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树记

来源 :福建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yx065781080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1
  始于去年秋季的这场种植狂热是突如其来的,像一场不容置疑的骤雨,一下子把已经越来越粗糙干涸的日子浇湿。泥土、雨水、肥料,这些最世俗的名词顿时有了质感,它们从远处呼啸而来,活色生香地嵌入朝起朝落的日常,与我握手言欢。而我的身体也冉冉生出一些陌生的反应:掌心隐约有了茧子,以及俯身后的腰酸、挥锄后的臂疼——转眼间它们又被收成的惊喜所吞没。
  院子不大,前后加起来也仅六七十平方米,它们与我忽然膨胀起来的种植热情完全不成比例,拿一个呼伦贝尔大草原来都不嫌大哩。我知道自己有容易脑子发热的毛病,并且也喜欢让热度迅速化为泡影,不过生命不就是在这样波浪式起伏中且行且快乐的吗?人生苦短,必须争分夺秒宠好自己。
  芒果和芭乐是最先种下的两株果树。
  不用丈量也知道,前院最多只能容下两株树——刚移植来被剪枝去叶的瘦小模样不是真面目,只要落下根,它们会与日月同长,直至参天。之前我对这两样水果一点都不陌生,生在南方,远离政治中心的劣势,总是被一季季花花绿绿的热带水果反复弥补,这算是上天对边远地区人们的抚慰。两相对较,我这样脑子不健全嘴又贪婪的人,愿意下辈子仍别挪地方降生,有吃就心安。地平整好坑挖毕,到果树园那里进进出出好几回,比替女儿相亲还纠结,最后只好让胃液和唾液做决定。荔枝、龙眼、枇杷、橄榄、木瓜,每一种果树前都站上几十秒钟,仰着头,目不斜视,像一场庄严神圣的竞技比赛。
  结果是芒果和芭乐取胜了,它们让我口水汹涌,胃当然也配合,餮饕的欲望猛然涌起。
  芭乐就是番石榴。这种果树福州以前就不缺,乡下到处可见,但都不是我家的。仰着头对别人的树流口水,这样的可耻行为小时候总难免反复上演。记忆中它们果实并不大,皮柔嫩光滑,肉质粉红或白嫩,入口香甜——即使不吃,搁在那里也满屋芬芳。据说它原本是南美洲的果树,大约十七世纪就传入中国了。十七世纪还是明朝吧?从那时起它们就在华南一大片土地上看到一场场烽火迭起、一个个朝代更替,看到无数服装参差的男女和美丑各异的人心,看到此起彼伏的痛哭与欢笑、仇恨与感恩,总之也算见多识广了。
  应该是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有天突然一位熟人递来硕大的果,看着是番石榴,却说叫芭乐。这是我第一次目睹芳容。熟人说是他家中种的,树苗从台湾来。那时还算稀罕物,水果店里本地番石榴仍然唱大戏。慢慢就变了,番石榴越来越少,偶尔在水果店闻到熟悉的那股甜香,寻味而去,看到它们缩在店的一角,身子焦黄,个头枯瘦,疤痕密布,与满店其它以纸网一粒粒小心呵护的水果相比,像偷渡来的非洲难民。反正很便宜,这时候我叹口气就买下了,吃不吃另说,买是一种扶贫的态度,也是向曾经令我流过那么多口水的东西致敬。
  扭过头看到堂而皇之摆在显要位置上的芭乐,我会顺便替小番石榴狠狠盯两眼。鸠占鹊巢,你们赢了。
  不知是不是土壤气候有异,海峡对岸种出来的果实明显比福州本地的大几圈,二者放在一起,是姚明与潘长江的差别,而外观上也只有微小的不同,对岸的皮凹凸不平,像一场青春疙瘩刚刚消停的后遗症,远没有本地番石榴的细腻光滑。拿小女生做比的话,对岸的已粗糙地奔三,本土的还稚嫩地上着幼儿园。
  这东西他们种得好,就有了权威性,慢慢我们也改口,弃番石榴一名不用。刚开始确有几分不适感,几乎觉得抱歉,仿佛势利地为新人笑捧场却不顾旧人哭。但现在不会,已经理所当然,反而听人说旧名,像说一张泛黄的旧照片,虽有淡淡的亲切感,终究已经是时过景迁的隔膜了。
  在闽南话里,芭乐的发音与“那北”相同,这是一个满头白发的漳州籍老人告诉我的,他在中国现代文学馆一次文学讲座上向我发问:是不是因为你爱吃芭乐,才取的这个笔名?见我一脸茫然,他说了这个缘故。
  2008年我改笔名被人各种猜测过,一般都以为是为了求好运获高人指点的。其实不是。
  叠音名似乎古人也有爱好,青楼女子李师师、陈圆圆姑且不论,萧燕燕是辽景帝之妻,高滔滔是宋英宗的皇后,连戏剧里也有待月西厢下的美妙女子崔莺莺——不论阶层,极美、极富贵,还是极多情,都可以享有叠音美名。而今人的趣味有了微妙变化,似乎叠音是幼稚弱小的生命才配拥有,比如家中小孩的昵称,又比如熊猫。团团、圆圆、欢欢、笑笑、青青、绍绍、强强……真是有完没完啊。越来越多名声远扬的熊猫终于让我羞愧难当,我哪里敢跟它们比可爱?恰巧2006年在新浪开微博时,对网络还惊恐有加,又忍不住心生好奇,就随便取个化名开户,就是林那北。结果狐狸尾巴没有藏住,很快就被广泛识破,那就水道渠成,直接改了吧。我姓林,我是那个北,字面上只能解释出这么多含义。说起来我从来不觉得一个人名字必须包含多么宏大的意义。给女孩子一个美如花的名字,她长得丑陋就是一辈子的讽刺;给男孩取伟岸智慧的名字,他平庸无能就是一辈子的包袱。至于笔名,更是一个小符号,符号下面的文字是垃圾还是佳肴,才是至关重要的。
  我显然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林那北这三个字通俗得倒大街,如果被人判定写出的是垃圾,反正作者叫这么庸常的名字,人家一慈悲就算啦,骂都省下;万一哪个看走眼,觉得文字其实不烂竟很灿烂,好吧,那也是因为笔名亮点太低,期望值提前降了又降后的惊喜。
  不料误打误撞,却是芭乐这种不错的水果。林芭乐,呵呵,我喜欢。
  我把芭乐树种在入户的铁门后面,那里就像站着另一个看家护院的我。树不及一人高,杆也只有大拇指粗,残留的几片老叶已经发黄。其实暗暗担心过它的死活,唉,谁心底没有藏一点莫名的惊悸呢?有那么几个月它一动不动,既不吐嫩芽也不发新枝,连微黄的叶子也好好挂着,风向标般表明它体内生命迹象犹存。空闲下来时我会站在她跟前端详,觉得这是一位正跟谁闹别扭的小女孩,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不舒服。不想离开旧窝?不满意新位置?对新主人看不顺眼?伸手在叶子上拨动几下,这是在提醒她:喂,到底要怎样直接说吧说吧,雷霆万钧发出脾气也行,低头生闷气是我这个林芭乐最讨厌的懂吗?   然后他就发火了。
  他有两个不满,一,这么乱七八糟的土,怎么能用来种树?二,坑挖得这么深,难道想把树埋下去?
  油漆工本来已经放下手中活,从屋里出来站到坑旁,大约有等待被夸奖的准备,不料却当头被泼冷水,马上脸色蜡黄,说了一棵树与一个坑的关系,并且列举自己曾经的辉煌种植历史。他用力过度,连我在一旁都听出牵强了,果树老板更是鼻子吱吱吱地发声,眼珠子都懒得转过去。
  芒果树一人多高,芭乐树刚及肩膀,坑对它们而言确实算是深渊。不过油漆工之前哪见过它们?他不过凭已经被油漆覆盖得越来越模糊的经验来行事而已,不能怪他。
  老板指着大坑说:先填上一层土,再铺一层有机肥!
  这个指令他脸是朝着油漆工发出的,但油漆工双手别在胸前根本不动,也不看他。我闻到战事一触即发的烽烟味,连忙拾起小锄头,把垒在坑边的土往下推,动作夸张到做作。老板果然看不下去了,他摇摇头,返身去自己的三轮板车上拿过大铲子,他自带着工具哩。望着他背影,我不由得动手点赞,如今这么敬业的人不太多了。仰头向天,心里一阵呼喊:快丢块馅饼下来吧,让我有钱买点地,有了地我才能多购果树让老板发财。
  然后芒果和芭乐就立到院子了。上下打量,觉得它们比当初在果园里订下时小多了,仿佛刚去了美容院一番瘦身。我这么想的,不知不觉也这么说出了口。果园老板马上指着绑在枝丫上的红绳子说:“哪,看清楚了啊,没有错啊!”我连连点头。那天去挑树,挑定了,老板马上拿红绳子系上,标志着它已经光荣出售。园子里树木众多,彼此参差伫立,站在它们中与站在空旷的院子里环境不一样,参照物有区别,肉眼难免有误差,就如同胖子从一屋子纤细小女孩中离去,独自站在宽阔操场上,看上去她也必然显瘦变苗条了。
  这时油漆工开口了,他很不合时宜地嘀咕一句:“怎么买这么小的树?瘦干干的,两天就晒死了。”
  坏了,接下去两个人要打起嘴仗了吧?
  我看着他们,用的是居委会大妈般的慈祥眼神。如果在外面,有人吵架也不妨看热闹解解闷,但在我院子里不行,种树好歹也算件百年大事,风调雨顺才能吉星高照。想起当初到果园里挑果树,其实与去福利院领养孩子的心情差别并不太大,今天这孩子初来乍到,欢迎仪式总不能是两个不相干男人的激情对骂吧。
  不过还好,我想象的场面最后并没如期到来。油漆工小笑一声,返身回屋里干活去了,果园老板似乎也因此忽然败了兴致,不想久留此地,动作明显加快,也潦草了许多。不是要铺一层有机肥吗?有,有,我去取。刚才老板解释过,有机肥可以让果实长得好,并且格外甜,这当然是我需要的,可是待我从屋里拖出半袋肥料,老板早已把芒果树放入坑中,又一铲铲推下土。仅剩一个芭乐树的坑,像一口张大的嘴,嗷嗷待哺。我一气之下把半袋子都倒下去了,转眼又心虚,恭谦地问老板:会太多吗?这么小的树,太多肥料是不是也吃不消?老板脸沉着,呃呃两声,是与非都不表态,一填平芒果树的坑,马上过来弄芭乐,动作已经又马虎了几层。我只能恶意猜测了:他不会是腹痛吧,急着去厕所?
  刚才他是以精品来要求芒果树,现在呢?随便死活?随便开花结果?随便果实酸甜?一个人从敬业跌到不敬业真是分分钟的事啊,所以感动一事以后还是要慎重,能否从容将其掌控都直接考验智商了。
  3
  经此一役,油漆工觉得自己与我家泥土关系非同一般了,那些土简直不是我的,而属于他。似乎也没错,农村的孩子即使把天下所有自信都丧失一遍,在土地面前都仍然可以趾高气扬。一出生地就在眼前,一走路就与土滚到一块,然后想方设法竭尽全力试图甩掉土——恨是另一种亲密关系。他指点我把树修剪一下,锯掉多余枝干,以确保新树存活。这肯定有道理,我立即买回大剪刀和小锯,一番胡剪,芒果树尚好,毕竟它躯干高大,架子撑在那里,芭乐就惨了,本来就瘦小,再七零八落失去枝叶,立即现出猥琐相。原来叶子对于树而言,比头发之于人还重要。
  见我笨手笨脚围着树忙乱,油漆工评论道:“这么小的地种什么树啊!”他的想像力开始沸腾,接着说:“我老家那里地都空着,一大片一大片都空着。你应该去我老家种树。”
  他后来一直把我的种植行为与他老家焊在一起。我播下豌豆种了,他提老家;我种芥菜了,他还是提老家。喂,你老家跟我没关系好不好?即使有关系也离那么遥远。
  有一天木工的锯片坏了,我开车带他出去买。到中午了,我多买了一份盒饭给他,在气氛上顿时就更加宽松友好了。他应该有五十岁左右,平时话不多,坐在副驾上再不开口可能也觉得尴尬,就说起油漆工的故事。原来油漆工竟是在城里有房产之士,买了一套一百二十多平方米的电梯房。哇,怎么说这么大的房子也得一百多万元吧?我很意外,啧啧赞叹。木工却不屑地嗞了一声。油漆工哪有多少钱,他是把老家的房子卖掉,凑了钱交首付,现在每个月做工的钱还不够付按揭,房子还在盖哩,这一阵房价却跌了,亏大了,所以整天心里不痛快。
  这么说是以磨洋工来表达不痛快?好像也有道理,心情不好自然马达就没电,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这时木工又说了一句更惊悚的话:“他还想以后也买一套你家这样带院子的房子哩,也要种一棵大树。他神经病,整天乱想。”
  再见到油漆工时,我不免多看了两眼。他是一个从老家连根拔掉豁出一切的人,他已经没有老家,没有一大片一大片空着的土地。除非有奇迹,他也很难实现在自家院子种棵树的愿望。我讨厌“不想当将军就不是好士兵”这句话,不切实际的欲望毁掉安逸平静,从此永无宁日。木工就不一样,他一家人来这座城十七年,全是租最破旧的小房子,这里拆了搬那里,虽然越搬越偏僻,但有电动车也不怕。再过几年干不动了,带着积攒下的钱回家乡,老房子还能遮风避雨,将就着住也行,想拆了重建也不贵,晚年反正就不用愁了。好几次我动了劝劝油漆工的念头,把城里的房退掉或卖了,重返老家,不过终于还是没开口。
  为了方便沟通,我把这几个工人的电话都留下,但装修结束后,除了施工队老板外,其余的都删掉了。秋天过去,冬天过去,春天又快过去,有一天我忽然觉得有点后悔,至少应该把油漆工的电话号码留下。这期间院子里的两棵树经过了漫长的纹丝不动期,像在为被我胡乱修剪而赌气,反正没有半点长进,终于天暖透后,芒果树顶上出现几绺绛红色泽的东西。女儿在外地工作,恰巧此时回家,抬头一看,脱口就说:树枯了。我一开始也有相同的反应,凑上前细看才知是嫩叶。墨绿的叶子原来是从绛红色出发的,红的慢慢退,绿的渐渐浮起渐渐加深,深透了也就成熟了。它们以事实证明了红与绿是大自然中最相亲相爱的两种色彩,唇齿相依,水乳交融。
其他文献
近年来,上海工业企业突出企业文化建设、突出“管理与创新”主题、突出增强企业国际竞争力,涌现出一批体现上海工业发展方向,企业管理加强,企业文化特色鲜明,两个文明协调发展的优
中国的绿茶百分之八十产于广西,而广西的产区又以桂北麓岭山区为之最。日前,我们来到距鹿寨县城30公里的板勒华侨茶厂,一眼望去,一片翠绿的茶园,生长在总面积200多平方公里的麓岭山区,地
一年一度的上海国际家用电脑与信息家电展览会于7月26日至7月29日在上海展览中心举行,这项以“贴近市民、展示新品”为宗旨的展会,一直深受生产厂商和广大市民的欢迎。此次展会
古往今来.人们的生活水平确实在提高,只不过是我们评判富裕的标准变了,心态变了。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大约930年前,征服了英格兰的威廉一世拥有大量的财富、至高无上的权力
柴达木的电业,去年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330千伏乌兰至格尔木输变电工程投入运行,青海大电网进入柴达木腹地,柴达木无大电网的历史宣告结束;二是组建海西电力公司,原海西州电
“哎哟!”一阵剧烈地疼痛,我不禁呻吟了一声,睁开眼,一片漆黑。“啪”,灯亮了,那雪白强烈光刺得我睁不开眼,迷着双眼,蒙中看到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乱蓬蓬的头发,好像几年
11月8日,市水利局领导班子全 体在京成员在北环水系转河工地收看 了党的十六大开幕式实况,并结合北 京水利现状进行了座谈。党组书记刘 宝善、局长焦志忠、副局长张宁、
江苏省仪征纺织机械厂改制后成立了江苏省仪征市海润纺织机械有限公司。今后 ,江苏省仪征纺织机械厂已不再从事生产经营活动 ,所有业务往来 ,请与江苏省仪征市海润纺织机械有
早晨醒来,觉得天气不像以往那样燥热。窗帘被风吹得忽而像一张鼓起的帆,忽而又缓缓地瘪下去,直到最后贴在纱窗上,然后再缓缓地鼓起……  我拉开窗帘,下雨了。我看见每棵树都在欢快地起舞,从细枝到叶片都在风中舞蹈着。楼前那排储藏室,昨天还被烈日晒得惨白的室顶已变成润泽的黑珍珠色.伏在上面的爬山虎也变得鲜绿起来,那色调几乎一捏就会滴出清香的汁液来。地上的凹处已变成了浑浊的小水洼,时不时地漾起一些环形的水纹和
在笔者手中有一堆白纸黑字记载青海送电人支持西部经济建设,电网西进——乌格工程建设的文字材料。 In the hands of the author, there are a pile of white and black ch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