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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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介:他们之间,靠得最近的时候是他中了枪子儿,她扑过来,几乎整个人都到了他的怀里。她忍不住地颤抖,语不成调地说:“阿纪,谢纪铭,你别死啊……”
   1
  于月华最初是做电影明星的,在上海滩,生了一张巴掌大的脸,身材高挑,该丰腴的地方丰腴,该苗条的地方一丝赘肉也没有,骨相美,皮囊更美。
  以至于谢纪铭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便看愣了,是真的愣了,整个人愣在原地,头脑一片空白,紧张得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她抽烟,细长的女士香烟夹在骨节分明的手指上;她烫时下最流行的发型,在耳边别了珍珠发卡,硕大的珍珠有些浮夸,她戴却刚刚好,衬得她皮肤更加白皙,蜷曲的烫发被精心打理后披在肩后。
  其时,有人朝她说话:“于小姐,这是四爷为您找的保镖。”
  于月华吸了口烟,然后看了一会儿谢纪铭。她靠近谢纪铭一些,他紧张得连动也不敢动。于月华将烟圈吐到他脸上,动了动殷红的唇,说:“乡巴佬。”
  谢纪铭不敢看她,手捏得很紧,只恨不得自己立马消失。他是土包子,从偏远的小地方来此谋生计,身上的衣服是家中老母亲缝了又缝的,他吃不起饭,连房子也租不起。
  她还想说什么话,外面却有人来叫她,说:“月华小姐,四爷包了餐厅,请您去吃晚饭。”她淡淡地应了声“好”。
  她穿的是旗袍,谢纪铭不识货,却也知道这料子必定名贵。
  月华往前迈了几步,旗袍的衩开在膝弯处,走时露出莹白的小腿,摇曳生姿。她将烟掐灭,然后回过头看他,嘴角勾出淡淡的笑,说:“乡巴佬,不跟上来?”
  他是被四爷沈柏昔请来做保镖的,保护于月华的人身安全。他沉默了一会儿,到底跟了上去,
  可等于月华到了约定的餐厅,却早已没了沈柏昔的踪迹,他留的人来解释,说:“小姐,四爷忽然有急事先走了。”那人说完又拿出一条项链,月华认识,那是盛记珠宝的最新款式,他接着说,“这是四爷给您买的礼物,他让您自己吃,不用等他了。”
  月华一个人坐在包了场的餐厅有些无聊,她抬眼看了会儿站得笔直的谢纪铭,点了支烟,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身边烟雾缭绕,他看不太清她的神色,说:“谢纪铭。”
  她没什么大的反应,点了点头,说:“以后叫你阿纪。”
  她一个人用完晚餐,司机送她回去,她却不要,带谢纪铭去了自己常去的裁缝铺。老板娘见是她,笑了笑说:“于大明星可好久没来了。”又瞥见她身后的谢纪铭,故作惊讶地捂嘴,打趣道,“阿月,这是打哪儿来投奔你的穷亲戚?”
  月华淡淡地笑,没回答她的话,抬了抬下巴,说:“那套西装,取下来给他试试。”
  谢纪铭在内间换衣服,月华等得无聊,自己也挑着看。老板娘从房间里拿出一套小洋裙,说:“阿月,瞧瞧,前两天到的货,一直给你留着,这可是头一份儿。”
  说话间,谢纪铭已经出来,老板娘“啊呀”了一声,说:“不承想收拾一下竟然这样俊朗。”
  他确实长得周正,轮廓分明,眉眼凌厉,月华在纠结衣服的颜色,回过头瞥了他一眼,将两件衣服拿起来,问:“你瞧哪件好看?”
  她眉眼生得艳,眼尾微微往上撩,谢纪铭不敢直视她,目光游移,可又落在她白皙的脖颈上,纤细的腰上,他喉结滚了滚,最后索性不看她,说:“都好看。”
  月华将两件衣服扔下,说:“假话,你看都没看。”
  月华替他的一身行头付了账,又嘱咐老板娘再送几套类似的来,谢纪铭跟在她身后,替她拉开车门前飞快地说了一句:“钱我会还给您的。”
  月华愣了愣,没太听明白,问:“什么?”
  他说:“于小姐,这个月的工资一发下来我就还给您。”
  这家店是专门做定制的,来这里的都是有钱人,一件衣服可以顶他一年的工资了,可月华看着他的眼睛,竟然没说出这句话来,只说:“叫我月华吧,熟悉点儿的朋友都这样叫我。”
  2
  他哪里敢真的叫她月华。
  谢纪铭在街上看到许多姑娘,打扮得和月华相似,他转头问一起共事的人:“为什么她们都穿和月华小姐款式相像的旗袍,也在耳边别珍珠发卡?”
  那人笑他没见过世面,说:“月华小姐可是大明星,她穿戴的东西自然很受大家追捧,你瞧这些女孩子穿上不也挺好看吗?”
  “是挺好看的。”谢纪铭说,可又在心里偷偷补上一句——都不如月华小姐好看。
  “阿纪!”月华在屋内叫他,声音急促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你进来一下。”
  他一着急便推门进去了,就见月华站在玻璃桌上,一脸惊恐地道:“有老鼠!”
  他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下来,低声安抚她,说:“别怕。”
  他把老鼠赶出去后又忙活了大半天,老鼠药、捕鼠夹统统布置上了。收拾好,谢纪铭回过头看着她,说:“月华小姐,无事了。”
  她赤着脚站在桌上,谢纪铭伸出手扶她,她扶着谢纪铭的手下来。谢纪铭的掌心粗粝滚烫,女子的手温软冰凉,落在他的手心里有些痒。
  月华下来,踩在羊绒地毯上,然后看着他说:“阿纪,你脸好红啊。”
  她不说还好,她这样一说,谢纪铭是真的不好意思了,他心跳如雷,可不敢再多看她一眼,低着头道了声“抱歉”就出去了。
  月华很快有了工作,进了组,谢纪铭也跟着去了,贴身保护她。
  剧组有人瞧不上她,谢纪铭隐隐听说那女子叫绿缘,性格颇为乖张,看见月华时很是不屑,说:“你以往不过是给我做配的,若不是搭上沈柏昔,还能和我搭对手戏?”
  月华不语,她却越說越兴起:“你我不同,你出身微贱,你可得时时小心点儿,别惹了沈柏昔不痛快。”
  月华抬头对着她笑,好脾气地说:“绿缘小姐说的是。”
  绿缘才要转身走,谢纪铭却挡住她,不发一语。绿缘皱皱眉,问:“怎么?”   谢纪铭家中微寒,幼时学过些功夫,也给人做过打手,他长得人高马大,不说话冷着一张脸站在那里时,便觉得骇人。
  他盯着绿缘说:“给月华小姐道歉。”
  绿缘自小便被人捧在手心,何时被人用这样语气教训过?她回过头愤愤地道:“于月华,你还真是找了条好狗啊!”
  谢纪铭还是一动不动,任凭绿缘对着他撒泼,始终只有一句话:“给月华小姐道歉。”
  面对这样的莽汉,绿缘无奈地回过头,不情不愿地对月华道了歉,然后又看向谢纪铭,说:“你就是沈柏昔新请的保镖?叫什么谢纪铭,是吧?”
  谢纪铭不发一言,绿缘气恼地绕过他离开了。
  月华抬头看着他,问:“何必呢?”
  他低头,轮廓冷硬的脸上仍旧没有什么表情,说:“沈先生说绝不能让人欺负了您去。”
  “你知道你今天得罪的人是谁吗?她是大名鼎鼎的程台恒的女儿。我不过是被奚落了几句,今天即便是沈柏昔本人在,他也不会说什么的。”
  见他不说话,月华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那边导演见事态平息了,才让助理来叫月华过去对戏,她应了声“好”,正要转身过去,就听见一直沉默的谢纪铭开口说:“月华小姐,您放心,我绝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的。”
  月华没转身,谢纪铭才敢看她,只能听见她低低的话语声:“不值得的。”
  3
  月华的戏到夜里十点才拍完,司机来接她回家。只是这样深的夜,后面却总是跟着甩不掉的车辆。司机叹了一口气,将车停下,对着坐在副驾驶位的谢纪铭说:“小谢,这家海棠糕是小姐平日里最爱吃的,她拍戏到现在还没吃东西,你去买些吧。”
  谢纪铭猜也能猜到后面车里的人是谁,他今天得罪了程绿缘,她哪里会善罢甘休?
  谢纪铭刚推开车门,却听月华叫住了他。
  她從随身提的手提袋里掏出些银圆来递给他,说:“阿纪,快些回来,我在前面那条小巷子的拐角处等你。”
  她今天穿的是暗绿色的旗袍,外面披了披肩,显得温婉可人。她的眼角微微上扬,是极其艳丽的长相,眼波流转间带着一股摄人心魄的美,可此时此刻竟然眼底带红,轻轻柔柔地看着他。
  “好。”谢纪铭点点头,说,“月华小姐放心。”
  月华让司机将车开到前面的小巷子里,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谢纪铭迟迟没回。
  司机叹了一口气,说:“小姐,我先送您回去吧,晚了四爷会不高兴的。”
  月华自十八岁跟了沈柏昔,就从来没有违背过沈柏昔的话。
  她那时家里人都死在了战争里,只有她一个人逃了出来,在她也快活不下去时,遇见了沈柏昔。他坐在车上,她周围的人议论纷纷,都称他一声“四爷”。他高高在上,却屈尊降贵地来到她面前。她那时远不如现在美,可他却说她像他的一位故人,又问她愿不愿意留在他身边。
  月华有什么可不愿意的呢?还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的呢?
  从那以后,上海滩就忽然多了个月华小姐,人人都知道她身后是沈柏昔。
  如今已经是第五年了。
  月华从回忆里回过神来,说:“再等等。”
  还要等多久呢?司机不忍心点破她,谢纪铭或许已经死了。
  月华说:“再等等,他要是回来了我们就一起回去,要是死了,我就去为他敛尸。”
  直到天光破晓,才有人一身伤痕,跌跌撞撞地往这边走过来。
  司机忙下去扶谢纪铭,将他扶上了车,他却去看月华,然后将海棠糕递给她,说:“月华小姐,吃点儿吧。”
  他说完,就彻底昏过去了。月华抓着手里血迹斑斑的海棠糕,对司机说:“去医院。”
  医院有人候诊,司机考虑到她的身份,说:“小姐,您在车里等着,我去安置谢纪铭。”
  司机前前后后忙活了快一个小时才出来,上车后他一边发动汽车一边对月华说:“小姐,我先送您回去,谢纪铭这边我等会儿安排人来看顾。”
  “医生怎么说?”
  司机打哈哈,说:“算那小子命大,虽是些很重的皮肉伤,但不至于要命。”
  月华这才放松下来,她方才太紧张,现在一颗心安了下来,只觉得疲惫,倚着车窗便睡过去了。
  月华到家后,沈柏昔才得空来看她,见她一身狼狈,皱了皱眉头,问:“谁做的?程绿缘?”
  月华摇摇头,说:“不是我的血,是阿纪的。”
  大约是想了一会儿,沈柏昔才想起月华口中的“阿纪”是谁,他搂住月华小声安抚了两句,才说:“你身边这个谢纪铭,还算中用。”
  月华累得不想说话,沈柏昔这才发现她手里还提着带血的海棠糕,沈柏昔又皱了皱眉,将海棠糕扔掉,然后用手帕仔细擦拭她沾了血污的手。
  只是沈柏昔忙,待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月华捡起被沈柏昔扔掉的海棠糕,撕开带着血污的纸,然后轻轻拣了一块放进了嘴里。
  4
  直到月华的戏份拍完,谢纪铭的伤才好,那时已经入冬,她站在路旁等司机接她回家,手里抱着狐皮做的护手,看见来人时愣了愣,问道:“伤好了?”
  谢纪铭经此大劫,变得更加沉稳,点了点头,说:“已经大好了。”
  其实哪儿好得了那么快?那样重的伤,一定落下了病根儿。
  月华不知道说什么,低头看自己的脚尖,好一会儿才道:“怎么只有你来?”
  谢纪铭接过月华手肘上挂的包,说:“车子抛锚了,司机让我先过来,怕你久等。”
  月华点点头,偏过头看着他的眼睛说:“那你陪我走走吧,现在时候还早。”
  没走几步,月华又忍不住问他:“值得吗?”
  只是不等谢纪铭开口,她又自己回答道:“你是拿沈柏昔的薪水不错,可那份工钱勉强够你糊口而已,何至于搭上自己的命?”
  谢纪铭心头颤得厉害,月华比他矮上许多,才到他胸口的位置,为了拍戏需要,她把头发剪短了些,不过短发也好看。谢纪铭想,她长发、短发都好看得不得了,世上再找不出比她更美的人了。   谢纪铭将来时路上买的海棠糕给她,说:“月华小姐是世间顶顶心善的人,我不想让你受委屈。”
  月华盯着他的眼睛,她都还记得谢纪铭第一次来到她身边的时候,自己知道他也不过是沈柏昔安插在她身边保护她、监视她的人,所以故意出言嘲讽他。
  他穿得朴素,衣服上甚至打着补丁,只有一双眼睛坚定而清澈,所以她故意戳他的痛处,带着十足的姿态,高高在上地笑话他。他为了她得罪了程绿缘,差点儿丢了命,躺在医院好几个月,她一眼也没去瞧过,和心善哪里扯得上半点儿的关系?
  司机已经修好了车,堪堪停在路边,谢纪铭替她拉开车门,用手挡住车顶怕她撞上。她弯腰上车,离谢纪铭很近,他几乎闻得到她发间的茉莉香。
  司机笑道:“小姐,今天四爷包了餐厅,请您回去换衣洗漱之后再去。”
  月华点了点头,用手摁了摁眉心,大概又是什么应酬。她一向不耐烦这样的场面,可是碍于沈柏昔又不得不去。
  月华换上了件上面用金丝线绣花纹的旗袍,司机见了眼角笑出褶子,问:“小姐今日怎么不戴那串粉珍珠?我记得是沈先生特意拍回来送您的。”
  月华懒懒地理了理衣角,说:“同我今日的衣服并不相称,走吧。”
  等月华到了餐厅,才知司机为什么要她隆重打扮,沈柏昔学了洋人那一套,备了红玫瑰和戒指,他穿着黑色西装,款款走到她面前,说:“月华,我也是时候成婚了。”
  他的确是该成婚了,如今他已经到了而立之年,小半生都在为权力周旋,也是时候停下来了。
  月华不知道说什么,低头看自己的脚尖,可她脚上穿的是沈柏昔送她的鞋,她手里捏紧的皮包是沈柏昔给她买的最新款,她唇上涂的口脂,她耳朵上的钻石,人人恭恭敬敬地称她的那声“月华小姐”,甚至她的命,全是沈柏昔给的。
  于是月华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说:“好啊。”
  谢纪铭那时候就站在她身后,脸色不变,整个人却绷得很紧。
  沈柏昔又订了婚期,就在来年初春,他笑着同月华说:“等那时候,便不用再看谁的脸色了。”他脸上的笑意收敛起来,冷声道,“程台恒呼风唤雨这么些年也到头儿了。”
  月华不知道想到什么,透过玻璃窗看着外面的景色,说:“四爷,下雨了。”
  5
  沈柏昔给月华带了盛记最新的珠宝,可他仍然是一顿饭还没吃完就又离开了。窗外已经漆黑一片,月华一个人吃着饭,雨越下越大,她偏过头看着谢纪铭,说:“回吧。”
  他跟在她身后,给她撑着伞一言不发。伞下空间小,所以她离他比平日更近一些。走了几步,月华忽然说:“阿纪,你知道吗?我十八岁的时候到上海,那时候还乱得不得了,是四爷为我撑起了一片天,让我有喘息之地。他待我很好,对我从不吝啬钱财,我们认识很多年,如今他就要娶我了。”
  谢纪铭听见她的话,好半天才问出一句:“那你开心吗?”
  “开心啊。”她说,“四爷有钱、有权,哪个女人不想做沈夫人呢?”
  她努力扯出笑,說:“可她们都只能想想,只有我有这个本事。”
  谢纪铭不再说话了。
  可她真的开心吗?开心的话为什么不笑呢?脸上的是雨水还是泪水呢?
  一周后,沈柏昔让司机带月华去拍结婚照,沈柏昔那时候忙得不可开交,勉强能挤出半个小时和她一起去照相馆。
  可路上发生了点儿小意外,司机差点儿撞上人,赔礼、赔钱耽搁了不少时间,等月华赶到的时候,已经没了沈柏昔的影子。扑了个空,司机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半真半假地说:“沈先生恐怕要怪罪我了。”
  月华却笑了笑,对着谢纪铭道:“既然来了,不如你陪我拍张照吧?”
  这不合适,谢纪铭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可月华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所以他说出来的话变成了“好”。
  月华穿的旗袍,现下其实已经流行洋装,名媛太太们都已经穿上了,可月华还穿旗袍,她瘦且匀称,穿起来别有一种风情。
  谢纪铭穿黑西装站在她身旁,照相馆的老板伸出手指比画“三、二、一”,然后闪光灯一亮,她回过头看谢纪铭,说:“你是不是闭眼了?这样拍出来不好看。再来一张吧。”
  月华这样说完,谢纪铭却摇了摇头,说:“月华小姐,一张够了。”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雨了,谢纪铭给她撑伞,月华上了车要去餐厅吃晚饭,才一转弯,车窗玻璃便被子弹打碎了。月华吓得一声尖叫,谢纪铭下意识地将月华按进怀里,对着司机沉声道:“往前面的右岔路开。”
  雨下得越来越大,月华听见“哗啦啦”的雨声,听见司机大口的喘息声,最后听见了谢纪铭沉稳的心跳声……
  司机在小道上停了车,谢纪铭搀扶着月华往人堆里躲。
  谢纪铭敞开黑色的风衣,几乎把月华整个人包裹住。月华的手被浓稠的液体打湿,她低头看去,是一片殷红的血迹,她再抬头看谢纪铭,他却像没事人一样。他轮廓生得很硬朗,平白就叫人安心,他说:“月华小姐,你别怕。”
  6
  沈柏昔的人来得很迅速,程台恒很快就被包围了。月华后知后觉地明白自己被当作了鱼饵,今天这个局是引诱程台恒的圈套。
  谢纪铭的脸色已经十分苍白,沈柏昔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随后他快步走过来,将身上的大衣脱下来披在月华身上。她回过头看谢纪铭,有人将他抬上车,送他去了医院。
  沈柏昔有些心疼地看着月华,轻声问:“是不是吓到了?”
  他伸出手温柔地捧着月华冰凉的脸蛋,月华的目光却落在谢纪铭身上。她一把推开沈柏昔,扑到谢纪铭面前,拉住他的手,脸上已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了。他费力地睁开眼,看见是她,弯唇笑了笑,说:“月华小姐……”
  月华说:“谢纪铭,别死啊……你别死……”
  谢纪铭真的没死,大概是命大,只是昏迷了一个月。
  等他彻底能出院的时候,月华已经和沈柏昔完婚了。   谢纪铭去月华面前报到,沈柏昔看了他一会儿,吩咐人赏了他许多东西,然后拍拍他的肩膀,说:“真是忠仆。”
  谢纪铭一言不发,似从前的许多时候一样,只沉默不言地跟在月华身后。
  月华自成婚后便不再演戏了,观众忘性大,如今也不再常听见于月华的名字了。
  沈柏昔的生意越做越大,盯着他的人越来越多,月华也不常出去了,偶尔逛街,偶尔买一束花,都是谢纪铭陪着。
  她走在前面,谢纪铭跟在她身后一米远的地方,然后看着她的背影。
  谢纪铭在院子里扎了秋千,说是哄太太高兴的。月华坐上去,谢纪铭在背后轻轻地推她。她那时候已经很久不抽烟了,却忽然停下来,问他:“有烟吗?”
  他沉默不语地替她点了一支,然后就听见月华说话:“我十八岁来上海,如果不是四爷,我早就没命了,我欠四爷很多……”
  太阳开始往西沉,斜长的暮光落在他们身上。
  谢纪铭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月华的时候,他那时候为了混一口饭吃,给人家做打手,因为表现得不错,所以被调去给月华小姐做保镖。共事的人颇羡慕他,说:“你小子真有福气,月华小姐可是上海有名的大美人啊。”
  他从小地方来,每日都为了生计发愁,哪知道什么月华小姐啊。
  那人有些吃惊,说:“你来上海这么久,竟不认识月华小姐?”
  那人朝不远处抬了抬下巴,说:“喏,那就是了。”
  他顺着那人指示的方向望过去,便见到了众人口中的月华小姐。她从车上下来,穿着高跟鞋,最先露出莹白的小腿。她身上穿的是湖蓝色的旗袍,衬得她越发肤若凝脂,她从随身的手提包里掏出银圆,蹲下去递给那个正在乞讨的小孩儿。
  那人撞他的肩膀,调侃道:“看愣了?也正常,我第一次见月华小姐比你还愣。”
  那人说完这句话又叹了一口气,怕他不知自己几斤几两,开口说道:“不过月华小姐是沈四爷的人,远远看看心里爱慕可以,可别做什么出格的事儿。”
  那人真心规劝道:“要命的。”
  谢纪铭从往事里抽身,低头看了一会儿月华,说:“夫人,回吧,瞧这天色,过不了多久便要下雨了。”
  7
  沈柏昔待月华不算差,珠宝、衣服,变着花样地送,只是大概是男人的通病,他如今也偶尔被花边新闻缠身,那些与他亲近的女子或许像月华的神态,或许像月华的眼睛。
  月华不在乎,沈柏昔需要个沈太太放在家中,她最合适不过。
  沈柏昔带月华出席晚宴,觥筹交错间,谢纪铭忽然从远处跑过来一脸惊慌地看着她,一把将她扑倒在地,然后便是不绝于耳的枪声。
  宴会厅里已经乱成一团,有女眷的尖叫声,有男人的叫骂声,更多的是惨叫声。沈柏昔对着谢纪铭说:“带着夫人先走。”
  他们在人的掩护下离开了宴会厅,月华听见耳边谢纪铭的呼吸声,忽然在心里生出一个十分荒诞的想法。谢纪铭护着她上了车,她却用枪指着司机的头,冷声说:“去车站。”
  司机难以置信地望着她,过了好久才开口:“夫人?”
  月华不说话,只冷着一张脸,她一双眉眼生得艳,此时此刻却带了些冷厉。她将枪上了膛,枪还是抵住司机的脑袋。
  司机咽了口口水,连忙发动车子往车站的方向开。
  她一下车便拉着谢纪铭去售票窗口,急匆匆地说:“要最近一班的车票,去哪里都好,两张。”
  谢纪铭接过两张车票,她着急地想要上车,谢纪却站在她身边一动不动,她回过头看他,说:“走啊?”
  谢纪铭将那两张车票收好,然后看着她,说:“夫人,别闹了。”
  月华自十八岁跟了沈柏昔,从那以后以他喜为喜,以他悲为悲,从来没有做过忤逆他的事情,这么些年唯一做过一次出格的事便是今天。
  却是被谢纪铭亲自领回去的。
  她回到家中的时候,沈柏昔也已经到了,他受了些轻伤,听说这次的枪杀事件是程台恒组织的,只是经过这一次,程台恒仅剩的势力也统统被他歼灭了,如今上海滩真是沈四爷一个人说了算。
  他见月华回来,竟然也不问她去了哪里,只是眸色深深地看著月华身后的谢纪铭。
  月华已经做好彻底失宠的准备,从前沈柏昔能捧出一个月华小姐,现在自然也能造就第二个。可出乎她意料的是沈柏昔待她与从前并无区别。
  只是他唯一一次醉酒失态,趴在她耳边小声说了一句:“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比你更像她的人了。”
  于是月华明明白白地做这个沈太太,清清楚楚地做别人的替身。
  她心里竟然一点儿也不觉得难过。
  谢纪铭仍旧做她的保镖,他永远跟在她身后,隔着刚刚好的距离,然后听她有事的时候叫他一声“阿纪”。
  月华在第三年的时候怀孕了。那一天,沈柏昔去外面应酬,她坐在家里看报,报上写沈氏夫妻成婚多年,却恩爱两不疑,配图是沈柏昔陪她逛街的照片。
  月华觉得可笑又可悲。
  沈柏昔从外面应酬回来,看着她手里的报纸,过了一会儿才说:“月华,我也是时候该有个孩子了。”
  月华将报纸放下,朝他淡淡地笑,说:“好啊。”
  8
  月华这个孩子怀得辛苦,她身体底子不好,又太瘦,月份大了以后连觉也睡不好。
  她怀孕期间喜欢酸梅,谢纪铭每天都替她准备好,她皮肤白,眼下的乌青便更明显。
  她自怀了孕以后便一直恹恹的,沈柏昔工作忙,并不常有时间陪她,她有时候坐在梳妆镜前一上午,家中阿妈叫她下去吃饭,她便更加沉闷。
  午饭后,她在院里晒太阳,这才皱着眉头问谢纪铭:“阿纪,我如今是不是不如以前漂亮了?”
  谢纪铭一听,才知她一整天郁闷是为了什么。他跟着阿妈听了许多教诲,说什么女人怀孕时便容易多思多虑,心情也总是起起伏伏,他还担心着,原来是因为这个。   谢纪铭才要说话,却听见月华对着镜子扯了扯自己的脸,道:“肯定是的。前两天我去逛街,服装店竟已经没有适合我的尺码了,我也长胖了不少,阿妈前几天才说我如今圆润,看起来福气不少。”
  她虽怀了孕,却仍是从前那般的小孩心性,撇了撇嘴,說:“谁要这个福气呀!”
  “您同从前一样漂亮,夫人。”谢纪铭递给她一颗酸梅,叫她消消气。
  月华听见他的话便不再说话了。
  她抬起头,只看得到白墙青瓦和一方天空,这小小的四四方方的院子,似乎像个囚笼,将她永远困住。
  谢纪铭将院子里从前替她扎的秋千拆了,她月份大了,可还喜欢荡秋千,阿妈见了捂着胸口差点儿吓死,颤巍巍地说:“夫人,您可别玩儿这些了。”
  沈柏昔不在,没人劝得动月华,最后还是谢纪铭趁月华午睡时将院子里的秋千拆了。
  他们将她最后一丝乐趣也剥夺了,谢纪铭站在院子外,月华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她晚饭后会绕着院子走几圈,谢纪铭就跟在她身后,她故意放慢了脚步,说:“阿纪,其实这样也还不错。”
  他没有说话。
  其实是再好不过的,他能够时常看见她,隔着这段不远不长的距离陪着她。
  月华的肚子是在深夜里开始痛起来的,她起初忍了一阵儿,最后实在受不了了便叫了阿妈,阿妈是过来人,一见便“啊”了一声,说:“夫人,您的羊水破了。”
  谢纪铭送她去的医院,她疼得受不了,阿妈在她耳边哄她,用手轻轻拍她的背,说:“夫人别怕啊,没事的,医生在。”
  阿妈又说:“已经联系了先生,想必是马上就到的,您再忍忍。”
  她伸出手却抓住了谢纪铭的衣角,他低头看她,她额上全是虚汗,脸颊也十分苍白,她嘴唇翕动着,像是想说什么,可到底最后什么也没说。
  她忽然想起很多事情,她刚来这儿的时候,在这里接触到的每一个人都光鲜亮丽、西装革履,可都有一副肮脏心肠。后来遇见了谢纪铭,他从很远的地方来,千辛万苦才到她面前,怀揣着一颗赤诚热烈、干干净净的心,一遍又一遍地叫她“月华小姐”。
  她起初死死地抓住他的衣角,最后却忽然像是被抽干力气一样松懈了下来,她进产房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告诉四爷……我不欠他了。”
  谢纪铭多少枪林弹雨走过来,子弹打进他骨肉里的时候都不曾流一滴泪,可这时他的眼睛涩涩的。他悄悄伸手握住她的手,说:“好,月华。”
  于月华最初是做电影明星的,即便已经过去许多年,人们都还记得,现下街上随便拉个人问最喜欢哪位演员,还会有人说是月华。
  因为她美,举世无双的美,更因为她死在了她最美的年纪里。
  9
  她一开始是看不起他的,谢纪铭一直知道。
  不怪她,他一开始去她身边,一方面是保护她,一方面是替沈柏昔监视她,她那样美,沈柏昔怎么放心呢?
  她长得很美,性子又傲,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可谢纪铭知道,她不是这样的,她会给没钱吃饭的小孩儿买吃的,会施舍路边的乞讨者,看见苦命的卖唱女,也会偷偷抹几滴泪。
  他为她卖过命,许多次。
  他被推上手术台的时候,恍恍惚惚想起有人劝告他,说:“别靠月华小姐太近,会要命的。”
  后来也有许多人戳他的脊梁骨。他那个时候就想,月华小姐是那样高贵又剔透的人,可他是什么身份啊,又算是什么东西?月华小姐和他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就算为月华小姐去死,换她多看一眼又怎么样?
  是,他这样微贱的人,这条卑贱的命,便给了月华小姐又怎么样呢?
  他们之间,唯一的越界是她拿着枪指着司机的头让他送他们去车站的时候,她问过他的,要不要一起走。他差点儿就点头了,可想起家中的母亲与小弟,他这条命虽然微不足道,可他还有母亲。
  他们之间,靠得最近的时候是他中了枪子儿,她扑过来,整个人几乎都到了他的怀里。她忍不住地颤抖,语不成调地说:“阿纪,谢纪铭,你别死啊……”
  他们最亲密的时候,是她笑意盈盈地望着他,说不用叫她月华小姐,叫她月华就好。
  她以前喜欢看日落,倚在窗边,昏黄的余晖轻轻笼罩在她身上,日光一寸一寸地落下,横在他们之间,落在他的脚前。
  他们之间从来都隔得不远,只是也不能比这更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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