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讲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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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杜拉斯打开公文包,拿出一摞手稿来:“夏哀先生,这就是我的新作《白色讲义》,请您不吝指教。”
  他将手稿放在客房的小餐桌上,坐下来。有几页稍散乱在外的,杜拉斯就用手指拨弄回去。这件事情他做得非常细心,从上往下,一张一张地完成,并且只用食指。
  夏哀先生一边看着,一边将写字桌那侧的扶手椅挪过来。椅子很重,杜拉斯专心于自己的事,也没想到要过来帮帮忙,而且,当他感觉到对面有人坐下时,便也在身旁的餐椅上坐下了:
  “在我看来,交给出版社的原稿就是尸体。当然,是艺术化了的说法。稿纸会变黄、字迹也逐渐淡化……但总不至于生出斑点、流出腐水来。”他像位熟练的收银员,数出最上面的五六张稿纸,放在夏哀先生面前,“文字的尸体,不再改变。作为尽职的谋杀者,我们只好想尽办法,让它能够死得更加有趣一些。”
  夏哀·哈特巴尔对这比喻漠不关心,他此刻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第一张稿纸的页首上。
  原稿竟然是手写的!全白稿纸,齐整得近乎完美的字间距和行距,还有字体。那字体就和战前的UnderwoodⅡ型(作者注:著名的老式打字机型号)打出来的一样漂亮:
  白色讲义(初稿/提纲),版本一
  普鲁斯特·杜拉斯
  
  2
  
  马尔罗打开了那扇门。凌晨的温度恰好合适,他希望,落在脸上的时候仍还是雪,等触着地面,就都变成了水。
  但不会的,看这里,雪就像汇聚过的灯光,洒在躺下的玛格丽特四周,围成一圈微扁的圆弧。在舞台正中,她是唯一的主角,也是最后的谢幕。马尔罗只看了第一眼,就知道她死在那儿了。
  “铺垫的部分被我省去了。”杜拉斯解释道,“那些词汇,还有顺序,您知道的,需要一些灵感,然后才谈得上修改。”
  “我也是这么做的。”夏哀先生摘下了眼镜,“那么,有一具尸体了,或许是一桩谋杀,又或许……”
  “我知道您所想的。首先,必须确认死者不是布里奇特小姐(作者注:阿加莎·克里斯蒂短篇《雪地上的女尸》中的女主角)。”杜拉斯摇摇头,清出第二份稿件来,“那样的诡计太不公平,我不会使用。”
  他将这份和之前那份并列放在夏哀先生面前,想了想,又将它们合为一摞,这份放在上面:
  “事实上,我还写了这个系列的其他篇且。”他此刻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个诡计得逞的小鬼,“我想让您觉得,《白色讲义》会是一个长篇,而实际上,它就只有那么十来张纸。剩下来的,我计划下次再和您讨论。如果您认为这一篇还有些意思的话,我是说,我不想将讨论一次完成,还需要不少的修改。”
  “写作不是件容易事,杜拉斯,我十分理解。”
  这位先生点头,又戴上眼镜,开始读下一段:
  她死在那儿,是的。但马尔罗又开始怀疑了,因为,玛格丽特的身旁,看不到一只脚印。
  这是很奇怪的事——雪已经下了一整晚了。
  玛格丽特的周围已经积满了雪,她身上却没有多少。
  这是又一件奇怪的事情。
  “直接去掉‘脚印’这个干扰项,便可以预先杜绝大量反复出现的可能性。比如倒穿鞋子的小伎俩,以及‘去时的脚印深,回来时脚印浅’这类骗小孩子的玩意儿。”杜拉斯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很多写作者只不过能够简单区分雪与冰,就尝试着去写雪地诡计,这当然是很不敬业的。”
  “新雪的密度是很小的。”夏哀先生说,“我曾在某个案子中写到过。”
  “是《荒野猎人》!我都能背出那一段来!”杜拉斯兴奋地接话道,“嗯,那个,我专门查过资料,五英寸厚、桌面大小的冰块,可以轻易压死一个成年人;和餐桌一般高的新雪,积在身体上,也不会觉得胸闷。”
  “玛格丽特的身上没雪,一整晚下来,她周围积下的新雪有多厚呢?”夏哀问道。
  “我没有写么?”
  杜拉斯将稿纸拿过来,前前后后翻了翻,又放了回去:
  “好像确实没写。反正,大半天的时间,由气温、雪强、风速、湿度、地面材质来调节的话,将一具放在雪地里的尸体埋没,当然没有任何问题。”
  “按你所写的,她身上没有积多少雪。”夏哀先生又看了一遍那段,问道,“给人的第一印象似乎是她来了没多久;而她周围没有脚印,又暗示她来了很久。你将这两件奇怪事情组合成一个矛盾,作为交给读者们的任务。”
  “它们放在一起才显得奇怪。先生,您不知道。”杜拉斯又开始显得有些激动了,“每个推理作家都会试着写写雪地诡计的,这是个优雅又有趣的挑战。”
  杜拉斯将话题拉回到桌面上的案件里:
  “设立谜题的初衷,先生,我记得您说过:‘一个作家在写作中,第一个满足的一定是自己的好奇’。”
  “我在一次访谈中说过那样的话。”夏哀先生笑道,“不过,我没有给出更多的解释了。”
  “您接下来说的是‘公式化那些谜题,抽取其中最关键的要素,用逻辑符号、或者显而易见的分类来辨别看似复杂的情况’……然后,要么找到症结所在,要么得到询问的方式和切入点。”
  夏哀·哈特巴尔,这位知名的杰出的小说家收起笑容,透过镜片,仔细看了眼前的年轻人一眼。杜拉斯·普鲁斯特,他的外表并不和他的年龄相符——或许他谎报了。
  “当然,了解表象,却是了解真实的第一步。”他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为了掩饰,他将这句话和目前的具体情况联结了起来,“杜拉斯,既然你这样说,那你一定就这样做了。”
  “是的,先生。没错。”杜拉斯答道,“依照目前的线索,来推断犯罪者所使用的诡计,大致来讲,可以将这些诡计分作三类。”
  他用拇指灵巧地翻过两页稿纸,抽出一张来,叠放到这摞稿纸的最上端。
  杜拉斯用手指向其中的一段那里写着:
  雪地尸体,穷举的基本分类:
  1)不踩上去
  2)踩过之后掩饰
  3)留下了脚印,不过你没有看到而已
  “第一项的重点是选择道具,适当进行空间转换的类型,那个版本我写在……第6页的样子。”杜拉斯解释道,“这里的顺序是,雪地首先存在,然后才出现尸体。”他马上挑出了那一页
  在体育馆的天顶上,那里有吊绳摩擦的痕迹。凶手选用了高密度聚乙烯制的登山绳,这无疑是聪明的:结实、耐用、便宜、轻巧,而且耐低温,那当然比聚丙烯强得多了。直径接近半英寸的18股线粗辫绳,悬挂女人尸体是绰绰有余。
  他或许真是个登山爱好者,但一定不是职业选手,因为他忘了使用护绳罩。他肯定使用了八字环下降器,却随随便便地打了一个曼特结(作者注:一种登山结绳方法)。因为经验不足,他的缆绳纠结起来,耽误了他不少时间。
  但无所谓,这件事他可以做上一整晚。大致的情况是,马尔罗锁了门,他利用了这点。他从维修梯道去到体育馆的天台,想利用这个 雪天做出一个天然的密室。他沿着倾斜一侧的屋檐行走。因为他知道,明早的东北风会拉扯那脆弱不堪的塑料棚顶,积雪抖下来就能彻底掩埋他走过的那串足迹。每年下雪都是这样。
  广播室修建的位置恰到好处,在它的庇护下,天台圆顶的南侧不会积雪,那里就是魔术表演的后台。
  他取下腰间的绳索,将预先放置好的尸体悬吊上来。他在运动会挂旗的铜圈上用了三只防倒转滑轮,以及两只标准登山滑轮,这令菜鸟探员们感到匪夷所思的搬运,就立即变得轻而易举、毫不费力。
  另一个魔术道具是2.5米的维修用三角折梯。那结实家伙一直都放在广播站的门口,为了维修天线,他用过一次,这给了他不少灵感。
  天顶上圆孔的直径是4.25米,管理员玛卢浮事先当然没有准确量过。他只是凭直觉,断定梯子横过来,一端固定在圆孔边缘的话,就能做成一个不错的悬吊用支架。事实证明,他是个天才。
  借助广播室的结实窗柱,以及天顶圆孔外沿的沟回部分,他仅用了一组登山钩和两条粗绞绳,以及一捆保险用的尼龙扁带,当然是三个彩条的(作者注:在欧洲,登山扁带上的彩条数代表了绳子在拉伸试验中能够承受的负重强度:三个彩条的扁带,标称一万八千牛顿的承力),就出色地完成了拉索吊桥的结构。
  他做过一次实验:用一组四个的滑轮组(两个是带变向开关的,组成一个保险装置),将一个双人沙发放到玛格丽特的尸体此刻所在的位置上。他成功了!除了没有雪而已。
  当然,在那时候,他将沙发当作了尸体,雪早就开始在他的想像里飘舞了。
  “我喜欢这段,杜拉斯。”夏哀赞赏道,“如此地注重细节。对了,我猜,你所选参考书中的一本,应该是克莱德·索利斯(作者注:美国的户外运动专家和结绳技巧研究者)的《户外结绳手册(The Outdoor Knots Book)》。你会提到如何解开绳结的,不是么?”
  “我认为凶手一次也不会背负尸体,我也是这样写的。”杜拉斯点点头,“他曾经喜欢这个女人,或许是单恋,这点我还没有确定。他,或许依旧喜欢这个女人。但是,但是,我的意思,照我的道德逻辑,如果我是凶手,我不会再去寻求这种亲密的感觉,而是用虐尸的方式来满足报复的快感。
  悬吊是方式之一,雪地则是殉葬的场所。我曾为此专门设计过一个滑轮组系统,但我没有将它写出来。利用它,可以将尸体吊上天顶,悬空运到三角梯的顶端,再缓缓运送下去,轻放进白色的漂亮墓穴之中。
  凶手要做的事情,除了不费力气地拉拉绳子以外,就是轻松观赏那美妙的一幕:心理上能够得到极大的满足。您知道,将谋杀变成享受,而不是颇为劳累地忙来忙去: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虐尸方式和谋杀快感》,有这么一本书。意大利人爱用‘道德同谋’这个词,不过,它在某些时候会增加犯罪者心理画像的成功率。”夏哀先生评价道,“你说到‘墓穴’,而我记得,那具尸体周围的雪和它一般高。那么,是否还需要另外一个滑轮组呢?”
  “我想将这部分和绳结放在一起讲。”杜拉斯将最下面的一张稿纸抽了出来,放在最上,“我现在想讨论一下尸体。可以么,先生?”
  
  3
  
  玛格丽特小姐,她是冻死的,毫无疑问。失踪的这几天里。可以认为她曾躲在体育馆的某个角落,马尔罗没看见她。不过,按理说来,她也可能藏在别处,这里面没有太多冲突;或者,她其实是在等待下雪,好制造她梦寐以求的童话场景。
  谁知道呢?想和她的旧情人死在同一个位置,但又不愿血流遍地、死得丑陋。龚谷尔的自杀和她无关,但她自责。这是复杂的感情,这个词应该也可以用在其他那些对龚谷尔倾心的女人们身上,但她坚信,他不会为她们所动。
  这就值得她的坚贞,构成此刻自杀的动机,同时也为其他女人感叹一句“荒唐”埋下祸根。
  还有比这更荒唐的呢!复杂的感情,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了!
  “玛卢浮是个男人名字,这会让人对动机浮想联翩。”夏哀先生说,“但看到最后一句,我又想到一个喜欢男人的男人。杜拉斯,我曾经写过这样的类型,对你的描写有少许先入为主的错觉。”
  “我使用了带着嘲讽意味的暗语,这是和您那部《枯萎的月亮花》照应的。”杜拉斯回应道,“玛卢浮可以爱玛格丽特,这是伦理的:可以爱龚谷尔,这是离经叛道的;可以两个都爱,这是柏拉图式的;可以谁都不爱,这是唯心的……动机碎片千姿百态,也可以统统粘合在一起。
  我想将这部分放在最后来完善。您知道,动机设置得扣人心弦,往往能给案子带来画龙点睛的作用;而这一步最好只是在开始时计划好,在最后才去完善取舍。这也是您教我的,动机得从全局上看。”
  夏哀·哈特巴尔取下眼镜,用微笑表示赞同:
  “那么,我们暂且将动机放下——你说她是冻死的。”
  “这是很不错的死因,虚弱,加上穿得单薄,她会死得很快。”杜拉斯答道,“如果是自杀,符合涂尔干(作者注:法国社会学家,著有《论自杀》《社会分工论》等)设立的定义,无可非议;如果是他杀,那么,少许的乙醚、速溶的迷药、过量的安定……等到她在冷库中恢复意识。
  或者,更准确点说,等待体温的降低取代药物的位置。药物的痕迹通过足够时间的代谢,就如同放在飘雪天气里的足印,早已消失不见。”
  “这需要一个空间稍大的冰库。”
  “我写下了这些的。”杜拉斯这次抽出了倒数第二张纸,“您可以读读这段。”他指了一个位置
  学校现在正放着寒假,连食堂的厨子都休息了。可惜,马尔罗玩牌失利,要负责清理食堂的冰库,那里面有几块冻了30多年的牛肉。厨子安德烈,他曾说那些是猛犸象的冻肉,因为颜色深到发紫:而这是在严寒地带生活动物的标志之一。
  这个论据居然得到几位生物老师的肯首。他们中的某位,也就是那个极度吝啬的艾尔莎小姐,竟然想去偷出那块肉来,到博物馆去卖个好价钱。这个荒唐想法被管理员玛卢浮及时阻止了。
  “有部分是在暗示,玛卢浮有冷柜的钥匙。”夏哀先生这样说,“但并不太引人注意。”
  杜拉斯说,“反正,我们有冷柜了,使用也不受多少限制。大型冷柜能轻易达到零下40度左右的低温,在如此的高寒温度下,人的体温会迅速下降。”
  “为了避免尸检的危险,就算精心调整迷药的用量,玛格丽特也至少得在冷柜里待上半天。在低温的情况下,人体循环也会变得缓慢起来。”
  “他需要用一个人先做实验。您可以看看前面一段。”
  夏哀先生便开始读前面一段
  学校附近还有一个可怜的老乞丐,自从学校放假、食堂收工,他就在考虑应不应该换一个地方扎营。这位老童军究竟有多久没有讨到一顿丰盛的晚饭,没有一个人有确切的数字。
  唯一知道的是,他在乞讨时所 使用的台词,已经从带着中气的“从上周开始就没碰过盘子”变成有气无力的“我的胃已经空了一年多,里面都要长草了”。
  没人去考证这些话的真假,因为早在玛格丽特失踪的前一周,他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去寻找我们的厨子先生了。”管理员玛卢浮对马尔罗开玩笑道。
  “很好的铺垫。在快结尾的时候,这个‘被冻死的可怜乞丐’应该会在校园附近的某处出现,比如,操场南侧、平常总没人去的树林里,为了前面的铺垫,是他存在的理由。”
  “还可以加上两只打不开的沙丁鱼罐头。这就添加了一些感情因素,以及上帝视角下的黑色幽默。”杜拉斯兴奋地回应道,“我觉得,他应该叫马塞尔,再配上一个贵族的姓氏,这就更戏剧化一些。我甚至可以考虑让他在系列的下一本小说里出场!”
  “对于尸检部分,你是打算详写细节,还是用对话略过呢?”
  “先生,我还在犹豫。”稍微偏离的主题被及时拉回了,“先是确认死亡,这很轻易。然后是18摄氏度的室温化冻,为了防止溶血,不能在火炉旁边。这部分要设置一段对话,少许的颅裂,作为一个迷惑项,可以用两到三段带过。”
  “她穿的什么?”
  “这是个重点!蓝白色的细碎花连衣裙,但不太合身,是凶手给她穿上的。他或许还应该给她拍照,一种稍许的不正常,描绘变化带来的恶果。”
  “作为文艺性的需要,有时候并不太能在尸身的恐怖上费太多笔墨。”
  “不呢!我认为这点上倒必须极力渲染。一方面是为了真实,一方面也有助于读者的道德批判。”
  杜拉斯低头想了片刻,接着说道,“比如鲜红色的冻死者尸斑、比如胃中的维斯涅夫斯基溃疡,玛格丽特,她的尸体上会有一些可怖的水疱、大腿和颈部的皮肤坏死。即使冻伤并不严重,我也要用些夸张的手法,这正是女人作为死者的好处,可以特别强调生前的美丽,以及死后丑陋之间的对比,同时也成为人性极端的外在隐喻。”
  他停住了。夏哀看着他,这个年轻人正拿出一支短铅笔,将一些新的内容记在随身的便函纸上。
  “先生,这就是讨论的好处,理性的讨论总能够掘开一些你原本想象不到的东西。”
  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手中的便函纸,短铅笔正飞快地书写着,字迹潦草,和手稿上的完全不同,“这是思考的奇迹!”
  “哈,没错呢!语言是思考的五官,理性则是一把锄头。”
  “我喜欢这个类比!”杜拉斯停下了笔,“我也能用这句话么?”
  
  4
  
  天气预报准确无误,这点无需怀疑,它已经准确了20多年,很少失误。如果它经常失误,这案子也就不会这样发生。
  他很早就等在体育馆的天台上了,直到马尔罗锁门离开。不过,那时候雪还没开始下,天只是刚刚开始阴起来。玛格丽特依旧安静地躺在冰库里,他却要最后检查一次那值得骄傲的吊车和滑轮组。
  玛格丽特,她在冰库里躺成一个十分自然的姿势,但造成这个姿势的过程却并不自然。
  他趁着她新鲜死去,尸体还没来得及变得僵硬的时候,为她精心摆出了一个合适的、因为虚弱而昏倒,经过少许抽搐,最终因为寒冷而在睡梦中被夺去生命的造型。这是艺术,他欣赏这过程,以及这个绝妙的主意。
  没错,这是照着一个模板来摆放的。在玛格丽特还活着的时候(当然,她已经被迷药夺去了知觉),他就这样摆过一次,连裙摆的位置都精心设计好。
  他准备了两块硬纸板,叠起来,玛格丽特放在最上面,精心摆好。或许还好好地抚摸了她一番(这取决于他一个人时的道德标准)。然后,他用马克笔描了轮廓,将人放进冰库之后,用大号的裁纸刀裁下两个一模一样的模板。
  他计算好了时间,为其中一个模板加了一圈纸沿,做成一个奇怪的盆子,他要用它来制造“她一开始就倒在那里,然后才开始下雪”的假象。
  是的,他在纸沿上穿孔,用了五个单结和一个D型铁锁,做成了一个别致的秤盘。
  “后面的承接我还要考虑一下。”
  杜拉斯这样解释稍后的空白,“这里已经解释得很详细了。凶手在刚刚下雪的时候,将秤盘放下去。等到雪积得有些厚了,大概接近纸沿的高度时,他就去完成替换。玛格丽特冻死的温度比体育馆内的温度低,高明的凶手会用一些延时的基本方法,让推断出的死亡时间大体上一致。”
  “尸体身上的积雪较少,也和很多因素有关。”
  “首先是人的体温,它会将一些六边形的白色艺术品化为毫无美感的水,然后冻成冰。衣料的附着力也是另一个重要的因素,他必须注意到,人们应该认为,玛格丽特是在体育馆里被冻死的。”
  “如果放过去的本就是一具尸体,体温比冰点还低,衣料属性也因为冰库而发生了改变,那么,上面应该积满了雪。为了制造这个假象,她的身上不应有太多雪,而那个估计出的减少量,就是秤盘上承载的那部分,必须从那个舞台上移除。”
  “但看你最开始现场描述的那部分,似乎有些太少。杜拉斯,你是将那一点归入奇怪事件之一的。按照你的本意,如果那积雪变得再厚些,这就完全是一次自然的自杀事件了。”
  “我的本意就是为了误导。”杜拉斯笑了,“我看过一些冻死者的档案照片,在雪强不大,冻死时间不长的情况下,尸身上积雪并不明显。而且,还有另一个比较重要的原因,因为这是在体育馆里,我更愿意稍后再进行更详细些的说明,那原因对于其他版本的诡计而言,要更合适一些。”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
  “这样,我就解释了您之前提到的、‘是否需要另外一个滑轮组’的疑惑。关于绳结。您知道,尸体已经僵硬了。为了保障凶手的安全,我自然不能随随便便地用绳子绑住玛格丽特,像对待货品一般地运送她,并在她的身体上留下死后勒痕。”
  “在运上体育馆楼顶时也一样。这点必须考虑。”
  “没错。这次我使用了一块大小合适的光面胶合板,在计划前两组模板姿势的同时,我假设凶手也预估了这块既结实又轻便的板材的大小。然后,为了平稳,要固定八个受力点,长边各三个,短边各一个。”
  “那么,玛格丽特躺下时的样子,应该不会太夸张。”
  “先生,我并没有那么恶趣味,一切都是为了疑凶的生还着想,要尽可能做得自然。”
  杜拉斯继续说道,“膝盖微屈的那侧,全部用结实的‘单称人结’(作者注:一种常见的结绳方式,被称作“绳结之王”),玛格丽特侧脸看着的那侧,则使用有趣的‘滑双半结’。为了做成一个实用的机关,每个解结的绳头都应与保险绳相连。当然,这不应该再叫做保险绳了……”
  “是起到开关的作用。杜拉斯,你在小说里设计了一个十分灵巧的翻斗。”
  “嗯,我正在找合适的词,没错,就是这个!‘翻斗’。”他又开始记录了,“为了保护尸体的脸部,一只手必须伸向前方,这是一个经典镜头,就好像在死前的最后 一刻,还不忘放弃生前所留恋着的某些东西一般。这是典型的身体语言、象征不舍的符号。必然会给警局、陪审团的大多数成员带来一个良好印象。”
  “头部和脚部的两个绳结,需要做成半活动的,才算是名副其实的‘翻斗’。”
  “我看了克莱德推荐的那本书《阿什利结绳手册》(作者注:由绳结教父福德·阿什利所著),里面有介绍一种俏皮的水手活结,那是一种高超技巧。”
  杜拉斯用手比划了一阵,发现并不太好看,就又拿起短铅笔,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反正,是十分复杂的绳结。由数个基本绳结组合而成,可以自由控制绳索的滑移距离,用在‘简易翻斗’上是再好不过。”
  “凶手总不可能是国际结绳协会的成员。”夏哀回应道,“不过,既然不求速度,掌握一两个复杂技巧,也没有什么不妥的。”
  “在某些电视购物的节目上,为了推销数百美金的高级绳索,他们会请来一些参加速度结绳比赛的高手。”杜拉斯点头,“将那些耐心的花样用录相机录下来,练习几次,就能够学会这些把戏。绳子对于华丽的杀人手法而言,自然是十分必要的。”
  因此,他将多余的雪吊出来,再将玛格丽特小心地放下去。借助这台手制的精确吊车,玛格丽特被送到了她的华丽墓室门口。为了滑落时的倾斜角度,他将秤盘的边缘尽可能地靠近地面,只留下和水手活结相对应的滑动距离。
  然后,他拉动保险绳。前面提到过,这保险绳和三个灵巧的活结相连。他一拉动它,它们就像花瓣一样散开。得感谢绳套活结和绳索之间的摩擦力,在承受了一具尸体重量的情况下,那托起玛格丽特的胶合板并没有一下子垮下去;相反,遵照严谨的设计,它以十分缓慢的速度开始倾斜;玛格丽特,她正向着留有一个人形剪影的雪地滑落下去。那是她的墓穴,她侧着脸,想看看那儿究竟够不够宽敞。
  但她那抬起的手臂,却挡住了她的眼睛……
  一个象征希望的姿势。
  
  5
  
  “既然我们已经讨论过了无脚印诡计的第一种可能性,当然,这只是十分局限的一种情况。限定了太多的条件。”
  “如果凶手有钥匙,他也可以在体育馆里做一个更简单些的吊车,或许连翻斗都不需要。”夏哀评价道,“我却要赞赏你,杜拉斯,你设计了一个华丽且可行的诡计。”
  “如果他有钥匙。”杜拉斯对这个假设反应强烈,“他会使用一个更华丽的诡计,哈,那被我归在第二种可能性中。噢,您愿意讨论那个,但我却想再等等。”
  “是因为第三种可能更加简单么?”
  “是的。正是如此。”他回答道,“留下不被注意的脚印,这只能算是小诡计。”
  “第一个支类就是,脚印很小,小到不被人注意。”
  “曾有人写到使用高跷。最早是法国人用这个诡计,然后被日本人写进小说里。”杜拉斯说道,“削尖高跷的脚端,再使用一根特制的拐杖,可以让脚印变得比梅花鹿蹄还要小巧。如果凶案在森林中,这就还有一个变种,凶手使用矮高跷,来模仿动物的足印。”
  “但这需要技巧。足印越小,行走就越困难。而且,四足偶蹄类动物的脚印,老练的猎人一眼就能分辨出前后脚蹄印的差别。想要模仿,并不容易。”
  夏哀回应道,“一个较好的改进,是在鞋上下工夫。我的一位朋友,在作品中尝试将足球鞋底的钢钉延长。这样一来,除了抬腿要高之外,在雪地上不留痕迹地行走,也不需要特别的技能训练。”
  “对地面有严格要求。”杜拉斯摇摇头,“体育馆使用了大理石地砖,凡是要将脚印改小的方式,无论哪种,在雪融化之后,都会留下无法磨灭的划痕。使用较粗的木高跷或许可行,但终究要结合之前提到的、准备人型模板的麻烦方式,而且,感觉上也比较笨拙。”
  “最自然的方法,当然是让玛格丽特真正冻死在体育馆里,用低温和降雪带来的潮湿来夺去她的生命。但若按照之前的思路,对迷药用量的控制就必须相当精确。这对于一个没有做过测试的个体来说,困难是相当大的。”
  “我在原始构思中也想到过这点。为了达到实验的要求,我曾将玛格丽特设置为凶手的情人,但最后却背叛了他,这能够满足动机。这样一来,他就有机会测试迷药的用量,抗药性的修正则可以忽略不计,毕竟只是小说。”
  “另一个支类是利用特殊的形状。”夏哀将主题推进了一步,“这个诡计我曾写过,就是类似梧桐树叶的形状。”
  “没错,也是《荒野猎人》中的诡计。”杜拉斯马上回应道,“算是高跷诡计的一种改进,还是利用比较便于掌握的木高跷,脚部不规则地敲上一些长钉,落地和起脚的时候都带上少许旋转,让足印周围松动的新雪陷落下去,使每一个脚印都不大相同,形似天然。”
  “接着拾取一些新落的梧桐树叶,如果雪还在下的话,就抖落上面的积雪,将这些叶子安置在雪地的空洞上,就像是一个个捕猎陷阱一般。”
  夏哀补充道,“如果雪不下了,就按照原样放上去,尽量让它们显得自然些,和周围其他积了少许雪的树叶没有任何区别就是最好。”
  “远离尸体的路线也得小心选取,都得是多出一片树叶也不会显得突兀的地方:一大步、一小步;一会儿左,一会儿右……要走得像落叶一般,毫无规律。”
  夏哀先生站起身来,走到房间的小吧台那儿,开始打量起客房里的常备酒品:
  “喝点什么么,杜拉斯?”他挑出一小瓶波本,“威士忌如何?冰柜里有碎冰。”
  “如果有冰咖啡的话,就是最好。”杜拉斯扭头答道,“我不喜欢在讨论的时候摄取酒精,那会严重影响我的判断力。”
  夏哀先生取了两只柯林斯杯,从小冰柜里夹出一块整冰,给自己倒了少许波本,然后,又从冰柜里找到一盒软包装的冰咖啡:
  “我的朋友,需要我帮你倒到杯中么?”他问道。
  “您太客气了,先生。”杜拉斯也站了起来,“噢,我看到吸管了,就用那个,没必要那么讲究的。”
  他接过冰咖啡。夏哀·哈特巴尔呷了口威士忌,让冰块沿着杯壁缓缓摩挲:
  “对了,杜拉斯。其实你之前提到的,那个利用自然下落的积雪来掩饰足迹的方法也不错,只要预估好位置……但那个诡计也曾有人用过。”
  他坐回到餐桌前,“还好,并不是太出彩的设计。”
  “‘大自然是最好的谋杀道具’,这是您那本杰作的核心思路。即使有人认为它太偏重于诡计了。我知道,很多人更喜欢《黑夜决定的罪罚》,社会派逐渐成为大众的宠儿。但我还是坚持,人性始终不如智慧重要,前者是弱者的借口,后者则是生存的手段。”杜拉斯也坐了回来,“噢,我知道那个诡计有人用过:正如您所说的,没有太大意思。”
  “我们似乎开始偏题了。”夏哀说道,“自梧桐树叶起,我们就逐渐滑入到第二种可能性里了。”
  夏哀·哈特巴尔看了眼自己柯林斯杯里的冰块,它正被酒精和空气腐蚀得愈加圆滑,这过程是渐进 的,冰块自己应该并不察觉。
  
  6
  
  倘若不用绳子,我是说,冰库还在那里,玛格丽特也还是被冻死的。或许几个冲动的七年级生试着用廉价的登山绳来模拟SWAT小队的神兵天降。但被恰巧经过的美术老师及时制止了。这位老师可能就是玛格丽特,那么这就是一个新的动机。而且,教中学美术的女性教师,在文艺作品之中,是“美丽悲剧”的另一种表达形式。
  “这样一来,他们也会用到窗柱、圆孔的沟回和挂旗的钢圈。八字环下降器和D型扣锁或许是借的,或许是偷来的,反正,不再是为了谋杀。”
  杜拉斯说,“先生,我越来越觉得,《白色讲义》应该写成长篇。在短篇里运用太多诡计,明显是吃力不讨好。”
  “这都要看你的本心。讨论之后,看看哪种类型更适合你。如果需要,我也可以给出一些建议,当然,仅供参考。”他将稿纸拿起来,“我可以接着读么?”
  “您继续吧。”
  但这次,假设他拿到了钥匙,或者用了其他什么方式,能够对付那只老旧的铸铁门锁,无论如何,凶手能够进到体育馆内部,这本身就足够振奋人心了。
  不需要裁切模板,他可以让玛格丽特冻死时的姿势更自然或者更优雅些。
  “我还想到挖掘地道。这对密室来讲,当然有些不太公平。”杜拉斯插话道,“但如此一来就不需要钥匙了。嗯,可以设置一条维修通道;或者就是战争末期,修建了一半的秘密防空洞。体育馆一端的出口在某块松动的大理石地砖下面,另一端则通往食堂。紧急避难的通道,人口经常都会设置在这样的位置。”
  “你当然预备了适当的铺垫,或许是在文章开头,介绍学校历史的时候。”
  “我准备了一小段,就在这里。”他抽出了倒数第二页,“这是一个备用的开头,文字却不怎么精致,缺乏吸引力,而且……算了,我先读给您听听吧。”
  亨利·巴比塞,他在1935年死于莫斯科,还来不及真正了解苏联。为了纪念他(更多是为了那本影响甚广的反战小说,《炮火》。自然,是名义上的纪念),几位和他同姓的乡绅筹资办了这所学校,以他的名字命名,归于当地教会的名下管理。
  然后二战就开始了。或许是受了死去作家的庇护,轰炸来得很迟。在小市政厅的官员们讨论是否应该修建防空洞时,盟军已经在诺曼底登陆;这项保护生命的宏大工程进行到快三分之一,希特勒自杀,战争也就跟着停止了。
  经过讨论,离学校正门最近的那个弹坑(实际上,选择非常有限,整座小城里的弹坑加起来,都还只是个位数)被保留下来,以便在合适的时候用来炫耀“亨利·巴比塞公共中学”的悠久历史。
  “我对这段很不满意。”杜拉斯放下稿纸,“除了叙事风格有些突兀之外,还使用了太多括号注释。精致当然谈不上,还造成了阅读困难,这部分我一定会改的。”
  “我觉得还行,至少吸引力是足够的。”夏哀评价道,“用引述历史的方式来设置条件,同时深化背景,是个偷懒的好办法,联想和引用延展了故事,不会显得过分单薄。”
  “如您所说,它也有它的好处。”这位年轻人表示认同,“反正。我还会再去一趟图书馆,整合一些其他的资料……好吧,我们还是暂时放下这些琐碎的铺垫工作,先生,我现在想为‘尸身积雪不明显’做更详细的说明。相信您此刻对这点会更感兴趣。”
  “是的,我愿意听。”他对杜拉斯微笑,“你曾说明,这点是和场景相关。我当时就做出了一些猜测,这同时也增加了我的好奇。这些你也写下来了,不是么?”
  “我写下来了。在这里。”
  杜拉斯又抽出一张稿纸来。
  他本来想自己读,犹豫了一下,又将那张写满字的稿纸递到夏哀先生的手上:
  “这是我比较满意的一段,您默读就行。”他这样说,“声音会削弱人对文字的鉴赏水平。对于大脑而言,匹配和转换让人分心,嗯,您试着读读看,从最上面的一行开始。”
  夏哀·哈特巴尔点点头。他扶了扶镜架,开始默读起那一段文字:
  天顶上圆孔的直径是4.25米,体育馆的最大落差是12米整,也就是从圆孔到玛格丽特尸体的直线距离。房顶是平的,但内部却用木结构搭建成六分拱的样式,墙壁上没有设置突出的看台,观众席的设计也呈现出舒缓的弧度。
  这是十分有利于对流的内部构造,他在另一个雪天里做过观察和估算:馆内的积雪,按照雪天里风向的正常变化,直径大约是天顶圆孔的2.5倍,形状接近正圆形:如果风有具体的方向,就是椭圆,长轴长度和风强之间有比例关系。积雪的厚度,通常只能达到室外的1/3,那还是最厚的一部分。边缘部分只有薄薄的一层六角形雪花,挣扎在融化的边缘,这是概率论的运用实例。
  玛格丽特好似是躺在金字塔的塔顶,作为一件祈愿的祭品。她嵌在那白色的弧面里,周围是纯洁的象征,包围着她的神圣光环。她抬起手臂,接受这一切的恩泽,忘却世俗的干扰。
  是的,一个象征希望的姿势。
  “我承认那是美丽的画面。如果这篇小说能够被拍成电影,这幅画面就可以选作主推的海报。从正上方拍摄,取玛格丽特的上半身,并突出头发的颜色……也能够用作小说选集的封面,可以轻易吸引不少‘第一印象至上主义’的读者。”
  “是的,先生。以读者的身份而言,它首先吸引了我!”杜拉斯的语调因为兴奋而提高了,“为了享受美感,我打算操纵雪的厚度。这给了我创作诡计的灵感,即使降低了犯人的逃生几率,我也在所不惜。”
  “你这么说,结论就已经十分明白了。”夏哀回应道,“杜拉斯,我想读用作解释的那个段落。”
  年轻人心领神会。他又抽出一张来,递给夏哀先生:
  “那么,请您读这一段。”
  他能怎么样呢?既然他有钥匙,这就是件轻松的事情。
  马尔罗走的时候还没有下雪,他那时候就得进去,需要用到四只撑杆跳高架,它们就放在大块的跳高海绵垫旁边,底部带有滚轮和开关刹,挪动起来十分方便。在器械房里,他经常接触这些体育课道具,因此,拿的时候也不需要特地准备一副手套,来避免留下自己的指纹。
  他预估了体育馆内可能的积雪面积大小,连误差都考虑在内。然后,再挑选一块面积足够的轻塑料布,准确点说,边长8米的那种。
  请别为这个尺寸感到吃惊,它只有不到两公斤重,在举办户外运动大会时。经常会用到。器械防雨,折叠起来作为跳高海绵垫的衬底,或者充作临时裁判席和广播站的遮阳棚……这都是十分实用的。
  “后面的没必要读下去。”杜拉斯提醒道,“到这里就已经一清二楚了。”
  “你打算将从天顶上落下来的雪截断,让它们全落在塑料布上,而不是体育馆的大理石地砖上,不是么?”
  “我亲自测试过可能性。塑料布的四角原本就有固定用的圆形金属扣。我首先要将四副跳高架的固定位调整到最低,大概2.5米的样 子。开关刹打开,这样它们就不会再滑动了。然后,借助一个1.2米高的小折梯,很容易就可以将塑料布展开挂好。为了确保积雪后不会脱落,可能还需要稍微改造一下固定位,拧上一只钢钩,带锁扣的那种,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杜拉斯停顿了片刻,又补充道,“根据新雪的密度,我估算了塑料布的承重,积雪不会超过10厘米厚,跳高架能够达到的高度是6米。这样一来,积雪的面积会缩小一半,直径变成天台圆孔的1.2倍左右,也就是大约5米。使用8米边长的塑料布绝对足够。然后,新雪的密度是30到50公斤每立方米,2.5米的半径的圆形上,雪是以近似圆锥状堆积,体积只有柱体的1/3。换算过来,塑料布的承重大约是30公斤,不超过一个孩子的体重。”
  “加上大块塑料布原本的重量,每副跳高架上承受的拉力也仅在8公斤上下。”
  “一般铝合金跳高架的底盘重量,以及底座的标称强度,满足这个要求绝对是绰绰有余。就算不用通常比赛的固定方式,我也会通过力矩计算,得出一个合适的固定物重量,加上适当的误差,安置在底盘上的。这不成问题。”
  “这样一来,你就已经拦截掉所有飘入体育馆的雪了。”夏哀接着说道,“我猜,你不会再使用这些雪来伪造一个自然形成的椭圆。权衡之下,应该是特效师和商店橱窗设计师所用的简易道具更为实用。”
  “正如您所说的,我想到的就是那个道具。”杜拉斯点头,“您读读那页的最后一段吧,从空了两行的那个位置开始。”夏哀马上从那里读起:
  上面是自制的雨棚。头顶上似乎传来雪花飘落的细微声响。他将玛格丽特摆好,手边的桶里是仿制的雪。
  如果他在闲暇时间里,打算种植玫瑰,这当然是矫情的说法。一般而言,他应该是打算种植土豆,或者西红柿,并且有整整一亩空地,就在学校后墙外的那片森林旁边。那么,他可以去买这种十分常见的肥料,不会有任何人因此而怀疑他。
  这当然比购买白色的高吸水树脂要好得多,除非他是暖冬季节里的滑雪场老板。农用硫酸镁的好处很明显,首先是十分逼真,踩上去的响声虽然不像新雪。却和山地里的积雪没太大区别。还会留下和雪地里无异的足印;其次,容易溶解,如果哪个探长急切想要知道凶手是不是使用了高跷诡计,那么,他一定会让部下快些将雪清除掉。最好的办法就是泼些盐水,这当然会收到很好的效果。
  就算他们有等待的耐心,雪还会下三天,到时候新积的雪融化,也会将这些最初的假雪化掉。
  是的,硫酸镁肥料还很便宜,而且无毒无害,除了味道不像真雪。但谁又会去品尝一具尸体身边的积雪味道呢?
  他又挑择出一张稿纸来:
  “这是最后一张,还请原谅我的任性,先生。”他做了一个致歉的手势,“我光想着华丽的诡计,忽略了简朴的设计,这就是补偿。”
  夏哀十分乐意地接过那张稿纸,再次开始了他的阅读:
  这些统统没用!全是愚蠢的方法,夸张、徒劳、不切实际。
  他既然已经准备好了硫酸镁,就理应完成一个更加安全且富于效率的诡计。
  没错,还记得那些胶合板么?他只需要挑选几块狭长的,大概15厘米宽就够了,足够让一个人站上去就行,用扣钉一块一块地连接起来。
  5米长就差不多了。这个道具要选个适当的时间,藏在体育馆里某个安全的地方,如果因为长度造成麻烦,可以折半,等到要用的时候再将两半连接。
  然后,马尔罗锁门离开,那时候还没有下雪,这个时间点,我们之前已经利用了很多次了。
  是的,就是这时候。他用钥匙打开了体育馆的门,将预先备好的道具铺在地上。
  他的眼中有一条并不存在的直线,自胶合板所代表的线段两端开始延伸,一端指向玛格丽特等会儿将要优雅躺下的位置,另一端指向体育馆的正门。这当然是必要的,在大半天之后、计划好的那个时间,他得带上一位足够愚笨的证人,跟他一起过来发现玛格丽特的尸体。
  那是至关重要的时刻,硫酸镁那值得骄傲的溶解度,意味着它绝不情愿长久伪装成积雪。他要摧毁这条线,就要利用人们经常持有的侥幸心理,和应对危急状况时的动物直觉。
  “啊!那是玛格丽特!她怎么会在那儿??我的天,她冻坏了。我们得救她,戈德,我们快过去!赶快!!”
  他练习了几次这句台词,觉得有些嫌长。稍晚些时候,他会将它改得更短一些。
  现在更重要的事情,应该是预演待会儿放置尸体时的情形。
  对的,那时候玛格丽特最好不要僵硬,他可以将她扛在肩上,另一只手里提着塑料桶,以及一只好用的宽头小铲。
  他走在胶合板上,雪渐渐变厚,脚印也从无到有。快接近圆心了,他才想起来,他需要为玛格丽特掘一个墓穴。
  哈,这是谎言,他并没有随身带着小桶,那会令‘背着死人走在独木上’这件事变得异常困难。事实是,他第一次没有背玛格丽特,因为她已经僵硬了。他只是沿着胶合板走过去,将带纸沿的人形模板拿起来,转身,走回到没有积雪的位置。
  墓穴完成得毫不费力。
  然后,将玛格丽特嵌进去,走到雪圈之外,左右抖动一下胶合板,让两侧的雪陷下去些。接着十分小心地将这座独木桥抽出来,上面的雪用一只空桶盛装起来。
  他需要再次接近玛格丽特的墓穴,手里拿着装满硫酸镁肥料的提桶。
  走到尸体的身边,就开始一边倒退,一边将假雪填塞在那条呈倒梯形的裂缝上。鞋子必须干燥,为了方便抚平雪地的伤痕,他或许应该将雪桶用绳子固定在大腿上。这样,就可以腾出一只手来,握住一柄特制的布景用清雪篱耙,将他造成的雪地瑕疵掩饰得全无痕迹。
  当然,也不用过分认真。很快,戈德就会踩在这条他刚刚砌好的雪路上,他也会跟在这位朋友的身后,脚步散乱,刻意摩擦,真雪和假雪很快就会混在一起。警察和围观的人们过来之后,体育馆的温度理所当然地升高,脚印或许会变得更多。在有人怀疑这是场谋杀之前,所有的证据就已经烟消云散了。
  
  7
  
  “先生,这次讨论使我受益良多。”杜拉斯将那摞稿纸收好,“这篇《白色讲义》我今晚就能够将初稿完成。至于词句方面的润色,以及结构的调整,本周之内应该可以得到满意的结果。”
  “你愿意投给我的‘大众侦探’栏目么?”夏哀问道,“我现在对完稿已经十分期待了。”
  “为了保证连载的进度。”杜拉斯回答,“我打算积攒至少三个中篇,再将完稿给您。您下个月还有时间么?”
  “我可以再抽出一个周末,来进行类似的讨论。”这位作家点点头,“前提是,你下次的构思会和今天一样有趣。杜拉斯,我认同你的才干,如果你能够坚持写下去,我会为你找一位好出版商的。”
  “我会的,夏哀先生。”年轻人十分认真地回答道,“几年之前,我还将‘能够与夏哀·哈特巴尔畅快地讨论侦探写作’定为自己的梦想呢!”
  “现在你有新的梦想了。”作家拍了拍这个年轻人的肩膀,“对了,我告诉过你我写作的客观动机么?”
  “在所有的访谈录里,您都只提到主观动机——好奇心的驱使。”
  夏哀说,“一个成人的大脑拥有140亿个神经元,它们中的1/10或者更少管理记忆,正常的人只能用到其中的5亿左右,而记忆一件事情就需要用到上十万的神经元,协同运作。”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柯林斯杯,波本早就喝完,融化的冰块化成了一杯底的水,依稀还残留着少许的琥珀颜色。
  “写作是记忆的延展。”杜拉斯打开了2848号房的客房门,“我记住了,先生,我得走了。下个月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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