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推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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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这几年,我常去天井街。
  天井街位于孰城南端。再往南,就是姑溪河。因为失去了进退,孰城建设八年前就开始东移,这儿成了老城区—县城的一个脚趾头。巷道交错而逼仄,起伏不平的水泥路面,如打了补丁的衣袖。房子新旧混杂,那些盖着黑瓦的冒尖的房子,水泥墙体脱落,露出红砖,像撕开的伤口;多处改造成了居民小区,一栋栋,一律五层,粉白的涂料,如女人用的廉价粉底。捆束在一起的黑乎乎的电缆线,穿行于巷道边高大葱茏的樟木树间,然后在某个转角静脉曲张般地缠绕成一团。小区与小区之间,才有了一些宽阔地带。两边开了一溜店铺,一般是那种僻静之处特有的种类,什么棋牌,足疗,台球,美容……
  我光顾这里,是找陈平做推拿,最近,腰椎常常莫名地对我发难。
  陈平是个盲人,一上手,你就知道招牌上的“中医”二字并非沽名。听陈平说,零五年他考了中级按摩师。怕我不信,摸索着去卧房床头柜拿给我看。一起拿出来的,还有几个烫金的荣誉证书,都是推拿方面的比赛,市里拿过一个第三名,县里拿过一个第二名。我充满疑惑,怎么不把这些证书挂在墙上,以作广告之用?陈平摇摇头,说,缺乏信心的人才会往脸上贴金子。他自负地微笑,但笑纹泛在一双失明的眼睛旁,我总觉得是打了折扣的。不过,到他这里来做推拿的,确实为数不少,他说都是一些回头客。这一点我相信,因为我来过一趟之后,也成了他的回头客。
  店铺没有什么特别的,一间门面,青底红字的招牌,夹杂在众多的商铺里。区别是在细处,几个洗头捏脚的店铺,玻璃门都贴上了遮光纸,晦暗不清,而陈平的则没有,光光的十分通透,打街上走,一转脸能看到里面的几张按摩床。
  我第一次去,店铺里只有陈平一个人。
  陈平性格十分开朗,拿捏的同时嘴里跟我唠着社会新闻。这样挺好,不单调。做到中途,听有人推门进来,是脆亮的女孩子声音,喊陈平爸爸,陈平嘴里支应了几句,女孩子就走了。陈平说是他女儿,上班从这边经过。说了一通女儿的单位,话题一延伸,自然就提到了孩子的妈妈。但不自然的是,陈平和孩子妈妈早就离了婚。
  陈平却不介意,一面继续按压,一面说他跟孩子妈之间的事。说得很直接,像早就装好在水瓶中的水,现在要倒进一个杯子里。表述的语气也平静无奇,没有一点情绪上的起伏,像在说某个不相干的人。
  于是我知道,他的眼睛是后天才致盲的。
  陈平三十一岁时,带着几个工人承包了造船厂焊接的活儿。那时防护措施跟不上,在给船壳焊V型槽时,强光屡次灼伤了他的眼睛。为了抢任务,陈平一時也没在意,直到有一次发现焊接的目标在眼前上下跳动,才去医院,伤势已经发展到了视觉神经萎缩。医生的判决是:做手术,可以让光明延迟两三年。说实话,陈平也想手术,可听到手术费要五六万,就打消了念头。那个年代,在县城买一套一百平米的房子也就四五万,这么多钱,上哪里去借?即便借到了,这光明的两三年,他根本挣不到这笔钱,何况,他的女儿刚念小学二年级,尚待抚养……迟早是看不见,他放弃了治疗。
  孩子妈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在家带着孩子做一两亩地,见陈平眼睛看不见,她觉得天塌下来,无法接受地跑回娘家,不知道日子怎么过得下去。娘家人及时给她指明了方向:跟陈平离婚。娘家人不让孩子妈回去,在外给她找班上,给她牵线搭桥找男人……几个月后,陈平在法庭上“见”到了孩子妈。陈平看女儿小,不同意离婚。法庭也因为陈平是残疾人,并无过错,不予判决。一个月后,孩子妈第二次提出离婚,陈平当时听家里人说孩子妈已经在外找好了男人,一直和那个男人在一起打工,索性同意了。在女儿归属问题上,法院建议孩子由母亲来抚养,而孩子妈却吞吞吐吐,一副并不情愿的样子。陈平立即打断了法院工作人员的规劝,说你不要女儿,我要。哪怕我今后要饭,要一碗饭,我会给女儿留半碗。孩子妈见状,主动表示她每月支付孩子八十块钱的抚养费,陈平听了,当即手一挥,对法庭说,我不要她一分钱!
  干嘛不要?我有些纳闷。
  既然不在一起,就不要骨头连着筋,拖着拽着干嘛?陈平抿着厚实的双唇,嘴角挤出一道坚毅的棱角。
  当时你那个样子带着女儿怎么过呢?我简直难以想象。
  确实没法过,陈平说,离婚后,我把女儿丢给了爷爷奶奶,自己去了合肥,开始在那里学盲文,学推拿……
  听着陈平的回忆,我心生悲悯。人双目失明,够不幸的了,还要遭到抛弃,现实是何等的残酷……但用现代的语汇来说,当时陈平的做法很男人。
  现在一日三餐,是女儿做给你吃喽?
  目前不需要。店里有人给我烧饭。
  有人烧饭?我以为他请了一个保姆。
  陈平随即告诉我,学会推拿之后,他在祁门县又找了一个女人。
  2
  去了几次按摩店,才见到陈平现在的女人。
  那天下午,我拉开玻璃门,就看见墙角的沙发上,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靠着嗑瓜子。这女人身材匀称,一张丰腴的圆脸说得上有几分姿色。她操着外地口音跟陈平说话,她脑子活络,陈平在讲一笔账时她一口就报出了结果。来了新顾客,女人起身迎接,主动给客人带的杯子里续上茶水,让客人坐在椅子上稍等,搭讪之间,嘴里格格地笑着,热乎乎的目光在客人身上顾盼着,流转着……
  我以为她是陈平的什么亲戚,来串门或者帮忙的,而陈平告诉我,这就是他的现任老婆,还强调了一句,领了证的。
  我感到十分意外。我承认这是世俗的目光,但这并不影响我为陈平感到高兴。
  我开陈平玩笑,陈师傅,原来你金屋藏娇啊!
  陈平翻了翻坏死的眼睛,喜悦在他厚厚的嘴唇间徐徐漫溢,再涟漪一样从嘴角荡漾开去,露出齐整的牙齿。
  你老婆长得漂亮哦,白白胖胖的。
  陈平听了很受用,饱满白净的脸上,皮肉一时生动起来,似乎真能看得见老婆的相貌。他说,在祁门的时候,她还很瘦,到姑孰这边来之后,一下子过胖了。   那边的条件不如这边吗?
  差多了!
  待女人出了店铺,陈平便跟我说了来龙去脉。
  陈平学成推拿去了祁门,在一家按摩院打工。小许也在这家按摩院。小许离过婚,她的前夫是当地一个瓦匠包工头,二包三包的,挣点钱就在外喝酒,赌博,把小许丢在家里,也不给她钱花。偶尔,小许跟公婆拌嘴,前夫又不站在小许这一边,小许在家孤单,没地位,无趣,想想不如离婚。前夫在外早有了姘头,巴不得。离婚后,小许没有经济来源,春天里,上山挖竹笋子,帮父母采茶。其它季节,靠上山砍点树木、竹子卖到小镇上的造纸厂、木料加工厂。树木、竹子砍起来容易,但把它们一棵棵拖下山,对一个单薄的女人来说,是很十分艰难的事,所以,小许每次上山砍不了多少,日子也就过得紧巴巴的。小许受不了这样的日子,出了家门,跟人学了推拿。小许主动找的陈平。当时按摩院里的人在陈平面前这样描述小许,说小许身上有一种骨感美。陈平自然清楚,哪里是骨感美,其实是山区生活条件差,导致的面黄肌瘦。说起那边的条件,陈平家里的姐妹去过一次,那边的县城,只相当于姑孰这边的一个小镇,主街道只有两百来米长……
  我在想,小许能看上陈平,是因为陈平家住平原,经济活络,有一门推拿手艺,跟了陈平,至少不用山上山下地再辛苦了。很多女人就是这样,到了出嫁的年龄,柳絮一样从穷山沟飞出来,与其说她们投入的是某个男人的怀抱,不如说她们投入了某个平原、水乡,甚至是城市。
  谁甘愿生来受苦呢!
  陈平笑微微地说,小许在这边呆长了,根本就不想回去,那边的生活已经过不来了。
  祁门产茶,春天里总是很忙,陈平劝过小许,在这边天天打麻将,不如回去帮父母突击几天。小许不肯,还不让陈平打电话去祁门。一旦祁门父母来电话了,她就在电话里诉苦,姑孰这边好忙哦,她每天都要给陈平买菜烧饭……小许当然不肯回去,在这边,吃喝不愁,穿金戴银,手头上还有闲钱,逛超市啊,去棋牌室打打麻将啊,自在得很。陈平在列举这些时,脸上的神情是优越的,自满的。不过也是客观的—女人的这一切安逸,都是他的推拿手艺带来的。
  你们这样蛮好的!我肯定地说,一个买菜烧饭,一个干活。都在一个店里。干上几年,攒些钱,再把门面扩大……我不禁替他们计划起来。
  我的话触动了陈平的神经。陈平说,他也想过扩大门面,把隔壁的门面租下来,再添上几张床位,小许也学过推拿……
  你还可以再教教她……
  对……
  我们的想法如两条下山的溪流一样汇到了一起。
  说到这里,陈平嘴里“啧”了一声,有些不如意地说,可小许在店里坐不下来。
  两条溪流遇到了巨石一般,无法继续流淌,只有在巨石面前無声地回旋起来……
  3
  我发现小许这个女人确实在店里坐不住。
  一般来说,上午时间,小许要去菜市买点菜回来,给陈平做一顿中饭,晚间,将中午的剩菜剩饭热一下就行,所以,下午店里如果不忙,小许就会去前面的棋牌室打麻将,这个习惯,像午睡的人中午要靠一会儿一样雷打不动。这就是我下午来做推拿,多次碰不到小许的原因。
  小许对麻将很痴迷,用陈平的话来说,吃过中饭,只要左右隔壁店里的小姐妹一喊,或者棋牌室老板的电话一来,她的魂就飞去了棋牌室,跟陈平招呼一声,嘴里笑咯咯地走了。
  哪怕是店里忙。
  有个下午,我照例来找陈平推拿,结果铁将军把门。这种情况前所未有,印象里陈平基本上不出去,即便偶尔地出去一下,去残联参加什么会议啦活动啦,或者上门服务,店里也会留人。我跟邻居打听,邻居告诉我,陈平在斜对面拐角的老秦鞋匠店。原来,鞋匠店的秦师傅干活扭了腰,疼得下不了床,秦师傅的跛腿女儿只好把陈平喊到了她家里做推拿理疗。陈平见我找来,知道店门又关了,翻了翻眼睛说,唉,他在店里是坐不到一时三刻的,肯定又是被棋牌室的女老板叫去了。陈平说得平和,表情淡漠,根本听不出是在抱怨谁,似乎在说一件广播里听来的消息。
  还有一次。那是入秋,护城河扩建工程全面展开,夜里都要忙活。有一天晚上下雨,挖掘机无法作业,我得空去了天井街。其时,店铺里只有陈平一个人,顶上日光灯管子里洒下一抹清冷的光辉。
  你老婆呢?
  还没回来。
  干啥去了?
  还能干什么,在棋牌室打麻将。
  白天打,晚上也打?
  打啊!
  一般打到几点回来?
  搞不准。陈平说,有时打完了麻将,一时还回不来,谁赢了钱,还要去街上请客吃夜宵。夏天嘛,去河边排档吃蒜蓉龙虾,冬天嘛,在西街巷子里吃羊肉煎饺……
  陈平看不到这样的场面,这一些话,一定是小许平时对陈平说过的。陈平的心里是一张白纸,你给他画上什么,恐怕就是什么了。如果不画上什么,陈平的心里,就是一片空白。陈平只活在四五十平米的世界里。
  你是她老公,也不管管她?
  我突然生出狗拿耗子的冲动。
  她喜欢那样的生活,你管她干什么?
  我没想到陈平会这样回答,细想想也是,不要说陈平双目失明,棋牌室里的很多女人,她们的丈夫倒是心明眼亮,不也一样管不了吗?现在小城最不缺乏的,就是棋牌室,星罗密布。论起来,小许会说,别的女人能去棋牌室打麻将,她为什么不能去打?是啊,小城的风气就是这样,遍地开花,陈平似乎是在顺应着什么。
  门外,雨声淅沥,街上已经湿漉漉的,两边店铺的灯光,在街上投下一道道彩色的光柱,小街油画一般,光影被堆砌得迷离而绚烂。
  我的思绪,被小城这样的霓虹生生地拽往另一个方向,那自然是一种不好的预感,但我不能说。
  4
  这个冬季,终于将某种飘忽的预感,冻成了固态。
  一次去天井街,我撞见他们在吵架。推开门的一刻,只见小许挥舞着手臂,冲坐在床沿上的陈平喊叫,情绪异常激动。陈平则显得平静,他抬头侧脸地坐在床沿,半天不愠不火地插上一句。我的到来,不知道是不是解了围,反正两个人都不再做声。接下来,陈平起身,摸索着把按摩床整理熨贴,将细长的脚垫子放到床的另一头,让我躺下,开始给我做推拿。小许不好继续发泄,抱着双臂站了片刻,然后拉开门,没留下一句话就出了店铺。   怎么吵起来啦?
  没什么,家务事。陈平心情低落。
  我不好问下去,谁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这次争吵后,我发现小许变得不管不顾。我有一次是上午去的,也没能在店里看到小许。店里,陈平在给鞋匠店的秦师傅做推拿。经过一段时间的上门服务,秦师傅的腰椎已经得到复位,可以下床,自己来店铺做恢复理疗了。给秦师傅做好后,也到了中饭时间,仍然不见小许的影子。最后,还是秦师傅的女儿一瘸一拐送来了饭菜。有鱼有肉,有炒菜,还盛了一小碗汤,用青色的竹篾篮子拎着。我跟陈平开玩笑,人家送这么多好吃的,你在收费上要打折了吧?陈平说,不是打折,是根本不收钱。秦师傅跟我一样,运气也背,好不容易招了个上门女婿,准备养老,去年开三轮车送货,一个拐弯翻下了堤埂砸死了。上门女婿是个聋哑人,据说,他没有听到身后的渣土车,等他一侧身看到车子离得很近,慌得急转了方向,冲下了堤埂……也是个苦难人家。老秦跟我父亲是老熟人,鞋匠店就在斜对面,没几步远,能帮到人家就伸手帮一帮,也不耽误我什么。
  我没想到,一个活在别人同情里的人,也会去同情别人。
  我问到了小许,按理说,这个时间,小许应该在店里给陈平烧烧洗洗的。
  陈平说,她跟几个人去外地旅游了。
  她一走,你店里烧饭的人都没有了。
  陈平说,她想出去玩,我怎么好拦挡呢?
  陈平总是这样理解别人。我劝陈平,有时候该阻止的,也要阻止啊!
  陈平无奈地说,我一个盲人,能阻止得了什么?
  第二年春天我再来做推拿,两个人已经离了婚。
  一问,是小许找陈平离的。这完全在我的预料中。小许是个正常人,在与陈平的婚姻里,进与退,她自然占据着绝对的优势。但小许不提“离婚”二字,听陈平说,那段时间小许老是找他吵。说陈平对她不够好,挣的钱没有全部给她啦,说她出去和朋友喝酒唱歌陈平打电话给她是在怀疑她啦,说给老秦推拿那么多次却充大方不收一分钱啦……总而言之,她受到了捆绑,很痛苦,这根本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没法过下去了。她的意思就是想离婚,再明确不过,三番五次地吵,她要逼着陈平自己把这两个字摆到桌面子上。在天井街,她不能落个欺负残疾人的名声。陈平坚持了一段时间,直到某位目击者告知小许在外有了男人,出双入对地出现在棋牌室,陈平才做出了决断。他认真地问小许,你可想好了?想好了,就离婚吧!
  很快,第二天就解除了手续。不过,小许说了几句分别的话,什么你人好我舍不得之类,陈平说他眼睛看不见,但他能想象到,小许在说这些的时候,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的,那时那刻,她觉得是彻底解放了。
  我试图抚慰陈平,说小许不会的,你们在一起五六年,应该是有感情的。
  陈平说,或许有一点吧。
  陈平自嘲地“哼”了一声。
  其实,陈平对这样的结局并非毫无预见。考虑到身体残疾,当初小许跟陈平领证,陈平就反复地问过小许,你可想好了?小许说她想好了,她只想找个可靠的人过日子,没别的想法。陈平听小许说得很实在,又会算账,想来在一起也有个帮手,就答应了。到了这边,条件一下子变好了,谁想到人也跟着变了。
  你对小许够好的了,挣的钱给她,她只是烧个饭。我中肯地去评价。
  好有什么用?终究是个盲人。陈平像是在生自己的气。
  是的,人再好,却无法改变残疾这个现实。当初陈平对孩子妈也很好,挣钱养家,只让孩子妈在家带孩子干家务,九年的夫妻之情,但眼睛一瞎,一切的好,都会烟消云散。
  现实真的很“骨感”!
  5
  店里走了个女人,生意反而变得更好。
  每次去天井街,我不得不提前联系陈平,以免不必要的等候—陈平可以用手机接听电话。稀奇的是,有一天我竟然在微信通讯录里发现了他。我在一阵梦一般的恍惚后,还是加了他。等他一接受,我不相信地问他,你也会玩微信?陈平很快地回过来,这有什么稀奇?还附了一个莫名的表情。那阵子,知道他用微信,天井街跟他有联系的人纷纷跑来问询,口气跟我一样,透着十二分的惊讶,费解,整个一条街都沸腾了。陈平当面玩给我看,在语音提示下,他的手指在屏幕上自由滑动,点按,精准得如同在点按人体的穴位。他有好几个微信群,行业交流朋友联络谁都不耽误。我不禁感叹,陈平,你也进入微时代了!陈平说,除了看不见,你们常人能做到的,我们盲人都能做到。他的口气很耳熟,是自负的口气,第一次来天井街,他没有把那些闪光的证书张贴在墙上我就听到了他的这种自负。但这一自负又是令人诚服的。当初他去合肥,因为后天致盲的原因,学盲文手指没啥感觉,很困难。为了跟上进度,他特意用砂紙,磨破了十个指头,每一次触摸文字,都伴随着一阵阵钻心的疼痛。记忆随着疼痛,一起植入陈平的指头里,他就是这样学会了盲文,进而学到了一手地道的中医推拿。
  天井街,也因他地道的手艺被我们记住,并吸引我们前往。
  这个夏天,护城河向西扩建,一连串的事情,几乎没时间去天井街。再一次去找陈平做推拿,已是入秋时分。
  想不到,我在店里看到了小许。
  当时,小许在店里给一个女顾客做推拿,她的脸失去了先前的微胖,颧骨便耸了起来,浓重的眼影下,一双眼睛显得倦怠而失神,话也很少说,给人感觉,缺少了从前的活泛。
  看样子,小许回头了。
  我在店铺里看到小许的一瞬,真心地在替陈平高兴。陈平无需一个人在黑暗里茕茕孑立,曾经的陪伴又回来了。
  趁小许出去接电话,陈平跟我说,小许被那个男人甩了。
  陈平的脸上平淡无奇,没有怨恨,也没有欢喜,只是在告知。
  陈平这样的反应让我不解,这个结果,应该是符合陈平意愿的,陈平应该感到欣慰才是,这说明,陈平是个好人,是值得她人念想的。
  回来是找你复婚吧?我喜颠颠地问他。   嗯。
  你看,破镜重圆,多好!
  没想到陈平毫不犹豫地说出“不可能”三个字,好像这个回答,早就在舌根下埋伏着了。跟着,还觉得不够,又垫了一句,别人不把我当回事,我得自己把自己当回事!桩一样把那三个字牢牢地钉在那里。
  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陈平是一时情绪罢了,但陈平的语调是平稳的,笃定的,显然经过了认真思索。
  小许是念了你曾经对她好才回来的。
  好?为什么当初一定要走呢?
  谁都会有一时之惑。我为小许开脱。
  陈平沉默,不再与我理论。
  殊不知,这段时间,街上好几个人都如我一样劝过陈平,有邻居,也有牌友,都来替小许说情,说怪来怪去都怪街上这些棋牌室,什么乌七八糟的人都有。陈平没给任何人台阶,反问她们,这条街上,足疗店、洗头房带特别服务的有好几家,近在咫尺,我一个人的时候我为什么不会去?什么事情,都在于个人。
  看样子陈平心意已决。
  我故意刺激他,说,你不跟她复婚,为何还让她在你的店里干。说到底,你对她还是有点感情的,是不是?
  陈平说,错!感情过去有,现在没有了。现在我们是朋友,她无处可去了,可以在我店里干,做一个人得一份钱,没地方住,哪怕在我店里住都行,不收她一分钱,毕竟夫妻一场。
  陈平摆出决绝的样子,我多少有点怀疑,这是不是陈平在外人面前碍于情面的一种表达,并无实际意义。实际上,现在小许住在陈平的店铺,两个人同在一个屋檐下,曾经又做过夫妻,是亲是疏谁能分得清?我想,只要小许不离开这个店铺,复婚,恐怕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
  那天我做完推拿,夜色黑纱一样落在了天井街。一声电瓶车喇叭响,陈平的女儿来了,我以为是送饭来,其实不是,她在门口等着陈平。当我离开店铺,走到巷子口,我不经意地回身看了一下,见陈平已经坐上了他女儿的电瓶车。
  这么说,因为小许,陈平真的住到了女儿家?
  倔强啊,简直匪夷所思。
  改天单独的时候,我问陈平,你很记恨小许吧?
  陈平说,谈不上记恨,现在想开了,小许她毕竟是正常人,想过那样的生活是对的。
  现在她不是回头了吗?
  我仍旧有点不死心。或者说,我甚至是在为小许打抱不平,一个正常人,能主动回来找他一个盲人,他也该知足了。在我看来,盲人,还有什么选择可言?
  回头……陈平沉吟,神情苦涩,最终说,她是正常人,我是残疾人,她跟我不在一个世界。
  不在一个世界?我表示质疑。
  嗯,我们不在一个世界。虽然看不见,但我时时能感觉到,早在祁门的时候我要去拜见岳父岳母小许不让我去,后来是我姐姐去的,我就感觉到了。
  那你说,一个世界,是什么感觉?
  我想跟他探讨一下。和盲人探讨,应该不难,彼此的思维都是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
  陈平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了一部上世纪热播的华语港台电视剧《上海滩》。他说,那时候,他的眼睛还是好的,看的还是黑白电视。电视里,每当许文强和冯程程碰到一起时,主题音乐就会响起来,他最喜欢听了,那主题音乐轻柔,舒缓,弱柳拂水一样……总是这么两个人,总是这首曲子,这就是一个世界的感觉。
  我有点惊讶地看陈平,没想到一个盲人的内心,可以这样细腻、丰富,陈平正在按压我的小腿,但他的精神却沉浸在过去的电视场景里,那双眨动的坏眼睛,此刻分明流露出了异常喜悦的光辉。
  6
  可能是复婚无望吧,小许在天井街干了两个月后,還是离开了“陈平推拿”。
  店铺里剩下陈平一个人,依旧是她女儿做好了饭菜送过来。逢到周末,女儿就把菜买来,直接在店里的厨房烧。没多久,陈平的女儿生孩子,不能来送饭了。我问陈平中饭怎么解决,陈平说,他会下面条,也会鸡蛋炒饭,难不倒他。这我相信,在电磁炉上,凭陈平敏锐的手感,完全能胜任。我没亲眼看过他下面条鸡蛋炒饭,倒是在某个中午,看见鞋匠老秦的女儿拎了饭盒子,一瘸一拐地朝店铺走来。我告诉陈平,老鞋匠女儿给你送饭来了。是吗?陈平并不奇怪。但我发现,小胡竟然一下子脸红了,而且语气也有点忸怩起来……
  鞋匠女儿推门进来,把饭菜放在条桌上,喊了一声陈师傅,叫他趁热吃。陈平嘴里“嗯”了一声,说再有几分钟就好。
  我没让陈平推拿完,就付钱离开了。拉开玻璃门的时候,我在想,这时背后的店铺里是不是该有音乐响起来,类似于《上海滩》的主题曲,轻柔,舒缓,弱柳拂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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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 企业在德国职业教育发展中发挥着极为重要的作用。相比德国,欧洲其他国家由于行会组织的过早取缔、国家意志对职业教育的约束以及资本主义工业化过早发展等因素使得以企业为主体的职业教育始终处于边缘地位。比较研究发现,德国企业主体的职业教育是历史文化、制度治理与企业职业教育等因素共同作用下的产物。借鉴德国经验,我国可以通过构建兼顾职业教育多方利益的制度体系、提升行业协会组织在职业教育中的治理地位、在合
“新锐”者,新颖而敏锐之人、之作也,即新近出现,识见独特,富有内涵,别具一格的作家作品。本刊今年新开设此栏目,旨在强力推介富有相当创作实力、潜力巨大的文坛新锐,以期他们的佳作能产生更广泛的认知和影响。  首个目标,我们瞄向了——阿微木依萝,这个出生于四川凉山,近几年活跃于全国文坛的新锐女作家。  阿微木依萝,其实说“新”,也不算“新”,她的创作,时间虽不长,作品也不算丰,可时不时在哪本文学刊物上就
中国的高等职业教育既姓“高”,也姓“职”。姓“高”是说她归于高等教育范畴,姓“职”是说她属于职业教育性质,这一特质让她成为了中国高等教育中的特殊类型。  从1999年,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布《关于深化教育改革全面推进素质教育的决定》明确提出“高等职业教育是高等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要大力发展高等职业教育”以来,高等职业教育得到了快速发展。根据教育部门2011年的统计,全国有普通高等学校2409所,其中
我一直觉得不亏欠周满娘什么,她把我养大,我将她养老。  我对她是既恨又怜,巴不得她早点死掉,但又特别害怕她死掉。周满娘本是岳池骑龙周家沟的人,嫁到我们胡家,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我没见过周满娘年轻时的模样,我出生时,她已四十多,人长得清瘦,精神也还好,只是头发有些白了,虽穿着破烂,却给人小巧玲珑的感觉,初遇是绝对的人见人爱型。不然,我那读了高小的父亲怎会轻易娶她进门?那个年代,多半是父母之命,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