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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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抹掉满头的油汗。盛果掏出这封没能寄走的信,捏一捏,只薄薄的一页。封口、边角都破了。盛果忽然想,把信丢了算啦。自己可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早上,他清理积压在门卫室的信件,相当多的是稿件。但二楼的杂志社每次来拣信件,只管拣他们熟悉的。这份收件人叫豆花的信,盛果没把它烧了,因为寄件地址让他很温暖,四川泸州沙湾镇。盛果一下班就揣着它,连奔带跑地朝邮局赶。赶到了,保安正在拉闸。盛果说,兄弟,不忙拉吧。我寄封信。邮局的保安不搭理他,果敢地把闸拉下去了,还嘲笑似的望望他。盛果积攒了一嘴的唾沫,欲喷,却吐在脚跟处。鬼使神差地,盛果很想知道信里说了些什么。他在这个城市打了三年工,一个朋友也没有——他总是把交朋友喝酒,打牌的钱,一子不落地往家里寄——老娘的类风湿要一千一千地塞呢。也没有娱乐,下了班就是睡觉,睡完觉后就上班。偶尔会收到未婚妻的信,要钱的。盛果回信说,不要再摆家里的困难啦,让我安生一些好不好?果然好久就不来信了,盛果又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
  读完,盛果快哭了。在林阴道上彳亍了几个来回,终于决定把豆花找到,把信当面交给她。
  门卫室的公示栏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一行字——寻找豆花,有信。
  过了几天,杂志社专门捡信稿的不来上班了,来的是个女编辑,姓甚名谁,盛果倒说不清楚。他们干保安的,知道谁在艺术馆办公就行啦。况且,出入这里的男男女女,说话都透出一股高高在上的意味。也许搞艺术的,情趣必然阳春白雪,不屑与保安、走卒、贩夫为伍,是可以理解的。盛果抱这一堆垒得高高的信稿,放在她面前。
  女编辑亭亭玉立地站着。细葱一样的手指快速、准确地在一堆名字中拣出他们需要的。盛果麻着胆子说,老师,还有这么多人的,不消看了么?!女编辑没理会他,只管拣。盛果说,那些作者真可怜。女编辑抬起了头,眼神冷冷的。盛果咋了咋舌头说,这些不值一看的稿件,或许真有宝贝呢。女编辑气定神闲地说,你能懂么?有些打工的,稿子居然写在报表背后,字迹潦草,这不系浪费鹅的时间么。女编辑还说,瞧你,一打开抽屉,就有几只偷油婆(蟑螂)爬出来,也不知道清理一下。盛果粉红着脸,不停地摸后脑勺。
  偷油婆是四川人对蟑螂的叫法。盛果从这个很土的名词中,捕捉到了女编辑的蛛丝马迹,她应该是四川人。这个发现,让盛果很兴奋。他原来相信,出入艺术馆的哪有他们外省人哟。但是“偷油婆”这个词的喷出,起码证明女编辑不是正宗的广州人。女编辑会不会就是豆花呢?盛果不敢确定。盛果能确定的,打杂的人员,除了他,其余都是潮汕人。这跟馆长是潮汕人有关。
  盛果站在编辑部门外,手指头犹犹豫豫地举着,生硬,微微颤栗。他一直在想,这封信给不给她呢?他认为这是自己最愚蠢的时刻,女编辑可以逃婚(信上说的),为什么还要承认自己是豆花呢?
  门忽然哗啦一声拉开了,从屋里透出来的墨绿色的书香气使暗暗的楼道,有了影影绰绰的光亮。盛果如牛气喘。他们互相看了一眼。盛果扭了一下脸,正巧看到楼梯口外的楼房,楼房的影子一片压着一片。
  找我?有事吗?女编辑说。哦……想找个老乡摆会儿龙门阵……盛果眨巴了几下眼睛,说。没看到我们在忙吗?女编辑的身子挡住了门口,说。盛果叫出了口……偷油婆……四川话……声音像细长的篾片划开了一道口子,女编辑的唇瓣不停地磨擦着。她仰下脸,面色温和了许多,身子让出了个空位。盛果嘿嘿一笑说,老师,听你的口音是泸州人吧。我也是呢。女编辑眯起眼,觑一眼盛果,说,你是来投稿吗?难怪你刚才说的。
  女编辑把盛果让进会客厅,有去接水的意思。软在沙发上的屁股立刻弹了起来,说,老师,不用您劳烦啦。我自己来。女编辑坐在大班椅上,转了一圈,说,饮水机在沙发左边。盛果抿了一口水,环视了一下编辑部四周。办公室就她在。盛果印象中编辑部有四男二女的,盛果干咳了一下,其他老师呢?
  出差啦。女编辑从文件柜中抽出一本杂志,翻了翻,说,你是想要本杂志?!
  盛果红着脸,不停地摸摸后脑勺,说,老师,我看不懂。
  我们这本杂志就是反映你们外地人,嗯,就是城市的新移民的生活的,你怎么说看不懂呢!
  盛果高中毕业,学习成绩说不上特好,但经过十几年的语文教育,不能说没有一点阅读底子。来到城市后,也买过一些文学杂志,但文学里面反映的生活距离他们太遥远了,很陌生。最后这两年,写他们的多了,但盛果读来终觉得不是个滋味。这些所谓的底层写作,非把他们往绝境上逼不可,男的一定非奸即盗,女的一定要干小姐。盛果原来觉得在城市生活总是有些盼头的,但读那些貌似关怀他们,实则不把他们写暗写烂写丑绝不收手的东西,让盛果非常的不高兴。盛果的不高兴,并不能改变什么。他能做的,就是拒绝阅读。
  盛果说,我是泸州沙湾镇的……还记得我们老家的那条沱江大桥不,这两年烂得厉害,听说要拆了重搞过。哎呀,可惜啦。
  沱江大桥四个字就像蜂针刺了女编辑的心。她在沱江大桥下的胜利街住过。居民大多姓刘,从前干纤夫的,女人所以来自沿江州县的多。居住的式样,竹石结构,黑瓦白墙,沿坡岸的起伏而建。江岸上有码头,早上,江面湿雾沉沉。女人就背着背篓,篓里是竹笋,渡到对岸的市区。春夏水盛,江中央狭长的沙洲,茂盛的芦苇,紫红如血;粗如笔管的芦篙,摇着狭长的灰绿色的叶片。白鸟从青竹林中扑出,贴着江波轻轻点水。清脆一声、两声后,不见了影踪。湿雾渐渐化了,江风腥甜,红日高悬。江面摇曳的波光,花花绿绿,挨挨挤挤的。岸上人家开始晒蛇皮(蛇皮剥下后,盐渍,晾干,泡在窖酒里,出江时饮上几杯)。空地上,横一杆青竿,女人一边晾,一边不忘笑笑骂骂。笑里、骂里的意思,童年女编辑是似懂非懂的,长大后,似乎懂了,说的是晚上的事。她隐约知道父母正经历一场变故,后来才知道,也跟晚上的事有关。但这并不妨碍她白天寻找到的快乐,与孩子们跑到粮库,在砖石房子间,棒棒棍棍,你藏我躲的。剥下糖纸,朝太阳望,太阳不再是红的,而是紫的,绿的,黑的,黄的。蹲在篾匠身边,看白亮的竹条在缠着胶布的指头中穿来穿去。女编辑记得娘那时穿着裤脚像扫帚似的,藏青色的喇叭裤,提着卡式录音机。傍晚渡江过去,很晚才回来。她呢,则一夜一夜地坐在家对面的豆花店里。
  豆花是女编辑的食物。豆花店,土墙瓦顶,一扇板门,摆了四张台子。招牌的木材并不讲究,但黑漆大字一定是“富顺豆花”。门口是两口大铁锅,一米直径,白气滚滚。豆花卧在一汪青亮亮的水中。制法讲究的,筷子挑起来,不散,白如云朵,嫩如婴肤,滑如丝,香如酒。胆水微苦,可清肺。蘸一碟麻辣,嘴咝咝地抽着,汗油出了额面,手背擦干,敲着空碗,吆喝,安逸得很!再来一碗。老板娘生得颀长,黑如漆的头发,梳得水滑,粗如幼蛇的辫子,大红的头绳。男人把烟锅在脚底嗑了嗑,说,不晓得是人好看呀,还是豆花好吃。女人就张开白牙,甜甜地笑。腰肢一前一后地摇,脚也一高一低地踮,嘴里还哼着川剧小调。一勺清水,一勺黄豆,乳状的浆汁从磨沿渗出来。豆花女人所以白,所以腰身细细,所以让人惦记。
  豆花女人心肠好。女编辑还叫艾丫头的时候,在街上野够了,并不回家,径直坐在店里。客人就叹息,艾家娃子又来啦。艾丫头还是天真的笑,她告诉大人们,她今天看到的太阳是绿的。客人就给她糖吃,艾丫头于是就比别的伙伴多了五颜六色的糖衣。冬末,她的在宝成复线的父亲突然回来,父女俩在豆花店吃了很多。父亲歪着脸,鼻子一抽一抽的。豆花女人说,手续办完了吗?父亲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几十元钱,还有一小袋东西,摆在桌上,一捆线手套,几盒电池。父亲说,走了,就不回来啦。女人也红着眼,叶落还是要归根呀。父亲摇摇头,抱着艾丫头,走在半明半暗的路上。在汽车站,艾丫头突然看见妈站在入站口,眼睛一眨不眨的望。她想喊,可看看父亲,不喊了。她想,以后还是要回来的。这一走,就是二十余年。
  艾编辑送走了盛果,又独自在办公室坐了一会儿。回到家中,打开门前,她总要习惯地朝对门的门上看一看。门上布满灰尘的玻璃挂着一块八卦镜。八卦镜很光亮,艾编辑看见自己照在镜上,身型是扭曲的。推开门,看到婆婆坐在沙发上,翘起嘴,冷着脸。结婚五年了,艾编辑不觉得奇怪了,不奇怪她的装扮啦。婆婆一衣香云纱,不管天冷天热,对襟的宽上衣,短且肥大的裤子。艾编辑知道她念念不忘以前是住在西关的。所以总有一些莫名其妙的自傲,但在艾编辑看来,现在还把住在老城区的人叫东山少爷,西关小姐,总有一种赝品的感觉。是广州人都知道,这些住在老城区的,一些是吃低保,打散工的。
  艾编辑放下挎包,赶紧去厨房。她不想听见婆婆在饭桌上数落丈夫,你看看你找的什么人,该做饭啦,不做饭。要是我们广州女人,一定要把老公服侍得妥妥贴贴的。初婚那阵,艾编辑总要提醒婆婆,我入了广州户口啦,广州女人啦。婆婆冷冷地笑,你流嘢,假嘢。艾编辑躺在床上哭。丈夫冲到婆婆屋里嚷,老母,你系不系过分了点呀,你话啦,冰个广州女仔肯嫁给鹅呢!艾编辑更伤心地哭了。
  婆婆每天都有项必不可少的活动,要挂八卦镜,叉小人。小人是纸板剪成的人形状,脸上贴着神婆念过咒语的符。婆婆操起纳鞋底的针,刺一下,念一句,叉你的小人头啊,失财又失身啊,叉你的小人头啊,一世不翻身啊……
  婆婆两片乌紫的嘴唇一张一合,颧骨也更高的凸出来,皱纹沟壑似的更深更曲啦。一般来说,艾编辑懒得搭理。她似乎有太多的怨恨,怨恨辛苦了几十年却突然下了岗。怨恨儿子只是一个工人。怨恨艾编辑生的是女娃。怨恨米价又贵了。怨恨看病越来越贵。怨恨每次领社保要看未死亡证明。怨恨更多的是四川女人。嫁过来后,艾编辑问丈夫,婆婆为什么总是诅咒四川女人。丈夫把她的手捏出了汗,艰难地说,老豆跟一个四川女人私奔啦……艾编辑释然啦。
  婆婆的念词又换作,叉你四川婆啊,风流又快活啊,叉你四川婆啊,生孩没屁眼啊……
  艾编辑脸上一阵灼热,耳根发烫,一种从没有过的羞耻,愤懑,攫住了她。像受了伤的野兽,嚎叫着,夺下针,重重地摔在地上,声音粗粗的——叉!我叫你叉!
  
  电视上本城著名的主持人陈扬,正痛心疾首地播报恩宁路将要拆除的新闻。画面上不断闪动麻石路小街,脱掉石灰外墙的骑楼,灯光暗暗的小摊档,扑扇捉棋的土著,做工讲究的茶器,匆匆走过的年轻人,墙面上黑黑的“拆”字;无坚不摧的掘土机。式样雷同的高层建筑一层一层的围剿着骑楼。从远地赶来,留像,买鼻烟嘴、铜器、骨雕、葵扇……的老西关人,老妪靠在雕花的趟门上睡着了。一个在天台上浇花淋草的土著对着镜头说,没办法啦,舍不得都要搬的啦。黄昏。
  这两日,艾编辑耳根清净了许多。婆婆听说恩宁路要拆,当天就赶回去,对儿子说,我住几日算几日啦。艾编辑心里就笑。恩宁路的旧屋,艾编辑住过。在一条比鸡肠阔不了多少的巷里,挨挨挤挤地杂居着几十户。上面搭一层阁楼,爬梯子钻上去。墙剥落出了红砖,水泥地磨平如镜,没几天干的。床、柜子、电器、衣物、锅灶、白色的狗、鸟笼、佛像,集结在二十来平米的面积上。雨天,浑浊的雨水飘着垃圾袋、猫狗的粪球、腐烂的鼠尸……从高地浸入内街。盆,大盆小盆,全用上。男人,女人,全出动。艾编辑那时初婚,晚上的事总要被雨搅得乱糟糟的,她暗暗地哭了几回。仍住在旧屋的,许多是城市的困难户,他们原本是小集体的。一些儿女成材的,在天河、越秀一带置了业,都不住在那里啦。祖屋并不空着,就租给打工的,但老人们不肯搬离。艾编辑从天河北回到暮气沉沉的旧屋,心情很压抑。压抑的一个方面是她觉得嫁亏了。她的大学同学,许多嫁给了这个城市的新贵。她的丈夫不过是一个每月两千出头的工人而已。而且婆婆性情古怪、刁钻。
  夏天还没过完,艾编辑就横下心来买新屋啦。她可不愿同学笑话,她嫁得不好。欣慰的是,工人老公没有其他广州人的毛病,咸湿。工作七八年,钱没有用在别的女人身上,手头积攒了十二万(在这点上,艾编辑又觉得自己的婚姻很塌实)。已在湖南定居的父亲寄了五万块,婆婆出了退休金二万,自己倒没什么积蓄,虽然在杂志社上班,有五千多块,给报纸副刊撰稿,有才情的女子总存不下钱的。她的钱倒贴给一段一段的爱情啦。不过,刚出版了一本小说集,版费三万块,拼凑上去,刚够这套九十平米的首期。月供三千多块,十年。
  艾编辑有时间想想盛果了。他的脸让她很亲切,一种从没有过的。艾编辑甚至想,二十五年前,父母不离婚,一定找当地男人结婚。婚事一定办得热热闹闹的(她在广州的婚宴很冷清,她方的朋友只凑够了两桌,还是在广州的同学)。逢年过节,也七大姑八大姨的窜,这个叫她表姐,那个叫她姨。但在广州,她害怕过年节。广州的习俗,艾编辑怎么也融不进喜庆。她的喜庆一定要放烟花、炮仗。一定要吃火辣辣的大鱼大肉,一定要在雪地上,一定要坐在越来越老的父亲身边。婆婆过年要跪在地上烧香、敬佛,嘴中念念有词,祈福私奔的老公身体健康。这让艾编辑几乎笑出了声。她的父亲几乎是决绝地与生母断了一切往来,这在艾编辑看来是一种骨气。
  盛果像一团云雾,不明不暗的罩在艾编辑心头。盛果是谁呢?会不会是她生母的一个亲戚呢?他一定是有什么事瞒着我。艾编辑想。她从家里出来,今日是周末,没别的同事上班。
  这几天,艾编辑没事就和盛果聊天。令盛果吃惊的是,艾姐的泸州话退步得很。不时蹦出一两个白话词汇,还窜出几句湘西话。艾编辑红着脸说,飘过的地方多了,说话也杂啦。盛果笑笑。艾编辑说,我这白话也是痛下决心才学的。去年我去派出所。派出所的保安挡住我,用白话朝我嚷嚷,喂!干什么的?我说,办户口啊。保安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大,上上下下把我照了几遍。我浑身不舒服。保安说,这里是广州人办事的地方。我火气一上来就嚷,你是不是狗眼看人低呀,不讲白话的广州人多的是。你是会讲白话,不过也只是一个保安嘛。那保安气得发抖。这事后,我就开始学说白话了,不讲别人瞧不起你。盛果说,老公是广东的啊。艾编辑挑起眉毛说,本地人,住在西关呢。盛果说,哎呀,你是广州媳妇呢。艾编辑就撇撇嘴说,没什么的啦。盛果说,你看看我们这些打工的,混几年还不是要回到乡下。艾编辑就笑笑,想说什么,但一高兴,就忘了说。
  盛果说,艾姐,你妈知道不?
  艾编辑的眼睛突然噙满了泪,用手抹了抹。
  盛果说,你妈好想你呢。
  艾编辑赶到时,盛果正趴在桌上写信。看见艾编辑了,慌张地把信锁进柜子里。艾编辑说,给谁呢?盛果说,一个没见过面的妈妈。她的女儿在城里发达啦,不回乡下啦。艾编辑一时愣在那儿。盛果神情肃穆,把公示栏“寻找豆花,有信。”几个字,一个一个地擦掉。干瘦的脸上掠过一丝苦笑,轻轻地拍了拍粉尘说,是我多事啦,不该我管的。
  艾编辑说,你在找个叫豆花的人?
  盛果心里就说,有文化的人就是气定神闲。
  艾编辑说,找着了吗?我想找不到的。
  盛果说,只是那个姓刘的未婚夫可怜啦。她妈一身病痛,他照料了十年。他没想到,女人忘本啦。人心狠啊。
  艾编辑说,你说谁呀?
  盛果说,我只是随便说说。
  
  艾编辑煮了一锅豆腐,开了一罐四川麻辣酱,一个人蘸着吃。摇了很久的头,原本以为这水煮豆腐与豆花起码形似啊,但吃在口里,完全不是那回事。吃麻辣的习惯,艾编辑倒没丢。丈夫也知道她的口味,在炒菜的时候特地要放几段青椒。婆婆不高兴了。她望着空碗不吃。艾编辑只能让步。吃粤菜,喝汤,都要备份辣椒酱。婆婆的鼻孔总要哼那么两声。丈夫打圆场说,这叫一国两制嘛。艾编辑很多时候都忍了。艾编辑找了许多川菜馆,令她意外的是,都不做豆花。老板说,豆花是下里巴人充饥的东西,城里人没几个吃,所以不做。然而艾编辑的胃却渴望着豆花,对她来说,豆花有着非一般川菜不同的意味。自己做的,艾编辑又苦笑,这分明是水煮豆腐嘛,让她安慰的是,盛果送的这瓶自制的麻辣酱地道。她很久没被麻到舌头触电似的啦。盛果说,她有个姨妈在中山打工,原来就是开豆花店的。有石磨。国庆的时候叫她过来。艾编辑很高兴,巴望着国庆节快点到来。
  
  婆婆打开门,后面跟着几个原来的街坊。艾编辑认出其中一个,曾经跟婆婆吵过嘴,跺过脚的。艾编辑端出水果。婆婆说,泡碧螺春。艾编辑犹豫了一下。婆婆对众街坊说,你们看,我这间屋怎么样?光装修就使了六七万。众街坊说,康婶,你养了个醒目仔。艾编辑磨磨蹭蹭地在酒柜上找,婆婆又催促了几声。艾编辑才在各人的杯里,数了三四片。
  婆婆与众街坊喝茶,食点心,聊恩宁路的点点滴滴。艾编辑插不上话。恩宁路对艾编辑来说,不过一巷旧屋罢了,那里的风土人情,于她谈不上怀念,更谈不上惋惜。婆婆进门的时候,就乜见艾编辑的水煮豆腐,麻辣酱,对街坊说,我这个媳妇外来的,改不了吃辣。我孙女可不能学她。街坊说,各人有各人的口味,强求不得的。婆婆说,晚上我煲汤给大家饮啦。街坊说,康婶,我们想尝尝你媳妇的手艺。婆婆说,她不行的。众街坊就有些摇头。在广州,一个女人不会煲汤,可以说明这个女人不会过日子。艾编辑嘀咕了一句,找到菜篮子朝婆婆嚷了一句,那我去买料啦!婆婆很不放心地说,你知道买么料?艾编辑大声地说,我知道!
  给我砍一段猪脊骨,艾编辑对肉贩说。肉贩在案板上摸了一圈,拎起一块连着皮肉的骨头说,煲汤吗?这块也行。艾编辑仔细想了想,婆婆每次用的骨料,从形状上看,似乎一样。艾编辑说,能不能少点。肉贩说,你想称多少?艾编辑说,煲六七个人的。我不算。肉贩说,那要四五斤。艾编辑说,煲汤要什么药材?肉贩皱了皱眉头说,没煲过汤?艾编辑脸红红的。肉贩说,那要看是清热祛湿,还是健脾益气,利水消肿。这里面的讲究多了。艾编辑说,那就利水消肿吧。肉贩说,那要土茯苓二两,黄芪一两。
  艾编辑拎着菜篮,兴高采烈地把食材捡进厨房。坐在厅里,与街坊聊她也在恩宁路住过。她喜欢恩宁路的早茶。一个街坊纠正了她的说法,说,炳胜没在恩宁路开过分店。艾编辑想起石牌东路才有炳胜,她笑着说,记错啦。她说,红线女的儿子就是凤凰电视台的主持人马鼎盛。街坊饶有兴趣地说,你也中意粤曲?艾编辑笑笑,没再搭腔。众人就冷了场。婆婆在厨房里突然一声尖叫,艾可!你买的是猪脊骨吗?是猪胸骨啊!
  猪胸骨也是骨头,对不对?也可用来煲汤的,对不对?艾编辑叫着。
  婆婆站在门口,说,还有啊,哪要四五斤嘛?
  艾编辑说,一斤少了五毛钱啊。
  婆婆说,你笨死啦。拿去,退了。
  众街坊说,凑合凑合吧。小艾又不是广州人,哪里识啊。
  婆婆说,哎!我这个媳妇都嫁过来五年啦。一点广州媳妇的样子都学不会。
  艾编辑又骑着自行车去肉菜市场。她骑得很慢,眼睛红红的。路面上,泛出刺目的光芒,她下意识地低低头。驶进菜市口,艾编辑突然看到盛果。盛果空着手,在市口晃来荡去,脸上还笑呢。艾编辑心里一慌,用手把要退回去的骨头,塞进做工精良,价格不菲的蛇皮挎包里。
  盛果却在前面喊,艾姐!艾姐!艾编辑可不想让盛果在这种场合认出她来,便更猛地踩过去。盛果在后面自言自语,是我叫错了么?
  艾编辑不和肉贩纠缠,另走到一处,多花了二十元,买了一段猪脊骨。猪胸骨不知在哪里了。
  
  国庆前一天,盛果领着七八个人,像游行一样,包围了艺术楼。迷彩服,脚蹬一双白球鞋的。蓝瓦色,阔阔大大厂服的。浆迹斑斑黑色西服的。洗得脱掉了红色T恤的。他们肩挑背扛,数十个化肥袋胀得鼓鼓的,袋口用粗绳扎着。石磨约三百斤重,扁担担到的。还有一口锅。众人很兴奋,顾不得疲惫,坐在艺术馆门前的树下,很响的吐痰,大口地嚼馒头,大声地说话。啊呀,我们老乡了不得呦。这是啥子地方,晓得不!?是搞艺术的地方啊!艾娃子是我们纳溪区的,你们泸县人,尧坝人是跟着我沾光啦。有人哈哈大笑说。更多人就反对,艾娃子也是你叫的吗?盛果说,老乡们,你们不要喧哗啦,这是清静地方,不是你们的堂院。众人就短了一截舌头,压低声音说,叫你们不要兴奋了嘛,偏不听。有人就更低地回,晓得是那个,从上中巴开始,就一直说艾娃子咋样咋样,好像是讲你女人一样,神采飞扬得很哦。
  艾编辑从窗口望见了他们,脚底痒痒似的,转了一圈又一圈,她红着脸看其他同事。同事呢,似笑非笑,站在窗口上望。走到艾编辑桌边,说,那些乡下人是来找你的?艾编辑把头埋得低低的,算是承认。又说,你的亲戚?艾编辑鼓着腮帮,坚决地说,哦……不!我没有乡下人的亲戚。
  又等了个把钟头,编辑部的早就走了半个钟头,艾编辑才慢慢地走下楼,站在盛果身边对大家说,对不起啊,编辑部交班。众人都笑呵呵地说,有本事的人才忙。艾编辑如释重负。老乡们先伸长了手,说,我们兴个城里人的做法,见面握个手。艾编辑挤出了一丝笑容,分别捏了一下他们的指头,说,辛苦你们啦。众人说,这算啥子嘛,承蒙你看得起哦。有老乡打趣说,今天握了艾娃子,艾老师的手,不洗啦,带回去传给娃娃,也让他考到城里来。众人就笑,说好了哇,这几天都不要洗手。谁洗手,日他先人。艾编辑呵呵地笑了,众人也笑了。
  艾编辑把盛果叫出来,说,要不要领他们到我家坐一坐?盛果摸摸后脑勺说,那……去找个地方吃顿饭算啦……你那里不方便……艾编辑说,你跟大伙说说吧。
  众老乡爽朗地说,我们只是来拜访一下艾老师的,不打搅了。
  艾编辑在前,盛果和老乡们肩挑背扛地在后。艾编辑见着熟识的人,有意地加快脚步,待熟人走远,又停下等老乡们。众人说,艾老师,刚才转弯的地方不是有家川菜馆吗?艾编辑就笑笑说,我们要换换口味,不能老吃麻辣。盛果说,艾姐,肠胃不适。众人就说,那就听凭艾老师喜欢。艾编辑终于在工行对面的兰州拉面馆站定。
  众人就上了拉面馆。艾编辑说,这里的拉面味道可以,大家尽管吃。
  众人有快有慢地就落了座。椅子拖得吱啦吱啦响。有人望着空碗,百无聊赖地敲着杯盏。有人点起烟,干咳了一声。盛果说,艾姐,这些都是在广东打工的泸州老乡。他们听我摆起了你,个个都要来看你。听说,你爱吃豆花,他们把家伙都带过来啦。他们说,给艾姐搞一顿地道的家乡味道。
  艾编辑一一扫过了众人的脸,眼圈突然红了。
  众人敞开蛇皮袋,橘黄色的豆干,做滑肉的红薯粉,半袋花椒面,塑料桶装的泸州散酒,沉淀了五年以上的蛇骨药酒……当然还有制豆花的黄豆、石磨、胆水、铁锅。老乡说,艾老师,我们做一遍给你看。学会啦,想吃的时候就弄。又说,这铁锅是自贡产的,磨子是隆昌的,这样整出来的豆花才地道。还说,搞不来的话,可以打电话给我们。老乡们脸上都带着谦卑、质朴、暖洋洋的微笑。艾编辑不知该如何应付这种,从来没经历过的、甚至刚才还怀有某种戒备、长江一样的滔滔的暖流。盛果说,艾姐,这都是老乡从家里带出来的。他们知道艾姐离乡久啦,就想让艾姐尝尝。让艾姐还记得是泸州人。艾编辑说,谢谢啦。盛果说,这些东西都粗糙得很,艾姐不要嫌弃哦。艾编辑说,谢谢啦。
  盛果又敞开自己的拉杆箱,里面是艾编辑的小说集《身体与爱》。艾编辑有些迷惑。盛果把书分发给大家,每人十本,说,这是我们艾老师的著作。我们让艾老师签个名,好不好!大家的笑容像花一样绽放。阳光透进艾编辑的心房。每个人都争抢着上前。盛果说,不要挤,一个个的来。轮到的老乡摊开书扉,满脸笑容地说,艾老师,我好荣幸哦。艾编辑说,谢谢雅正。老乡说,啥子是雅正?盛果说,就是批评的意思。老乡乐了,把书捧在手上闻了闻,说,我哪里懂得起嘛。又一个说,我们要把老师的著作,传给村里的娃娃看。叫他们好好读书,以后也吃文化饭。还有老乡说,艾老师,我娃娃作文不行,能不能请老师辅导一下。艾编辑痛快地说,要得!要得!
  每人一碗面当然不够。艾编辑借去洗手间叫来老板,加了三个菜。老板说,有人早加了。艾编辑问,是谁?老板说,那个小伙子呀。他压了六百块在我这里。交代说,好菜尽管上。艾编辑不说话了。
  菜丰盛的上齐啦。老乡们很高兴。老乡说,艾老师,你太客气啦。
  艾编辑就笑笑说,大家慢用,后面还有新疆大盘鸡。大家一边吃一边谈谈家乡。
  众人就说,艾老师家乡情深呐。
  谈了很多,艾编辑甚觉陌生,甚觉疏远,甚觉无关自己的痛痒。老乡口里蹦出来的故乡,直叫艾编辑怀疑。曾经诗意一般,记忆中美丽如花的故乡,怎么啦?老乡说,艾老师是住在胜利街的吧?哎呀,这两年搞怪了。艾编辑就说,怎么啦?
  原来是征地的事。胜利街也被划入了开发区,青竹林砍光啦,老房子推倒啦,豆花店都没啦,野草长得像人高啦,垃圾堆得像山啦,老鼠一窝窝地下儿啦,黑黑的“拆”字也脱色啦,但是没有一家工厂建起来。
  老乡说,艾老师,你不是能写吗?把这件事向上面反映反映吧。
  老乡说,那一片好端端的土地呀,就这样糟蹋啦……
  老乡说,你是胜利街出来的,你应该站出来呀。
  老乡说,你走得再远,都不能忘记你是喝长江水长大的啊……
  盛果说,这叫生于斯,长于斯,对吧,艾姐。
  老乡说,故土就是我们的根子呀。
  老乡说,我们都期望艾老师有一番作为啊……
  艾编辑没什么表情。她只是低着头吃食物。一会儿骨头山一样堆着。脸上红光满面的,她的嘴巴停留在食物的香气上,她的耳朵听见了。听了,也就听听罢了。老乡说的,各地都有,她一个作家能说什么呢?能干什么呢?保持沉默,或者避而不见吧。艾编辑想,老乡终究是没有文化的,不识大体的,不懂的……艾编辑说,大家吃饱了吗?盛果和老乡望着香溢的食物,没动。他们的眼圈,因为说到了悲痛,红了,潮湿地红了。他们的嘴巴,因为不停地诉说,干裂的皮屑,一如久旱的田地。
  艾编辑对盛果说,你那个开豆花店的姨来了没有?
  盛果木着脸,咬着嘴巴,说,没来。
  责任编辑:鄢文江
  题图插图:石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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