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 织

来源 :台港文学选刊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yatai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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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伯从厦门回到家时,已是阴历九月十七的后半夜了。
  妈在梦里听见叫门声,鞋也没穿,赤着双脚,一路跑去开了门。惨白的月色下,一地霜露。舅和表哥背着大包小裹,将伯搀在中间,三人并排站着,影子被月光扯得瘦长,那凄惶的样子,像是刚从外地逃荒回来。
  妈未及开言,爷奶已闻声从屋里冲了出来,一边悲嚎,一边乱嚷:“我就想不通了,这么大的祸事,么事偏让我儿碰上了……”伯却没那么激动,只淡淡地说:“莫吵了,头晕”。众人皆进了屋,舅搀伯去东屋躺下了,妈赶紧套上鞋,去灶上给大家弄饭吃。
  半个月前,伯出差厦门,公事尚未办完,却遭遇了车祸。爷奶皆是信菩萨的乡下老人,每月初一十五,必去村后庙里烧香磕头,祈求一家人如意平安。几十年来,即便风刀霜剑,也阻挡不了他们礼敬菩萨的决心。所以这回伯出了祸事,爷奶怎么也想不通顺。
  伯回来三个月了,只是头晕。说也奇怪,这头晕却不耽误吃喝。伯吃完了,喝完了,长吁短叹一阵,回东屋又躺下了。爷奶住在西屋,听伯在唉声叹气,心下焦虑,也跟着一起叹气。
  后来,东屋西屋商量好了似的,天才放亮,此起彼伏的叹气声浪已恨不能吞噬了房屋。妈扛锄挑担,踏着声声叹息出门了。妈先去做田里活,田里活儿做完了,日已近午。秋已深了,枯叶遍地,妈凄凄惶惶坐在田头,三扒两口吃完带来的菜饭,又去做地里活,地里活儿做好了,暮色早裹上了一重黑纱。
  妈那只洗得发白,沾着黑泥的布鞋才迈进家门,东西两头叹息的声浪,已惊涛般,一左一右,同时向她拍来。妈像个不会游泳的人,一下坠入了彼岸渺远的汪洋大海。
  妈从没这么累过。妈说田里的活要用肩挑,地里的活要用锄挖,却没觉得么样累。回到家,不用锄挖了,不用肩挑了,心里却累得慌,胸闷得直喘不过气来。
  2
  年底,妈找到徐庄大姑,托大姑请杨大仙来一趟。
  妈是汪庄人,汪庄在梅城东面,离城八里来地,一条坑洼村道,参差三二十户土砖瓦房的人家。汪庄对面,有条田间小道,甚泥泞,隔了七八百步远近,便是徐庄。
  大姑是舅奶的女儿,多年前由奶介绍,嫁来了徐庄。而杨大仙却又是大姑父的远房姨娘,被远近村人奉为“大仙”已有多年。
  妈突然想请杨大仙,并不指望杨大仙治好伯的頭晕,也不指望杨大仙来平息家里的长吁短叹。妈只是想请杨大仙来坐坐聊聊,自己也好歇一歇,喘上口气儿。
  冬天的太阳下山早,日暮,远山一簇红霞,四野萧瑟,大姑陪着杨大仙,两人肩披夕照,一前一后从小道上来了。乍看去,杨大仙蓬头垢面,不过是个畏畏缩缩、面黄肌瘦的农村妇女,谁能料到这其貌不扬的干瘪女人,身上竟蕴藏着不同寻常的巨大能量呢?
  杨大仙穿件斜襟蓝布大褂,袖口漆黑且油腻不堪,走近了,眯起双浑浊的眼晴,屋前屋后,屋里屋外,东南西北仔细巡视了一圈儿,旋回到堂厅坐定,又和爷、奶、妈、大姑四人家长里短扯了几句闲篇,然后示意关上大门,皲裂的枯手伸向腰间,拔手枪似的拔出杆烟筒吸烟。
  爷见了杨大仙的烟筒,暗自吃了一惊。爷也吸烟,爷的烟筒,竹根做的,又细又长。杨大仙的烟筒,也是竹根做的,却又粗又短,中间还吊个硕大的烟袋,活像山村大脖子病人般晃来荡去。
  杨大仙一双黑瘦的手鸡爪子似的紧紧箍住烟筒,恶狠狠地,猛嗫猛吸,吸得那烟锅里的烟丝忽明忽暗,嗞啦作响。片刻功夫,堂厅已然云蒸雾绕了。浓云厚雾中,杨大仙张开大嘴,咧出两排大黄牙,哦呀呀呀,伸腰打了个长长哈欠。再看时,整张脸好像拉长了,眼睛直勾勾瞪着,铜铃般,射出一束束慑人心魂的光,身子打摆子似的,像不受控制了,在烟雾里左右摇摆得厉害,嘴里碎碎叨叨地乱语。一会儿,话音清亮了,却不知是哭是唱:
  日落西山鸟归林,
  家家户户关了门。
  东头一家人影乱,
  家有不顺烦了心。
  ……
  妈和大姑坐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生怕打断了杨大仙的说唱。一天学堂没上的农妇杨大仙,此刻却像个出口成章的诗人,直念唱了大半个时辰,才慢慢停将下来。接着,又像小便失禁的病人一样,身子一阵哆嗦,两只让烟火薰得焦黄的枯手,胡乱揉搓着鼻涕眼泪,哈欠不断。
  在杨大仙说唱念打的半个时辰里,妈只觉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几次想站起身来,却被大姑紧紧摁住了。妈浑身无所适从,倒不是杨大仙一个大字不识,却有出口成章的本事让她惊讶,也不是杨大仙浑身抽搐、神神道道的样子让她害怕。妈是被杨大仙说唱的内容给吓着了。
  杨大仙说,她前前后后、反反复复地筛查了好几遍,总算查清了,伯的祸事,皆因家里的房子做坏了事。杨大仙又说,也不是整幢房子坏了事,恰是伯和妈住的那间东屋坏了事。东屋东边,往日是坟地,现被我家的屋基侵占了,占了有两块砖的地方。杨大仙唱道:
  阳人占了阴家地,
  阴家埋恨在心里。
  阴家一旦生了气,
  三灾八难寻常事。
  ……
  妈吃了一惊,才想起来,东屋的地基,原本却不是我家的。
  东屋的位置上,原来住着家财伯一家。家财伯三十来岁,年纪轻轻,不知何故,家里三番五次总出烦心事。先是家财伯自己,身上平白无故长了毒疮,请了医生,打针吃药,无济于事,只好硬挺着。好不容易胳臂上的毒疮好了,背上又长一个,痛得日夜叫嚣,家无宁日。辗转折腾了一年多,家财伯总算好了,没等喘过气来,儿子又不行了。儿子叫宝康,四五岁了,却得了小儿疝气,发病时,阴囊小腹肿涨如鼓,痛得满地翻滚,鬼哭狼嚎,常从自家门前,以头拱地,一路拱到我家门前,拱得头破血流,面目狰狞。莫说家财伯一家,整个庄上,皆给吵得惶恐不安。
  家财伯一看,这日子没法过了,不想办法是不行了。农村人想办法,不外乎三桩事:算命、卜卦、请大仙。家财伯踏一地露水,清早出门,找卦师卜了一卦,回家后,即刻做出了个艰难的决定:搬家。家人蒙了,看病的钱还没着落呢,哪有钱搬家?但家财伯铁了心,非搬离这是非之地不可。全家一条心,黄土变成金。几年后,家财伯攒了点儿钱,于是找到爷,说想搬到庄子西头,在他家的菜地上盖套新房。又说,他一家的菜地怕是不够用,正好旁边那两块菜地是我家的,他想用旧宅基地换了去。爷二话不说,当场答应了。   爷这么痛快,自有他的道理。
  那时伯在镇上供销社工作,单位红火,家里有些积蓄,也正商量着做新房子,万事俱备,只为老屋基不够宽敞而烦恼,这时家财伯突然要搬家换地,正中了爷的下怀。爷正暗自得意呢,却招来奶的一通怒骂:“你个老杂种,算计不通,别人当根草,你倒拾个宝?”奶不想要家财伯家的老屋基,皆因心里早有主见。老屋对面,隔条小河,便是我家的责任田,新房若能盖在田里,前后左右均有宽绰的出场,岂不比窝在老地方自在?只是在田里盖房子,先要花笔审批的钱。
  爷和伯满脸庄重,对坐在黑咕隆咚的老屋里,神秘兮兮地掌上燈,拿算盘噼里啪啦算账,算盖新房子的花销,砖瓦桁条,石头水泥,匠人工资,烟酒伙食……算来算去,就差那笔审批的钱了。最后,父子俩拍了板,干脆还在老屋基上动工得了,大不了往东边挪点儿。
  爷决定在老屋基上盖新房子了,奶虽有远见,却改变不了这既定的事实,妈是儿媳妇,更无力改变。新房子如期动工了,因屋基不够宽敞,果然向东边挪了两尺。几个月后,新房落成了,这时庄上其他人家,皆还是土砖泥瓦的旧房。为此,爷和伯很是得意,而奶和妈初时心里的不痛快,也被那红墙青瓦窗明几净的新房,及乡邻羡慕和奉承的言语,给湮灭殆尽了。
  妈本不信鬼神,请杨大仙来,权想当个闲聊,排遣一下几个月来积压于心底的郁闷。这下可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杨大仙一阵神通,说得有鼻子有眼,家里的祸事,皆源于新房子盖坏了。妈慌了神,也顾不上郁闷了,战战兢兢地问,新屋盖有六年了,照大仙的说法,侵占阴家的领地也有六年了,时间这么久,可还有破解的法子?
  杨大仙听了,蜡黄的脸皮似被毒蜂蛰了,猛地抽搐了一下,吐出口烟,头摇得像拨浪鼓:“搁头两年,积怨不深,还有法子。”又说:“现在请哪个仙家来,都没法化解了。”大姑忍不住插了句:“真就想不到一点法子了?”杨大仙将又粗又短的烟筒棒从嘴里拔了出来,弯腰在凳腿上“嘭嘭”磕着烟灰,嘴里徐徐喷出最后一口浓雾,浓雾深处飘来两个字:“搬家。”
  送走杨大仙后,家里煞是热闹了几日。先是奶和爷吵起来了。杨大仙大显神通时,奶和爷也坐在一旁,奶耳背,听不清杨大仙在说什么,问爷,爷之乎者也,半天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但爷拙劣的掩饰,在奶洞若观火的睿智面前却显得漏洞百出。奶在大姑炸雷般的复述下,总算明白了杨大仙的言语。奶转过身,枯瘦的双手一把封住了爷的衣领,原来儿子出了这天大的祸事,都是你这老杂种当年亲手埋下的祸根。东边的屋基不能要,当年我老奶奶说的好歹话,整整能装一船,到你那儿,都当了耳边风。这下好了,儿子出了事,房子终究还是要搬,你这老杂种,你说句话,你倒是说句话……
  殊不知,此时爷的心里,比妈还要惊惶。妈是因杨大仙说东屋侵占了坟地,阴家生怨,导致伯出了祸事而惊惶。爷惊惶,却是除了和妈有同样的心情外,还要附加一份为祸事承担责任的压力。奶逼爷说句话,爷早已惊惶得连嘴也张不开了,爷只能像犯人一样低着头,反复嘟囔:“那年老屋基不够用,仅往东头挪了两尺,偏就这两尺坏了事?我就想不通了……”
  奶得理不饶人,从现在的事,扯到六年前的事,又从六年前的事,扯到解放前的事,越扯越远,越扯越乱。爷彻底蔫了,黄烟也不吸了,衰头耷脑猴在那儿,一动不动,像尊菩萨。
  西屋里,奶自顾自的,有扯不完的陈芝麻烂谷子。东屋里,伯却不再唉声叹气了。那天杨大仙昂然坐在堂厅,一边喷云吐雾,一边说唱念打时,伯正躺在东屋的床上,看得虽不真切,听得却是清楚。伯是党员,本不迷信,杨大仙初来时,伯还有些不屑一顾。但听着听着,伯动摇了,这也难怪,谁有了烦心事,都会疑神疑鬼,况且杨大仙太神了,六年前的事,一点一滴,竟说得如同再现。
  杨大仙走后,伯心里很慌乱,照杨大仙的说法,三个月前出的祸事,若论责任,自己也有份,不管有或没有,这事好赖过去了,暂且不论。可杨大仙又说,祸事还没完,须搬家才能避祸,这让伯心乱了。本来头晕,又加心乱,伯只好闭上眼晴,默不作声。妈问伯话,伯也不睬。两头的叹息声同时没了,妈心里却愈发慌了。早知这样,当初还不如不请杨大仙呢!
  3
  第二年正月,门前小河依旧潺潺,岸边,几株小草已奋力探出了柔嫩的脑袋,那惬意怡然的身姿,似在争相淋浴这久违的春光。
  才过元宵,春风轻拂,伯像坐月子的妇女一样,头上勒条红布,坐在大门口晒太阳。这时,一群精神矍铄的老头老太嘴里唱着歌,手舞足蹈地从门前经过,径往东边去了。伯心中一动,跑回屋里,翻翻日历,一看,果然是礼拜天,当下反应过来,这群老家伙们定又是上张屋聚会去了。
  张屋在汪庄东面,离了三里多地。张屋有个张老,六十多岁,长得清清瘦瘦,穿得干干净净,常从容自若地打门前经过。张老的老伴死得早,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女儿在家招了个女婿,一家三口人,勤勤恳恳,耕田打柴过日子。张老一辈子没上过学,大字不识一个,看不懂诗书,写不了文字,也没别的嗜好,只是爱听收音机。不知从哪年起,张老听收音机时,才晓得了世间竟还有位叫耶稣的神,才晓得世间竟还有部伟大的经典叫《圣经》。张老觉得,神说的每一句话,都说到他心坎里去了。
  比如神说:“不要为生命忧虑,吃什么?喝什么?”又说:“那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也不积蓄在仓里,天父尚且养活他。你们不比飞鸟贵重的多吗?”张老寻思,对呀,人活一辈子,不就图个吃饱喝足吗?信了神,不用辛苦操劳,便有天父养活,这多好呀?这还不算,神又说:“世人一切的罪,和一切亵渎的话,都可得赦免。”看吧,人活一辈子,哪能不做错事,不说错话呢?只要信了神,只要不亵渎圣灵,都能得到原谅。张老迫不及待把福音传给了女儿女婿,女婿姓朱,家在朱老屋,女婿又将福音传到了朱老屋。一传十,十传百,传了几年,附近大大小小的村庄,已有百十号人都接受了。张老见信众渐多,再靠他挨个去传,已忙不过来了,便约定每个周日上午,到他家里聚会。   张老是个农民,平时种田种地忙得很,但每日只要到了时间,必会放下手头一切活计,雷打不动地打开收音机,收听神的福音。同时,又将福音默记于心,到了礼拜天,现炒现卖,将这一周累积下的福音传给信众。张老年龄大了,记忆力也不大好,有时传着传着,自己也传忘了,于是又停下来,问大家传到哪了?信众们你一言,我一语,从旁襄助着,帮他从头开始往下捋。信众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不用做田做地了,有大把的闲瑕,也乐得在一起传传福音,唱唱赞美歌,一眨眼,一上午便晃过去了。
  伯决定拜访张老。
  正好,家里还有拜年剩下的糕点,伯拣了几包,顺门前小河,摇摇晃晃往张庄去了。伯吃完午饭走的,天黑前,妈出门张望了几遍,不见伯回来,怕锅里的饭凉了,又往灶里添了一把柴禾。直到亮灯半天了,伯才进屋,手里却还拎着出门时带的糕点。妈一看张老没收礼包,以为张老不愿收伯这个信徒,也没多话,端来饭菜,摆在桌上。
  谁料伯突然双手合十,大声说道:“感谢神,赐给我一家食物……”妈吓了一跳,还没说话,伯却神秘地笑了。伯笑得如释重负,连声说:“太晚了,太晚了,今天才晓得,我们一家,都亏欠了神的荣耀。”妈听得糊涂了,问:“张老收下你了?”又问:“礼包么事没收?”伯喜道:“张老见我去了,高兴得不得了,说信神的人,都是弟兄姊妹,不用请客送礼。”伯又兴奋地说:“以后可千万莫找什么杨大仙了,也不用搬家了。”
  妈愣住了。妈不明白,伯为杨大仙的话痛苦了一个多月,年也没过好,么事去了趟张老家,也就一下午时间,便跟换了个人似的,解脱得这么干净?伯边吃饭,边睁大眼睛说:“张老说了,整个世间,只有一位神,一位真正的神,就是上帝。”又说:“其它的,都是魔鬼,都是撒旦。”又说:“杨大仙就是魔鬼,魔鬼到处祸害人。”妈听了,没多说话,心里却将信将疑。
  伯在张老家坐了一下午,张老分秒必争地向伯传道,张老喋喋不休说了好几个小时,说得口干舌燥,内容虽多,但最吸引伯的,却莫过于信了上帝,就不用搬家这一条了。伯走时,张老送到门外,握着伯的手,又传了一句福音:“当信主耶稣,你和你一家都必得救。”伯走在半路,晚风徐来,顿觉神清气爽,头也不那么晕了,又解下了勒在头上几个月的红布条,攥在手里,走得一身轻松。
  别的信众,皆是周日上午去一趟张庄。伯自信神后,恨不能一天去两趟张庄。伯去张庄时,有时碰到张老在田里干活,便顺势坐在田埂上,淋浴着春风,听张老传道。张老挥着锄头,站在一片绿油油暖洋洋的田野中间,高声赞美着耶稣这世间唯一的神。赞美完了,又开始给伯传神的福音。
  伯顺着门前小河边的村道,嗅着田畈上花草的清香,往张庄来来回回跑了两个多月,身体竟是大好了。于是伯又去了趟镇上的供销社,找到领导,说要回单位上班了。
  伯信了上帝,精神面貌皆焕然一新,甚至又能上班了,按说最高兴的人应该是爷。按说爷也应该像伯一样,一身轻松从杨大仙的阴影中解脱出来了。可事实恰巧相反,爷的心里,不仅没有丝毫轻松,反比伯没信上帝时,还要倍感纠结。
  张老初传福音时,应了“当地的胡椒不辣”那句老话,无论张老么样劝说,张庄却没一个人愿意接受张老的福音。张庄人甚至觉得,这老头是不是穷疯了,开始装神弄鬼欺骗人了?张老看张庄人和神实在无缘,只好谋求别的发展渠道,当时伯在供销社门市部当经理,乡村远近,也算个红人,张老便想将福音传给爷和奶,再通过爷奶,慢慢渗透给伯。谁知,爷不接受神的福音也就罢了,反而厉声喝骂张老,说:“只有洋鸡巴日的才信洋神。”可眼下伯信洋神了,伯岂不成了洋鸡巴日的了?
  4
  汪庄的村后头,离了四里多地,有条千八百米宽的河道。那河水自上游乌石头堰怒奔而来时,飞流万丈,势如蛟龙,因而祖辈称之为蛟河。蛟河大坝的坝脚下,倚了座寺庙,叫“相公庙”。相公庙前后两进,规模不大,但环境清幽,殿宇森严,庙里供着位相公菩萨。
  寺庙有多少年历史,却是谁也说不清了,反正爷幼时有个头疼脑热的,便会随曾祖母来庙里,向师父讨些香灰符水,回家喝了,发发汗,不出三两日,必然好了。到了伯小时,偶尔有个三灾六病的,也是由爷奶背来相公庙,讨些香灰符水,回家喝了,睡一觉,出出汗,不出几日,也会好了。到了我小时,一旦白天受了惊吓,夜里梦呓发烧,仍是由爷奶驮着,找到相公菩萨,磕完头,许过愿,求些香灰符水,睡前喝了,当晚便能睡安稳了。次日醒来,保证欢蹦乱跳,鲜活如初了。
  十里八村,一门三代受相公菩萨恩惠的人家多的是,如果仅为这个,爷反对张老的洋神,还不至于那样激烈。爷之所以拒绝上帝,拒绝得无以复加,细说起来,却还有段故事。
  那是1949年初春,刘邓大军挟淮海战役的余威卷地而来,部队很快抵达了梅城。眼瞅石磨也挡不住城门了,国民党县长领着溃兵逃往黄泥港一带寻活路,抢粮拉夫自成了跑路前的压轴戏。爷那年才三十多岁,正在田间忙活,乱兵们围上来,二话不说,拿绳绑了便走。
  爷和一众民夫抬着县长的姨太太,受雨点般鞭梢的感召,裹在乱军中,仓惶奔逃。这时,解放军撵了上来,双方也不搭话,同时搂开了火。一时枪炮嘶吼,弹雨纷飞。爷趁着乱,扔了轿子,抱紧脑袋窜入路边草丛,总算捡了条性命。
  战斗结束后,国军溃散了,爷和众人战兢兢爬了出来帮解放军清扫战场。爷是个老实本分的庄户人,平日里伺弄的多是土地谷种,何曾见过战争的残酷惨烈?这下陡见断胳膊断腿飞溅一地,死人码得柴垛子般,舌根儿当时便硬了,哪还说得出半句话来?
  爷趔趔趄趄转个身,又见地上躺了个被弹片削开脑壳的国军,黏乎乎的腦浆和着红殷殷鲜血,一片白一片红,糊得满地皆是,可巧,爷又站在风口上,一阵冷风吹来,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儿直冲脑门,爷大叫一声,眼前一黑,人便软绵绵地瘫了下去。
  爷醒后,歇了几日,恍惚惚回了家,才进屋便摔在床上,发起高烧,满嘴尽是胡话。捱了两天,爷不说胡话了,却整日打鼾昏睡,怎么叫唤也不见醒。   奶慌了,请来乡里最有名望的许郎中,许郎中用银针扎进爷的人中,一番轻搓慢捻,拔出针时,人中渗出了黑色的血丝。许郎中用纤细的中指沾了血丝,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摇了摇头,歉意地对奶说:“他嫂子,人已不行了,快预备后事吧!”奶听了,宛如五雷轰顶,惊得半晌无语。
  奶回过神后,终是不甘眼睁睁看着爷死,于是,一气儿跑到相公庙,在菩萨面前磕头请愿。庙里的老和尚听奶说完,沉思半晌,方指点道:“你男人全忠,自幼常随父母来庙里烧香还愿,与菩萨有缘。他眼下的状况,依我看,应是惊吓过度,失魂落魄了。”老和尚又说,要想救回爷的性命,只能喊魂了。
  当晚,村人不分男女老幼,在族长指挥下,皆打着火把,挑着灯笼,将爷抬进了相公庙。始是和尚念经,继而道士作法,最后,众人尽皆涌上了蛟河大坝,站在坝头,对着黑漆漆的旷野,一齐高声呐喊:“全忠啊,回来吧!跑山跑海回来吧!全忠呀,回来哟!走江走水回来哟……”一时,势如惊涛拍岸,声震夜空苍穹。
  爷躺在庙里,听那梵唱佛号不绝于耳,恍惚间,又忆起幼年随曾祖母一起做庙会时的情景。当时众人忽啦啦皆跪在大殿上,他因好奇,便把眼偷看菩萨,那菩萨白面书生,戴着乌纱帽,穿着大红袍,也正朝着他吟吟地笑。爷吓了一跳,心里莫名害怕起来,就在此时,又听得远处,坝头上喊得天崩地裂,众人口口声声,尽在呼唤他的名字,心下更是吃惊,这一着急,便睁开了眼睛。
  爷说,他本已魂飞魄散了,是乡亲们籍着相公菩萨的神灵,才给喊回魂魄,救了性命。所以几十年来,只有相公菩萨,才是爷心里的神,且已根深蒂固。
  可怜张老,凭着对上帝的一腔赤诚,怀着救赎世人于水火的神圣使命,义无反顾地跑到爷的家里传经布道,却哪晓得爷的那段曲折经历?爷劈头便问张老:“你让我信上帝,你见过上帝吗?”
  张老一时懵了,自传福音以来,信众们提出过千奇百怪的问题,有人问神叫么名字?有人问神的家在哪里?有人问神的娘是谁?但还从没人问他是否见过上帝。张老想了半天,才实话实说:“上帝是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但过了三天,又复活了”。又说:“可上帝长什么样,我真没见过。”
  爷冷笑一声:“那我就想不通了,你连上帝长么样子都不晓得,还敢劝我信上帝?”又说:“相公庙里的相公菩萨,戴着乌纱帽,穿着大红袍,白面书生的,我在梦里,可看得清清楚楚。”张老是个虔诚忠厚的基督徒,听了爷的言语,答道:“只有上帝,才是世间唯一的神,其它的神,包括相公菩萨,都是撒旦,都是魔鬼。”
  张老这番话可彻底惹恼了爷,四十多年前,我快没命时,救我的可是相公菩萨,可不是你那什么上帝。再说了,你一个中国百姓,信么个不好?偏去信么事洋神。信洋神也就罢了,回过头又说中国的神都是魔鬼。爷越想越恼,大声呼喝张老:“只有洋鸡巴日的,才信么事洋神。”
  可风水轮流转,爷这才信了这句老古话的内涵了。前两年,爷骂那信洋神的张老时,骂得酣畅淋漓,好不痛快。可眼下,曾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儿子,竟全然不顾自己感受,就差没揭翻供桌上的祖宗牌子,继而换成洋神供着了,这不是报应吗?
  爷又想,我这是前世作多了孽还是怎地?别人信洋神,我可以骂他是洋鸡巴日的,可儿子信了洋神,如再骂他,到头来骂的还不是自己?有心忍了,可父子俩同在一个屋檐下进出,却一个信奉上帝,一个叨念菩萨,这磕磕碰碰的,还有安宁日子过吗?有心不忍,发作一番,又怕惹得儿子头晕的毛病犯了。
  爷八十岁了,自小以来,遍历了祠堂族长、寺庙官衙、国军共军、土改文革的风风雨雨,一生坎坎坷坷浮浮沉沉,可谓见多识广阅历丰厚了,却从未像现在这么抑郁过。
  爷该何去何从呢?
  爷枯坐在门前矮椅上,呆呆地自腰间抽出烟筒,默默点着火索,一时烟圈儿袅袅。忽然,田野里吱吱几声尖叫,爷抬头看时,却见两只黑色的燕子,剪著尾巴,矫健的身姿正箭一般自半空里掠过。而不远处,绿色如茵,那满田满贩的稻苗,此刻正拔节抽穗,葳蕤疯长。
  微风轻拂,捎来一段熟悉的稻花香,爷闻着了,心情豁然开朗,不禁咧开干瘪的嘴儿,嘿嘿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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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为把握宪法平等规范的动态意义,文章从适用方式的角度界定“原则”,借此指出宪法平等规范自身并非一个原则,作为原则的乃是“相同情况相同对待”与“不同情况不同对待”这两个平等规范的子项。宪法平等规范的确切含义由这两个子原则在具体情形下的权衡而定,从原则的视角出发,平等规范的动态意义能够得到融贯一致的解读。  关键词:平等规范;规则;原则  作者简介:王蕾(1976—),女,黑龙江牡丹江人,法学博士
摘 要:乾坤并建说是船山易学的大宗。熊十力肯定船山的易学思想颇多精义,但对作为易学纲宗的乾坤并建说,却批评其有二元论之失,并且分析了造成此失误的原因,即船山未能体悟孔子体用不二之旨。熊十力误解船山乾坤并建说为二元论,源于他对“体”、“太极”、“并建”的理解都不同于船山,体现了他的心学立场。熊十力的这一看法在现代新儒家中很有代表性,其弟子牟宗三、唐君毅等都承继师说,基本立场未脱于此。直至曾昭旭、林安
接到回故乡参加颁奖会的邀请时,江本中又一次想起了清水河西岸的那个女孩。  那时候,江本中住在清水河的东岸。清水河很长,也很清。每到星期日,江本中就会去河边钓鱼。其实,江本中并不喜欢钓鱼,他是在等一个女孩。  很快,女孩就会在西岸出现,每次都会洗一大盆衣服。  女孩很清纯、很优雅,连洗衣服的姿势都很美。江本中很想和女孩说话,但他不敢。那时候人封建,男女同学都互不说话,何况他们互不认识呢。他甚至不知道
张彻曾经这样抱怨过:“我们民族有许多良好传统,但也有若干不良传统,轻易给别人‘戴帽子’就是其中之一。一顶‘帽子’飞来,‘附逆’,‘附匪’等等,不需有任何罪行确证,就足以处理此人了!”(《张彻近作集》,页50)  这是他针对当年上海电影圈“附逆”事件发的牢骚。张彻电影或许会被视为水平粗糙,张彻人品或许会被称为刚愎自用,但无论如何与“附逆”,“附匪”这样的罪名是无法相提并论的。可惜墓木已拱,张彻再无法
我们在阅读一部作品的内容之前常常就已经知道了作者和标题。知道作者是谁,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们就清楚是谁在对我们说话,而标题则是作者所说的第一句话,常常也是主旨的凝练表达,理解了标题我们就可以把握整部作品。然而,我们面对《居鲁士上行记》(以下简称《上行记》)时情况有些复杂。就作者而言,它明明出自色诺芬之手,他却在《希腊志》中将其假托于一位子虚乌有生名下。至于标题,乍看之下则不免让人怀疑色诺芬取名的能力,
摘 要:《原乡人》问世后,被两岸学者不断解读,有些解读已经超越了艺术创作本身的范畴,造成了曲解与误读。钟理和人生坎坷,既受过中国传统文化教育,又被迫接受多年殖民教育;经历了日据台湾、大陆抗战、台湾光复等不同的中国历史时期。作为在殖民地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作家,他对被殖民者的痛苦有最深切的感受,《原乡人》从文化的视角揭示了认知暴力对殖民地人民造成的巨大心理伤害,探析了暴力压迫下被殖民者族群意识觉醒的可能
近来两度访问香港,中文大学分配的宿舍面对马鞍山,下临吐露港,坐在书桌前,山色波光,袭人而来。吐露港是大亚湾的内港,离大海颇远,平时风平浪静就如大湖。右手是马鞍山,巍然高耸。香港潮气重,时见白雾缠绕鞍头;如逢晚晴,则夕阳映照,浓绿耀眼。左方是新娘潭水库及水上游乐的水潭,由两条长堤夹住一串小山,隔绝海水,更左则是丘岭迤逦,相追相随,不如马鞍山高耸。这两条长堤远望颇有西湖白堤苏堤的气韵;那一串称为七姊妹
桂花雨  中秋节前后,就是故乡的桂花季节。一提到桂花,那股子香味就仿佛闻到了。桂花有两种,月月开的称木樨,花朵较细小,呈淡黄色,台湾好像也有,我曾在走过人家围墙外时闻到这股香味,一闻到就会引起乡愁。另一种称金桂,只有秋天才开,花朵较大,呈金黄色。我家的大宅院中,前后两大片广场,沿着围墙,种的全是金桂。唯有正屋大厅前的庭院中,种着两株木樨、两株绣球。还有父亲书房的廊檐下,是几盆茶花与木樨相间。  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