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菜之歌(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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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从八月中旬开始,镇邮电所就常常有些人候在门口,望穿双眼地等县邮局的车子扔下属于本镇的邮袋,这些人都是本乡今年高考上了分数线的考生,或者是家长。拿到了录取通知的欣喜若狂,当即买了烟和糖逢人就发,拿不到的叹口气,第二天这辰光还来,学校是依分数的高低录取的,当然先拿到的都是些名牌大学,然后是一般大学,再后来就是些大专和中专了,好在茅墩乡的人大多不计较学校的高低,凡是考取了的都称是考取大学。若从父母心上想,倒还是考取个中专,早两年毕业挣钱实惠。
  八月底的时候,刘云宝开始出现在邮电所里,不过不是天天来,而是隔三岔五。刘云宝的分数是很惊险的,只比中专体检线多了五分,板凳沿上放鸡子,擦了个边,他不敢抱太大的指望,心里却又偏偏指望着。这天,邮递员小许解开邮袋,果真发现一个署着刘云宝名字的牛皮纸信封,就停下手里的活,冲云宝喊:“云宝,云宝,你的通知来啦!”
  刘云宝先是不信,小许和他开过几回玩笑,弄得他差点失了等的兴致,就说:“算了吧,小许,我才不吃你那一套。”
  小许说:“这回是真的,不信你看信封上的名字。”
  刘云宝晓得是真的了,名字看不清,但落款的地方是苏北的那个农业学校,这学校是本省录取分数最低的学校,有一年招不满还连续降了两次分数,报志愿的时候刘云宝死活不肯报,刘云宝考学校,是梦想能出去体验体验城市生活,若补考了五年,还只考在那个苏北角落里,终归觉得对不起自己。可他爹说,你别跟我扭,我图的是你考取了大学这名声,你要玩,我给你钱,有了钱你呆在这茅墩供销社也觉得有意思。将来出息成什么样子,人是活的事是死的。北京上海好,那地方你考得去?
  刘云宝只好依了他爹,他晓得他爹有这本事,能将圆的变成方的,将方的能变成圆的,没想到,他就真录取在这个该死的农校了。
  刘云宝伸手拿那封录取通知时,小许的手又缩了回去,伸出另一只摊开五指的手,云宝晓得他的意思,掏出袋中的“希尔顿”烟送过去,小许看看,已拆了封。云宝说,我刚抽了一支,不信你数数,小许才笑着将那封通知书给了他。
  刘云宝将牛皮信封撕开,录取通知很啰嗦,除了开学日期,还讲了要带被单行李饭盆等一些琐碎事情。刘云宝觉得真没劲,那些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都精致得很,贺年片一样,有的还烫了金,哪像这种纸,简直跟擦屁股纸一样没筋没骨。小许还咋呼着要他买糖发时,他便说:“考了这种鬼学校还张扬,不是抹屎往脸上糊!”
  讲是这样讲,刘云宝心里还是有点激动。最起码用不着再上那牢狱一般的补习班了,但是走在路上,云宝扪心自问到底有多少高兴,却也回答不出来。人家都说快乐莫过于金榜题名,云宝觉得这句话夸张了点,或许并不是夸张,而是由于自己中的不是金榜,银榜铜榜都不是,简直是个泥榜。云宝这样想的时候,就觉得很乏味,他捡起块石子,向远处的田野狠狠砸去。
  云宝走到门口,他的狗便迎了出来,云宝将手中的信封往空中扔,自顾摸钥匙开院子门。他的狗是驯好了的,双腿一提,嘴便接住了信封,跟他挤进了院门。
  “是宝伢么?”云宝娘在里面问。
  云宝是不肯应这称呼的,在这一带,“伢”在上年岁的女人口中不光指男孩,还是类似心肝宝贝的昵称。云宝是二十二岁的大小伙子了,他娘还不分场合“宝伢宝伢”的喊,叫得他那些同学都捂着嘴笑。可云宝讲了他娘许多次,她还是改不了口。云宝只能恨恨地不睬她,表示抗议。
  云宝进了自己的房间才知道,有件事能够表示对自己考取的庆贺,书架上办公桌上那些复习资料可以一把火烧光,以前高考一完,他熬不住要去烧,可烧光了暑假一过,又得乖乖地去买。他双手抄起一叠书,兴冲冲往后院奔,娘正坐在堂屋听录音机里放的越剧,大声说:“你做什么去啊?”
  云宝怕娘跟他添烦,就说:“我把书理出来晒晒。”
  娘说:“你过来,这是谁的信,没送到公司送到家里来了,你认认是你的还是你爹的。”
  娘将手里的信颠过去倒过来看了一下,递到云宝跟前,云宝很认真地看了说:“娘,这是给你的呢!”
  “滚你个调皮伢子。”娘晓得云宝是跟他捣蛋,就将信放到了桌上。云宝娘嘴里骂着,心里是开心的,云宝整一个热天在家里都闷声不响,难得有这样的心情,正想再说点什么,后院一股烟就窜了进来,她捂住鼻子追过去:“你犯毛病了是不是,是不是?”
  云宝一边用棍子拨着火,一边说:“娘,我是替你着想,省得你七月里祭祖宗再烧纸。”
  “放你娘的屁!”娘骂了一句,想想骂得不妥,又说:“你不能拿到货郎担上去卖掉么!多少能换包烟钱,比鬼鬼祟祟地偷你爹的烟抽强。”
  “娘您别管,我就是想看看这书如何烧成灰,想闻闻这书烧出的这股臭烟味。”
  “你这伢,你这伢,读书读出毛病来了。”
  前院的门响了起来,“哐当哐当”,敲得很重。这几天云宝爹在家,找的人多,云宝娘嘀咕着急忙去开门了。一般情况下,云宝娘是将门关着的,常常有一些穿得破爛的陌生人敲门进来,开口便跟她要钱,给一元二元还不肯走。有一回来了个年轻人,给了他二元他还不走,说我知道这是刘经理家,我才开了这乞口,好像来乞讨也是抬举了他家。爹怕烦,娘心疼钱,爹叫人将刘姓几个村里的五保户统计了,每年送三百元一个。娘呢,叫爹的徒弟们在门前拉起个院子,装上院门。
  来人是茅墩中学教导主任芮安之,云宝娘在心底里不欢迎这个教书先生。前一阵子云宝爹心血来潮要捐献十万元给中学盖楼,就是他和云宝爹在一起鼓捣了几回的结果。但这次门一开,见了云宝娘,他没有查问刘经理,倒先冲云宝娘道喜:“恭喜恭喜,云宝录取了。”
  云宝娘立即改变了对芮主任的冷淡,请他上座,泡茶,递烟,一番忙碌下来,要等芮主任的下文,又想起应该喊云宝过来。
  云宝将第二摞书扔进火堆时,就觉得不能烧,应该给青水留几本有用的书,手脚忙乱地抽出来几本书,又是拍又是踩,还是少了封面封底或者缺了角。云宝想,只要没烧了铅字就能给青水派上用场。娘喊他,进了堂屋,看见是芮主任就立在一边,娘跟上来又忙了一番,替他拍打头上身上的灰烬。   云宝娘坐定了就急忙问:“芮主任,我家宝伢被录取到了哪个地方?”
  側着脸划火柴的芮主任,抬起头疑惑地问:“你们还不晓得么?我是听邮电局的小许说的。”云宝娘还盯着他等着,他又挺不自在地加了句:“我也不晓得哩!没打听仔细!”
  云宝就拿了那封信递给芮主任,替他解了围。芮主任拆开来,一字一句地念给云宝娘听,娘喜滋滋地听着,嘴里还骂云宝:“这个混账这个混账。”云宝就进自己的屋子去了。
  云宝路过爹的房间,依然听不出里面有什么声音,只见门上面的气窗一缕缕地飘出烟云。云宝想象得出,爹肯定是躺在那张藤椅里,一支接一支地烧香烟。
  爹的事云宝永远弄不清,外人传说刘云宝家里有几万几十万,甚至说几百万的,外人说不清,云宝更说不清,云宝从来不问爹的事,爹也不喜欢别人多嘴,可是上次青水告诉他,他爹要捐款十万给中学盖楼,他实在弄不懂了。青水说是芮主任跟她娘说的,云宝知道青水不会说瞎话,可是白白地捐十万块给学校,这实在不像爹做的事了,云宝认为这个数字太大了点,报上的人物花个几百几千块就能买个表扬了,爹是个不会算账的人。云宝不敢直接问爹,就把这事悄悄告诉了娘。
  爹和娘在饭桌上当即闹了起来,娘说:“刘金宝,你现在阔了,你现在抖了,花上十万送人情,吭也不吭一声,你眼里没有我们娘俩了,你忘了老娘跟你的时候,你穷得连拜堂穿的褂子都是我扯的。你现在才晓得不把我当人,你个没良心的货!”
  没有人敢像娘这样指手划脚地骂爹,云宝看看爹,他睬都不睬,自顾喝酒。
  娘劈手夺过酒杯,往桌子上狠狠一掷,说:“我晓得你的心事,你是记着那个死鬼,我前世遭孽,为你刘家累了一世,不如一个没沾过刘家门槛的死鬼呀!”
  娘后来的声音带着哭腔了,伸手要去抓爹的脸,爹的脸铁青,顺手给了娘一巴掌,娘一个趔趄,就势倒下去,在地上干嚎了起来,爹恶狠狠地说:“钱是我挣来的,我往天上撒,我往水里漂,我高兴怎么样就怎么样,你管得着?”
  娘在地上发狠地打滚,嚎得更加厉害,云宝呆呆地在边上看着,娘的形象很难看,白衬衫和头发上沾满了灰尘,腰部还露出一截肥胖的皮肉。云宝觉得很无趣,早知闹成这样,还不如不告诉娘好。
  娘连续几天躺在床上不做家务,爹就叫来公司招待所的服务员料理。有一天,爹忽然走到娘的床前,说:“好了,这下子称你的心如你的意了,你不肯拿这十万,人家还不要我姓刘的这十万!”
  娘和云宝都莫名其妙,娘是一下子高兴了,云宝晓得,爹跟谁斗上了气,是不肯轻易罢休的。但是,云宝想象不出谁肯不要整整十万捐款呢?谁敢这样拍板?爹这一阶段果然就闷在家里, 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看谁都不舒服,弄得云宝走过他的房间,像绕过地雷阵一样小心。
  爹的门却突然开了,爹说:“云宝,谁来了?”
  “芮主任。”
  爹关上门,就要下去,云宝忽然觉得自己应当让爹高兴一点,就说:“爹,我的录取通知来了,是那个农校。”
  爹果然眉眼间晴朗了不少,走过来扶住他的肩膀,跟他走进了房间,说:“好,好,让我看看。”
  云宝说:“在芮主任那里。”
  爹搓了搓手,又按在儿子的肩膀上:“云宝,你给爹争了气,值得爹为你挣下份家当,爹忙来忙去为了谁,还不是你!只想我一个人,我现在就可以躺在家里吃喝无忧了。只要你争气,爹为你去折腾心里也舒坦。”
  云宝无法理解,爹这一辈人为什么将一些虚无的东西看得那么重要,云宝听爹多次说过,由于爷爷的地主成分,爹从小是怎样受尽别人的气,但是,到现在这样的辰光,爹想得到的不是都得到了吗?爹为什么总是不甘心,耿耿于怀呢?不过,爹第一次对儿子讲这番话,实在是让他这做儿子的触动了心绪,有些不曾有过的感慨,从某种程度上讲,爹是为了他。
  爹下去陪芮主任说话了,云宝拎起书包,朝中学走去。
  青水的爹原来是个杀猪匠,因为娘生青水便是难产,此后不能生育,爹对娘和青水就有了仇恨,常常无缘无故地殴打娘俩,青水小时候看见爹就发抖。后来有一回,她爹起早雇了拖拉机去买猪,遭了车祸便没有回来,那一年正是青水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青水就听娘的话去学了裁缝,学了一年快出师时,娘嫁了芮安之,搬到了学校住。青水原来是做芮主任学生的,现在要她做芮主任的女儿,多少有点不适应,怎么也喊不出个爹来,娘就让她喊伯,好在芮主任说不在乎喊什么。伯比起她的爹实在好得没话说,搬过来没多久,就问她:“青水,想不想读书?”
  “当然想。”高考青水的分数只差了十几分,第二年有些比她差的都考走了,青水点点头。
  “那就读书吧!今天到师傅那里打个招呼。明天到补习班去报到。”伯转身拿出一叠书,说:“课本和复习资料我都替你买齐了。”
  青水不敢自己拿主意,问娘,娘说,那是你伯昨天就跟我商量好的,女儿啊,你伯是个好人,你要对得起他。
  第一年考下来,离分数线差了十分,伯说比第一次进了五分,第二年差了五分,伯说再努力一年,就在里面了。今年一下子差二十分,青水哭着躲在房里不肯出来吃饭,伯说,你这次是没发挥好,反正你年龄还有三年考,伯相信你终归能考取的。这时候娘总是坐在边上一声不响,伯走了娘才说话,娘总是说:“女儿啊!这考学校就是比登天还难,你也要争这口气,你伯这份苦心,就是你死鬼爹活着也不会有,做人要咬得牢筋骨。”
  青水擦干眼泪,准备再上补习班。
  补习生之间男女是不讲话的,补习班年年开办,但正应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句老话,补习学生不断更换,但到后来,补龄长的人不熟悉也熟悉了。云宝和青水坐前后座,补习班的自习课多,俩人就渐渐有了话题,在云宝的眼中,青水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姑娘。
  云宝说:“人不是猿而是猫进化而来,人眼都是猫眼。因此看别人都恨不得把别人看得变了发抖的老鼠才快乐。”
  青水说:“你这话有道理,我学裁缝时我师傅看我一眼,我就像做了贼一般,明明踏得笔直的线缝就走歪了,可刘云宝你不是老鼠,你是经理的公子,别人都争着拍你马屁。”   云宝说:“你也不理解我?别人在我面前嘴是甜的,眼睛是毒的。”
  凭什么理解你呢?青水想,凭我们都是上过三回考场的败将?
  后来青水就先开口同他说了一次话:“我发现老师们都有毛病,都是白色狂,这四周的墙上本来都是黑的,硬是让老师写白了的,倘若我们每天不擦黑板,老师写白了黑板,会将桌子板凳,将我们的脸上都写成一片白。”
  青水再想了想,笑了,说:“那时候我们坐在课桌前就像台布上摆着的两只白瓷花瓶。”
  青水原来很幽默。云宝就买了一盒彩色笔放在课桌上角,青水说,不行,我伯是左撇子,云宝又买了一盒彩色粉笔放在左上角。这下子不论谁都可以左右开弓赤橙黄绿青蓝紫。可是一个星期下来,真的就没有老师动一支彩笔,云宝问芮主任:“芮老师,你们怎么都不用彩笔啊?”
  芮主任托了托眼镜,说:“我以为你一下子变用功了,会向教师请教问题了,原来是问这个。我们又不是幼儿园,又不上美术课,用彩笔干什么。”
  青水就在座位上得意地笑了,青水对云宝说:“据说有些动物的血也不是红颜色,比如蚯蚓,血就是蓝色的。我猜测,老师们的血大概是白色的。”
  云宝从此更喜欢和这个青水講话了,补习班的气氛很压抑,云宝觉得只有和青水在一起,脑子才能活泛些。可是没想到,这回自己考取了,青水却没上分数线,见了她,该说些什么呢?空洞的安慰只会让青水反感。
  芮安之的宿舍是一间半旧教室隔成的两个房间,本来芮安之和青水娘住在里面的半间,外面用芦席隔成两个半间,一处做堂屋,一处就是青水的住处,后来芮安之说,芦席不隔音,来了人影响她看书,就让青水搬进了里面那个半间,自己和老伴搬了出来。云宝进来,家中好像没有人,青水房间的门关着,他敲了一会儿门才开了,青水看见是他,就说:“是你呀!来发喜糖的吧?”
  云宝有点尴尬:“哪里哪里。”
  房间小,青水把椅子让给了云宝,自己就坐在床沿上,云宝坐下来,不问青红皂白把那个苏北的农校臭了一通,比得像泡臭狗屎。
  青水正在剪指甲,抬起头说:“云宝,别难为你自己了,我无所谓的,真的,无所谓。”
  云宝就没有话说了,只好看着她剪指甲。青水的指甲粉红粉红,很好看,只是留得很长,渐渐的尖下去,像一只只鹰嘴似的,青水说:“你有指甲钳吗?”
  云宝就将钥匙圈递给她,那上面还有一把指甲锉,是他爹手下的一个项目经理送的,那家伙还对他说,城里的姑娘现在对侍弄指甲很讲究,先要剪,然后锉,末了,再涂上几层指甲油。云宝向青水推荐那把锉子。青水说,我不用。
  青水真的不用指甲锉,青水剪指甲原来只剪那没有肉撑着而耷拉下来的那一点点,剪的也很特别,五只指甲尖得像五把小匕首似的。青水用另一只手的手心抵上去试试,手心上粉红色的肉就留下五个对应的白点点。青水满意了,接着修右手指甲,她左手使剪刀,居然也使得很灵活。
  云宝看得很专注,青水说:“一个大小伙子,一门心思看人家姑娘剪指甲,真没出息。”
  云宝的眼睛就不知道往哪里看了,四处转了转,还是回到青水的身上。云宝坐在椅子上,位置比青水高,顺理成章地就看到了她雪白的脖梗,云宝的眼睛是有过几回不老实的历史的。他坐在后面座位,常常注意前面女生的脖子上那毛茸茸软乎乎的汗毛,看得心猿意马。有一回学校开运动会,女子长跑比赛起跑时,他不经意地看到了女运动员胸前两个白乎乎的乳房,一下子竟忘了自己鸣发令枪的职责。云宝平时注意青水,青水总是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即使夏天,也长裤长褂,云宝看到她脖子上的皮肤,就熬不住沿着脊梁骨向前发展,他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东西,几道带着血痂的伤痕交错着伸向两边的蟹壳骨,深深的伤口像是刀尖划过。
  青水突然说:“大学生,发什么傻啊?”
  云宝不晓得青水有没有发现自己的窥视,脸一慌就红了,青水说:“怕是在遐想你未来的光明生活吧?”
  云宝就镇定了些,说:“青水,你总是笑话我,我走了。我以后会给你写信。”
  青水说:“谢谢你的关心,你知道,我是不愿意和所有考取的人联系的。”
  云宝走出学校,想不到因为一纸通知书,青水和自己就一下子有了这么多的隔阂。心里像丢失了什么,一边走一边狠狠地踢路上的石子。下午的土路上,泥巴都让太阳晒成了浮尘,云宝踢一下,皮凉鞋就被弥漫的尘雾添上一层灰土。
  “云宝。”有人远远地招呼他。
  云宝连头都不高兴抬一下,不睬,继续踢自己的石子。“刘云宝,你在干什么?”
  堵到面前,才知道是老校长罗荣成,茅墩中学所有的学生都畏惧老校长,云宝也不例外。老校长身上背了大包小包,像是从外面才回来。
  “蔫不拉几的,怎么了,通知来了没有?”
  “来了。”云宝老老实实地回答。
  “那你还没精打采的干什么,嫌学校不好?录了那个农校?农学专业也一样是我们社会不能缺少的行当么!”罗校长立即教育了他一通。
  云宝不停地点着头,心里有些莫名其妙。回到家,爹和芮主任还在说话,云宝回自己房间时,在楼梯上不知为什么又回头对他们说:“罗校长回来了。”
  爹从沙发上站起来,芮主任也放下了茶杯,爹说:“是你们罗校长回来了?”
  云宝点点头。
  “他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云宝弄不清他们是问什么。
  “好了,没你的事,你去吧,你去吧。”
  爹和芮主任又陷进了沙发里。
  二
  罗荣成去上海时,出门的感觉很陌生,他从床底下翻出一个大帆布袋,上面尽是灰尘,拍打干净,才露出“大海航行靠舵手”几个字样。寻衣服的时候,他老是犹豫不决,究竟带哪几件合适才不寒酸呢,还是周月英进来,替他选了几件衣服。周月英住在他隔壁,经常替他洗洗衣服什么的,对他的衣服几乎比他还清楚。周月英寻了一块塑料纸将衣服包了,然后放进帆布包里。   收拾停当,周月英说:“罗老师,这出远门,您的钱放妥了没有?”
  周月英是文革前最后一届高中毕业生,罗荣成教过周月英三年的高中数学,周月英一直喊他罗老师,没有改过口。
  罗荣成说:“钱么,放在皮夹里。”
  周月英熟门熟路地找到他抽屉里的针线,说:“这样不行,上海的小偷听说掏钱跟变魔术一样快呢! 还是缝起来。”
  罗荣成觉得有点好笑,周月英把他当成几十年没出过门的老农民了,但也不好拂了她一片好意,就说也行,夏天穿的是衬衫,缝了等于是明摆着告诉人家,于是就缝在他的西装短裤上。
  罗荣成到了上海,一下火车,车站已经不是原来那地方了,新车站当然富丽堂皇,罗荣成掏出弟弟的名片,不认得怎么走了,恰恰有一个看上去面善的老头走过去。他就上去打听,老头很热情,说:“近煞咯路,侬跟牢阿拉后头好啦。”
  老头三拐二拐就将老罗领到街面上一幢大楼前,老罗核对了一下门牌号码,正是这地方,老罗就连声向老头道谢递过去一根烟。老头接了烟,说:“谢是用勿着谢的。阿拉是有偿服务,侬付五块服务费吧!”
  老罗想不到是这回事,脑筋转不过来,老头说:“阿拉是实实在在的,换个朋友,说勿定会帶侬多绕几个圈子呢!”
  老罗掏钱给了他,老头走了很远,老罗才想着进去。这事听是听说过,没想到一下车就让他老罗遇上了。老罗不敢嘲笑店堂里那些举着旗帜的老头子了,赚钱快呢。回到家,就说给周月英听,说幸亏她把钱给缝在裤腰上了,周月英说,也不一定,主要是你这个人不是别人,容易成别人的目标,老罗自嘲地笑起来。
  老罗跟别人说去上海是去看望看望弟弟,实际上是盘了心事去的。弟弟跟老罗是同父异母,是老爹的第三房姨太生的,由于老罗娘和三姨太不和,从小俩人也玩不到一块,解放后更是各去东西,不通音信,忽然有一年,弟弟忽然拎着个包出现在茅墩中学门口,老罗认了半天也不知道是谁,弟弟说,政府要给爹落实政策,寻他回上海继承遗产,老罗就被这种亲情感动了,毕竟血脉里都是流着同一个爹的血。这次被刘金宝逼急了,老罗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弟弟,弟弟在上海开了家公司,要肯真心帮助,应该是有办法。
  老罗先来了信,然后就来了人。
  弟弟的公司原来就是这座大饭店的两个单间,门口连个牌子都没挂,连弟弟在内也就六个人。老罗先提出跟弟弟借三万,用他在上海的那份房产作抵押,弟弟说银根紧,只能给他两万现金,老罗想了想,不要,他提出来他无偿借给弟弟三万,三个月后弟弟还给三万,但必须另外再借给他七万。这交易谈不上划算,弟弟想了想,答应了,问他急需这么多钱做什么,老罗只笑笑不吭声,弟弟就叮嘱他,现在做生意黑吃黑,你得谨慎点,老罗也不辩,赶着开学之前回来了。
  罗荣成一下农村公共汽车,先找到了学校的会计,把学校账上的三万元汇到了上海,这三万是上面拨下来作为学校校办企业投资资金的,茅墩乡地处偏僻,乡里的几个厂子都半死不活,凭这三万元中学又能搞出什么名堂。打听各学校这笔钱的用处,都是跟乡办厂做了交易,把这笔钱投资进去,然后让厂子挂校办工厂的牌子,这样可以享受校办工厂免税等其它优惠,年终时,可跟厂里要一点钱解决教师的奖金福利问题。茅墩乡的几个厂子都风雨飘摇。罗荣成不敢随便扔出来,这笔钱就留在了账上,在银行填汇票时,会计有点担心,二十多年前,那还是“万元户”时代,有一万元的身价在乡下就是大款了,会计说:“罗校长,这可不是个小数目,您要考虑好了。”
  银行的几个营业员也都抬头看看老罗,老罗觉得很扫面子,说:“叫你填你填就是,我到时候给你垫上去,一分不少。”
  会计就只好听他的办。
  老罗静下心来,第一桩要做的事情是洗个热水澡,他去食堂里拎了热水,往澡盆里倒。暑天里木头澡盆只几天没见水就漏,他将屋里弄得一汪一汪的,四处都是水,老罗已经赤了膊,也顾不得了,赶紧端起庞大的澡盆往门外跑。周月英正在外面收衣服,见了只穿裤头的罗荣成,不好意思地将头扭过去,说:“澡盆干裂了吧!将我家的拿去用,就在门边。”
  茅墩这一带乡里有习惯,男女澡盆是不混用的,老罗倒不是封建,只是觉得这样不妥,一时只能站在那里,不晓得去拿好,还是不拿好。
  “罗老师,你莫非也嫌女人身子脏?”
  周月英这样说,老罗就没有退却的选择了,干笑了两声,走过去拖了澡盆就走。澡盆重,老罗的脚步慌,跌跌撞撞弄得老罗坐进了澡盆,心里还挺狼狈。老罗作为一校之长,平时穿着都极注意,即使大热天也不在室外穿背心拖鞋,他想想自己刚才撑着搓衣板一样干瘪胸脯的样子,愈发不自在。怪只怪那只破澡盆,叹口气,还是上海好,上海那大理石浴缸一拧就来热水。
  老罗浸得舒服了,就想搓肥皂,再一想,走之前肥皂已用光了,只能沮丧地随便用手搓搓算了。门外面突然有了怯怯的敲门声,老罗很恼火,问:“谁?”
  “爷爷,是我,是我娘让我给你送肥皂。”
  是周月英八岁的儿子峰峰,老罗就失掉了火气,说:“好,爷爷谢谢你,你将肥皂放在窗台上。”
  老罗掀起一角窗帘,取了肥皂再进澡盆,心里实实在在有些感动。有这样关心自己的学生,对于做老师的来说,是莫大的慰藉,自己这个校长现在能当得有模有样,还不是因为大部分老师都是自己的学生?他们替他撑住了门面。
  第一个到老罗屋里来串门的是民办教师丁为群,丁为群是初中部的物理教师,书教得很好,算得上老罗手里的一张王牌。几年前,老罗就想将他的民办教师转公办了,正替他努力时,他却自己不争气,和一个女学生闹得沸水盈天,老罗当然没劲再替他跑动。而且因为社会舆论,老罗不得不撤掉了他的班主任资格。丁为群晓得老罗出于无奈,但还寄希望于老罗,希望能再看重他,得到转公办的机会。
  丁为群这个人不合群,常常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本来平平常常光明正大的事放在他身上,也变得神秘兮兮了。丁为群坐在凳子上,一会儿汗就从额上冒出来了,老罗递给他一把扇子,说:“是想打听转正指标的事吧?我是在文教局开会回来的,还没听到什么消息。”   丁为群说:“罗校长,今年我有没有希望啊?上学期我带的初三物理,均分全县第二。”
  老罗不喜欢俩人在屋里谈这样的话题,窗外的梧桐树下,已经有些教师端了躺椅竹床,三三两两坐着了,他说:“小丁,你做出成绩,大家都看得见,我能说上话,终归盼自己学校的教师好。”
  小丁还要再说什么,老罗就说:“天热,屋里闷,我们出去说吧!”
  茅墩中学的宿舍分布在大操场的两边,东边是家属宿舍,住的大多是成家的教师,西边是单身教师宿舍,是这几年陆续从师范院校分来的小青年住着,天一热,东边的习惯在罗校长门前的梧桐树下乘凉,西边的习惯在师专中文系毕业的田炳福那间宿舍前,那里有一棵大刺槐。明天就要报到,教师基本上已经到校,分开一个暑假,各人肚子里都装了些新鲜见闻,有人一放饭碗就赶来了。
  老罗首先跟芮主任打听高考录取的情况,老芮说:“上分数线的十三个人,只有一个没来,来了的是三个本科,九个大专中专。”
  老罗说:“永新怎么样?”
  老芮想了想,说:“我打听了一下,也只跟我们差不多,但他们考生比我们多一个班呢!”
  老罗就说,好,这样算起升学率,我们还是超过了他们的。永新是一所兄弟中学,和茅墩高考一直是明里暗里较量着。老罗有些高兴,就拿出一包弟弟给的外烟散发。
  教物理的老李暑假是出去旅游了的,他说:“你们还记得那个卞国华吗?卞国华。”
  大家都认得这个叫卞国华的学生,是老李的得意门生,高考前老李叫他住到自己家里早晚单独开“小灶”,进进出出,其他老师都晓得,一个胖乎乎的小伙子。
  “他不是毕业后分在武汉吗?回回探亲见了我,都说要我过去玩,这回我就老早写了信给他,让他到轮船码头接我,可到了武汉,鬼都没见着,我想八成他出差了吧!可人生地不熟,还是找找看才死心,我七弯八绕找到他那研究所,这小子正在宿舍里看电视呢!站在阳台上冲我喊,‘李老师,你真的寻来了,上来吧。’居然接都不下来接一下,我上去了,对我说,‘李老师,你已经吃饭了吧?我们食堂开饭时间已经过了。’我简直成了要饭的了,我转过身就走。”
  民办教师小倪说:“李老师,谁叫你只记着以前卞国华专门送老鸡给你吃的历史。”
  李老师装着没听见,说,想来想去有点精力还是花在儿子身上好。讲起来老李的两个儿子都是考取学校的,一个税务,一个食品检验,上的是中专,可分配的单位都好。老李这次旅游就是享老大的福,他那税务所一年可以报销一回旅游费,今年老大把这机会孝敬了做爹的。
  “这样说起来,倒是应该多关心点差生好。”芮安之说:“街上卖肉的小王,读书的时候老挨我训,有一回还吃了我一耳光,现在碰到我,一口一个老师,每回我买肉都拣瘦的给我,弄得我倒觉得不好意思了。”
  倪平接上来说:“就是就是,那些成绩好的你教他考取了大学,他反而瞧不起你,你多关心点成绩差的,他倒一辈子记得你。”
  老罗就说:“小倪你这一套完全是功利主义。 ”
  话题转了一圈,终归是回到教师的清苦上来,国家穷,指望国家发钱富起来,是不可能的事,现在改革,实行地方办学,条件好的地方学校立即就从糠桶里跳进了米桶里,尝到了甜头,可像茅墩这样的工业落后的乡,没有什么油水好刮,奖金福利都比不上别处的学校,教师自然有些怨言,只是当着罗校长和芮主任的面不好多說而已。
  茅墩中学的额外来源是靠开办初中和高中补习班,尽管上面三令五申不准办,但罗校长还是不敢停的,一是为了学校经济,二是为了学生的前途,二十岁的小伙子十几年书读下来,身子懒懒的,作田作不下,招工又轮不到他们,学手艺年龄也嫌大了,只有考学校一条出路。
  倪问:“罗校长,听说这次上面动了真家伙,哪家校长敢再办补习班就撤掉谁,有这句话么?”
  罗校长说:“开过这个会,暑假前这样讲过。”
  倪平说:“那我们还办不办?”
  罗校长说:“这事我们不能急,得先瞧人家学校的动静,老芮,你说呢?”
  芮主任说:“说难是难,说简单这事其实简单,文件上是讲不准在校内办补习班,我们可以钻这个空子,把补习班教室放在校外。我已经相中了一个地方,乡里不是有个旧礼堂么,就那里,我们办在那里谁也没办法了。”
  大家都认为这个主意好,老芮向来对办补习班都是最积极,一半是为了学校,一半是为了他那个继女青水。
  像学校的其它事情一样,往往事情是在梧桐树下商议好,校务会上大家只需举举手表态了。
  罗荣成发了第二轮香烟,西边那群有人大声朝这边喊:“喂,是谁在发外烟,可别忘了我们哪!”
  听那尖噪音,是教外语的小苏州章平,罗荣成说这小子鼻子真厉害,然后就大声说:“是我,要抽的都过来吧!”
  像一支散兵队伍,立即就围了过来。
  这群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是使罗校长有点头痛的,年轻人身上都残留着大学时代什么都不在乎的神气,比如这章平,因为家和未婚妻在苏州,为了调动,每个学期开学都要寻罗校长吵一番,从来不替学校想一想,他一走,这毕业班的外语谁来把关?
  谈了一番闲话,果然就有人问:“罗校长,什么时候解决我们的住房问题啊?这鸽子笼一样大的小房间,俩人关在里面过热天,这真是在烤全人呐。”
  从前这个问题提出来,罗荣成总是避实求虚,教育局有个没上文件的规定,为了保证年轻教师不犯某些错误,年轻教师必须二人以上住一房间,这成了罗校长的挡箭牌,可是这一回,罗校长居然没使用,说:“小伙子们,也实在委屈你们了,房子问题我正在想法子解决。最多让你们再坚持一个学年,快的话,一个学期后就让你们搬出来。”
  这是小伙子们最开心的事情,毕了业都希望有一个独立的天地,连东边这些教师也群情振奋,老芮说:“罗校长,你一下子捡着金元宝了?”
  罗校长说:“金元宝是捡不着,不过,事在人为。”   大家再要打听,罗校长就用了一个大人物经常用的词:“无可奉告。”
  罗校长是不会拿这种事情跟大家开玩笑的,大家在心里做了各种各样的猜测,心里也都存了指望。
  梧桐树下只剩下罗荣成一个人的时候,罗荣成披上一件外衣,习惯地向后院踱去。这已经是几十年形成的习惯,不这样,睡在床上会失眠。学生开了学,罗荣成会先去学生宿舍看看,像一位值勤的老连长,放了假,罗荣成就会走进那片小树林,在那座土坟前站几分钟。
  坟里躺着一个叫荠荠的女人,已经死了很多年。
  三
  倘若谁细心一点,就会发现今天晚上西边的小伙子中少了一个重要角色,那就是教语文的田炳福,在茅墩中学的小伙子里他算得上一个中心人物。
  田炳福到乡卫生院去了。
  茅墩中学共有五十几位没结婚的青年教师,其中只有一个是女性。据说这位女教师也早已在县城找了如意郎君,做一个城里人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一般来讲,女教师分配时是照顾对象,尽可能留在城镇的。这就苦了在乡下的男教师们,讲起来手里都有张梆梆响的文凭,可人家县城的姑娘就是不肯下嫁到乡下。找个农村姑娘没问题,还可以挑拣一番,可小伙子们又不甘心,因为大多数都是本地人考取师范的,晓得作田的苦处,不愿意后脚拔出泥巴地前脚又踩进去。那年代,城镇户口还是高人一等,若干年后曾经有过政策,出一笔钱可以在县城买上城镇户口,有钱人都趋之若鹜。这是后话。在当时,乡里几个城镇户口的姑娘就精贵了,个个眼睛长到了额头上,教师节胡局长下来慰问,问小伙子们有什么要求,田炳福就说,能不能将纺织厂搬一个女工车间到茅墩,胡局长只能摇摇头,说,这不是他职权能管到的范围。
  田炳福的目标是一个叫杏花的女护士,是芮安之的侄女,芮安之牵的媒。芮杏花原来也是茅墩中学的毕业生,卫校毕业后分在乡卫生院,芮主任跟炳福说杏花爹死得早,只有娘和一个弟弟,找对象不想找得太远。芮主任又说,杏花娘了解了你的情况,说你爹娘去得早,没有什么拖累,同意你和杏花谈。田炳福心里就有点不是滋味,但想到芮主任也是片好意,还是很高兴。
  白天在芮主任家和杏花见了一面,没想到芮杏花长得挺好看,田炳福对自己说,杏花是杏花,杏花娘是杏花娘,于是变得很主动,约人家晚上出来玩。芮杏花却摇摇头,说晚上值夜班,走不开。
  吃了晚饭,田炳福坐不住,又走到卫生院去了。俩人都不知说些什么好,他坐在她白色的值班室里,很静,幸亏来了一个因夫妻吵嘴喝了农药的病人,芮杏花被医生急匆匆喊走了。
  田炳福回来后想了又想,觉得俩人一下子接触太拘束,必须有个过渡。第二天,就和同宿舍的外语老师小章商量,请他作陪,那边,也托小章请了芮杏花的一个女同学,街面上做裁缝的桂桂。四个人在一起,总不至于冷场,最起码可以打一桌扑克牌了。
  小章这个人,人是不错的,就是有点娘娘腔,听说苏州的男人不少有这种味道。小章在大学时谈了一个女朋友,名字叫申玛丽,毕业时留在苏州,一个礼拜一封信给小章,小章一个月跑一趟苏州,钱都花在车钻辘上。喝了酒或者睡不着,就对别人大讲他和申玛丽的罗曼史,像祥林嫂讲她的阿毛一样,讲完了,大骂大学里掌握他分配命运的系主任,大骂教育局对于外地教师需工作五年后才能调离的土政策。
  田炳福和小章去喊桂桂的时候,桂桂早已在等了。桂桂看見了田炳福,极含蓄地冲田炳福一笑。田炳福本来不熟悉她,便被她笑得很不自在,仿佛心肺都让这女子看穿了。
  卫生院的宿舍比中学宽敞,杏花一个人占了一个房间,杏花和桂桂一见面,就把他俩扔在一边热烈地谈论她们的老同学现在如何如何,好不容易有了停顿,小章却对她俩讲起苏州的申玛丽来。田炳福晓得小章的瘾头上来了,就跟桂桂说:“我们打牌吧?打四十分。”
  坐位子的时候,桂桂和田炳福坐了对面,桂桂就走过来拽住杏花说,我怎么能坐这位置呢,今天应该是你和田老师做一家。杏花就佯装要撕桂桂的嘴巴,却正好就坐到了桂桂的位置上,田炳福感激地看了桂桂一眼。
  田炳福的牌本来打得很精,他在大学一直喜欢玩围棋桥牌的,可是这次却老出错牌,田炳福出牌前自觉不自觉地总要看看芮杏花的眼神,芮杏花耸耸眉毛咬咬嘴唇,田炳福就要换张牌,可实际上芮杏花并不是什么暗示,晓得了田炳福的期待,她就认真地调动脸上的表情了,可是田炳福还是出错牌,杏花一急,就说:“应该出那一张啊! 你这个傻瓜。”
  桂桂和小章当然不依,说:“亲热也要等我们走了再亲热,做一家也不能做得这样旁若无人啊!”
  走的时候,田炳福的感觉很好,自然就感谢桂桂。桂桂说:“田老师,你要人家姑娘喜欢你,身相不注意点可不行哩。”
  田炳福看看身上穿的那件旧军装,想想也是,虽说工作两年了,从没想到过添置衣服,就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拜托你了,下回买了布料,再来找你麻烦。”
  桂桂当然一口答应。
  再去芮杏花那里,田炳福觉得自己一个人也能行了。为了找话题,专门看了几本医学护理方面的书,可是刚扯上去,杏花就烦了,说她最讨厌这些东西,说上班上得头大了,下班了能不能让她清净些?田炳福只能改变策略,说:“小芮,你喜欢看看三毛还是琼瑶啊?”
  田炳福想,只要她能报出一两篇书名,我也能有所显示了。杏花说:“别说小说,电影电视我都不爱看,情啊爱的都是骗人的东西。”
  田炳福无计可施了,幸亏杏花意识到了他的窘迫,寻出别的话题,说说她在卫校时的趣闻,说说中学里的老师,原来,她是在丁为群班上做过学生。这样聊着,时间也不知不觉过去了。
  田炳福每天晚上往卫生院跑,小章就很寂寞,田炳福一回来,小章就逼迫他如实交待每天的进展。田炳福如实相告,小章终归不满意:“都已经一个星期了,kiss都没有一个,还算什么当代大学生。”
  田炳福说:“我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每次我接近她,她都企图回避。”   小章说:“那是你缺乏自信的幻觉,不信明天你勇敢一次试试,我保证你行的。”
  第二天田炳福回宿舍的时候比往常都迟,灯光下满脸红光,小章问他怎么回事,田炳福不回答,再问,田炳福就顺着墙根蹲下来,含糊不清地说:“她打了我一巴掌,哭了。”
  小章觉得有点对不起炳福,这等于也打了他这个恋爱导师的脸,他叹息一声说:“真想不到世上有这样的姑娘,这样的姑娘怕也只有你们这茅墩有。”
  田炳福是班主任,开学工作零碎事情很多。连着几天不去,想将这事情忘却了,没想到,杏花却并不是歇了的意思。这天,办公室里的人都各自在备课改作业,芮主任走到田炳福面前,说:“小田,杏花让我捎信给你,叫你去玩。”
  田炳福去了,芮杏花热情如故,但仍是到了一定的程度她就降温。田炳福想想很无趣,早知道现在找对象这么七死八活,还不如在大学里跟那女同学敲定下来。那女生对田炳福很有意思的,只是后来分到苏北,调动不方便,田炳福才算了。田炳福毕竟有点恋爱经验,芮杏花这阴晴不定的态度,即使不是存心拿她当猴耍,终归是有点别的心事。
  田炳福卫生院那边就去得少了,一门心思教书。田炳福本来打算这学期过一阶段进行教改试点,在班上开设文学阅读课,现在就提前了,课余时间给学生开书目办讲座,忙得不亦乐乎,日子因此过得也快了。
  四
  在中学里开学工作最忙的应该数校长,尤其是罗荣成,大到流生情况,小到班级桌凳损失,都要一一过问,不肯马虎。局里打电话下来,这次茅墩中学的开学检查工作是胡局长亲自出马,罗荣成就估计,不仅仅是检查开学工作的事了。
  上个学期开完结束工作会议,老胡特意把老罗留下来,说:“老罗,准备请我喝酒吧!告诉你件喜事,你们教学楼的问题解决了。”
  茅墩堂堂一所完中,没有一幢教学楼,老罗几年前就提出要求了,加上这几年教师增加,班级扩大,老罗每回见了局长,都要啰嗦一番的。
  老胡说:“上次商议时,我们讲好局里出十万,乡里出十万,预算了一下不是还缺十万吗?你们乡里那个大名鼎鼎的刘金宝说他愿意个人捐出这十万,你瞧,这下子你的楼房梦不是能实现了吗?”
  老罗想不到是这样一回事,不晓得说句什么话好。
  老胡说:“刘金宝就是有个条件,在楼房上写上他的大名。这大概是跟广州那边的老板学的吧。据说,那边的学校已经接受了不少港台富商的捐助,有的甚至将学校名字都改成了私人的姓名。我向上面请示了,只要他肯掏钱,在楼上留个名政策上也允许。”
  老罗心里说,胡局长你懂个屁,你晓得三十年前这里是块什么样的坟滩地,晓得为了这学校我罗荣成一辈子付出的代价,晓得那小树林里躺的女人是谁么?凭什么他刘金宝那三个铜臭味的字要高悬于我茅墩教师的头顶,就凭他有十万块钱?
  老罗这样想的时候,呼吸就很粗重,脸色也渐渐的难看。胡局长可能也了解点什么,说:“老罗,我听说你们私人之间有点隔阂,如果有,我想你应当能正确处理这关系,没有,当然更好了。”
  罗荣成骂出声来:“你懂个屁!”
  罗荣成刚到茅墩时是个二十岁的小伙子,是响应支持农村教育的号召而来,乡文教助理给他开了介绍信,让他找茅墩村村长,在茅墩村筹备办所学校,他找到村长家,村长饿得双腿浮肿趴在床上,正骂着他脸色黄巴巴的女儿荠荠,罗荣成去了才住口,村长说,命都要不成了,还要学校做什么。血气方刚的罗荣成站在那里心就渐渐地冷下去,村长的女儿抬起头说:“我替你找人做工,不過,你能给我们吃的么?”老罗说:“能。”罗荣成那时是国家干部,有计划粮供应,离开上海的时候他娘还塞给了他不少的粮票,估计盖三间茅屋能对付下。
  如果不是挖地基时偶然在墓穴地挖到了湖鳗和乌龟,罗荣成付每人一天两个馒头的工钱还是坚持不到最后。不知道怎么回事,在沿湖的棺穴里装满了这两样东西。看到鳗鱼在骷髅里缠绕,上海长大的罗荣成立即吐了,这些东西无疑是吃尸体长大,但是村里人却欣喜若狂,将水边的墓穴都挖开了,尸骨狼藉,睡在工地上的罗荣成常常被恶梦惊醒。
  荠荠每天都留到最后,她和罗荣成一道收拾工具,替他煮饭,然后再蒸第二天分发的馒头。作为感谢,罗荣成常常在她离开时塞给她几个馒头。荠荠忙完后坐一会,罗荣成就把她当作了第一个学生,教她认字,给她讲故事,荠荠不说懂也不说不懂。然而荠荠一日不来,罗荣成就感到孤独,到后来不是孤独而是难受了。
  在那一年代,罗荣成这样家庭出身的人有一种强烈自卑感,但是有一个晚上,罗荣成还是对荠荠说:“为了茅墩的教育事业,让我们走到一起吧。”荠荠听不明白他的话,说:“你是说让我嫁你吗?”
  罗荣成红着脸点点头。
  荠荠说:“嫁了你,每天也能吃上白馒头吗?”
  罗荣成觉得荠荠的觉悟太低,罗荣成还是说:“当然,只要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我们一起把学校办起来,办小学,办中学,将来还办大学,那有多么美好啊!”
  荠荠害羞地答应他了。
  走的时候,罗荣成将自己读师范时得的“五·一”劳动纪念章送给了荠荠。荠荠看了看,挺珍贵地放进口袋。当然,罗荣成还塞给了她白馒头。
  第二天教室要盖草帘了,荠荠站在山墙上接,罗荣成在下面递,罗荣成的眼睛一直离不开荠荠,以蓝天为背景舞动双臂的荠荠像一只美丽的大鸟,老罗忽然喊了她一声,荠荠答应着,一扭身子,就摔了下来。房子并不高,但荠荠的后脑正好砸在一块墓碑上,不省人事。罗荣成扑了过去抱住她,有人狠狠地揪了他一下,摔了他一个狗吃屎,但他立即又爬起来扑了过去。
  后来才知道,摔他的那人就是刘金宝。一个地主的儿子,他追求荠荠已经很久很久,只是贫农出身的村长坚决不答应。如果罗荣成仔细回忆,荠荠在他那里时,棚子外常常有一些奇怪的响动,那应该是刘金宝弄出的声音。
  荠荠最后死在罗荣成的怀里,村长把女儿的死归罪于罗荣成这个祸种,几次要用铁锹劈了罗荣成。一九六四年的春天,省报的一个记者发现了罗荣成的故事,写成长篇通讯,罗荣成立即被选为省劳动模范,荠荠在通讯里成了献身教育事业的女英雄,村长因此每月拿到二十元的抚恤金。村长才答应罗荣成的请求,将荠荠的坟墓迁到学校。   谁都没想到,为了荠荠留在记忆中的情结,罗荣成居然一世不曾婚娶,他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放到这所学校上。
  胡局长带了几个人下来,照例是检查教师报到、学生流失情况,然后听课。因为是胡局长,罗校长就拿出自己最放心的两位教师,高中部是田炳福,初中部是丁为群。老罗有把握,这俩人开出的课让局长挑不出毛病。日程排得满满的,老罗知道胡局长有些话要放到午饭时才讲了,难说的话在酒桌上讲容易些。老罗就吩咐食堂的厨师,准备酒菜。
  罗荣成没有什么特别爱好,就是喜欢喝点酒。中学是求人的单位,这一带农村基层干部都有点酒量。罗荣成跟人家打交道,就免不了要动杯子,教师有些议论,后来年终结算,罗校长就一把把账划到自己头上,教师们看看学校不时地从乡里村里弄些好处,民办教师的工资也比别处来得利索,渐渐就有些觉得错怪罗校长,后来,这笔开支又划回学校招待费中。
  老胡听了课,却把罗荣成推上他的吉普车,说乡里徐书记约好的,去乡里吃饭。罗荣成就明白了胡局长的意图,是想借乡里徐书记的压力,逼迫他答应捐款的事。现在学校归局和乡两级领导了。罗荣成心里冷笑了一声,默默地上了车。
  徐书记见了老罗,也是异常的客气,俩人都不断地跟他打哈哈,酒喝到好处时,才一唱一跟他摊牌。
  书记说:“老罗啊!学校的教室确实太破,整个县内,也就茅中没有一幢楼。作为地方政府,我们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次有人肯捐款,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局长说:“我知道你老罗把学校当做你的性命,可是学校毕竟是学校,你这样下去会惹人闲话,我也不好向教师交待啊!”
  书记又说:“不是我学生说老师,这件事您得谨慎考虑,依不得脾气,眼下就是这形势。”
  他俩说话的时候,罗校长专心致志地拣菜吃,吃得饱了,便放下筷子,说:“只要有钱,谁都可以把名字挂到师生头顶上,我罗荣成要是弄来十万块,你们也答应?”
  书记就说:“话不是这么说,可是……”
  罗校长说:“话不是这么说,事情正是这样做,我不让你俩为难,再过三个月,我交十万块给你们就是了。”
  罗荣成说完,转身走了。书记和局长摸不着头脑,但晓得老罗这人不是说醉话,心里不免疑惑。
  老罗想回到宿舍睡个午觉, 丁为群已等在门口,说有他的信,把信给了老罗,还没有走的意思。
  老罗说:“小丁,有什么事?”
  “听说我们学校分得一个市先进教师的名额,罗校长,是吗?”
  这事老罗晓得也没几天,想不到消息传得这么快,做了市先进就符合民转公的条例了。老罗有点讨厌丁为群对民转公的事这样穷追猛打。其实,老罗心里也想提名丁为群做这回先进,只是怕民主投票时,许多人会通不过,面前这个人又可气又可怜,老罗说:“小丁,你不要这么急,往我这里跑不一定有用,你要和大家搞好关系。我的话,你应该明白。”
  丁为群精瘦的身子在门外走远的时候,老罗心中的怜悯感又油然而生,三十多岁的人了,孤身一个,老婆尚没影子,老罗坐在桌前,这种怜悯就像轻烟一样弥漫开来,使他自己也觉得很陌生。
  老罗看信封,是弟弟来的,拆开来,老罗的思想彻底崩溃了,弟弟说,由于一次生意的失败,他不仅不能借给他七万,连原来的三万,一时也付不出了,罗荣成瘫倒在椅子上,老罗在乡里讲的话还没凉下来,书记和局长还没离开他们的酒桌啊!
  罗荣成一个下午没有出来,周月英替他送洗好的衣服,敲门没有应,推门进去,罗荣成斜靠在床上,一手抚额一手捏酒瓶,罗校长喝酒从没有到过这种程度,人家都说他酒桌喝酒不光用嘴而且用心,所以不输人,周月英有点害怕,罗校长却抬起头说:“小周,我没事的,谢谢你了。”
  五
  周末的晚上,年轻教师们是要寻出点乐趣来的,但是没有咖啡馆,没有正儿八经的电影院,最多是男的搂着男的在泥巴地上走几步,很快就没了兴致。常见的方式还是聚在田炳福宿舍里吹牛。田炳福人随和,出手也大方,手里有烟,终归发光为止,章平也喜欢热闹。有人提议干脆在他们宿舍挂上茅墩中学光棍协会的牌子。
  这一个周末,因为大家都在刘经理家喝了酒,肚里的话有些多,就自动汇合到田炳福的宿舍里。刘经理酒席办得大方,临走还给每人两包香烟,算得上谢师宴中档次最高的了。比较起来,大家就免不了要感叹教师的清苦。
  有人说,他的那些没考取的同学,如今都做了个体户,一下子变得财大气粗,见面都居高临下看人了。
  一个县中毕业的教师说,他们原来的班主任去年辞职,私人买船跑运输,如今腰缠几十万了。
  立即有人反驳,说县中的那位老师上个月在长江翻了船,一家三口都喂了鱼,银行的信贷员正为这事急得要跳楼。
  倪平说:“你们吵什么,别人发不发财与你我何干?有种的你去辞职,谁也没捆住你的手脚。”
  大家就不吭声了,教师这行当,苦虽苦,毕竟还是块有点啃头的鸡肋骨,啃着不甘心,弃之又可惜,真正要豁出去辞职,要有胆量。
  于是就换了话题,讲些师生的逸闻。
  第一个开讲的是新来的一位历史教师,用的语言文白相杂。
  “先生某男,做了十数年反革命,妻离子散,平反以后,做了某校总务主任,性格乖僻,喜怒无常,教书先生们去领笔墨或者扫帚簸箕之类,常常吃他的白眼。有一小先生却每回不虚而归,众人求其奥秘,原也十分简单,一是见某主任,先赞美主任生得年轻,看上去简直青春年华,再是顾左右而言他,说某地一六十老翁娶了二八女子,夫妻恩爱,十分甜密,如此之后再提要求,屡试屡中。”
  这当然是说的芮主任,这则故事在茅墩流传甚广,只不过讲述者一番加工,绘声绘色了。
  有人接下去讲了第二则。
  “青年教师某男,任教初三毕业班,因为班上有个女生成绩特别拔尖,不由得格外注意培养,常常单独补课开小灶。青年教师满心指望这位女生能在中考中放颗卫星,也光彩一番自己,不想有一天,极偶然地,居然在女生的书中发现了一封没署名的情书,青年教师恨铁不成钢,痛心之余找她谈话,问她写给谁的,女生说写给你的,青年教师一下子惊惶失措,立即訓斥一顿,使女生掩面大哭一场而去,连续三天不来上课。中考日期在即,青年教师心急如焚,无奈,从长计议,说只要她来校复习考试,日后他可以考虑她的爱情。不想这事居然传到了女生的母亲耳中,这母亲是一个凶狠泼辣的寡妇,不问青红皂白打上门来,从教室揪住这位教师左右开弓,几个耳光,弄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几天后这位教师再到班级上课,有位男生违反纪律,教师上前批评,那男生说,你凭什么管我?你莫忘了,你可是我们班的女婿。   田炳福问:“这讲的是谁呀?”
  几位茅墩教龄长的人都笑而不管,问得急了,才说:“还有谁?当然是丁为群。”
  正说到丁为群,他就进来了,大家的笑声就更厉害了,他不知道自己刚做了一回主角,先莫名其妙,莫名其妙之后也跟大家笑起来。
  有人说:“丁为群,该你说一则了,你在茅墩已有十多年的历史了。”
  丁为群喝了点酒,一改往日的拘束,竟不推辞。丁为群说,这是一个悲剧。
  若干年前,有一师范毕业的青年到乡间办学。爱上一个村女,正值饥荒年月,那村女为了有一份粮食,也不拒绝,其实,那村女已有相好。在一次偶然事故中,村女不幸死亡,师范生认定她是自己的未婚妻,悲痛不已。后来因宣传需要,师范生的事迹上了报,村女也成了忠诚教育事业的女英雄,师范生进入角色,竟终身不娶,而村女的相好尽管是个泥瓦匠,却也对村女念念不忘,因为依靠那村女带回的粮食,出身地主的泥瓦匠在那年月才维持了生命。村女过世后,每逢七月鬼节,泥瓦匠都去巫婆那里“过阴”,会见那冥界的村女。若干年后,这个泥瓦匠在改革开放中发了迹,发誓要尽他那一份未婚夫的爱心……
  丁为群没有说完,就有人打断他的话:“你这是说的罗校长?”
  罗校长的事迹当年登在报上,后来又载入乡志,茅墩中学的人或多或少听说过。
  丁为群说:“这人是谁?你愿意说是谁,就是谁。”
  田炳福觉得这则故事的程度已超出了玩笑的界限,说:“丁老师,这样的事情不能乱说,添油加醋是要负责任的。”
  丁为群说:“既然这样说,我就实话告诉你们吧。师范生就是罗校长,泥瓦匠就是刘金宝,刘金宝是我的大姐夫,我说的那些句句属实,要不是罗校长阻挡,我姐夫早已捐一笔款子给学校,说不定,茅中的教学大楼已经竖起来了。”
  许多人原先都不知道刘金宝捐款这回事的,有人免不了对罗校长有些议论,章平说:“想不到这一段历史这么精彩,真可以上小说书了,只可惜罗校长跟他的情敌一斗气,我们的单身宿舍没指望了。”
  田炳福觉得丁为群这个人有些卑鄙,卑鄙在什么地方田炳福也说不上,不晓得为什么,丁为群现在喜欢往西边这排宿舍里钻了。但仔细想想,今天刘金宝的谢师酒罗校长确实没去。以前这样的谢师酒罗校长总是每请必到,以此为荣。田炳福看了一眼丁为群,这个人不阴不阳,让人捉摸不定。
  大家有些冷场的时候,桂桂敲门走了进来,于是都朝田炳福一笑,找个理由走散,连小章也跟随大流而去,出门前不忘记朝炳福挤眉弄眼。
  歇了两个星期没去乡卫生院,田炳福觉得该从那里明确讨个口信,不谈也就干脆算了,托芮主任去,田炳福认为不方便,想来想去还是找桂桂,于是借做衣服的理由,他买了布料去找桂桂。
  桂桂的裁缝铺已经比以前又扩大了,外面一间是门面,桂桂的三个徒弟在那里踏缝纫机,里面一间是裁剪室,中间摆着一张乒乓桌大小的桌子,田炳福走进去,桂桂说:“田老师,要穿新衣服,才想到来我这里坐坐呀。”
  田炳福说:“哪里,不是哟。”
  桂桂泡了茶,递了烟,然后问:“怎么没让杏花一道来,来了也好帮你定主意。”
  田炳福苦着脸摇摇头,叹了口气。
  桂桂说:“田老师,好事终归多磨,你这么好的条件,杏花一定不舍得放手。”
  田炳福把想说的话咽回肚里。
  桂桂让他站起来量身架,田炳福个子高,桂桂用皮尺替他量胸围,头发就挠得田炳福的下巴痒痒的,桂桂替他量肩,桂桂的呼吸就热荡荡地在他的脖子周围缠绕,弄得田炳福脑中晕团团地不知思想,量完了还呆愣着站在那里,桂桂几声催他坐,他都没听见。
  田炳福一个下午都没做成事,给学生举办文学讲座,赏析琼瑶小说,常常把作品中的人物弄得牛头不对马嘴,学生哄堂大笑,到了晚上备课,也心神不定的样子。他离开办公桌,索性去跟章平捣蛋,逼小章讲他的恋爱故事。小章是个“话痨”,提到申玛丽就刹不住车,只是奇怪,田炳福以前总嫌他聒噪,今天不知中了什么邪。
  田炳福要听他和申玛丽第一次认识。
  小章说,他本来不认识申玛丽,不是一个班,有一次学生会发票看电影,那电影是个爱情悲剧,小章是感情丰富的人,一会儿眼泪鼻涕就下来了。当时大学里女生是崇尚高仓健那种铁血冷面型形象的,小章为自己感到羞愧,赶紧擦,可擦得快,来得快,偏偏影院跟小章作对,说跑片没到,休息五分钟。灯光大亮,小章极其狼狈,恨不得钻到椅子下面,邻座的一个女生却转过头说:“哎,你也哭了,这导演真有两下子绝活。”小章一边挂着泪痕一边咧嘴笑着应付,那女生就塞过来一张纸巾,使小章当时心里十分感激,不用说,那女生就是申玛丽。
  这过程很简单,小章说,最使我难忘的是我们在一起呆过的那个夜晚。
  田炳福不说话,小章就继续说下去。
  毕业分配的时候,各人已经晓得了各人的去处,小章找了半天才在地图上找到他所去的小县,心里极其沮丧,更使他沮丧的是,申玛丽留校了,历届毕业生的事实证明,他俩这种关系十有八九是要泡汤。小章说,长痛不如短痛,就约了申玛丽出来,讲了这种意思。申玛丽说,人家是人家,我们是我们。小章就掉了眼泪。申玛丽晓得他心里还是担心,就搂住了小章,尽手段安慰他,激昂时她对小章说:“你要不踏实,我就给了你。”
  田炳福插嘴说:“你小子准要了人家。”
  章平坐直身子,为自己辩护,“狗日的才要了她,那个时候要,我日后怎么做人?”
  田炳福說:“你以为人家说给你就给你了。再说,现在大学生根本不把这当回事。”
  “你放屁,玛丽才不是那种人。”章平急了,说话也很粗鲁。田炳福见小章真的被逗起了火,就赶紧解释:“我是说着玩的。”
  田炳福想想自己,就很羡慕小章的幸福,班上那个苏北女生从没有这样让他感动过,杏花就更莫说了。田炳福说:“你抓紧时间往回调吧!倘若是我,也是在这里呆不住的。”   田炳福说:“我们本来就是乡下人,一棵土生土长的大白菜,离开了泥巴就是死路一条。你小子本来就城里人,是那大街上的行道树,站着就是一道风景。我懂你。”
  田炳福这一夜,居然梦见了桂桂,早晨起来就换了短裤头,怎么会是桂桂?田炳福在心里恨自己没出息,很羞愧。
  过了几天,田炳福班上的一个女生,忽然来叫他去取衣服,说她是桂桂的妹妹,细细打量,眉眼很相像。衣服做得合身,样式也新,桂桂说:“田老师,怎么样,没糟蹋你吧?”
  田炳福不说话,只是盯着桂桂,桂桂说:“叫你来还有件事,杏花娘让我告诉你,杏花答应你了,这回是真的,要你准备聘礼订婚。恭喜了,田老师。”
  田炳福说:“现在答应我已经迟了,我已经有意中人了。”
  “是谁呀?”
  “你,桂桂,我决定要找你做女朋友。"
  桂桂并不惊讶,好像田炳福说了句玩笑话,说:“田老师,你别拿我们乡下人开心,别人听见了要笑话我。”
  田炳福说:“我是真的,桂桂,你答应不答应?”
  桂桂的声音就变了:“我是你们的介绍人,你怎么能打我的主意,怎么能打我的主意呢?”
  声音渐渐地小下去。
  田炳福找了桂桂,别人都有些看法,认为田炳福这小伙子太心急了,也有人说,这本来是桂桂设计好了的,女人追男人,男人终归跑不脱。凭良心说,假如杏花也像桂桂一样对他死心塌地,田炳福当然会只选杏花,杏花是城镇户口,还有中专学历。可杏花种种的不爽快,即使他俩真好了,往回想想也无趣。找了桂桂的缺憾,就是以后小孩落的户口是农村的。以后的事田炳福懒得去想,以后的事谁又能想到是怎么回事呢。
  田炳福见了芮主任,有点不好意思,芮主任:“这事不怪你,我给杏花介绍的不止一个,她每次都疙疙瘩瘩,弄得男方尴尬。”
  炳福后来就晓得,原来,芮主任曾给杏花在中学里介绍过几个老师,都黄了。
  桂桂这个人心很大,铺子做得好好的,她要撤了盖服装社,有三个徒弟还嫌人手不够,又在外面招了十个姑娘,桂桂现在一般不接零活了,专门承揽批量服装加工。桂桂现在有一半辰光是在外面跑,不像个裁缝师傅,倒像个供销员了。
  桂桂每次出去,总要征求一下田炳福的意见,好像田炳福说不准去,就不去似的。田炳福当然是没有阻挡的理由,这一回,田炳福说:“我不拖你的后腿,只是你一个人在外面要自己保重。只恨为夫我,拿不出一分钱赞助,又抽不出时间陪你,愧对娘子。”
  桂桂就伸手去揭他的脸皮,娇嗔地说:“老脸皮厚,你为谁的夫呀?谁答应做你的娘子了?”
  停了嬉闹,桂桂就说:“我现在还要你那几个钱做什么,你不反对我跑,就足够了。将来即使我赔本,靠你的工资我们也能过得日子下去,不怕没有后路。”
  田炳福知道桂桂讲的是真心话,心里也有了一种做男人的责任感,搂着桂桂,紧紧地。
  门外响起重重的敲门声,把俩人都惊了一跳,田炳福以为是哪个促狭鬼捣乱,不让桂桂去开门。门又持续敲了一会儿,接着响起周月英焦急的声音:“田老师,开门,田老师,快开门。”
  田炳福晓得有什么急事了,周月英这个女人要强,一人拉扯着个孩子,却轻易不求人。
  “田老师,罗校长昏过去了。”
  周月英对罗校长的那份心思,茅中所有老师都看在眼里,只是碍于罗校长的固执,不便说穿罢了。罗校长的屋子里,酒气冲天,罗校长黑红的脸膛现在苍白如纸,长发纷乱地搭在额上,看上去老了十几岁。田炳福将他背上肩,桂桂在前面打着电筒,周月英跌跌撞撞在后面跟着。
  乡卫生院的值班医生已经睡了,喊醒了很不高兴,因为认出是罗校长,大概也是罗校长的学生,动作才快了些。护士门诊室亮着灯,田炳福敲了半天,丁为群从里面走了出来。田炳福说,你家谁也住了院?丁为群支吾着点点头。田炳福来不及多问,进去喊护士打针,原来值班的正好是芮杏花,田炳福也顾不得尴尬,硬着头皮把她领到了罗校长病床前。
  桂桂和杏花倒好像没有过什么事一样,俩人说个没完。罗校长要挂水,得在医院过夜。田炳福让周月英和桂桂回去,可周老师执意不肯,田炳福说:“周老师,峰峰还睡在家里,这里有我呢。”
  周月英脸有些红,说:“峰峰已经能照顾自己了,不要紧的,我已经占用了你们这么多时间,怎么还能再让你们守夜。”
  田炳福心里说,怎么能说你占了我们的时间呢?看来周老师已把她和罗校长看成一个人了。田炳福只得和桂桂走了。
  路上,桂桂说:“田炳福,今天你有没有看出点苗头?”
  田炳福说:“当然看出了,周月英是真心实意爱罗校长,一般女人是做不到这一步的。”
  桂桂说:“还有呢?”
  田炳福就想不出。桂桂说:“你真是个糊涂虫,护士室里除了芮杏花,还走出了谁?丁为群!”
  田炳福说:“你是说他们——”
  桂桂说:“丁为群跟你一样,父母早逝,家里除了他自己,还有谁要半夜送医院?告诉你,丁为群就是挨了芮杏花她娘的耳光,他才抬不起头。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他转不成公办,还是娶不成杏花。”
  田炳福就明白了许多,也理解了丁为群做人为什么那样沉默和尖刻,想不到这个人心中藏着这样的凄苦。
  桂桂见他不吭声,就撞撞他的膀子说:“怎么了,醋罐子让我摔破了?”
  田炳福握住她的手说:“我酸什么?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六
  罗校长的病,老芮当然曉得怎么回事。胡局长回去后,第三天就派出调查组,一查,老罗果然汇出了三万元。老芮想:老罗这个人没救了,教书的人怎么能去争这份风头呢?怪只怪那个狗屁记者弄昏了老罗的头,弄得他到现在还留着五十年代的那种傻劲。
  如果不是赔了一笔公款,县乡两级领导出面担保,老罗免不了要吃官司。尽管平时芮安之对老罗不把他放在眼里很生气,但老罗弄到这地步,芮安之心里也只剩下同情了。   芮安之的反革命是做得极其冤枉的,芮安之是个物理老师,喜欢看點科幻文章,看多了就免不了要在老婆面前卖弄一番,有一回跟老婆讲起关于太阳黑子的事,不想他老婆嘴巴快,在水埠上洗衣服时跟人争了起来,定要别人相信有太阳黑子的,这事传到工宣队的耳朵里就惹出了大祸,工宣队先找了也是教物理的老李,问他太阳上是不是有黑子,老李出身地主,说有,就是与芮安之同罪,说无,芮安之就罪该万死。老李就说不知道。工宣队认为同是教物理的老李都不晓得,凭什么你芮安之就晓得,以恶毒攻击“红太阳”的罪名关了进去,弄得老婆改嫁,儿子也跟着走了。
  平反以后,芮安之吸取了教训,讨女人,一定要讨贤惠的女人,守寡的弟媳有过嫁他的意思,但芮安之拒绝,他相中了周月英,托老罗去做媒,周月英却不中意他。后来有人介绍了青水娘,芮安之看她顺眉顺眼的样子,也不错。芮安之认识到,一个教师,教好你的书就行,能有个多少有点受人敬重的职业,有个安定的家庭,你就应该知足了。芮安之教书很敬业,平反时让他做总务主任,他不甘心,干了一年不到,他硬是要求重新做回了物理教师,在教师中名气不小。
  老罗生病或不在的时候,照例是芮主任安排日常工作。过了两天,胡局长和徐书记就分别打电话,要他参加刘金宝在乡里的捐款签字仪式,乡政府的小礼堂布置得跟宾馆差不多。地上贴了瓷砖,墙上做了木板护壁,豪华得令老芮眼花,县长来了,市里还来了记者。刘金宝一看到老芮,就从人群中迎过来,握住他的手摇了两摇,弄得芮安之反而不自在。
  刘金宝动了捐款的念头,第一个就找了芮安之。芮安之和老罗处得不太融洽,看来刘金宝是了解的。芮安之与刘金宝并不特别熟悉,见了面仅限点点头招呼的关系,即使后来刘金宝发了财,红遍一方天地,芮安之也是如此,但是捐款的事芮安之是当时动了心,作为学校的教导主任,有人捐建教学大楼,旧教室就可改成宿舍,是好事,从个人利益说,自己一家也用不着这么挤了。只是芮安之没想到老罗会弄到这一步。
  午宴时,刘金宝特意端着酒杯来到芮安之桌前,说:“芮主任,为我们教学大楼顺利建成的第一步胜利,为我们的合作,干杯。”
  芮主任喝了酒,刘金宝还不走,芮主任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庆贺的话才行,可话到嘴边还是只说了两个字“谢谢”。归根到底,芮安之是不能忘记老罗躺在医院里。
  芮主任正儿八经管了几天事情,就觉得很疲劳。中午刚躺下想睡个午觉,门外就有人喊:“罗校长,罗校长在家里吗?”
  乡里人只晓得茅墩中学有个罗校长的,芮主任就有些生气。但还是把他喊了进来,是个老实巴交的乡民。芮安之说:“我不是罗校长,罗校长生病了,我是教导主任,有什么事就说吧!”
  乡民说:“主任,是这么回事,我两个伢子都在初中读书,一个初三,一个初一,开学的时候小的就比大的多交了五块学费,可开学没几天,小的又说要交十块钱了,我想不通,为什么初一价钱比初三还高呢?”
  芮主任问:“你小的伢子在初一几班?”
  “初一(3)班。”
  初一(3)班班主任是倪平,原来是本乡一个大队支书的儿子,高中毕业后开后门做民办教师的。进了茅中,才发现教书不是个好饭碗,收入低,还又累又苦。教书教得一塌糊涂,所以只能把他放在初一教副科。他整天围着老罗转,不大把芮主任放在眼里的。乡民见他不吭声,便说:“我没别的意思,倘若是学校要交的钱,没有不给的道理,我是怕小家伙撒谎,骗了钱自已乱花。”
  芮主任说:“这件事还没弄清楚,弄清楚了一定告诉你,你放心,学校是不会多要学生一分钱的。 ”
  农民唯唯诺诺地走了。
  下午芮主任查问了总务处,说没有要求初一再收费,再问倪平,倪平先说没有这回事,后来又说是订了学习资料。让他交出订单,倪平交出一叠来。芮安之一张一张翻过去,都是些非正式出版社印的东西,回扣极高,有的竟达30%,芮主任就对倪平说:
  “你是冲了这些回扣才订的吧?”
  “芮主任,你可别看错,这上面写的是劳务费,谁也没有规定教师不能拿劳务费。”倪平根本不拿芮主任当回事,关上抽屉,转身上课去了。
  开教师会议的时候,倪平就和芮安之闹了起来,这次会议是评选先进工作者,按惯例,是由领导确定候选人,然后教师投票通过,这事他和老罗已商量过,提名田炳福和丁为群,差额选掉一个,剩下一个报送文教局。丁为群以前的事尽管老芮心存芥蒂,但公私分清的道理老芮是要讲究的。
  芮主任刚刚宣布了两个人的名字,倪平就站了出来。
  “凭什么由他们做候选人?”
  芮主任没想到半路会杀出程咬金,说:“这是罗校长提出,我们共同商量的。”
  “他罗荣成自己的屁股还没擦干净,凭什么来管我们的事。”芮安之觉得这个人的灵魂实在太肮脏了,老罗倒了霉才几天,这种话怎么就说得出口呢?其他教师也叽叽喳喳议论起来,只是没人站起来说话。
  芮主任说:“你有意见,可以会后提,现在服从学校决定,继续开会投票。”
  倪平说:“不行,投票完了,我的意见还有屁用!”
  芮主任忍无可忍,终于火了:“倪平,我告诉你,先进工作者任何人当都可以,像你,没门。你这样的小人,连做一个教师的资格都不配。”
  倪平挥着拳头就要冲上去,嘴里说:“你们都听见了,芮安之骂人,他做得初一,我做得十五。”
  教师们知道倪平是存心撒泼了,芮主任要吃亏的,赶紧把俩人拉开,会议便自动散了。
  几个人将老芮拖到家里,老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给他递了茶,又绞上热毛巾,然后怨怨地看着他,青水也从房里探出头来惊慌地看着他。芮安之觉得跟倪平这种人闹到这样子实在太不值得,弄得一肚子火气,算桩什么事呢?就对老伴说:“没什么,没什么,一时气盛吵了几句。”
  老伴这才放心走开,做自己的事情。
  芮主任的男人是做得极威风的,早晨起身,老伴就替他料理了洗漱,牙膏挤在牙刷上,毛巾放在脸盆里,吃饭的时候,老芮的碗刚见底,老伴就候在一边替他添。饭碗一放,泡好的热茶也已放到了茶几上。芮安之开始的时候总觉得这样心里很不安,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看做是一种家庭的温暖,更觉得自己要尽家长的职责才对得起这娘俩。   吃晚饭的时候,老芮扒了几口,就没胃口,老伴替他收拾了碗筷,說:“你不是说没什么,没什么吗?怎么气得饭也不吃了?”
  芮安之为自己辩护:“我才不去气那种人,把自己和他提到一架天平上去呢。我是中午吃得太饱。”
  老伴还是到灶间煨了一碗蛋花汤,逼他喝下去。
  今天是礼拜三,照例这天晚上是芮安之给青水补物理课的。青水的物理是最差的一门功课,高考总是考不及格,这很削老芮的面子,书教得再好,自己的女儿考这点分数,终归是个败笔。老芮坚持让青水补习,每周给她复习物理,也有挣回这面子的意思。茅墩中学的教师子女,基本上都考上大学的,青水虽说不是亲生女儿,可终归是女儿,老芮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
  青水是那种认真得叫老师无话可说的女生,芮安之走进她的房间她已坐在那里看书了,芮安之看见她床头上贴着一张小小的日程表,早上是五时起床,晚上是十二点就寝,就说:“青水,你这样安排,睡眠时间太少。”
  青水抬起头,对继父笑笑,说:“反正也睡不着。”
  芮安之给她上课的时候,她始终是静静地听着,对着一个人上课似乎比对着一个班上课还要难些,因为是复习,有些地方芮安之觉得她应该懂,就略去,青水也仿佛能听下去,可讲完了做题目,青水又捉不到数脉,芮安之只能讲第二遍。芮安之讲第一遍时就想,要是我生的女儿就不会这么笨了。芮安之被前妻带走的儿子,是考取了清华的。
  青水弄了几遍没弄懂,就不敢再问,喃喃地说:“伯,我太笨了,我太笨了。”芮安之是听不得青水说这样的话的,往往就将刚才讲的统统写下来,一写几十分钟,青水是一目了然了,可芮安之比上几节课还累。
  芮安之讲完了课,总要寻几句关心青水的话说说的,他不希望自己在青水的眼里仅仅是个负责的家庭教师形象,那样他作父亲的那一分爱心就被冷落了。近来,半夜醒来常常听见这边有明显的呻吟声,他跟老伴讲过,青水是不是生病,可青水却回答她娘说没有,是他们听错了。芮安之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会听错的,便说:“夜里睡不着,是不是怕做恶梦啊?我夜里常常听见你的声音,做梦时你知道自己说话吗。”
  芮安之听老伴说过,青水小时候经常挨亲爹的毒打,尽管长大了,说不定做梦也扔不掉这种记忆的。
  青水的脸立即一下子飞红了,慌慌地说:“不是,不是的。”
  芮安之意识到说看书以外的话好像有些不妥,这个年龄姑娘有些内容他是无法了解的,更何况他是继父,更要注意说话,关照了几句,就匆匆走了出来。
  田炳福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和他老伴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老伴说:“田老师来好久了,就是不肯让我喊你,怕影响青水的功课。”
  田炳福说:“芮主任,我是想告诉你,我不想做那个先进工作者。”
  “你是叫倪平闹怕了?”
  田炳福:“不是的,我何必怕他?我是觉得丁为群这几年在教学上贡献很大,应该他做先进。”
  芮安之想,现在的年轻人把荣誉看得淡了,报上说某个地方评先进居然用抓阉的形式,可是,这次评上先进,可以晋升一级工资的,便说:“这事你要谨慎,是不是丁为群求了你?”
  田炳福摇摇头,说:“没有。讲实话,一方面他教书确实有成绩,另一方面,他是孤儿,我也是孤儿,我晓得他现在心里的滋味。再说,他这样努力,学校应当给他一点指望。”
  芮主任就不便劝说了。田炳福喝了一口茶说:“倪平这个人,你不必和他计较,下回投票,你把他也做候选人写上去,他就没话说了。”
  芮安之才明白,今天自己是被气糊涂了,看不出来田炳福这小伙子脑子挺好使的。第二回投票,就写上他倪平,让他挂在那里吹吹凉。
  说到罗校长的事,俩人都感慨一番,叹罗校长糊涂。
  七
  田炳福和桂桂的关系发展得很快。
  桂桂的娘没有儿子,有了女婿,心里当然非常欢喜,就叫田炳福干脆过来一道吃算了,没几步路,既节约,吃的也比食堂好。田炳福开始很高兴,后来就不肯。桂桂的爹是种田的,饭前饭后他在田里做生活,田炳福一个大小伙子是坐不住的,常常是想去帮忙。每回桂桂都死活挡住他,私下里她对田炳福说:“我是不相信人家那句话,娶了乡下老婆就一定要变成泥腿子,我家的田就是荒了,我也不准你弄的。”
  田炳福就提出来,平常还是在学校吃,桂桂答应了他,只是桂桂娘凭他俩怎么解释心里也不乐意。
  田炳福在班上开设文学阅读课的事情,县教研室的人不知怎么晓得了,就写了一篇通讯在广播里表扬。据说有个著名的教育家也主张在中学开设文学课。大家都一头热忙高考,田炳福却另辟蹊径,也算新闻。田炳福就更加有劲头了。只是学校图书馆名存实亡,学生读不到什么书,星期天,田炳福就常常跑县图书馆,找了关系,在里面借一些书回来。
  这一回,田炳福要去好几天,县总工会举行全县围棋职工比赛,田炳福做了文教系统的选手。因为要出去好几天,就约了桂桂来宿舍里找他。
  章平这几天情绪是很好的。他有一回上街,碰到了他分在另一所中学的老乡,喜滋滋地告诉小章,说他明年暑假可以调回苏州了,田炳福骂他:“笨蛋,你可以去打听他走的什么门路么,发愁有屁用。”
  小章去问,人家支支吾吾不肯说,一点不念老乡的情分。田炳福说:“人家申玛丽那样好的姑娘等着你,他能活动得走,偏偏你就不能活动成功?”
  小章就先去了苏州,联系接收单位,原来城里外语教师其实也缺少,小章是本科生,很快就找到了肯收的学校,小章就赶回茅墩,在这边寻找突破口。小章从苏州带回了高级香烟和东山碧螺春茶叶,准备送人,这次,他决定星期天和田炳福一道去县城,探探领导的门路。
  田炳福和桂桂是经常弄得小章有家难归的,这次桂桂就说:“小章,你别走,我们马上要出去。”
  秋天的夜空很明朗,暗白的浮云从夜空滑过,流银一样的月光满世界流淌,它们从树丝中渗漏出来,斑斑点点撒在两人身上,很像琼瑶小说中制造的某些场景,田炳福的手臂不由得轻轻地移到桂桂的肩上,桂桂却一把打开他,向右边嘟嘟嘴。原来是教室里上晚自习的学生有人在向这张望。田炳福老老实实地和桂桂拉开了距离。   田炳福拉着桂桂上了正建的教学楼。房子在盖第三层,脚手架高高低低,他们在二楼,进了一个房间,在一堆散乱的水泥包装纸上坐下来。田炳福轻轻抚摸着桂桂,一会儿呼吸就变得粗重,粗鲁地用手解桂桂的衣扣。桂桂晓得他又要做那桩事了。小章去了苏州的有一天晚上,田炳福和她在宿舍里有了第一回,想不到这事原是开不得头,现在俩人到了一起就想做这件事,刹不住车。桂桂看看田炳福的急相,说:“有人上来怎么办?”
  田炳福说不会,继续他的行动。
  静静地躺在月光下,田炳福的手像流水一样从桂桂身上轻轻滑过,田炳福觉得这个夜晚美好而浪漫,富有诗意,他有一种要抒发出来的情调荡漾在胸间,却又不知怎样表达,他轻轻去用自己的嘴唇碰撞桂桂的身体,说:“桂桂,我们结婚吧。”黑暗中桂桂羞涩地点点头。
  桂桂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突然坐了起来,田炳福也听到了楼梯上的脚步声。桂桂慌乱地穿衣服,将皮带的金属扣弄得清脆地乱响,田炳福迅速地捉牢它。等桂桂穿好,三下五除二自己也穿上衣服,双手轻轻一搂,将桂桂抱到背光处。俩人都不禁相视一笑。
  那人居然就停在他们房间的门口,因为月亮好,田炳福一下子就看出了是罗校长。罗校长爬到楼上做什么呢?田炳福和桂桂心里立即有些慌。田炳福喊:“罗校长!”
  罗校长先是一惊,看到是他俩,平静地说:“是你们哪!”
  桂桂说:“天有点凉了,罗校长我们回去吧。”
  罗校长说:“桂桂,你们是怕我从这里跳下去吧?”
  俩人被戳穿了心思就有些窘迫,桂桂说:“罗校长,你想哪里去了。”
  罗校长说:“我晓得你们都为我担心的,别听别人瞎传,汇出的那笔钱我第二天就从银行转到了学校的账上,那钱是我父亲留给我的遗产。”
  田炳福就明白,为什么调查组下来了几天,不了了之地走了。
  罗校长自己朝地摇摇头,接着说:“再说,从这二楼跳下去,也摔不死,反而是给别人增加负担了。”
  田炳福想不到罗校长这个人,还是能做到如此冷静。田炳福就说:“罗校长,有些话我一直想告诉你,不知道现在该不该讲。”
  罗校长说:“你说。”
  “你念念不忘的那个女人,并不是真心像你想象的那么爱你,村里人都说,她去你那里,完全是为了得到吃食……”
  “你別说了。”罗校长说:“我相信我自己,我不要听这些鬼话。”
  “可是,事实是……”
  “你走,走,给我走!”
  桂桂挡住田炳福,要把他拉开,她被罗校长的愤怒吓坏了。
  “罗校长,你不要欺骗自己,真正爱着您的是周老师,您扪心自问,您这样下去,对得起自已,对得起周老师那一片苦心么? ”
  田炳福一边被扯下楼梯,一边回头大声对罗校长咆哮。桂桂说:“田炳福,你太没分寸了,你这样说,罗校长吃不消。”
  田炳福笑笑,说:“我是存心要捅破这包脓的,捅破了,就好了。罗校长这样的人与我们不同,这样的好人现在已经找不到了,我不忍心看他受折磨,受嘲弄。”
  一个老头气喘喘地跑过来,问:“谁,谁在上面吵架?”
  田炳福说:“不是我们,是一个疯子在上面自己跟自己说话,你快把他赶下去。”
  老头急急忙忙去了,是工地上负责看守的建筑工。田炳福和桂桂都捂着嘴笑了起来。
  八
  围棋比赛的第一轮是抽签式的,田炳福的对手是政府机关队的一个干瘪老头。那人看上去老谋深算,田炳福心里有点发毛。
  坐下来,那人又好像很随和,一边下棋,一边跟他唠叨。田炳福不晓得这人是棋风不好,还是故意设计阴谋,分散对手的精力,就一边警惕地下棋,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他。
  老头说: “听说你们乡下的教师很苦,连对象都找不到,是吗?”
  田炳福在学校里也经常叫苦的,但在外面又是不喜欢别人小瞧乡下教师的,说:“苦也不太苦,一百八十块,拿工资的都差不多,还不至于找不到对象。”
  老头下去一颗子 ,说:“这么说你就有对象了?”
  田炳福不客气地点点头,跟上一颗子。
  老头又说:“听说你们茅墩中学有个傻瓜校长,为了跟人斗气,将三万块钱打了水漂。”
  田炳福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啰嗦,像个长舌婆婆,尽扯东家长西家短。”
  老头尴尬地笑笑说:“下棋下棋。”
  田炳福艰难地赢了老头,已经到吃午饭的辰光了,田炳福上厕所小便出来,老头挡住他说:“这次是凑巧让你赢了的,你有本事下回再来这里比个高低。”
  下棋多了,在棋场上耍小孩子脾气的老头也见识过,田炳福急着要走,老头非要他答应下个礼拜天再来这里较量,下午两点,不见不散。他就笑着答应了。
  一天下了几盘棋,人疲劳得很,吃完晚饭就想上床休息。小章哭丧着脸找进来。小章准备的三份东西,只送出了一份,还是一个副局长的老婆收下的,在胡局长那里,他被狠狠批了一通,不问青红皂白地送东西。田炳福开始就觉得不妥当,小章说:“我也是没法子,我难道还喜欢用自己的热面孔贴别人的冷屁股。”
  章平还没吃饭,田炳福只得拿了饭菜票再去食堂买一份。
  田炳福回到了茅墩,早忘了老头的约会,星期六校长室有人跑来喊他说有他的电话,他还莫名其妙,一拿话筒,听见老头啰嗦的声音,才记了起来。田炳福想,这个老头,大概是机关里退休了百无聊赖的老干事,觉得很有趣,回去说给桂桂听。桂桂说:“你去不去呢?”
  “我没时间去的,好多事情堆在我头上呢!”
  桂桂说:“一定要去的,我们的婚期就到了,你得陪我去买些东西。”
  到了街上,田炳福是没有耐心和桂桂买东西的,就去总工会找老头下棋,让桂桂买完了去工会棋牌室找。
  这一回俩人的棋走得都比较从容,老头问这问那,田炳福也不厌烦。老头说机关里实际上是清水衙门,他拿的工资还不够儿子媳妇们刮皮。讲到他的小孙子,老头眉飞色舞,田炳福免不了也讲些学校里的实情,流露一些自己的看法观点。桂桂大包小包找到他,一盘棋还没完,桂桂一到,田炳福就没耐心下棋,很快输给了老头。老头说:“这次下棋是你跑上来,下次,该我下去找你。”   田炳福只能说:“欢迎,欢迎。”
  期中考试忙过了,田炳福和桂桂决定办婚事。学校一时没有空房,就把章平赶了出来,将他们原来的宿舍粉刷一番做了新房,门口搭了一个小厨房。田炳福觉得委屈了桂桂,桂桂说:“我不在乎,你要在乎,我以后给你盖幢楼。”
  喜酒是依桂桂办得很铺张,在镇上名气最大的江南酒家办了三十六桌。桂桂的服装社红火得很,桂桂手里有了一笔让田炳福吓一大跳的款子,桂桂这样大事张扬,是为了不让别人小瞧她的乡下户口,田炳福晓得她的要强,没阻挡她。
  田炳福人缘不错,学校里的老师基本上都送了礼,丁为群和芮杏花也双双来了。喝了酒,年轻人又拥着他俩到学校闹洞房,不大的新房里热闹喷天。
  大约九点钟左右,校园的上空传出了尖厉的哭叫声,接着人声嘈杂,不晓得是发生了什么事。新房的人都走了出来,先看到的是芮主任,踉踉跄跄地跑过来,一句话也说不出,见了他们,就恐惧地躲到了他们的身后,于是他们就看到了披头散发的青水,她左手拿着一柄烧火的铁叉边跑边舞动,嘴里声嘶力竭地喊着:“伯,你打我呀!我笨,我考不取,我对不起你,你打呀!”
  青水不见了他伯,停止了追赶,在月光如洗的操场上突然解开自己的上衣,人们看到少女白嫩的皮肤上布满了紫色的伤痕。青水伸出右手,残酷地在自己的前胸后背扎出一道道血口子,接着,又扔掉铁叉,伸出左手在头上连血带肉拽出一把把头发。
  田炳福和几个青年教师顾不得许多,冲上去捡起她的外衣裹住了她,然后将她送回屋里。
  芮安之喝了喜酒,有些兴奋,看了一会电视,想起来应当问问青水期中考试的成绩,推开门,看见青水背对着他坐在桌前,以为她在看书,走过去,青水的桌上齐整整地放着一束束头发,她还在不停地揪。
  “青水,你,你在做什么?”
  青水看见他,朝地上一跪,歇斯底里叫起来:“伯,我考不取了,我对不起你,你打我,打我吧!”
  芮安之惊惶地喊:“青水娘,青水娘!”
  青水不知从哪里抄起一截铁叉,嘴里嚷着,向芮安之逼来,芮安之昏了头,以为要打他,吓得抱头鼠窜。
  第二天看了医生,说青水是发泄性自虐癥,长期心理压抑造成的结果。
  那天夜里,田炳福回到洞房,桂桂自然不高兴,大喜的日子遇到了这样的倒霉的事,终归不舒畅,田炳福赔了许多笑脸,才使桂桂开心。
  罗校长从医院出来,就知道他和周月英的结合是无法回避,现在还用师生之情来解释周月英对他的照顾,实在是连自己也说服不了。应该说,一开始他就觉察到了这种感情,只是他没有勇气对自己承认。
  在住院的日子里,不管他和周月英是否承认,医生和护士都把他们看成一家子了。
  周月英做老罗的学生时,成绩很好,只是因为成分不好,没上到大学,后来嫁了一个电工,刚刚有了一个儿子,那电工就在操作事故中死掉了,剩下孤儿寡母。老罗可怜她,正好学校那里又缺教师,就做主让她做了民办教师。周月英书教得认真,做人也做得稳妥,老罗替她介绍过几个男人,她都不肯,后来有人说,她是怕自己命里克夫,不敢再连累男人了,看看她的额骨,倒确实很高的。周月英小他十几岁,他想不到她会存这份心事。
  所有来看罗校长的人都竭力劝慰他,要他想开些,只有周月英每天给他送饭送衣,一句安慰的话也没说过。
  回了学校,有一天晚上她对罗荣成说:“罗老师,人家说你傻,骂你傻,您别计较,人都有个心愿,你尽了你的努力,你就安心了,成不成是天意,就像我,命里苦,不能守住个好男人,但不管怎样,能这样每天为您洗衣烧饭,我心里就不怨恨老天了。”
  周月英说的时候,泪珠就一颗颗掉下来,罗荣成说:“小周,你……”
  周月英说:“罗老师,你别挡我,我知道能服侍你的日子也不多了,让你知道了我的心思,我就不难受了。”
  罗荣成说:“小周,我告诉你,放心,那钱是我自己的,我罗荣成,决不会离开茅墩。”
  周月英满脸泪痕地抬起头,却又趴到桌子上呜呜地放声哭起来,弄得老罗手足无措。
  罗荣成上了班,学校已弄得一团糟,建筑队将黄砖、水泥堆积在学校的空地上,学校变得脏兮兮,混凝土搅拌机一开动,连上课铃都听不见。老罗一看见那片工地,心里就像被塞了猪毛一样难受。教师们嘴上依然尊敬他,但看他的眼光却多种多样了。老罗心里知道,自己在茅中的威望大不如从前了。
  周月英说,罗老师,人是做不得一世英雄,您不可以让别人去多操点心吗?罗荣成嘴上不应,心里认了,每日宅在宿舍里,有峰峰陪着,可以忘却许多。
  峰峰对罗爷爷与他家关系的逐渐密切最为高兴,因为八岁是虚龄,没能上学,就整天缠着罗爷爷教他认字、画画。
  “罗爷爷,这是什么字啊?”
  “罗爷爷,画的像不像啊?”
  老罗听到峰峰一个劲叫他爷爷,忽然就感到不顺耳,对峰峰说:“峰峰,以后不要叫爷爷了。”
  峰峰说:“那叫什么呢?”
  老罗一时想不出个恰当的称呼,摸摸已经刮得铁青的下巴,然后说:“叫罗伯伯吧!”
  九
  峰峰第一次叫他罗伯伯的时候,主管文教的郎县长推开了他的宿舍门,见他满面红光,拍着他的肩膀说:“老罗,气色不错了嘛!原来你呆在家里,找你半天才找到。”
  “你下来怎么不先来个电话呢?”老罗说。
  “我是出私差,下来会个棋友。”郎县长笑笑,凑到老罗耳边说:“怎么,觉得寂寞了吗?”
  说得老罗的面孔更红了。
  郎县长的棋友就是田炳福。那年月,家里没有电视机,县里没有电视台,广播里听得到县长的姓名,却见不到县长的影像。田炳福不知道这老头居然是一县之长。那天,田炳福和桂桂在车站候车,没事情做,就去看候车室里的宣传厨窗。桂桂突然指着一张照片,冲他大呼小叫:“田炳福,这人不是刚才下棋的瘦老头么?”   田炳福细看,是他,再看下面的小字,瘦老头就是大名鼎鼎的郎县长。桂桂说:“你这人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
  田炳福说:“他又不说,我怎么晓得。”
  桂桂说:“你有没有不敬重人家的地方啊?”
  田炳福仔细想了想,摇摇头。
  章平晓得了这件事,就缠住了田炳福,要田炳福到郎县长那里求情。田炳福不肯,只不过跟人家下了两盘棋,就要人家帮着走后门,开不了口。可是这个章平,对付当官的没办法,对付田炳福倒有一套。看到田炳福,他干脆把头扭到一边,不睬他。同在一起上班,抬头不见低头见,田炳福挺难受,想了想还是答应帮他去走一趟。
  郎县长就在政府大楼上办公,一找就找着了。田炳福推门进去,郎县长就说:“怎么,我还没下去你倒又杀上门来了。”
  田炳福说:“郎县长,我是有事来找你的。”
  郎县长说:“什么事啊?看你这么严肃的样子。”
  田炳福一下决心,就说:“是调动的事。”
  郎县长的脸色就没了笑容,农村中学的教师,一个个都削尖了脑袋想往城里钻,县城两所中学,一直挤得满满的,还是有人要挤进去。郎县长说:“你不是在下面有对象了吗?”
  田炳福说:“不是我,是我的同事,一个苏州来的外语老师,他父母都在苏州,对象也在苏州,不调回去,对象就要吹掉。”
  田炳福不好在郎县长面前说申玛丽多么好,就撒了一个小小的谎。
  郎县长说:“原来你是想做好人好事啊!你知道,我们县的外语师资暂时还很紧张,大家都要走,我们的学校要不要办?”
  田炳福没什么信心了,小声说:“他在这里,不安心教书,还不是误人子弟吗?”
  郎县长坐在大藤椅里,用手里的笔敲了敲办公桌,说:“如果叫你做茅墩中学的校长,你会不会放他走呢?”
  “我是校长,我宁愿要一个安心工作的中师生,也不要一个散了心的本科生。倘若局里规定满五年才放人,他教得好,拿了全县第一名,我一年就放他走,拿了全县第二名,我两年后就放他走。”田炳福想,反正在他面前有过说话没遮挡的先例,就干脆口无遮拦说了一通。
  郎县长笑了,說:“好,让你作一回主,你告诉你那个同事,他要是能将茅墩这一届高考的外语成绩进入前三名,我放他走!”
  郎县长来找老罗,是来喊老罗到田炳福那里吃饭的,他已经在田炳福那里杀完一盘棋,也基本了解了茅墩中学的现状。
  “老罗,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包括你和周月英老师的喜事。”
  郎县长说:“你也该替自己的晚年打算,料理自己的生活了,学校的事,我正考虑给您派一个得力的副职。”
  茅墩中学的副校长一直是空着的,好像有老罗在,副校长可有可无。以前从来没有人提过,现在是突然被发现了。老罗的心中不免有些悲哀,不过,现在这样子,有比没好,老罗说:“谁呢?”
  “你能不能考虑推荐几位啊?”
  罗校长这才觉得自己平时的疏忽,居然从来没有考虑过培养接班人的问题,他说:“你既然心里有了人,就先说出来看看。”
  郎县长说:“田炳福。”
  老罗将田炳福在心里盘了几个来回,除了年纪轻资历浅这一点外,他也是满意的。
  吃饭的时候,罗校长跟陌生人一样反复地打量田炳福,还不断地笑着跟郎县长交换眼神,弄得田炳福莫名其妙。
  因为事情已经公开了,罗荣成和周月英索性去乡里领了结婚证,婚事办得很简单,只招呼了芮安之和田炳福等几个人,悄悄在周月英那边办了一桌酒。第二天别人在办公桌上拿到喜糖,才晓得是他俩的喜事。
  芮安之经历了这次打击,仿佛变了个人一样,坐到哪里都一言不发,青水被送到精神病院治疗去了,芮安之认为是自己害了她,补习班的课再也不肯兼。师生都私下里说,用不着上面三令五申,茅墩中学以后也不会再办补习班了。
  芮安之在老罗的婚宴上喝多了酒,眼泪汪汪地说:“老罗,以前我总认为你不如我,青水娘俩使我有了一个安稳的生活。现在,我不如你了。老罗,你要珍惜你们的好日子,不要像我一样再毁了一个家庭。”
  因为是喜日,大家都想劝住芮主任,老罗说:“别拦老芮,他心里难受,我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
  老罗进洞房的那天晚上,力不从心,向周月英交了一张白卷,弄得羞愧难当,老罗说是自己老了,周月英却不依,第二天就逼他和她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看了医生。
  医生说不要紧,老罗的武器长期不用,就容易失锐气,只要互相帮助,是能够挽回的。医生打了个比喻,现在这阶段,只是相当于近视眼的“假近视”阶段。
  俩人在一起,老罗终归有点狼狈,但周月英却好像没这回事,跟老罗讲起他做她老师的事情,她竟然记得清清楚楚。周月英说有一回他带全班同学去村里吃忆苦思甜饭,吃的是野菜粥,可是粥里夹杂着一粒一粒的老鼠屎,周月英一粒粒往外拣,被他发现了,他就批评了她一通,对全班同学说,贫下中农能吃下去,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吃,当着大家的面,一粒一粒把碗中的老鼠屎扔进了嘴里。老罗也记起这回事,不禁嘿嘿地笑了。周月英还说,有一回夏天,他穿着西装短裤上课,走进教室,全班同学都哈哈大笑,原来里面的一根松紧带挂在外面,老罗想了半天想不起来,老罗一直注意课堂仪表的。周月英捂着嘴笑了,他才晓得上了她的当,扑了过去。
  渐渐地,老罗就有了进展。
  十
  田炳福副校长的任命没有下来的时候,组织部有人来考察了他,师生都传得满城风雨了。田炳福想,要是考察不合格,可就下不了台。终于拿到了任命,田炳福心上就有点沾沾自喜了,一道参加工作的年轻人中,做到一个完中副校长的全县怕还只有他一个。只有桂桂不当回事,说,教书这条线上的官,做得再大的官也挣不到油水,罗校长忙活了一世,得了学校什么好处?
  田炳福知道她嘴上硬,心里也是高兴的,说:“桂桂,你是怕我升了官,休了糟糠之妻吧?”   桂桂说:“好你个田炳福,当了芝麻绿豆官就想得那么野啊!”
  笑归笑,闹归闹,田炳福晓得肩上的担子不轻的。桂桂认为学校最棘手的事还是钱的问题,没有校办企业,求爹爹拜奶奶磕头讨米几个钱,终归不会宽松。田炳福说:“赚钱你比我内行,你出出主意。”
  桂桂动了脑筋,最后提出两个建议供田炳福参考。是学校开爿店,一年四季学校的笔墨书本,食堂的油盐酱醋,就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另外夏天可以卖冷饮,冬天可以卖早点,真正弄起来,数字不会小。问她的第二点,桂桂说,校长大人,这可是割自己的肉补别人的疮,我舍不得说出来。田炳福说陪了一通好话,桂桂说:“这事主要要抓住刘金宝,学校可以办一个水泥制品厂,现在的建筑都是包工包料,你只要刘金宝的建筑公司肯包销水泥制品,利润就吓死人。”
  第二个主意本来是桂桂自己的算盘,一旦服装社不行,就选择这条路子的,现在把它贡献给了学校,是因为自己的男人做这个学校的校长了。
  桂桂说,这事宜早不宜迟,最好乘大楼竣工典礼的当口,刘金宝高兴,让他答应下来。
  竣工典礼星期天要在学校的会议室举行,星期六田炳福叫了章平和几个学生布置会场,章平自从知道有希望早日调走的消息后,就埋头他的教学,连田炳福屋里也不常去了。
  田炳福跟章平贴一张标语,田炳福说: “小章,不跑苏州,申玛丽要寂寞的,你不可以让她到乡下来玩玩吗?”
  章平想说什么,又止住了。
  田炳福觉得小章这个人很有意思,怎么一下子变得沉默寡言了。
  章平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了口:“小田,我一直想告诉你,我和申玛丽的事一直骗了你们,有这个人,但人家不理我,只是我暗恋一场而已。”
  “真的?这是为什么?”田炳福难以置信。
  “是的,那天你从郎县长那里回来,我就想告诉你,可是又怕你说我一直在欺骗你。”小章忘了刷标语的另一角,干脆让标语垂挂着下来,“我说不清为什么,我在这里感到空虚,感到绝望,我离不开这种幻想,我明明知道自己在编造故事,可我还是无法停止,我只希望,你别认为我是在骗你,骗朋友。我不是为了调动才寻找借口,你会相信?你能相信么?”
  田炳福不再睬他,一個人默默地干活,直到结束,才对小章说:“小章,我相信,我相信你,你今天说的话是真的。人活在这世界,越是艰难,越需要梦幻支撑。我也一样,我有我的幻想,把茅中办成一所学生向往的重点中学。”
  小章说:“谢谢你的信任。不过,炳福,我得提醒你,你也应该离开乡村,离开茅中,时代在变化,城市才有教育发展的空间。罗校长那一代人,为了乡村教师的梦想,离开城市,在乡村奉献人生。但现在,知识已经贬值,赚钱是硬道理。有时候我躺在床上想,老罗的一生其实是悲剧,罗荣成其实是堂吉诃德·罗。待下去,都是浪费人生,堂吉诃德还有风车挑战,茅墩连风车也找不着,莫非,你想成为下一个老罗,成为堂吉诃德·田?”
  田炳福说:“我跟你不同,我的根在这里,注定只能做你说的那个堂吉诃德·田。”
  竣工典礼胡局长和乡里徐书记都打了招呼,避免让罗校长参加,怕老罗受不了刺激。可是没想到这天晚上,罗校长却找到田炳福屋里来了。
  罗荣成是携着峰峰来的,峰峰早已不喊老罗爷爷,也不叫伯,叫爹,峰峰说是他娘说的。峰峰现在和老罗形影不离,一张小嘴巴也变得叽叽喳喳了。
  桂桂拿了糖果给峰峰,峰峰不要,告诉老罗:“爹,婶婶给我糖吃。”
  老罗应的时候有点笨拙,然后伸出手替峰峰接了糖。桂桂就在心里说,罗校长这爹当得有模有样了。
  坐了一会,罗校长说:“小田,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田炳福说:“罗校长,是不是明天的事?”
  老罗一顿,说:“不是的,不是的,是我自己的事情。”
  老罗的表情好像很为难,似乎是要寻求某种帮助,田炳福就说:“罗校长,在我这里有什么事你干脆说就是了。有什么事情就是帮不上忙也出出主意。”
  老罗就说:“小田,是这样的,我弟弟那边生意好转,那笔钱又给我汇来了。我想了几天,反正说也让别人说了,我还是想把钱用在学校里。”
  田炳福想不到是这回事,心里说,罗校长,你这是何苦,怎么弄了半天还没转过这个弯呢?但是嘴上不好说出来。
  老罗说:“我知道你在搞那个文学阅读课,学生看不到什么书,终归要影响效果。现在反正房子一造,地方也有了,我替学校筹建一个图书室。”
  田炳福说:“罗校长,这回你可要三思,你跟周老师商量了没有?”
  老罗说:“商量了的,她说她不反对,既然我起了这个念头,她不同意,倒反而会弄得我心神不定,睡不安稳。她说了,她不想让别人说跟了我这个老头子,是图钱。”
  老罗说的时候有一种掩盖不了的自得神情。
  桂桂从里间室突然插进来:“罗校长,你们不想想自己还要想想峰峰,峰峰长大了是要娶老婆,花钱的。”
  峰峰便从老罗怀里钻出来:“婶婶,我不要,我不要老婆。”
  弄得三个大人都笑了。
  老罗说:“我当然给峰峰要留一点。 只是这件事你们知道就行,不能张扬,免得别人多说闲话。
  田炳福就不能再说什么。临走的时候,老罗又说:“明天的事要你操心了。我晓得你们的好意,现在想想,我是钻了牛角尖,为来为去都是为了学校,好了,我不说了,明天我和周老师准备洗缸腌菜了。”
  老罗尽管说得从容,但眉宇间还是有悲哀在一刹那间飘过。
  桂桂就对田炳福说:“罗校长这人是真痴了。上回拿出这么多钱,说起来是跟刘金宝斗气,可现在让人笑让人嫌了,还要把钱拿出,实在是烧包。”
  田炳福突然冲桂桂板了脸,说:“你懂个屁。”
  田炳福想起了小章说罗校长的那番话,罗校长就是堂吉诃德·罗,但是, 谁都没有资格嘲笑这个堂吉诃德·罗。   竣工典礼即将举行,田炳福叮嘱自己,一定要哄好刘金宝。他在心中把参加竣工典礼看成做个几何证明题,桂桂说过,做生意的人要把办事情当作做几何题目一样,心眼中只有那一个答案。田炳福考的是文科,数学成绩很差,但是明天一定要做好这个题目,小不忍则乱大谋,他毕竟不是罗校长,要一步一步赢得刘金宝的好感,这是办厂的第一步。
  刘金宝来得很早,他说他是特地从省城赶回来的,心里是把这当作一件大事来看的。田炳福将他们一行三人迎到会议室,然后热情地让他们落座和用茶。
  刘金宝不认识这个年轻人,说:“你是……”
  “我是小田,田炳福,是这里的副校长。”田炳福尽量谦恭地自我介绍,“早就听说刘经理的大名,我們全校师生都感谢刘经理的支持和光临。”
  刘金宝摆摆手:“哪里,哪里。”
  田炳福长久没有这样小心地侍奉过人,上大学的时候他受命去请一个名教授上课,拘束地交谈了几句,教授就说,小伙子你放松一点,这样做人做得太累。但是现在没有人会对他这样说了,现在的田炳福不是过去那个田炳福了。
  刘金宝坐了片刻,来宾还很少,就提出来去看看大楼,田炳福站了起来给他引路。
  教学大楼矗立于低矮的平房之中,鹤立鸡群,实际上在学校门口就一目了然。田炳福晓得,刘经理是想看看自己的大名。田炳福就领他们径直来到大楼左前方,一块方桌大小的墙上镶着“刘金宝”三个字,金光闪闪,田炳福觉得有点不伦不类,看看刘金宝,他并没有在乎,站在那里,久久不愿移步。
  两个随行都口笨,田炳福就说:“刘经理,从此以后您的大名不仅现在遐迩闻名,茅墩乡的子孙万代都会记着您感激您了。”
  田炳福说:“听说在国外,很多有钱人都捐资办学,用自己的名字命名小学中学甚至大学,今天您捐建了教学楼,我相信,将来刘经理大发,一定会回茅墩建—座‘金宝中学’。”
  刘金宝觉得这个年轻人很会说话,他有点喜欢这个聪明的小伙子了,但他又不是—个喜欢说大话的人。他笑一笑,走上前,一一向他打听学校的师资、学习等情况。
  田炳福陪着刘金宝回到会议室,已经既没有紧张,也没有难受了,他从容地和他交谈,在心里有点嘲笑自己刚才的如临大敌。
  乡县二级领导都陆续来齐,刘金宝还不时地朝门口张望,田炳福猜他一定约了什么人物,也一直留心门口。到后来,他终于熬不住,问田炳福:“你们罗校长呢?今天怎么不在?”田炳福说:“罗校长有点私事,不会来了。”
  刘金宝在心里是晓得这个小伙子已经知道自己心思了,他不露声色地笑笑,说:“田校长,我今天倒非常想见见你们罗校长,我儿子考取请谢师酒他没有赏光,可今天这算得上你们学校的大事,按理他应该来的。田校长,你能替我去请一下吗? ”
  凭感觉,刘金宝知道这个年轻人现在不会拒绝他。
  田炳福沉吟了一下,果然转身离去。
  正是腌菜的时间,河沿上泊满了洗菜的船只,阳光温暖地洒在河床上,洒在人们裸露的胳膊和小腿上,使人们想到春天。罗校长一家也占据了一条四舱船,船尾堆着一捆捆白菜,像所有的船上一样,男的在舱里踩,女的在水中洗,他们的峰峰赤着粉红的小脚,在摇摆的船帮上戏水,不时能发出他欢快的童声。
  现在的罗校长是幸福的罗校长。
  这些青是青白是白的高杆大白菜,生来就是用来做腌菜用,洗尽了压进陶瓷缸底,用脚踩,用大盐腌,黄了,咸了,酸了,甚至会臭了。不过,乡下人离不开它,它是饭桌上离不开的家常菜。
  田炳福站在河堤上,远远地看着这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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