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陶然(中篇小说)

来源 :北京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paleo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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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看着日长风暖,天方薄明,定慧寺的早课就开了张。悠悠钟声中,和尚的颂唱,一波波荡漾开去,不知是《楞严经》,还是《大悲咒》,似漏出白夜的雾,笼了麓城城南大半个地段。寺院南头是小广场,穿过广场是六里牌坊,沿街小吃店、便利店醒来不少,还有寺院前的梧桐、刺槐、杜梨,连带树上的喜鹊、家雀儿,都因这佛音梵唱,噤得窸窸窣窣,不敢扰了观音、罗汉一众神佛的清静。
   早课凌晨四时应卯,咿咿呀呀地唱着,就到了六时。周末,上香的人多,都是远近的善男信女,求子的、求姻缘的,也有问学业前程的,都在无相门与无作门前戳住,等小沙弥洒扫完院落,放人进山门。
   突然,涌来一群“鲜衣怒马”的老男女。都是胭脂红中式短款小袄,青色灯笼裤,外配粉白平底布鞋,有的手里拿着塑料杨柳枝,有的腰上系着红绸,大喇喇地拢过来,占了小广场,摆了带蓄电池的大音箱,扭扭哒哒地跳起舞了。
   音乐也带劲儿,飘着“最炫民族风”,照着“荷塘月色”,都是“凤凰传奇”的劲歌,惊起一群喜鹊,吱哇乱叫着逃命。跳舞的老男女们,胸前还挂着绿色塑料小喇叭,跳完一曲,“嘟嘟、嘀嘀”地吹上一气,别提多美气了。
   信徒们纷纷侧目,面露憎恶。
   舞蹈队打出一面小旗,插在小广场美人鱼雕像的手心,赫然是“新时代老年舞团”。这些老男老女跳得整齐,节奏感强,颇有“走进新时代”的闯劲儿。
   定慧寺的钟声晃了晃,仿佛喝醉的佛陀脚下遇了绊子,有了不期而遇的慌乱。诵经声也被这歌声压得时隐时现。好在早课该结束了,信徒上香也不耽误。两个青布僧袍小和尚,开了山门,信众们向里涌,听得一声尖利嗓音叫起,似小刀片撕开几尺长彩绸:
   “别跑了狗男女!”
   几个跳舞老人抢过,劈头揪住一男一女。男的六十多岁,有些气度,光秃秃的脑袋,毛料藏青色西装,三接头皮鞋锃亮;女的不过三十左右,长头发,斯斯文文,挺着肚子,有孕四五个月的样子。
   年轻孕妇挽住西装男的胳膊喊着“老公”,男的也慌乱,嚷着:“老闫让你们来的吧,冲我来!别惊吓了孕妇!”
   领头的女人,六十岁左右,白白胖胖,像个圆滚滚的棉花团,小圆脸,花白头发。她薅住孕妇的头发,气鼓鼓地说,狐狸精,也有脸来定慧寺?咋不让金刚力士收了你这妖孽?
   孕妇伸手夺头发,胖女人愈加攥得紧,向怀中轻轻一带,孕妇就势瘫跪在地上。秃头男见状,使劲推搡胖女人,又去掰手指。老年舞团的人,不尴不尬地围上去,倒不好意思动手,但明里暗里拉偏架,围了秃头男,只护那孕妇的周全。
   胖女人挥着指甲,挠了秃头男的脸,左边三道,右边二道,像个绘了彩的蛋壳。
   秃头男蹲在地上,抱着脑袋不停地诅咒。孕妇却仰头怒视着众人。周围的群众,有劝架的,也有看热闹的。胖女人没再动手,指着男人的秃头,大声说,大家瞧,这是麓城大学项有槐教授!堂堂大学教授,六十多岁,养个不到三十的小三,把糟糠妻子抛在烂泥,我孟菲看不惯陈世美,今天当回女武松,拿狗男女示众……
   众人哄笑,连带着定慧寺的钟声也响了两下,似是表示赞同。秃头的项教授,此时耷拉着头,脖子的筋凸起老高,脸上青白不定,原本像个复活节彩蛋,现下倒像彩蛋真要活了,被骂得春气入体,蠢蠢欲动。
   那孕妇挡在项有槐面前,目光坚定地说,项老师有权利追求幸福!我们真心相爱,你又不是他老婆闫凤琴,凭啥打人骂人?我要报警!
   人群给孕妇顶得一窒,老年舞团的人讪讪的,胖女人孟菲,声音也低了不少,只恨恨地说,我替天行道,你有本事就告……
   捉奸也要“正宫娘娘”领队。“正牌苦主秦香蓮”不在,包拯也拿不得陈世美开刀问斩。
   “别闹了……”舞蹈队里透出个糯软的、带着哭腔的声音。
   人群倏然分开,走出一个高挑老妇人,身材偏瘦,皮肤白皙,眉眼清晰精致,就是皱纹不少,但气质还不错,想来年轻时也是美人。她也穿着老年劲舞团那套行头。孟菲叹了口气,说,都为你出气,你倒躲清静,老闫你倒是说句话呀。
   “大家的情谊我领了,我丢不起人——”女人咬着嘴唇。
   几个劲舞团男成员有些激动,一个高壮的老头,拍着胸脯向女人保证,谁也不能欺负你!围观群众有人小声问,这是哪路神仙?有人回答,新时代舞团的团长,也是项有槐的前妻——闫阿姨。
   “这些人是你弄来的?”项有槐盯着闫阿姨,扑哧扑哧地出着气,“有分歧,家里可以谈,法庭也可以谈,何苦如此作践?”
   闫阿姨唬了一跳,摆着手说,碰巧遇上的,你别冤枉人。
   “姐姐,”孕妇嗫嚅着,也没了气焰,“高抬贵手吧,我肚里的孩子,也是老项的骨肉,我们来定慧寺求个平安。”
   闫阿姨看看孕妇和前夫,红着眼说,冤孽,我命不好,也是你们坑的,你们快走吧。
   好!劲舞团的老头老太,先叫起了好。围观的善男信女,看着这糟糠老婆如此凄惨,也都跟着喊好。定慧寺小沙弥扛着扫帚,站在人群外面听热闹,也搔着青头皮,嘿嘿地笑着。寺院前的大叶法桐,冬天凋零的叶还未长好,干瘪的悬铃球被风吹过,无数小露珠扑在小沙弥脑瓜顶,亮晶晶的。小沙弥利落地一抹,就变成了油油的一层水膜。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我也是身不由己,为情所动,你又何必苦苦相逼嘛。”
   项有槐苦着脸,给自己寻着台阶,缓缓扶起孕妇,在众人嘘声中逃走了。
   “出了口恶气,”孟菲大大咧咧地说,“今天是佛祖助阵,大快人心!”
   闫阿姨倒没多少喜色,幽幽地说,这总不太体面。他大小也是麓城文化名人,闹得太凶,他没了脸,孩子们也面上无光。
   “老项何时给了你体面?还不是在法庭上作践你?”孟菲不忿地说。    “老年当自强,咱们是走进新时代的最强音!”
   几个舞蹈队的老头,脸红扑扑的,也有点蠢蠢欲动的架势。人群没了西洋景,轰然散去。信众继续上香,求诸佛保佑升官发财,早生贵子。老年舞团的老男老女,各自收了神通,拔了旗子,撤了音箱,又“嘟嘟、嘀嘀”地吹了通喇叭,拥着孟菲和闫阿姨,不知去往何处,只留下一地瓜子皮,飘荡在香火气息的仲春。
   “嗡嗡,嗡嗡嗡……”
   钟声闷闷的,没了节奏板眼,好像相识多年的老情人的心不在焉的情书。散了早课,和尚去用斋饭,铜钟就归了信众,敲一下,二十元,敲五下,附带送上一下,都说钟声能祈福、保平安,可此时怎么听,都像荒腔走板,生不逢时。


   闫阿姨叫闫凤琴,今年六十五,原麓城大学附属幼儿园保育员,前任老公项有槐,麓城大学教授,专攻古典文学。闫阿姨父母都是中学教员,她骨子里羡慕文化人,但从小学习差,初中毕业,就去幼儿园工作。虽说是保育员,但闫阿姨要体面,干净整洁,认真负责,三十多岁起,无论男女老少,都喊她“闫阿姨”。她到底寻了个大学生老公,麓城大学毕业留校的项有槐。俩人育有一男一女,女儿项莉莉,在麓城文联工作,儿子项诚是电厂工人。女儿与儿子均已成家,有了后代。
   项有槐临退休之际,爱上了女学生。闫阿姨本以为,项教授不过“老夫聊发少年狂”,谁想到“老房子着火”,更是火得不可收拾。女学生叫章怀懿,本是麓城大学博士生,不知咋的,就和导师项有槐看对了眼。
   打电话骚扰,上门摊牌,夫妻骂架,小三威胁,儿女规劝,法院拉锯战,电视剧上的几套“规定动作”走下来,一家人都疲惫不堪。闫阿姨要体面,不想闹得满城风雨,却不想满城风雨早已挤爆了这个小家。那段时间,闫阿姨天天哭,有时半夜爬起,就坐在窗台下哭,儿女们都担心她想不开。
   一天,闫阿姨突然一骨碌爬起,拉着项有槐办了离婚手续。离了婚的闫阿姨,加入了新时代老年舞团。闫阿姨是大集体制女工身份,那几年麓城闹买断工龄,闫阿姨为照顾家,不到五十岁就办了提前退休。如今离了婚,更有大把时间了。一群广场舞伙伴,跳出了默契和野心,这群老男老女建了队伍,统一定制服装,排了不少曲目,先在社区演,给学校慰问,后来也上过麓城电视台,成了家喻户晓的“老有所为”典型。
   闫阿姨高挑匀称,这么多年,一直保养得不错。离了婚的闫阿姨,没变成痴肥老怨妇,倒成了丧偶与离异老头眼中的“天鹅肉”,大家推举她当了团长。还有一个离异老妇女孟菲,老公本是财政局长,也是找了秘书小三。孟菲自诩闫阿姨的闺蜜死党,也充了副团长。早晨在小广场排练,孟菲发现闫阿姨脸色苍白,才知定慧寺前碰到了冤家对头。她不管不顾,给闫阿姨撑场,上演了“劲舞团大闹定慧寺,闫阿姨怒斥负心男”的戏码。
   离开定慧寺,晌午九点多了。没来由地,闫阿姨有些心慌。这些年,虽然家里她说一不二,但在外面,从来都依赖老项,像今天这么狠,是破天荒头一遭。这个男人不属于她了,可他倒霉落魄,自己还是不好受,好像当年他们真有那么恩爱似的,就像装着一副假牙,平时无感,只有摘走了,才觉出假牙的好,甚至想念假牙,恐怕比真牙还贴心贴肺。
   一个外卖小哥,骑着电动车,飞也似的溜过身边,忙不迭地喊着“劳驾”。外卖小哥鲜黄衣服,晃得人眼乱,车把上飘出黄焖鸡米饭的香气。闫阿姨回过神,想起要到菜场。女儿嘱咐过她,给外孙小志做辣子鸡块。小志小升初,学业紧张。项诚也要带一家人来吃饭。
   她冲到菜市场,和小贩讨价还价,买了鸡肉、排骨和蔬菜。平时都是11点烧菜,项莉莉和小志,大概11点40分到家,今天周末,家庭大聚餐,时间要提前一点了。
   离婚后,闫阿姨搬去和女儿住在陶然亭小区。项有槐名下有两套房,一套商品房,在城西關,位置不好,但是新房,面积也大;还有一套,是现住的,在陶然亭小区对面不远的翡翠苑,位置虽好,却是旧房,面积也小。项有槐让闫阿姨自己挑。闫阿姨没主意,让女儿项莉莉参谋。莉莉还是选了新房。
   项诚不太乐意,项诚在电厂倒班,忙得臭死,老婆冯春红在东大百货站柜台,也是整天疲惫不堪,翡翠苑房子虽旧,但离他们家近。平时他们把萍萍送到翡翠苑,让闫阿姨照顾。他们两口子,隔三岔五吃个现成饭。现在可好,住在妹妹家,总不是办法。
   项莉莉做主,把新房租出去,租金名义上给闫阿姨,由她代收。项诚嘟哝几句,说老爹离婚,损失最大的就是他,如今老爹再婚,小三怀孕,家业更是无望。一个没啥钱的老妈,也给妹妹抢去当保姆。冯春红没少骂项诚,读书不如妹妹,做事也不精明。有了这层隔阂,闫阿姨不愿到儿子家。但再不成器,也是自己孩子。每逢周末,闫阿姨亲自下厨,做上一桌好饭,维持着一个大家庭安定团结的样子。
   回到家,项诚一家已到了,冯春红嗑着瓜子看电视,项诚玩手机,孙女萍萍和外孙小志在里屋打游戏。女儿与女婿出门办事,还没回来。闫阿姨训斥了几句,小志翻白眼,只当耳旁风,萍萍也做鬼脸,嚷着说,奶奶,你OUT啦。
   闫阿姨开始忙碌。中午准时开饭,辣子鸡块、软炸虾仁、糖醋排骨、红烧带鱼、红焖羊肉,还有一大锅蘑菇汤,家常又实惠,看着挺诱人。
   “可馋您的饭了,我们不比莉莉,吃上这么一顿,回味一个月。”
   冯春红搓着手,半开玩笑地说,一边拿眼角瞥着项诚。
   项诚正喝茶,赶紧放下,拿手机挡着脸,手指头飞快地刷着屏。
   闫阿姨对儿媳笑了笑,说,想吃就常来嘛。
   摘了围裙,闫阿姨数落萍萍和小志,不该整天玩游戏,要多学习,尤其是萍萍,女孩更要多读书,要有事业,要不然将来结婚也要被老公欺负……冯春红越来越不耐烦,脸好似一张越扯越紧的棉布,看着平滑工整,其实早快撑破了。她冷笑两声,刚想开口,项诚拉着她的袖子,示意别开腔。萍萍爱玩游戏,也是没法子。她和项诚工作都忙,孩子有时只能一个人待在家,不让她玩游戏,万一乱跑乱撞,弄出好歹怎么办?    项莉莉和邹磊回来了。项莉莉一进门,就甩了皮鞋,忙不迭地喊累,闫阿姨赶紧递上热茶。项莉莉阴着脸,喝了几口,又嫌烫,小志饭前不洗手,也被她臭骂了一顿。项家就是这样,只要莉莉发脾气,一家人都不作声。而项莉莉发脾气,八成是在外面遇到不顺心的事。项诚小声问邹磊,邹磊也只是苦笑两声。
   一家人闷头吃饭,闫阿姨不大动筷子。
   您只干活,不吃饭,想变田螺姑娘? 冯春红劝道。
   闫阿姨不动,项诚给她夹几块排骨,她也全给了小志,她只喝蘑菇汤,吃点素菜。邹磊也跟着劝。项莉莉咬着鸡肉,含含糊糊地说,我们可不敢饿死老妈,她自己要健美。
   舞团过些天要演出,胖了,舞服穿着不体面。闫阿姨挑着一棵青菜,轻轻地说。
   又不是杨丽萍,这么紧张干啥?跳舞倒当成了正经差使。项诚不以为然。
   莉莉不知扯了那条筋,吐出几块鸡骨,也不吃了。她掏出盒烟,点上一棵,兀自抽起来。闫阿姨责备她,不该当着孩子的面抽烟。项莉莉不应,脸色不太好看。她早年也不抽,但在文联工作,掉到一堆文人之中,不知不觉也染上了习气。
   是不是碰到事了?冯春红也看出项莉莉今天不太顺。
   没得事。项莉莉欲言又止,用筷子把饭碗边敲得叮当作响。闫阿姨又来劝,说,你从小就有这毛病,吃饭敲碗不吉利,要破财的。
   我不是三岁孩子!项莉莉吼道,要不是你们离婚,小志的事,哪有这么难办?


   风暖了,早晚天气还挺凉。新时代舞团改了场地,移师到文化宫北广场。原来他们在麓城大学家属区广场,地方宽敞,地也平整。这些“老舞蹈家”,其实是深秋老玉米——熟透了。有个磕磕碰碰,就易出事。家属院的少年,也看上了那块场地,说要练街舞。老年舞的扇子、小喇叭到底抵挡不住街舞。闫阿姨和孟菲商量,只能另寻地方。
   舞团名义上闫阿姨是团长,实际孟菲“掌舵”。孟菲是“前局长夫人”,和方方面面打交道,自然得心应手。闫阿姨不要当团长,但孟菲说,闫阿姨长得体面,舞蹈优雅,脾气又好,能给舞团聚集人气,她愿当“狗頭军师”,辅助明主。自从孟菲当大管家,舞团事业蒸蒸日上。区工委与宣传部都点名表扬过,他们上过电视。常参加社区表演和晚会演出,也有出场费。
   闫阿姨早早来文化宫,换了舞蹈服,挂在杠子上压腿。别看她上了年纪,下腰、拉胯、劈叉,身体还有相当柔韧度。闫阿姨长得白皙,身材高挑,还有点残存的娇媚味道。厨师老高,退休机关干部老季,还有些老闲人,都是慕闫阿姨之名前来入伙。孟菲也是“弃妇”,但活得比她有光彩。虽然离婚了,但要了前夫局长两套房子和一百多万存款,每个月还有四千元抚养费。她也喜欢跳舞,但不过图个热闹。与其说她对舞蹈感兴趣,不如说对跳舞的老头更感兴趣。有人告诉闫阿姨,孟菲和几个老头很暧昧,闫阿姨不信。
   好一会儿,孟菲才和几个老头姗姗来迟。孟菲嚼着驴肉火烧,嚷着也让闫阿姨吃。闫阿姨不吃这些汁汁液液、不太体面的食物。孟菲却不怕,她矮胖的身子,像拍扁的皮球,横下里宽,纵下里却短,但胃口好,身体也壮实。
   人齐了,正式开跳。闫阿姨心不在焉,跳了一会儿,气喘吁吁,有些心慌。她让一个老头领舞,自己坐在石阶上,喝几口柠檬水,才感觉好些了。她早上吃得少,不过一个白煮蛋、一杯豆浆。孟菲过来关心,打趣说,上次在定慧寺见了前夫,魂又被勾走了?
   男人有的是嘛,老项有啥好?头秃得像黄瓢!孟菲嘲讽道。
   闫阿姨讪笑着,转移话题,说,莉莉逼我找她爸办事。孟菲支持找项有槐,说,你们虽离了,外孙还是亲外孙,他还真不帮忙?闫阿姨点头,又担心地说,孩子们和他爸现在生分了。
   女儿和儿子对她都有怨气,埋怨她把家业拱手给了小三。项诚高中毕业进厂,项有槐有个学生在电厂当领导,给了不少照应。冯春红嫁给项诚,也是项有槐给买了婚房。莉莉在麓城大学读书,老师都高看她。莉莉当了系学生会主席,入了党,被评为优秀毕业生。毕业后,顺利分配到文联。老公邹磊也是名牌大学硕士。家里莉莉是中心,一家人都宠她;单位上,她是中层骨干,领导对她也客气。人到中年,老父却出轨了,还和年轻小三结了婚。莉莉咽不下这口气,撺掇着母亲和哥哥闹事。章怀懿博士毕业后,留在麓城大学团委。按照莉莉的设想,趁着学生上课,在教室撒上几百份传单,母亲在领导面前声泪俱下哭诉一番。离婚这事儿,民不举,官不究,但如果成了丑闻,领导肯定重视,再有媒体关注,肯定要处理,章怀懿就得被辞退。项有槐只能回头。谁承想,母亲和哥哥像两块年糕,慢吞吞的,一副不敢惹事的“地狱好鬼”做派。传单没撒,哭庙的戏也没成,领导不痛不痒地说了几句,打发了他们。项有槐反而得了理,说闫阿姨破坏他的名誉,更闹着要离婚了。
   婚是离了,日子还得继续。闫阿姨当了团长,算是找回来些自信。闫阿姨年轻时是美人胚子,但只是“胚子”,眉眼虽美,但没风情,也少灵动,透着股憨厚朴实的本分,犟牛犟脑的死脑筋。项有槐抱怨,说她是冰雕的花,看着好,吃到嘴里全是冰碴。自从当了团长,有男人围着她转,向她献殷勤,她嚷着丢人,心里却颇得意。
   他们不晓得,想当闫阿姨的老公,也不是件易事。她理想的男人,应该高大帅气,在外顶天立地,钱挣得多,都交她保管,在家里是哑巴和聋子,尽着女人摆布,干干净净、体体面面,一天洗次脚,三天洗次澡,不喝酒,不抽烟,对媳妇温柔体贴,对孩子极其有耐心,除此之外,还要懂养生,少吃多干活儿,包揽家务事……
   闫阿姨理想的男性从没有过,项教授不是,天下的男人也难挑出。男人对女人的温顺,大多是迁就,再就是不屑。“装出”的温顺,好比戏台的刀枪剑戟,看着寒光闪闪,都是假货,伤不了人,专为赚戏迷的掌声。闫阿姨这样的老年女性,读过些书,缠绵悱恻的电视剧更如数家珍,一辈子照剧本来茫茫世界寻“灯火阑珊下”的好男人,怎能找得到?饭桌掉个饭粒,沙发下搜出烟头,都被她拎出来,像中国老妇女版“家庭福尔摩斯”,絮絮叨叨,听得人羞愧又尴尬,只能承认错误,闭着嘴逃走。她天天巡视一百多平方米帝国疆土,管着几个“忠臣良将”吃喝拉撒,谁料想,关公会走麦城,王彦章终遇苟家滩,弄得她是有家难回,晚节不保。    闫阿姨给项有槐打了电话,两人约定,在翡翠苑老房子楼下见面。
   闫阿姨望着小区门口“翡翠苑”三个鎏金大字,心突突直跳。这还是项有槐的手笔。他是麓城文化名人,擅长书法,尤工魏碑。翡翠苑也是麓大家属区之一,当时开发商听说项教授要住在这里,就向他求字。原来闫阿姨每次出小区,看到这几个字,胸中都会升起自豪感。如今,这几个字却仿佛压在心头的巨石,让人喘不过气。
   到了楼下,项有槐的电话又来了,说出去办点事,让她等一会儿。闫阿姨等着无聊,不知不觉地就去了地下室。她想去拿点旧物。
   离婚后,她搬出去,把家门钥匙给了项有槐,地下室钥匙有意无意忘了给。项有槐也没要,有时闫阿姨借口收拾东西,偷偷摸到地下室。项家地下室宽敞,里面积了几十年老旧东西,从他们结婚时买的脸盆,淘汰的家具,项有槐的讲课教材,项莉莉的儿时玩具,项诚的变速自行车,到小志幼儿园用的大字本,萍萍磨破的小皮鞋,乱糟糟地堆满了。
   闫阿姨搬个小凳子,懒懒地坐在地下室。她无意看到一张新相框,应是项有槐再婚拍的,也被丢到了地下室。也许是老项有意放在这里,羞辱闫阿姨。相框不大,镶着银白色边饰,老项刮了胡子,染了发,穿着古装长衫,坐在红木桌前,假装看书。章怀懿穿得像清朝格格,旗袍外配头饰,爽利洒落,斜斜地倚靠在椅子背上,假装举着灯盏,给项有槐照明。
   闫阿姨满心酸楚。项有槐读书写作时,她也添茶倒水,但俩人从没有默契自然。章怀懿研究古典诗词,一笔漂亮行草,得了丈夫真传。俩人还没好上时,她常来家里,俩人讨论学术问题,一谈几小时。章怀懿盯着老项,眼睛亮晶晶的。可怜闫阿姨那时还觉得,这是学生崇拜老师,却不了解,心意相投这个东西,还真可怕。
   下午暖融融的阳光,从窄窄窗口流进,抚弄着她的脸,冲刷着额头的皱纹和眼角的泪痕。无数细小灰尘,随浅黄光柱升腾,弥漫着年久日衰的霉味。老物件就是她最后的东西,有欢乐,也有痛苦。或者说,就是她自己。她一天天地挨着等死,现在还对儿女有些价值,哪天做不動,最好脑梗或心梗,痛痛快快去了,和这些老物件一起,彻底被人遗忘……
   闫阿姨想得痴了,没留神项有槐站在身后。项有槐咳嗽着,沉着脸说,什么事?
   闫阿姨慌乱地掏出钥匙,说,地下室钥匙忘了给你,我只是拿几个旧物件。
   项有槐抖抖地接过,冷冷地说,咱们不要见了,我怕被人打死,如今老了,也打不过人家,只能躲起来安心。
   闫阿姨结结巴巴地说,不是我要找你们麻烦,孟菲自作主张。
   项有槐“哼”了一声,继续说,知道你不会,你死要面子,那胖母虎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听人说她前夫何局长出轨小三秘书,她自己出轨老公下属,还是保持距离好,你这人大事没有,小事太较真,小心被她骗了。
   闫阿姨不认同前夫,又不想和他吵,只说,反正也被骗惯了,你不是骗了我大半辈子?
   项有槐跺跺脚,扭头要走。闫阿姨拉住他,吞吞吐吐地把女儿的诉求说了。小志小升初,想去麓城一中读初中。一中是麓城最好的初中部,升学指标控制得严,除了考试名次,就是学区房。别看陶然亭和翡翠苑只隔几条马路,可翡翠苑属于一中学区房。莉莉心气高,小志成绩又不行,她想买学区房,经济实力又不允许。项莉莉想让项有槐把翡翠苑的房子过在她的名下,她和老项签个协议,等小志报名资格审查过后,再把房子过户回来。
   项有槐看着闫阿姨,半天不说话,胸脯一起一伏。
   闫阿姨忐忑地问,行不行?
   项有槐说,莉莉怎么不和我说?把你推出挨埋怨?她倒狡猾,算计起老子了?这事要怀懿同意……估计也很难。
   闫阿姨心里发急,小志的前途要紧。她一急,眼泪下来了,哭着说,你风流快活,我受了多少委屈?如今为了亲外孙,连这点小事都不办,我找个没人地方上吊算了……
   项有槐拍拍脑袋,眉毛拧成团,急躁地团团转,仿佛哭声是紧箍咒,让他生不如死。
   闫阿姨泪水多,年轻那会儿,项有槐觉得她感情丰富,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性情温柔。过了耳顺之际,他才发现,年轻女孩哭起来,是林黛玉般梨花带雨,惹人怜爱,可这老妇哭诉,却都是“容嬷嬷”翻版,哪怕真心护主,也如蚊蝇绕耳,令人苦不堪言。
   俩人正悲悲切切,听得楼梯吱吱呀呀作响,章怀懿不知何时走下楼,也没多问,只冲着项有槐示意。闫阿姨反倒脸色羞红了,好像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章怀懿挺着肚子,淡淡地说,姐姐,有空来家里坐坐,我们很欢迎。
   下午的光,从顶处刺下,将怀懿臃肿的身体笼住,闫阿姨仰着头,看不真切,只有逆光的光晕,毛茸茸的,边缘处闪烁着绯红与荧蓝的光,好似大雨里的霓虹灯,一个人孤立其中,看着不真切的光芒,朦胧模糊,就在身边,却远在天涯。
   闫阿姨又羞又恨,章怀懿比自己女儿还小十岁,怎么“姐姐”“姐姐”的叫得出口?这家是她的,一张床、一件家具、一盏灯、一根铁钉,都是她辛辛苦苦攒的,怎么转手就成了别人的了?还有没有天理?
   她踉踉跄跄,不知如何离开的翡翠苑。她左脚踏在滑溜的青石板,跌倒在地,只听到前臂骨“咔嚓”响了一下,像荒野中有人脆生生地打了个响指,来得突兀,又戛然而止。


   麓城人民医院最近床位紧张,季节流感来势凶猛。项莉莉找了不少熟人,还是邹磊的同学帮忙,闫阿姨才得以安顿。那个病房,都是断胳膊断腿的病号。一个中年女工,被机器扎断了脚,还有一个老女人,七十多岁,深夜上厕所,摔碎了大胯。项莉莉看了两次,推说工作忙,让邹磊和项诚陪床。邹磊也忙,去了几次不来了。项诚专门请假,守在闫阿姨床边。晚上就带着小折叠床,睡在医院走廊。几天熬下来,下巴尖了,脸上挂着两个黑眼圈。
   闫阿姨胳膊打了石膏,嘴也像上了拉链,话极少,只是默默流泪。    莉莉看着烦,说,就知道哭!你豁出命和老头闹,他早降了,男人不能惯着。项诚不干了,护着母亲说,妈不是为你的事,受人家的气?少在这儿说风凉话,有本事你去!
   你想认小妈,她认你吗?莉莉冷笑说,比你还小十多岁,你们倒可做一对。
   你放屁!项诚暴怒,揪着项莉莉,俩人闹作一团,被护士训斥了。闫阿姨叮嘱他们赶紧回去,在这里不够添堵的。他们这才作罢,只留下闫阿姨在病房长吁短叹。
   这一家不肃静呀。旁边床的老女人说。
   闫阿姨止了泪,擦擦脸,说,让您见笑了,丢人,我命苦,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长你几岁,老太太说,要劝劝你,人要超脱点,勿贪嗔,勿执着,一切随缘就好。
   闫阿姨看着这老太太,瘦瘦小小,皱纹堆叠,目光却清亮,透着慈和,心头有了点暖意。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她是麓城棉纺厂退休干部,有三个女儿。这次不小心摔伤,孩子们都很关心,轮着陪床。闫阿姨挺羡慕,也晓得棉纺厂是国营老厂,效益不好,退休金少得可怜。这位老姐姐,摔碎大胯,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動一动都疼,可还看着幸福快乐。老太太戴着佛珠,吃得也素,疼狠了,就念几句佛,想必是信佛之人,或者在家居士。
   闫阿姨介绍了自己,老太太听着乐了,说,咱还是本家呢,我也姓闫。闫阿姨细细地问,得知老太太比她大十二岁,正好一轮,祖籍也是安徽,名字叫闫风琴,和闫阿姨的名字,差了中间一个字。闫阿姨不顾胳膊疼,爬起来,一只手握着老太太衣角,高兴地说,咱们真有缘。老太太也高兴,念着佛说,佛祖保佑,这可真是福缘。
   谈着谈着,就谈深了,闫阿姨讲了和项有槐的事,禁不住流泪。老太太眼圈也红了,叹息着说,你也不易。说罢,老太太在枕头边摸索,端出一个金丝线绣荷包,递到闫阿姨手上,说这是定慧寺七宝吉祥小福袋,里面有空海师傅开过光的护身符,这是闺女给我请的,转你供养吧,希望给你带来平安。
   闫阿姨握着祈福袋,不知如何是好,萍水相逢,却予人善意,这世上也有好人。她赶紧深深致谢,小心翼翼地将荷包放进手提包。俩人谈得热切,一个高高大大的影子,转到床前,急声嚷着,闫团长,怎么样了?
   闫阿姨被洪亮的嗓门唬了一跳,定睛看去,是个高大老汉,舞团的“高大嗓”。接着一群人涌进来,七嘴八舌地问安,都是新时代舞团的。胖胖的孟菲,挤出人群,满头是汗地说,闫阿姨,吓死宝宝们了,你可是团长,台柱子,大家担心你啦。
   闫阿姨心头发热。大家给她拿了不少慰问品,闫阿姨分给了旁边床的老太太。舞蹈团的伙伴,聊了会儿闲话,都散去了,“高大嗓”不走,正襟危坐在短短的塑料凳上,和闫阿姨聊天。老太太瞅着怪异,给了闫阿姨一个眼色。闫阿姨的脸羞红了半边,重新介绍说,老高是麓城有名的糕点师,糕点做得好吃,嗓门也大。老高“嘿嘿”地笑着说,介绍得不对,我的正牌身份,是你的“御用舞伴”。
   油嘴滑舌的,闫阿姨嗔怪着,都被孟菲带坏了。
   老高从皮包拿出个精致礼品盒,贼兮兮地笑着说,专门为你做的点心,苏式桂花糕和青团,晓得你得意这口,早上四点多做的,新鲜,下了水磨功夫,不比苏州近水台的糕点差,我过几天,再给你做......
   老高做得一手好糕点,西式蛋糕、比萨、中式青团、月饼、糍粑,他瞅瞅摸摸,琢磨琢磨,总能搞得像模像样。老高丧偶多年,孩子在国外,他是国营大饭店退休,麓城几家名饭店,都聘他当顾问。他高声大气,瘦瘦高高,典型北方老汉。也难为他了,那双大手蒲扇似的,却又细又软,一个个点心到他手里,像如来捉孙猴子,被他捏来捏去,团来团去,抻来抻去,变成了一个个精致又好吃的物件。老高乐呵呵的,小喇叭吹得嘀嘀嗒嗒,一股老来俏的劲头。老高也是舞团抢手的老头,好几个单身老太向他暗送秋波。有的“馋”他的糕点,有的是“馋”他这个人。老高偏不动心,只对闫阿姨问寒问暖,争着给她当舞伴。老高舞技不行,跳交谊舞像开推土机,净踩人的脚。但他那双探照灯般热情的眼,瞎子也能看出问题。闫阿姨不置可否。孟菲最了解闫阿姨,她对人家讲,闫阿姨没这心思,一是对老项还没彻底死心。二是闫阿姨要面子,老了还要恋爱,臊得慌。
   老高不避人,话说得亲热,他说,团长哇,昨天我早去等你啦,胖菲说你摔了胳膊,我急得眼泪要下来,当时就要来看你,他们不让,非要集体行动,千万别怪我哇。闫阿姨抿着嘴乐,低声说,好个高大嗓,我真不晓得,你除了嗓门大,也会讨女人欢心……
   病房门口传来两声干咳,闫阿姨抬头,见项有槐沉着脸,杵在外面发愣。她没了笑容,把头扭过去装睡。老高正说得欢,戛然而止,有些意犹未尽,见一个秃头男人瞪着自己,心下有些明白,讪讪地起身告辞。
   闫阿姨有心拦住他别走,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项有槐坐在凳上,闷了许久,才蹦出几个字,说,你可好些?
   听到这话,闫阿姨的眼泪不争气地淌得枕头上全是。项有槐垂着头,抓着病床的把手,说,是我负你在先,我也身不由己,你多保重,如果有合适的,也要再向前走一步。
   闫阿姨只是不应,项有槐又呆坐了一会儿,起身而去。闫阿姨这才翻过身,却见老太太盯着自己,不由得羞赧惭愧,说,让您见笑了。
   老太摆着手说,没啥可笑,你还是没想明白,也没活明白。
   闫阿姨不解地说,您为啥这么说?
   老太目光转向窗外,说,嫁个男人,生几个娃,天天操劳,就是一辈子不变的安稳活法?一个女人,顺顺当当、和和气气地走完一生,那是大机缘、大福分。世道变得快,不变,就应活着,变了,就受活着,别人都变,你不变,就要有大变。
   闫阿姨点头称是,说,我就是绕不过这个坎。
   老太太双手合十,说,你当它是劫,就是劫;当它是业,它就帮你修行。
   闫阿姨想了想说,您老佛理高深,我还是不太明白。    老太太让她有空去定慧寺,听空海师父说法。闫阿姨又问,怎么没看到大哥陪床?老太说,老伴死了二十多年,我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闫阿姨肃然起敬,这同宗的老太婆,真是刚强。她又想问,为何不再找一个?老太看出来,抢先说,我们那时更保守,带着几个拖油瓶,男人见了都躲,再说,也不像你,这么俊,到哪儿都招人。
   闫阿姨和老太聊天,情绪渐渐平复了。老太太看事看人眼光挺毒,她认为老高心里有闫阿姨,项有槐绝对回不了头。老太太说,好歹同床共枕几十年的夫妻,离了也割不断情分,来病房看看,空着大手,可见不过顺便过来,瞒着小媳妇,你们的缘分尽了……
   闫阿姨咬了口桂花糕,心里隐隐赞同,但老高靠得住?她要再看看。有件事,她压在心底,项有槐说得没错,半年前,她“犯过错误”。到底几十年夫妻,打眼一看,就瞧出了根脚。
   那是夏天的事。舞团刚成立,闫阿姨慢慢从痛苦中走出来。她和孟菲原本不熟,是广场上得来的交情。一来二去,同病相怜,就成了闺蜜。在她的怂恿下,才成立了舞团。老高就是那时冒出来的,臊眉耷眼的,尽围着闫阿姨转。闫阿姨没多想,只覺得有人说话也挺好,就和他走得近了些。一个闷热下午,他们跳了会儿扇子舞,热得不行,老高请她去家里吃冷饮,顺便尝尝西式蛋糕。闫阿姨有些犹豫,孟菲也嚷着去,让老高给顶回去,说要探讨舞技,非搭档不宜。
   那是一个幽深的小区,门口有仿欧式喷泉,种满湘妃竹、垂柳和槐树,花圃也热闹,茂盛的植被,甚至遮挡了光滑小石子铺成的小径。老高喜滋滋地把她领到一个单元楼。老高一个人住在120平米复式房,装饰得也挺场面,闫阿姨打趣他说,你一个厨子,还挺豪华的,外快挣得多吧。老高感慨地拍了拍真皮沙发,说,大有啥好?空得慌,晚上撒尿,转悠来,转悠去,都不知要去哪儿。
   客厅有个曲尺形酒柜,隔断陈列的不是美酒,而是各式糕点。闫阿姨奇怪地说,这么摆放着,不放坏了吗?老高自豪地说,不是真的,都是我们行里的糕点模型,不下百十种呢。
   你会做这么多糕点?闫阿姨问。
   这小玩意儿,没啥了不起。老高扬着眉毛,说,可我大半辈子浸在里面,看到它们,就觉得活着有些奔头。
   闫阿姨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条件好,为啥不再找?
   老高挠着头说,找女人又不是捏糕点,要讲缘分。
   你的缘分到了吗?
   近在眼前,老高变得激动,说,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
   老高的手脚不老实,捉了闫阿姨的手,往怀里藏,喃喃地说,你穿裙子的样子,真像《庐山恋》的张瑜.....闫阿姨脸挣得血红,尖尖地说,别胡闹!老高不听,继续“胡闹”,闫阿姨一个巴掌打过去,老高脸上显出通红手印。
   老高丢了闫阿姨的手,捂着头,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
   闫阿姨见不得人落泪。一个男人,被老女人拒绝,还打了耳光,无论如何,是丢脸的事。老高哭得像伤心大男孩,泪水顺着挺长的脸,一点点摔下,闫阿姨明白,这男人真对自己动了心,也真伤了心。她的心也一点点变软了,她又不是貂蝉西施,一个六十多老女人,有男人愿意为她挨打、为她哭,无论如何,也是一件让人感动的事。
   天热得能拧出水,老高家的床,又硬又潮。闫阿姨搂着老高,闭着眼,闻着他身上甜香蛋糕味,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漂浮在一片茫茫宇宙,她是根晶莹透亮的羽毛,不知何处而来的星空之风,托举着她,推动着她,脱去令她羞愧的肉体凡胎。她站在高处,凝视着那两副衰老的肉身。老高的皮,又松又皱,耷拉着像块破毡,她却干瘦得让人惊讶,似乎青蓝色血管,都时隐时现。她有些疼,黑夜之间,有着无尽的大欢欣与大恐惧……
   没多久,老高败下阵,浑身淌着汗,手虚虚地发抖,脸上耳光印记,也缓缓退却。闫阿姨飞快爬起,躲在卫生间,将自己反锁了,两行眼泪无声流淌。怎么糊里糊涂地从了他?她打开热水器,仔细清洗,下面隐隐作痛,浅浅地流出些血。她又洗过,想来许久没有经历,突然做起,有些受不了。
   闫阿姨从充满蛋糕香气的复式房逃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再接触,闫阿姨装着什么也没发生,老高先是愕然、惊诧,后来识趣地保持沉默,只不过对她更殷勤了。有一次,老高拦住她,含含糊糊地表示,自己晓得配不上教授夫人,可如果她愿意,老高想和她在一起。她劝他死了这条心,俩人不合适。时间长了,她也能从老高眼中看出些疑惑。也许,那天什么也没发生?夜深人静,闫阿姨掐掐大腿,那种深入骨髓的快乐,热烘烘的欲望,又如此真实可感。闫阿姨晚上常失眠,那一幕反复从脑海滚过,像一格格不断加速的电影胶片。
   有一件事是真的。几个月来,下面总不干净,不到半个月,就淅淅沥沥出血,按照年龄,她过了经期,不知咋的,只要跳舞乏累,就会犯病,连带腰酸腿疼,食欲大减。有时气味也不太好,她有些慌乱,但又被各种事务绊住,没时间检查。这次摔了胳膊住院,她又犯了这毛病,去卫生间蹲了几次,邻床老太看她脸色不好,劝她在这里做个全面检查。闫阿姨应着,就找医生说了。这样就拖到胳膊好得差不多了,刚拆了石膏,就去做了检查。
   查来查去,竟查出了天大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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