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理群 鲁迅之后,如何做知识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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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理群住在北京昌平的养老院里,很少出门,很少接待来访。住到养老院,他觉得更能把自己和外界隔离开来。他希望沉浸到历史中去。所以,他没有答应面访,而是通过电话回答我的问题。10月1日晚上这次电话长谈中,他清晰、精准、干脆、饱含热情地说话,就像他曾经在大学讲堂里所做的那样。他曾是北大最受欢迎的老师。
  他是许多人眼中当代知识分子应有的形象。最近他出版了“知识分子精神史”三部曲中的最后一部——《岁月沧桑》。前两部是《1948:天地玄黄》和《我的精神自传》。对于中国知识分子的集中研究,他打算就此告一段落。这三部书的写作,他花了20年。“在这20年间,外部世界相当喧闹,中国乃至全球都发生了不少预料不到的事情,而我自己的生命与学术,却逐渐沉潜下来,沉到历史与现实的深处,自我心灵的深处,写出了我最想写的东西。”他比较满意。
  我想到他研究鲁迅的一本书——《心灵的探寻》。这个标题可以统领他的研究中内在动力的那一部分。2016年10月19日是鲁迅逝世80周年的日子。许多关于鲁迅的研讨会开始了。钱理群说他不会去参加纪念活动,“这是我的一个习惯,就是大家纪念的时候我就不纪念,大家不纪念的时候我就纪念。不要跟潮流跟得太紧了,保持点距离比较好。”
  
  1985年,46岁的“青年学者”钱理群在北大开的第一个独立课程叫“我之鲁迅观”。当年,初出茅庐的他曾经在武汉的一个学术研讨会上说,“既不能仰视鲁迅,也不能俯视鲁迅,要平视鲁迅”,被许多“仰视”惯了的与会者视作狂妄之举。多年以后,又恰恰相反,一些毫不在乎的年轻人认为钱理群过于谦卑,要“俯视”鲁迅才行。钱理群觉得这是自己的命运——一辈子都处在各方的质疑中间,两面受夹击。
  1990年代末,已经成名的钱理群,开始走入大众视野。20世纪行将结束的时候,知识分子们忽然集体冒了一下头,影响了许多年轻人的视野和认识。就像他笔下的鲁迅和更多20世纪的中国知识分子。他原本的研究计划比我们现在所看到的还要宏大。研究了鲁迅、周作人、曹禺、“堂吉诃德与哈姆雷特的东移”之后,他在1997年提出了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系列研究设想”,原打算写7本书,经过排列组合之后,形成了现在的三部曲。
  1948年,鲁迅已经去世12年了。这一年的12月,沈从文在给别人的一封信里写道:
  一切终得变。从大处看发展,中国行将进入一个崭新时代,则无可怀疑。用笔者(写作者)求其有意义,有作用,传统写作方式以及对社会态度,是值得认真加以检讨,有所抉择。对于过去种种得决心放弃,从新起始来学习,来从事。这个新的起始,并不一定即能配合当前需要,唯必然能把握住一个进步原则,来肯定,来证实,来促进。人近中年,情绪凝固,又或因性情内向,缺少社交适应能力,用笔方式,二十年三十年统统由一个“思”字出发,此时,却必须用“信”字起步,或不容易扭转,过不多久,即未被迫搁笔,亦终得把笔搁下。这是我们这一代若干人必然结果。
  这是沈从文思考的转折点,也是钱理群思考的节点。“自己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是怎样接受‘改造’的?我被‘改造’成了什么样子,坠入了怎样的精神深渊?我该如何自救?如何做堂堂正正的‘人’,做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活得像个样子?我到哪里去寻找精神资源?我知道,这不仅是我个人的问题,而且是整个20世纪知识分子的问题。”
  探究20世纪的中国知识分子,钱理群认为,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的自救和自赎。

知识分子精神史


  人物周刊:《岁月沧桑》是“知识分子精神史”三部曲的最后一部。新书的开头写的是1949年3月28日,“沈从文用剃刀划破了颈部及两腕的脉管,又喝了一些煤油,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你在《1948:天地玄黄》也写到了沈从文精神上的困境。他的精神困境从何而来?
1930年的鲁迅

  钱理群:1948年是历史的转折点,旧的时代快要结束,新的时代快要到来。《1948:天地玄黄》里的许多人物,在《岁月沧桑》里都有延续。1948年之后,绝大部分知识分子都留在大陆,没有到台湾去。原因很复杂,其中一个是对国民党失望,对共产党是有期待的。沈从文认为,“思”的时代过去了,进入了一个“信”的时代。沈从文考虑到自己的下一代,觉得没必要跟着一艘船一起沉没,就留在了大陆。留下来之后,他面临一个问题,如何适应这个新社会?恐怕这是那时候绝大部分知识分子所想的问题。
  人物周刊:如你的书中所写,作家废名“上书”,表达自己的建国政见,也是找契合点。
  钱理群:在某种意义上说,废名比沈从文天真。建国是大家的共识,怎么建?像废名这样的知识分子,想用自己的观点来影响这个社会,就“上书”了。他当时提出两个建议,一个是儒家建国,另一个是无为而治。
  人物周刊:废名特别重视农民问题,希望国家不要过多干涉农民。像书里写到的梁漱溟,是希望通过乡村建设走改良的道路。
  钱理群:梁漱溟为什么很有底气?因为梁漱溟是主张从乡村入手来解决中国的问题。共产党不是走农村包围城市道路吗?所以他就觉得自己的治国道路跟共产党有相当一致之处。他认为新中国成立以后,可以更好地实现乡村治国的理想。
  梁漱溟在1949年前就开始思考农民问题了,但是在1949年后,他被打压下去,以后就没有更新的东西了。实际上在1949年以后,真的在思考农民问题的,有自己独立见解的,除了毛泽东之外,就是赵树理了。赵树理的特殊性在于他本身是共产党员,他相信社会主义,他思考的不是一般的农民问题,而是思考一个社会主义农村建设的问题,但他的思路和毛泽东是不一样的,建设社会主义农村,他是有另外一个思路。   人物周刊:你写邵燕祥的时候引用了屠格涅夫的《门槛》:“啊,你想跨进这门槛来做什么?你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你?……”这引发了你怎样的感慨?
  钱理群:我所有的文章当中,投入最多的是写邵燕祥这篇。我跟赵树理、梁漱溟这些人是有距离的,没太大距离的是邵燕祥,因为我们的经历比较接近,我们当时都向往革命。许多人都是念着屠格涅夫的《门槛》,跨进了革命的“门槛”。这对我们那一代人影响很大。可是,后来我们从这个门走进去,从那个门走了出来。我详细地分析了其中的内在逻辑。
  人物周刊:这种内在逻辑是什么呢?
  钱理群:有两样东西贯穿1949年后知识分子的历史:一个是知识分子的改造,一个是知识分子的坚守。改造和坚守,是我这本书的两个主题词。我们这一代人怎么会相当自觉地接受这个改造?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外在的原因:你不改造不行;同时有内在原因。这批知识分子最大的特点,一个是爱国主义,另一个是理想主义。乌托邦的理想主义让他容易接受改造。我在写邵燕祥的文章里有详细的分析。
  人物周刊:书里写到了你的老师王瑶,剖析自己的老师是不是会很难?
  钱理群:我过去开玩笑说,学生和老师的关系有三部曲。第一阶段是学生向老师学习,像描红一样,把老师的好东西全部学到手。第二阶段就是要走出老师的引领,走自己的独立道路,如果总是在老师的阴影之下,是没有出息的,这时和老师会发生点儿冲突,甚至产生一些矛盾。真正的好老师并不忌惮学生超越自己。学生也需要跳出来认识老师。第三阶段,是在更高的层面上与老师相遇。我跟王瑶先生基本上经历过这样三个阶段。我在这本书里写他,是希望在更高的层面上,进一步了解他的内心世界。我现在不会有顾虑,对我来说,我写自己的老师不是简单的批评和不批评的问题,而是体会他内心的痛苦,解释其中的复杂性。我对他内心的那种复杂性还是比较了解的,我有自己的体验在其中。
  人物周刊:书中提到的王瑶的检讨书,是不是其他人很难看到?
  钱理群:王瑶的检讨书是王瑶夫人整理出来的。我当初因为帮助编辑《王瑶文集》看到的。现在大多数研究资料陆续都出来了,我这里没有什么特别私密的资料,基本上都是公开出版的。
  人物周刊:即便是大家都可以看到的公开资料,不同的人见识也不一样。
  钱理群:说实话,现在人太浮躁了,就是坐不下来。现在搞研究的人,资料很多,但对资料进行研究的很少。你可以注意我研究的东西,基本都是研究他们的全集,全集是很多很多的,一般人不会仔细看,很细微的部分,不用心体会是很容易忽略过去的。而且看这些东西的时候,我会加入自己的体验。
  人物周刊:我在读你的书时,那些研究文字背后,能感受到你的存在,有一种个人的东西在涌动。
  钱理群:我的书有比较明确的写作对象。我是写给大陆的青年看的。对历史感兴趣,又不是完全熟悉历史的年轻人——这是我的目标读者。我的写作很强调和读者交流。我注重历史的细节,会有很多描述。这里面有感性的成分,主观情绪流露,这会让年轻人读起来比较顺利,而且还有一些感染力。我希望将年轻人引入历史中去,这是我所追求的。
  我还有一类预设的阅读对象——我的同代人。因为我的书对历史有很强的反思。
  人物周刊:自己的同代人里面,反思这些历史的人多吗?
  钱理群:比例小,但还是有一批人在做这些事情。我写这些书,就是想把自己经历的这些事情搞清楚,我在这当中扮演过什么角色?能吸取什么经验教训?我是为自己而写,心里清楚之后,去见上帝就安心了。我知道,在当下的社会,有机会有兴趣读我的书的人不会太多,我的书在另一个意义上是为未来写的,就像我们现在关注民国一样,未来也会有人关注2016年的中国。我想为更年轻的一代留下记录,告诉他们,在2016年前后,有一个知识分子是这么认识问题的。

知识分子的标准


  人物周刊:你引用过鲁迅的一句话,说自己的历史使命是“肩负因袭的重担”,对于知识分子来说,“因袭的重担”是什么?知识分子的精神传统是什么?
  钱理群:我概括为三点:第一点就是不懈地追求真理;再一个就是独立思考;第三个是批判质疑精神。在我看来,这是知识分子最重要的精神。
  人物周刊:具体怎么衡量和判断?
  钱理群:这里面有真假知识分子的问题。比如说,一个人看上去有批判性,但如果只批判别人不反省自己,这样的知识分子十有八九是假的。衡量的一个标准就是看看你有没有自我反省。我们追求真理,但绝不能把自己当成真理的把握者和垄断者。不断追求真理的过程中,必然有失误,不断反省,不断追求,这才是知识分子。
  人物周刊:你在上世纪80年代写的一篇文章就提到知识分子的专制。
  钱理群:我对这个问题非常警惕,我的写作有很强的反省性。
  人物周刊:这种自我反省,是从鲁迅那里来的吗?
  钱理群:对,很大程度上来自鲁迅。
  人物周刊:可能很多人跟鲁迅学会了骂别人,而没学会剖析自己。
  钱理群:鲁迅说得很清楚,“我的确时时刻刻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无情地解剖自己。”鲁迅提出,娜拉走后怎么办?前面是鼓励大家走出家庭,但紧接着,走出来又会怎么样?他把命题复杂化了,所以,读鲁迅的著作并不轻松,逼你不断地思考。我的书也是在逼别人思考。

年轻人和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人物周刊:我们这批人在1990年代末读了你和你的学生许多作品,隔了十多年后,我发现你当初极力推荐的一些学生走了各种道路,他们其中有的人喜欢用极端的方式来批评别人。
  钱理群:嗯,他们有一个共同问题:缺乏自我反省,以为自己掌握真理了。他们现在变得和我不一样了,但这个是不必后悔的。年轻人变了,变了之后我管不了。从另一个角度说,他们都有自己选择道路的权利,你可以不赞成,但这是他们的选择。我不愿意公开批评他们。   人物周刊:你为什么特别看重自己对年轻人的影响呢?
  钱理群:我很明显受到了鲁迅的影响,多少有进化论的观点在里面,总是觉得后人是会超过前人的。我一直说,每代人有每代人的问题,他们会自己解决这些问题的。历史会有倒退的时候,但总体来说,还是往前走的吧。
  人物周刊:你还说过,“青春是可怕的。”
  钱理群:青春、理想主义、浪漫主义、乌托邦主义,是连在一起的,一方面,它显示了历史的进步,但另外一方面,它是很危险的,一旦走上极端,又会产生悲剧。任何东西,在看到它的价值时,还要看到它的另一种可能性。
  人物周刊:人在年轻的时候,他往往对周遭的世界认识不足,但他有行动力。上了年纪后,对世界看得清楚了,可能行动力又不足。人生好像永远都处在这样的悖论中。
  钱理群:人就是在悖论中生活的嘛,不同年龄、不同年代都有自己的问题。青年人有青年人的问题,中年人老年人有自己的优势,但同时也有自己的问题。
  人物周刊:这好像是没办法解决的问题,永远存在。
  钱理群:是的,而且是一代代重复。从另一个角度说,有的人年老之后,对年轻一代进行简单的完全否定,也很危险,所以就必须进行分析。青年阶段它有很大的优点,就是对一切都保持好奇心、求知欲,这非常可贵。把青年人都认为是幼稚,用幼稚来否定他内在合理的东西,这也是不对的。从我自己来说,我跟青年人的关系不是单向的关系,不只是我给青年什么,同时青年也给我很多东西。我到现在都还保持好奇心,保持青年人的激情,这是青年人给我的。
1948年在颐和园霁清轩度暑假期间,沈从文计划好好地再“写个一二十本”文学作品

  人物周刊:你说过一个词——“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这个词现在变成一个常用词了,你能具体解释一下这个词的含义吗?
  钱理群:“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是一个完整的整体。不能单独说“利己主义”,利己主义本身有它的合理性。我们这一代和你们这一代有很大的区别,我们这一代有个很大的问题就是完全强调集体,否定具体的个人。年轻一代,不管大家有什么看法,我觉得有很强的个人意识,有维护个人权利的这种自觉。这是好事儿,本身并不是问题,但是把“利己”绝对化,那就会出很大的问题。你要维护个人的利益,包括物质的欲望等等,这都是合理的,但如果把这作为自己惟一的生命要求的话,这就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人应该追求自己的个人权益,但同时你还得有社会责任,你要追求自己物质欲望的满足,同时要追求精神。“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讲的就是这个问题。
  人物周刊:为什么“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会成为一个现象?
  钱理群:这实际上牵涉一个更大的问题,就是信仰的问题。之所以会出现“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是因为他没有别的信仰,只能以个人的利益作为追求。
  有人问我,钱先生,你的信仰是什么?我的回答是:我的信仰还是年轻时候的信仰,就是要消灭一切人压迫人、人奴役人的现象。我追求那样一个理想社会。
  我的这样一个理想,放在彼岸世界就可以了。现在我认识到,此岸是不行的,此岸世界永远有压迫和奴役,没有压迫和奴役的是彼岸世界,此岸世界可以不断地接近彼岸世界,但是不可能完全达到。
  这样一个信仰,有什么好处?它可以像太阳一样照亮此岸世界的黑暗,对现实生活中一切人压迫人奴役人的现象,我们就要反抗。你从我的文章中也可以看出来,我的立场基本就是这个立场。我讲过,我自己成为权威之后,也可能对别人形成压迫和奴役,我非常警惕这种情况。
  比如说网络。网络的出现一方面确实给思想言论提供了一个新天地。但是,当它形成多数的专政后,我想每个人都能体会到其中的可怕。只要你稍微发表和网民不同的意见,骂声铺天盖地。这会对不同意见的人形成一种压迫和奴役。
  我得出一个结论,所有的进步同时会带来新的奴役。这种压迫在现实中是存在的,那我有这种消灭奴役人压迫人的信仰的话,我会带有一种批判态度。我刚才讲的知识分子的批判精神背后有这样的信仰在里面,把反对一切人压迫人人奴役人的理想作为批判的内在动力。这是我的信仰,那年轻一代信仰什么呢?这又形成一个新的探索。
  全球知识分子面临这个问题,那怎么办呢?这需要我们进入到文明体制的内部去探讨历史的合理性、局限性和危机性,在这样的基础上提出新的理想,建立新的价值观念。
  人物周刊:我觉得你关于文学和历史的研究,都是针对当下所做的研究,是这样吗?
  钱理群:我有一个原则,就是我的问题意识产生于当下,但在思考的时候又和现实保持距离。保持一定的距离,才可以站得更高,更深地去思考这些问题。
  人物周刊:你一直强调自己处于中间状态,这也是一种保持距离的状态吗?
  钱理群:我之前开玩笑说,我是左右两派知识分子的统战对象又是他们的批判对象。我对左右两派都有理解的地方,但同时都有不同意见。所以有时候就显得立场不够鲜明。我觉得我们现在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好走极端,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成为钟摆现象。中庸之道是有些道理的。

“幸存者”


  人物周刊:你把自己称作“幸存者”?
  钱理群:“幸存者”有两种意义。一种意义是,我同时代的很多人都牺牲了。还有一个是什么呢,我在当代中国还算是有发言权的,我是有幸的,幸存下来的。我曾经把我的写作称作“幸存者的写作”。你看我的研究对象,受了多少的灾难,还有很多死掉了,我是幸存下来了,因此我有责任去做一些研究,把经验教训总结出来,同时把他们的精神传承下来。
  人物周刊:你一直强调要把苦难转化为精神资源。   钱理群:苦难本身是不能成为精神资源的,有人把苦难美化了,我是反对的。这些生活本身是一种苦难,你只有反省以后,才能转化为精神资源。它不能天然地成为精神资源。你可以看到,很多过来人是被残酷的历史整个毁掉了,也有熬过来,但精神垮了。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把它转化成精神资源的。这种转化我觉得是知识分子的责任。我觉得,一般老百姓是不必去反思历史的,因为那是很痛苦的事,不必去深挖,但知识分子不行,如果你是一个知识分子的话,是有责任要把苦难转化为资源的。
  人物周刊:知识分子和大众的关系应该是怎样的呢?
  钱理群:我反对两个东西。一个是完全大众模式,反对所谓大众代言人。我还反对居高临下,视大众为无物。知识精英和大众肯定是不一样的,完全做他的代言人是不可能的,鲁迅自己都说,我跟闰土是隔膜的。我同情他,但我并不真正懂得他。关心民众的精英,应该跟大众是一个平等的关系,而且应该保持相对的独立性,我理解你,但我跟你还是有距离的。
  有一次演讲,我说,你们鼓掌我是很害怕的。为什么呢?公开演讲表面上是演讲者影响听众,但实际上,听众的反应也影响了演讲者。观众鼓掌,我就知道观众喜欢这个声音,很有可能自觉不自觉地顺着观众这个思路再讲下去,就越讲越激烈。在公共场合,群众的情绪是很容易激进的,然后你被观众支配,越讲越激烈,讲完回家里吓一大跳,我本来没这么激烈的思想啊。公共演讲就有这个危险性。所以,鲁迅说,你们别鼓掌,鼓掌会把我鼓掌死的。这是有道理的。我现在特别不愿意公开演讲。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你成为名人以后,来听的人多半是冲着你名声来的,不是真正来听你讲的。没意思。我喜欢小范围内讨论,而不是羡慕你的名声。名声是会误人的。我在当王瑶先生助手的时候,王先生跟我说,你现在处于一个很有利的地位,你必须搞清楚你要什么不要什么。你要什么东西尽量地去争取,你不要的就拒绝,拒绝诱惑,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现在的知识分子失去独立性,很大程度上是经不住诱惑,政治的、经济的、大众的诱惑,都是诱惑。王先生说,你要是接受诱惑的话,你可以做很多事情,但最后你做完了发现,其实一无所成,你想要的都没有。
  人物周刊:你想要的是什么?
  钱理群:我想要的就是我写的这些东西。把我这一生的思考,好好地总结,保留下来。就是这个。我这样并不否认别人的选择,你想要的,只要你用正当的手段去争取,都没有问题。
  人物周刊:王瑶先生提到过朱自清对于气节的认识,“气是积极的有所为,节是消极的有所不为”,你是怎么理解的?
  钱理群:可以再加一句,能够为的就为,不能为的就不为。什么时候有为,什么时候不为,这都需要智慧。但是,你还要有韧性,你如果没有韧性,单有智慧的话,可能就变成滑头了。坚守自己的东西,但同时有一定灵活性。
  人物周刊:你把堂吉诃德和哈姆雷特做过比较研究,你身上都有哪些近似堂吉诃德和哈姆雷特的气质?
  钱理群:这两个互补比较好,要是挑一个是很危险的。每个人的精神气质不同,有的人可能偏向于哈姆雷特,或者偏向于堂吉诃德,但必须有另一个做互补。我一开始接受的是堂吉诃德,经过了很多的经验教训之后,哈姆雷特的气质也出来了。我现在总体还是堂吉诃德气质更强一点。
  人物周刊:那你觉得身边的人中,“堂吉诃德”多,还是“哈姆雷特”多?
  钱理群:都有吧,“堂吉诃德”越来越少了。

走进当代的鲁迅


  人物周刊:每隔一段时间,大家都会把鲁迅拿出来讨论,不同的时候,大家对鲁迅有不同的需要。
  钱理群:对于鲁迅,在中国已经正常化了。有人欢喜,他就会真正地去读。有人不欢喜他,这也是正常的。如果大家都欢喜鲁迅,那就不是鲁迅了。但是,口头说欢喜鲁迅,把他捧得很高,不真正读他的书,那是虚假的。我一直觉得,鲁迅既有针对性,同时又有超越性。鲁迅的很多思考,到今天都是非常有价值的。在三种情况下,我们会真的去读鲁迅的著作:第一个是有一定的文化程度,因为文化程度太低看不懂他的东西。第二个是喜欢思考问题。第三就是对现实不满,或者对自己的现状不满,想寻找新的出路。在这三种情况下,人们会去读鲁迅的东西。鲁迅的价值在于给我们提供了另外一种思维,另外一种选择,另外一种生命的可能性。如果你满足现状,你读鲁迅是不行的,你读也不会懂。你不满足,想寻找一些新思路,鲁迅就是合适的选择。所以,我觉得鲁迅的读者是少数,这些读者是真读,不是假读,不是为时髦而读。
  人物周刊:你专门编写过一本书分析中学课本里的鲁迅文章。很多中学生不喜欢课本里的鲁迅,你怎么看这个现象?
  钱理群:这是中学教育的问题。学校教育和社会教育不一样,从社会教育的角度说,你不喜欢你就可以不读了,学校教育就是你不喜欢也得读。我觉得,现在中学读文学作品像认门牌号码一样,你知道有这些东西,你不一定完全懂,等到你将来需要的时候你就会去读。如果你开始不知道它,那你就失去这个资源了。当然,具体的教学过程中还有选什么文章合适怎么教学的问题,但总体来说,我觉得鲁迅作品是必须讲的。你不爱听也得讲,这涉及到教育引导作用,不能学生不感兴趣就不讲了,那学生现在对《红楼梦》也没兴趣你也不讲,不能这样的。而且,事实上你讲得好的话学生是很喜欢的。我一直认为,对中学生的智商估计不要太低,当你把他唤醒之后,他很多对于鲁迅的认识是很深刻的。
王瑶与孙玉石、钱理群等学生在一起

  人物周刊:你写过很多关于中学教育的文章,现在还关注吗?
  钱理群:现在已经不关注了。
  人物周刊:为什么呢?
  关注不了了。因为中学教育的问题目前不是教育理念的问题,而是已经形成一个既得利益集团,是个既得利益的问题了,跟教育理念没什么关系了。为什么应试教育的问题一直克服不了,就是这个原因。学生考得好,考上大学,这影响老师收入,影响学校名誉,还影响家庭。围绕教育的各种参考书、各种考试题,都是利益群体啊。
  中国教育的根本问题是既得利益的问题,这些利益链条不打断,教育毫无希望。只能是第一线的老师在自己有限的范围内做些工作,其他的工作太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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