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之上(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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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贵锁饶有兴致地绕着自家的小洋楼转了两圈,而后在南北通贯的乡村水泥路上站定。他面朝小洋楼,双手背负,头微微仰着,眼睛眯成一条线,嘴巴很自然地微微张开,呈现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在打量这幢小洋楼。
  这姿势有点像春龙带他到上海美术馆观展一样,春龙观赏墙上的画就是这样的姿势,春龙说欣赏艺术品就应该怀有虔诚之心。贵锁也试图学着春龙,但没学像。春龙欣赏的是一幅裸女淋浴时的画像,画中的少女身肢舒展,乌黑的长发泼墨般凌乱而自然地披散在曼妙的身体上,她正举着一个小木盆,从头顶上往下倾水,水花飞激,传神,动感。贵锁有点不自觉了,他的目光落在少女的胸前,因此被春龙奚落了几句,春龙说贵锁没有艺术细胞,心怀邪念。春龙还说,你这眼神适合到女澡堂子去偷窥,把这眼神带到美术馆是对艺术的亵渎。贵锁不服气,心说春龙啊,你在我面前装什么装呢,你带野女人到宿舍里浪的时候,你的艺术细胞又长在哪儿?
  白云庄的麦子刚刚收上来,五月的乡村仿佛被剃了板寸头,只裸露出不足二寸的麦茬,再过些时日,就要翻土了,就是这二寸长的发际线也将消失不见,彻底被推成大光头。当然,翻了土后不久,就会放水,而后插秧,大光头上又开始长出嫩嫩绿绿的新头发。土地就是这样,新陈代谢、永远不老,人在土地面前,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庄稼人换了一代又一代,而土地还是那样的土地,沉寂无声却永远生机勃勃。
  贵锁有点失落,又没有看到金黄色的麦子长在田野里的模样。每年春上,麦子才比脚踝高一点,贵锁就要去上海打工了。打工的最初几年,贵锁在三夏大忙时是回来的,帮助抢收抢种。大概有七八年的样子吧,贵锁在三夏大忙时不需要回来了,责任田都交给机器代管了,收割、脱粒、翻土、打水、插秧,一切都有机器代劳,就是喷药施肥,现在也有人用上了无人机。要他回来干什么呢?夏荷对他回不回来持无所谓的态度,这些年她已习惯了贵锁的春去冬归,白云庄的男人大多这样,一个个都是候鸟,过了春节就往东南方向的上海飞,到年底了,男人们开始成群结趟地往回飞,早的在腊月头就飞了回来,晚的要到腊月二十七八才能飞回来。
  早些年,白云庄的男人们跟衔泥筑巢的春燕一样,在外面挣了钱,回来后就翻盖新房,白云庄也扑剌剌一下子长高了,两层的小洋楼替代了原先低矮的砖瓦房,还有人盖了三層、四层的小洋楼,楼前还拼排起花花草草,搞得像个花园别墅似的。不过,这些年男人们很少把外面的泥往白云庄衔了,一些人在上海买了房,把老婆孩子都带了过去,还有一些人在县城买了房,把老婆孩子送到县城里去住,像贵锁这样把根牢牢地扎根在白云村的,已经不太多了。
  贵锁的这幢小楼,没少费他的心血。贵锁的父亲常年生病,干不了活,贵锁的底子也就薄了许多。盖这小楼,贵锁分了三步走,第一步是放好了小楼的样子,先盖上水泥平房,平房盖好后的第二年,他从邻庄西大仓娶回了夏荷。过了几年,贵锁手头又有了钱,他又加盖了一层,小楼就成型了。再过几年,手头再有了一笔钱后,贵锁将小楼的里里外外装修了一番,于是就变成了眼前的小洋楼。屈指算来,从小平房到小洋楼,贵锁用了七八年时间,这时间不算短也不算长。贵锁对这房子当然是有感情的,那是他在上海做木工一点一点刨出来的,他把小楼当成了得意的作品。他在欣赏自家的小楼时,头脑里冒出个也许不恰当的比方,夏荷十月怀胎给他生了个儿子,而他却经历七八年的“怀胎”生出了这幢小洋楼,他能不得意?他在春龙面前找不到的虔诚感,自然而然地生发了。
  贵锁换了个方向,沿着路,从小楼的西南角走到西北角。他的目光虽然被小楼给挡住了,但他透过小楼,仿佛看到了热闹繁华的大上海。没错,上海就在白云庄的东南方向。贵锁眯着眼睛想,要是来一阵风,把小楼完好无损地吹移到上海,这小楼该值多少钱啊!就是不吹到上海房价奇贵的黄浦区,哪怕是吹到房价低一点的闸北区,那也得值三千万吧。他心里算了一笔账,他花在这小楼上的钱,累计起来三十万左右。三千万与三十万,空间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就因为与上海隔了三百公里的路,三十万就变成了三千万,一公里铺十万啊!
  云上与云下的日子,真不一样。贵锁摇摇头,觉得不可思议。他摇头的时候,目光正好落到了春龙家的房子上。春龙家离贵锁家不远,在同一个居民点。春龙家的房子还是20世纪90年代盖的青砖青瓦房,一直没变,在楼房林立的白云庄,像只灰小鸭,就那么谦卑地趴在大地上,毫无生气。贵锁掏出手机,给自家的小楼拍了几张照片,然后又做贼一样,对着春龙家的房子快速地拍了几张照片。拍春龙家房子时,贵锁心里犯虚,照片一拍好,他就快步跑回自家堂屋,一边走一边还在琢磨,要不要把这两幢房子的照片发到朋友圈呢?
  2
  贵锁回来,是受了劳教授的影响。劳教授年过半百,保养得很好,红光满面,头发也没白。贵锁读的是职高,学的是车工,毕业后,学校推荐到苏南的工厂就业,工厂管得死,贵锁不习惯,干了两年就跑回来学木匠。木匠当然没有专业的学校培养,他跟的姜师傅在他进门拜师后,就把他当作正式的劳动力,带到了上海做装修。姜师傅叮嘱他,到了上海,不能跟装修的主家说他是徒弟。事实上到了上海后,姜师傅向主家做介绍,贵锁姓程,姜师傅就介绍他是程师傅,主家也就跟着这么喊。贵锁开始时有点受宠若惊,觉得姜师傅真谦逊,后来他才明白了,师傅带学徒工到私人家里干装修,主家是不愿意接受的,主家装修的用料都很考究,价格不菲,他们怕学徒工给糟蹋了。但这还不是最深层次的原因,更深的原因是学徒工与师傅的工钱是有区别的,贵锁学徒那阵子,主家给的是师傅级的工钱,这些工钱都被姜师傅给收下了,从没分给贵锁。
  劳教授装修的这套房子,贵锁已经过来装修过三次了。差不多房子每到手一次,新房主都要把以前的装修材料拆掉重新装修。贵锁觉得城里人花钱就是没大数,放着现成的装修不用,推倒重来,瞎费钱重装,这不是折腾是啥?不过,与房价的蹿升比起来,二三十万的装修费简直不值一提。贵锁记得,六年前第一次到这套房子来装修时,这儿的房价才两万多,总房价二百多万。三年前,房子易主,贵锁又被新房主请来装修,一问房价,已蹿到了五万多,房子的成交价将近六百万。现在,这套房子迎来了新主人劳教授,教授是花九万多一平拿下来的,总房价差点破千万。贵锁知道房价后,干活儿时就有点走神,当初要是知道房价蹿这么高,还干什么活儿啊,四处借债也得把这房子给买下来啊,白住几年不算,还能轻松赚上几百万。劳教授知识渊博,能看穿人心,他看到贵锁在走神,一下子洞穿了他的心思,他拿贵锁开玩笑:“程师傅,这房子一千万你拿走,我可告诉你,还会升值,三年后涨到一千五百万不在话下。”   贵锁回过神来了,他有点不好意思,一边继续安装实木地板的贴脚线,一边声音不大地说:“房子的钱只有你们城里的人赚得上,我们乡下人,有几个掏得起钱的,再说现在也限购了,有钱也没地方买去。”
  贵锁的话引起了劳教授的沉思。劳教授此刻已踱到了小阳台上,他两只手就撑在阳台的水泥台面上,若有所思地俯瞰着城市。阳台上的铝合金封窗刚刚拆掉,准备换成塑钢封窗,工人还没进场施工。劳教授本来是不想换阳台封窗的,是他的那个小女友小裘硬让换,小裘说铝合金窗子一刮风就会呜呜地响,很吓人。劳教授说,还有这事啊,我怎么不知道。你就是个书呆子,小裘跟他撒起了娇。小裘是劳教授带的研究生,两个人相差了一个辈分的年龄,不知怎的,竟然产生感情,搞起了师生恋。劳教授为此离了婚,净身出的户,原来的房子、存款都给了前妻。好在劳教授能赚钱,他在朋友的公司入了技术股,前妻是不晓得的,离婚后,劳教授就从朋友的公司拿了几百万出来,付了房子的首付。贵锁暗中给劳教授算了一笔账,劳教授房贷尚有四百多万,银行放的是十年期房贷,也就是说劳教授每年光房贷本金就要还四十万,再加上利息,就是六七十万。这债背的,贵锁给出了三个字,冤大头。他曾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春龙,春龙不以为然,城里人的思维,你不懂。贵锁心里很不服气,我不懂城里人的思维,你春龙就懂了?不过,想归想,他没说,他发现,走出了白云庄后,春龙就变了,跟他似乎调不到一个频道上,共同语言越来越少。
  那天就在小阳台上,劳教授说了一句贵锁听起来很烧脑的话。劳教授说:“城里人的房子还不是乡下人给炒起来的?我们现在就是受的乡下人的罪。”贵锁不明白,他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掉过头,看着劳教授的背影发愣。劳教授的背后好像长了眼睛,他接着说:“这个问题你现在想不通,总有一天你会想通的。”
  劳教授转过了身子,目光落到了贵锁身上,突然笑了起来,“程师傅,十多年前,我装修第一套房子时,工匠的工钱一天才几十块,现在我给你六百块一天你还觉得少,你晓得,你的日薪比我这个正教授都高多了。”说到了工钱,贵锁有点激动了,他站起身子道:“劳教授,您去打听打听,现在工匠的行价就是一个工日八百块,六百块是低了吗?”
  “六百塊,一个月就是一万八,还低?”这回轮到劳教授不解了。
  贵锁说:“您是给我满打满算的,要是有一阵子没活儿干呢,就一分钱没有。还有,我没有社保,也没有其他收入,这点钱真不多。”
  他们正讨论着,小裘来了。小裘正在搞一个研究课题,是关于乡村振兴的。她见到贵锁还在干活儿,就不解地问:“程师傅,农村进入了三夏大忙,你咋不回去帮忙呀?”
  贵锁笑道:“我们那儿搞了土地流转,也搞起机器代收代种,早就不忙了。”
  “那也得回家里去看看呀。你看这金黄色的麦田,多开阔壮观,简直跟金色的毯子一样。”小裘说着从手机里翻出了几张照片,劳教授与春锁都凑过去看了,那是从一个山村的高处往下俯拍的照片,大片的麦田,在蓝天丽日下真漂亮。
  贵锁心里一动,这样的麦田,他确实有很多年没看到过了。但要不要回去一趟,他还是没下定决心。小裘又来了一句:“地里就是不忙,你老婆的那块地也该回去忙一忙了。”这话有点无厘头了,贵锁张口结舌,一个漂亮的女博士研究生能说出这样的话,打死他也难以相信。劳教授也有点受不了,但小裘往他身边一靠,劳教授脸上的端庄也就逐渐消退了,他轻抚着小裘的染成麦子样金黄的大波浪头发,贵锁还看到他暗中捏了小裘丰满的屁股一把,不过他装作没看见。劳教授抛出一句:“是啊是啊,这女人的田地,可不能长久抛荒哦。”
  刚刚劳教授不正经的动作,让贵锁想到了夏荷那也同样肥硕的屁股,他的脸色有点潮红,他咽了咽口水,“对,我得回去一趟。”
  3
  “贵锁,不是我说你,你白进城十几年,城里的套路深,你一点没搞懂。”那天晚上,春龙来接贵锁下班时,贵锁跟他说想回去一趟,还问春龙要不要回去,春龙语带嘲讽,数落了贵锁一通。春龙说:“劳教授家是不是刚刷了头遍油漆,刷了头遍油漆后就要晾一阵子,然后再施工,而在等待油漆晾干的时候,你就没什么事情可做的,劳教授不想白给你工钱,就把你打发回去。等你过几天再来,油漆干了,又可以重新干活儿,这不省了一笔工钱吗?”
  “劳教授不至于是这样的人吧。”贵锁坐在副驾驶座上,声音很低地想替劳教授申辩几句,但想想,春龙的推理说得通啊,还申辩什么呢。贵锁就有点后悔,真不该跟劳教授请五天工假,但话已经说出去了,装修的专用钥匙也交给了小裘,想再拿回来,他没这个脸去拿呀。
  人心啊,就是最阴险的江湖,你好好跟我学着吧。春龙的话,贵锁只有听着点头的份。
  春龙跟贵锁年龄一般大,贵锁好歹念了职高,春龙初中一毕业就出来做泥瓦匠,比贵锁早出来几年,身上的江湖味比贵锁多了许多。他们小的时候,贵锁给他起了个绰号叫泥鳅,现在贵锁在庄子里提起春龙这个人,还是用泥鳅来指代,绰号不变,意义却变了。以前叫他泥鳅是因为他皮肤黑,现在管他叫泥鳅,是因为他江湖味重。还有,以前贵锁是当着春龙的面叫他泥鳅,现在当着面他不敢叫了,春龙姓彭,得叫他彭老板。
  春龙虽然是个打工的,但他与贵锁不同,他买了一辆二手奥迪,天天开着二手奥迪去工地上班。他跟贵锁一样,主要做装修的零活儿,也就是工地大多是在小区里,物业管得紧,白天小区的人出去上班了,春龙和贵锁才能进小区去上班,逢到节假日,小区的居民不上班,他们也不能去小区上班。
  春龙与贵锁虽然都在上海,起先却不在一处干活儿。六年前,也就是贵锁给劳教授这套住房的老房主装修时,活儿收了工,那个房主却横挑鼻子竖挑眼,要扣贵锁的工钱。当时贵锁手头正紧,自家的小洋楼正等钱装修呢,贵锁嘴拙,说不过房主,房主要赖账,贵锁拿他没办法。跟贵锁一块干活儿的人就提醒贵锁,找春龙啊,他在上海干了十几年,从来没人敢欠他工钱。贵锁本来是不想找春龙的,他总感觉春龙这小子是个二流子,每年打工回来,差不多都空着手,白云庄的人都在盖房子,春龙家一直没动静,贵锁就认定春龙不学好,不想跟他玩。但那阵子他不甘心几千块工钱说扣就被扣了,只得硬着头皮给春龙打电话,春龙一听,说立马就来。   春龙果真就来了,他进得屋来,贵锁简要地把情况跟他一说,那个房主不理春龙,任贵锁去说,就是不肯给钱。春龙笑嘻嘻地走到房主身边,猛地拉起那个瘦小的房主,三步并作两步就拖到了阳台,他推开一扇铝合金窗,把房主往窗格里一塞,房主的半个身子就探出了窗子。春龙问:“给不给钱?”
  房主嘴硬,说验收不合格,不给。
  春龙又把房主的身子往前推了推,房主只剩下两条腿在阳台内,春龙两手拖着他的两条腿,又问:“给不给?”
  房主被吓住了,这房子在十三层,掉下去只有死路一条。尽管这样,房主的嘴还有点硬,嚷着不肯给。春龙松开了一只手,只留下一只手抓住房主的一条腿,房主头朝下,重心在窗外,春龙松了一只手后,房主就在窗外晃了起来。贵锁慌了,结结巴巴地对春龙说:“不给就算了,整出事来不好收拾。”
  “谁说不好收拾。”春龙咬着牙说:“这小子再不肯给,老子就松手,警察来调查,你们都听着,你们都是目击证人,就说这小子是验收阳台的封窗时,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听到没有?”
  春龙朝贵锁一使眼色,贵锁只得说,听到了。
  “那我松手了。”春龙手没松,但手上的劲松了松,房主惊叫起来,我给我给。
  房主投降了,春龙把另一只空着的手搭上去,抓住房主的双腿一使劲,把房主拉了回来。房主脸色铁青,倚在阳台的内框上直喘气。春龙逼近他,冷笑道,给钱。房主不敢吱声,赶紧从袋里掏出一把钱,数了几十张,给了贵锁。
  那天要到钱后,贵锁要请春龙去吃饭。他带春龙去了一个小饭店,春龙一皱眉,说这儿环境不好,他让贵锁上他的车,把他拉到一个富丽堂皇的大饭店,春龙熟练地点菜,还打电话叫来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川妹子,说是他的表妹。贵锁才不信呢,他知道这川妹子肯定是春龙的相好,不过他不好当面说破。他们三个人喝了酒后,贵锁要去结账,春龙一把拉住他说,我来。说着,掏出一把钱,让川妹子去结账,贵锁估计那把钱大概有两千多,结账肯定用不了这么多,但川妹子起身去买单回来,剩下来的钱一分也没给春龙,春龙也没问结了多少钱。
  出了酒店,春龙喊了个代驾,把他们三人拉到一家KTV唱歌。贵锁虽说来上海十多年,KTV还真没来过,当然不会唱。那个晚上,他就听着春龙与川妹子扯着嗓子唱,唱时两人还用啤酒干杯,后来干脆拥抱在一起,春龙不时在川妹子脸上亲上两口。贵锁有点看不下去了,春龙可是个有家室的人啊,他老婆英子长得也挺标致的,春龙怎能做对不起英子的事呢?贵锁几次想跟春龙好好说道说道,春龙没给他机会,贵锁只得作罢。
  经过了讨债这件事,贵锁跟春龙又走得近了。春龙后来要租一个两居室的套房,三千八的房租不算贵,春龙就拉贵锁跟他合租,可贵锁觉得太贵了,他在上海一直租住车库,或者是里弄的亭子间,一个月的房租不超过六百。春龙就跟他说,你只要出一千三,我就两千五,我们住一块儿也有个照应。贵锁不敢做主,他跟夏荷商量了一下,夏荷说,春龙拉你租就租吧,我以后去上海,也能有个好点的落脚点。夏荷都这么说了,贵锁就答应了春龙。
  贵锁住进来后,才发现这合租也是春龙的一个套路,原来英子一直闹着要到上海来,春龙不让她来,他给英子拍了他和贵锁合住在一起的照片,照片是摆拍的,拍着他和贵锁两人合睡一张床。春龙把照片发给英子时,还从微信里跟英子调侃,你来了,要不就睡我们俩中间。“流氓。”英子回了一句。不过从那以后她不再提到上海的话。
  英子不来,那个川妹子倒把这儿当成了家,经常来跟春龙厮混。春龙拿到手的工钱不比贵锁少,但他从来没有什么存款。贵锁就找了个机会跟春龙说,白云庄的人都盖了楼房,你多多少少也攒点钱回家盖个房子呢。春龙斜着眼笑道,老房子不能住吗?我每个月给英子打两千块钱,她在家里照应女儿,我在上海打工挣钱,钱挣来不就是花的吗?钱花起来才是快乐的。再说了,老家盖那么大的房子,谁住?
  春龙还说,贵锁,无论我们怎么努力,在家里盖多高多大的房子,在上海,人家还是把我们当底层。底层,你懂吗?就是瞧不起你,说你不入流。城里人相信什么?就一个字,钱!你敢在城里花钱,你就脱离了底层,再没人把你当底层。
  对于底层不底层的,贵锁不在乎,倒是春龙的前一句对贵锁有点启发。想想也是,自己盖了三百多平方米的小洋楼,平时就夏荷带着儿子住,人均一百五十多平,够奢侈的。有这个必要吗?春锁有点迷茫。
  4
  回到白云庄,贵锁将自己的小洋楼与春龙的小平房一比较,他有自信了,他觉得春龙说的还是不对,白云庄走出去的人,总得给白云庄带回来点什么吧。贵锁是这么想的。
  贵锁回到堂屋时,看到夏荷正在堂屋内摆弄鸡蛋,她用一张塑料纸包了些有点腥臭的泥,将篮子里的鸡蛋一只只拿出来,在塑料纸上滚了一滚后再收进篮子。那些鸡蛋是夏荷从超市里刚买回来的。贵锁奇怪,问夏荷:“你在干吗?”
  “滚鸡粪。”
  “哪来的鸡粪?”
  “养鸡场。”
  “快给我扔出去。”贵锁不高兴了,夏荷有点不像话,把鸡粪都弄到堂屋里来了,这是亵渎。
  “不扔。”夏荷仍自顾自忙碌,不理会贵锁。
  贵锁有点奇怪,他不是奇怪夏荷不听他的话。自娶了夏荷后,夏荷就没怎么听过他的话。他奇怪的是,以往夏荷的话总是很多,现在跟他说的话却越来越少了。贵锁就问夏荷:“你话怎么越来越少了?”
  “不想说。”夏荷说。还是三个字。
  “为啥不想说?”
  “没人说。”还是三个字。
  贵锁想了想,庄子里的人是少了,说话的人更少了,自己回来都两天了,除了跟儿子和夏荷说了几句话,还真没跟庄里的人说上一句话。不光人少了,声音也少了很多。听不到鸡叫了,也没有猪叫了,这些都汇集到了养殖场。狗也没有,猫也没什么人养,过去常见的老牛更是见不到了。回到了村庄,贵锁才发现村庄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哑巴。
  夏荷终于把手头的活儿忙好了,她将那些过了鸡粪的鸡蛋放到了鸡窝。他们家不再养鸡,但鸡窝还留在那兒。贵锁奇怪,这是干吗呢?   他问夏荷,夏荷不说,不过谜底很快就揭开了。
  上午九点多的光景,一对老夫妻走进了贵锁家的院子。他们看来跟夏荷是熟人,一进门,那女的就喊:“夏荷,夏荷。”夏荷仿佛换了个人,满面笑容地迎出来,“冯老师,王老师,你们来啦?”
  喊话的女人是冯老师,那个清瘦的老头自然就是王老师。他们看到陌生的贵锁,冯老师脸上就有了暧昧的笑容,她一碰王老师的胳膊,笑着说:“看来我们来得不是时候。”夏荷连忙解释,“冯老师,这是我老公,贵锁,程贵锁。”
  “原来是程老板啊,幸会幸会。”王老师主动过来跟贵锁握手,打招呼。贵锁不明就里,但还是伸出手跟王老师握了握。他们握手时,冯老师问夏荷:“我们要的土鸡蛋呢?”
  “正在鸡窝里储着呢,这几天下的蛋就积攒在这儿了。”夏荷将冯老师领到鸡窝前,夏荷弯着腰从鸡窝里往外掏鸡蛋。冯老师站在外面看着,她从夏荷捡出的鸡蛋里随意拿起一只,对着阳光看,又放到鼻子前嗅了嗅,然后迟疑地问:“夏荷,你家的鸡呢?”
  “鸡呀,一早就放到田里去了。刚收了麦子,让它们去田里捡食。”
  “在哪块田里? ”冯老师还在追问。
  夏荷随手往远处的田块一指,冯老师手搭凉棚朝田里看,当然看不到。王老师在一旁开了腔,咱们买鸡蛋就买鸡蛋,看鸡干吗?
  “噢——哟——”冯老师的声音拖得很长。“这鸡蛋可比超市里贵了好几块,不问问清楚怎么行。”
  王老师笑着摇摇头,继续跟贵锁闲聊。他赞叹这房子大,宽敞。贵锁谦虚地说:“哪里哟,王老师,你们城里的房子,一个厕所就赶得上我这房子的造价呢。”话说出了口,贵锁后悔了,拿什么比不好,怎么偏偏拿厕所跟房子比,晦气。
  王老师继续恭维,“城里有什么好,住着火柴盒,跟坐牢差不多。”
  冯老师接过王老师的话茬道:“老王,你可不能这么说,我们从农村搬到镇上,又从镇上搬到县城,容易吗?我们那火柴盒,我就是喜欢,拿八百平方米的农村房子我都不换。”
  冯老师这话有点伤人了,贵锁听了不高兴。夏荷替他解了围。她刚刚捡好了鸡蛋,直起腰,指着四周的房子道:“城里的火柴盒,我还不稀罕呢。”她随手指了几户人家,“他们都搬到城里去了,我老公也想搬,我不同意,我喜欢住乡下。”
  这回轮到冯老师不自在了,她嘴张了张,正准备跟夏荷对阵几句,王老师见气氛不对,赶紧打住了冯老师的话头,对冯老师说:“你不是说要买葱吗?顺便也在夏荷家买点。”
  “王老师说啥话呢,这点葱我还会要你的钱啊,随便拔就是了。”冯老师眉开眼笑起来,“对对,买了这么多鸡蛋,拔点葱算什么。”说着就起身去门前的菜田里拔葱。说是只要一点儿就够了,冯老师却一口气拔了十几棵,塑料袋都装不下了才罢手。
  称鸡蛋算账时,夏荷称了称,八斤半鸡蛋,六块一斤,算下来五十一块钱,冯老师只愿给四十五,夏荷坚持要五十。两个女人讨价还价了好一阵,还是没有谈拢,贵锁看不下去了,说四十五就四十五吧。夏荷瞪了他一眼,鸡下蛋就跟女人生孩子一样,卖少了,我怎么对得起鸡。
  嘴皮子仗打到最后,四十八成交了。
  看着冯老师与王老师心满意足地离去,夏荷数了数钱。
  “赚了多少?”
  “十八块。”夏荷只回了三个字。
  “刚刚你话挺多的,怎么又少了?”贵锁不解。
  “不想说。”夏荷还是那句。
  贵锁感到有点无趣了。他换了话题问:“他们怎么跑我们家买鸡蛋?”
  这回,夏荷的话多了起来,“城里的退休老人乘公交不花钱,他们一大早没事就坐车来乡下,吃碗鱼汤面,买点新鲜的蔬菜,再回城,来回都免费呢。”
  “赚了这么点钱,还骗人,以后别干了。”贵锁道。
  “再说吧。”看来,贵锁的话只要不点到夏荷的兴奋点,她就回三个字。
  “差钱你就说嘛,我多干点活儿钱就来了,至于这么干吗?”
  “当然了。”
  “为什么?”
  “存在感。”
  谈话无法进行下去了。夏荷推出电瓶车。贵锁问:“去哪儿?”
  “上街去。”
  “又上街干吗?”
  “买点菜。”
  说着,夏荷的电瓶车就开走了。
  夏荷上街去了,贵锁面对空荡荡的乡村水泥路出神,他在想,我是不是回来得不是时候啊?这个问题,一直存在他的话里。好不容易在家里待了三天,贵锁待不住了,要走。夏荷问:“带东西?”
  贵锁说:“上海什么都不缺,不用带。”他又问夏荷:“过年我回来,要我带点什么东西?”
  夏荷说:“不用带。”想想,她又补了一句话,“家里什么也不缺。”
  【责任编辑】  陈昌平
  作者简介:
  徐向林,70后,供职于媒体。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委员(理事),盐城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盐城师范学院文学院兼职教授。已发表纪实文学及小说千余万字,中短篇小说见《小说月报》《解放军文艺》《天津文学》《山西文学》《安徽文学》及《中篇小说选刊》等刊。出版著作十余部。作品获中国工业文学奖、中国法制文學奖等四十余项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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