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任翔让住房窘迫的前妻和其丈夫蔡明伦住进了自己家。没想到三个人，同一个屋檐下，一处就是20载。3个人一起抚养女儿，一起含饴弄孙，一起在时光的罅隙里捕捉相互对生活的热度和温意。他们分隔在人生对岸的生命岩石，噗噗而下，击碎了光阴的隧道，穿过了世俗的眼光，在最质朴，最热烈，最烟火的生活中相濡以沫，成了亲人，成了旅伴，成了对方的挚友。就在任翔和蔡明伦携手四处云游时，蔡明伦却罹患癌症，猝然离世。2015年1月，任翔接受本刊专访，讲述这段沉甸甸的过往。

前妻带回来一个男人

　　时间退回到1969年，时年25岁的任翔（现用名）是华中师范学院（华中师范大学前身）的留校老师，这年夏天，他认识了邻居女同事的侄女艾红，16岁的艾红来婶婶家玩。俊朗的任翔和漂亮清纯的艾红一见钟情，在艾红婶婶牵线下，两人相恋。艾红当时在荆门剧团工作，两人相隔两地，离多聚少，只能鸿雁传书。
　　1979年，两人走进婚姻殿堂。随后，艾红调回武汉，先后在华中师范学院附属小学、幼儿园工作。然而，随着女儿任莉莉的出生，浪漫的爱情坠入红尘，个性要强的两人纷争不断。1986年，任翔被学校委派去美国做一年访问学者，一年后即回国和妻儿团聚。然而，当时艾红的妹妹也在美国留学并定居，力劝姐姐也去美国。艾红动了去美国留学的心思，与任翔商量，任翔表示支持。艾红开始办理赴美手续，也收到了美国大学的入学函件，然而，几次赴北京美国使馆办签证都被拒签，一直未能如愿。
　　看姐姐迟迟不能赴美，艾红的妹妹建议她先在中国办离婚，想办法出国后再复婚。尽管任翔觉得有些意外，但想到如果妻子能赴美前途比在国内要好，一家人也还可以团聚，同意了。1992年两人心平气和地办理了离婚手续。然而，艾红随后签证仍然被拒。
　　出国的愿望无法实现，艾红有些失望。不久，她停薪留职去广州下海经商，复婚的事谁也没有提。其间，任翔曾带孩子去广州探望过艾红。
　　1995年初，艾红下海经商失败，从广州回到武汉。任翔知道艾红自尊心很强，就没多问，在家里为她收拾出了一间房。没想到，艾红突然提出她要带一个人一起来！任翔顿时明白了，艾红已另有归宿。虽然失落，但想到艾红能得到另一个人的真心呵护，他心里虽然不舒服，但也只能如此。任翔和艾红十年恋爱，十多年婚姻，虽然没有了爱情，但二十多年的感情，他依然把她当作家人。任翔所住的校园单元房是学校分给他的，而艾红在武汉已经没有别的栖身之所，他不能不管……最终，任翔在挣扎一番后，点头让蔡明伦住了进来。
　　蔡明伦整整小任翔一轮，时年39岁。他也是从单位停薪留职，在广州下海时与艾红相识并结合，经商失败，随艾红来到武汉。他身材高大，举止憨厚，进家门后，略显拘谨。任翔客气地说了句：“坐吧！”就这样，蔡明伦走进了任家的门。起初，任翔将主卧安排给妻子和女儿，自己住女儿住过的次卧，蔡明伦则睡在客厅沙发上。为了不让13岁的女儿产生困惑，他们商量好，跟女儿说蔡明伦是妈妈的朋友，让她喊“叔叔”。任翔担负着繁重的教学任务，每天吃完饭就得钻进书房埋头搞学问。蔡明伦回到永嘉广电局继续复职。他的工作比较轻松，每年只上四个月的班，其余时间都在武汉照顾艾红和这个家。蔡明伦的手很巧，来家里不久，就把卫生间一直漏水的马桶给修好了。厨房里时好时坏，连维修工都没办法的抽烟机也被他修好……
　　以前，任翔一个人带孩子，几乎不在家做饭，每天在学校食堂对付三餐。自从蔡明伦到来后，家里每天都准时飘荡着饭菜的香味。家里也变得越来越有烟火气息，洗手间里的毛巾分门别类，挂得井井有条。家里的每个门后面都装了门吸，再也不用担心风把门吹得咣当响了。鞋架旁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小凳子……和任翔同样感受到变化的还有女儿，以前，女儿一回家，就埋头写作业，也不怎么说话。现在，她爱说话了，一放学回家，就急吼吼问：“蔡叔叔，今天吃什么？”
　　这些细微的，烟火的生活，和任翔接触过的、周围人是那样不同，也让任翔重新审视蔡明伦这个男人。有时候，他也饶有趣味看着这对夫妻的相处。艾红性格要强，脾气大，三两句话不如她的意，就像爆竹炸起来。以前，任翔也不示弱，于是家中每天都是鸡飞狗跳。可现在每当艾红发脾气时，蔡明伦只会在一旁笑眯眯赔不是：“好，别生气了，都听你的……”
　　蔡明伦对这个家是真心实意付出，他的朴实、诚恳让家里的气氛越来越融洽，也让女儿越来越懂事。更令任翔动容的是，蔡明伦对他的尊重和关心，就像弟弟对大哥一样，敬佩而真切。
　　1996年8月的一个傍晚，任翔去车站帮人买火车票，晚上在学校图书馆附近的小路上，不慎跌入一个大坑，忍痛爬起，任翔才发现自己的右腿腓骨被水泥砍了个大口，鲜血直流，骨头露在了外面。挣扎到医院缝针包扎，医生让他连续一周来打针换药。任翔家在学校单元房的六楼，没有电梯。这一周蔡明伦每天背他下楼，再用自行车推着他去医院打针换药，再推回来，一步步背上去。武汉的夏天炎热，一趟下来，蔡明伦汗如雨下，任翔过意不去，可他却一个劲说：“不碍事，这是很好的锻炼方式……”这个男人就是这样朴实入土，谦卑如泥，一点点让任翔从心底接受了他。一天，蔡明伦陪着任翔在校园散步时，遇到一位相熟的同事朋友，询问蔡明伦是谁，任翔自然告诉对方：“我一个亲戚！”他有自己的理论：艾红是孩子的妈，和任翔早已转换为亲人，艾红的丈夫不是他的亲戚是什么！ 　　后来，任翔告诉蔡明伦，只要他们愿意，可以在家里长久地住下去：“你和艾红是夫妻，你们睡主卧吧！”当天晚上，他还跟女儿任莉莉认真谈了一次：“蔡叔叔不是妈妈的朋友，他是妈妈现在的老公。爸爸妈妈虽然离婚了，但我们仍然爱你，现在，还多了叔叔爱你！”女儿比任翔更早地接纳了蔡明伦：“我早看出来了！蔡叔叔真心对我妈好，对我好，对你好。”那一刻，任翔真心感激蔡明伦，女儿如此懂事明理，和蔡明伦的质朴、真心，休戚相关。从那以后，任莉莉开始改口叫蔡明伦“爹地”，他愣了片刻后，忙不迭答应着，湿润了眼眶。

两个男人的烟火之交

　　这特殊的一家四口，以外人难以理解的方式稳定下来。任翔一直和艾红的父母有来往，依然叫前岳父岳母“爸爸，妈妈”。现在，逢年过节，三个人就一起带着孩子去看望老人，老人感到十分欣慰。任翔也感到自己依然是大家庭的一员，心情舒畅。在那段时间，任翔评上了教授，并翻译出版了几本有影响的书籍。
　　和艾红婚姻续存期间，任翔最无法忍受的是前岳母火爆脾气。以前去岳父母家，每次都要憋着一肚子气回来。如今，任翔轻松了，出力并受气的变成了蔡明伦。稍有不周，蔡明伦就要被老人家训斥一顿。看着他被骂得灰头土脸，任翔忍不住调侃：“伙计，别介意啊，这是甜蜜的烦恼啊！”蔡明伦哈哈大笑。
　　1999年，艾红从学校分得了一套小两室一厅的住房。蔡明伦全面负责新房的装修，看着他在艾红的指挥下，乐颠颠地四处挑选建材，还亲手做了一张床，任翔从心底佩服、欣赏这个热爱生活的男人。艾红所分的房子也在华师西区，离任翔的住所一百多米，不过一碗汤的距离，女儿搬过去和艾红夫妇同住。任翔不想去打扰他们，蔡明伦却不干：“你以后就和我们一起吃，不过是添一双筷子。”不想拂他的好意，任翔就每天去吃饭。再一起看看电视，聊聊新闻，晚上再回到住处做研究。
　　2011年初，艾红接受温州一家幼教机构的邀请，去承办一所贵族幼儿园，蔡明伦也一同前往，并负责管理幼儿园后勤事务。临走前，蔡明伦担忧地对艾红说：“我们走后，老任也没个人照顾，要不想办法帮他找个伴吧！”任翔得知后，谢绝了他们的好意。他曾经也交往过几个女士，但都无疾而终。对他来说，与其将就，不如没有。不过蔡明伦的这份细心，让他感动不已。
　　这是这个特殊家庭第一次分离，艾红夫妇经常打电话询问任翔的情况。任翔得知他们的幼儿园缺少幼儿英语教学的人才，进行英语幼教研究的他还主动请缨，为艾红承办的幼儿园进行过几次师资培训。两年后，因为幼教机构转移到湖南，两人不想跟着折腾，就返回了武汉。一家“四口”再次团聚，又住在一起。这时，任莉莉已考上了武汉大学。任翔和女儿之间严肃有余，亲昵不足。而女儿和她的“爹地”之间却无话不说，两人经常在QQ上聊天。女儿和继父的感情，让他这个亲身父亲自叹不如。按说任翔应该不是滋味，但他却由衷欣慰。在经年的相处中，任翔俯下身来，零距离地从蔡明伦身上学习着自己欠缺的生活原动力。两个人曾经如此不同，却又相知相惜。任翔也像兄长一样试图去读懂他，关心他。艾红朋友多，经常外面有活动，任翔忙着搞教学，做翻译，莉莉要学习。蔡明伦在武汉没有亲人朋友，没人陪他，他就竭尽所能照顾每位家人。
　　表面上看，蔡明伦每天乐呵呵的，一副很享受的模样。然而，一天周末，任翔无意中看到蔡明伦一个人在客厅，手里拿着儿子的照片发愣……偌大的客厅，阳光普照，笼罩在他身上的却是说不清的孤独和酸楚。任翔仔细一问，才得知蔡明伦早年别妻离子远赴广州，后来又跟艾红到了武汉。他疏于照顾和前妻的儿子，如今儿子大了，怨恨父亲，对蔡明伦很淡漠。那一刻，任翔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从蔡明伦进这个家起，就是一副乐天派的模样，大家习惯了他的豁达，理所应当享受他的照顾，可谁去了解过他背井离乡的愁绪，亏欠儿子的痛啊！

三个人的相濡以沫

　　这以后，任翔多次劝告艾红：“你出去参加活动，把老蔡也带上！”在他的撮合下，艾红夫妇和学校另一对夫妇组成一个固定牌局，打麻将、扑克。艾红还带着蔡明伦结识朋友，教他学说武汉话。蔡明伦非常高兴，经常回来兴奋地告诉任翔：“现在去菜场买菜，再也不担心被当‘生麦子’（武汉话外地人）宰了。”
　　2004年，任翔买了一辆小轿车，喜欢旅游的他开始尝试自驾游。这年8月，他和几个同事、学生去内蒙古、新疆自驾，建议蔡明伦跟他一起去。蔡明伦饶有兴致，艾红却不同意了：“你怎么跟同事朋友解释他的身份？”任翔十分坦然：“我说过，我们是亲戚，有什么不好解释的。”最终，他说服了艾红。
　　2004年8月，他们一路向北。8月16日，在途经呼伦贝尔大草原时，开车的任翔发现安全带没系好，低头系安全带时，车翻到了路基下，接连打了好几个滚。危急关头，任翔只听见蔡明伦大叫：“老任，老任……”同行人员将四个人救了出来。万幸的是，任翔轻微擦伤了，其余三人并无大碍。车没法开了，为了不耽误同行人的旅程，蔡明伦将两名同伴安排到别的车上，他留下来照顾任翔。车要大修，就此打道回府两人不甘心。于是，他们一起将车送去修车店，然后，一起搭火车、汽车，从宁夏，甘肃到新疆的乌鲁木齐、库尔勒等最后抵达巴音布鲁克草原。路上，两人饱赏了边疆的大好风光，倾心交谈，蔡明伦由衷地说：“当初走进你家，我非常自卑！你是德高望重的教授，而我一个大老爷们，不能给艾红一个窝，还要和你住在一起……可你处处为我考虑，那么尊重我！”任翔也由衷感慨：“老蔡，你最懂得什么叫生活，你对别人的爱，是最强烈的自尊，我佩服你。”
　　两个大男人一路畅游，交换着心灵，也找到了大部队。旅游结束后，两人又从新疆返回内蒙古，这才将修理好的车开回了武汉。返回武汉后，任翔郑重向艾红提出：“我这20年，之所以能潜心研究，取得了一些小成绩，和蔡老弟的照顾分不开。等我退休后，我要带着他到世界各地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蔡明伦非常高兴，两人约定，以后每年自驾旅行一次。之后，他们先后自驾去了云南、贵州、广西、浙江、福建等地。 　　2010年夏天，任翔搬到江夏汤逊湖的一处连体别墅。任莉莉也结婚了，她和丈夫搬了过来。没多久，莉莉怀孕了。得知这个消息，蔡明伦比艾红还激动，当天赶到别墅，做了一桌好菜，还打印许多孕妇注意事项，让任莉莉参考。任翔提出让艾红夫妇也住过来，大家有个照应。这样，一家六口都团聚在这湖畔的小楼中。
　　2013年5月，任莉莉生下了儿子，三位老人都欢喜不已。该怎么称呼任翔和蔡明伦呢？艾红提议：“你们两个一个是姥爷，一个是外公！”蔡明伦让任翔先选，他选择了外公，艾红和蔡明伦就是孩子的姥姥和姥爷，一家人其乐融融。
　　2014年2月，任翔让蔡明伦跟他一起去印度、尼泊尔旅行。蔡明伦考虑到费用，犹豫不决。任翔主动提出，费用全由他来出。这些年，他们在经济上从来没有计较，谁买菜、家里添置物品，都是抢着买。后来，他们孝顺的女儿替“爹地”出了这笔钱。两人随团在印度和尼泊尔玩了十天，这是蔡明伦第一次出国，他很兴奋。回国后，任翔听他得意地和永嘉的亲人打电话炫耀，像个孩子一样！任翔再度提议：以后，两人夏天就在国内自驾游，冬天就去国外玩。蔡明伦激动地说：“那当然好啊！”
　　也是在这年，艾红夫妇倾其所有，在任翔所住的小区买了一百多平米的小高层住宅，离任翔家只有一百多米。装修时，蔡明伦在阳台的一角为小外孙布置了一个吊椅，阳光温暖的日子里，三个老人围着孩子，荡秋千，是那么美好。有时候，艾红打趣：“我们这算什么？”任翔脱口而出：“相濡以沫！就这样到老！后来，蔡明伦将自己的QQ签名改为：“2014，开心知足也！”
　　这年10月，任翔又跟蔡明伦提议2015年元旦一起去埃及游，蔡明伦欣然同意。可在办理出国手续时，他经常腹痛，精神也很差。任翔提议让他去做检查，因为他所在的单位在12月份要体检，节约的他想等到回永嘉再检查。12月15日，蔡明伦回了永嘉，他在电话中跟艾红和任翔不断“报喜”：做胃镜了，没啥大碍。血液检查正常……就在任翔稍稍放心时，蔡明伦在医院工作的儿子打来电话：蔡明伦被检查出晚期癌症，由于癌细胞已扩散到全身，连具体是哪种癌都难以下定论。医生断言，顶多只能活3个月！那一刻，任翔和艾红、女儿女婿惊呆了。在他们心里，蔡明伦就像一株扔在哪里都能扎根的野草，这样的人，怎么会得癌症呢？悲伤过后，4个人一致决定，无论如何都要继续为蔡明伦治疗。元旦那天，艾红赶到永嘉，和蔡明伦的儿子一起将蔡明伦送入上海一所著名医院。在蔡明伦住院期间，儿子和他冰释前嫌，尽心尽力照顾着他，让他倍感欣慰。与此同时，任翔、莉莉也在尽力寻医问药，尽可能地挽留他的生命。任翔从德国的侄子那得知，在德国有一种虽未上市，但临床有奇效的药品，果断拜托侄子买了四支。一共5000欧元，约4万人民币，他一力承担！
　　2015年元旦到了，任翔不想去埃及了。蔡明伦得知后，一再打电话劝他：“钱都交了，不去可惜了。你先去趟趟路，等你回来我就好了，以后你再陪我一起去！”任翔一口答应了，心情忐忑地踏上了去埃及的飞机。上飞机前，他接到艾红电话：“德国的特效药到了，他服了一支，感觉不错。”任翔这才放心了。
　　1月8日中午1时许，任翔在开罗一家有wifi的中餐馆，登录QQ时，看到了女儿在QQ上给他留言：他已经走了。那一刻，任翔呆若木鸡，仿佛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也被带走了。戴着墨镜，他的热泪滚滚而下：说好相伴同行的呢？埃及时间10日，蔡明伦的遗体在上海火化。任翔站在红海边，遥望东方，默默祈祷：我的好兄弟，安息吧！一路走好，希望你是去了天堂。接受采访时，任翔教授一再强调，此生他会替蔡明伦照顾好艾红。如果以后还有缘分能够遇到一位心仪的女士，希望对方也能接受他这种家庭模式，一起照顾艾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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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刘彩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