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脸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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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为市长杀人灭口背锅的秘书逃亡的故事。逃亡途中,他邂逅了一个带着女儿生活的离婚女人。围绕着这个女人,他在善与恶、罪犯与正常人的界线上备受煎熬,感受残酷独特的人生滋味——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滋味呢?

第一天


  第一站是上海。
  几年前,他跟市长在上海看过丁辅之的展览,丁是西泠印社创始人,刻的一厘米见方的小印精美绝伦。他想找一个适合后半生的城市,首选上海。
  找到了那条街,那家展馆还在,换成了某书法家的展览,字很浮躁,有江湖气,跟丁辅之无法比。他喜欢书法篆刻是因为市长喜欢,当了秘书,领导的爱好就是自己的爱好。
  他曾问过市长:丁辅之傻不?把自己家的地和钱拿出来,建了西泠印社。市长说:不傻。问:为什么!市长说:他青史留名了。名大于利,这是市长对他的教育。
  展览馆门口卖毛笔,他买了三支,还买了一盒白印泥。市长喜欢在红纸上写字,盖白印泥正好。这时他还准备回去见市长呢!
  一个警察在前面经过,他冲着警察走去。上海警察胆小,竟往后躲了几步。他问:去火车站怎么走?警察告诉他详细路线。上海警察怕他,这让他心里颇为好受。
  他最后没有选择上海,是因为上海太大了,大到他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与上海的大相比,是居住空间的狭小,螺蛳壳里做道场。他怀念自己的城市,怀念自己办公室的宽大。

第二天


  来到杭州是早晨。
  坐夜车,可以少在宾馆登一次记。登记有风险,身份证是市长给的,名字他都记不住。跟那个名字有关的种种,他也记不住。市长给了他一张纸,上面写着关于聂亮的一切,他背过,一着急就忘了。他用这个身份证买了两次火车票,都没有问题。到自动售票机上买,一按键机器自动出票。在窗口买也没人盘问。
  在他看来,中国的城市除了上海就是杭州,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他在杭州游了西湖,接着又上了苏堤,在苏小小的墓前他感慨不已,一个妓女都比他活得有境界,人家也算青史留名了!
  他去了西泠印社,到处是摆摊儿卖东西的、上香的、随地吐痰的。游人多得像下饺子。丁辅之在哪里?他在这里找不到丁辅之,有丁辅之的印,没有丁辅之的魂。一百年前的西泠不是这样。
  市长给他的钱两辈子都花不完,吃饭时他跟人打听,杭州还有哪里好玩?人家说好玩的地方多了,虎跑寺、六和塔、灵隐寺、飞来峰,他选择了西溪湿地。
  姜老板曾想给市长在西溪买一套别墅,市长开玩笑说:你想让我再娶一房老婆啊!姜老板说:老婆我给你安排。市长一笑。可惜西溪的房子不对外出售,姜老板只好在北京给市长买了两套。
  他在杭州登记了一家四星级宾馆,服务员说话软绵绵的,听着耳朵发酥。他在这里睡了一上午,下午出去路过报刊亭,一扭脸看到了报纸上登出的消息。
  千真万确,市长被省纪委带走了。他到杭州给市长发过两次短信,市长没回,他还以为市长在开会。看到报上的消息,觉得自己愚蠢。短信无疑把他的行踪暴露了。
  他在一家电信营业厅买了新手机,听说警方可以用手机定位,美国用这个办法定住了拉登。他还买了手机卡,原来的手机和卡都得扔掉,扔到哪里是个难题。垃圾箱不是好去处,最好扔到水里,沉到水下。扔的地方要離宾馆远一些,越远越好。
  他不能再在杭州住,那天夜里他去了福州,登记了一家小宾馆,交了三天住宿费并且提前把房款结了。实际上他并没有在那里住,很快又到了火车站。
  他用公用电话给家里打了长途。老婆接的,听到是他的声音长舒了口气,说:焦市长出事了,你还不知道吧?他说:知道。她说:小刘也跟着进去了。小刘是市长的司机。他问:家里都好吧?她说:小区里人都躲着我,你什么时候回来?他想,这个傻娘儿们,还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老婆是家里给他找的,腰像铁桶,说话没脑子。市长的事,自己的事,都不敢告诉她。她也不问。他提了市政府副秘书长后,小区里一些女人愿意跟她交往,她的状态便好得不得了。现在人家躲她,有什么新鲜的。
  他只想跟她通个话,如果家里电话有人监控,便知道他在福州,实际上他马上就会回到北方,他买的是到北京的车票,但他不想在北京下车,打算提前下。他是北方人,南方再好也住不习惯。
  按现在的形势,他不可能回家了。以后将是隐姓埋名的日子,老婆见不到了,按说是好事,他本来就不喜欢老婆。不过他心里还是涌起了凄凉。

第三天


  火车上他看到了她。
  她长得并不像他的初恋,只是神态像。快三十的人了,还歪着头跟孩子说话,小女孩儿跟她一模一样,小眼睛里满是笑意。当年的同桌就是这副样子。她比同桌漂亮,更会打扮自己,一条围巾也能围出意味。
  一年前他跟同桌见面,是在同学聚会上,同桌跟她主动说什么同桌的你之类的话,现在这个女子文静,没沾上俗气。
  老婆整天不停地唠叨。好在他做秘书工作,回家少,不回家老婆也不在意。市长跟好几个女人关系不一般,这些都瞒不过他,有时市长让他开车送女人回家。有一次让老婆看见了,审了他半天。
  他说市长也是人。老婆怔了一下,问:你是不是人?他没办法回答。回答是人,就等于承认自己跟市长一样。他只好说:我是人,跟你结了婚就不是人了。
  老婆后来一想起这句话就笑。
  市长的女人远不如她漂亮。她对女儿的爱意像丝线一样缠绕在对话里。她显然不富裕,衣服是廉价的。他跟着市长名牌见多了,这母女俩能把一二百块钱的衣服穿出贵族范儿。
  他买的是普快,车厢里屁味儿、臭脚丫子味儿、劣质香水味儿混合到一起,不是有这个女人,整个旅途令人厌烦。看到那女人下车,他有些发慌,女人提了两个大包,背了两个挎包,他赶到她跟前,说:我帮你提!女人的惊恐像闪电一样,一掠而逝,笑着说:不用。他说:我帮你提到出站口。说完提起最大的包。   回到酒店已经是十点,累,不是身体,是心里累。他想以后要不要在这里落户?落户就该租一套房,租在哪里?小学附近不错,说不定能碰上那个女人,那么小的孩子总要上学吧?

第四天


  凌晨四点他就醒了,发现自己做了蠢事:把手机扔进水里时,忘了把里面的电话号码输出来。现在除了家里的号码,他一个朋友的号码也没有。
  他要手机干什么?既没人给他打,也不能打给别人。上午,他攥着手机在外面走来走去。在一家商贸城,他问有没有不要身份证的手机卡,大大小小店铺都说没有。一个穿廉价西服的小伙子看了看他,問:你着急吗?他点头。小伙子说:把我手机里的卡卖给你,不过你得出高价。他问多少?小伙子说三千。他摇摇头。小伙子问:你说多少?他说:算了吧!他倒不是怕花钱,怀疑手机是偷来的,要是赃物他不是引火烧身吗?
  快到中午他买到了卡,他跟卖卡的人说,身份证和手机都丢了,多出点钱也行。对方说:那倒不必,只要三百,这是联通内部卡,里面有话费。他查了一下,里面果然有一百元。
  挺难的事这么容易就解决了,好兆头。这个城市不大不小,正适合他。这里还有个他喜欢的女人,唯一不踏实的是离家近了些。
  他想到银行转一笔钱,里面人太多,他又离开了。从银行出来,眼前倏地亮了,心狂跳起来!他看到了火车上那个女人,像大街上闪过一道绚丽的光。她上了公交车,车门掩住她半个背影。他刚才还在想,这么大一城市找人像大海里捞针,现在针出现了!一个女人何尝不是一个世界,虽然她有孩子、有丈夫,仍然是他的希望!
  公交车缓缓开走,他的心好像被抽空了。他带着惆怅离开银行,账号万一被监控,转账就暴露了行踪,他打算到北京转账,来回也就几个小时,他现在有的是时间。
  路边有个奶吧,他要了一份甜点,慢条斯理地吃,看过一篇文章叫《慢生活》,他现在就是慢生活。街上行人川流不息,像电影中的慢镜头,时间仿佛被拉长,一个妇女提着两大塑料袋菜,一对恋人喁喁而谈。
  远远地,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缓缓走来,左手拿着两颗核桃。一颗掉了,他迟钝地弯下腰捡,这时一辆自行车驰来,老人一头栽倒。
  自行车稍停了一下飞快地骑走了,老人躺在地上,有人想上前搀扶,走了几步又犹豫了。其中一个反身离开,其他人像被提醒了一样,也跟着快速逃离。报上不断报道救人被讹的事,谁知道这不是一个事先设计好的圈套呢?
  他从奶吧冲出来,喊:怎么没人管?有人嘲讽地说:等着你管呢!他走到老人跟前,刚伸出手,老人突然一把抓住他:别走!说完昏了过去。
  他出了一身冷汗,求救般地望着周围:快叫救护车!一个小姑娘拿出手机,几分钟后救护车来了,这几分钟对他却度日如年。旁观的人走了,新围上来的人在议论他。老人死死抓着他,他对小姑娘说:你看见了吧,我是从奶吧里出来的。小姑娘疑惑地看着他,他解释说:不是我撞的!姑娘说:我什么也没看见!一句话让他掉进了深渊。
  救护车来了,他抬着老人上车,难为这个老人,晕过去了还抓得这么死。他蹲在老人身边,朝车下的人喊:拐杖!有人把拐杖递上来,还有人递给他两枚核桃。救护车上的医生给老人量血压,输液,问他是老人什么人。他回答不上来,医生又问:你是儿子?他说:我是救人的!
  医生上下打量他:救人的?
  他说:我在奶吧里,看见他被撞倒,跑出来扶他。
  老人突然说了话,声音很大:就是他!他顿时定在那里。
  医院很快到了,他跟着担架跑,到了急救室,担架进去了,他被拦在外面。一个女医生走出来递给他几张交费单:交了费赶紧回来!
  他拿着交费单跑到收费处,心想,现在倒是个机会,走吧!谁规定救人还得交费呢?
  他转身往大门外走,忽然想,万一医院不抢救,老人死了呢?警察在监控里发现了他,必定要在全市找,他的真实身份反而可能暴露。
  他返回窗口交了费,交费单递给医生时,医生又把另外几张递给他。钱不是问题,这些钱不是他的,是谁的只有市长知道。他来来回回往收费处跑了几趟,花了三千多。
  现在他该走了,不过,得跟医生打个招呼,他做了好事,为什么要逃跑?一个女医生从抢救室出来,他把拐杖和核桃递过去,说:我走了。女医生诧异:走?去哪儿?他说:我是个过路的。女医生看了看他:过路的?这么说你做了好事?他笑了一下算是回答。
  女医生问:你花了不少钱吧?
  他说:交费单都在这儿,你转给家属吧,钱我不要了。说完他要转身走。女医生说:你等等,我问一下主任。看到他点头,又说了一遍:你先不要走啊!
  再出来她身后跟着一个男医生,她叫他费主任。费主任说:抢救结束你再走好不好?哪怕转入ICU病房,你再离开。他正犹豫,一个身材壮硕的男人走来,后面跟着个气喘吁吁的女子,男人显然是从车间里出来的,工作服都没脱。女人身上挂着泥土,像郊区农民。女医生把他们领进抢救室:看看这是你爸吗?男子说:是,是我爸。他听到这话像听到特赦一样:你们终于来了,我走了!他把拐杖和核桃递给他们。
  男的扯住他:等等!事儿还没说清呢!
  他说:我是救人的。这是给老人看病的交费单。
  女人说:那我们更不能让你走了,我们凭什么花你的钱。等我爸醒过来,问清楚就让你走。
  他说:你爸知道什么,一辆自行车从背后撞了他,他醒来一把抓住我,我当时从奶吧跑出来扶起他,周围人都看见了。
  男的眯起了眼睛:这么说,是我爸不让你走?
  他转过身看着费主任,费主任说:情况我不了解,你们商量吧。留下他和两个家属互相瞪着眼睛。
  他想发作,半年来他一直不顺,做什么都碰钉子。他提了副秘书长,另外几个副秘书长明里暗里挤对他,他们猜到市长要出事,市长强势吓死他们也不敢。他的孩子要转学,本来一句话就能办的事,校长就是不给办。老婆在小区里也不顺,回家老跟他唠叨!   这次原本不想出来,市长让他出来,他只好同意。市里都知道他跟着市长年头长,老板给市长什么,都有他一份儿,市长得一头猪,他得一条猪腿;市长得一头牛,有他一个牛屁股。市长是个有情有义的人,给了他房,老板给市长房是市长受贿,市长给他房,算他受贿吗?
  他呆坐在椅子上,看到两个家属一人端了一盒饭,女人说:大兄弟,吃点儿吧?要不,我去给你买一份儿?这是虚让。
  他说:我自己买。男的说:你等着。跑到外面买了一盒饭。这不是客气,是怕他走了。
  费主任从抢救室出来,让他们把病人推到ICU病房,老人看来情况不错,脸色比没摔倒时还红润。这恰恰不是好现象。
  正式办理住院手续时,男的问他能不能先垫付住院押金,他们没带那么多钱,他说:我得回去拿。男的说:那就算了。
  女人打电话,让正往医院赶的妹妹回去拿钱,男的说:算了,我回去吧。费主任说:你们凑一凑先少交点,明天再补。他把身上仅剩的八百块递过去,三个人凑了两千块,总算把押金交上了。
  男的交押金时,女人在病房里守着老人。这是走开的机会,他没有走。
  另一个男人从外面赶来,跟女人低声说了几句。女人领着新来的男人到他跟前,说:这是我大哥。又对男人说:是他把爸送到医院的。男人冲他点了点头,说:我们刚知道,来晚了。
  他觉得男人有些面熟,难道在这里还能碰上熟人?倒是有一个熟人,就是火车上那个女人。想起来了,这男的就是在出站口接她的那个,又矮又瘦。
  他兴奋起来,这太巧了!
  床头仪器忽然报警,老人急促地喘息着,两手扶着头,在床上不停地翻滚,嘴里“啊啊”地喊,好像头在剧痛。
  他奔过去扶住老人。新来的男人也赶上前,跟他一起扶。女人抓着老人的手,手背上的输液针已经掉了,手腕上流着血。女人哭着喊:爸,爸,你怎么了!他提醒:赶紧摁报警器。女人摁了一下床头的警铃,两个护士跑过来,又急忙大声喊医生。
  医生赶来时老人在大口呕吐。女人一边擦,一边哭。医生让老人侧身躺着,男人两只手合在一起,接着老人的呕吐物。
  更多医生赶过来,耳边是杂沓的脚步声。费主任不停地下医嘱,护士们从他们手上接过老人,七八个护士一路小跑,执行着医生的指令。壮男从收费处跑回来,看到情况问: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另外两个不理他。护士们忙乱着,他和老人的三个家属站在旁边有些碍手碍脚,一个护士长模样的说:你们先出去吧,有事叫你们。
  护士长把他们推到外面,三个家属紧张得手哆嗦,女人一边往外走,一边哭:早晨起来还好好的。壮男呵斥她:说这些有什么用!她扑到壮男怀里放声大哭,一个护士从病房里出来,制止她的哭声。
  费主任从里面出来,说:老人颅内出血,需要做开颅手术。女人失声叫了一声。费主任说:颅內出血,压力就会增大,脑组织会往颈椎或者其他孔道里移动,被挤到孔道里的大脑组织受损。如果那部分大脑是管肢体的,就瘫痪;是管呼吸的,呼吸就停止;是管心脏的,心脏会停跳。
  三个家属一脸痴呆,好像没听明白费主任的意思。费主任说:必须立刻开颅,释放颅内压力,当然开颅也有风险,有开颅成功的,也有开颅后仍然救不过来的,你们决定。
  三个家属在犹豫。费主任说:早做一分钟,希望就大一分,拖延下去手术即使做了,大脑的损伤也已经形成。女人只是哭,两个男人互相看着,都拿不定主意。壮男说:这是要揭天灵盖儿呀!接站的男人问:手术得多少钱?另外两个家属拿眼睛白他。费主任说的最高数和最低数在他听来不算什么,对他们却是天文数字。看他们犹豫,他脱口说道:钱不够,我帮你们凑。女人感激地望了他一眼,两个男人却没有反应。
  费主任说:我让护士准备血浆,你们尽快决定!费主任进了病房,两个男人都沉默,女人说:你们倒是说话呀!壮男说:这是开天灵盖儿的事儿!女人说:爸的病不能等。两个男人还是拿不定主意。女人又说:你们不拿主意,我拿!壮男问:万一做了也不好呢?女人说:只要爸有一线希望就得做。接站的男人说:医生都是往重了说,盼着你做手术,他们好多挣钱!
  正说着,又一个女人赶来,问:爸怎么样?看到他们哭,怔了一下,问:怎么了?哭泣的女人说:医生让爸做手术。新来的女人说:我还以为爸怎么了呢,医生让做,就做!壮男说:要给爸开颅!壮男给新来的女人详述了一番,新来的女人果断地说:听医生的!
  他在旁边,认出这正是火车上遇到的那个,她比在火车上还漂亮,他一直盼着遇到她,想不到在这儿遇上了。
  两个男人不再犹豫,跑去告诉费主任同意手术。
  费主任让他们签字。女人看都没看,就在上面签了字。其他几个也都签了。他在一旁暗暗称赞:是个明白人!
  老人进了手术室,壮男才想起他,向新来的女人介绍说:这就是把爸送到医院来的师傅。女人说:怎么还让人家在这里?
  他本来想说他们不让我走,人家一客气反而说不出口。她说:我问清楚了,是一个骑自行车的撞了爸。接站的男人说:人家还替咱们交了住院费。
  她说:你等一下,我这就回去拿。他急忙说:先照顾老人吧!
  她又问他名字。他不愿意说名字,女人拽着他不松手。他想,反正告诉她的也是假名字,便说:我姓聂,叫聂亮。她问:哪个单位的?他说:自己做点儿小生意。
  女人说:我叫庄静。指着先来的女人说:这是我大姐,冯兰。又指着那个壮男说:这是我大姐夫,郝壮。这是我二哥,冯光。我爸叫冯伟津,化纤厂一说大冯没不知道的。
  他想提醒她,咱们坐过一趟火车。眼下这个景况却说不出,他说:你们忙,我先回去了。

第五天


  这是他出来睡得最香的一夜,他做了梦,梦的什么却记不清,只记得是笑醒的。醒来凌晨三点,睡不着了,他穿上衣服,打算溜达到医院看看。
  街上没什么人,冷清,路灯亮得寂寞。他凭着回忆找到医院,走廊里很冷、很静,他走过时值班护士和大夫看着他,他找到ICU病房,里面空空的没有人,难道老人没救过来?……轻轻推开护办室的门,问:老人呢?护士问:哪个老人?他说:就是被自行车撞倒的那个。护士说:还没从手术室出来。   他问清手术室的位置,乘电梯上了12楼。一下电梯,看见庄静站在走廊里,眼睛已经哭肿了,他问:怎么样?她说:还在手术室。他问:怎么做了这么长时间?她说:开颅手术做过了,失血过多,他的血型特别难配。我的血型不对,他们两个都抽了400CC,医院正在从血站调血,这种血型太少。他挽起胳膊:试试我的。说着往里面走。
  护士验了血,血型完全符合。冯兰和冯光听到他献血,朝他作揖,庄静说:这怎么行,你垫的钱我们都没还呢。他说:救命要紧。郝壮说:大兄弟,白天我对你态度不好,你救了我爸的命,我们错怪了你!
  他说:别说这些了。他不止一次献过血,医生都欢迎他,因为他血型特殊。以前献血没觉得难受。这次抽了400CC觉得头晕,护士扶着他站起来,他费了好大力气才站稳。护士问他没事吧?他冲着护士笑了一下,没有力气说话。
  庄静问:你怎么样?他说:还好!她后面跟着的另外三个家属,都冲他笑,他觉得耳朵里驰过一列火车,火车过后留下嗡嗡的回响,他们的笑容有些虚幻,他说:我没事,过一会儿就好。冯光递过一瓶饮料,他喝了几口,觉得好了些。护士板着脸说:给他吃点儿营养的。
  旁边有张床,是为献血的人准备的,他们把他扶到床上,耳朵里的声音没有了,火车远去,越来越远。郝壮跑出去,一会儿拿来了牛奶、蛋糕。火车又来了。他坐起来慢慢地吃,等着火车走远。现在他看清了,坐在他旁边的正是火车上那个女子,漂亮、娴静,一种沉稳大气的美,她低头沉思的样子楚楚动人,她的眼睛大大的,黑得像一潭深水,她在火车上用深沉的目光凝神看着孩子,用丰满的嘴唇吻着孩子的头发。
  他问:孩子呢?
  她说:邻居帮着照看,这孩子听话。
  他说:我还以为是孩子的爸爸在照看。
  她苦笑了一下,说:他没有爸爸。看他投来疑问的目光,她说:他爸前年到外地推销产品,再没回来,已经快两年了。
  输了血的老人情况正在好转。天亮时,血站从外地调来了血,老人脱离了危险,一切都安静下来后,他们问他家在哪里。
  他摇摇头。庄静说:我爸要不是碰到你,就算能送到医院也晚了。他说:碰上这种事,也是我跟你们有缘。又待了一会儿,他说:我回去加件衣服,有事你们叫我。
  他回到宾馆就钻进了被窝,却梦到她一直在身边守着,流泪,泪一滴一滴淌到他手上。他想,老人是不是没救过来?这么一想倏地醒了。窗外已经暖阳高照,来来往往都是热闹的市声了。
  服务员正在打扫卫生间,他问:你们有个化纤厂?服务员说:有。我原先就是那个厂的,每月挣一千多,还天天加班。
  他想,这点工资够干什么?他在市里上班时,棉纺厂工人到市政府上访,他调来了公安干警,那时他听工人说工资低,脱口说道:我工资也不高。引来工人们一片怒吼:你工資不高,你家住的什么房,你天天吃的什么饭?那时他恨闹事的工人,现在却实实在在的为这一家发愁。
  再去医院,庄静先把两千块钱递过来。说:先给你两千,剩下的两千一会儿他们拿来。他说:我身上有钱,这钱你们用吧。女人坚持让他拿上。
  走廊里一阵脚步声,费主任领着一群人过来,指着他说:就是这位!又对他说:他们是报社、电视台的记者,来采访你。他怔了一下,看到一个记者已经把摄像机举起来。他用手挡住脸,说:不是我,不是我!
  费主任说:怎么不是你?他们当时还以为你是肇事的呢。
  几个家属争着说:是啊,是啊!
  他说:我真没做什么。
  摄像师把镜头对着他,后面是两个灯光。一个记者把话筒递过来,说:请你谈谈事情经过。他用手挡住镜头,房间里亮光一闪,“咔”一声,后面的相机给他拍了照。他沉下脸,说:你们采访,得经过我允许才行!
  记者说:同志,我们采访也不是为了宣传你个人,是为了扭转社会风气,给本市树立道德模范。他说:救人的不是我,是一个女孩子打的电话。
  记者说:我们也采访了女孩子,她说是你扶起了老人,你是真正的救人英雄。
  他说:你们搞错了,真不是我!
  庄静说:是你把我家老人送到医院的,还垫了那么多医疗费。
  冯光也说:还给我们老人输了血,要不是他献血,抢救不过来。
  记者又把摄像机举起来,他说:你先等等,我准备一下。说完走到病房外。
  他沿着走廊一直往外面走,听见记者在后面喊他,他跑起来,肩膀不断碰撞别人,有人发出不满的声音。回过身,看见几个记者还在后面追赶,他进了卫生间,躲到一个隔间里把门关上了。
  记者在外面等他。卫生间里臭不可闻,苍蝇乱飞,他拉了一下水箱,冲出的水差点儿溢出来,他一边方便,一边想怎么办?他尤其害怕那个摄像机,通缉的照片可能早就到了,电视里播他,不是自投罗网吗?
  他看了看外面,记者还在盯着。他怎么办?正好有人挡住了外面的视线,他便打开厕所窗户跳到了外面。幸亏是二楼,楼层再高一点儿,他就不敢往下跳了。
  从草地上爬起来,觉得周围的眼睛都在看他。他踩着医院的草坪跑,听见后面有人喊。他截了一辆出租,没有回宾馆,直接到了火车站,他买了一张到北京的车票,候车只用了半小时,却觉得好漫长,他不停地观察周围,生怕有镜头对着他。
  坐了一个多小时火车,他才到了北京。他在一家银行办了一张卡,把市长给他的钱取出来,存到新卡上。他想,今天晚上绝对不能回去,那些记者说不定还在等他。他们真把他当成模范了。
  离办卡的那家银行不远,是一家快捷酒店,晚饭是在酒店里吃的,他不想到外面,见到的人越少越好,既怕人家把他当成贪官,也怕人家认成模范。
  年轻时不这么想,那时一心想出人头地,他的理想是当一个成功者。什么是成功者?一种是发了财的,一种是当了官的。
  那时市长是市劳动人事局局长,到他们县检查工作,领导们坐下,他倒茶;领导们上车,他开车门;领导们走,他抢着拎包。局长在县里住了三天,他跟了三天,他听见局长问县局领导:这小伙子叫什么?很机灵!局长走后,县领导表扬他,说他有前途。   领导走了,家里给他找了现在的老婆,他觉得老婆不像处女,处女的腰咋能那么粗呢?肉咋能那么厚呢?跟她同过房后,睡觉总想离她远一点儿,一有下乡的机会他都抢着去,不是因为工作积极,是想躲开她。
  一年多后市长又来了,他正在乡下,听说后心里急得不得了。县局打电话叫他回来,说市里的局长想见你,你跑哪儿去了?下乡是县局安排的,他也不说破,只是道歉。
  市长说:我一来就打听你,怎么样,工作还好吧?
  他说:好。
  市长说:晚上到我房间,好好聊聊。
  当时他紧张得全身都僵硬了。
  那天晚上他去了县宾馆,敲开房间门时,看到县委书记、县长都在,不知道该不该进去,市长冲着他招手,说:小伙子,正等你呢!
  他战战兢兢地走进屋里,找了个角落站着。市长让他坐,他不敢。县领导们告辞了,市长让他坐到跟前,问他家里的情况,他告诉市长:家在这个县最偏远的村,爹、娘都是农民,一辈子除了种地,不会干别的。他考上了师范,是大专学历,在村里便是最有出息的孩子了。
  市长要找的就是这种孩子,问他:想不想从政?他说:我在县局,不算从政吧?局长问:你觉得算吗?他说:一个打杂的,算什么从政。局长沉默了一会儿,问:跟我走,你愿意吗?他红了脸,说:愿意!
  市长说:你回去等消息吧!
  市长走后,有人问他:领导跟你说什么了?他说:问了问家里的情况。县局很快给他转了正,过了半年多,他便调到了市劳动人事局,给领导当了秘书。
  他觉得自己成功了!
  现在呢? 他还算成功者吗?昨晚一夜他没睡多少觉,今天还是睡不着,打开电视,漫无目的地搜着电视剧,忽然又想起了那个老人,不知道他是不是过了危险期。电视旁边就是电脑,他爬起来上网,看到《容易晚报》登出了他,一张巴掌大的照片,上面有他半个脸,剩下的脸被他伸出的手挡住了。老人的几个儿女说他姓聂,大概是个做生意的,他谦和、平易,一副热心肠,把老人送到医院,还垫付了三千元医疗费,听到需要输血,毫不犹豫挽起了胳膊。
  报纸给他起了个名字——半脸哥。加了一段编者按,说:半脸哥的脸虽然露出一半,心却是健全的,让我们记住半脸哥,让我们的城市多一些半脸哥,人与人之间越来越温暖。
  他读了有些感动。
  他是好人吗?他有了钱,在老家盖了一处房,村委会给了他挺大一块地,位置是最好的,他修了高院墙、大门楼,院墙外面贴着瓷砖,里面是三层小楼,楼左边盖了车库,右边修了健身房。县里知道他是副秘书长,哪有不来帮忙的,他用的钢筋水泥是高标号的,木材是巴西的,瓷砖是日本的,都是最贵的。
  村里人想帮忙,根本插不上手。看到楼越起越高,人们态度就变了,都躲着他们。爹一连十几天睡不好觉,鼓了好大勇气找到他说:不是咱的钱咱不能花,不是咱的東西咱不能要,有老天看着呢!
  他不高兴:哪个东西不是咱的了?
  爹絮絮叨叨地说:我跟你娘都睡不着,人这一辈子,老实本分的常在,有多少钱吃饭也是一张嘴,盖再好的房睡觉也是三尺宽。他打断了爹:那咋办?把人家赶走?你怕得罪村里人,我还怕得罪市里人呢!
  爹不敢说了。
  他放缓了口气,说:你放心吧,没事!
  盖这处房花了多少钱,他不知道,钱谁出的,他也不清楚,他问过花了多少钱,人家不说,他也就不再问了。
  这不算啥,市长批三个字都比这多,一拒绝就没了朋友。他看着半脸哥这个称呼,觉得不是滋味。
  他想下一步怎么办,钱再多也有花光的时候,他得开始新生活。他的新生活在哪里?到公司应聘,当职员?哪个公司要他?除了能当秘书,他还能干什么?万一真有某个老板看中了,他怎么跟人家介绍自己?
  对了,市长给过一份简历,当时背熟过,现在又忘了。

第六天


  手机响起来,看着闪动的号码他迟迟不敢接。买这个手机卡没用身份证,是花了高价的。这么一想他敢接了,一个女人犹犹豫豫地问:您是哪位?他反问:你找哪位?对方说:我找聂师傅。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对方说:我是庄静。
  原来是火车上的女人。他说:是你啊!老人怎么样了?
  她说:医生说再过两天就转到普通病房。
  他问:找我有事吗?
  她说:我们还欠着你的钱,还给你。
  他松了口气,说:算了吧。
  她说:那怎么行。你来吧,记者都走了。
  他说:我出来跑跑生意,回去我就去看你们。
  放下电话他走到街上,心里涌着悲凉。北京这么多高楼大厦,哪里有他的位置?
  路边有家商厦,他买了一身西服,穿上像个老板,皮鞋是亚光的,鞋跟儿比较高,试穿时觉得自己高大了。在一家发廊里,他把分头换成了板寸。理发师让他把头发染成黄的,或者红的,这最初打动了他,想一想他拒绝了,引起别人注意对他不是好事。
  午饭在一家大饭店吃的,一碗炸酱面二百,其中有服务费八十元,一位靓丽的小姐始终站在身后,他要了一份醋,小姑娘抿着嘴拿了,又要了一份蒜,小姑娘也拿了,后来他又让添半碗卤,小姑娘说:没有了。他说:这个可以有。小姑娘就去拿。他笑着解释说:一碗面二百,我得吃饱了。小姑娘把抿着的嘴笑开了,问:干吗在这儿吃?他说:一时找不到小饭店。再说,我得奖励奖励自己。
  他想,奖励自己什么,奖励逃亡?还是奖励从一个秘书变成了半脸哥?
  他给自己配了眼镜,验光小姐说:你视力挺好,不戴眼镜也行。他没言声。姑娘便给他配了两个200多度的镜片,试戴时觉得头晕,姑娘又给他各降了25度,加了一点散光,现在他连便道上的蚂蚁都看得清清楚楚。
  回到酒店,他在镜子里反复看,这不是秘书,也不是半脸哥,是一个叫聂远的小老板,做烟酒,还做化妆品。
  手机又响了,是容易市的酒店打来的,告诉他以前交的押金已经用完,问是否还住。他说,住,但我现在临时到了外地。前台说:十二点以前不续交押金,房间就没了。他说:你能不能告诉我账号,我给你们把押金划过去。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最好在晚上六点前回来,不然我们安排别人。   他答应了。
  放下电话他意识到,他一直在等这个电话,从他买衣服、理发就在等,他配了眼镜,穿了新皮鞋,就是为了下这个决心。昨天他完全可以取了房间里的包,再到火车站,他直接打车到火车站,就为了今天回去。
  他在售票机前买了票,半小时后上了车,与普通列车相比,高铁车厢条件好多了,他站起来朝前后张望,希望像上次那样,看到一个带小孩儿的女人。
  那是生活的奇迹。她的头发在侧后方飘着,跟孩子说话的声音像音乐一样飘过来,他甚至闻到了她头发里的“飘柔”味道。他心里涌上一个念头,把这母女俩拥进怀里,好好地拥抱她们,给她们温暖。
  下了火车,他去宾馆续交了押金。总台小姐收钱时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注意到他换了发型,配了眼镜。
  吃过晚饭他朝着医院走,一路上他注意周围,害怕别人指着他说:“半脸哥!”
  走进ICU病房时,老人的几个孩子没认出他,床头放着那张报纸,他的半个脸印在上面。他注意到报纸不是一张,是好几张。庄静一抬头看见他,呆住了,半张着嘴看他。他朝她招了招手,她跟着到了走廊。
  她说:我差点儿认不出你。
  他说:报上登了我半个脸,我不想让别人认出来。
  她说:你做了好事,怕什么!
  他说:你答应我不跟记者说,我就还来。你要是说了,我以后再不来了。
  她愣了一会儿,说:好吧。我不说。
  他说:别让我当英雄,把我当成一个好人就行了。
  她低头想了一会儿,说:这里面有什么原因吧?我不问。这是三千,有一千是你献血的营养费,本来应该多给你,我们实在拿不出那么多。他说:一千我也不要,我就是想来看看老人。
  她说:医生说明天转到普通病房,这一千你还是拿上吧,不拿我们也不好受。他说:欠我的我收下了,献血的我不要。
  她领着他走进病房,冯光说:你好像变了个人。冯兰说:比原来年轻了。
  庄静走到老人跟前:爸,救你的大哥回来了。老人朝他笑了笑,嚅嚅地说:对不起!他急忙说:你休息吧,我以后再来。

第七天


  医院里出了事。
  有个病人前天夜里死了,十几个家属涌到科里,要见主治医师,费主任看出是来找事的,说主治医师下班了!
  为首的男人拎着一把铁锤,冲费主任喊:你让她出来,我问问她是怎么给我妈治的!
  费主任说:别、别激动。
  男人说:你妈死了你激动不?
  费主任说:你这不是骂人吗?男人用锤子指着费主任:我骂的是凶手!费主任激动地说:我不是凶手,我们这里没有凶手!说完转身要走,举着锤子的男人拉住他:把她交出来!我让她偿命。
  護士长上前劝,男人一拳把她打了个跟头。护士长坐在地上好半天起不来。一个护士过去扶护士长,男人锤子一挥,把护士站的桌子砸了个洞,再一挥,桌上的暖水瓶“嘭”地爆了。
  碎片飞到走廊,打在一个病人脸上,见了血。病人骂了几句,几个闹事的家属立刻围上来,要打病人。费主任把他们挡住。闹事的家属揪住费主任,吵着让费主任交出凶手。费主任喊:什么凶手,你们就是凶手!护士长从地上爬起来,急忙扯开费主任。
  那男人一口气砸了七八个热水瓶,滚烫的热水流得到处都是,一个护士怕把医案湿了,赶过去抢,男人揪住她的衣服,把她提起来。护士哭,两手抽搐起来。男人说:我把你们都宰了,让你们偿我妈的命!
  他冲到前面,一把拉开那个男人:有什么话跟我说。男人用锤子指着他:跟你说?你算哪棵葱?他说:这是我妹妹。想不到男人软了:冤有头债有主,我不跟你说!他把那个小护士领到了病房。
  小护士浑身哆嗦,两手抽成一团。庄静抱着安慰她。
  外面又在打砸,他要出去,冯兰的丈夫把他紧紧拉住:这事儿咱们可管不了!庄静说:干脆报警吧!他拿出手机打了110,接电话的民警并不着急,把医院名称、科室的位置都问清楚才放电话。
  外面又跑来好些人,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庄静打开一条门缝,看到有些是闹事家属,有些是医院保安,费主任一条胳膊肿了,手上淌着血,拎锤子的男人被几个亲戚死死摁着,有人抢了他的锤子,他用脚踢,用嘴骂,他在流泪,他说:我跟你们没完,今天打不死你,我明天还来。
  闹事的人多,保安人少,几个保安护着费主任和护士们,那些闹事的便各处寻找,声称要抓凶手,让凶手偿命。
  有人在储藏室发现了主治医师,说:找着了!主治医师夺路而逃,几个妇女追她,主治医师无处可藏,只好逃到了ICU病房,那些人要往里面闯,冯兰的丈夫把门插上了,擂门的声音山响,有人用脚踹门,老人在床上听到了,朝着门的方向看。庄静伏到老人跟前,说:没事,没事。老人看了一眼,闭上了眼睛。
  他看到老人的脸变得潮红,这么危重的病人经不起刺激。主治医师蹲到床下,想藏起来。他说:不用藏,有我们在。主治医师哭了,说:我辞职,再也不当医生了!他问主治医师怎么回事。主治医师说,那是个脑溢血病人,在另一家医院抢救了两天转到这里,转院时受了颠簸,一来就重了,脑血管大量出血,我跟家属说开颅,他们坚持不做,后来同意了,可时间已经错过。人死后,他们跟医院要一百万,医院不给就跟我拼命。主治医师说着又哭起来。
  他不知道该安慰大夫,还是同情家属,他们都在流泪,这个世界似乎都不好受。工人说生活艰辛,老总说年薪太低,医生说安全没有保障,病人说医院宰人。
  外面敲门,他让主治医师躲到阳台上,走到门前,费主任说:是我!他开了门,费主任告诉主治医师:出来吧,没事了。
  主治医师哭着说:我不干了,辞职!
  费主任叹了口气道:一会儿警察要做笔录,你准备一下吧。
  护士站一片狼藉,医案扔了满地,一把椅子飞到办公桌上,到处是碎玻璃,护士们要收拾,费主任让她们等待警察拍照取证。先来的是报社记者,他们把现场拍了,又一个一个地采访医生、护士。   一个记者把录音笔伸到他跟前,采访完突然问:你是半脸哥吧?
  他怔了一下,说:不是。
  记者说:放心吧,我们这次来是新任务。我不认识你。
  他说:瞧你说的,好像我做了什么坏事。
  记者笑了:现在您这样的人太少了。
  几个护士互相扶着下班,那个两手抽搐的护士走到门口又哭起来,几个护士不停地安慰她,她们本来是花枝招展的年月,现在像遭了霜打。
  费主任说,上午23个病人没有输液,19个病人没来得及查房,3个病人本来要做手术,两个推迟了,一个是费主任在手术室门口挡着医闹,让另一个医生上了手术台。
  看着哀哀哭泣的女孩子,他说不出的同情,想到自己的处境,又苦笑。回到宾馆想睡会儿,睡不着,觉得前后左右都是事儿,仔细一想,其实没事。
  他爬起来上网,市长的消息没看到多少,倒是别的地方又抓了几只老虎。
  风头正健时,市长把老婆、孩子送到了国外,还有三个女人,市长也都打发到了别处,可惜还是晚了。市长从来不跟他谈心,这一次市长说了心里话。市长问:你跟了我多少年了?他算了算说:十三年了。市长说:这都是命运。
  他听着。
  市长又说:市里一直有人告我,咱们得有个准备。你出一趟差,什么时候走我再告诉你,不要跟任何人说,也别告诉家里人,自己悄悄准备就行了。
  他以为要等半个月,没想到第四天市长就让他走。市长说:我不该把你从县里弄上来,这卡里的钱,足够你后半生用了,你跟了我一场,出国也行,到外地隐姓埋名也行。当然,愿意回来,也行。
  他后背上窜起一阵寒流。
  市长说:把家里安排好,别让家属察觉出来。你的孩子我將来想办法。我就是进到里面,外面也有人听我的,好在孩子还不到就业的时候。
  他哭了,说:不管到哪一天,我都是你的秘书。
  市长说:这些日子我天天睡不着,历史老师说人是猿变的,我高中时想,猴子也能变成人吧?历史老师说猴子变不回猿,也就再变不成人了。现在,我退不成劳人局长,你也退不回县里了。
  现在回想市长的话,一字一句都是懊悔。
  他怎么办?在这里落户?下午在街上溜达,看见路边有个门面房在招租,按着上面的电话打,对方说:一年租金二十万。
  他看了看周围,附近有一个小区和一所小学,不知道一年能不能挣出租金,水电费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租下之后还要装修,又是一笔钱。
  他没人可商量,只好又去了医院。
  老人正从ICU病房搬到普通病房,一个小护士正给病人扎液,另一个护士把老人的病床拉到靠窗的位置,他们兢兢业业的样子让他感动。
  这个世界好人多!这话是谁说的?是一个老太太。当年县水利局集资建自来水厂,答应按一分的利息,五年还本付息,老太太把四万块钱集了资。到了五年,本还不了,利息更不给。水利局原来的局长退了,新局长说这不是我干的事,我管不了。
  老太太坐在信访局门口哭,纳一个鞋底挣两块五,四万块钱得纳多少鞋底?她跟水利局长是一个村的,当初动员她时说得好听,现在再也找不到这个局长,听说去了海南。
  他想起小时候娘给工地砸石头,把大石块砸成核桃大的小石子,砸一车石子挣三块,娘为了供他上学,砸了五个冬天。看着这个哀哀哭泣的老太太他觉得是娘在哭,他给县长打了电话,当时市里传说市委书记要提拔到省里,市长接书记,这个电话当然好使,没一个礼拜老太太就拿到了四万块钱。
  老太太后来在小区门口截住他,要给他下跪,他说:这可不行,你比我娘岁数还大呢。老太太说:我这眼睛快哭瞎了,今天总算见着了青天。这世上还是好人多。他好像看见娘在油灯下笑了。
  病房里臭烘烘的,靠门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脑梗病人,两个家属陪着他,女家属一脸苦相,男家属把脚从鞋里抽出来,臭脚丫子味儿满屋都是。冯兰的丈夫起身把窗户打开,那个男家属却又关上了。说:我爸怕风!
  病房里一共三张床,中间一张还空着,一会儿又搬来一个病人,看样子跟护士长和费主任都熟,说说笑笑的。费主任走后,中间的病人起身开了窗,靠门的家属把窗又关了。
  中间的病人问庄静:味儿不味儿?庄静和冯兰说:味儿,熏得头发蒙。中间的便又起身开了窗户。靠门的那位说:我们这儿靠门,风大,吹我爹。中间的说:哪有风?要是有风才好呢,也能进点儿新鲜空气。
  门口的家属说:要不,你们来门口。中间的说:这得跟科里说。门口的便找护士长,护士长说:床位不能随便调,你们调了,病历都得跟着调,输错了液不是小事。
  护士长走后,门口的家属骂:上午那帮人咋不把她们都砍了。中间的病人说:话不能这么说,都砍了谁给你治病?我在卫生系统工作了三十年,这个系统比别的系统挣得少、干得多。各行各业都有腐败,凭什么光要求大夫什么都好。
  他站起身,对老人说:我还有事,先走了。庄静说:我也回去。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大楼,他说:我在市里看上一个门脸,你说,租下来合适不?庄静说:咱们过去看看。
  走到那家店铺,庄静前前后后都看了,觉得不错,他给老板打电话,老板说已经跟别人谈妥了。他有些失望。庄静说:我知道一家店铺,租金比这儿还便宜,不过门面没这个大,一年只要五万。他说:这么便宜?女人说:是我的熟人,我领你去看看。
  那家店铺在她们厂附近,原先是一家服装店,女老板说附近有一座矿,让他们去,男的做副总,女的当会计,这个店铺就顾不上了。
  他问:房产是你的吗?
  女老板说:当然,我当时一下买了六个店铺呢。
  回去的路上庄静告诉他,女老板原先也是化纤厂的,男人因为在厂里偷东西,被劝退了,女人跟着辞了职。这边的大楼盖起来,女的一口气买了六个店铺,房价涨起来一转手卖了五个。想一想人家挣了多少钱,我们这些不偷不抢的,过的什么日子?   他停下脚步看着她,她的脸微微有些涨红。在她背后,一辆公交车驶过,一个刚刚下车的老太太扶着路边的树喘息。一个推小车的走过来,在两棵树之间拴一根绳子,把一件一件衣服挂在上面,就成了一个小小的服装店。另一个人没有树可挂,在地上铺一块塑料布,把袜子、手套、短裤摆在上面,也成了一个商店。
  他问:都是化纤厂的?
  她说:都是。那边也有我一块地方,一会儿我也摆出来。
  他说:你还没吃饭。
  她说:每天都是收了摊儿才吃饭,好几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他说:要不,我给你看摊儿,你回去做饭。
  她想了想,说:你等着,我一会儿就来。
  越来越多的小车推来,很快一条街道便摆满了,人们脸上还带着疲惫,看到行人过来便打起精神招徕顾客。
  庄静推着架子车走来,原来的地方让别人占了一块,看到她来,摊主主动把地方让开。问:冯师傅咋样了?庄静说:危险期过了。旁边的人说:你这两天没来,我一打听,才知道家里出了事。
  庄静把一块帆布铺在地上,玩具一件一件摆好,然后把一张单子交给他,说:这上面都是进价,大的一件挣两块钱,小的挣五角。我一会儿给你把饭带过来。说完扭身走了。
  一个妇女买了一个风车,挣了五角。一个小伙子带着孩子过来,买了一个电动坦克。没有人买东西时,他站在那里有些不自在。他觉出旁边的摊主在注视他。
  他们看出他不会推销,有人问价,他就说:我是帮别人看摊儿,价也记不住,就按着单子上的价挣两块钱就卖。他这么说,人们反而买得多。不一会儿把三辆坦克、一架飞机都卖了。旁边的摊主问:没做过生意吧?
  他说:没,慢慢学吧!
  跟庄静早就认识?
  他說:不长。
  摊主说:她是个好女人,当年是厂花,几个车间的小伙子都想追,就是不敢。都觉得她早晚得飞了,想不到她嫁给了冯师傅的徒弟。
  他问:她不是冯师傅的儿媳?
  对方说:冯师傅的徒弟是个孤儿,在冯师傅家长大的,冯师傅对他比对儿子还亲。这些你不知道?
  他摇摇头,问:听说她丈夫出走了,为什么?
  摊主说:两口子没拌过一句嘴,一个闺女,小日子挺好的,有人说在外面遭了不测,报了案,就是找不到。我们都盼着她再找一个呢!

第八天


  第二天他来到医院时,中间的病人已经搬走了,冯光躺在中间,看他进来急忙站起来。庄静正给老人洗脸,谁能相信这是徒弟的媳妇,还以为是闺女呢!
  庄静说:爸,聂师傅要在咱们厂旁边开个商店,卖儿童用品,你说好不好?
  老人扭头看着他,说:好,你们都帮帮。
  他还没来得及道谢,冯兰两口子来了,对庄静说:你和聂师傅走吧,忙你们的。
  他脸上有些发热,再看庄静,一脸羞赧却强作镇静。出了医院大门,庄静问他去哪里,他说先去银行取钱,给那个房东朋友送去。
  他取了五万块,女老板坚持只收四万,说:我跟庄静说了,熟人少要一万,这地方晚上摆摊的多,生意不好做,要多了你亏本。
  庄静站在他身边,像两口子一样跟女老板道别。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靠近他,转过一个街角,他的手碰了她的手,漾起的幸福感像老酒一样在心头萦绕。他们的手一直似有似无地触碰着。
  来到庄静家,她说:你上来吧。他说:不了,你还得上小夜班。她说:我上班还早着呢,到了家门口还不进来?他犹豫着,说:以后吧!她红了脸低着头往前走,走到单元门口,她回过身说:你今天不来,以后就永远别来!
  他是怎么来到这个城市的?不就是因为这个女人吗?为什么现在又犹豫,是因为她有一个已经出走的丈夫,还是觉得自己没有出路?
  昨晚上网,网上全是市长的消息,还说到市长的秘书不知下落,有人在网上晒出他的照片,幸亏是工作证上的,跟现在差别挺大。有这些,他再上楼觉得脚步沉重,到了三楼,她拿出钥匙开门。她先进去,他随后跟进去。
  他要换鞋,她说不用,往里面推他,推着推着突然紧紧地拥抱住他,他感觉出来,她在颤抖,在他怀里哭出声来。
  他的手一直挓挲着,现在紧紧把她抱在怀里,感觉着她的痛苦和难得的释放。这不是在偷情,是在倾诉,憋了多年的委屈就在这拥抱中倾诉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放开他,说:好了,没事了。进来吧。
  他跟着她进了屋。
  这是最老式的筒子楼,没有客厅,进门一条过道,左边是一间住房,大约有十二平方米,右边是半间,六七平方米,放一张床就剩不下多少空间,切出来的半间成了厨房和厕所。
  煤炉子占了厨房一半儿,庄静说,冬天用它烧暖气,小区有人不交暖气费,上面便停了气。找市里反映,烧几天,又停了。工人们到市里上访,几天后又停了气。慢慢人们懒得再找市里,索性改成自己烧。好在都是工人,盘个炉子不算难事。她的炉子是冯光盘的。
  过道和厨房的墙,熏成了黑色,卧室的墙刚刷过,屋里显得挺亮。他注意到在卧室的角落里放着一架钢琴,钢琴旁是一盆文竹,蓊蓊郁郁的,他打开琴盖,摁了一下,发出一串悦耳的声音。文竹叶子跟着摇动起来。
  她说:给孩子买的,老师说她挺有天赋。
  墙上挂着孩子的照片,周围是一组大大小小的奖状,有学钢琴的,有学跳舞的,有学珠心算的。更大的照片挂在墙中央,一个朴实的小伙子从镜框里看着他,小伙子英俊,长得像郭富城,大概就是她的丈夫了。
  她说:这是结婚前照的,挂在墙上,觉得他还在家里。不挂我们结婚的照片,我知道,他回不来了。
  他说:不一定。
  她说:有人说在福建见过他,我带着孩子去了,到了那里,也找到了那个人,却不是。我跟人家见了一面,回来死了心。
  他说:我就是在火车上看见你的。
  她睁大了眼。他说:那天我坐在你侧后方,咱们背对着,我一扭身能看见你,你带着孩子,那一车厢里你与众不同。   她看着他。
  他说:你的眼神跟别人不一样。你眼睛里没有灰尘,你是我见过的最不一般的女人。我本来不是到这儿的票,见你提了那么多包就跟着下了车。下车时我帮你提着包,一直把你送到出站口,看见有人接才把包递给你。
  她说:我一直记着那个人,当时一个人带着孩子出门有些害怕,没敢仔细看。昨天夜里我还琢磨,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两个人一起做饭,一边包饺子,一边说各自的打算。他说,要是顺利想多开几家店,开成连锁的,以后做大了收购化纤厂。她欣赏地看着他。
  家里有白酒,她给他倒上一杯,他干了,一股幸福感弥漫上来。
  他又喝了一杯,恍惚看到一辆奔驰上了高速公路,接着奥迪A6追上去,他本来要上奥迪,司机说:你就放心吧!他说:事情完了不用跟我联系,其他的事有我。司机说:我知道。奥迪远远地跟着奔驰,越来越近,趁着前面有大货车占道,奥迪连续超车,最后超过了奔驰。他知道这个司机技术不错。接着,他看到奥迪渐渐放慢速度,等着奔驰追上来,过了一会儿,又落到了奔驰后面。
  他脑子突然警醒了,不该想这些,他问庄静:你卖的玩具从哪里进的货?
  庄静说,太原有批发市场,临沂也有,开车顶多半天。他问:走高速吗?她说:当然。
  他看见奥迪又超到了奔驰前面,前面有大卡车,奥迪减速,变到中间的车道上行驶,奔驰仍然在右侧的车道上,一点点追赶上来。事情就这么凑巧,前面的大卡车上突然掉下一个东西,奥迪可以往左边躲,也可以往右边打方向,按照事先设计好的,往右边猛地打了一下,车尾扫了奔驰,奔驰急忙往右边躲闪,这时奥迪已经超了过去,听见后面传来一串响亮的碰撞声,是奔驰撞在了右边的护栏上,慌乱中奔驰司机只好往左边打方向,前面的奥迪却在减速,這也合理,司机听到响声当然要减速,奔驰怕撞到奥迪,再往左边躲,前面的五六辆卡车看到出了事,都在刹车,奔驰便一下子钻进了卡车下面,车顶被削去了,司机的脑袋绞进了裂开的车顶里。
  交警很快来了,司机血肉模糊,最初人们都注意司机,把司机抬进救护车,才发现司机后面还坐着一个胖胖的人,身上满是血迹。
  想到这儿他喝了一大口酒,说:走高速危险。
  庄静说:我还以为你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呢。
  他脑子有些恍惚,伸手拉住庄静,问:你觉得,我是好人吗?
  庄静说:不是好人,怎么敢让你到家里,她爸爸走后,这屋里没来过外人。
  他睁着微醺的眼,看着屋里的一切。墙上那个略带腼腆的小伙子,正好奇地看着他,好像要看出来,这个在他家里喝酒的男人可靠不可靠。
  他极力忘记高速路上的事,想墙上的男人。他的女人坐在这个陌生人身边,拉着陌生人的手。她是个好女人,在火车上看到她就喜欢她,她跟他说着一次次寻找丈夫的过程,每一次带着希望而去,揣着失望回来。这失望她跟谁都不说,只是回到家里,一个人时才哭。等到孩子睡着了,看着孩子,才让眼泪流下来。
  吃完饭,女人说要去上班,让他到床上睡觉。他说:我走吧!
  她问:你去哪里?
  他说:回宾馆。
  她说:这些天,你一直在宾馆住?
  他点点头。
  她把他送到楼下,离开家时,他们再一次拥抱。她的脸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胸腔里有力的心跳声,她说:你身上有一股好闻的味道。
  他回味着这句话,上了出租车。她在外面冲他招手。车走出老远他还回过身看,她在路边站着,美丽得令人心疼。
  司机问:去哪儿?
  他说了要去的宾馆,出租车很快把他送到了。
  他连衣服都没脱就睡着了,打了个盹倏地惊醒,他坐起来,呆呆地看着前面。奥迪已经撞到护栏上,车翻了过来,司机从车里爬出来,跟警察述说着经过。车上有行车记录仪,他的陈述跟行车记录仪完全吻合,一切都天衣无缝。
  前面货车上掉下来的东西也找到了,是一个装饲料的尼龙包,作为物证被警察拉回了局里,司机也被带走了。
  姜老板成了植物人,他的年轻太太开始还到医院,听医生说醒不过来就不去了。她更惦记公司,围绕遗产的明争暗斗,比床上躺着的人重要。倒是姜老板离了婚的前妻天天带着儿子来看他,在他床边唱村里的小调,说村里过去的事。
  姜老板跟市长的所有交往,随着这次车祸都带到了医院那间特护病房,他的钱足够住一辈子。
  第二天上班,他跟市长互相看了一眼,市长停下脚步,等着他过来。他接过市长的包,市长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下。他注意到,市长脸色有些发白,眼睑有些浮肿。市长好像有话要说。市发改委主任走进来,一进门就说:姜老板完了!
  他离开市长办公室,轻轻关上门。那些日子他不愿回家,他把文件放在桌上,一个人发呆,他作了最坏的打算,司机是他在县里就熟识的,他不光帮着调了工作,家属、房子、孩子转学,都是他办的。这是最信任的朋友,结果也是最好的结果。
  他为什么反而不安!
  他感觉到跟市长的关系发生了变化,好像比以前更关心他了,问寒问暖,许多要紧的话却不再跟他说,包括对市里一些人的评价,他听不到了。
  整个事件他事先没有跟市长说,只说了一句:你不用操心,我解决。他没跟市长说怎么解决,就是出了事情,市长也不负任何责任。
  从上了火车,到了上海,他就想,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他在上海看见警察就扑上前说话,像小时候夜里看见一个什么东西,明明害怕,却故意往跟前走。
  没有这件事市长不会让他出来,以前的那种信任消失了。市长不再是以前的市长,他也不再是以前的秘书。

第九天


  病房里又吵起来。护士长故意把一个最难缠的病人换到这间病房,这人叫老七,因为拆迁跟开发商打架,住进医院再也不走了!
  一清早老七让把窗户打开。靠门的病人说吹得慌,让冯兰关上。冯兰看着老七,听见老七说:谁他妈敢给我关!靠门的那位冷笑了一下,起身把窗户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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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16年11月底,北京饭店,我们参加第九次全国作代会。   海飞总是拎着一只布袋子进出,我仔细看了看那袋子上面的字:《惊蛰》。一问,原来是他的新电视剧要开拍了。   海飞给我讲了《惊蛰》的大概。   故事发生在1940年的上海和重庆两地。多面间谍陈山,经历了与亲人相煎,和同胞对决,与日谍殊死搏杀,终于以一己之力,孤军奋起,力挽狂澜,一步步成长为坚强勇敢的爱国战士,用热血和青春,在烽烟中砥
裘山山是著名的军旅作家,她的长篇小说《我在天堂等你》,铁血柔情高山雪冠,一时洛阳纸贵。但裘山山也多写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比如长篇小说《到处都是寂寞心》,短篇小说《曹德万出门去找爱情》《大雨倾盆》《腊八粥》《牛肉面》《我的名字我做主》《课间休息》《天不知道地知道》《一条毛毯的阅历》等,都是名篇。这篇《一路平安》是不能再日常生活化的小说了。确切地说,小说只写了一个旅次,也就是一天的经历,这个经历有如一出
名师简介:王春艳,中小学高级教师,江苏省南京市浦口区语文学科带头人,现任教于南京市第二十九中学威尼斯水城分校。  技法指点  写说明文主要是为了把有关事物、事理介绍给别人,让别人了解并获得有关的知识。说明事物重在一个“明”字,即要把事物说得清楚明白,这关键是抓住其特征,也就是该事物区别于其他事物的标志。例如介绍某座建筑物,应把握它的外形特征、内部结构、功能用途及历史意义等方面的特点。事物的特征往往
刘老师,刘锡庆老师!您在哪儿?天上吗?   人说您走了,2017年1月15日离去,可是,我不相信,不、相、信!   一切恍如昨日……   那是1974年吧,我在读大二,全班受命去门头沟军庄公社进行调研,返校后,我写了篇调查报告。没想到,在中北楼小组会议上,您盛赞此文。那是“宁要社会主义草,不要资本主义苗”的文革时代,我被视为“白专典型”,从系团总支委员位置落地,正经历着被疏离的无奈。记得您的
写叶兆言,我自认为还是有话可说的。我们两家楼上楼下做邻居总共五年之久。我当江苏作协创作组长,“领导”着兆言这个组员更是差不多二十年时间。二十年多么漫长啊,我们都从三四十岁的青春好年华,一晃成了六十岁的退休老人。  第一次见兆言,应该是上世纪80年代中,圣诞节,天很冷,我们彼此熟悉的一位作家很超前地在家里举办一个“圣诞派”,请几个同龄的小朋友玩,我带着我女儿,兆言带着他女儿,去了。别的孩子都是母亲带
一位女性知识分子,面对汹涌的功利主义潮流,她该如何与现实相处?至上的精神与俗常的经验是达成和解,还是特立独行,保持绝对的自重和清高?一位女助研的两难也许就是一个时代知识分子的写照。  女人做学术,据说对二者都是伤害。我不愿意伤害女性,我也不愿意伤害学术,我变成一个论证生活与学术的机器。  自从有了微信,我就开始过二十四节气。今天是小年,灶王爷上天述职日,我下载了一段关于小年的微信视频,早上儿子大帅
在北京2022年冬奥会和冬残奥会的筹办过程中,与场馆和基础设施建设、赛事组织、赛会服务、场馆运行等并行的,还有一个与百姓生活息息相关的领域——科技冬奥。  在5G移动互联、云计算、大数据、卫星导航、人工智能等技术创新环境支撑下,智能时代的城市生活是什么样子?科技冬奥的目标,正是通过冬奥筹办,为世界探寻更好的未来城市生活解决方案,实现对人友好、对环境友好、对产业友好、对社群友好的人类城市生活永续目标
新人自白  三十岁是人生的黄金时节。孔子说,三十而立,给人生划了一个明确的坐标。  这篇小说,想写几个三十岁的小人物,想通过而立之年的一些事件,写出“人生而立”的一种情绪,一种精神,一种人性,一种可能。  从故事层面看,人不是在生活中成熟,而是在事件中成长。人生的各个阶段由时间组成,更是由事件组成。谈恋爱、找工作、考博士等日常生活的风花雪月之上,还有博士替考、“第一学历”“无明”病毒等暗流汹涌的事
初中毕业,我跟随父亲去了他所在的职业技术学校。15岁如花的年纪,却放弃了学业的正途,因为实在不想在一个不和睦的家中待下去。那种空气料峭如冰,把少女的心思冻僵。显然,像许多书里描绘的那样,父母离异给了孩子一定的影响,我形单影只、敏感忧郁、不善于交往。但也仅仅是这样,一个姑娘会有什么大不赦的呢?他们要那样对我?  父亲的宿舍当时在一个凋零的山头,需要从男生楼的外围绕过。整片男生区呈四合院,我经过的不过
丛林这个词,在自然界就是树林,密密麻麻,丛生着的树木;在佛教里是指僧人聚居的地方——寺院,后来演变成寺院管理。大概出家人总是在远离烟火的地方修行,那里除了树林还是树林。于是丛林,就同时为自然界和精神界所借代,横跨两域而囊括四方。而有一个人,却一生永在这两个丛林里穿行,他就是徐霞客。让我们现在来截取一段他最后的丛林生活。   徐霞客是中国的旅行文学之祖,一生足迹遍及现在全国的21个省 ,经30年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