的西西弗,在波浪前游弋,海边的西西弗,在波浪前哭泣……
  林度若有所思地走到门口,手上拿着个扳手轻轻敲打着墙。他说,每次读西央的这几句诗,不同的情绪会读出不一样的感觉,不同的人肯定也会读出不一样的意思。林度的意思是,语言本来就是活的,是人的选择让语言变得千姿百态。是这样吧?他问我。我思索了片刻点点头,我说,可能真是这样。
  那天晚上,苏粒因为伤口感染发高烧,我和林度有些不知所措。我不停地用湿毛巾给她擦身,毛巾和盆子里的水变得暖乎乎的。林度找来钳子将苏粒伤口处的脏污清理掉,又重新包扎起来。直到天亮,苏粒的身体才得以降温,我和林度累倒在地上,短暂地睡去了。
  苏粒没有死,她呼吸微弱,心脏没有力气地跳动。林度反而成了那个快要死去的人,汗水再一次把缠在他身上的绷带浸湿,血的印迹不断扩大。林度把脸朝向门口吃力地喘气,他晃晃手,示意自己没事。
  漫长的等待过后,太阳终于被大海吞噬。吹西北风了,陆地的温度在下降,我算了算时间,已经九月了。
  林度的皮肤开始不断渗出血丝,天气闷热,伤口溃烂得快,当他赤身裸体坐在楼下沉思的时候,我发现他已经体无完肤。林度背靠着墙,他快要垮掉了,腋下、大腿内侧、胸前、背后等体温较高的地方皮肤溃烂得快,我甚至看到有液体从他身上滴下来。
  林度说,在日本我总是被嘲笑、被欺骗,回来以后我想了好多事情。他说,我越来越觉得虚无其实是一种物质,像空气一样,比空气还要轻。林度说虚无这种物质飘浮在死亡附近,飘浮在辽阔的空间,因此,人总在无法改变的事实面前、在庞大的事物面前感到虚无。他手里捏着几颗咖啡豆,细细端详着,仿佛虚无正黏在咖啡豆上,马上就要被他吃进肚子里。
  牙齿磨碎咖啡豆,林度又喝了一口水,在椅子上呻吟起来,他身上的伤口又在撕裂了。我问林度,时间的尽头到底是什么时候?林度发出了笑声,他说,手稿上面说,当太阳变成灰色,时间就走到了尽头。
  回到楼上,苏粒正神情恍惚盯着漆黑的屋顶。看见我走进来,她把手提起来召唤我过去,我从来没有发现苏粒如此温柔。她说,没有了一条腿有点不习惯,醒来的时候忘了自己只剩一条腿了,竟想下床走走。
  苏粒深呼吸了一下,闭上眼睛。她说,我们这样的人不配拥有爱情,如果没有秦双你是不是就不会拒绝我了?苏粒还说,她回来并非为了林度,而是为了再见我一面。但是,她说,这个世界讲究般配,你跟秦双般配,我只能跟林度般配。
  苏粒睡去以后,我走到阳台上抽烟,栏杆上的沟渠里塞满了烟灰。我心里乱得很,头痛欲裂,我靠着栏杆坐下,背后的热疹碰到墙壁而爆裂,噼啪作响。
  苏粒醒过来时,侧过脸来看了我一眼。她说,我躺的时间太久了,迷迷糊糊的,醒了又睡,睡了没多久又醒了,时间显得特别久,这么一天下来,睡睡醒醒好多次。苏粒的背部已经没有感觉,连麻痹的感觉都没有了。她不敢喝太多水,害怕上厕所。抱着她上厕所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她太长了,横着不是,竖着也不是。后来,我就干脆把她的身体侧过来,在她的三角区放一个袋子。她为此感到难堪。
  时间确实走得太慢了,我说,煎熬的时候总是这样。我又想起了林度的那句话,情绪都是自由选择的表现。苏粒说,好想知道死是什么感觉,可是没有人来跟我说说。她抓住我的手,她说,我死后会想办法回来跟你说。我问,说什么?苏粒说,跟你说说死后是什么感觉。
  对于死亡,我个人没有特别强烈想要去了解的愿望,我想死亡甚至也是一种物质。我总是随遇而安,活着便尽力活着,死去就乖乖躺在泥土下。苏粒说,你这个时候有些招人讨厌,人对生活应该有自己的想法,不应该这样冷漠。
  这个夜晚有些特别,具体的特别之处说不上来。海上吹来新鲜的海风,天空红一块紫一块的,不像是台风云。隐隐约约我听见密集的琐碎的声音,像无数的颗粒从细小的瓶口往外挤时发出的声响。我侧过身去看苏粒,苏粒始终闭着眼睛。林度上来看了我跟苏粒一眼。他说他胸口特别难受,他被一群苍蝇追着。   林度问,她睡着了吗?
  十三
  1
  她死了。
  苏粒的死跟秦双的死,对我都过于无情。天亮时分,我头痛欲裂从梦中醒来,唤了一声躺在身边的苏粒,她没有回应,摸一下她的手发现她已经没有了脉搏。苏粒张着嘴,露出黄色的牙齿和紫色的舌头,嘴唇干裂,眼睛紧闭。窗外的光照进房间,把她的尸体照得发亮。时间抛弃了她。
  不知是不是因为苏粒死去的缘故,这股腐臭味比往日要更重一些。走到楼下,我跟躺在长椅上痛吟的林度说,她死了。林度艰难地爬起来,甩甩脑袋,他说,这次你去挖坑还是我去?
  我选择到屋后去挖坑,林度那个样子已经快走不动了,让他站在阳光下挖坑,估计会要了他的命。所幸清晨的太阳不是特别炙热,我戴着个帽子在曾经埋下苏粒左腿的地方挖掘。我把松软的泥土翻起来,挖了一条类似水渠的狭长的土坑。在挖土的过程中,我总觉得挖得还不够长,我该挖到世界的尽头,苏粒给人的感觉就是她的头快要插入云霄了。
  她就是那么高,以至于我对她的脸感到陌生。林度大汗淋漓走到我身旁,他说,你他妈的挖了快五米长了。我说,够吗,不够我再挖长一点。林度夺过我手上的铁锹扔在地上,把我拖进了修车铺的阴影里。
  被太阳晒了一个多小时,我皮肤上的红点更明显了,手一直在抖,头晕目眩,进入修车铺的阴影中还不能马上恢复平静。我差点就死了,假如我在太阳底下多待一会儿,身上的时间就会被太阳蒸发掉。心脏跳动很快,眼前的光一阵比一阵苍白。林度拍拍我的肩膀,让我到楼上去看看苏粒。
  苏粒的身体比以往要沉,每一个关节都在向下垂。晚点再处理,林度说。他给我卷了一根烟,用的是他创造活体文字时撕下的纸。烟草带着一股甜味,我问他,烧的是什么叶子?林度说,菠萝花,这两天你要去摘一些回来晒干剁碎,不然后面还得烧苦槛蓝。
  烟在口腔里暖暖的,林度说起了他抽过最好的煙。他说,在日本的时候,那位把他骗得团团转的教授做过的唯一一件好事就是给了我一支雪茄,尾指那么细的雪茄。那是产自琉球群岛的烟草,林度放在鼻子前闻了好久才点着。他说,吸一口就飘飘欲仙,至今都忘不了。
  林度跟我说了一下午他抽过的那支产自琉球群岛的雪茄,他本还想跟我说北海道的吐司以及福岛的三文鱼。我有些不耐烦,我又闻到房间里传出来的腐臭味。我提醒林度天已经暗下来了,是时候把苏粒的尸体抬下去了。林度这才反应过来,用被烟纸烧得焦黑的手抓抓已经没多少头发的脑袋,留下几道黑色的抓痕。
  已经没有足够的木板来做棺木,林度不得不把楼上苏粒睡过的那张床拆下来。苏粒的身体太长,因此,那并非一个密封的木盒子,她紫色的腿露出了好长一截。把木盒子放进坑里,那条孤独的腿接触到了泥土,我总感觉那条腿还在动。林度在犹豫要不要把早先埋下去的那条腿挖出来埋在一起,后来他放弃了这个念头,害怕挖出来的是一条白骨。
  这下只剩我们两个了,林度说。他的额头挂着血丝,脸皮已经裂开,再这样下去,他会变成一堆碎片。
  苏粒被埋下去的那一刻,我猛地回头一看,发现月亮消失了,就是这样。
  月亮消失了。这些庞大的石头当然不会瞬间破碎或者转移,除非掉进了另一个时间的深渊。我听见了海鸥的叫声,它们又回到了这个地方,但毫无疑问,死去的人永远也不能复活。
  把时间捕捉到,用针筒打进尸体里,也许可以复活,林度说,但是可用的时间已经不多。林度从房间里把苏粒的东西拿出来,跟秦双一样,她也没有多少个人物品,破旧的背包里只有几件发黄的内衣。
  夜晚,我在楼上抽烟,烧的是有毒的海杧叶子。我把林度用剩的纸凑起来,就这样写起了小说,像汽车零件那样丢失了的才华重新回到了我身上。我在稿纸的顶端写了《海边的西西弗》这个标题,然后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纸。
  中间我听见了雨声,桌上的咖啡豆沾满烟屑。将近天亮的时候,我趴在桌上睡着了,醒来时看见林度正在阳台上抽烟。我们总是无休止地抽烟,他大概已经看过我写的文字。我走到阳台上的时候,他冷冷地说,你写这些做什么?我说,是它们强迫我写出来的。
  岩石堆里又传来海鸥的叫声,可是看不见它们的身影。林度扶着围栏喘气,他往楼下走的时候从铁梯上摔了下去,他躺在地上不能动弹。我站在他身边,问他有没有摔到哪里。林度摇着头,泥潭似的肉身紧贴在地面。
  林度打算就这样一直躺着,我检查他身上哪根骨头摔断了,在他血淋淋汗淋淋的身上摸索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他的骨头。他就像是由一块肉做成的,骨头都已经被脂肪烧毁熔化。我问他能不能站起来,他说不能。我便尝试把他拖到长椅上,至少他该像苏粒那样躺在床上或者椅子上死去,而不是躺在地上。
  拖了不到半米我便拖不动了,放了几个臭屁所有的力气都用完了,所幸他的头已经离开铁梯,不会堵住我上楼的路。林度身上的皮肤已经全部烂掉,红色的肉在下坠。他并非没有力气站起来,他只是选择了躺着这种方式,以对抗那些流动的事物。那是他最后一次做选择,与其说是他自己做的选择,不如说是选择主动找上了他。他只是突然厌倦了,便顺势倒下。
  天色暗下来,我找到林度的嘴巴,往里面灌了两杯水,塞几颗咖啡豆。我看不见他的神态,也不清楚这样躺着对他来说是舒适一些还是痛苦一些。我坐在长椅上,没有经林度同意就把他写过活体文字的纸撕了下来卷烟。世界万物皆有尽头,这张纸也是。
  闻到烟味,林度大声叫唤着,我听不懂他叫着喊着什么,他已经不愿意清晰地说话了。我把烟放到他嘴里,他使劲抽了两口,然后发出了笑声。
  回到楼上,依靠手电筒的光我又开始在纸上写字,每个字都写得很小,因为纸已经十分有限。渐渐地,我觉得时间其实是可记录的,只是需要给时间匹配相应长度的文字。手电筒终究还是耗尽了最后的一丝光,我走到阳台上借着月光继续写。月亮总会出来的,不管死去的是苏粒还是别人,它体积庞大,足以承受更多的磨难。
  其间,林度在楼下叫唤了两次,我都下去给他喂了水跟咖啡豆。他像一头庞大的软体动物,或者只是一个巨大的细胞,我每次都想把他拖到长椅上去,可每次都只能移动一小段距离。   2
  过了二十天,故事快要写完了,差一个结尾,标题还是《海边的西西弗》。我在阳台上忍受着炙热的光以及锋利的风,苦思冥想了几天,还是不清楚该如何收尾。其间,林度每天都要呼唤我去给他喂水喂咖啡豆,越往后他叫唤得越频繁。有时候我不耐烦了就不去搭理他,他叫喊几遍就没有力气再叫下去了。
  林度在地上吃喝拉撒,满地都是尿骚味。我懒得去拖开他,假如他就这样死了,我就在他身旁挖一个坑,把他滚到坑里去。可他迟迟不肯死去。我在楼上靠那袋怎么都吃不完的咖啡豆度日,天空偶尔下一场雨,足以使我活下去。
  时间已经到了秋天,或者说,已经是往年秋日的时间,天依旧炎热,气温徘徊在62摄氏度与69摄氏度之间,相比太阳直射那段时间,这样的天气已经算温和。使我郁闷的是,天永远这么热,但也没有发生什么灾难性的事件。这么一想,世界也不至于太坏。
  林度已经面目全非,但他厚厚的脂肪很好地保护着他的脏腑,他在拖延,企图活到时间的尽头。他躺在地上的这种方式有点野蛮,有一种你有本事就杀死我但我就是偏偏死不掉的无赖。不得不说,他这样的抗争手段很有效,不动弹就不会产生消耗,不思考也不会有烦恼。
  我在林度身边哼着苏粒曾唱过的曲子,那是一支欢快的曲子,在马戏团表演中常用来给黑熊滚球当背景音乐。可是修车铺里的黑熊决定撒手不干了,躺在地上耍赖皮。
  我慢悠悠地跳着舞,海鸥的叫声传过来,海水冲刷着公路。我在睡椅上躺一会儿又走到门外去抽烟,到公路上去踢石头,或者爬进小卡车里,假设自己正在高速公路上赛车。夜幕坠落,我又回到修车铺,坐在睡椅上,闻着尿骚味发呆。林度又开始叫唤了,发出熊一般的吼叫声。
  蚊虫横行,叮咬着林度,他除了叫唤什么都做不了,再晚一些的时候他连叫唤的力气也没有了。修车铺掉入了寂静当中,淡淡的月光是唯一惊扰这份寂静的因素。我忍不住卷了一把秋茄叶子抽起烟来。
  抽完烟,我走到林度身边,蹲下,掐住他的脖子使出浑身解数,我想西西弗可不能耍赖皮躺着不干活。我累瘫在散发着尿骚味的地板上,把手指放到林度的鼻子前,已经感觉不到他的气息。当我站起来想要再抽一根烟的时候,林度突然叫唤起来,把我吓了一跳。他的脖子太粗太厚了,我根本没办法掰断他的喉咙。
  我给林度喂水,他都吸进身体里面了。他睁着眼睛,我在他面前摆摆手,拿来他的破衣服盖住他的脑袋。我用膝盖头顶住他的喉咙,把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上面,觉得不放心,又从身旁抬起一个有重量的轴承,终于听见身下传来“咔嚓”一声。我站起来时,林度的脑袋侧到了一边。
  对于如何处置林度的尸体,我焦头烂额。原打算在修车铺里挖个坑把他滚进坑里去,后来觉得这不是个好办法,毕竟这是父亲的房子,而且,假如我对这段友谊负点责任,就应该把他埋在秦双跟苏粒之间。是林度自己放弃了自己,我想,他把自己放倒在地上,留下个烂摊子给我收拾。
  我总在做这样的事情,待在修车铺里头等他们回来,又将他们一个个埋进地下。他们根本没有把我当作他们当中的一个,我只是一个中转站或者说是一个垃圾收纳员。假如林度对自己负责一点,他就应该先给自己挖一个坑,然后躺到坑里去,我只需给他盖上泥土。
  尽是些乱七八糟的徒劳工作,我还不得不去面对那滩庞大的烂肉。我把林度所有的衣服跟楼上的被单缠在他身上,以免我在拖他尸体的时候抓烂他的皮肉。花了一天的时间,我把林度拖到了修车铺门口,所有的力气都用完了,地上留下黑色的血迹。我坐在门口歇息,透支体力的缘故,夹着烟的手一直在抖。
  夜色朦胧,我吃过一捧咖啡豆拿起铁锹准备到屋后去挖坟。那已经是所剩不多的咖啡豆了,我数了数,还剩三十二颗,假如我还这样耗费体力,这些咖啡豆将很快被我消化掉,而那袋黄豆早就被林度啃完了。
  当初用来截断苏粒左腿的大刀还挂在墙上,反射着淡淡的月光。我走到大刀前,在林度身上比画了半天,要想把他转移走,至少得把他切成九块,四肢、脑袋,身体得分成四块。较为麻烦的是他的内脏会哗啦啦涌出来,我没有足够大的盆子来装这些东西。
  按照流程,我应该先挖坟再去搬运林度的尸体。搬运尸体需要花不少时间,我不能把他的尸体搬到屋后再去挖坑,太阳出来以后尸体会暴露在太阳下。挖坟的时候,我心里一直想着会不会挖到地下的人,仿佛她们死后还会移动。
  给苏粒挖坟的时候,我总觉得怎么挖都不够长,给林度挖坟的时候是怎么挖都觉得不够宽,直到铁锹碰到了秦双和苏粒的棺木,我才停下来,心想平日他们三个站在一起,大概也是占这么大的空间。在楼梯下找到的绳索和汽车轴承帮了大忙,我做了一个滑轮把林度庞大的身体从修车铺里头挪到了屋后。
  林度没有属于他自己的棺木,我把他放进坑里的时候,他刚好把泥坑给填满。我用泥土遮住他狼藉的尸体,我想林度不会责备我把他弄成这个狼狈模样,他已经长成这样了,死的时候难堪一些也没什么。隆起的巨大的土堆指着天空,我放下铁锹坐在干草堆上抽烟。这个地方又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从海里提一桶水回来,把修车铺上上下下清理了一遍。我把睡椅搬到门口,躺在上面睡觉。热量从天上降临炙烤我的胸膛,从地上冒起蒸灼我的后背。海浪就在三米远处,它咆哮着威胁我离开这个地方。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烈日下的沙漠里行走,穿着白衬衫,戴着个宽边礼帽。沙子进入大头皮鞋里,进入袜子里,脚板黏糊糊的,想必已经被沙子磨破。我告别了一群牧人,继续往西走,他们告诉我,再往西走就会走到尽头。他们没有跟我说是走到沙漠的尽头还是陆地的尽头。
  沙子像被火烧过一般,隔着皮鞋我都能感受到那股热量。我没有感到特别疲惫,行走是我的本能反应。我记不得自己是从哪里出发,如何走到这片沙漠中来的,最初的记忆就是那群牧人。他们说,再往西走就能走到尽头。
  波浪状的沙丘跟海浪相似,沙子里长出沙藤植物,这些植物盘踞在地下,露出来的只是一小截,沿著沙藤的根挖下去,准能找到水源。我并非口渴,因此没必要这样做。浩瀚的沙漠里竟有脚印,我蹲下度量一番,竟跟自己的脚印相似。我清楚自己在做梦,我没有办法让自己醒过来。假如不能醒来,我将一直在沙漠里走下去。   沙丘在风中滚动起来。牧民口中的尽头久久没有出现,我曾听说牧民每天都在走路,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他们没有时间和路程的概念,他们所说的前方不远处可能要走几天几夜。
  在灰黄色的风中,我看见了一所破败的石头房子,房子外有一辆铺满灰尘的卡车,空洞的门口吞噬着阳光。我往石头房子走去,对着房子喊,有没有人?房子里头传来一个回音,有没有人?我往房子里面探脑袋,屋顶有灰尘不断落下来,房子里有一道楼梯延伸到漆黑的地下。不知哪来的光,随着我的走动给我照亮前方的路,我在密室般的空间里看到了三具骷髅,还有一个布娃娃。
  海浪最终还是溅到了我脸上,我从睡椅上爬起来,回身走进修车铺,卷了一支烟,整理好桌上的稿子,开始酝酿故事的结尾。
  结尾
  太阳是灰色的。
  铁皮门被敲得哗哗响,我慵懒地来到楼下,两个风尘仆仆的警察站在门外,他们都没有戴警帽,风吹着他们的头发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我问他们有什么事。他们靠在车上抽烟,眼睛和鼻孔快要挤到一起了,其中一位头发花白的警察说,要来台风了,赶紧撤离。
  我抬头看一眼天空,灰色的太阳像被浇了水的火球。公路上有一条光线。那里大概就是时间的尽头吧,我心想。光线很快就消失了,四周没有任何动静,太阳还是灰色的。我向警察讨了一支烟,问道,接下来怎么办?年长的警察皱着眉头把烟吐出来,用褪了皮的鞋子把烟头蹍灭。年轻一点的警察跟我说,到西边去。
  海浪把一团团的海草抛到公路上,一支烟很快就烧完了。我说,情况乐观吗?年长的警察有点不耐烦,他说,情况乐观就不会来这里通知你了,你看这海水马上就扑到屋里去了,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年轻的警察钻进沾满泥土的警车,警笛响了两声。年长的警察拍拍衣服上的烟屑也钻进车里,他趴在车窗上伸出脑袋告诉我,活着就是所有的意义。
  他们都没有回来,我又对自己说了一遍,我要离开这里了。我转过身发现修车铺门口放着个包裹,灰白的公路上并没有看见车的影子。我打开包裹,看到一本相册以及秦双的来信。照片中秦双还是那么瘦,她的丈夫,那个名叫吴岩的男人是个矮个子,脸上布满皱纹,一副精明能干的样子。秦双的女儿珍妮十分漂亮,抱着个布娃娃。照片的背景大多是在海边,只是那里的海更深邃,海滩荒芜,到处是黑色的石头,还有海鸟在他们背后滑翔。他们大概还在北方,气温没那么高,名叫吴岩的男人穿着长袖衬衫。
  信放在盒子里,我大概能猜到上面的内容,跟苏粒和林度寄来的差不多,交代自己回不来的理由。他们不会因为自己的失信感到惭愧,他们会觉得这是可以被原谅的。信不长,我反复读了几遍:
   抱歉,我没能准时出现。我回不去了,在这个地方找到了属于我自己的生活。我过得很好,愿你们也过得不错。很乐意跟你们分享我现在的生活,照片中的人就是我的丈夫吴岩以及女儿珍妮,之前有跟你提起过他们,他们是我的全部。希望以后有机会还可以再见。
  我把桌上的稿子整理好放进铁盒里,和秦双的相册、苏粒的录音机、林度的琉球岛烟草一起埋在屋后的荒地里。
  小卡车的老毛病又犯了,我钻进车底,沾满汽油和灰尘的气管纠缠在一起,已经被我修过好几遍的地方长满了布丁。天空始终暗沉,太阳还是灰色的。
  蓝猫站在修车铺门口,还是没忍住,我把它抱到小卡车里。它大概知道要走,通过车窗张望在风中摇晃的修车铺。我从地上拿起一块已经没有任何水分的木头,沾上汽油,点了一把火,朝修车铺扔过去。
  修车铺瞬间被火包围,所有的东西在火中充分燃烧。我听见火在呼啸,火是一种像布一样的物质,被风吹着呼呼响。留在火中的,有许许多多用得上和用不上的汽车配件,有一把木吉他、床褥,以及沙龙桌,这些东西都会在火中化为烟尘。
  转身离开的时候,火还在熊熊燃烧,热量扑过来使我难受。我解开衬衫的纽扣,戴上宽边礼帽,弯腰钻进小卡车。把车窗摇下一线空隙,让风吹进来,车里的温度不至于太高。往城里去的路上只有小卡车在摇摇晃晃行驶着,路边长满了灰白色的沙藤。又一排巨大的球状飞行物从海里升起,像烟火直奔云间。枯死的棕榈树上挂着一张巨大的热气球帆布,只要海风继续吹,棕榈树就会被连根拔起。
  灰白色的公路在摆动,忽左忽右,我的方向盘也跟着摇摆,忽左忽右。不远处的城市灰蒙蒙冷冰冰的,马路两边有两排具有地方特色的建筑,建筑的模型是船。十字路口还有一个巨大的开拓者铜雕,这座被开拓出来的城市马上就要被抛弃。
  路上飘着各种塑料袋子,中央大街空无一人,长满疙瘩的流浪狗摇晃着睾丸四处乱蹿。警车播放着撤离通知在巷子里游荡。我在路边停下,靠着小卡车抽烟,蓝猫趴在车窗上张望。路边的流浪狗太长时间没有看见人,摇着尾巴朝我走来,以为我是抛弃它们的主人。
  警察以为我受到流浪狗的攻击,过来把流浪狗赶走了。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警察,太久没跟人说话,他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给我递过来,问我,是不是车坏了?我说,不是,就是想再好好看看这个地方。警察说,多看看,以后就看不见了,你去什么地方?
  去西边,我说。警察说,西边是个不错的选择,路上你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他们也在往西边走。我说,你呢,你要在这个地方待到什么时候?警察说,有些人还不想走,我要劝这些人走。我说,他们不走你就不走了?警察点了第二支烟,他说,有些人是走不动了,昨天一群流浪狗把一个老头咬死拖到巷子里吃掉了,我等到台风来的时候再走。
  乌云已经凝成一团,把灰色的太阳遮挡在后面。我钻进小卡车继续上路,朝通往西边的荒凉大道开去。警察也回到了车上,打开广播继续在大街小巷里转悠。两边的建筑满是涂鸦,写满了关于告别这座城市的话。小卡车爬上城西大桥,白色桥架上也涂满了誓言般的文字。
  奔驰在通往西边高原的公路上,两边的树丛阴森森的,水泥路无限伸展,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走到路的盡头。我打开蓝牙音响,摇滚歌手嘶喊着:徒劳的人低着头,虚无的人在飞,生是生的奴隶,死是死的方式,海边的西西弗,在波浪前游弋,海边的西西弗,在波浪前哭泣……
  责任编辑:杨 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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